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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守……仁……

    这三个字自朱厚照的口里道了出来。

    杨廷和懵了。

    王守仁是谁?

    不曾听说过呀。

    可他的身后,王华的身子却在颤抖。

    当初将王守仁赶出了家门,本是指望他能够自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可王华毕竟是父亲,王守仁是他的儿子,无论怎么说,王守仁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可是……听说这个家伙卷了铺盖,就直接跑去方家了。

    王华的心……疼哪……

    他自然不可能厚着脸皮跑去方家要人,将王守仁叫回家中去。

    他毕竟不能直接跑人家家里闹,毕竟他乃清流中的清流!

    可看着儿子和方继藩胡混,他便寝食难安。

    而现在……当太子说到王先生,竟还得意洋洋,说王先生称赞太子乃是高才,说太子的书已经读得差不多了,这……这是啥?

    这是误人子弟,害人不浅,是跟着方继藩已经一条道走到黑了啊。

    王华的心疼得无法呼吸,脸色惨然,一双眼睛露出痛苦之色,身体摇摇欲坠。

    杨廷和下意识的回身,察觉到了王华的异样,不由关切地道:“德辉、德辉,怎么了?”

    正好在王华晕过去的那一刻,杨廷和眼疾手快的将王华搀住了,可朱厚照已是飞马走了。

    杨廷和可谓是急得跺脚,哪个是王先生,哪个是王守仁?居然如此贻误太子,这还是人吗?

    王华幽幽转醒,看着杨廷和急切地看着自己,他眼眸张开一条线,便听杨廷和怒气冲冲地道:“王守仁乃奸贼也,竟也妖言迷惑太子殿下……”

    王华又想昏厥过去算了。

    可毕竟想到自己儿子,竟做出如此错事,又惦记着儿子的安危,不禁道:“王守仁……是吾儿……吾儿……”

    “什么……”杨廷和震惊地看着王华,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华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找回了一点点的力气,扶着额头道:“吾儿也是为奸人所误啊,他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说是学了新建伯的学问,四处招摇,哎,真是惭愧啊,这些所谓的学问,都是方继藩所教授的,和吾儿没有丝毫的关系啊,吾儿和太子一样,都是被人所误。”

    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啥,能说是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坑了太子吗?

    作为一个伟大的父亲,想要保存自己儿子,作为一家之主,想要保存王家的声誉,自然是抵死都不承认这学问是王守仁的,必须得是方继藩的啊。

    除了方继藩那个怪胎,谁能折腾出这么个歪理邪说来?

    杨廷和就真信了。

    你看王华是何等庄重的人,他教出来的儿子,会鼓捣这些有的没的东西吗?王家世代诗书传家,会如此离经叛道吗?

    自是不会。

    可现在,关系到太子,问题很严重啊。

    杨廷和深深地看了王华一眼,道:“德辉,事急矣,殿下倘若不好学,倒也罢了。可轻信妖言,此国之大不幸也,我等供奉东宫,太子若学问不精,固然是你我的疏忽,可若是太子殿下因而为奸人所误,你我二人,百死莫赎啊,德辉,我们要立即去见驾,万万不可再纵容了。”

    王华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自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可也知道,这件事是绝不可能善了的,可这事也关系到自己的儿子,就令他不得不犹豫。

    见王华踟蹰,杨廷和气呼呼地道:“这些妖言,既是新建伯所出,那么太子和令子,就都是受害之人。”

    王华终于动容了,终于吐出了两个字:“面圣!”

    另一头,朱厚照已打马出了东宫,刘瑾疾步跟着,边道:“殿下,殿下,奴婢怎么觉得自己的眼皮儿总是跳,要出事啊。”

    朱厚照坐在马上,兴致勃勃的,他是恨不得插翅膀飞到西山去。听了刘瑾的话,满不在乎地道:“不怕,不怕,本宫不会有事的。”

    刘瑾却像是吃了苍蝇一般,苦着脸道:“殿下当然不怕,殿下乃是太子,是国之储君……”

    他话说到一半,朱厚照已懒得理他,驾的一声,加快了马速,先走一步,一行护卫都是便装,也都飞快追上去。

    刘瑾的话才说一半,看着已走远的朱厚照,硬生生的,后半截的那一句‘到时奴婢就惨了,若是出事了,五马分尸都不为过’,这后半截话,只能生生的咽回了肚子里。

    …………

    王守仁今日早就在西山等着了。

    朱厚照原以为要挖矿,一干来此的读书人也学聪明了,虽然大家头都戴了纶巾,今儿身上却没有穿儒衫,毕竟儒衫干活不方便,都是一副短装打扮,下头则穿着马裤。

    可王守仁凝视着众人道:“分锄头。”

    有人便道:“不是听说挖矿吗?”

    王守仁风淡云轻地道:“吾师有交代,别给矿工们添乱,这地要多翻一翻。”

    其实这话还没说完,还有后半截话呢,王守仁很聪明的选择了没说,方继藩的原话是,反正都是免费出工,不用白不用。

    读书人们听了,又是默然。

    倒是朱厚照笑嘻嘻地道:“耕作也挺好,今日我能垦出三亩,定比昨日垦的多。”

    却也有人提出了疑问,提出疑问的乃是刘杰。

    刘杰郑重其事地向王守仁行礼了个礼,才道:“王先生高才,学生有一个疑惑,还请王先生开解。”

    王守仁笑吟吟地颔首点头。

    刘杰道:“王先生的道理,学生深以为然,只是……道理归道理,可当今,朝廷以八股取士,程朱之经学,若是不读,那么读书人该如何入仕呢?”

    他的问题,其实是所有人都想问的。

    你的道理很好,很发人深省,大家都愿意学,可是形势比人强啊。

    想想看,读书人想要做官,就必须得参加科举,而参加科举,不去学程朱,即便是大家跟着王先生知行合一,俯身做事,又有什么用呢?最终,功名都没有,那还是读书人吗?

    站在这里的人,举人和秀才居多,多少还是关心自己前途的。

    即便是刘杰,屡屡名落孙山,可又何曾没有金榜题名之心呢?毕竟,是人都有光耀门楣之念。

    王守仁微微笑道:“你问的正好,这个问题,我也求教过吾师,吾师的回答很简单,既然现实如此,朝廷的大策非你我可以改变,那么,为何不将作八股当做耕地呢?”

    “……”

    科举……可以当做耕地吗?

    看着众人脸上的不解之色,王守仁笑道:“吾师培养了许多进士,他培养的方法很是简单,那就是将作文章当做手艺,而绝非是将做文章当做追求大道的方法。既然当做了手艺,那么就如耕地一般,去掌握制八股的诀窍,将读程朱当做耕地的方法,用一种将其当做工具的态度去读,若你们得了一篇八股的好文章,则将此文解析开来,为何它以此而破题,为何以此来起股,其他人学八股,是见八股之肉,而你们读八股,大可以忽略其肉,不必去深究这八股文中有什么道理,而要见其骨。”

    “见其骨,将八股当做耕作,当做一门手艺……”

    所有人安静了,皆是在深思。

    这样能行吗?

    他们不太确定。

    此时,只见王守仁又道:“何况,眼下八股,何其难也,怪题太多,想要脱颖而出,其中最难的,却是破题,可将自己关在书斋里死读书,想要破题,就更是难上加难,不妨多出来,增长自己的见识,到时,思维可能就与众不同了,想要破题,或许能易一些。”

    “自然……论如何将八股当技艺,吾不如欧阳志、江臣三位师兄,他们偶尔也会来此上夜课,你们若是有闲,不妨可以来听听他们的讲学,时候不早了,且先耕作吧。”

    众人对此,却是将信将疑。

    王守仁的意思大抵就是,学习八股文,学习程朱的时候,不必将其当做什么浩瀚的道理去崇拜,而是如技巧一般,去学习他为何这样说,为何这篇八股文比别人好,用一种超然的态度去分析八股中的优劣。这似乎也有一些道理,可到底有没有用,却只有天知道了。

    刘杰想了想,颔首:“学生受教。”

    他已屡屡名落孙山了,有句话叫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啊。

    毕竟金榜题名,实是太难太难了,难如登天,天下数十万读书人,可每三年能中的,千中无一。

    王守仁已取了锄头,已经带头开始耕作了,众人也不再犹豫,跟着一起开始耕作起来。

    西山一片忙碌的景象,而两道旨意,则在这天的正午时,从暖阁中发出。

    两个宦官,已是急匆匆的朝着西山和新建伯府的方向,飞快而去。

    陛下有旨,传召新建伯方继藩以及太子朱厚照觐见。

    因陛下催促得急,所以宦官们自然不敢怠慢,他们脸色显得铁青,噤若寒蝉的样子,看来,宫里,似乎已经掀起浪来了……



    方继藩接到了陛下口谕的时候,觉得很是诧异,这一切来的过于突然,大正午的,怎么就突然召见呢?

    方继藩朝那宦官笑了笑,扣扣索索的掏出了丁点大的碎银来。

    这是他第一次行贿,凡事都会有第一次,当然,有些疼,真的,心疼。

    将这碎银塞进这小宦官的手里。

    小宦官张大嘴,不敢置信,在宦官届里,新建伯方继藩属于那种魔王般的存在,你不能惹他,惹了他,没准他就立马犯病了,天知道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所以在来之前,这小宦官已经做好了两袖清风的打算。

    可是……摸着手里几乎要从指缝里溜走的碎银子,小宦官脸色既难看,又不知该说啥好。

    这算不算侮辱自己呢?打发叫花子这是?咱好歹也是宫里的人啊。

    方继藩朝他笑。

    这笑容渗的慌。

    小宦官顿时想起了老祖宗的警告,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叹了口气,小宦官不等方继藩问起,便主动道:“詹事府詹事杨廷和,以及少詹事王华,一道前去暖阁,告了新建伯的御状,陛下听罢,召太子和新建伯觐见。”

    “……”方继藩顿时心塞,觉得朱厚照简直就是个坑货,这才几天啊,他就泄密了?这厮是不是嘚瑟得过了头?

    想了想,方继藩不由叹了口气,才道:“烦请公公带路。”

    小宦官勉强地笑了笑,手里那丁点大的碎银子差点又从拳头缝里溜了出来,罢了,蚊子大小也是块肉嘛,至少没有空手而回,不过……宦官都是八面玲珑的人,他堆起笑,要将这碎屑一般的银子往方继藩手里塞:“新建伯,何必这样客气呢,都是一家人,这银子,咱可万万不敢收。”

    “这样啊……”方继藩语气有点为难,手则顺势的将银子接了回去。

    小宦官脸色一变:“……”

    这样也好,又省了一笔钱,方继藩将碎银收回了自己袖里,笑了……

    当然,最重要的不是钱,方继藩有的是银子,可这是原则问题,作为一个三观很正,怀揣着梦想的人,贿赂宦官,实在是一件很恶心的事,既然这宦官不要,那也好,不但能省则省,还保持了自己的节操,两全其美。

    “公公不为财帛所动,真是令人佩服。”方继藩很大方的夸了他一句。

    小宦官想死。

    匆匆到了午门,方继藩却没有急着进去,他得等等太子,一个人进去,后果难料,有了太子,就安心多了。

    足足一个多时辰,方继藩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朱厚照才飞马而来。

    只见他气喘吁吁,浑身脏兮兮的,满身的泥,见了方继藩,倒是露出了大笑容:“老方,这样的巧?”

