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什么。”
季大珍惜地将布包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道。
“哼,千里迢迢来要一盏点不燃的灯,”姬墨神情讥诮,“黑虎军中全都是傻子疯子的传闻看来并不不假。”
季大淡淡回头瞥了姬墨一眼,“就算这灯点不燃了,但不是还有人把它藏在家中,珍藏了足足七年么?”
暗室中寂静了一瞬。
“珍藏?”
姬墨笑了一声,“不过是顺手一摆罢了,扔出去怪麻烦的。”
明明摆了七年却连碰都舍不得碰。
季大懒得揭穿,毕竟他还想全须全尾地走出国师府。
“既然东西拿到了,国师大人,小人告辞。”
姬墨坐在地上头也不抬,“不送。”
季大在他身边站定,“希望我们不用再见了。”
姬墨眸光闪了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滚。”
季大苦笑,两人之间最后一丝联系已经斩断,他们都心知肚明,如果会再次相见,恐怕就是剑拔弩张之时。
恐怕就是他拿到证据,要为林书白报仇之时。
在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季大希望永远找不到这样的证据,永远不用再见姬墨。
他迈开步子,快步登上阶梯向暗室门口走去,就在走到门口时,季大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楼梯的顶端,转身看向那个依旧盘腿坐在供桌下的男人的背影。
姬墨没有回头,也没有抬手,只是静静注视着供桌。
季大看着那封被他放在供桌上的信,忍不住开口道,“国师大人,你不拆信么?”
他原本以为姬墨至少会打开信封检查一下,但直到他要离开了,姬墨都没碰这封信。
“我们的交易已经结束了,银货两讫,”姬墨背对着他道,“你别管那么多。”
季大苦笑,“您就不怕这封信是空的?”
“那盏灯对我而言已经没用了,你要带走就带走,”姬墨冷冷道,“这封信是空是满,关你何事?”
季大叹了口气,“总之,国师大人,还请您知悉,我是没有拆这封信的。”
即便保存了这封信七年,但他却也不知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姬墨没说话,伸手在供桌下一个位置按了一下,暗室的大门在季大面前打开。
“你若是拆了,现在你身上的骨头也已经被拆散了,”他淡淡开口,“我看得出来。让你滚就快滚,还是说你想留在我家中喝茶?”
再喝茶怕就是喝的死人茶了,季大苦笑一声,双脚迈出门槛。
姬墨重新拨动机关,合上暗室的门。
季大的身影渐渐从门缝中消失,就在这时,一句话忽然从门缝外传了进来。
“姬墨。”
季大背对着门缝,“你还要在这个鬼地方待上多久?”
姬墨放在机关上的手一顿。
门外的男人声如洪钟,在黑夜中发出无数回声。
“这么多年,你到底在等什么?”
姬墨缓缓转过头,远远看向门缝外满头白发的老者。
季大佝偻着的腰挺直了,让他看上去忽然变年轻许多。
“她回来了,新的风开始吹了。”
“所以,我要走了。”
“你若是想在这个地方继续烂下去,你就继续待着吧。”
“该做的事,自有人去做。”
季大背对着暗室淡淡开口,没再看身后一眼,提着剑大步走出了姬家祠堂。
……
……
黑夜中的祠堂重新恢复了宁静,祖先牌位前的香烛静静地燃烧。
屋外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让此地像坟墓一般寂静阴森。
姬墨坐在供桌前,静静望着供桌上三盏还在燃烧的魂灯。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哼了一声。
“那三个小东西,命还挺大。”
“不,有一个已经不小了么?”
“二十了,也该娶媳妇了。”
姬墨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只不过那小子应该娶不着他想要的吧?”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缓缓从地上站起,看向摆在最右侧的那封信。
姬墨凝了凝神,拿起了那封信。
薄薄的信纸,非常的轻,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就是她最后留给他的东西。
看着信封上的封口,他抬起另一只手去撕,但就在碰到纸张前,他的手忽然停下。
“你个混蛋。”
在寂静的黑夜里,望着手中的那封信,他忽然低低地骂了一声。
四周安静极了,没人知道他到底在骂谁。
姬墨伸手将完好无损的信封塞进怀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供桌上的三盏魂灯,转身走上楼梯,离开了暗室。
姬家祠堂的大门又缓缓阖上了。
穿过喧闹的人群,姬墨回到了书房前。
远远就看见一个弯着腰的老仆站在门前。
姬墨眯了眯眼睛,撤掉了身边险些冲出去的剑火。
莫名感到一阵杀气,候在门口的季二抬起头,惊恐地地看向虚空中,“老爷?”
“无妨,”姬墨从虚空中现身,“我刚刚把你认成别人了。”
“老爷您把老奴认成谁了?”
季二闻言一愣,他这把年纪的仆人在国师府中并不多,怎么会被认错呢?
“没什么,”姬墨摆摆手,推开书房的门。
是他想岔了。就算给季大一百个胆子,那老家伙恐怕也不敢返回来。
季二敏锐地察觉到姬墨情绪不对,不敢再问,看着姬墨径直走进书房,他跟在后面恭敬道,“老爷,夫人说晚膳已经准备好,让老奴来叫您。”
“我等会儿再去,”姬墨转回书案后,头也不回道,但下一刻他看向桌面,瞳孔一缩。
“老爷?”
察觉到姬墨身上忽然泛起滔天的寒意,季二脊梁一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老爷,您怎么了?”
“是谁?”
姬墨缓缓转过身,一字一顿道,“谁刚才来过?”
“谁来过?”
季大愣愣抬起头,“老奴一直站在门口,没看见谁来过啊?”
再说了,整个国师府内,又有谁敢擅闯姬墨的书房?
不要命了么?
想当初连国师夫人叶氏打着送甜品的旗号想进,都被姬墨毫不留情地拦在门外。
“没人来过?”
姬墨目光凝住,看向空空荡荡的桌面,他原本摆在桌上的旧书已经不见了。
这时月光从窗外射入,光洁的楠木桌面上忽然有微光闪烁。
姬墨眸光微闪,忽然拂灭了桌边的灯笼。
灯火一灭,月光下,一行用茶水写在桌面上的字浮现了出来。
“老身此行正好要去西岭雪山,此书老身就帮国师捎给大公子了。”
“季大!”
