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方继藩也不大喜欢土豆泥,看着都腻味。
于是忙让人将这朱厚照的土豆泥端走,愉快地吃着酸辣土豆丝和土豆烧牛肉,却想起来,此时若有葡萄酒就好了,这葡萄酒配上土豆烧牛肉,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吃饱喝足,出了饭堂,见朱厚照真的走了,人影都不见,心里摇摇头,这一次莫非真的伤了他的心?
不至于吧,毕竟他内心如此的强大……
到了傍晚,王守仁等人已是相约而来,他们见恩师在此,纷纷行礼。
方继藩只朝他们点点头。
王守仁道:“恩师,夜课即将开始,恩师不说几句吗?”
方继藩历来避免去教授别人学问。
这新学,他是碰都不想碰,摇摇头道:“为师吃撑了,下一次吧。”
“……”王守仁等人其实已是见怪不怪了,便又作揖道:“恩师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噢。”方继藩轻描淡写的颔首。
此时,唐寅道:“不知欧阳师兄何时回来?”
“理应快了。”方继藩想了想道:“说起来,为师还是很盼着见他的,毕竟师徒情深啊。”
“是。”众门生纷纷点头道:“学生也盼着见大师兄。”
“你看看你们大师兄,年纪轻轻,就已立功……立德……立……”后头一个,方继藩有点想不起来了,摸了摸的自己的肚皮,询问式的看着诸门生。
徐经忙道:“立言。”
“不错,立言。当然,他立言还不够格,可立功、立德,总是有的吧,他给为师长脸了啊,你们要多多向你们的师兄学习。”
众人忙应声称是。
方继藩拍了拍自己的脑壳,连立言都忘了,看来脑疾真是可怕,居然会损害智商。
方继藩倒没有心思继续跟几个门生闲扯了,悠悠然的走了。
几个门生则是不敢怠慢,因为夜课已经开始了。
刘文善今日去给学童们授课,而江臣则去给来此的秀才们讲八股。
唐寅、王守仁和徐经,今日只来旁听。
那些秀才、举人们,几乎每夜都来,而江臣、刘文善两位专门教授八股的先生,几乎所有的课程就是让他们自己作八股,每日出一题,白日写完了,夜里再一篇篇读出来,进行讲解。
那刘健之子刘杰一堂课都不曾拉下,每日都作一篇八股来。
一日作一篇八股,是很费工夫的事,不过此等环境,他却是喜欢,起初的时候,写的潦草,甚至前言不搭后语,可慢慢的习以为常,竟也像一点样子了。
夜课的时候,先生会抽取一些人的八股来读,而后反复的宣讲,这篇八股好在何处,坏在何处,也是吸引人的地方。
其实刘杰未必真希望来此上课来提高自己的八股水平,想要高中,他已经四十岁了,无数次名落孙山,其实心早已冷了。
只是他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有辱门楣,平时都不好意思出门,家族给予了他光环,却也给了他无穷的负担,因而,他是孤独的,每日在书斋里,看着莫名的书籍,想到自己一辈子碌碌无为也罢了,还被关在这小小的洞天里,是何其的蹉跎。
现在来了这个环境,和一群读书人在一起,没有人知道他是刘健之子,偶尔也跟人耕耕地,在酒肆里喝喝茶,聊聊天,来此上上课,不失为人生一件快事。
今日江臣先生所抽取的人,就是刘杰,他的八股文被当众诵读,毫无疑问,刘杰的八股是平庸的,许多人在听的过程中,虽没有取笑,不过偶尔,依旧还会莞尔,那莞尔的轻笑,虽没有隐含歹意,却也证明了这篇八股文的好坏。
江臣念完了,左右四顾,面带笑容道:“此文好在何处,坏在何处?”
众人不好意思说坏处,毕竟刘杰这人人缘还算不错的,因而搜肠刮肚,想着好处:“刘生员的文章,四平八稳。”
“嗯,四平八稳……”江臣点头,表示同意。
“刘生员……”
“……”
“那么坏处呢?”江臣依旧微笑。
众人很一致的选择默然了。
“你们应当回答的,你们不回答,是想给刘生员留一些请面,可殊不知,遮人丑并不会给刘生员带来进步,好吧,既然你们不肯说,那我来说吧,这文章最大的弊病在于破题,无法让人生出新意,还有几处用典错了。用典错误倒无妨,而这破题,乃八股的点睛之笔……”
江臣毕竟已经见识过大世面,作为翰林,自是水平越发的高超了,他开始孜孜不倦的说起如何巧妙破题。
刘杰先是羞愧,可慢慢的,却又津津有味的听了起来。
夜间的西山,在学堂这里,依旧是灯火通明,哪怕外间不知觉的又是大雪飞扬,也无人去关心。
…………
朱厚照今天没有留在西山上夜课,他直接入宫,就兴冲冲的直奔坤宁宫了。
在坤宁宫外,他先是小心翼翼的寻了一个宦官询问:“父皇是在暖阁吗?”
这宦官道:“回殿下的话,是,陛下至今还在暖阁召问诸臣。”
“噢。”一下子的,朱厚照松了口气,随即就打起了精神,连胸膛都挺直了,神气活现的进了坤宁宫。
坤宁宫的宦官连忙进去通报,没多久,朱厚照便入寝殿拜见母后。
此时,张皇后正和太康公主各自在榻上坐着,一见到朱厚照来,张皇后露出了嫣然的微笑,太康公主朱秀荣则是不由自主的蹙眉。
想到前些日子,朱厚照不知从哪儿捉了一只田鼠,吓得她是几夜都不敢睡,朱秀荣就难以露出好脸色,她故意将俏脸面向里侧,权当没有看到朱厚照。
朱厚照先道:“见过母后,母后金安。”
张皇后的笑容更盛了几分,却是言不由衷的责备道:“瞧瞧你,像泥猴儿一样,也不知到哪儿溜达了,天色这么迟了,你入宫做什么?”
朱厚照没回答张皇后的话,却是看向了朱秀荣,啧啧道:“妹子……妹子……”
朱秀荣缳首,故意拿起针线来,做女红。
朱厚照讨了个没趣,便嬉皮笑脸的对张皇后道:“母后,儿臣这些日子都在学治国之道呢。”
“治国之道?”张皇后狐疑地看着朱厚照:“哪个师傅教你的,你说来听听看。”
朱厚照便神采飞扬地道:“何谓治国之道,就是吃也。”
张皇后一愣,随即差点笑岔气:“若是吃便是治国,这治国也太容易了,你可别对着你父皇说这些,你父皇若知道,非打死你不可了,你也不看看,你父皇成日如履薄冰、脚不沾地的,治国,何其难啊,到了你这,就成吃了。”
朱秀荣差点也笑出声来了,还好努力的绷住了俏脸上的笑,继续无事人一般的作着针线活。
朱厚照便瞪大了眼睛道:“母后,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所谓民以食为天,吃,不就是比天还大的事吗?百姓们有饭吃,便知足常乐,天下也就大治了,百姓们饿了,吃不饱,便要反,这难道就不是治国之道吗?父皇每日殚精竭虑,就是想要解决天下百姓们吃的问题啊,可惜他没本事,给百姓们找不着吃的,所以只好气喘吁吁,如老牛一般,却是依旧徒劳无功,呜呼哀哉!”
朱厚照在西山,可是小朱秀才,跟读书人厮混久了,又跟着王守仁学习,这之乎者也,学的很精。
张皇后皱了皱眉,表情有点复杂:“……”
朱厚照便忙道:“玩笑而已,不过儿臣有一句话却是对的,便是民以食为天,这不,儿臣给母后还有妹子带好吃的来了,哈哈,很香的,你们稍待,儿臣已命御膳房将那好东西再去炸一炸。”
张皇后随即便慈和的笑了,道:“难为你还有一些良心。”
片刻之后,宦官们便端着两盘薯条来了。
这是朱厚照自方继藩那儿打包打回来的。
他打包来的本意,其实就是送来给母后和妹子吃的,好让母后和妹子都尝尝鲜。
于是乎,他一屁股坐在了榻上,故意的紧挨着朱秀荣的身边,可朱秀荣依旧不想理他,娇躯挪了挪。
朱厚照捏起了一根薯条,要往朱秀荣的樱桃小口里送:“来,妹子,先尝一尝。”
朱秀荣撇过脸,道:“不吃,看着油腻腻。”
朱厚照便有些恼了,想龇牙,可片刻功夫,又怂了,依旧嬉皮笑脸:“好好好,你不吃,这可是哥亲自种出来的,你不吃,母后和我吃。”
这朱厚照和朱秀荣之间耍性情,乃是常有的事,张皇后早已见怪不怪了,不必去想,天知道朱厚照前几日又作了什么怪!
张皇后倒是打量起了那薯条,目光流转。
其实……她对所谓的吃食没多大兴趣,皇家,什么东西不曾吃过?很稀罕吗?
可听朱厚照说这是他自己种出来的,张皇后就不禁多了几分在意,不由道:“这叫什么?”
“老方叫它土豆。”朱厚照老实回答道:“不过儿臣觉得这名儿俗气,该叫大将军果。”
一听方继藩三字,朱秀荣的眉眼便微微一颤,长长的睫毛抖了抖,似要抬起眼帘,却很快又垂下,不露声色。
殊不知,张皇后面带微笑,虽是凝视着朱厚照,而今这朱厚照,真是猴子变成泥猴子了,凑近了一些,一股土腥更是扑面而来。
张皇后眼角的余光,却是扫了一眼朱秀荣。
一面取了帕子,隔着帕子捏了一根薯条,轻轻的放入了口里。
接着,张皇后沉默了。
味道……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宫中的食物虽是珍贵,御厨们做的饭菜倒也可口,可就是太寡淡了。
而一般宫中的糕点,虽是用心,却以甜食为主,偏偏这薯条带着些许的咸味,似乎……还添加了花椒还是茱萸,又有些微微的辣感。
张皇后的柳眉,缓缓的舒缓开来,嫣然一笑道:“味道……还真可口。”
此时,一旁的朱秀荣突然道:“我也尝尝看。”
朱厚照有点意外自家妹子突的变了态度,不由讽刺她:“你不是说看着油腻腻,不愿吃吗?”