    “……”

    朱厚照利索的下了马,和方继藩并肩而行,边道:“老方,听说两位师傅将我们告了。”

    “主要是太子殿下。”方继藩叹了口气。

    朱厚照抬头看天,不以为然地道:“本宫又没做啥,只是清早的时候……”

    “……”方继藩不必往下听,已知道发生什么了。

    “不要怕。”朱厚照豪气干云地道:“本宫和父皇讲道理。”

    “……”

    朱厚照见方继藩垂头丧气的样子,便道:“如果实在父皇不讲道理……”

    他顿了顿,顿时龇牙,杀气腾腾地道:“那就都怪刘瑾,是他撺掇了本宫,这杀千刀的东西。”

    呼……方继藩的心情一下子好了。

    果然,有了刘瑾,才可使自己不必负重而行啊!

    方继藩一拍掌道:“是啊,刘瑾最坏了,臣见他獐头鼠目、贼眉鼠眼的,便知他是个奸贼。”

    朱厚照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方继藩道:“你竟也发现了?难怪这个家伙说话总是森森然的,这就难怪了,本宫从前还没察觉,现在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此等人真是险恶啊,父皇若是不治他的罪,本宫回去都要给他一个耳光。”

    太狠了!

    方继藩汗毛竖起,刘瑾这上半生,到底背过多少黑锅啊。

    不过……为啥自己心里竟挺愉快呢,堕落了啊,居然开始对底层的劳动宦官们,失去了同情心。

    有这一番对话,脚步倒是轻快了许多,很快就到了暖阁。

    在暖阁里,弘治皇帝正皱着眉头,沉着脸,抿着唇,一言不发。

    杨廷和和王华被赐了坐,他们坐在锦墩上,也是不发一言。

    两个詹事跑来气急败坏的告状时,弘治皇帝倒没表示什么。

    毕竟,他们平时告的状,不少。

    弘治皇帝算是早就习惯和麻木了。

    可这一次,却因为一句话气着了。

    朱厚照竟说,他已学有所成,不必继续读书了。

    这……就令他这个做父亲的恼火了,你也配学有所成?你还真是脸都不要了啊!

    龙颜震怒了。

    于是,圣心已决,正好趁着这个功夫,狠狠的教训太子一通。

    至于那所谓的王守仁……噢,就是那个在西山教授新学的家伙。

    当然,从两个詹事口里,最坏的就是方继藩了,先是害了王守仁,根据王华所言,方继藩将这新学教授给了王守仁,自此之后,王守仁便浑浑噩噩,眼里连爹都没有,家都不回了。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方继藩的新学,竟还教授不忠不孝的事?

    他有些不相信,在他的心目之中,方继藩还算是个忠孝之人,以往是许多人对他有所误解,这一次,理当也是如此吧。

    最坏的,其实太子啊!

    一想到太子,他就气,只能努力地压抑着心里的火气。

    等了许久,终于有宦官小心翼翼的进来,弘治皇帝抬眸道:“怎么,那逆子到了?”

    此时,弘治皇帝是磨刀霍霍,就等着刀磨利了,好杀猪呢。

    宦官道:“不,不是的,禀陛下,是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求见,为了下西洋的事。”

    弘治皇帝沉吟了片刻,本想说,明日再说,可细细一想,这下西洋是眼下最为紧要之事,反正收拾那逆子也用不了多少时候,便道:“请进来吧。”

    三个内阁大学士前脚刚到,方继藩和朱厚照后脚便来了。

    这朱厚照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和方继藩说起自己在西山跟着王守仁学习的见闻,也早想好了,真到了万不得已,便金蝉脱壳,可到了暖阁,顿时还是萎了,啪嗒一下,直接跪在地上:“儿臣,见过父皇。”

    这孙子……

    方继藩还没开始卷起袖子呢,这礼还没开始,朱厚照便已可怜巴巴的跪下了,让他占了先机,坑人哪。

    方继藩只好尴尬地道:“臣……见过陛下。”

    朱厚照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弘治皇帝一看朱厚照的样子,顿时气炸了。

    杨廷和冷眼看着朱厚照,眼神之中,甚是冷漠。

    李东阳和谢迁,也是惊诧的样子。

    只有刘健,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想说什么,不过他还算稳重,最终选择了沉默。

    “你是泥猴子吗?”弘治皇帝瞪着朱厚照,拼命的压抑着心里的火气。

    看看这是什么样子。

    头上戴着不伦不类的纶巾。

    身上是一身的短装。

    浑身都是泥,脚下的布鞋,上头风干的泥块都可以做鞋底了。

    这哪里像太子,说他是街边的乞儿都不为过。

    弘治皇帝素来是个极重礼节之人,他心目中的皇太子,不该是这个样子,传出去,不怕人笑话吗?

    朱厚照忙道:“儿臣……来不及换衣,父皇催的急……”

    他一副委屈的样子,倒好像是弘治皇帝的错一般。

    “……”弘治皇帝愣住了。

    厉害了啊,这真是翅膀长硬了,到了这个时候,做父亲的已经怒得不可收拾了,你还敢如此嘴硬!

    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啊。

    弘治皇帝脸上,掠过了杀机。

    朱厚照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忙道:“不知父皇召儿臣,有何教诲?”

    他现在说话,也开始带着一些文绉绉起来。

    从前大抵是说有什么吩咐,现在居然也改用教诲了。

    显然和读书人们凑在一起多了,竟也开始拽词起来。

    弘治皇帝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沉声道:“你做的好事!到了现在,竟还想要装傻吗?今日你两个师傅就在此,你还问朕有什么教诲?”

    杨廷和面色不改,他倒不担心太子殿下记恨,毕竟,作为詹事,这是他的职责,单凭着这一条,就足以让天下的读书人敬重自己了。

    作为大臣,尤其是自成化之后,大臣们开始愈发的爱惜自己的羽毛起来,大臣的风骨,已成了评价大臣和官员的唯一标准。

    所以杨廷和凛然正色,目不斜视。

    王华心里却是有点七上八下,他很想再提醒一下陛下,这新学,真和自己的儿子没关系,这是方继藩鼓捣出来的,自己的儿子也是受害者,陛下万万要明察秋毫啊。

    朱厚照没有去看杨廷和和王华,而是偷偷的瞄了一眼方继藩,说实话,再多的纸上谈兵,这实战还是不一样的啊!

    他现在有点慌了,想看看老方有没有什么主意。



    方继藩不露声色。

    这种事,没有人能救太子的。

    自己还自身难保呢。

    杨廷和和王华既是跑来告状,表面上是状告自己,可实际上,真正的重心还是太子的教育问题啊。

    “儿臣不知自己又做了什么,还请父皇明示。”朱厚照很是不解的开口说道。

    弘治皇帝眯着眼,冷冷道:“明示,朕来问你,你说自己学问已经够了?”

    “是啊。”朱厚照很干脆的点头。

    “……”弘治皇帝冷然道:“你脸色竟这样厚,这是谁对你说的?”

    “王先生。”

    “哪一个王先生?”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脱开而出:“王师傅的儿子,王先生!”

    王华就知道是这个结局,他想要站出来,为王守仁辩驳几句。

    弘治皇帝却是怒喝道:“他好大的胆子,此人谄媚,是想讨好你,这是小人行径,难道你看不出吗?”

    朱厚照摇头:“王先生说的话,一向很有道理,儿臣跟在他身边学习,流连亡返。”

    “……”

    弘治皇帝气极反笑。

    居然还很有道理,你这逆子不开窍啊,连忠奸都分不清了,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你没有听说过?

    “哈……好好好,朕倒很想知道,你所谓的王先生,这说话很有道理,使你忘乎所以,愿意跟着他学习的人教授了你什么?”

    “才教授了几天啊……”朱厚照瘪了瘪嘴,一脸委屈:“儿臣没学多少。”眼睛忙朝方继藩使眼色,帮忙啊,老方,快顶不住了。

    方继藩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低垂着头,像是知错的孩子一般,对他置之不理。

    这……是和朱厚照学的。

    朱厚照也是服气了,真不要脸啊。

    弘治皇帝冷笑:“你又说很有道理,又说没学多少,这么说来,这是欺朕无知了?”

    “不敢。”朱厚照眼珠子开始乱转。

    却是这时,杨廷和微微一笑,道:“陛下,臣有一句话,想要问问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王守仁区区一个翰林编修,年纪轻轻,殿下口口声声说,他教授了你大学问,那么,就请殿下随意举出一个大学问来便是。”

    朱厚照想了想,便了点了点头,旋即便问道:“你们看过劝农书吗?”

    “劝……农……书……”

    刘健听罢,面带微笑,眼眸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弘治皇帝一愣,脑海里开始思索起来。

    “太子殿下说的可是翰林学士周芳周学士所著的劝农书?”作为翰林侍学,同时任职于詹事府的杨廷和,毕竟博学,朱厚照只开口一问,他便立即有了记忆,杨廷和感慨道:“周学士乃高士也,这劝农书经天纬地,读之耳目一新,实在令人佩服啊。”

    这是老实话,且不说翰林大学士周芳乃杨廷和的上官,能成为翰林学士之人,毕竟是有几把刷子的。

    杨廷和曾拜读过此文,惊为天人,所以他才有此感慨。

    弘治皇帝已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会意,忙是去寻那《劝农书》了。

    杨廷和笑着问道。

    “怎么,就因为这王编修,教了殿下劝农书,因而太子殿下,便觉得王编修有大道理?此文,乃是周学士所作,王编修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弘治皇帝恍然,其实听说太子居然学了劝农书,他心里还是颇有安慰的,毕竟,农乃国家根本,这劝农书,也算是因材施教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他目光逡巡,等看到刘健的时候,却见刘健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弘治皇帝觉得颇为奇怪,只是此时也不便相问。

    却听朱厚照道:“杨师傅说,劝农书乃不可多得的佳作,可是……实则,在本宫看来,这不过是废话连篇的废纸而已!”

    “……”

    弘治皇帝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脸,顿时又紧绷了,一双眼眸气鼓鼓的瞪着朱厚照。

    杨廷和更是诧异到了极点。

    王华一脸震惊。

    太子殿下,这真是……已经丧心病狂到了这般的地步吗?

    弘治皇帝忙是厉声道:“快取劝农书来……”

    他没有急着发作,只是目光更加的凌厉。

    甚至,还不忘瞪了一眼一旁事不关己的方继藩。

    《劝农书》很快取来了,弘治皇帝只一看,方才有了记忆,此文,自己也曾看过,当时,拍板定巚,选取了这一篇文章,发了诏书出去,劝导农桑,这……是何其好的文章啊,农乃国本,怎么,太子还想翻天不成?