轰然一声巨响,姬墨猛地掀翻了桌案,咬牙切齿道,“你想死么?”
“大、大哥?”
季二伏在地上被吓得心惊胆战,但听到这个名字他从地上抬起头来,愣愣道,“我大哥来了?”
被掀翻的桌案正巧立在了他面前,淋漓的茶水从桌案上流淌下,季大呆呆看着眼前的桌面,仔细辨认着上面兄长的字迹。
“书?什么书?”
从桌面的留书上不难看出,季大拿走了书房内的一本书才导致姬墨如此震怒。可好端端的,他大哥为什么要从国师府盗走一本书?
而且按照这留书上的说法,季大拿走这本书是为了送给姬清远?
季二望着那行字睁圆了眼睛。
提起国师府的大公子,寻常奴仆都会认为是嫡长子姬嘉树,但季二心中明白,唯独他兄长口中的大公子只可能是姬清远一人。
姬墨已经很久没有动那么大的火气了,季二心中惊恐,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这个兄长虽然胡闹,但却只会在道理之内胡闹,是做不出盗走姬墨什么珍贵的秘笈送给姬清远的事的。
季大既然说要将那本书带给姬清远,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那本书本来就属于姬清远。
然而……
姬清远的书为什么会在姬墨的书房里?
季二跪在地上,神情忽然有些微妙。
姬清远爱书全府皆知,这些年来,姬墨虽不允许姬清远和姬安歌出门,但清安院中的吃穿用度却是有专人管理,概不能少。
这个专人……正是季二本人。
姬清远想要买书,只要坐在书房里,开出单子,就会有仆从送到他手中。他会按照姬清远的要求满丹阳城搜寻,丹阳城里买不到的,他则会通过姬家的情报网将书单送到中唐东吴等地的书商处,不远千里地求购回来。
总之除了姬墨不允许姬清远看的有关修行的书之外,姬清远想要的书季二都会尽最大的能力搜罗来,送到清安院中。
他能这么做,当然也是受到了姬墨的默许。
恐怕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南楚国师府中藏书最丰富的地方,并不是国师本人姬墨的书房。
清安院里,姬清远书房中的藏书才是全国师府之最。
所以,就算季大受姬清远所托来家中取书,怎么会偷到姬墨的书房里来?
季大又不是目不识丁的文盲,也不可能找错书啊?、
除非……
季二心头一跳,心中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可能。
除非是姬清远的书放在姬墨的书房中。
可这个可能比季大摸错书房还要匪夷所思。自从姬清远五岁后,这对父子几乎再不接触,姬清远和姬安歌跟着嬴抱月离开后,姬墨更是下令封了清安院,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本人更是再也没有踏进过清安院一步。
姬清远的书,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姬墨的房里?
“老爷……”
季二望着姬墨的背影,试探地问道,“我大哥拿走的书,是大公子的吗?”
姬墨沉默着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他才冷冷开口,“出去。”
季二有些愕然,“老爷?”
“这个家中,没有什么东西是那个家伙的,”姬墨冷冷道,“你要再提一遍,明日你就回季家去吧。”
季二心中一颤,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下猜了,他默默地从地上爬起,退到门口。
就在要退出去时,他小声道,“老爷,可晚膳……”
“我不吃了,”姬墨淡淡道,“你去和夫人说一声。”
想到准备了半日,正坐在厅堂中翘首以盼的叶氏,季二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
“老奴明白了,这就告退。”
季二轻手轻脚地退出书房,并小心将书房的门关上。
……
……
季二离开后,书房中又恢复了宁静。
姬墨默默在地上站了一会儿,转身看向乱糟糟的地面。
桌椅翻倒,茶水淋漓,墨汁横洒。
他闭了闭眼睛,俯身将桌子重新立了起来,随后站到了窗边。
窗外并没有种花木,只有一棵老柳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飞舞。
清冷的月色打在柳树身上,落下一片鬼影。
姬墨手扶在窗沿上,静静注视着窗外的柳影,目光阴郁。
“别再看了,再怎么看下去,那棵树也发不了芽。”
这时窗沿上落下一片阴影,一只胖麻雀忽然落在了他手边。
仔细一看,能发现这只麻雀的羽毛边缘居然微微泛着红色。
姬墨眉梢微动,低头看了一眼手边的胖鸟,“你回来了?”
胖麻雀蹲在窗沿上,煞有介事地注视着院子光秃秃的柳树,“七年了,我就没看见过这棵柳树发过芽。”
“大概是之前林抱月砍断了它的根吧,”姬墨转身离开窗边,“这棵树大概早死了。”
“可我怎么记得这树是七年前才开始不发芽的?”
“昭阳郡主剑劈国师府那都是多少年的事了?”
胖麻雀飞进窗户里,蹲到姬墨的肩膀上,不满地开口,“你能不能不要把什么事都推到抱月身上?”
“抱月啊……”
姬墨冷笑一声,“那个女人还没死么?高阶魁首选出来了?”
胖麻雀忽然闭紧了尖嘴,将脑袋藏进了翅膀下,缩成一个球,仿佛睡着了一般。
姬墨缓缓吐出一口气,抖了抖肩膀,“下去。”
胖麻雀一个趔趄滚到了书案上,抱窝一般蹲在了干涸的砚台上,它环视了一圈乱糟糟的桌面,“你这屋子怎么变得这么乱?”
“你今晚的话倒是很多,”姬墨走到衣橱边,“夺舍的对象会影响性格么?”
胖麻雀双眼呆滞了一瞬,歪了歪脑袋,后怕起来,“大概,不会吧?”
它的声音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把大鹏丢在西岭雪山了。”
原来金翅大鹏被丢在西岭雪山了么?
“别在麻雀的身体里待久了,”姬墨淡淡道,“万一真变成麻雀了,我还得重找个兽神。”
“哼,不会别的兽神受得了你了。”
胖麻雀张开翅膀,抖了抖羽毛,望着从衣橱中拿出一件衣服的姬墨,它的鸟眼忽然瞪圆了。
“姬墨,你要出门吗?”