朱秀荣便道:“母后,哥前日捉田……”
朱厚照身躯一颤,立即道:“妹子,快吃,这就是专程送你吃的,我是你哥呀,一家人,有好东西自是带你的,哥心里惦念着你呢。”
接着,他亲手捏起一根薯条,就往朱秀荣的口里塞。
朱秀荣只咬了半截,顿觉口齿之间留着一股奇特的味道,这味道一下子蔓延开来,她眼眸微微一亮:“好吃。”
“我就说了!”朱厚照一拍大腿,激动得不得了。
张皇后笑道:“好了,看你笑的,别闹了,待会儿你父皇来了,且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朱厚照脸上的笑容依旧,却道:“母后,儿臣就是高兴,这土豆,是儿臣种出来的,儿臣亲自施的肥呢,母后觉得好吃,儿臣过一些日子搬几十箩筐来都不成问题,这东西种起来容易,收成也高。”
张皇后便带着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
眼看天色不早了,朱厚照是提防着弘治皇帝摆驾来的,便不敢再多逗留,自榻上下来道:“母后,儿臣先告辞了,妹子,我走了啊,别送。”
说罢,再不迟疑的一溜烟跑了。
张皇后看着他急急忙忙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吁了口气道:“这孩子啊,一惊一乍的,到底像谁呢?秀荣,还是你乖巧啊。”
朱秀荣只嗯了一声,道:“母后,这土豆挺可口的。”
“你方才不是说怕油腻?”张皇后脸带微笑,只是眼底深处,带着几分犹豫不定。
朱秀荣取了帕子,又取了一根来,轻轻咬了半截,接着道:“母后,儿臣觉得,依着皇兄的性子,这土豆定不是他种的,他是来冒功的。”
张皇后抿嘴,嫣然笑道:“这倒极有可能。”
“那是谁种的呢?”朱秀荣眨了眨眼,随即眼帘又垂下,长长的睫毛划下美好的弧形。
张皇后想了想道:“可能是方继藩吧,他爱折腾这个。”
“噢。”朱秀荣便不再说话了。
张皇后也不说话,又尝了这薯条,倒也觉得可口,想要多吃一些,又想着陛下说不准会摆驾来此,便克制了YUANG,将帕子递给一旁的宦官,眼角则是扫了朱秀荣……
张皇后突然道:“秀荣,你年纪不小了,今年年初已是行了笄礼,女大不中留,母后看啊,该奏请你的父皇为你选驸马了。”
朱秀荣一怔,随即含羞带愠道:“女儿愿一辈子侍奉母后,寸步不离。”
张皇后淡淡道:“哀家看,方家的那个小子还不错,你怎么看?”
朱秀荣俏脸顿时微红起来,缳首不敢抬眸,只是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自是全凭母后做主。可儿臣还是想侍奉着父皇母后。”
张皇后的凤眸里掠过了一丝精芒:“噢,此事再从长计议吧,你父皇倒还是很希望将你留在身边多一些日子的,他啊,只有一双儿女,真要出嫁了,怕也舍不得。”
朱秀荣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别样神色,最后道:“能留在父皇和母后身边,是儿臣的心愿。”
张皇后意味深长的一笑,心里却有些头疼,这个女儿,又像是谁呢?
似乎……她也想不到答案。
却在这时,外间传来声音:“陛下驾到。”
张皇后打断了思绪,站了起来,对朱秀荣道:“去迎驾吧。”
出了寝殿,迎了圣驾,弘治皇帝面上带着疲倦,因是离了暖阁,有些畏寒的缘故,披了一件狐皮的绒毛披风,可北风呼号,不但使他的长髯猎猎,也鼓得他的披风随风飘荡起来。
弘治皇帝带着一身的寒气进了屋,张皇后立马命人添一盆炭火,一面为弘治皇帝解下了披风,一面道:“皇上,这外头天寒地冻的,在暖阁里歇下也未尝不可,夜深了,何须来坤宁宫。”
弘治皇帝却板着脸道:“太子来过了吧?”
张皇后惊讶的道:“皇上是怎么知道……”
弘治皇帝差点没气个半死。
“朕在銮驾上,突见远处有一个人影,嗖的一下便绕着路跑了,这宫里,除了他敢这样没规矩,还能有谁?宫娥和宦官敢这般跑跑跳跳,早就送萧伴伴那去治罪了,亏得他逃得快!”
张皇后自是为朱厚照解围:“或许……是因为太子没有看到圣驾的缘故吧。”
“……”这个解释,有点侮辱人智商了。
弘治皇帝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倒是慈爱的看了一眼朱秀荣:“秀荣真是愈发的像大家闺秀了,端庄得体,比那逆子好得多了。”
朱秀荣嗯了一声,似乎还在想着什么心事。
弘治皇帝已解了披风,感受到了寝殿里的暖意,坐在了榻上,眼睛便看到了案上的薯条,他不由道:“这是何物?”
张皇后便笑道:“是太子特意孝敬皇上的薯条。”
可与此同时,朱秀荣与张皇后几乎是在同时道:“是方继藩种出的土豆。”
弘治一脸诧异,看看张皇后,又看看朱秀荣。
张皇后微微笑着,看了朱秀荣一眼,朱秀荣忙缳首,大气不敢出。
张皇后随即道:“确是方继藩种出的土豆。”
“噢。”弘治皇帝笑了:“土豆?太子亲自送来的?难得那逆子总还算是有心。”
宦官早就预备了一双银筷,恭送到弘治皇帝的面前,弘治皇帝接过,夹了一条薯条入口,浅尝之后,弘治皇帝便忍不住赞叹:“味道竟是不错,秀荣,你吃过了没有?到朕跟前来,这叫薯条?是红薯制的?红薯是好东西啊,浑身都是宝。”
一说红薯,弘治皇帝就眼睛发亮,他是恨不得红薯立即推广天下。
朱秀荣便盈盈上前,弘治皇帝捡了一根大的,喂给朱秀荣。
朱秀荣贝齿咀嚼,一面赞叹:“很好吃,父皇日理万机,要多吃一些。还有……这不是红薯所制,是土豆所制!”
“土……豆……”弘治皇帝这才开始注意起这陌生的词,他若有所思地道:“朕没听说过这个。”说着,抬眼看向周遭的宦官道:“你们听说过吗?”
这周遭的宦官和宫娥们都一头雾水的摇头。
弘治皇帝便道:“土豆……土里长出的豆子?方继藩这家伙又折腾出了新的玩意?哈哈……太子说了什么没有?”
张皇后摇头道:“没说别的。”
弘治皇帝便开始迟疑了:“去叫萧敬来。”
弘治皇帝似乎对此,甚为慎重。
这土豆的口感不错,既是方继藩折腾出来的,或许比不得红薯高产,可红薯的出现,却给弘治皇帝心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从前的时候,费尽心机,就琢磨着怎么样劝农,劝了十几年,殚精竭虑,可一个红薯,八成的问题就解决了,原来世上还有一个新的思路去解决问题啊。
朱秀荣趁这个间隙,亲自去给弘治皇帝斟了一杯茶来,弘治皇帝正觉得口里有些干渴,不禁柔声道:“还是秀荣知朕啊,真是好孩子,若无秀荣,朕要生生被气死。”
张皇后便微笑道:“其实太子也和秀荣一样疼惜陛下的。”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他不添乱即可,好在被朕‘刺配’去了西山,倒是安分了一点,就是他身上有些坏毛病,总也改不掉,他是储君,要端庄,方才朕见他逃之夭夭的样子,为何动怒呢,这太子偏生没有太子的样子啊,朕哪里可怕了,以至于他畏之如虎。秀荣,你觉得父皇可亲吗?”
朱秀荣甜滋滋的道:“父皇和蔼可亲。”
弘治皇帝心里一暖,顿时笑开怀的道:“为何说秀荣懂事,就是这个道理啊。”
说着,萧敬已是气喘吁吁来了,他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陛下一般去了坤宁宫,便不需他伺候了。
他到了寝殿,忙拜倒在地:“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看他浑身淋雪,气喘吁吁的样子,不由道:“你起来,站炭盆边回话。”
萧敬起身,靠着炭盆站定,浑身顿时暖了。
“朕问你,土豆是什么?”
“……”这炭盆里的焰火,不但暖了萧敬的身子,也暖了萧敬的心,可一听陛下的问题,萧敬懵了……
啥是土豆?
…………
第五更到,累得有点直不起腰了,休息了,明天继续,最后叫点票票,支持老虎哈!
萧敬沉默着,觉得自己的额头已渗出了细汗。
他是弘治皇帝身边的老人,是看着弘治皇帝长大的。
能深得弘治皇帝的信任,自是将皇上的脾气摸透了。
陛下对张皇后是极好的,后宫之中,独宠张皇后嘛。
所以若是在暖阁还好,只要到了坤宁宫里,当着自己妻子和女儿的面,历来是尽力去避免谈一些外朝的事。
可今日,特意的将自己从司礼监紧急召唤来,问这什么土豆,理由只会有一个,那便是……土豆是极重要的东西。
可是……土豆是啥呢?
东厂这些日子,不好过啊,锦州出事之后,几乎是倾巢而出,去探查鞑靼人的踪迹,严密的监视关外事务。
毕竟,在锦州那儿,东厂已经遇到一个坑了,本着愚公移山,也要将坑填了的精神,东厂精锐尽出,这一次定要将整个关外摸个清清楚楚。
可……怎么又出了个土豆了。
萧敬反应不过来?
土豆是作物吗?能吃?
他不敢轻易回答,因为没听过,稍稍答错了,就是欺君罔上,所以最后,他决定缄默不言。
“你不知道?”弘治皇帝一挑眉。
萧敬良久,才嘶哑着嗓子道:“奴婢……万死!”
最近真的是过得战战兢兢的呀,陛下的问题特别多,且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东缉事厂虽说无孔不入,可又不是神仙,虽然在民间,人们将厂卫的恐怖不断的夸大,可所谓的探查,那也得埋伏好人手,日夜的打探才能出结果的啊。
何况,即便你是安排了人,也未必就一定能出什么成果。
弘治皇帝摇摇头,挥挥手道:“去探一探,打探清楚了,立即报朕。”
萧敬如蒙大赦,临走时,又有些担心,只一个土豆,一点头绪都没有,打探个啥?
他心里挣扎了一下,还是厚着脸皮道:“还请陛下明示,这土豆是辽东,还是鞑靼人……”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看着萧敬为难的样子,既不愿苛责,却又对东厂颇为失望,道:“太子,方继藩。”
又是方继藩?
萧敬想死,咱咋就总坑在这个小子手上呢?
他勉强挤出了笑容:“奴婢明白了,奴婢一定查探清楚,不负陛下所望。”
擦了擦额上的汗,天坑哪。
待萧敬告退而出,朱秀荣还想吃薯条,张皇后意味深长地道:“秀荣,女孩儿夜里不可馋嘴,及早去睡,你身子可不好。”
“儿臣……告退。”朱秀荣朝父皇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母后,端庄地行礼而去。
弘治皇帝倒是笑了:“她是孩子嘛,馋嘴也是应当的,你待她太苛刻了。”
张皇后若有所思,恍若不觉的样子。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
张皇后这才收回了思绪,弘治皇帝便不由道:“怎么,你有心事?”