    弘治皇帝冷笑,终于忍不住了,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朱厚照……”

    这一次,连照儿和太子都不称呼了,直接称呼全名,颇有几分上一世,登报脱离父子关系的姿态。

    “你说劝农书乃是废纸。”

    “正是。”朱厚照深吸一口气,随即却一脸失望的说道:“所以儿臣无法理解,杨师傅既是儿臣的老师,却为何将这等不知所谓的文章,推崇有加。”

    言外之意,反而是说杨廷和不够资格了。

    “殿下啊……”杨廷和没有震怒,在太子面前,他哪里敢吆三喝四,不过此刻,却已是老泪纵横,痛心疾首的喊道。

    “太子殿下啊……殿下少时,尚且还不至狂妄至此,怎么年纪渐长,竟到了这个地步,老臣……老臣……”随即抽泣起来。

    这一哭。

    弘治皇帝已彻底的震惊了,怒火布满了一张脸。

    这逆子果然已经无可救药了。

    他狞笑:“是啊,已经狂妄到了这个地步,真是世所罕见,来人!”

    可是他呼唤着人,外头的禁卫却不敢进来,大气不敢出,他们自然不敢对太子殿下无礼。

    朱厚照却正色道:“为何儿臣说自己的道理时,父皇和杨师傅,总是这个样子?”

    “……”

    朱厚照这时却是怒了,他自知理亏的时候,固然会装死,可今日,他觉得自己委屈了。

    “这劝农书,本就是废纸,里头所谓的劝农,更是不知所谓,儿臣敢问,谁耕过地?”

    “……”

    “什么?”王华忍不住有点发懵。

    朱厚照抬头,理直气壮的环视了众人一眼,便气咻咻的质问弘治皇帝:“本宫问的是,这里,有谁真正耕过地?父皇,你耕过吗?”

    “……”弘治皇帝本是大怒,却一下子,被问倒了。

    虽然,每年于北郊之坛祭祀的时候,为了表示宫中对农业的重视,会象征性的用金锄头挥舞两下,可这也只限于此。

    “父皇根本就没有耕过地!”朱厚照冷笑。

    这一次,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你……逆子,还敢顶嘴!”弘治皇帝自觉地这败家玩意动摇了自己这君父的威严,更是恼怒,不过……底气有些不足。

    朱厚照随即,目光又落在了杨廷和身上:“那么,杨师傅,你耕过地吗?”

    “……”杨廷和一时语塞,他下意识的道:“这与耕地有何关系?”

    “那么,杨师傅也没有耕过?”

    杨廷和不知怎么答好。

    “那么……”朱厚照渐渐开始掌握了状态了,反正横竖要被父皇收拾,那么索性,就闹一场吧。

    朱厚照四顾左右:“你们都没有耕过地了?刘师傅、李师傅、谢师傅……还有萧敬……”

    他一个一个的唱名,刘健莞尔,默默摇头。

    谢迁和李东阳也是一脸怪异,自然,他们是读书人出身,耕地……不存在的。

    萧敬脸色尴尬,他是打小送进宫里来做宦官的,做太监,不就是为了摆脱耕地,且还三餐不继的命运吗?所以,他自然没有耕过地。

    “殿下,臣耕过!”方继藩理直气壮的道。

    朱厚照瞪了一眼方继藩,冷然打断他:“你别打岔。”

    “噢!”方继藩隐隐感觉到,今日朱厚照身上,有一股莫名的霸气。

    朱厚照冷笑,他抬眸,凝视着怒不可遏的父皇:“你们都没有耕过地,却奢谈这劝农书写的如何好,什么佳作不可多得,这不可笑吗?”

    “……”弘治皇帝想卷起袖子来,直接抽死这大逆不道的小子。

    朱厚照傲然道:“儿臣说它是废纸,这是因为……儿臣耕过地啊!”

    一下子,许多人脸色变了。

    太子殿下……耕地去了?

    朱厚照指着自己满身的泥泞:“儿臣正是在西山耕作回来,身上的泥泞,都是田里带来的,儿臣说这《劝农书》可笑,正是因为,已体会到了耕作的艰辛,也知这耕作之中,有何忌讳,需要什么,这才知道,这《劝农书》看上去洋洋洒洒一大通,可实际呢,却是狗屁不通,空洞无物,可笑至极,这劝农书,可以讨好陛下,可以让杨师傅拍案叫好,可以让这满朝的大臣,读了之后,甘之如饴,可这文章,到了农户们耳里,却甚是可笑,儿臣万万想不到,朝廷的劝农诏令,本该是鼓励农人勤耕的文章,传进了农人耳里,反而成了笑柄。”

    “著此文之人,五谷不分,竟也好厚颜无耻的劝农?这哪里是劝农,这是在伤农,在害农!”

    .........

    今天有点迟,抱歉!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困惑不解的问道:“伤农?害农?”

    弘治皇帝无法接受朱厚照的转变。

    而杨廷和更加无法理解。

    朱厚照却是重重的点头。

    “不错,著书之人,简直是五谷不分,可偏偏,他竟大言不惭,教授百姓如何耕作,父皇,你说,这不是害民吗?一个连沙场都没见识过的人,却令其指导刀头舔血的士兵作战;一个不曾养马的人,教人养马。从前,倘若杨师傅将此文章读给儿臣听,儿臣肯定也分不清《劝农书》的好坏,可自儿臣在西山耕作,方才知道,这耕作的艰辛。”

    弘治皇帝上下打量着朱厚照一身的泥泞,朱厚照说他去耕作了,此时不由的信了几分。

    这家伙……居然还真跑去种地了?

    朱厚照自信满满:“儿臣还记得,杨师傅教授儿臣一句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他一字一字背出来,深深看了杨廷和一眼。

    接着继续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此诗,名曰《悯农》,杨师傅,本宫没有背错吧。”

    “……”杨廷和定了定神,颔首点头:“不错,没有背错。”

    “那么杨师傅,你读书经义,也熟读这一首诗……本宫想问,诗中所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当真有感受吗?”

    杨廷和被朱厚照质问,不得不道:“臣自感同身受。”

    “好,那本宫问你,粒粒皆辛苦,是怎么个辛苦之法?”

    “这……辛苦便是辛苦。”

    朱厚照笑了,很自信的样子:“看来,杨师傅不知粒粒皆辛苦五个字啊,这等辛苦,比之杨师傅所想象的,更要辛苦十倍。杨师傅感受过,在烈日之下,手脚不停的感受吗?”

    “可以想象。”

    “你想象不出!”朱厚照突然有一种脑子陷入了空明的感觉,很痛快,从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学问,所以别人说啥,他不懂,只有唯唯诺诺的的份。可现在,我朱厚照也有教训你们的时候。

    “你更想象不出,俯身在田间,这一弯腰,就是数个时辰,等你想要直起腰时,那等酸痛之感。杨廷和吃过蒸饼吗?”

    “……”

    这一个个问题抛出来,让杨廷和无从招架。

    朱厚照见他回答不出,便看向弘治皇帝,很是认真的问道:“父皇,杨师傅想来没怎么吃过蒸饼,父皇吃过吗?”

    弘治皇帝脸上的怒气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的样子,他无法想象,太子居然问倒了杨詹事,更无法想象,太子有如此自信的时候。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吃过蒸饼,蒸饼难以入咽,朕也听说,这是百姓们寻常的吃食,百姓们辛苦劳作,却以此口粮,足见他们的艰辛。”

    弘治皇帝显然比之晋惠帝要强上那么一些些,至少,他不会说出吃啥蒸饼,何不食肉糜。

    朱厚照撇撇嘴。

    “父皇错了,这蒸饼在父皇口里,自是难以下咽,却殊不知,这蒸饼乃是百姓们难得的美味。父皇之所以觉得蒸饼难以下咽,是因为没有真正体会过农人的艰辛罢了。倘若父皇顶着烈日,辛苦劳作了两个时辰,此时,浑身汗流浃背,身上的筋骨,俱都疲惫不堪,肚子里,像是被火烧了一样,觉得前胸贴了后背,此时,父皇唯一渴望的,就是能有一口冷茶,能坐在田埂阡陌之间,吃上一个蒸饼,那……真是神仙一般的享受,便是天下再美味的食物,也换不来。”

    “父皇觉得难吃,可真正农耕的农户,却已将其,当做了奢侈。”

    “是吗?”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显然无法想象,可细细一思,又很有道理。

    朱厚照随即又道:“所以,《劝农书》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儿臣没有耕种过时,或许还会信他的鬼话,可真正俯身去耕种了,方知,此文不堪忍睹,可是这样的文章,却是杨师傅想要教授给儿臣的,他还教授儿臣《悯农诗》,儿臣在想,杨师傅想借这些诗词文章,让儿臣知道民生的艰辛吧。”

    “可他错了啊。”朱厚照这一次,一句错了,竟再没有让弘治皇帝震怒。

    “他错就错在,明明想要体验农人的艰辛,根本不需花费这么多功夫,坐在明伦堂里高谈阔论,只需下田,亲自去垦一块土地,去插一把秧,去收割一片麦子,自然也就能感同身受,却偏偏,每日拿一些根本没有耕作过的人,用他们的文章,来传授儿臣所谓的‘大道理’。”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厮自耕了地,尾巴也要翘到天上去了。

    朱厚照突然厉声道:“杨师傅他们错就错在这里!”

    “错……”杨廷和脸色很不好看,自己是太子的老师,太子当面说挑自己的错……

    朱厚照冷笑道。

    “这朝中许多人,也都错在此处,做事的人少,空谈的人太多,说起文章,人人摇头晃脑,引经据典,说起圣人之道,更是滔滔不绝,可什么是圣人之道呢,圣人之道,无外乎就是忠孝仁义而已,儿臣学圣人,只需知道,要对父皇心存忠孝之心,对军民百姓,存仁义即可。”

    “学会了这些学问,就完全足够了。可既心里已知道忠孝仁义,那么怎样才可以忠孝仁义呢?父皇,倘若儿臣当着父皇的面,每日和父皇说,什么是忠,什么是孝,将这圣人的话,每日鹦鹉学舌,难道儿臣这就是对父皇的忠,父皇的孝吗?”

    “王夫子说,这样并不对,所谓忠孝,不过是良知而已,心里明白了它是对的,那么就该去做,父皇病了,儿臣该在病榻前侍奉,这是忠。父皇忧心国家,儿臣为父皇分忧,这是忠。有了知,便该有行,心里存着这些良知,身体力行,才是至关重要的事。”

    朱厚照说的头头是道,弘治皇帝竟也下意识的颔首点头。

    不得不说,太子居然能说出如此一大通道理,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了。

    可是……有些不对劲啊。

    看上去,非常有道理。

    却好像……

    弘治皇帝震怒,拍案道:“你这小畜生,亏得你也说得出口,朕病倒时,你躲哪里去了?朕忧心社稷时,你成日在做什么?”