姬墨沉默一瞬,将手上的衣服披到了身上。
“你既然刚回来,要不要一起去,随你。”
……
……
深夜。
叶氏坐在堂屋内,静静对着一桌丰盛却已经冰冷的佳肴。
所以丫环婆子都已经被她赶了出去,身为国师夫人的骄傲让她此时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
但就在这时,叶氏不经意地抬头,却恍惚中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院中。
“谁?!”
叶氏猛地抓起手边的茶盏丢了出去,“我不是让所有人都滚出去吗?”
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但院中的人影却没有消失。
望着那个人影,叶氏心脏然狂跳起来。
她着了魔一般扶着桌子站起,一步步走到门口。
月色淡如水,一个身着红衣的男子站在院中。
叶氏目光一个恍惚,仿佛回到了自己成亲的时候。
身着大红喜服的男人全程没有一个笑脸,惹得送亲的兄长十分不满。
她在盖头下都听到了娘家人的抱怨,再想起成亲前这人就已经有了两个私生子的事实,蒙着盖头的她悲从中来,差点想要落荒而逃。
但送亲的喜娘紧紧攥着她的手,反复和她念叨这是一桩好亲事,她想起出嫁前母亲叮嘱,强忍了下来。
毕竟从今往后,她才是南楚国师的正妻,国师府的女主人。
不管府内有几个私生子,都越不过她的孩子去,她只要有了儿子傍身,这一辈子就能过得安安稳稳,她也用不着去管夫君的心到底在哪里。
没错,在出嫁前,她就打定了主意,她只要国师夫人的地位,完成家族交给她的任务就好。
她是尊贵的叶氏嫡女,才不会稀罕一个喜欢过别的女人的男人,更何况此人出身于底蕴那么薄的家族,她根本看不上好么?
可她的这个想法,在盖头被挑起来的瞬间,忽然烟消云散。
身着红衣,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她的面前,脸上的确毫无笑意,一点都不像个新郎官。
然而只是换了一身衣服,他看上去就和她在结亲前遇见时完全不同。
得知父亲要用她和姬家联姻时,叶氏曾求兄长带她到街上,偷偷看过一眼南楚国师的模样。
楚人尚赤,国师的祭服本来也是赤色的。听说姬墨年轻时也曾爱穿红衣。但不知为何他成为国师后却再也不愿着红,御祷省只好给他赶制了一身全黑的祭服,只镶上了一层红边和前秦的祭服区分。
她在大街上遇见他的时候,姬墨正是穿着那身黑祭服,当时他给她印象是相貌虽好,却像一块冰那般冰冷。
但总归这人还是有一副好皮囊,她回去就向父亲点了头,答应了这场婚事。
不过心中终归还是有些勉强。
然而此时此刻,身着喜服的姬墨却和初遇时的他大相径庭。
喜烛簇簇火焰之下,一身大红喜服的男人剑眉凤目,鼻正唇薄,衬着鲜艳的红色,他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容颜如玉,直似神明降世。
这个身影深深烙印在了她的眼底。
自那之后,永远无法忘记。
……
……
“你怎么了?”
姬墨冷淡的声音打断了叶氏的思绪,她慌乱地扶着桌子站起,“没什么,倒是老爷,您怎么来了?”
望着院中破天荒换上了一身大红祭服的男人,叶氏微微睁大眼睛。
她喜欢上的是姬墨穿着红衣的模样,但自成亲那天之后,姬墨就再也未曾穿过红色。
哪怕是在南楚王去紫华山祭天要求全部大臣都要穿红的重要日子里,姬墨依旧只是穿着镶红边的祭服敷衍了事。
“您……”
望着站在院子中的丈夫,叶氏忽然有些磕巴,“您原来也有正红的祭服吗?”
“当年给嘉树做的时候顺便做了一件,”姬墨淡淡道,“只不过以前一直懒得穿”。
嘉树?
儿子的名字唤回了叶氏的理智。
虽然心中惊喜,但她多少也明白,姬墨换上这么正式的祭服不可能是穿给她来看的。
望着负手站在院子的男人,她咬了咬唇,“老爷,您是要出门吗?”
姬墨点了点头,“我来和你说一声。”
原来是又要走了。
叶氏心中凄凉,成婚以来,姬墨呆在府中的日子就屈指可数,她已经习惯了。
但这还是姬墨第一次在离开之前专门来告诉她。
叶氏不知为何心中慌乱起来,“您这就要走了吗?这……”
她看向面前满桌冰冷的佳肴,期盼地抬头望向姬墨,“您不吃点什么再走吗?妾身这就叫人去热,很快就好!”
“不了,”姬墨想也没想地拒绝,“我这就要走了,你自己吃吧。”
叶氏被泼了一头冷水,心如针扎,她强忍着摆出端庄的笑意,“那妾身恭送老爷。”
姬墨定定望了她一眼,忽然道,“罢了,你拿个食盒给我装一点吧。”
叶氏惊喜地抬起头,“好,妾身这就叫人……”
“这么晚了,不用叫人了,”姬墨瞥了一眼放在桌边的送菜用的食盒,抬了抬下巴,“你就用那个随便装点给我吧。”
“好、好。”
叶氏手忙脚乱,打开桌边的食盒,看了好几个菜都犹豫不决。
她不常和姬墨在一起吃饭,并不了解姬墨的口味,可她又不敢问姬墨,担心惹他厌烦。
姬墨在一边看着,冷不丁道,“嘉树喜欢吃什么?”
“嘉树?”叶氏愣住了。
“你挑几个嘉树喜欢吃的装进去吧,”姬墨淡淡道。
叶氏心头一跳,今夜的姬墨反常得让她怀疑自己的丈夫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看她迟迟不动手,姬墨皱起眉头。
“怎么了?这里面难道没有么?”
“有,有,”叶氏回过神来,对儿子的口味她当然是清楚极了,迅速挑了几个姬嘉树喜欢的菜和点心装入食盒中。
把食盒交到姬墨手中时叶氏都还晕晕乎乎的,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天冷了,”姬墨接过她手中的食盒,“你回去吧。”
叶氏愣愣抬起头。
在她的记忆里,姬墨从未如此温和地和她说过话。
说完姬墨转身就要走,叶氏忍不住上前一步,喊道,“老爷!”