张皇后微微一笑,道:“陛下多虑了,臣妾没有什么心事。”
弘治皇帝颔首,不疑有他。
………………
欧阳志回京了。
这位翰林修撰刚刚抵达了京师,立即蒙受了皇帝的亲自召见。
弘治皇帝在暖阁,耐心的等候着这位从锦州回来的君子和大英雄,似乎对于欧阳志的回京,大为期待。
欧阳志一脸倦容,毕竟是千里迢迢的赶回来,连沐浴都没有,便先到礼部复命,随后,礼部请他入宫。
欧阳志稳步进了暖阁,不疾不徐地行了大礼。
弘治重新打量着欧阳志,他依旧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大功而露出丝毫的喜悦,这样的人,真是君子啊。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脸上露出了随和的微笑,道:“卿家免礼,平身,赐座。”
翰林修撰,区区从六品而已,在皇帝面前,无论如何清贵,却也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直接赐座,足见优荣。
欧阳志倒也泰然的站了起来,欠身坐下。
只是……依旧还是木着脸。
弘治皇帝却是忍不住为之欣慰,好定力。
弘治皇帝依旧带着微笑道:“卿保全十万军民百姓,捷报入朝,朕与文武,无不振奋,此战诛胡七千,锦州之事,朕已了然于胸,此卿之大功。”
沉默了一会儿,欧阳志不卑不亢地道:“臣不敢居功。”
好一个沉默寡言……
若是换做了方继藩,只怕尾巴都要翘到了天上去了。
这样的恩师,居然教出了个品德如此优秀的门生……真是咄咄怪事。
弘治皇帝眼中,不无欣赏之色。
毕竟,弘治皇帝打小受到的教育,一个贤臣,一个君子,就理当如此应对。
而眼前的这个欧阳志,不就是书中所言的典范吗?
古大臣之风,讲的不就是这样的人?
“卿不必过谦。”他顿了顿道:“卿对辽东事务,如何看?”
他颇有考较的意思。
毕竟,此番欧阳志亲自去了辽东,那么自己给他一次陈述己见的机会,且看看欧阳志是否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欧阳志没有急于回答,而弘治皇帝也不急,他就喜欢这种说话过脑子的人,不,何止是喜欢,简直就是欣赏极了。
那等说话不过脑子,凡事都脱口而出,不计后果的,简直就不是东西。
大臣的一言一行,都关乎人们对朝廷的看法,更是关系到了黎民百姓的福祉,岂可随意?
接着,欧阳志徐徐的说出了一句话:“臣去辽东,只有一个感触,辽东的军民百姓们……太苦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欧阳志眼里竟有些湿润。
“……”
弘治皇帝心头一震,目光定定地看着难得露出了一点点动容的欧阳志。
这其实是他给欧阳志的一个机会,他曾召见过很多年轻有为的大臣,希望能看他们有何独到的见解。
每一个人,似乎都想极力抓住这个机会,因而侃侃而谈,天花乱坠,为了在陛下面前,显出自己才能和学识,之乎者也,或是大谈国家军政,其中有人回答的好,有人回答的不好,有人的见解更是独到,弘治皇帝也曾欣赏的颔首点头,对有一些人的印象,定格为‘大才’。
可无论是哪一个回答,都没有如今日欧阳志的回答更令弘治皇帝震撼。
辽东军民,太苦了。
真是君子啊,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在皇帝面前的表现,说什么高屋建瓴的话,而是第一个反应,关注起辽东的军民,这份情怀,非人所及也。
再往深里想,这一句话,又何尝不是别具智慧呢?
辽东的问题,本质在于人烟稀少,人烟稀少的本质,不就是军民们太苦了吗?他们活着都艰难,却还要抵御鞑靼人,何其苦也,这既是在为奋战在锦州的军民们请功,也是一下子点出了整个辽东问题至紧要的要害。
弘治皇帝眼里放光,这还是年轻人吗?这何尝只是一个区区的小翰林啊,其仁心、其聪明才智,在自己所见的年轻人中,堪称妖孽一般的存在啊。
“卿家所言甚是。”弘治皇帝道:“卿乃爱民之人,卿乃状元出身,尚且关怀黎民百姓,实是难得,可见卿读书读的好,真正融会贯通到了圣人的真谛。”
欧阳志倒是这时才反应过来,对呀,自己现在可是在面圣呢,哎呀,有一点点小紧张呢。
不过……似乎反应过来已经迟了,总算,见陛下对他满脸欣赏,倒也令他平静了下来,他缓缓道:“臣愧不敢当。”
自始至终,他只简洁的回答了区区几句话,而且每一句话,都是寥寥数字。
可弘治皇帝已经足够的眉飞色舞了,不骄不躁,又不急于表现,心里只想着辽东军民,却不想着自己,这已不是高才这样简单,简直是大臣的模范啊。
他满心的欣赏,当即拍板道:“传旨,记下翰林修撰欧阳志,此君子也,才智非凡,有军政之才,朕览翰林上下,无人可及,忠厚如此,世所罕见,敕翰林侍学,入待诏房御前听用。”
那一旁记下的小宦官,心里震撼无比。
这位修撰的屁股还未坐热,就直接升侍学了,这是从从六品直接成为了正五品,翰林院中的正五品啊,再熬几年资历,岂不成了学士?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另外还赏赐了一个通议大夫,这虽是文官的‘爵位’,没什么用,却也是一种殊荣。
真正可怕的,却是直接进待诏房,这是掌握诏书撰写,同时在皇帝身边,扈从听用的职责啊,譬如,以皇帝名义颁发的各种诰敕本应阁臣起草,但实际上一般性文件多由翰林代笔,这项工作有助于翰林官适应政务、加深阅历、加强对国家事务的熟悉,说穿了,他们就是大臣的储备人才。
翰林院是宫外的机构,大部分的职责,如文史馆之类,都是在宫外,唯独待诏房值班房,却是设在宫内,皇帝随时可能要召见,或者有什么事要询问。
因而……这翰林院中,最接近皇帝的,便是待诏房的翰林。
这欧阳志……的赏赐,其实对于清流而言,还是过重了,这岂不是再差一点,就要一飞冲天,将来要独当一面了?
…………
抱歉,太累了,今早起晚了,又花了点时间构思了一下,这章更晚了点,希望大家理解一下哈!
弘治皇帝对于欧阳志的欣赏,来源于同类的认知。
老成持重,不骄不躁,踏实肯干,正是弘治皇帝所欣赏的。
而欧阳志身上最大的特质,却来源于他的年轻,因为他年轻,却和其他人相比,便显得鹤立鸡群了。
因而,弘治皇帝对欧阳志抱有了极大的期望。
命他在待诏房待诏,本意就是通过撰写诏书来磨砺他,同时,人在宫中,也可熟悉宫中、内阁、各部之间的流程。
此子,将来有大用。
欧阳志没有因为陛下的恩赏,而表现出欣喜,却是沉默了片刻,才行礼谢恩道:“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笑了,果然……没有看错人啊。
欧阳志自宫中告辞出来,刚刚出了午门,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如今算是平步青云,从此一飞冲天了吧。
念及于此,他眼里不禁湿润了,他出自寒门,这几年的际遇真是如梦似幻……
若非是遇到了恩师,只怕自己现在,还是一个扶不上墙的穷秀才,一辈子都翻不得身。
刚一出午门,立即便有人围拢了上来,拿着各色的请柬:“我家老爷,请欧阳修撰到府上一会。”
“我家老爷乃翰林大学士,今日正好在府上沐休,得知欧阳修撰回京,很想和欧阳修撰青梅煮酒,说一些闲话。”
“我家老爷……”
欧阳志回京,到了礼部去复命,此后入宫,因而他回来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师。
京里就是如此,几乎谁都可以看到,翰林院一颗新星在冉冉升腾而起,这个年轻人,将来大有可为啊。
因而,京里不少数得着的老臣,都有提携后辈的心思,现在趁着此子官职还低,自己礼节下士一番,将来有利可图啊。
一众人拿着帖子,只等欧阳志前去各个府上拜会。
欧阳志却是有些发懵,他伫立着,奇怪地看着这些人,犹如一场滑稽剧在欧阳志面前上演。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欧阳志板着脸,朝他们作揖道:“请回禀诸公,下官有事,不敢叨扰。”
有人忍不住道:“我家老爷乃吏部左侍郎,人人巴结都巴结不来的,有什么事比拜见我家老爷还紧要。”
一般这等下人,大多脾气比较大的。
吏部左侍郎啊。
他这一开口,其他的下人就不做声了。
吏部乃六部之首,负责着天下官员的考勤和任免,多少人想走吏部的门路而不可得,说实话,便是地方巡抚,都得按时给吏部的寻常主事按时送上冰敬、碳敬,倒未必是害怕,能成为巡抚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唯一担心的,就是怕关键时刻被人穿了小鞋。
而吏部左侍郎,乃吏部的二号人物,何其尊贵。
这下人,别看只是个仆从,可在府上,见得多了各种官员拜访,多少人见了他,都得笑一笑,一个修撰,真不算什么。
在他心里,自家老爷肯和这么一个小修撰打交道,就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欧阳志看着这下人脸上显露出的几分傲然之色,却是依旧面不改色,缓缓地道:“吾欲拜见恩师……”
这下人就有些恼了,恩师……拜见恩师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家老爷……
他心里才想了半截,人群中,已有人低声道:“欧阳修撰的恩师是新建伯?”
一听新建伯三字,方才还鼻孔朝天的下人猛地打了个寒颤,脸上那傲然之色不见了,而是古怪起来!
新建伯,很耳熟,难道是那个……
那个……那个……人……
那个……是无人敢惹的存在啊。
他还真是记起了一件事,就是自家老爷曾交代过,别去招惹那个人,这家伙招惹了,以那个人的低下品德,谁晓得老爷出门在外,脑后勺会不会无端的挨一板砖。
别人做不出这等事,那个人……就真说不准了。
众人很自觉的让出了一条道路,一个个默然无语的低下了头。
欧阳志见有路可走,下意识的就抬腿走了。
他们真奇怪啊……
欧阳志心里想,什么时候,自己的恩师竟获得了这么多人的崇敬,以至于,连这么多朝中大臣都对恩师礼敬有加。
………………
这一天,方继藩在西山转悠,几亩密植的土豆就要准备开始收获了,关键时刻,可不能掉链子。
朱厚照大清早的,就气咻咻的要求吃土豆炖牛肉。
可没有牛肉了啊。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道:“殿下,牛肉很难得的,得恰好病死、老死了一头牛,才能宰杀,否则就是犯罪。昨日的那两斤牛肉,还是巧合的买到了,这四乡八里,哪里有这么多牛老死,所以……得等一等,臣派人多去问问,看看哪里还有老牛,专门让人候着,等它死了,就买来。”
朱厚照没抓住重点,却是掐准了方继藩口里那一句‘两斤牛肉’,一双眼睛直瞪着方继藩:“你一人吃了两斤!”
“……”方继藩倒没有被朱厚照的气焰吓到,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略显为难地道:“其实这牛肉不好,不易消化啊,现在还觉得肚子有些胀胀的,殿下,吃土豆泥最健康。”
朱厚照冷哼了一声,还想说点什么,却在这时,有人匆匆而来。
方继藩正站在这千户所外头,看着那往这里而来的人越来越近。
是欧阳志……他回来了。
朱厚照也瞅见了欧阳志,顿时面露凶相:“刘瑾那畜生呢?那家伙害本宫好苦,本宫原不明白,为何父皇近来对本宫如此冷淡,若不是张永在宫里打探,才知是刘瑾那畜生竟暗暗修书给了父皇,还不知道他这么祸害了本宫呢。”
方继藩没功夫搭理他,迎面往欧阳志的方向走去。
欧阳志远远看到了方继藩,不可遏制的泪水便磅礴而出。
他和恩师,曾经朝夕相处,此去辽东,一切遵从师命行事,在锦州,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恩师,今日总算是见到了恩师,心里感慨万千,还未等方继藩走近,便已拜倒,朝方继藩哽咽道:“学生拜见恩师,恩师……还好吗?”