    “……”朱厚照愣了一下,瞬间,所有的底气,都化为乌有,忙是讪讪道:“这只是旁枝末节,儿臣不是才刚学会这些道理嘛……”

    他拼命的咳嗽:“儿臣从小就被人教导,说什么江山社稷,农为根本,农兴则百业兴,农衰则百业凋零,社稷垂危。因而,杨师傅为了让儿臣知道何为农耕,教授儿臣劝农书这些文章,可儿臣跟着杨先生学了无数文章诗词,却依旧还是不明白,这农人耕作,是怎么回事。”

    “王先生则不然,他没有告诉儿臣什么大道理,却是带着儿臣,去田间耕作了两日,儿臣却是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一眼朱厚照。

    而后,却又深深的看了一眼方继藩。

    这……就是那王先生,不,方继藩的学问?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殿下只学会了如何耕作,又有何用?”杨廷和觉得有些不太妙,不禁反驳道。

    “殿下乃是太子,是国家储君,天下有千千万万的农户,不缺太子一个,太子要做的,是学会治理天下,所以,读书当属首要。”

    朱厚照竟也不恼,而是道:“杨师傅果然是没有亲自耕作过,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啊。”

    “本宫学会的,何止是耕作,通过耕作,首先学会的,乃是同理之心。”

    “同理之心!”弘治皇帝的脸色,渐渐的变了。

    “就如杨师傅,虽读了无数的《悯农诗》,却依然永远体会不到农人的真正艰辛一般,无法体会,就没办法有同理心,没有同理心,才会为《劝农书》这样的文章叫好。而本宫却是深有体会,才真正知道,我大明千千万万的农户,辛劳至此,他们一年四季,长年累月的耕作,以蒸饼充饥,衣衫褴褛,缴纳农赋,到了冬日,还要应付徭役,这种感受,岂是粒粒皆辛苦五个字,就可以概括的。”

    “本宫耕作时,心里还在想,农户们可怜至此,可是朝廷,口里说着大道理,却哪里真正体恤过他们呢?为官之人,个个都口口声声的说什么爱民,可他们的爱民,只在自己的诗词文章里罢了。又有几人,俯身去做一些事,知道农户们,心中想着什么,心中所求的,又是什么?你们没有耕作过,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却个个沐猴而冠,自以为自己已知道了全天下的道理,我大明深受国恩之人,只晓得读文章来知晓自己的百姓,感慨几句百姓兴亡之苦,便自以为自己爱民如子了,这……是何其可耻的事啊!”



    朱厚照几乎是鹦鹉学舌。

    所讲述的,却都是王守仁的原话。

    这两天,他一边耕地,一边听着王守仁的只言片语,而且听得很认真。

    这是他前所未有的体验,在詹事府的课堂里,只怕许多年学到的东西,都没有自这两日所学的要多。

    这固然是因为,他对这种学习的方式兴趣盎然,朱厚照本就是一个好动的人,让他乖乖坐在课堂,不如杀了他。

    而另一方面,一旦朱厚照来了兴趣,以他的聪明劲,融会贯通,却有着极可怕的消化理解能力。

    在历史上,这位被称作明武宗的少年,可是凭着兴趣,完全依靠自己的自学,掌握了兵法,在没有任何实战的情况之下,调兵遣将,竟是生生击溃了蒙古铁骑的天子。

    可朱厚照这一句无耻,还是有些言过了。

    弘治皇帝的眉毛挑了挑。

    不过此时……他心里更多的震惊。

    弘治皇帝毕竟治理天下十数年,也深知大明的弊病在何处,只是,没办法更改罢了。

    其实,只要太子说的话有一丁点道理,做父亲的,都忍不住欣慰,他对朱厚照的要求不高,可今日,朱厚照的话,无论自己认同不认同,都足以让自己震惊了。

    看着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儿子,抨击空谈,而提倡务实。

    弘治皇帝竟有一些恍然的感觉。

    这还是他那个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儿子?

    朱厚照见众人默然。

    王先生最厉害之处其实不在于有多大的道理,而在于,他带着朱厚照实践了。

    实践本身就是最令人信服的证据,这绝不是杨廷和这些关在书斋里,读了无数书籍,号称才高八斗,可以比拟的。

    因为,从朱厚照问你有耕作过吗?你没有!可是本宫有。

    实际上,这个时候,杨廷和纵有万千道理,其实就已经注定输了。

    当然,以杨廷和的学问,大可以用一百种诡辩的方法,将朱厚照按在地上摩擦。

    可朱厚照的身份乃是太子,又是在御前,用读书人那种特有的诡辩之术,对杨廷和不会有任何的好处,反而……会使陛下不悦。

    因而,他只能干瞪眼。

    而朱厚照此时已经彻底的爆发了。

    他压抑了太久太久,从来没有人认真听过他说什么,所有人,只将他当做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长大了!

    至少,他分得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知道坐在书斋里读书,没有什么意义。知道亲自去耕作,反而体会到了民生的艰难。

    “父皇,儿臣耕作过程中,很苦,手都磨破了,回到了东宫,脱下靴子,才知道已长出了几个血泡。可儿臣去了第一日,第二日依旧还去。这是因为,儿臣就是想体会一下,农户们的艰辛,儿臣耕作之后,还可以回到东宫,有人伺候着,可寻常的农人呢?”

    朱厚照面容里露出同情之色,旋即便认真的对弘治皇帝说道。

    “王先生说,一个人若是没有同理之心,那么即便学富五车,有再多的学问,就如这写劝农书的人一般,其实,对家国,不但没有好处,而且还有害处。儿臣一想到,父皇竟将这劝农书发出去,农人们在听到之后,瞠目结舌,不禁取笑朝廷竟对农事一窍不通,他们会怎样的取笑朝廷啊。”

    “杨师傅说,天下大治,因而,天下归心。可似劝农书这样的诏令发出去,怎么能使百姓们信服呢?”

    “儿臣……在耕作之后,听王先生诵读这《劝农书》,下意识的,感觉到了羞耻,这是奇耻大辱!因而,王先生又说,做学问的基础,同理之心是祭奠,此后,才是良知,良知无非是忠孝仁义而已,哪里有这样的复杂,有了良知,再去身体力行,很难吗?杨师傅他们,每天躲在书斋里,关起门来,成天教导着本宫要爱民如子,要善待百姓,要实施仁政……”

    杨廷和脸色瞬间惨白。

    这太子殿下,简直就是揪着自己不放啊。

    你种了地,就这么了不起?

    而事实上,种了地,就是这般的了不起。

    因为跟百姓真真正正的感同身受了。

    朱厚照厉声道:“杨师傅,这些话,是不是你教授本宫的。”

    “……”杨廷和道:“此乃……”

    “此乃什么,教来教去,不就是这些道理吗?可现在如何,现在本宫真正去体验民生的艰难,去爱民如子,身体力行,尝试着去善待百姓,亲自去寻找实施仁政的方法,你反是怕了,竟然跑来告本宫的状?”

    弘治皇帝奇怪的看着朱厚照。

    他居然觉得……太子说的有理。

    不只有理,更令人欣慰的是,他看得出,这两天,太子吃了许多的苦头,可吃遍了农耕之苦,这家伙,居然还兴冲冲的跑去西山,生怕吃的苦还不够,这……就足以令自己这个做父亲的高兴了。

    他怕就怕,太子不愿吃苦。

    一个懒惰的人,即便再如何聪明,也守不住天下的。

    他最恨的就是朱厚照好逸恶劳。

    弘治皇帝心定了,他沉默着,想听听朱厚照接下来会说什么。

    “殿下……”杨廷和道:”殿下现在,应该是多读书的时候,殿下毕竟年幼。”

    “呵……”朱厚照笑了,深深凝视着杨廷和,一字一句的顿道:“杨师傅又错了,读书的目的,为何?”

    杨廷和不假思索:“学习圣人之道?”

    “圣人之道的目的为何?”跟着王先生学习,有一点最好,就是王先生每天都会面对各种读书人的质疑,而想要说服别人,王先生就不得耐心阐述自己的观点,凭借着王先生与生俱来的撕逼能力,在西山,王先生几乎还没有遇到过对手,大多时候,都是王先生将人按在地上,使劲的摩擦。

    这些腐儒们,永远都不会明白,王守仁那等自记事起,就开始瞎琢磨的人,有何等恐怖的战力,若在后世,这便是斗破苍穹之中的恐怖如斯,犹如大魔王一般的存在。

    朱厚照学了几天,虽只是学过一些皮毛,却也足够了。

    毕竟,这些质疑的读书人,所质疑的理由,本就和杨廷和差不多,现在,只需用王先生的话,进行反击即可。

    “圣人之道的目的,自是穷究大道,匡扶天下,施行仁政。”

    “哈哈……”朱厚照大笑:“杨师傅,你懂耕作吗?”

    “什么?”

    又来了。

    杨廷和想死。

    能不能换一个问题。

    “杨师傅连耕作都不懂,读了数十年的书,穷究了什么大道?”

    “殿下,世上的学问,不只耕作。”

    “耕作是头等大事啊。”朱厚照慢慢开始掌握节奏了,甚至在说话时,不忘挑衅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大抵的意思是,你看,你这没义气的东西,对付杨师傅,本宫一个人就够了。

    弘治皇帝已彻底的懵了。

    太子辩论的话,每一句,竟都隐含着某种道理,这个原本不谙世事的孩子,顷刻之间,竟和一个翰林侍学辩论,而且……竟没有落下风。

    朱厚照继续道。

    “国朝,以农为本,这是杨师傅说过的话,杨师傅又说国家要以农为本,却连耕作都不知道,如何兴农,杨师傅不耕作,就不知农户们的所思所想,没有同理之心,却将自己关在书斋里,奢谈什么世上的学问不只耕作。杨师傅的吃用,都是可怜的百姓们,自地里刨出来的,杨先生不懂耕作,还说耕作不算什么大学问?”

    “耕作,才是至关重要的学问啊,没了这个学问,读书,没有意义。杨师傅不事耕作,对耕作一窍不通,却还说什么国家以农为本,学什么治世之道。”

    “所谓的仁政,所谓的大治之事,没有那么复杂,不过是老百姓有饭吃而已,老百姓的饭,从哪里来的?耕作中得来的。”

    “……”杨廷和一时无言。

    他算是服了。

    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一听到耕作二字,就想吐了。

    朱厚照摇了摇头:“本宫就爱耕作,耕作可是一门大学问,本宫要学的,还有很多,自然,最重要地是,本宫也牢记着自己的职责,绝不只是为了耕作而耕作,而是在耕作中,学习圣人的道理。”

    “今日本宫方知,圣人之道,何其精深,他所想要推行的仁政,又是何等重要。而这,恰恰是耕作中学来的,不知百姓疾苦,哪里知道什么是仁政呢。只有知道百姓苦不堪言,本宫见他们衣衫褴褛,看他们食不果腹,看他们辛苦劳作,他们的所得,还不够本宫衣上的一个边角料子,本宫一顿膳食,竟超过了他们一年的所得,本宫见识的越多,越能体会圣人之道的意义。”

    “到底什么是圣人之道。简而言之,耕作!”