“嗯?”
姬墨停住脚步。
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停了下来,叶氏顿时六神无主,她双手拧成一团,嗫喏道,“嘉树他,是不是该回来了?”
她一直算着日子,算起来后辽的高阶大典也该结束了,她儿子也该回来才对。
“嘉树他……”
姬墨望向天上的明月,忽然沉默了下来。
如果他不出手干预,姬嘉树应该很难会再回到南楚了。
即便回来了,恐怕他也不再会是叶氏认识的那个儿子了。
姬墨的沉默让叶氏恐惧起来,“难道说嘉树他……”
她顿时心惊胆战,难道嘉树出了什么意外?
“你不用忧心,”然而就在这时,姬墨忽然开口道,“我会把儿子接回来的。”
叶氏呆呆望着姬墨的背影。
这还是姬墨第一次在她面前称姬嘉树为儿子。
今天,他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要问了吧?”
姬墨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在家中也不要太辛苦,觉得无聊的话,可以喊静姝来陪你说说话。”
“好,好,”第一次被丈夫关心,叶氏反而不知该如何回应,心中被喜悦填满。
她蹲下身向姬墨一礼,喜滋滋道,“妾身知道了。”
姬墨最后看了一眼妻子的身影,眼中划过一道复杂的神色。
“我走了。”
他带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盒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深夜,丹阳城城门处,灯火通明。
换班的兵士揉了揉眼睛,忽然感觉到一阵寒风掠过眼前。
“哎?”
“怎么了?”
一旁的同伴回过头问道。
守城的兵士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城门,疑惑道,“没什么,是我看错了。”
只不过……
他揉了揉鼻子,“怎么好像有股饭菜味儿?”
……
……
丹阳城外的野地里,姬墨于虚空中闪现,双脚落于地面上,转身看向身后灯火通明的城池。
“话说,你真的要拎着这个盒子走?”
一只胖麻雀蹲在他肩上打了个哈欠,嫌弃地望了一眼他手上的食盒。
姬墨低头看了一眼手上,沉默了一瞬道,“嘉树爱吃。”
姬嘉树要是知道是你带给他的,恐怕会吃不下去吧?
胖麻雀有些哭笑不得,“别的不提,以你的速度这么赶到北方,不等到那里面的东西早就碎了吧?”
姬墨愣了愣。
“喂喂喂,你不会没想到吧?”
胖麻雀顿时无语,一言难尽地望着眼前这个毫无生活常识的男人。
“那……”
姬墨盯着自己手上的食盒,“那为什么书白之前从北方带给清远的点心不会碎?”
那么久远的事这人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嘛?
胖麻雀忽然心中有些叹息,“书白有空间法器,她估计是揣在那里面了。”
“原来如此,”姬墨静静望着手上的食盒,忽然扭头,看向了自己肩膀上的麻雀。
“喂,你想干什么?”
胖麻雀睁大了鸟眼,忽然从对方的眼神中察觉到了危险的味道。
“我一路在地上飞奔的话冲击的确大,”姬墨缓缓道,“但如果从天上飞的话,想必就能避免这个问题。”
他盯住肩膀上的鸟儿,眸光微深。
“我记得,你的翅膀和腾蛇不同,还在吧?”
“叽!”
胖麻雀一声高鸣,瞪着姬墨,浑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尖叫道。
“你就为了送个饭,要我变原型?”
“不是为了送饭,是为了赶时间,”姬墨道,望着远方茫茫大路,目光忽然有些复杂。
“该做的事,自有人去做。”
他忽然低声道。
“什么?”
胖麻雀双眼迷茫,“你说什么呢?”
“这不是我说的话,”姬墨淡淡道。
这是季大离开前,在密室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有人去做么?”
姬墨忽然低哑地笑了一声,“可那些事,又不是什么人都能做。”
有些事,只能特定的人才能做到。
胖麻雀有些听明白了,鸟眼中的神色复杂起来,“姬墨,你……”
“所以我能不能准时到达,就看你了。”
然而姬墨忽然端起双臂,老神在在地望着它,“我是不在乎迟到一点会如何的,可是山那边,好像有你担心的人在?”
胖麻雀磨牙,事到如今它忽然很想换神子,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我的原身元气大伤你又不是不知道……”
“又不是要你去和其他八兽神血拼,”姬墨上下打量着它,“你,应该还能飞吧?”
很好,这人是打定主意要拿它当一回坐骑了。
“姬墨,我发现你现在格外不怕死了呢!”
姬墨一怔,眼中忽然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是吗?”
瞧见他这个模样,胖麻雀胸中的怒气忽然如水泡般被戳破。想到这人之后可能准备去做的事,它心软了下来。
“好吧,”它叹了口气,“下不为例啊。”
原野之上,忽然起了飓风,一双火红的双翼在天地间舒展开来。
“谢谢。”
姬墨退后一步,望着眼前鲜红的巨鸟,眼中流露出敬畏和复杂的感情。
丹凤鸣兮,与彼高岗,梧桐生兮,与彼朝阳。
祂的色泽比初见时黯淡了许多,但还是如太阳般灿烂明亮。
“上来吧。”
巨鸟向他点了点头。
姬墨跃上祂的后背,巨鸟拍打翅膀,离开地面。
在空中,他低头看向底下那座他待了七年都未曾离开的城池。
“你就这么离开没关系么?”
巨鸟问道。
“我已经在御祷省里留了书信,该安排的都安排了,不会出大乱子的。”
“不愧是你。”
巨鸟在心中叹了口气,也就是说,姬墨其实在祂前外西岭雪山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坐稳了,我要走了!”
巨鸟扇动翅膀飞离丹阳城的上空,就在离开之前,祂扭头最后看了一眼丹阳城。
正好一眼瞥见坐落在城角的国师府。
巨鸟金色的眼瞳忽然睁圆了,“姬墨!”
“怎么了?”姬墨一愣。
“没什么,”巨鸟回过头,拍打着翅膀飞向远方,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是祂的错觉么?