欧阳志,真是个老实人啊。
方继藩也不禁唏嘘感慨。
其实……当初欧阳志和刘文善三人,为了照料同窗,而差点被人赶出客栈,方继藩就觉得他们的人品不错,尤其是欧阳志,最为忠厚老实。
虽然在方继藩看来,欧阳志不算很聪明,但是心里还是感到很安慰的,不得不承认,有这么个儿子……不,门生,实是人生幸事。
方继藩背着手,受了他的师礼。
规矩不能乱啊!
这里毕竟不是上一世,学生毕业了,第一件事就是抓老师揍一顿,这里也没啥平等之类的思潮,在这里,恩师就是你爹,打死你都是你活该,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方继藩还是很理性的摆出了一副恩师的规格,只轻轻点头,轻描淡写地道:“回来了啊。”
“是,学生不辱使命,回来了。”欧阳志双肩颤抖,激动得难以自制。
“锦州的事,办的还好吗?”
“尚可。”
“见了陛下吗?”作为恩师,其实方继藩对欧阳志还是颇为关怀的,这是人文主义的关怀。
欧阳志拜在泥泞里,不敢抬头,只是哽咽道:“陛下问锦州的事,学生只答锦州军民过的苦。”
方继藩抬头看天,也不知他的回答是不是简在帝心:“还不错,这一趟,你没有丢为师的脸,为师很欣慰,比你那些师弟强一些,起来吧,以后要谨记着,到了陛下面前,也要提一提为师的教诲,锦州军民百姓过的苦,为师最近也过的苦啊,连牛肉都没得吃了。”
欧阳志刚刚蹒跚而起,听了上半截,心里很感动,刚站起来,听了恩师的下半截话,沉默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又跪下道:“学生万死,竟忘了向陛下提及恩师。”
“哎……”方继藩摇摇头,算了,以欧阳志这慢三拍的性子,他其实对此也没有多大指望的。
朱厚照已疾步而来,带着怒气道:“刘瑾呢,刘瑾那狗才没有来?”
欧阳志呆了一下,很认真地端详朱厚照,方才认出了太子殿下,他道:“臣出了锦州城,才想起刘公公没有同来,此后命人去寻找,他已不知所踪,等了他几个时辰,依旧不见人,臣以为,刘公公不愿和臣同路,便动身了。还以为刘公公会先回京,怎么,刘公公还未回京吗?”
朱厚照捋起袖子,露出了满是肌肉的胳膊,龇牙咧嘴地道:“这狗才,定是畏罪潜逃了,哼,他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本宫也要将他追回来,将他碎尸万段。”
欧阳志一脸木讷,憋了很久才道:“刘公公坚壁清野,功不可没。”
功不可没四个字,不提还好,一提,朱厚照几乎要抓狂了。
方继藩拍拍朱厚照的肩:“殿下别冲动,刘瑾人还是不错的,像他这样不慕名利之人,已经不多了。走,咱们看看土豆去。欧阳志……”
“学生在。”
“今日你反正不必当值,闲着也闲着,来,换一身衣衫去,而后跟为师去收土豆。”
欧阳志沉默了一下,便道:“是。”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密植的土豆也该收了,这一亩能收获多少,还真是令人期待啊。
此时此刻,天上下起了大雪,雪花犹如鹅毛一般飘散而下,让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一座宛如冰封的雄关,却是显露出了轮廓,这雄关横在一片苍茫的群山峻岭之间,宛如卧龙龙首,格外的巍峨。
在这雄关之外,一个脚步蹒跚,背着巨大包袱的人,显得格外的渺小。
犹如蝼蚁一般,此人边走,边疲累地喘着粗气。
他身上已被飘雪覆盖了,即便是裸露出来的衣物,也早已是污浊不堪,宛如一块沾满了泥的拖布。
他迎着冰刺般的寒风,艰难地在雪中行走,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足印。
只见那眉眼,似乎已经冻得僵硬,只有口里还呵着白气。
身后的包袱下头,居然结成了几个冰凌,他走一步,冰凌就颤一颤,可他依旧咬着牙关,艰难地负重而行。
终于,他的眼白一收,几乎没有神采的瞳孔猛地朝上一抬。
他看到了雄关,这一刻……
他哭了。
终于……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背在身后的包袱一抖,铿锵落地,无数的锅碗瓢盆,以及窝头、咬了一半的蒸饼,统统散落在了雪地里。
他是刘瑾。
那个匆匆跑出了锦州城,却寻觅不到欧阳志的刘瑾,那个一路追了十几里,又不甘心回锦州,原以为欧阳志理应就在前方,所以咬着牙继续狂追的刘瑾。
那个跑了数十里之后,才发现自己极可能走错了方向,却不得不继续前行的刘瑾。
那个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处驿站,终于松了口气,冲进了驿站里,自报了身份,结果却发现自己的票牌在欧阳志队伍里的刘瑾。
那个被驿站里的差役打了出去,流落在荒野,一定要回到关内的刘瑾。
那个在沿途偷人食物、衣物,结果被庄户拿着耙子带着看门恶犬追了几里路,却嗖的一下跑得飞快,甩掉了庄户和恶犬的刘瑾。
那个一路乞丐,拿着锅碗,蓬头垢面,曾在街市上哭嚎着说行行好吧的刘瑾。
那个因吃了霸王餐,而被揍得头破血流,最后在客栈里,在刺骨的天气里刷了几天盘子的刘瑾。
那个依旧不改初衷,牢记使命,依然南下,拒绝了一个好心老妇收留的刘瑾。
他……要活着。
要回去。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父亲要请人切了自己的JJ,送进宫里,他心里竟开始没有了怨恨。
他抬着头,看着这屹立在白茫茫天地间的雄关,感到说不出的亲切,过了这道关,便是两个世界,一面天堂,一面地狱。
可此刻,他依旧还是想哭……于是无声的在雪地里呜咽。
咱……刘瑾……回来了!
然后,他收了泪,起来,佝偻着身子,将地上的窝头、破碗、瓷碟、铁锅、还有半个馒头,统统的捡了起来,包袱熟稔的一卷,又背在了身上。蓬头垢面的他,努力的用手抹了抹头,于是露出了一张满是锅灰的脸。
他昂着首,目光透着坚定,而后一瘸一拐的,继续朝着山海关阔步而去。
这漫天的风雪之下,那苍茫一片犹如山水画留白一般的雪地里,重新又出现了一道新的足印,足印缓缓的延伸至远方,最终,鹅毛的雪花又掩盖了一切的足迹。
……………………
东缉事厂,一个短装打扮的人匆匆的进去,片刻之后,一个东厂的档头便匆匆出来,飞马至午门,早有一个宦官在此翘首等待。
那档头在门洞里与宦官耳语了几句,宦官会意,飞快的朝着宫中的深处狂奔而去。
整个东厂,犹如一个老旧的机械,可一旦开动,却疯狂的开始运转起来。
老祖宗虽没有挨骂,可据说,当着陛下的面,连续几个不知,让老祖宗气闷得几宿没睡好。
寻常人若是生气,至多也不过是回家打一打婆娘罢了。
可老祖宗若是气得寝食难安,儿孙们则是战战兢兢,他们知道,再不卖气力,会死人的,死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干爹……”小宦官已气喘吁吁的跪在了司礼监的值房。
此时,萧敬正靠在椅上,脸色铁青,一双眼睛浮显着怒气,数个宦官则弓着身子,大气不敢出的拥蹙着萧敬。
地上,散落的乃是几封内阁送来的拟票,按规矩,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当然,中途还有一个程序,还有皇帝陛下朱批,可天下的事,多如牛毛,并非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需皇帝亲自处置,因而,这些事就落在了司礼监的头上。
倘若皇帝懒惰,可能连大事都不肯理了,统统都推给司礼监决定,那么势必司礼监将权势滔天,因为天下的事务,俱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可若是皇帝勤政,司礼监能做的,也不过是协助皇帝,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天下的事,无论大小,只要送进了宫里来的,哪怕只是微不足道,在满朝君臣们眼里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只要到了宫外,事实上,就是关系着数千数万人的大事,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死荣辱。
现在,萧敬发了脾气,他恶狠狠地瞪着司礼监的一个大太监,怒斥道:“狗一样的东西,留你有何用?早就说了,陛下批红的奏疏也需核验一遍,你没有眼睛吗?如此至关重要的批红,你眼皮子都不抬,就发出去了?”
大太监诚惶诚恐地跪下,泪水涟涟地道:“奴婢万死。”
而这个刚自午门来的小宦官,正正是救了他。
这几日,萧公公的脾气不好啊,这也是人所共知了。
小宦官趴在地上道:“干爹,土豆……查到了。”
一下子的,萧敬打了个激灵,再没心思去管顾那大太监了,只朝人使了个眼色。
众宦官会意,连忙收拾了地上散落的票拟,纷纷退了出去。
司礼监里,只留下了萧敬和小宦官。
萧敬心里压抑着激动,显出风淡云轻的样子,慢吞吞地端起了茶盏,揭开茶盖子,吹了吹茶盏中的茶沫儿,才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说吧。”
这小宦官便如实道:“这土豆,乃太子、新建伯、丰城伯所种植,据说已经熟了,可以吃,也可以当口粮……”
“可以当口粮?”萧敬惊讶地道,努力摆出来的淡然终于绷不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为何……陛下会提到土豆了。
若是寻常的东西,陛下自是不会在意的,即便是南方送来的龙眼以及其他稀罕的东西,陛下尝过后,至多也只是说好吃而已,有时甚至会说,若只是因口舌之YU,而千里送来此等东西,实是糟践,因而杜绝了龙眼等物的上贡。
可口粮就不一样了。
萧敬可清楚的记得,当初红薯出现的时候,引发了朝廷何等的震动。
而陛下,又为此开心了多久。
他眯着眼,眼眸里闪过了一道光。
渐渐的……他开始有了一丁点头绪了:“和红薯一样?”
小宦官道:“比红薯好,据说……红薯还不能完全取代口粮,在西山那儿,有人传闻,说是红薯可以作为辅粮,若是遇到了灾年,也确实可以活人无数,可真正要将稻米和麦子取而代之,却是不易。”
萧敬却是感慨道:“既便如此,也足以震惊天下了。”
小宦官则是道:“而这土豆,就完全不同了,它可以彻底替代主粮……”
呼……
萧敬猛地眼眸一张,口里却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还有呢?”
小宦官想了想道:“还有……据说口味很好,太子殿下曾亲自尝过,他说……”
萧敬已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赶紧说。”
小宦官道:“殿下他说……真香!”