    “……”杨廷和老脸抽搐。

    朱厚照却是感慨,这一次,他不是为了辩论,而是发自肺腑的感叹:“只有耕作,地里才会长出粮食,才能养活天下人啊,圣人的道理,是在田亩阡陌之中,不是在书里。”



    朱厚照说着说着,竟有些真情流露。

    其实这两日的历练,确实使他焕然一新。

    他是个有大抱负的人,从他自幼熟读兵法,练习弓马其实就可以窥见一二。

    一个没有抱负,没有足够毅力的人,是不可能做到十年如一日的练习弓马,学习枯燥的兵法的。

    因为真正的兵法,绝不是三十六计这样简单。

    一个能在沙场上指挥若定的将军,必定是一个事无巨细,俱都了然于心的人。

    他必须了解士兵,必须了解地理,了解天时,必须计算出士兵每日所需的口粮,能随时计算出,援军可以在何时抵达。

    这都是大学问,但凡是牵涉到了学问,都是枯燥无味的,单凭那孩子一般,过家家似得所谓战争。又或者是,读书人所臆想的那般,战争就是两边派出武将,先单挑一番,胜者则驱兵掩杀上去,最后大捷。

    又或者是,动辄一个所谓的锦囊妙计,将军们如傻叉一般,哎呀呀,遭了,咋办,锦囊一打开,有了。

    真正的战争,都是将军们指挥着数万数十万的军队,抵达战场,脑海里计算着无数种可能。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哪怕一盏茶前的战事,和一盏茶后的战事,都可能全然不同的。

    这就需将军对于战场有着巨大的把控能力,他必须是那个最了解彼此军队的人,他也必须是最懂得山川河流,知道哪些地方,可能会遭遇伏击,哪些地方,适合驻扎军马,能精确的计算出援军到达的时间,能知道自己手里还有多少的预备队,可供投入战场……

    这些知识,恰恰是乏味的。

    而历史已经证明,朱厚照是个极优秀的将军。

    同样,当他真正有了同理心,有了感触,此时,他认真了起来,回顾着两日来的感受,不禁眼眶通红,满是失望的开口说道。

    “连杨师傅这样的人,本该是我大明未来的栋梁,可连这样的人,尚且都不知耕作为何物,不知农人们,平时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却满口仁政,为劝农而拍案叫好,儿臣这些日子,所见所闻,心里只是感慨,杨师傅对不住那些供养他的百姓。”

    说着,他面露愧色。

    “儿臣……也对不住那些,辛劳于阡陌之间,缴纳赋税的农人啊,他们凄惨至此,而杨师傅们呢,却还在不断的对儿臣说,读书啊,学习圣人的道理啊,仁政啊……想来,有朝一日,百姓们要饿死了,他们依然,还在说这些吧,儿臣其实,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做人不能太亏心,不然,难免夜里睡不安生。”

    “儿臣和王先生学习,不是因为,王先生的学问有多好,他的学问好不好,以儿臣的愚钝,其实……也看不出来。可是,王先生是第一个,在儿臣眼里,口里说着仁政,却肯俯下身去耕作的人,儿臣见过许多的大儒,父皇也将许多翰林安排在儿臣身边,可王先生,只有一个。所以儿臣愿意跟着他学习,即便是跟着吃一些苦头,手里满是老茧,脚里生出水泡,有时累得腰都伸不直,可……儿臣甘之如饴。”

    啪嗒!

    朱厚照跪下,他认真了。

    一开始,或许还只是因为争强好胜、不肯服输的天性使然,可说着说着,居然感动了自己,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两日的耕作,给予了一种新的视觉,这个视觉,使他看清了这个世界许多新的东西,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只是寻常的孩子了。

    看着那些农人,亲自去体验他们平日的生活,自己受的苦越多,越觉得无法忍受,越是累的气喘吁吁,他才越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个太子,身上承担着这样大的干系。

    朱厚照眼眸泛着泪意,一脸坚定的说道。

    “儿臣往后,还会去西山,向王先生学习,若是父皇因此而要责怪,那就责怪儿臣好了,反正儿臣隔三差五,也已经被打习惯了。可是儿臣,不曾有错,儿臣只是不愿意,反反复复去听那些所谓仁政和爱民的道理,然后将自己关在书屋里,每日锦衣玉食,奢言着所谓的应当如何爱民如子,儿臣注定不会是一个令父皇称心如意的好儿子,因为儿臣觉得,相比于读书,世上还有许多,儿臣可以力所能及的事去做,就如王先生所言,人若是不从小处做起,却是满口春秋大义,满口所谓的大治之世,这……岂不是南辕北辙,请父皇……责罚!”

    干得漂亮。

    方继藩都忍不住差点脱口叫好了。

    王守仁的洗脑能力,真是一流啊,他方继藩打心里佩服。

    暖阁里,一片静寂。

    其实最震惊的,莫过于王华。

    王华脸色茫然起来。

    自己的儿子,交给了太子殿下这个……

    短短几日时间……这杨廷和和自己几年时间,都无法给太子殿下灌输的道理,可只两天的时间里,太子殿下……竟是懂了这么多,虽然有些地方,王华不甚认同自己儿子的主张。

    可这并不代表,他对儿子的主张完全的敌视,因为这其中,许多东西,本就是互通的,无论是任何学派,本质上,目的都是圣人的仁政,只是大家各有各的坚持,对通往仁政的路径,有争议罢了。

    至少有一点,值得欣慰,那就是太子殿下,竟也开始追求仁政了。

    天佑大明啊。

    王华居然激动的颤抖。

    那些没有教导过太子的人,是绝不会有这样感受的。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太子殿下是何等的固执,是何等的油盐不进,教导太子数年,王华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而如今……太子殿下这一番肺腑之言,竟连自己都动心了。

    王华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一眼方继藩。

    自己的儿子,也是一个固执的人,当初,自己的儿子,所坚持的是格物致知,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理学之中,所谓的格物,用朱夫子的话来说,即为:‘“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

    也就是说,程朱的主要观点在于,格物乃是奔上圣人之道的途径,而如何格物呢,格物即物而穷其理,格物的途径主要是读书讨论,应事接物之类。其做法“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

    在这个从逐渐积累到豁然贯通的过程中,因而,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是,你们这群渣渣,都读书,多研究。

    因此,才会有自己的儿子,跑去研究了三天三夜的竹子,伯安当初,是真正的信奉理学啊。

    自跟了方继藩,就开始变‘坏’了,越来越和理学背道而驰。

    王华从前对此大发雷霆,现在却茫然起来……这到底,是好是坏呢?

    似乎,从太子身上,王华没有看到太多的坏处,当然,其中也有一些离经叛道的地方。

    弘治皇帝深深凝视着自己的儿子,他突然有一种儿子完全变了一副样子的感觉。

    道理且不论,至少……太子比从前,多了几分使命感,似乎愿意承担起几分江山社稷的责任了。

    仿佛有一种东西,瞬间的插入了弘治皇帝的内心。

    太子……这是长大了吗?

    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啊。

    弘治皇帝激动的竟说不出话来,嘴角隐隐在颤抖。

    在他心里,张皇后可以纺织,作为天下人的表率,来向臣民们宣告,宫中倡议节俭。

    那么太子耕作,又有什么不好?这不但传出去,臣民和百姓们只会称颂太子贤明,而且,却也令太子尝到了百姓的疾苦,这……不正是自己所期望的吗?

    弘治皇帝的目光,从起先的严厉,接着变成了审视,而现在,却多了几分舔犊之情。

    长大了啊,果然长大了,终于开始有心了。

    唯一脸色苍白的,是杨廷和。

    他是詹事,看太子殿下的意思,从此以后,都跑去跟一个小翰林学习了,这小翰林,还是方继藩的门生。

    他完全不认同这些,他认准了,格物致知,读书的人,就该穷究自然之理,这是格物致知,是正道,跑去耕作,这能学什么,太子殿下要做农户了吗?

    他忍不住道:“殿下,你误入歧途了。”

    他本不该说这番话的,若不是急了,也不会如此的失态。

    众人才反应了过来,看向杨廷和。

    误入歧途,是很严重的指控。

    只在这短暂的平静之中,几乎每一个人,都开始在不断的思考起来,他们摇摆着自己的情感,不断的思考着此事的好坏,满脑子都在想,这到底是误入歧途,还是太子殿下已经长大,有了成熟的想法。

    这时……有人漫不经心的开口道:“老臣以为,太子殿下如此,没什么不好……西山……老臣去过,杨詹事所言的误入歧途,太言重了。”

    说话的人,此前一直在沉默,可是他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

    内阁大学士,刘健!

    ......

    第五更送到,太累了,睡觉。



    内阁大学士刘健,位列百官之首。

    乃弘治皇帝最为信重之人,他是沟通宫中和朝廷各部的桥梁,某种程度而言,他几乎和宰相没有任何分别了。

    按理,在这种事上,他是不该发表任何意见的。

    可杨廷和的那一句误入歧途,却令刘健眉毛微微一挑,终究,还是开了口。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刘健,当刘健说到,误入歧途太过言重,原本,弘治皇帝还或多或少的,有几分狐疑和悬着心的。

    虽觉得太子长大了,也觉得太子所言有理,可毕竟觉得这些言论,多少有些离经叛道,而刘健的话,使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杨廷和万万料不到,刘公竟会掺和一脚,他脸色骤然变了,身为翰林,清流中的清流,还是詹事府詹事,杨廷和某种程度而言,是敢于顶撞皇帝的,这叫刚直不阿。

    可刘公不一样,刘公是他上官的上官,更是百官的实际首领,杨廷和只是小清流,和翰林学士出身,入阁拜相的文渊阁大学士相比,说句难听一些的话。刘公在做清流的时候,你还在光着腚玩泥巴呢。

    刘健微笑,左右看了一眼,显然,连谢迁和李东阳都诧异于刘公会突然发表言论。

    刘健继续道:“太子殿下有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国家以农为本,太子殿下既为我大明储君,亲自躬耕,实则,是为天下的军民百姓们,做了表率。”

    他顿了顿:“《劝农书》虽是翰林学士周芳所著,可此文,却是臣从中择选出来,举荐入宫的,这……是老臣的疏失,当时看此文,老臣也为之叫好过。老臣作为首辅大学士,所举荐的文章,脱离了实际,真是万死莫恕。”

    “……”

    弘治皇帝暗暗颔首点头。

    这……或许就是他信任刘健的原因吧。

    有错就认,勇于承担责任。

    可这么一认错,反而使杨廷和无措起来。

    内阁首辅大学士,尚且亲自认错,将劝农书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此时自己还继续为这劝农书争辩下去,这不但是找抽,而且已丝毫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了。

    “错了即错了,没什么不可认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刘健微笑:“劝农书既然错了,而今,太子亲自做了典范,身体力行,这效果,岂不是比区区一篇劝农书,要显著十倍、百倍?”