在刚刚的惊鸿一瞥里,祂忽然发现。
姬墨的书房外,那棵自从林书白死后再也没有发过芽的柳树……
此时此刻,悄悄发出了芽。
……
……
深夜里,有的神灵忙着赶路,有的神灵忙着聊天。
“您为什么又回来了?”
李稷躺在河滩上,无奈地望着身边之前离开了一次却又回来的白虎。
白虎蹲坐在碎石上,淡淡瞥了一眼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男人,“我在巡山。”
大半夜的巡山?
李稷苦笑一声,“那您为什么不巡了?”
“巡累了,”白虎张大虎嘴,打了个呵欠,在他身边趴了下来。
身边那颗巨大虎头压迫感实在太强,李稷无奈至极,“那这么晚了,您不回洞府休息么?”
都说白虎神和山鬼一起住在云首峰峰顶,他猜测祂在峰顶应该是有住处才对,怎么会大半夜在外面晃悠?
“洞府……”
原本懒洋洋趴着的老虎忽然竖起脑袋,虎眼中浮现出一股杀气,但这股杀气一闪而逝,下一刻祂又趴了回去。
“今夜有客人,我就不去打扰了。”
祂这时候如果不识趣地呆在山顶上,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不但山鬼会生气,祂也尴尬,还不如在外面晃悠。
有客人?
李稷一怔,忽然心跳加速,也就是说,嬴抱月今晚留在了山上?
和后辽国师那个男人单独呆在峰顶过夜?
察觉李稷气息的变化,原本满脸苦大仇深的老虎忽然饶有兴趣地抬起了头。
打量着李稷的脸色,白虎眯起眼睛。
“小子,怎么,你吃醋了?”
“吃醋?”
李稷躺在地上,全身正在愈合的骨头仿佛都在一瞬间停止了动弹。
他怔怔道,“您说什么?”
“嗯?”
李稷这个反应倒是超乎了白虎的预料。
按理说李稷应该不知道山鬼的真实身份是个女子才对,白虎紧紧盯着李稷的眼睛,觉得对方的反应有些异于常理。
白虎进一步追问道。
“怎么,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一起过夜,你心里难道不会不是个滋味?”
李稷心中感觉的确不太对劲,但白虎话中的一个词却更让他在意。
“心爱的……女人?”
躺在河滩边,望着头顶的满头繁星,李稷怔怔重复着这句话。
“不会吧?你小子不会没意识到吧?”
白虎大为惊讶,从趴着改为了蹲坐,忽然明白了李稷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奇怪了。
巨大的虎头探了过来,自上而下地打量着躺在地上的男人,“喂,你脑子没问题吧?”
“这种事都还不明白,”白虎哈哈大笑起来,“你确定你是个男人吧?”
“前辈,您这么说有些过分了吧?”
李稷皱起眉头,虽然他对八兽神心怀敬意,但也不代表能接受对方如此诋毁他,声音顿时冰冷起来。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不懂人心的兽都能看出的东西,你一个人却看不明白。”
白虎摇摇头,无语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你真是白当了一场人。”
李稷眉头皱得更紧,但赶在他发怒之前,河滩边白光一闪,巨大的虎影瞬间消失,一位银发少年的赤足踩上了河岸边的碎石。
白虎神忽然变回了人形,李稷一时间看得愣住。
银发少年背着手,弯腰看了他一眼,“你当我看不出来么?山顶的那个小丫头,是你心仪之人吧?”
心仪之人。
李稷心中被重重一击,之前在山洞中和姬嘉树对话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心仪之人吗?”
原本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的李稷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在河滩上摊平了手脚。
“您说,您能看得出来?”
躺在地上的男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寂寥的笑容,“我自己都没想明白的事,您这就能看明白了?”
“你还没想明白?”
银发少年眨眨眼睛,一脸震惊。
他弯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李稷跌断的腿,“你之前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难不成是为了你自己,想自杀不成?”
银发少年难以置信地望着李稷,“为了救那个丫头,你能连命都不要了,这你都还想不明白?”
李稷微怔,随后心平气和道。
“可愿意为她冒这样的风险的,并不止我一人。”
他平静道,“战场上,兵士也会愿意为自己效忠的将领和君王去死,总不能说,这些都是因为男女之情吧?”
李稷的这个比方听得白虎神目瞪口呆。
“嘶……你这个人啊……”
银发少年倒吸一口凉气,不禁摇头。
他盘腿在李稷身边坐了下来,“我原本以为,你们人想判断是否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却没想到你们这些小东西还能想到这么多弯弯绕绕。”
“我们人?很容易?”
这意思是说神灵不容易?
李稷看向身边的少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白虎神的话语中仿佛透露出自己有烦恼。
“你们人的身体太脆弱了,”银发少年耸耸肩,“寿命短,又很容易死。”
“对你们而言,自己的性命就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如果你们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能活下来,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那这不就能确认你深爱这个人了么?”
银发少年无奈道,“可我们兽神和你们就不一样了,我们可没那么容易死。”
神灵不会轻易为一个人选择死亡。
李稷听得一愣一愣的,忽然回过神来。
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说……
他一个激灵,盯着身边少年的眼睛问道,“您难道喜欢上什么人了吗?”
神灵……喜欢上了一个人?
纵然平素心如止水,李稷也一时间愕然不已。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误会了白虎神话语中的暗示。
神爱上了人。
这可能吗?
兽神和人的寿命和力量相距悬殊,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可以说在地位完全不对等。
天上的云,永远都不会爱上地上的蝼蚁。
哪怕是离神灵最近的天阶修行者,也不曾妄想过这样的可能。
“不、不是我!”
坐在他身边的银发少年像只被踩到脚的猫一样跳起来,语无伦次道,“我刚刚是在说我座下的其他兽神,说的都是我朋友的事!”
是……这样吗?
李稷无语地躺在河滩上,如果不是手臂动不了,他此时很想扶额。
好吧,既然白虎神都这么说了,那就当是这么一回事吧。
“那您的那位朋友,是对一个修行者产生了好感吗?”