“真香!”萧敬抬头,看着房梁,他有些震惊了:“这方继藩,还真是活该他深得陛下的宠幸了,说起来,连咱都开始喜欢他了,人家都在捯饬做文章,练弓马,他则是反其道而行……土豆……这名儿不好,该叫神仙果才好,可见此人,是何等的恶俗,这没在内书房里读过书的人哪……呵呵……”
萧敬得唇边勾起了一丝冷笑,甚是嫌弃方继藩的粗鄙。
萧敬这一生最自豪的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在内书房里读过书,皇帝们想偷懒,可太监们不识字,怎么让他们协助皇帝处理那浩瀚如山的奏疏呢?于是有人想了办法,那就是设内书房。
负责内书房教书的乃是翰林,教授太监们读书,当然,也不是什么太监都有机会去的,往往会精挑细选,而这些读过书的太监,便如同读书人中的进士一般,将来前途远大。
萧敬也是读过书的人,学问还不错,毕竟他的老师,也是一等一的翰林学士,于是多多少少也要鄙视那些粗俗的人一番,说难听一些,你没文化,咱就是歧视你。
可转念一想,一下子的,他脸又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方继藩……会没文化吗?没文化,怎么教出来这么多能干的弟子?
咋……就处处都不如人呢?
……………………
写到刘瑾的时候,老虎觉得自己抑郁了,心情很复杂,可能代入太深了,每天写这么多字,整个人都沉浸在书里,说实话,情绪变化很大,有时暴躁,有时伤感,老虎突然想到,自己和刘瑾,除了老虎比他多了一样东西之外,都是苦命的娃啊,快……快来支持一下,拜托,月票呢。
萧敬每每想到方继藩,心情都比较复杂!
方继藩给他的阴影,实在不少啊!
这小宦官仰着脸看着萧敬,看到了萧敬显露出的几分愁闷之色,脸上露出了点犹豫,却还是继续道:“东厂的番子还打探到,今儿正是收获土豆的日子,太子和新建伯等人要选择吉时开始收土豆……”
“噢。”萧敬抬头,终于从方才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其实宦官们都迷信,对这农历最是看重,今天不能做这个,明日不能做这个,规规矩矩的,他们深信世上有神佛,只有信了,下辈子才能投胎,这投了胎,下辈子才能做完整的男人。
因而萧敬只略一想,吉时,不就是两个时辰之后吗?
萧敬顿了顿,又陷入了深思,东厂已经几次令陛下失望了,这一次,陛下已经问起了这事,现在有了结果,得赶紧回报,只有如此,方能显出东缉事厂并非无能。
此时,可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了。
心里想定了,萧敬便立即道:“来人。”
一干宦官早在外头候着了,一听萧敬的声音,连忙进来。
萧敬问道:“陛下现在何处?”
一个宦官道:“这个时候,该是在暖阁召见几个大臣。”
萧敬倒是迟疑了起来,是不是该……待会儿再奏报呢?
不成!不能耽搁了,早去禀告,哪怕是一个时辰,自己在陛下的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否则,再次错过了机会,东厂的脸面,可就彻底的丢光了。
萧敬当机立断道:“去暖阁!”
…………………………
天气很冷了,但是暖阁里却是跟外间不同的。
此时,弘治皇帝穿的并不是很厚实,他正安静地坐在暖阁的御案跟前。
这两天,其实他的身子染了一些风寒,老是咳嗽,不过对此,他似乎并不在意,只命人熬了点驱寒的汤水,喝了之后,觉得好了一些,他脑海里至今回忆的,还是欧阳志的话——辽东军民,太苦了。
是啊,辽东军民太苦了,而那在西山的矿工,又何尝不苦呢?因此来推论,天下的百姓,哪一个不苦呢?
想到此,弘治皇帝便没来由的,有一阵忧虑。
他看着刘健,看着谢迁,看着李东阳,看着马文升,还有召来的翰林侍读学士沈文。
沈文是来汇报关于诏书撰写情况的。
陛下要下敕命,宣扬欧阳志的事迹,可怎么把握,这位待诏房的侍读学士,却有点犯了难。
可到了这里,陛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
偶尔听到陛下轻微的咳嗽,这倒令沈文心里颇有几分担心。
就在这出奇的安静中,弘治皇帝突然道:“诸卿家,三皇五帝时,是什么样子呢?”
众人一愣。
万万想不到,陛下竟有此雅兴。
沈文一听到三皇五帝,便顿时提起了精神,眉飞色舞地道:“那是大治之事,圣君教化万民,因而天下人俱都知礼,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真是令人向往啊。”
这几乎是读书人最标准的答案了。
弘治皇帝却话不对题的道:“那时的百姓,都能吃饱肚子吗?”
沈文顿了顿,才道:“陛下,想来……他们一定是可以吃饱的吧,圣君在上,百姓岂会面带饥色?”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幽幽地道:“看来,朕不是圣君,可能是暴君,否则百姓们怎么会面带饥色呢?百姓………苦不堪言啊。”
“……”沈文没料到,皇帝陛下居然来抬杠。
本来还以为这是理论上的研究,结果陛下一席话,差点没让他噎死。他期期艾艾的,不知该怎么答好了,总不能当真说,陛下确是暴君吧。
弘治皇帝却是笑了笑:“朕还有一事不明白,三皇五帝时,百姓们尚可饱食,何以到了如今,不只人心不古,便连吃饭穿衣也不如古人呢?朕对此有所怀疑,这三皇五帝事,是否以讹传讹。”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怔住了。
任何学说,或者说宗教,最怕的就是有人老是问为什么。
因为天下的学问,终究是有漏洞的,这世上,从来不曾有没有缺憾和漏洞的东西。
因而,一般的学术或是宗教团体,大抵采取的办法就是,你再瞎哔哔,我就弄死你。于是乎,提出问题的人解决了,那么一切就可以自圆其说了。
可如果遇到了一个弄不死的人呢?
比如……这个人乃是陛下。
沈文憋红着脸,不知说啥好了,心里是堵得慌。
只见弘治皇帝怅然道:“三皇五帝,人人都敬仰,可三皇五帝时,何以让百姓们饱食,又如何大治天下,后人们却多是语焉不详,这真是咄咄怪事。”
其实,弘治皇帝并非是抬杠,他反而希望这世上真有三皇五帝的大治之世,因为至少这证明了,大治之世是存在的,既然古人们可以做到,自己就可以朝向那个目标努力。
他最害怕的是,倘若这五帝三皇神圣事,所骗的不过是无涯过客,才是真的令人可叹啊。
众臣们依旧不做声。
好不容易,沈文作为翰林侍读学士,颇有几分沉不住气,道:“圣人说这是存在的,想来一定存在的吧。大治之世若不在,那么这圣人之道又是从何而来呢?陛下,万不可滋生此念啊。”
弘治皇帝反而晒然一笑,道:“可朕又有一个疑问,圣人之道早已传播天下,可为何自孔子作春秋以来,天下从未有过大治之世,有的不过是天下兴亡更替,百姓皆苦……”
“……”
沈文的感觉很糟糕,他甚至不想和弘治皇帝聊天了,换做别人,自己早就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妖言惑众了。可他不敢指着弘治皇帝的鼻子,只好幽怨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装聋做哑起来。
弘治皇帝却一声叹息,摇头苦笑道:“或许人间便是如此,这才是一切的真相吧!”
正说着,外头有小宦官徐步进来道:“禀陛下,萧公公求见。”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在弘治皇帝看来,萧敬是个很懂事的人,一般情况,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自己的,除非……
弘治皇帝轻轻咳嗽一声,便道:“叫进来吧。”
萧敬进来,看了众臣一眼,上前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您的龙体,好些了吗?”
弘治皇帝淡淡道:“好些了。”
萧敬却是担心地看着一脸病容的弘治皇帝,说起来,弘治皇帝乃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外人眼里,自己是皇帝的奴婢,可在自己的心里呢?
萧敬从来没认为过自己是个好人,他也永远不会是一个好人,一个男人,成了不阴不阳的怪物,怎么可以用好坏来区分呢?
可是,无论对任何人,可能在别人眼里,他的面孔或是善,或是恶,是爱争权夺利,又或是阴狠时,可以将人活活打死。可在萧敬内心深处,他和弘治皇帝之间,却是有感情的,这种情感,掩藏着礼法之下,只有在此时,眼见弘治皇帝一脸病容时的样子,萧敬的心……有些疼。
他了解弘治皇帝的性情,自然知道弘治皇帝并不愿自己当着大臣们的面问太多龙体欠佳的事,以免外朝滋生出什么不好的议论来,因而很快的正色起来,转而道:“禀陛下,土豆……奴婢已打听清楚了。”
弘治皇帝顿时正襟危坐,在大臣们不解的目光之中,他肃然地道:“你继续说。”
“这是一种新的作物,乃是太子殿下、新建伯、丰城伯所培育,据说……可以作为主粮,比红薯更佳!”
一下子……
殿中众臣们面面相觑,一个个虽是不露声色的样子,可眼神里,依旧流露出了他们内心的震撼。
主粮……
要知道,其实主粮和粮食是不一样的。
小麦是粮食、黄豆也可以是粮食,稻米更是粮食,可黄豆虽也可以做粮,人却不能一直靠吃黄豆为生。
这红薯,是粮食,但是根据大家的了解,此为辅粮,还远远达不到主粮的程度。
它可以改善无数百姓的生活,也可以在灾年时救活无数人,可真正让人天天以红薯为生,这显然……也不现实。
可现在,萧敬说的,这土豆竟是主粮。
弘治皇帝的脸色更显得慎重起来,眼眸微微眯起,沉声道:“口味如何?”
“太子殿下说,真香!”萧敬显得谨慎,他得拿太子殿下的评价来说事,否则到时候若是难吃,那也是出门左转找太子,毕竟太子是金刚不坏,且不死之身,皇帝只有这么一个血脉,天大的事,也只能一揍了之!
可他……没有这么坚硬的身躯呀,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他脸色更加的凝重了:“为何太子和方继藩不曾来报?”
“还没收获呢。”萧敬笑了笑,他看出了陛下对此事的关注,因而徐徐道:“东厂这儿打探到消息时,土豆还未收。”
终于……扬眉吐气了啊。
你看,土豆还没收获,东缉事厂就打探到了,这说明啥?说明东缉事厂,并非只是吃干饭而已。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东厂的能力没有太高的兴趣。
这倒不是他对萧敬苛刻。
而是因为此刻,弘治皇帝的眼里已经开始冒星星了。
新出了一种主粮?
暖阁里,群臣们已是沸腾了,个个低声议论:“和稻米和小麦一样?”
“若如此,实乃我大明之幸啊。”
刘健甚至已经显得满面红光,更别提内心有多激动欣喜了。
这屯田千户所,才成立多久啊,就一个又一个的成果冒出来了。
想想看,若是天下的百姓又多了一种主粮,而每一种主粮所需的条件是不同的,比如南方水田多,种稻米为宜,北方旱地多,多是种麦为主,若是加了一个新的主粮,或许它又能适应不同的环境,就算亩产不及稻米和小麦,依旧可以造福许多百姓啊。
朝廷,是从来不嫌主粮多的。
刘健的脸上越加的眉飞色舞,不得不认同,这个方继藩,真是不一般啊。
他看向弘治皇帝,正想说什么,突然,脑海里下意识的冒出了一个疑问,于是他连忙看向萧敬道:“亩产几何?”
如此重要的问题,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简直是当朝首辅的失职啊。
弘治皇帝眼睛已经放光了,这也是他最为看重的,便亦是死死的盯着萧敬。
萧敬一愣,却是苦笑道:“这……这还不知。”
“此作物,适应什么田呢?是旱田,还是水田?是耐寒呢,还是耐旱?又需多少水源灌溉?”