    弘治皇帝一愣,眼里放光,不得不说,理论水平而言,刘健确实高明。

    什么学术之争,什么理学、新学。

    这些争议很重要吗?

    事实上,确实很重要。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对于天子而言,太子肯去体会民间疾苦了,这就是大幸啊。而对于宫中而言,天下的万民,得知太子殿下亲自作为典范,在西山耕作,那么……则岂不是比劝农书要有用的多?

    刘健的着眼点,不在于学派和学说的争议,却将宫中的利害关系给分析透了,这事,对宫中有莫大的好处,其他的……都不重要。

    弘治皇帝莞尔,连连颔首:“刘卿所言,甚是,朕深以为然。”

    刘健淡淡道:“不过,太子殿下出城学习,事关殿下的安危,老臣颇为担心,因此,老臣以为,西山的卫戍,还需增强为好。”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调一支军马至西山左近,以备不测?”

    刘健颔首。

    弘治皇帝道:“拟一道章程来,不只如此,太子的行驾,也需加强……”

    “父皇……”朱厚照却忍不住插口了:“儿臣以为,不可。”

    “……”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这才刚夸你几句,你就开始开染坊了是吧?

    朱厚照却很是认真的说道。

    “儿臣跟着王先生学习,是以秀才朱寿的身份,倘若如此大动干戈,这西山,岂不又成了一个詹事府?儿臣是去历练的,既是求知,也是磨砺自己,倘若如此大张旗鼓,王先生还敢教吗?其他的读书人,又怎么敢去?便是西山的矿工和农户,怕也不敢接近儿臣了。”

    朱厚照道:“既是体会民间疾苦,如此大动干戈,最终又流于形式了,这件事,所知的人不多,只要不泄露出去,厂卫暗中加派一些保护,西山那儿,又有一支羽林千户所,足以保障儿臣的安全无虞……”

    朱厚照很讨厌这等大张旗鼓,倘若真如父皇的安排,那么就真的无趣了。

    说到这里,他心里不禁一凛,想起了当初,为何方继藩问自己想不想改变自己的形象,使父皇不再将自己当做孩子看待,说他有办法。

    现在……不就效果显著了吗?老方真有办法啊。

    朱厚照现在已经渐渐的,开始掌握住节奏了,深吸一口气,开始抓着这个脉络,慨然道。

    “体民之所苦,享民之所乐,这才是儿臣的目的,若是失去这个初衷,那么,儿臣倒不如在书斋里读书了。父皇的好意,儿臣自然知晓,可是儿臣以为,这世上,并没有这么多贼子…父皇难道忘了,父皇最喜夜里,带儿臣出宫闲逛的…”

    “……”

    卧槽……

    这一下子,暖阁里……尴尬了。

    方继藩有一种RI狗的感觉。

    他骤然想起了上一世,明实录中的记录:“帝尝引青宫(太子)夜出宫间行,至六科廊,青宫(太子)大声言:‘此何所?’帝摇手曰:‘若无哗,此六科所居。’,太子曰:‘六科非上臣乎?’帝曰:‘祖宗设六科,纠君德阙违,脱有闻,纠劾疏

    立至矣。’”

    这段对话,出自明史和实录,记录的就是弘治皇帝和太子抹黑出宫去瞎晃悠,路过六部科道上班的地方,太子大声说话,被弘治皇帝制止,太子说这些不是咱们的臣子吗,怕啥?

    弘治皇帝便说,六部科道的职责便是纠正天子过失的,一旦让他们知道咱们出宫夜游,这弹劾的奏疏,很快就要来了,惹不起,惹不起,你小点声,别让人知道了。

    这段对话,理应是起居的宦官记录下来的,说穿了,是私密,而且从太子问出六科为啥这么牛,可以看出,那时候太子应当年龄还很小。

    而现在,朱厚照直接将这陈年旧事给揭了出来,意思便是,当初父皇不也天天夜里带儿臣出宫去瞎晃悠,也没出啥事,你看,现在儿臣去西山,能出啥事?

    “……”弘治皇帝脸色青一块红一块,不知说啥好。

    这儿子,脑子缺一根弦吧?

    什么……陛下竟带着太子夜里出去瞎晃悠?

    刘健也有些尴尬,不知是该说点啥好,要弹劾一下吗?还是假装啥都没听见?

    谢迁低垂着头,一脸疲倦的样子,好似是不堪重负,作为老臣,已经吃不消的模样。

    李东阳木若呆鸡,没听见。

    杨廷和倒是想趁此机会狠狠批评一下,只是……现在却心乱如麻。

    王华哭笑不得,看着其他人,一个个演技精湛,都是充耳不闻的样子,本想张口说什么,却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朱厚照振振有词,他觉得自己有理啊,当初父皇成天批完了奏疏,带儿臣夜里出去瞎晃悠的时候,也没带几个护卫啊,怎么现在自己去西山,要这么大张旗鼓?

    “何况,当初……”

    “好了,好了!”弘治皇帝压压手。

    一提当初就头痛啊。

    弘治皇帝瞪着朱厚照:“既如此,加派暗卫即可,你需要啰嗦,你话怎么这么多?”

    朱厚照道:“儿臣也只是一时情急而已。”

    弘治皇帝心里松了口气,便冷下脸来:“今日之事,是机密,万万不可流传出去,否则,真有乱臣贼子,趁机谋图太子,卿等与乱臣无异。”

    要保守秘密啊,不但不能泄露太子行踪,当初夜游之事,当然也都不能泄露,否则,后果你们自己掂量着吧,出了事,朕自然找你们。

    “可是……陛下……”杨廷和心有不甘,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难道自此以耕作为要务了吗?”

    “寓教于乐,没什么不好。”在得到了刘健的支持之后,弘治皇帝仿佛吃了定心丸,他面无表情:“卿既为詹事府詹事,自是以太子为重,若对太子有益,有何不可?”

    杨廷和心中一凛。

    陛下历来是极少指责人的,可这一句话,却很重,颇有几分责怪自己作为詹事府詹事,不思好好教育太子,却妨碍太子读书一般,他惶恐的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没有搭理他,随即笑吟吟的看向了王华:“王卿家,你有一个好儿子啊。”

    王华哭笑不得,好……好儿子,已经被自己逐出家门了,也亏得这时代没有报纸,否则以王华的性子,早就登报去脱离父子关系了。

    ……………………

    哎,写书真是两难啊,在书里引一些史料出来,大家又要嫌老虎啰嗦,水字数,可不引史料呢,又有读者说,这是历史玄幻文,不合理,瞎写,一点都不严谨,皇帝怎么会随便出宫,随便去主角家,那么,就别说老虎水了,不解释清楚,天天挨骂,老虎自己也难受,其实……老虎很严谨的啊。只是严谨归严谨,可老虎尽力用有趣的方式表达出来而已,并不是因为风趣幽默,它就变成了瞎写了。



    见王华态度迥异,弘治皇帝有些诧异,不过他没有深究。

    今日太子的表现,实在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不禁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莞尔笑道:“好生尝一尝民间的疾苦吧,可惜,朕年纪大了……”

    这意思却仿佛是,若不是因为年纪大了,他也想去试一试。

    说罢,他才认真的打量起方继藩来。

    王守仁是方继藩的弟子啊。

    那么,这王守仁的学问,固然不是都承袭至方继藩,至少,方继藩对他的影响,也一定很大。

    否则,方才王华为何会一再声称,自己的儿子从前不是这样,自拜入了方继藩的门墙之后,行为举止,才如此的‘怪异’?

    这么说来,这太子今日的学问,是从王守仁那儿来的,而王守仁的学问,去又自方继藩这儿来,身体力行……嗯……方继藩种出红薯,岂不也是身体力行……

    难怪这个小子,虽学问未必及得上那些翰林,却是懂这么多东西,往往能出人意料的解决如此多的问题。

    太子去西山……是好事。

    “诸卿且退下,方继藩留下!”

    他若有所思,随口下达了口谕。

    陛下显然对方继藩有话要说。

    第一次父皇如此的重视,甚至驳斥的杨师傅说不出话来,朱厚照显得很兴奋,这亢奋劲,自然还需慢慢的消化,此时他倒是信心十足起来。

    现在父皇准了自己去西山,是一个好的开始,将来,只要父皇不将自己当做孩子看待,自己自然可以做一些真正的事,令父皇和百官们刮目相看了。

    刘健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某种程度,他对于太子的改变,是颇为乐见的,毕竟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虽是翰林出身,可渐渐的接触到了实际的事务,方才知道,许多书,读了未必有用,解决问题的方法,最为重要。

    那杨廷和脸色惨然,从此以后,自己这詹事,岂不形同于虚设,连陛下都鼓励太子去西山,那么,太子还肯在詹事府老实读书吗?

    可陛下令大家告退,众人只好行礼,告退而出。

    方继藩留了下来,至始至终,他都全然放手让朱厚照去表现。

    此时也松了口气,一切都如自己猜测一般,太子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而王守仁这个怪胎,本就天生有教育家的基因,否则,历史上王学流行,难道只凭王学比理学更先进吗?

    王学固然在理学之上,提出了此时社会更加切合实际的主张,可与此同时,也和王守仁的教育天赋有莫大的关系。

    一个是极具煽动性的老师,一个是聪明绝顶的学生,两者结合,嗯……恐怖如斯。

    暖阁里很安静。

    因为弘治皇帝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低着头,拿起了案牍上的《劝农书》仔细的看了一遍。

    说实话,这篇《劝农书》很是精彩,到现在为止,弘治皇帝读之,依然觉得很痛快,实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甚至,弘治皇帝依然察觉不出,这《劝农书》到底可笑在何处。

    字字句句都很精彩,哪里有什么可笑之处呢,他真是看不出来。

    等他将这一篇《劝农书》读完,放下,不禁感慨:“朕与杨廷和,有什么不同?也是五谷不分啊。”

    “可是陛下勤政,人所共知,臣就很佩服陛下,如此日理万机,非常人所及。”

    方继藩笑呵呵的,拍大老板的马屁嘛,有什么羞耻的,自己又不是读书人,没那些腐儒们的臭毛病,我方继藩上一辈子就是书呆子,吃的亏还不够吗,至今还没女朋友呢,这一世,自己也算社会哥了,嗯,会有女朋友的。

    拍拍大佬的马屁,没什么不妥的。

    弘治皇帝凝视了方继藩一眼,认真的问道:“你的恩师,乃是危大有?”

    “……”

    这劈头盖脸的问话,令方继藩莫名其妙。

    方继藩却还是道:“小时候,他教授过一些东西……”

    只能这样回答啊,还能怎么说。

    弘治皇帝颔首,旋即却又问道:“这些学问,也是他教的吗?”