李稷试探地问道。
他没有用爱意这个字,生怕刺激到身边的古神。
银发少年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对方是个修行者?”
那当然是因为一般人不可能承受得了天之四灵的巨大威压,李稷心道。
有幸被白虎神垂青的人,至少应该是个天阶修行者吧。
等等,李稷心中咯噔一声,那人不会是山鬼吧?
可山鬼是个男人啊!
“喂,你想什么呢?”
察觉到李稷看自己的眼神忽然变得怪异起来,银发少年皱起眉头。
“没什么,”李稷别过头去,“刚刚是我瞎猜的。”
“是吗?”银发少年半信半疑道。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回我朋友的事,我有个事倒是想要问问你。”
“问我什么?”李稷苦笑一声,“话说在前面,在下对男女之事并不精通。”
当然,男男之事也是一样。
“倒也不用精通,只要是个人就行了,”银发少年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个人吧?”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李稷只能叹了口气,“在下姑且是个人。”
“那这就行了,”银发少年问道,“话说,你们人经常挂在嘴边的情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李稷哭笑不得,“在下不是刚说过,我并不了解这些……”
他的话忽然被人打断,银发少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如果允许自己所爱的人去死,这还算不算一种爱?”
允许自己喜欢的人去死?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停止,李稷缓缓睁大双眼。
这算是个什么问题?
说实话,他没有完全听懂,整个人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受到了巨大震撼。
“喂,你倒是说话啊!”
望着呆呆躺在河滩上一言不发的男人,银发少年皱起眉头,着急地跺了跺脚。
“我……”
李稷怔怔开口,看了身边人一眼,“我……在下不明白……”
银发少年眉头拧成一个结。
“你不明白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李稷望着身边神情不似在开玩笑的少年,心情复杂至极。
哪怕不懂情爱,他都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是矛盾的。
“你难道是不懂我的问题是什么意思?”银发少年盯着他的脸,“这简单,我给你打个比方,让你设身处地体会下你就明白了。”
“比如说,你那个心上人,叫什么嬴抱月来着?”
银发少年指向山顶比划道,“在将来的某一天,她因为一件她认为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准备赴死,随后来征求你的许可……”
“等等,”李稷猛地打断她,“她为什么要来征求我的许可?”
虽然说白虎神举的这个例子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听得他心惊肉跳,但听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出口质疑。
他凭什么有那个资格允许嬴抱月去死?
“哦,对了,我忘记了你没有个权能,”白虎神望着他,一脸的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不能理解我的问题。”
权能?
李稷一怔,忽然也恍然大悟。
允许自己所爱的人去死。
怪不得白虎神能问出这么离谱的问题来,这的确也是只有八兽神才会遇见的困境。
天阶修行者身上都有避死的禁制,如果想要自戕,只有八兽神为其解开禁制才行。
所以白虎神祂才会问出允这样的问题,因为祂有这个权力。任何一个天阶修行者的死亡,背后都必须得到兽神的许可。
但即便如此,这个问题依然离谱。
“既然你没这个权力,我换个说法,”银发少年道,“你喜欢的女人准备赴死,你有阻拦她的能力,你会不会阻拦她?”
这不是废话么?
李稷不假思索道,“当然会。”
虽然他不确认自己是否动心,但是个男人想必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如果连自己心爱之人赴死都不阻止,这谈何喜欢?
然而银发少年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紧盯着他的眼睛,“如果这是她的心愿呢?”
“她的……”
李稷忽然僵住了。
允许自己喜欢的人去死?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停止,李稷缓缓睁大双眼。
这算是个什么问题?
说实话,他没有完全听懂,整个人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受到了巨大震撼。
“喂,你倒是说话啊!”
望着呆呆躺在河滩上一言不发的男人,银发少年皱起眉头,着急地跺了跺脚。
“我……”
李稷怔怔开口,看了身边人一眼,“我……在下不明白……”
银发少年眉头拧成一个结。
“你不明白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李稷望着身边神情不似在开玩笑的少年,心情复杂至极。
哪怕不懂情爱,他都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是矛盾的。
“你难道是不懂我的问题是什么意思?”银发少年盯着他的脸,“这简单,我给你打个比方,让你设身处地体会下你就明白了。”
“比如说,你那个心上人,叫什么嬴抱月来着?”
银发少年指向山顶比划道,“在将来的某一天,她因为一件她认为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准备赴死,随后来征求你的许可……”
“等等,”李稷猛地打断她,“她为什么要来征求我的许可?”
虽然说白虎神举的这个例子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听得他心惊肉跳,但听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出口质疑。
他凭什么有那个资格允许嬴抱月去死?
“哦,对了,我忘记了你没有个权能,”白虎神望着他,一脸的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不能理解我的问题。”
权能?
李稷一怔,忽然也恍然大悟。
允许自己所爱的人去死。
怪不得白虎神能问出这么离谱的问题来,这的确也是只有八兽神才会遇见的困境。
天阶修行者身上都有避死的禁制,如果想要自戕,只有八兽神为其解开禁制才行。
所以白虎神祂才会问出允这样的问题,因为祂有这个权力。任何一个天阶修行者的死亡,背后都必须得到兽神的许可。
但即便如此,这个问题依然离谱。
“既然你没这个权力,我换个说法,”银发少年道,“你喜欢的女人准备赴死,你有阻拦她的能力,你会不会阻拦她?”
这不是废话么?
李稷不假思索道,“当然会。”
虽然他不确认自己是否动心,但是个男人想必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如果连自己心爱之人赴死都不阻止,这谈何喜欢?
然而银发少年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紧盯着他的眼睛,“如果这是她的心愿呢?”
“她的……”
李稷忽然僵住了。允许自己喜欢的人去死?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停止,李稷缓缓睁大双眼。
这算是个什么问题?
说实话,他没有完全听懂,整个人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受到了巨大震撼。
“喂,你倒是说话啊!”