谢迁厉声喝问。
“……”
萧敬有点懵了。
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跑来禀告得有些早了,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打探清楚一样。
其实也不怪他,打小就入宫伺候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庄稼怎么从地里长出来的,他自觉得,知道是主粮就够了,哪里想到自己又来了一个一问三不知。
弘治皇帝却是急了,这时候也无心思照顾萧敬的感受了,不禁道:“堂堂东缉事厂,何以一问三不知?”
萧敬想死,可他真是一丁点都回答不出了啊,于是……只好红着眼睛,磕了个头道:“奴婢万死。”
可这暖阁里的君臣们,却哪里管他万死不万死。
弘治皇帝就像热锅里的蚂蚁,此时又想起了什么,顿时又问:“这土豆,一年几熟?”
“………”萧敬憋红了脸,他觉得自己一定上辈子欠了方继藩很多钱,既生藩,何生敬。
萧敬欲哭无泪,想了想,他自是不敢扯谎,只能摇头。
弘治皇帝忍不住要拍案了,便又凝视着萧敬:“那么……此物形状若何?”
“……”
弘治皇帝气咻咻的一下子从御椅上站了起来,像是要急疯了。
主粮啊,结果……什么都问不明白。
他不禁恼火,恨不得下一秒就知道一切的真相。
可弘治皇帝是越急越气:“东厂就是这样办事的?”
“奴婢……”萧敬苦着脸道:“奴婢一直侍奉陛下,其实……不知农耕之事。”
“你不知道,整个东厂也不知道?”弘治皇帝咬牙,面上带冷。
不恼火也不成啊。
一个饿极了的人,闻到了肉香,却不知肉在哪里?
萧敬真真是想哭了,可怜巴巴的道:“东厂人浮于事,奴婢责无旁贷,奴婢……一定好生整饬。”
弘治皇帝抿着唇,懒得继续追究了。
倒是那谢迁已经急不可耐了,忍不住道:“陛下,兹事体大,要不,臣亲自去看一看吧。”
是啊,主粮啊。
从前的时候,方继藩说什么红薯,大家还不信呢。
可现在,出了一个新的主粮,有了前车之鉴,大家倒是真正的相信了。
这主粮到底如何,不见一见,还真放心不下。
“臣乃首辅,还是臣去为好。”刘健想了想,主动请缨。
其实他也等不及了,与其在这干着急,不如亲眼去看看。
“刘公和谢公年纪大。”那沈文眼珠子转着,倒是动心了。
倘若这主粮是真的,那么今日发生的事势必名流千古,这么好的事,谁先去,肯定要在史上留名的,比如‘翰林侍读学士沈文奉上谕,至西山观新粮’,一想到自己能留个名儿,沈文就激动了!
刘公、谢公,你们反正肯定会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可下官不一样啊,下官未来的际遇还说不准呢,得先找个地,先留个名才好。
吏部尚书王鳌和兵部尚书马文升也动心了,正想说什么。
就在此时,却有人道:“粮乃国本,这是户部责无旁贷之事,臣兼户部尚书,该当去看看。”
说话的,自然是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李东阳。
弘治皇帝看着众臣,却是很豪气的大手一挥,大气地道:“同去!摆驾。”
这一下子,终于消停了。
其实,大臣们不喜欢皇帝瞎转悠,就如弘治皇帝偷偷带着太子出去夜游一般,都得藏着掖着,因为怕御史六科弹劾。
既然清流们会闹,一般情况之下,似刘健这些老臣,往往也会尽力劝阻皇帝不要出宫的。毕竟他们虽不是清流,可也怕别人说自己没有风骨,任由皇帝胡闹啊,当初成化皇帝在的时候,内阁就不敢阻止皇帝胡闹,结果呢,这几个阁臣,被笑话到了至今,什么纸糊三阁老,什么泥塑六尚书,首辅万安,据说是给成化皇帝进献了某种不可描述的药,因而时称‘洗DIAO相公’,还有内阁大学士刘吉,外号‘刘棉花’,棉花者,不怕弹也,无非是说他脸皮厚。
这读书人的嘴,最是恶毒,真是将成化内阁讥讽到了难以启齿的地步。
到现在,民间还有诸多读书人发挥段子手的功能,编造这纸糊阁老、泥塑尚书们的各种扒灰、某些方面无能的段子,到处传唱。
好不容易,到了弘治朝,风气好了,刘健等人也历来受敬重,他们接受了万安、刘吉等先辈的教训,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因而很多时候,会表现一下风骨,劝谏一下皇帝不该干这个,不该干那个,虽然弘治皇帝也心知肚明,知道他们的为难之处,偶尔也任由他们给读书人一点交代,所以也不做声。
可今天……陛下说要出宫,居然出奇的,没有人吭声。
大家都很一致的在装傻,下不为例吧。
只见弘治皇帝又道:“摆驾,萧伴伴,你去预备……”
“陛下……萧敬倒是想起了一事来,随即道:“听说西山那儿,到了今日吉时,就要收土豆了。”
“吉时?”弘治皇帝眉毛一挑。
萧敬连忙提醒道:“还有近两个时辰。”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急迫起来,等这宫中上下折腾一遍,预备了无数羽林,还有乘舆,怕是天都黑了。
他拧着眉头,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道:“便服出宫,多备暗探。”
“奴婢遵旨。”
刘健等人依旧不做声,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几乎可以想象,明天闻风而动的翰林,肯定要上奏弹劾的,少不得有人弹劾皇帝,更有人弹劾刘健这个首辅大学士。
可是……管他呢。
主粮啊。
现在大家就缺一根翅膀飞到西山了,谁还顾这个……
……………………
西山。
今儿这西山上下,一应千户所的骨干们,都汇聚一堂。
饭堂里,今天加了菜,很不巧,正好西山不远的一处村落里,一头年壮的耕牛,居然很不幸,死了,它走的很安详,其主人表现得很坚强,没有哭,得了几两银子之后,就愉快的去买酒喝了。
作为一头牛,它是幸运的,因为走的这一天,天色正好,阳光明媚,风很大,火也烧的很旺,人们围着火,似乎是在进行某种祭祀的活动,一个个流着哈喇子,表现出了牛生前时吃草时的样子。
伙夫拿着大勺子,在那熊熊大火的大灶上,不断的搅动着汤汁,诚如老牛耕地时,那扑哧扑哧的劳作。
朱厚照流着哈喇子,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牛的尸首,欣慰地道出了一句话:“这是一头好牛啊。”
“是的。”方继藩表示认同:“瞧瞧这一身腱子肉,肯定很香。”
朱厚照咧嘴笑了,眼睛放光。
他想吃土豆烧牛肉。
现在距离吉时还早,所以还是先将牛熬一熬再说,等吉时一到,收完了土豆,就要在西山庆功了,西山千户所,在西山当值的有三百多个弟兄呢,自然要准备好宴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朱厚照瞧了瞧天色,忍不住道:“看来还有一个时辰,可是我已等不及了。”
方继藩安慰他道:“殿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莫急。”
朱厚照想了想道:“方才在那庄子里的时候,我还看到一头牛,那头牛似乎看着……印堂也发黑,你说,明日它会不会不小心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死呢?”
“……”方继藩抚摸自己额头:“殿下,杀活牛是犯法的!”
朱厚照舔舔嘴,很是泰然地道:“天上掉下来的石头,与我何干?”
“……”方继藩也算是服了他。
不过……你是太子,你牛逼,自己能说啥?
…………
终于更完今天的五更了,太累了,先睡了,明天五点起来码字,尽量早些给大家送来第一更!大家也早些睡,明天继续!
在另一边,一个请来的里长来此签了一个保书,上头大抵写着牛死的经过,天上突降巨石,牛应声而倒,遭受无妄之灾,户主刘三悲不自胜,奈何事已至此,亡羊补牢,为时晚矣,今准其将死牛屠宰,保长陈务实,甲长及请来的顺天府老吏吴二聚在一起,画了押。
吴二瞥了陈务实一眼,眼睛不动,嘴唇轻轻的颤了颤:“要笑呵……笑的开心一些。别惹人不高兴,否则咱们不会比这牛好到哪儿去。”
陈务实便挤出笑容。
吴二才满意了一些,而后拿着文书,小心翼翼的到了方继藩身边:“新建伯,您看,这宰牛书,已置办好了。”
方继藩接过,匆匆看了一眼,道:“不会有什么疑问吧,你也知道,我这人害怕做违法乱纪的事。”
“绝不会。”吴二拍着胸脯道:“小的可以人头作保,哎,这头牛啊,时运不好,朝廷禁止屠牛的本意,是为了兴农嘛,可这牛死了,遭了无妄之灾而死,又非人为,这屠宰,不是理所应当吗?宰牛书办妥了,便是依律行事,断然无碍的。”
方继藩放下心了,将宰牛文书一收:“有劳了,要不要喝口水再走?”
“不必,不必,小人……小人还有紧要的事……”
方继藩点了点头,便放他走了。
这边杀牛宰羊,另一边,炮竹也已预备好了。
其实方继藩心里挺忐忑的,密植的土豆,到底能收多少,他心里没底。
不过……若是当真收成低,也只好继续育种了,反正有张信呢。
远处,传来学堂里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方继藩不愿待在这跟流哈喇子的朱厚照一起,借故要出去。
朱厚照一听,却也在后面追着跟了出来。
就在此时,正好看到有飞马而来,马人的人大叫道:“新建伯在何处?”
马上的正是禁卫,等他发现了方继藩,急匆匆道:“圣驾来了,预备接驾。”
朱厚照一听,顿时哈喇子没了,吓得猛地打了个激灵,有些失措起来:“咋办,是不是把牛埋起来,毁尸灭迹?”
方继藩则是定了定神,取出《宰牛书》,面不改色地道:“怕什么,我们是办过证的。”
朱厚照这才心安了一点点,顿了一下,却又不由道:“办过,父皇也不会信的。”
方继藩却没有时间再安慰朱厚照了,那弘治皇帝显然来的匆忙,一行人马,已是快速而来了。
方继藩只好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膀,而后和朱厚照快步前去迎驾。
弘治皇帝到了此处,左右顾盼,这是他第二次来西山,上一次,还是在半年多前,这相隔半年,此处显得热闹繁华了不少,不少连栋的新屋拔地而起,原先的茅草房也少了一些,尤其是学堂,青砖红瓦,占地极大,似乎靠着山脚,又新开了一个作坊,依旧还是大烟囱。
百户所成了千户所,规模大增,似乎这座千户所早有规划,许多屋子才新建,打了地基。
那暖棚一片一片的,已是看不到尽头了,便是地上的路,也开始铺了碎石,今日没下雪,可积雪裸露出的碎石,依旧还可看出路基的痕迹。
弘治皇帝笑意盈盈的看着这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又觉得陌生,他努力想要寻觅当初去王三家的路径,可惜……已经找不到了。
不过……他显然是为了‘正事’来的。
刘健也来过此,对这里其他的事都没兴趣,倒是有些担心在这里遇到自己的儿子刘杰,若是撞见了,该怎么圆谎好呢?