    “什么学问?”方继藩不禁诧异。

    弘治皇帝淡淡一笑:“这身体力行之道。”

    明明是知行合一,没文化真可怕啊。

    方继藩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陛下,这是臣的学生王守仁所领悟的学问。”

    这一点,方继藩必须得解释清楚,真跟自己无关啊,都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而且,就算没有自己,王守仁在历史上,也会在龙场悟道,虽然而今的王学,已经和历史上的王学有一些细微上的不同,可大抵,现在王守仁的学说,和历史上的阳明心学,是有所继承的。

    这一点,方继藩必须解释清楚,毕竟,他虽是社会人,可三观还是和很正的,和其他穿越的妖艳JIAN货们不一样,剽窃别人的成果,占为己有,他不干。

    弘治皇帝却是瞪他一眼,很是有理有据的反驳道。

    “你休来胡言,怎么,害怕你的门生说了离经叛道之言,而给你惹来灾祸?这就是你的学问,你以为朕不知道?那王守仁从前的事迹,他父亲已经交代了,是实实在在的程朱门生,就是自从跟了你,才会突然转了性子,他父亲王华,是个品德高洁之人,不善于说谎,朕信的过他。”

    “……”言外之意,是自己不老实了。

    方继藩发懵,我难得说句实话容易吗?

    我想做一个好人啊……

    难道做好人也这么难,方继藩瘪了瘪嘴,才开口说道。

    “这个……陛下,王华已将臣的门生逐出了家门,所以,后头的事,王华并不知情,这王守仁,聪明绝顶,一点即通,臣实不敢揽了他的学问,据为己有,还请陛下明鉴……”

    弘治皇帝冷笑:“就知道你会说这些,你将王守仁推到前头,自己躲在背后,你自己也说,王编修一点即通,他若不被你点化,如何能通,到现在,还想强辩,你当朕这般糊涂吗?”

    不客气的说,你特么的就是糊涂。

    方继藩心里腹诽。

    弘治皇帝厉声道:“如此明显的事,你还想糊弄朕,你方继藩,难道想要欺君罔上,你可知道,欺君罔上,是何罪?”

    “……”

    欺君罔上……

    方继藩打了个颤,这罪名可大了。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只好抬起头,一副很有担当的样子:“陛下果然明察秋毫,没错,此学,就是臣根据前人的经验,以及在为陛下效劳的过程中,体悟出的。臣不但悟了此学,还将其,传授给了王守仁,陛下圣明,一眼就看穿了臣的伎俩,臣佩服之至!”

    方继藩是真的服了。

    弘治皇帝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打趣似的看着方继藩。

    “是你就是你,承认了即可,方才为何要抵死不认,一丁点都不老实,朕就这样的不大度,心胸如此的狭隘,如那杨廷和一般,容不得其他吗?”

    “是,是,陛下不但明察秋毫,还宽宏大量,臣很佩服呀,臣一定多像陛下学习,陛下实乃臣的榜样。”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你的这学问……”

    方继藩心里说:“真不是我的啊。”可他现在不敢说了,一个欺君罔上的高帽扣上来,他承受不起,算他是有道德的人,可道德也不能当饭吃吧,活着多好。

    弘治皇帝继续道:“倒也颇有一些用处,有几分道理,此番太子能通晓如此多的道理,自是你的功劳。”

    方继藩想了想:“陛下,其实王守仁的功劳也很大。”

    弘治皇帝甚是欣慰,很满意的颔首道:“你不居功,将此功让予你的门生,可见你虽有时不诚实,可心地还不算坏,有救。王守仁,毕竟是鹦鹉学舌,不过是拾了你的牙慧而已,功是有的,说很大,就言过其实了,你自己也说朕明察秋毫,你和王守仁的功劳,孰轻孰重,朕会不知?”

    “陛下真是了不起啊。”方继藩已经无话可说了。

    弘治皇帝随即一笑:“因而,太子去西山读书,朕就将他,托付给你了,朕敕你为少詹事,果然没有选错,朕甚是欣慰。至于你的恩师……危大有……此人是个道人,嗯……想来,当初也曾点拨了你,你小小年纪,有如此能耐,如此看来,这危道人,倒还真算得上是得道高人啊…”

    弘治皇帝对于道人,没有太多的好感。

    这是因为,道人们喜欢装神弄鬼,而显然,这个危大有,让他诞生了很多兴趣,此人会‘呼风唤雨’,当然,其实只是会看天象而已,可能观测天象,从而能确定下雨,这虽没有神鬼那般神奇,可说他是得道之人,也不为过了,何况,方继藩这么多学问,想来,或多或少,与此人有关。

    “他……当得起仙人二字,不知他是否故去了,若还活着,朕还倒真想见一见。太皇太后一直说,朕厌恶道人,会给朕惹来灾祸,其实她哪里知道,朕不是厌恶道人,是不喜那些装神弄鬼之徒啊。”



    方继藩心里想,倘若危大有还活着,想来,已经一百三十多岁了吧。

    肯定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这使自己拿他出来吹牛,一丁点压力都没有,所以方继藩就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不发一言。

    弘治皇帝沉吟道:“既是得道之人,朝廷该有所礼遇,过些日子,朕和太皇太后商议着,给你的恩师加封天师吧,毕竟这是活神仙嘛。”

    “……”

    天师……

    方继藩心里就想,正一道,连天师府的张家,也只是受封真人哪,这若是受封了天师,岂不是比张家还厉害了?

    这可不得了。

    不过他没做声,此等追封的事,好像跟自己没啥关系。

    “朕正好还有事想要问问你,前些时日,有鞑靼人小规模的突袭了大同,你如何看?”

    弘治皇帝突然问起,显然,已经认可了方继藩是个有能力的人。

    方继藩大抵回忆了片刻历史,摇摇头道:“这些年,天降异象,不但我大明受了雪灾之苦,这鞑靼人,亦是受灾严重,这鞑靼所在的,乃是困苦的大漠,听说他们那儿,夏天竟降下了雹子,打死了许多牲畜,眼看着这就要入冬了,怕是他们储备的粮食,不足以过冬。”

    “所以……”方继藩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历史上,那位号称‘小王子’的鞑靼人,会率领鞑靼大军突袭大明边镇,当然,他们起初是佯攻大同,也就是后世的山西一线,可实际上,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罢了,这样做的目的,是寄希望于朝廷将目光移在山西大同方向,而鞑靼主力,则千里奔袭,居然越过了朵颜三卫的领地,直取辽东。

    而这一次突然的洗劫,造成了辽东惨重的损失。

    弘治皇帝不问还好,方继藩一听事关到了辽东,便滔滔不绝地道:“既然是粮食不足以过冬,那么鞑靼人袭击大同就没有道理了。大同乃是关塞,护着关内,而在关外,除了一些要塞之外,并没有太多的粮食囤积,他们想要夺取粮食,就必须破大同关,而大同关乃是坚城,要破,哪里有这般容易突破,他们若当真能突破大同的防线,我大明早已震动了。”

    “所以,臣认为,他们的目标,绝不是大同,而该是辽东,辽东遍布着大量的村落和集镇,他们即便不攻下锦州,也足以在辽东掠夺足够的粮食,这城外的千里沃土,也足以供他们烧杀劫掠,因而大同只需加强戒备即可,而辽东一线,陛下要早作筹谋,坚壁清野,以备不测。”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他其实一直忧心的都是大同。

    毕竟一旦鞑靼人猛攻大同,对于大明而言,关系极大,一旦突破了雄关,这鞑靼人就可深入关内,甚至威慑到北京城了。

    反而是辽东……他不甚关注,毕竟靠着辽东那儿,是朵颜三卫的牧场,而且辽东有锦州等重要的城池,鞑靼人即便狂攻,明军也有足够的时间和鞑靼人进行反复的拉锯。

    说穿了,辽东隶属于关外,是大明在关外最重要的力量,而大同,却是保护关内的关防力量,两者的分量不同。

    方继藩一口咬定,鞑靼人会奇袭辽东,理由是大同他们攻不下关隘,一粒粮食都夺不走,而辽东却不同了,那儿可有大量的汉人敷衍,一旦鞑靼人突袭,那里就成了鞑靼人的打谷场了。

    弘治皇帝沉思了一下,道:“朕知道了,你的意见与兵部不同,不过朕会下旨意,让辽东一线有所防备。”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既然弘治皇帝已经这么说了,他倒是不适合再多说什么了,便作揖道:“那么,臣告退了。”

    一个人,若是能知道明天发生什么,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啊,只这三言两语,又不知可拯救多少人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能取信于弘治皇帝,这一次,方继藩相信,弘治皇帝对自己,已有足够的信心了。

    只是……弘治皇帝也只是说会提醒辽东的守军,这……似乎还不够吧。而且还提到了兵部……

    兵部显然是更侧重于大同的,毕竟大同和山海关一样,都是拱卫京师的关隘,这两个关头失去了另一个,京师就完蛋了,当初土木堡之变,瓦剌入关,包围京师,就是从大同进来的。

    失去大同,就等于失去一切。

    兵部肯定会选取最稳妥的方案,因为对他们而言,一家老小可都在京师,出事了,他们就是千古罪臣。而辽东即便是遭遇了袭击,那也没什么妨碍,只要保住锦州一线不失,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这样一想,一切都清楚了。

    辽东可以出意外,但大同不能,因而兵部必定是侧重大同,那么他们所有的章程和计划,都将围绕着加强大同的防护为优先。

    不会出事吧……

    倘若到时候敷衍一点,即便是提出了预警,可最后,就算皇帝提醒了辽东的守军,可这兵部和辽东,都不将其当做一回事,那可糟了。

    这可是数万人的性命,可能这一次洗劫,不会给予大明任何的撼动,毕竟鞑靼人,甚至可能连大宁、锦州都拿不下,可城外的军民百姓,却都遭殃了。

    方继藩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出宫,却见朱厚照竟在宫外头候着自己。

    朱厚照美滋滋的上前道:“老方,如何?”

    “不错。”方继藩心里还在操心着方才的事,不过还是扯出了点笑容,鼓励他道:“殿下果然令陛下刮目相看了一回。”

    朱厚照便笑了:“这是自然的,王先生教的好。”

    接着似乎觉得还不够:“当然,也是老方教王先生教的好。本宫在等你呢,咱们一起去西山,下午还有许多地要耕呢。”

    方继藩摇摇头,道:“殿下,最近的邸报看了吗?关于大同的事。”

    朱厚照撇撇嘴,带着几分不屑道:“才派这一点兵马来,那小王子,怕只是想骚扰大同罢了,这点儿兵马,塞牙缝都不够,本宫对他们没兴趣。”

    方继藩沉声道:“若他们的目标不是大同呢?”

    “……”这下,朱厚照沉默起来了。

    他对边镇的事太熟悉了,似是在想什么,顿了一下,眼睛突的一亮,紧紧地盯着方继藩道:“你的意思是,声东击西?不对吧,他们为何要攻辽东?听说他们遭了灾,死了许多马匹,要攻打辽东,又需越过大宁,大宁那儿,可是有朵颜三卫在,何况,即便突破了大宁,不是还有锦州吗?锦州乃是坚城,他们情急之下,肯定破不了城,那鞑靼的小王子,本宫早有耳闻,他不会这样愚蠢。”

    方继藩和朱厚照并肩而行,却是不疾不徐地道:“可是殿下难道没有想过一件事,倘若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攻城,而只是单纯的洗劫呢?殿下也说了,他们遭了灾,而且,即将要入冬了,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怎么熬得过这个漫漫长冬?”