望着呆呆躺在河滩上一言不发的男人,银发少年皱起眉头,着急地跺了跺脚。
“我……”
李稷怔怔开口,看了身边人一眼,“我……在下不明白……”
银发少年眉头拧成一个结。
“你不明白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李稷望着身边神情不似在开玩笑的少年,心情复杂至极。
哪怕不懂情爱,他都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是矛盾的。
“你难道是不懂我的问题是什么意思?”银发少年盯着他的脸,“这简单,我给你打个比方,让你设身处地体会下你就明白了。”
“比如说,你那个心上人,叫什么嬴抱月来着?”
银发少年指向山顶比划道,“在将来的某一天,她因为一件她认为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准备赴死,随后来征求你的许可……”
“等等,”李稷猛地打断她,“她为什么要来征求我的许可?”
虽然说白虎神举的这个例子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听得他心惊肉跳,但听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出口质疑。
他凭什么有那个资格允许嬴抱月去死?
“哦,对了,我忘记了你没有个权能,”白虎神望着他,一脸的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不能理解我的问题。”
权能?
“啊。”
寂静的黑夜里,嬴抱月忽然睁开双眼。
她怔怔捂住自己的胸口,有些不知所措。
她什么时候睡着的?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耳边是轻柔的鼻息,鼻尖有好闻的馨香,虽然睡在一张陌生的床铺上,但周围的一切却都极其舒适。
嬴抱月原本以为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她会睡不着,但不知是过去的这些天太过辛苦,还是这张床太让人舒服,山鬼让她上床的时候她还想着一定要问对方几个问题,结果问题一个都还没问,她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了。
甚至连梦都没做一个。
可就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着时一样,嬴抱月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惊醒。
嬴抱月微微移动脑袋,看向山洞外,外面夜色依然深重,离天亮应该还有几个时辰。
既然她没有做噩梦,为什么会醒来呢?
而且……
嬴抱月捂住胸口,她的心忽然跳得非常快。
发生什么了?
嬴抱月不安起来,难道姬嘉树和李稷他们没有安全地回到山下吗?还是出现了别的意外?
“你怎么了?”
就在嬴抱月胡思乱想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
身边床铺微微下陷,睡在她身边的人翻了个身。
鼻尖的清香变得浓郁了起来,结果嬴抱月的心一下子跳得更快了。
她微微侧过头,果然看见枕边的美丽女子趴在枕头上,正静静凝视着她。
“山……”
嬴抱月有些语塞,山鬼望着她笑了笑,“实在叫不出师娘的话,你干脆就叫我的名字吧。”
“叫我慕容音。”
慕容音一手托腮,身上的寝衣从肩上滑落,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在床上还要被人叫封号,未免太煞风景了一些。”
嬴抱月望着枕边的人,脸腾一下就红了。
她倒也算是某种意义“见多识广”,脸皮不算薄,遇到各种情况都能保持淡定。
可不得不说,她身边这个女子实在是太具有女性的魅力了,轻而易举就能让人脸红心跳。
再加上想到她现在睡得是师父以前的位置,嬴抱月心中就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的羞耻和负罪感,连耳根和脖子都开始发烫。
“哈哈哈。”
山鬼伏在枕上笑起来,笑声如玉石撞击般清脆悦耳,她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嬴抱月的脸蛋,“你师父说你害羞的时候脖子都会变红,果然没说错。”
嬴抱月抓住被角捂住脑袋,整个人都恨不得缩到被子下,看见她这个反应,山鬼笑得愈发厉害,一手揪住她头顶的被子。
“哎,别躲啊,你还没叫我名字呢!”
“快叫!不然我掀你被子了!”
嬴抱月狼狈地被人从被子里剥了出来,望着眼前欢笑着的美人,她抿了抿唇,“慕容……”
山鬼双眸亮晶晶地盯着她。
“嗯?”
嬴抱月心一横,“慕容音!”
遥不可及的白虎神子山鬼,此时此刻成为了慕容音。
原本陌生的后辽国师,变成了她眼前活生生的女子。
“嗯。”
慕容音笑起来,应道,“我在。”
她重新侧躺了下来,将嬴抱月身上的被子盖好,“不闹你了,睡吧。”
望着她柔和的眉眼,嬴抱月有些愧疚。
“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慕容音摇摇头,“我原本就没怎么睡着。”
“那还是我打扰你了吧?”嬴抱月缩了缩身子,“我说了,我还是睡地下比较合适……”
慕容音说了明日一早就会帮她解咒,虽然嬴抱月不了解具体的过程,但想也知道那对修行者消耗肯定极大,今晚本一定要让山鬼好好休息才对。所以之前住下时她提出了要打地铺,却被慕容音坚决地拉到了床上。
“和你没关系,”慕容音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再说了,你好歹是个女孩子,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亏你还是个大夫呢,睡地上会宫寒的你不知道吗?”
“我……”
嬴抱月一时语塞,她很想说她之前经历的那些关卡,恐怕比区区在地上睡一夜更伤身。
“嗯?你在想什么?”
然而她只是想想,睡在对面的女子忽然眯起了双眼。
“你是不是想说,我明明设了那么多关卡为难你,现在却还操心这点小事未免太假惺惺?”
“我没这么想!”
嬴抱月立即否认,同时深刻体会到了,慕容音对修行者气息的感知能力真的不负神子之名。
她气息一变,对面的女子就能察觉到端倪,这水平简直堪比读心术。
“你是不一定会那么想我,”慕容音笑眯眯道,“但估计也是在将打地铺和上山关卡对比吧?”
嬴抱月哑口无言,只能苦笑一声,“我这一路上经常这么睡,您真的不用太过在意。”
“你是经常这么睡,”慕容音伸出手,指尖从嬴抱月的发丝中穿过,玩味道,“但我这里毕竟不是在夔牛的山洞,可没有春华君的腿可以让你枕。”
“咳咳咳!”
嬴抱月伏在枕头上剧烈地咳嗽起来,“您,您这样不太好吧!”
虽然她很清楚云首峰上发生的所有事都瞒不过慕容音的眼睛,但她没想到山鬼的风法居然能够进入山洞里,偷听就算了,还连那里面发生的事都要看。
“我也不是故意要看的,”慕容音笑了笑,“如果当时只剩孤男寡女的话,我应该不会看的。”
至多留心点动静,不会消耗风法去打开视野,否则真看到点什么不该看的那就尴尬了。
用林书白教她的话来说,她可不想长针眼。
嬴抱月听懂了慕容音的暗示,顿时觉得更加无言以对。
“话说回来,你刚刚为什么会醒?”慕容音望着嬴抱月问道,“做噩梦了吗?”