毕竟李东阳和谢迁,可都是见过他的啊。
这京中和西山不算太远,可还是有点距离的,一干臣子们都有些累,陛下既然打算坐轿子来,那么其他人,自然也就没了坐轿的资格,索性步行来的,这可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
方继藩和朱厚照还未行礼,弘治皇帝便绷着脸的直接步入正题,道:“土豆呢?土豆在何处?”
朱厚照吓得可怜巴巴的道:“父皇,在暖棚……”
弘治皇帝看着连片的暖棚:“朕当然知道在暖棚,你便直说了吧,那土豆在何处?”
方继藩道:“要等吉时……”
“朕知道,吉时,还有大半时辰是吗?”弘治皇帝似乎比方继藩还要了若指掌。
倒是此时,方继藩看了那跟着皇帝而来的大臣们一眼,只见刘健等人个个期盼的样子。
似乎,他们和那对着牛肉流着哈喇子的人也没什么不同嘛。
果然……大臣,也就这么一回事啊。
方继藩心里想着,可转念一想,这也不对,人家流哈喇子,是因为有高级需求,朱厚照这厮流哈喇子,只是低级需求,这里头的档次是全然不同的。
一种是匡扶天下,一种是满足口腹之欲,高下立判。
还好,自己也属于高级需求,心怀天下的人,总是容易惺惺相惜的。
方继藩领着弘治皇帝一行人到了暖棚这,张信却在暖棚外头不安的等待着,见是皇帝来了,楞的竟不知所措,连行礼都忘了。
弘治皇帝没有进暖棚,而是嗅了嗅道:“方才……是不是有肉香?”
“是啊。”刘健笑吟吟地道:“老臣,也闻到了,香味扑鼻,倒是将老臣的食欲勾起来了。”
朱厚照更是给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方继藩则是面带微笑道:“陛下,这不是最重要的,这肉香与土豆相比,一个只是口腹之欲,一个却是拯救苍生之物,不可同日而语。”
终于,将话题拉了回来。
弘治皇帝皱眉道:“拯救苍生之物?凭这土豆?这土豆,一年可几熟?”
“一般情况,可以两熟。”方继藩回答。
两熟……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除此之外,此物可以作为主粮。”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得到了方继藩的确认,长长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萧敬的奏报有误。
近来萧敬是越发的不上心了,东厂的错误频出,弘治皇帝心里没底。
弘治皇帝便漫不经心的道:“既可以作为主粮,那么亩产多少?”
其实,自从有了红薯超级的亩产量之后,他对这主粮,也不报太大的期望。
方继藩汗颜道:“陛下,臣……不是还没开始收吗?待会儿收了,自然也就一清二楚了。”
方继藩虽然知晓,土豆的亩产超高,可并不代表这生在弘治朝的第一代密植的土豆产量有多少,现在若是夸下海口,自己的下场,怕不会比那牛好多少。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心里想,既是主粮,若有三五石,那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弘治皇帝显然在来此之前就想到了很多疑问,于是他又看向方继藩道:“此物还有什么特点?”
“有一样东西。”方继藩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接着笑呵呵的道:“陛下,此物最适合在关外种植,无论是在大漠,还在辽东…”
“什么?”弘治皇帝脸腾地一下……红了。
刘健直接是眼睛发直起来,忍不住道:“你再说一遍?”
随来的其他大臣,也个个觉得不可思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继藩这小子……靠谱吗?
方继藩一字一句地道:“此物最适合在大漠和辽东种植!”
弘治皇帝差点要眩晕过去:“关外环境如此恶劣……辽东倒也罢了,这大漠……”
方继藩一摊手道:“臣也不知道啊,反正试种出的结果就是如此,在西山这儿,屯田卫会在天下各处采土,有来自于辽东的,有来自于大漠的,有来自江南和淮北的,还有京畿附近的,各地的土壤都采了来,结果……根据丰城伯的试种,大漠的土壤不但可以使土豆存活,而且长势还不错,辽东的土壤甚至更佳。至于生长的环境,丰城伯也发明了一些方法,就是不同的暖棚采用不同的地温,最终得出的结果,这土豆乃耐寒之物,在大漠和辽东的开春和秋夏,完全可以种植。”
方继藩连续提了很多次丰城伯。
自己的功劳,是没有人可以夺走的,可是好兄弟,要讲义气的啊。
平时自己可以揍张信,可以一脚把他踹进田里,可以对他大呼小叫,可以动辄让他滚蛋,可是关键时刻,还是要表现出风范的。
西山屯田千户所,多少人肯拼了命的买力气,这么多勋贵子弟、良家子,凭什么跟着方继藩的屁股后头屁颠屁颠的,方继藩叫他们往东他们便往东,让他们挖坑,他们就挖坑。
为啥?
还不就是方千户这个人虽是脾气很糟糕,可方千户实在,肯带大家一起立功。
大家一起拼了命,弄出成果来,完全不怕到时别人抢了自己功劳。
这些勋贵子弟,多是家中的次子或是庶子,虽是出身好,偏生继承不了家业,家中的长辈不愿他们一辈子碌碌无为,想让他们出来拼一拼。
方继藩摸清了他们的性子,自然晓得该怎么对付他们。
毕竟,自己三观奇正,是立志要干大事的人,才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废物。
…………
今天特地调了闹钟起来了,第一更到,缓口气继续码字,尽量第二更早些送来!
此时,方继藩朝张信使了个眼色。
张信才恍恍惚惚的反应了过来,想起了什么来,他有些木讷,方继藩提醒,才晓得该怎么做了。
于是张信忙跪在地上道:“臣……不敢居功,都是新建伯叫卑下做什么,卑下就做什么,功劳没有,苦劳有一些。”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再看看张信。
尤其是张信这未老先衰的样子,心里不由万分感慨。
土豆……可以在辽东和大漠中种植……
若如此,这可就是奇物了,倘若当真如方继藩所言,没有打折扣的话,辽东那儿,那么多的土地,可以产多少粮食?
有了粮,还担心招徕不了流民?
安置流民……休养生息……征召军马……
作为一国之君,弘治皇帝已经从一个土豆想到了宏图伟业。
随即,他眼眸一张,震惊地看着方继藩,他猛地想起了方继藩似乎曾对他提到过彻底解决大漠问题的办法。
天下无粮不可,天下无粮不定,天下无粮不安!
很久很久的,弘治皇帝才从这震惊中缓了过来。
接着,他直直地盯着张信,看着张信的面容,他无法置信,堂堂英国公之子沦为了这番模样。
一下子,他就了然了。
为何……先是红薯,又是土豆。
这哪里只是运气,哪里只是……方继藩是奇才这样简单。
而是因为,在这大明朝,固然有许多地方,朱门酒肉臭,有许多人出身就是富贵,含着金汤匙长大,不知民间疾苦。他们不但贪婪,同时也挥霍无度,他们残民、也害民,他们目无法纪,视朝廷律法于无物,他们崇尚锦衣玉食,不知羞耻。
可是……
同样也会有一群人,他们和前者有同样的出身,可他们却如方继藩,如张信一般,凝聚在西山,他们只顾着低头做事,他们在田垄之间,躬耕劳作,不尚奢华,心里怀着的,乃是天下。
到了西山,这一路来,弘治皇帝看到了许多的禁卫。
这些禁卫,无一不是出身良好,可弘治皇帝也看到,他们比之张信,可能要好一些,却也个个肤色黝黑,一身污浊。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他很意外地拍了拍朱厚照的肩道:“你的运气比朕好!”
他恍然间,意识到,这天下从来不缺忠诚且爱民的人,即便他们出自高门,可依旧还坚信着,通过自己,可以改变这个天下。
今日……他竟发现,那作为主粮,可以在大漠和辽东种植的土豆,即便它能亩产三石、五石,都不重要,重要的却是,他在这里,看到了希望。
这是一群多么淳朴的孩子啊。
他们的祖先们,曾为大明立下赫赫功劳,而今在这里,他们依旧如他们的祖辈一样,凭借着西山,为国效忠,为民效力。
朱厚照的眉头皱了皱,却朝弘治皇帝笑道:“父皇,儿臣运气并不太好。”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不禁满脸疑惑。
朱厚照顿时觉得自己是在作死,差点说漏嘴了啊,自己才刚刚炖牛肉,父皇就来了,这运气算好吗?
当然,他自是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便支支吾吾起来。
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古古怪怪的模样,顿时感觉方才的好心情被大打折扣了,这家伙出现在西山这等地方,简直就是刺眼啊,看看人家,怎么就不好好学学。
弘治皇帝今日来可不是为了整治这家伙,便不打算再理这熊孩子了,他在这暖棚外的田埂里,低头看了看,田埂上积雪消融,烂泥也裸露了出来。
可看了看浑身污浊不堪,满身泥污的张信,弘治皇帝居然直接大喇喇的坐在了田埂上。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刘健等人不由道:“陛下……”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道:“无妨,不过是泥泞而已。”
朱厚照吐了吐舌头,他很想告诉自己的父皇,其实……自己经常来此施肥的,所以……总是不免会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当然,他不敢说。
弘治皇帝这算是第一次坐在这种地方,神色倒是怡然,招招手,朝众臣道:“都坐吧,坐下,不是都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吗?他们小儿辈尚且无惧去做的事,你们这些尊长只是坐一坐这里,怎么反而不敢了?”
这么一说,刘健倒也舒展了面容,哈哈一笑道:“陛下所言甚是。”说罢,他也坐了下来。
皇帝和刘公都坐了,大家还能说什么,一干臣子,纷纷席地而坐。
“厚照,你来,坐朕身边。”弘治皇帝朝朱厚照挥挥手,脸上难得的对这儿子露出了随和。
朱厚照却是脸色惨然地道:“儿臣还是站着吧,儿臣在父皇面前,怎么敢坐?”
弘治皇帝倒也没计较,转而微笑着对方继藩道:“方继藩,那你坐。”
方继藩很是正气凛然地道:“陛下,臣不过是小辈而已,即便陛下鸿恩浩荡,可是在座诸位都是臣的尊长,臣若是坐了,心中不安,陛下和诸位叔伯们坐着就好,臣站着舒服。”
弘治皇帝便又颔首:“不错,越来越懂礼了。”
趁大家没注意,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双方的眼神大抵都是在警告对方,千万别说出真相。
看到了对方确定的眼神之后,二人一下子轻松了。
此时,弘治笑吟吟地道:“来了这西山,朕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很自在,这里是个好地方啊。”他看向刘健等人道:“你们有闲,也要多来此走一走,或许会别有感悟。你们的子侄也可以来,看看张信他们……他们不是来了吗?”