    “……”朱厚照再次沉默了。

    猛地,他拍方继藩的肩。

    方继藩觉得肩头一沉,人顿时矮了一截,还有点痛,不由龇牙咧嘴起来,你大爷,一身的蛮劲啊。

    朱厚照则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方继藩道:“不错,不错,老方,本宫最佩服的就是你这一点,总是料事如神,走,我们进宫去……去见父皇……”

    “臣已禀明陛下了。”方继藩摇摇头:“陛下还算关注,也答应了下旨,令辽东有所戒备,只不过……臣的担心是,兵部和九边的将士们,怕更关注的乃是大同,即便陛下下了旨意,他们也只认为这是常例,多半也只是做做样子,可一旦鞑靼人来袭,到时可是要吃大亏了。”

    朱厚照点头道:“说的有道理。”

    方继藩深深地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了百姓的疾苦,那么想想看,比起西山的农户而言,更可怜的,是在关外的军民百姓,那关外,天寒地冻,他们本就缺衣少食,一旦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更是妻离子散,死无葬身之地啊。”

    朱厚照听着,眉头不禁深深地拧了起来,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颔首点头。

    本欣赏而言,朱厚照不算是个坏人,虽有些顽劣,可只是从前不太懂事罢了。

    而如今,听方继藩一煽情,他带着几分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

    “示警!”方继藩当机立断,他接着道:“必须要让辽东上下都戒备起来,让整个辽东,坚壁清野,绝不给鞑靼人一丝一毫的机会!”

    朱厚照咬咬牙:“本宫明白了,可是想做到这一点,怕是不容易吧。”

    方继藩道:“问题就在这里,就如那江河边的百姓一样,每一个百姓都知道江河随时可能泛滥,会冲垮他们的家园,甚至会令他们丧命,可要他们立即放下一切,带着自己的财产,远涉百里之外,去躲避洪水,却是很难。所以,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朱厚照是真的也忧心起来。

    人就是如此,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永远都被一群清流和宦官包围着,大抵不会对寻常百姓有什么同情心的。

    毕竟,百姓距离他太远了,即便只是远远看到,最多心烦一阵子,可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也只是一阵烦心而已。

    他们大抵会认为,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物种。

    可当真正接触了寻常的百姓,和寻常人一般劳作之后,这时,才会给人一种,噢,原来我和他是一样的,都是有血有肉,我如此疲惫不堪,想来他们一定更加痛苦吧。

    这便是同理之心。

    辽东的军民百姓,显然比西山的百姓更苦啊。

    朱厚照是个少年,少年郎的心思,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朱厚照垂头丧气地对方继藩道:“还能有什么办法,你说来听听。”

    方继藩便道:“陛下已答应下旨送去辽东,命辽东的军民戒备,可依着我看,兵部和辽东那儿不会太当一回事,至多也就打起精神,恭恭敬敬的接了旨意,上书称颂一番,而后再做做样子罢了。”

    “毕竟,坚壁清野,牺牲太大了。”

    方继藩徐徐的分析着,这确实是两难的问题,坚壁清野可不是说说这么简单,这么多的百姓放弃自己的田产,放弃自己的屋舍,躲入城中去,固然他们带了粮食入城,有吃有喝的,可在哪里住呢,不还是得沦落街头吗?何况,一旦如此,就意味着放弃了生产,到了来年,难道去吃土?

    天知道鞑靼人会不会来,这若是不会来,就真的把人坑苦了。

    辽东各地的镇守,以及文武官员们,自然也不希望如此麻烦,毕竟百姓不是数字,也不是牛羊,你一道命令下去,他们就会乖乖入城,想要坚决贯彻坚壁清野,需要整个官僚体系全部动员起来,在一个鞑靼人都没有看到的情况之下,如此大动干戈,这……也是找抽。

    方继藩又道:“可若是能让陛下派翰林官欧阳志前去宣读旨意,这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朱厚照讶异地道“欧阳志?”

    宣读旨意,倘若是出自内阁的圣旨,一般由翰林官或者礼部官员、科道官前去宣读,这便是代表朝廷的钦命使者,代表了天子。可若是皇帝自己私人的旨意,则由宦官宣读,这叫中旨,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

    陛下下旨辽东,肯定会经过内阁,因为这不是皇帝的私事,那么颁布旨意的人,就可以商榷了。只要派出了欧阳志,那就好办了。

    欧阳志别的本事都没有,方继藩很不客气的话,这个门生就是个弱智加渣渣,可他却有一个闪光点,欧阳志是个听话的人,方继藩让他往东,即便东边脚下就是一个池塘,他也毫不犹豫的一脚踏上去。

    欧阳志虽然官职低,可到了辽东,代表的就是朝廷和圣上,他即带着加强戒备的圣旨,同时向辽东的文武官员们暗示着宫中希望能够坚壁清野的意思,文武官员们还能无动于衷吗?

    “欧阳志?本宫看他,智商不是很高啊,他……能成?”朱厚照开始怀疑起来。

    方继藩瞪他一眼:“太子殿下侮辱臣的学生……”

    朱厚照忙摆手,尴尬道:“呀,只是随口一言,能成?”

    方继藩笃定地道:“能成一半。”

    朱厚照不由道:“那另一半呢?”

    方继藩一字一句道:“殿下私下里再派刘瑾随行,和刘瑾交代清楚,若是坚壁清野办不成,就宰了他。办成了,就是大功一件。”

    “……”朱厚照又开始怀疑了。

    这怎么看,都是一个奇怪的组合啊。

    于是朱厚照道:“刘瑾除了伺候人,没别的本事啊。”

    方继藩心里呵呵,殿下是一丁点都不清楚刘公公的战斗力啊,人家在历史上,那可是双手满是鲜血的大魔头,他的名号,那也和自己一般,可以止小儿夜啼的,这种人丢去了辽东,那简直就是如鱼得水,战斗力爆表啊。

    方继藩忙道:“殿下太看不起刘瑾了,似刘瑾这样的人渣……”

    说到此处,方继藩汗颜,好像……失言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朱厚照,生怕朱厚照察觉出了什么。

    朱厚照却也瞪着方继藩,一副古怪的样子:“人渣……人渣是啥?”

    MA的,幸好你是智障。方继藩心里松一口气:“人才的意思,渣者,水查也,这一旁的水字,代表了至清之水,查者,查察之意,大抵是明察秋毫的意思。”

    朱厚照不禁感慨道:“老方,你懂的真多,难怪王先生都拜你为师。可是,你这么高的评价……就凭刘瑾那货?”

    方继藩叹了口气:“殿下还信不过臣?”

    “信!”朱厚照斩钉截铁地道,接着又道:“这个好办,圣旨下来,需司礼监那儿发给内阁,再由内阁委派人员前往辽东,所以只要交代一声司礼监,让司礼监举荐欧阳志来办,内阁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花心思的,这事儿不难。就派欧阳志,刘瑾嘛,反正是东宫派出来的,还不是本宫一句话的事。”

    说着,朱厚照叹了口气:“老方,本宫都没有想到辽东的事,竟让你未雨绸缪的想到了,要是我大明多几个你这般的人渣,何愁天下不太平啊。”

    “……”方继藩想哭,却不得不笑着直面人生,他很努力的咧起嘴,露出整齐又洁白的牙齿:“不不不,殿下太谦虚了,殿下也很人渣,大家彼此,彼此。”

    朱厚照很固执地道:“你更人渣一些嘛,本宫还差一些火候。”

    “……”

    方继藩感觉心,有点痛:“殿下……”

    “好了,少啰嗦,夸你一句,你还来劲了,说你是人渣,你便是人渣,男儿大丈夫,怎的这么不爽利!你到底去不去西山耕地,你若是不去,本宫可要去了,时候不早,本宫还有几亩地没有耕呢。”

    听着人渣来人渣去的,方继藩感觉很心塞,口里道:“殿下自己去吧。”

    见方继藩不肯同去,朱厚照便龇牙:“你让王先生去耕地,王先生又带着我们去耕地,为啥你不去?”

    方继藩摸着自己的脑壳,可怜巴巴的样子:“臣有脑疾,不能下地,得养着。”

    “……”朱厚照狐疑地看着方继藩,噢了一声:“那你可要仔细一些,可莫旧病复发了啊,小心了。”

    说着,匆匆的朝几个东宫的宦官那儿过去,几个宦官早就预备好了马,朱厚照利落地翻身上马,匆匆的打马去了。

    …………

    中秋节的时候,方家依然热闹非凡,整个方府张灯结彩。

    这一天,几个门生也都在呢,大清早就换了新衣,来给方继藩行了见师礼。

    过节的日子,方继藩的心情好,一一朝他们点头,又毫不吝啬的勉励了几句。

    接着便是开始派发喜钱了,原本这中秋佳节,其实也没有这等规矩,不过方继藩乐意。

    府上的人多不容易啊,天天被自己折腾,尤其是小香香,为了少爷的病,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因而,小香香的红包是双份,沉甸甸的,在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之中,小香香面带红晕,别有意味地看着方继藩。

    听说现在少爷很了不起了,都教出了这么多进士老爷,虽然也有闲言碎语,说是少爷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可无论怎么说,小香香觉得少爷越来越厉害,以至她觉得少爷的谈吐,竟也带了几分诗意,便连痛骂邓健他NIANG的时候,扯着的嗓子,竟还带着读书人朗读诗词时的那种‘雅言’。

    很好听!

    因而小香香近来也开始学习认字了,闲下来,便偷偷躲着读书,府里的丫头见她如此,多是调笑的,可小香香不在乎,少爷已成了顶厉害的人,若是自己再是个俗丫头,少爷到时肯定不要自己的,以后说不定就打发自己去洗衣房或是将自己嫁出去了。

    这双份的红包,足以证明少爷对待自己和别人不同的啊,她努力地捏着红包,差点要将这红色的布囊要给捏碎了。

    邓健则是可怜巴巴地伸着头,等看到少爷给的自己也是双份的红包时,眼睛亮了,接着,他开始眼泪婆娑起来,努力的吸着鼻涕和擦拭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少爷还是晓得我邓健的忠心,少爷口里不说,心如明镜哪。

    这对邓健而言,实是莫大的鼓励,这鼓励的程度,只比少爷给自己发一个小PIGU的婆娘差那么一丁点,当然,最大最大的鼓励,则是发一个大PIGU的婆娘。

    其余诸人,无论是管事,还是门房,人人有份,方继藩坐在厅里,方家上下,不无雀跃着领了红包,整个方家,喜气洋洋。

    六个门生自然也得了红包,不过这红包,却不是钱,跟读书人不能谈钱,得谈感情,方继藩每人发了一幅自己亲手书写的行书,上头都是勉励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

    字写的还算可以,可比起读书人而言,确实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当然,心意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