刘健的心里已经五味杂陈,忍不住想,臣的儿子刘杰,早就来了,现在成天像是得了魔怔一般,就知道往这儿跑呢。
谢迁此时却笑道:“陛下,臣子谢丕,正在读书,预备十六年的会试。”
“噢。”弘治皇帝想起来了,谢迁的儿子谢丕,这可是了不得的孩子啊,据说前年参加了乡试,名列第一,乃浙江解元,谢迁很为这个儿子而自豪,几乎所有人都料定,这个小子金榜题名,只是时间问题。
而事实上,历史上的谢丕,中了弘治十八年的探花郎,此后官至吏部左侍郎,赠礼部尚书,在历史上,父子鼎甲,一时传为佳话。
谢迁当然是自豪的,自己的儿子,牛叉啊,跟自己很像,什么都优秀,自己是状元,他是解元,将来说不准还能给谢家再挣一个状元。
这样的儿子,怎么可能跑来此来务农呢,安心读书都来不及呢。
马文升也微微一笑道:“犬子马璁,已中了举,也在温习功课。”
马文升的儿子,虽然不及谢迁的儿子,可好歹也是举人,还是很有希望的。
王鳌则是捋须,面带着微笑不言,他侄子已是二甲进士了,当然,必须要低调,方继藩在这里呢,这厮若是哭嚎着自己的门生考试又丢人了,王鳌怕自己的脸皮扛不住。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刘健道:“刘卿家不是有一个儿子,是叫刘杰吗?”
刘健心里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了,别人的儿子,最低都是举人,自己儿子呢,区区一个秀才,本就抬不起头来做人,最近又往西山跑的欢快,这谢迁等人言外之意,不是很明白吗?就是说,他们的儿子,将来都有大前途的,来这西山干什么,读书人嘛,当然是功名要紧。
可被皇帝问到了,刘健只好硬着头皮道:“是,犬子……”
“朕知道。”弘治皇帝一副很理解他的样子:“可以让刘卿的儿子来西山嘛,这西山的确很好,到哪里,男儿没有功名呢?”
刘健老脸一红,眼角的余光扫了扫谢迁等人,正色道:“臣的儿子也在备考,读书人,最紧要的还是读圣贤书。”
谢迁等人纷纷点头,都说刘公果然持重,这是对的,西山这儿……有点怪,据说在这里还折腾出了个新学,很不妥,别误了人子弟,刘公的儿子刘杰,虽是运气不好,屡屡不中,可有其父必有其子,嗯……会有前途的。
弘治皇帝似乎也能理解他们,他们都是正经出身的读书人,便只点了个头。
突然这时,爆竹声响了。
一个力士狂奔而来,口里边道:“千户,千户……吉时到了……到了……”
“到了……”
所有人顿时都打起了精神。
要开始收土豆了。
张信的眼睛发光,虽然此前已收了几亩,可是密植的几亩地,却一直没有动,就想看看效果呢。
方继藩也打起了精神,不过他先看向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自也是急切的,他站了起来,用手拍了拍自己后TUN上的泥泞。
朱厚照一直盯着父皇的手,看他在‘TUN部’拍了拍,手上也沾了‘泥’,下意识的,朱厚照打了个冷颤,他决定,要好好保守一个秘密,这辈子,打死都不说出来。
弘治皇帝道:“收吧,朕要看看,此物能产几何!”
“遵旨!”
…………
第二更到,今天很早起来了,昨夜没睡多久,写完两章,又累又困了,老虎得去补眠一下,起来再继续!
终于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
其实方继藩的心里是有些紧张的,虽然这土豆已经经过了一轮育种,可方继藩却知道,这时代的土豆,显然比后世相差甚远。
方继藩亲自捋起了袖子,一干校尉们亦是个个龙精虎猛的样子,磨刀霍霍。
张信神色肃然,亲自命人拆了暖棚,一亩土豆田便绽露眼前。
弘治皇帝看着这绿油油的一片田地,目中深处带着深邃。
身后有人窃窃私语,似乎对这土豆田带着几分怀疑。
这……当真是主粮?
此时,已有人搬了大秤来,一边有千户所的书吏专门预备记录。
万事俱备,方继藩倒没有打算做旁观的大爷,亲自蹲下,自地里刨出了第一株土豆。
这是一串比鸡蛋还大的果实,轻轻刨出之后,一旁的校尉立即自方继藩手里接过,双手捧着,徐徐到了另一边。
书吏开始落秤:“三斤六两!”
接着,十几个校尉一同下地,开始在地上刨出一串串的土豆,而书吏报的数目也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很多来不及上秤的,则堆砌在一旁。
“三石……”
当书吏报到了三石时,弘治皇帝的瞳孔已经开始收缩了。
主粮……三石……这意味着,它的产量已经开始超过了南方的稻米了。
岂不是说……有了红薯,有了土豆,大明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缺粮的问题?
而今天下的人口,朝廷黄册中所统计的,不过是两千万户罢了,若是加上隐户,至多也不过三千万户,人口不会超过万万之数。
现在,单凭稻米和麦子那可怜的亩产,确实已经捉襟见肘,而若能在大漠以及辽东种出三石的主粮,又可养活多少人口啊。
只是显然……还没有结束。
一旁还有堆砌着的许多土豆,地里的土豆也在继续刨挖。
“五石!”
报到了这个数目时,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几乎感觉自己要疯了,头皮发麻。
五石……是五石啊……
这产量,已超过了整个南方稻米的一倍,这样的亩产量,已经堪称恐怖了。
这可是主粮啊。
弘治皇帝不由自主的踩着泥泞,踏步向前走去,而后走到了方继藩的身后,接着微微的弓着身子,似乎想要瞧清楚方继藩是怎么将这一个个土豆刨出的。
只见方继藩用手轻轻地拨出了一层层的浮土,接着一枚果实出现,连着根茎,接下来是第二颗、第三颗,一大串的土豆轻轻的被方继藩拔了出来。
弘治皇帝已觉得自己的脑子彻底的乱了。
陛下目瞪口呆,而刘健诸人,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当书吏报到了十石的时候,空气中,直接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十石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在现有的土地之下,大明的粮产可以直接翻上三倍。
三倍啊。
这倒还罢了,最重要的是,辽东和大漠若是也能种上,那么又可增多少粮食,可以养活多少人口?
这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红薯足以使大明不再有灾荒,而土豆,则是可以使天下人都能饱食。
刘健按捺住了心里的激动,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秤,生怕有人动了手脚。
可是,收土豆的程序还在继续,旁边小山一般的土豆,一个个上秤,源源不断,让人目不暇接。
“十五石!”
那翰林学士,已是捂住了自己的心口,觉得自己的心跳动得太厉害了。
他满脑子嗡嗡的响,这……算是大治之世吗?糟了……糟了,他脸色一变。
在这转念间,他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
得修书,得赶紧的修书回乡啊,沈家乃是大族,是乡中一等一的大户,有良田千顷,这是沈家的祖业,是根本。
自成化年开始,随着天下太平,人口愈来愈多,人多而地少,导致地价不断的攀升,短短二十年间,粮田的价格增加了三倍有余。
士绅们,都在急着眼的兼并土地。
为何?
因为可以预见,未来的人口只会越来越多,而土地……终究是有限的,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也是极其有限,谁有地,谁有粮,就意味着,别人饿肚子,自己不必饿肚子,饿肚子的人为了吃粮,他们可以甘愿付出一切,因为你不吃粮,你就得死,你想活,就得卖儿卖女,卖掉一切值钱的东西换来粮食。
在大明,兼并土地,乃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沈家就有很多地,很多很多。
只是现在……
这位翰林学生,听着那书吏一次次的报出的数字,直感到心惊胆跳,使得他的脑海里很大胆的冒出了一个念头……那么多的地,得卖。
当粮食越来越多,人们就不必担心挨饿了,地价肯定会大跌。
倘若再有吃不饱的流民往辽东,往大漠去,那里有的是的土地,只要肯开垦,那么……这地价还怎么涨得起来?
他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此时此刻,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亩产十五石,这是砸人饭碗,可又是救济了天下人啊。
道德和利益,在他脑海里不断的摇摆着,摇得头晕脑胀,他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浮出了苦笑。
“二十石。”
这个数目自书吏口中报出来的时候,沈文的脸已麻木了。
十五石和二十石有分别吗?
有个蛋的分别,大明的人口就算是再增长一倍,也养得活。
在另一边,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收着土豆,他已忘了书吏的报数,他只专心致志地看着方继藩的手在地里翻飞,变得越来越熟练。
不可遏制的,弘治皇帝居然也蹲了下去。
你方继藩可以。
朕也可以。
他学着方继藩刨土的样子,朝着地里挖,刨啊刨,却是刨了个空。
方继藩侧目,不禁一脸懵逼地看着弘治皇帝:“陛下……那个……您挖错地方了,这是地,那里……是引水的沟渠。”
“噢。”弘治皇帝没有因为方继藩小心翼翼的提醒,而有任何羞愧,朝着方继藩所指的方向,终于,他刨出了一个土豆。
这沉甸甸的果实,落在自己的手里,弘治皇帝奇怪地看着这果实,即便这果实上还沾满了泥水。
一旁接土豆去上秤的校尉不敢去接,吓得脸色惨然,他楞在田垄里,显得不知所措。
倒是萧敬,顿时明白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陛下一眼,没有相劝,陛下都亲自动了手,他还能闲着吗?
身后,一个小宦官想要上前帮着刨土豆,萧敬却是用杀人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小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后退了三步。
这等马屁,也是你能拍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有资格?
萧敬心里冷笑,可随即又露出了谦和的笑容,同样蹲在了地上,和弘治皇帝齐心协力的刨出了一串土豆来。
“二十五石……”
这个数目报出来的时候。
翰林学士沈文,生生的栽倒在了地里。
彻底昏死了过去。
怒极攻心啊。
倒也未必是怒极攻心,只是,这太震撼了,他心里有太多的念头,他自然知道,这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沈家就算是损失一些利益,若能换来太平天下,又何尝不可。
可心里,又有一丁点小小的痛心,祖产啊,那些都是祖宗的地啊,不卖,就可能坐视地价跌一轮,最后越来越没有价值,可若是卖了,自己……岂不和方继藩一般,成了崽卖爷田的败家子?
于是乎,当听到二十五石时,他终于承受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
更奇葩的是,此刻,这位翰林学士昏厥在地,居然没有人搭理他,倒不是沈文的人缘糟糕,而是因为……大家的精力都没放在了别的地方。
“三十石……”
蹲在地上,已一身泥泞,污浊不堪,挖出了几串土豆的弘治皇帝,顿时身子一震,手还伸在泥里……
弘治皇帝的眼睛有些红了,不是想哭,而是激动到无可克制自己了。
一旁的萧敬,愉快地跟着陛下刨着土豆,一见陛下如此,也停了手,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这是上天赠与陛下的大礼啊……”
萧敬压低着声音,向弘治皇帝道。
弘治皇帝这才缓过神来,而后看了方继藩他们一眼,又默默的继续刨。
当数目报到了三十三石的时候,一切……都进入了尾声。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腰有些疼,这时候,他才体会到了张信和朱厚照的感受,务农……真的辛苦啊。
他巍颤颤的,在一个校尉的搀扶下起身,口里喘着粗气。
三十三石,可谓是大大的超过了自己的预料之外。
自然,这三十三石中也不无水分,比如,土豆在上秤时没有洗干净,因而,上头还沾了不少的泥。
又比如,许多坏了的土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上秤再说。
真实的数目,可以称之为粮的,多半也不过二十三四石罢了。
可这又如何呢?无论是笼统的数目还是精确的数目,这数字都已横扫了一切,远超大明君臣们眼里,一切的主粮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欢呼雀跃,干得漂亮!
这句话,说的是方继藩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