“没有,”嬴抱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吗?”慕容音静静打量着她的脸,忽然往前凑了凑。
太近了!
嬴抱月心头一跳,不禁往后躲了躲,结果差点从床沿上掉下来。
“小心!”
慕容音适时用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拉了回来,但这样一来嬴抱月等于被她抱进了怀里,脸颊抵着对方柔软的寝衣,嬴抱月浑身僵硬。
“哈哈哈,你怎么这么容易害羞?”
但好在慕容音将她拉回来后就一边笑着一边松开了手臂,嬴抱月刚松了口气,耳边却忽然拂来一股热气。
“话说,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问你。”
“什么事?”
嬴抱月一怔,侧过身,发现慕容音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正一脸感兴趣地望着她。
黑夜总是能滋生暧昧的氛围,嬴抱月忽然不安起来。
“倒也没什么。”
慕容音凑近了一点,凝视着她的脸庞,轻声问道。
“你有做过男女之事吗?”
嬴抱月心跳骤停。
之前已经咳嗽过了,她实在是不能再咳,哽住片刻后,最终只能无奈地笑了一声。
“慕容音,调戏我就这么有意思吗?”
她们明明认识还不足一日,但这位却似乎已经玩她玩上瘾了。
“是挺有意思的,”慕容音眯眼一笑,“不过我现在不是在戏弄你,是很认真地在问你。”
“您想知道这个到底要做什么?”
嬴抱月苦笑不得。
“那你指望我问你什么?”
慕容音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向洞顶,“漫漫长夜,不就该聊些这些吗?”
“书白说她以前读书的时候,夜里常常和手帕交们聊这些。”
她师父说的怕不是在女生宿舍里发生过的事吧?
亏得林书白还会换成慕容音能听懂的说法……
不对,她师父都给这位从没出过门的公主教了些什么啊!
嬴抱月不禁扶额,正准备严词告诉这位姑娘不要和陌生人聊这么私密的话题,然而不等抗议的话出口,嬴抱月忽然一怔。
慕容音躺在她身边,淡淡的月光照在她的脸颊上,她的眼中虽然泛着恶作剧般的光,但在眼眸深处,却能看到一丝寂寥。
在她师父离开后,慕容音应该很久没有和同为女子的朋友之间夜话过了。
这个人,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即便能听到全天下的声音,却无法和人直接对话。
即便能知道全天下的事,却无人能和她聊她自己的事。
脸颊的烫意散去,嬴抱月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侧过身,尽量和慕容音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轻声问道,“您想聊天自然是可以,可是能聊些别的么?”
少女的声音非常温柔,温柔到让慕容音在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以为躺在自己身边的还是那个人。
慕容音怔了怔,心中苦涩起来,但嘴角的笑意却依旧顽皮。
“我就想知道刚刚那件事,”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对面的少女,“说嘛,有没有过?”
嬴抱月头疼不已,只能无奈开口,“没有。”
“喔……”
慕容音拉长声音,意外地看着她,“为什么没有?”
还为什么……
嬴抱月不明白为什么对方非要和她交流这方面的经验,但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纵容对方的胡闹,只能苦笑一声道,“您为什么觉得我会有呢?”
“因为你上辈子不是嫁给人么?”
慕容音趴在床上,“你明明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会有男人不动心呢?”
被大陆第一美人夸好看,嬴抱月也不知自己该不该感到高兴,“您连我长什么样都知道,更应该知道我其实没嫁成的吧?”
“可你之后连孝都守了,我还以为你们做过什么呢。”
慕容音注视着身边的少女,心情有些复杂。
即便在正式出嫁三天前失去了未婚夫,但昭阳郡主却一直将皇长子当作自己真正的丈夫看待。一个还未嫁过去的女子为一个男子守孝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坊间因此也诞生出了很多流言。
什么珠胎暗结,奉子成婚,郡主听到噩耗在阿房宫小产的消息都传出来过,几乎没人相信那两人之间是清白的。
“做……”
嬴抱月僵了一僵,随后笑了笑道,“您可以不相信我,但皇长子殿下是个君子。”
君子啊……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维护他。
慕容音静静望着月光下少女的侧脸,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问道。
“嬴抱月,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嬴抱月想了想,“有不少。”
“我不是说普通的喜欢,”慕容音捏了捏眉心,“我是说男女之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那种。”
嬴抱月怔了怔。
她不是不能装傻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但她心知肚明慕容音到底想要她回答什么。
“那一种啊……”
嬴抱月停顿了片刻,轻声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一直觉得,我活不了那么久。”
仅有一年的寿命,她压根就没有那一生一世,又怎么能去祸害别人呢?
慕容音噎了一噎,“那是你这辈子中了诅咒才这样,可你以前呢?”
林抱月总不能上辈子就预知到自己会短命吧?
嬴抱月沉默了一瞬,“以前,我已经有了一生一世想在一起的人了。”
慕容音睁大眼睛。
“是谁?”
嬴抱月没说话,看了她一眼。
慕容音心中咯噔一声,“不会是……”
嬴抱月笑了笑,“嗯,是我师父。”
啊这……
慕容音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她现在明白了,林书白说的那句林抱月不在意自己会嫁给谁是什么意思了。
上辈子的林抱月,想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人就只有林书白。
“那你真的……”慕容音不死心,“你真的就没有对其他人动心过?”
“动心……”
嬴抱月愣了愣,问道,“动心是种什么感觉?”
慕容音被问住了,沉默一瞬后认真道,“如果你下一刻就会死,你最想见到的人是谁?”
嬴抱月不假思索地看了她一眼。
慕容音扶额,她又知道答案了。
还是林书白。
“那能见到的人里呢?”
慕容音忍着心中痛意问道,林书白毕竟已经不在世了。
“能见到的人里……”
嬴抱月沉吟一瞬,忽然轻声道,“那还是谁都不要见了。”
慕容音愣住,“为什么?”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我不想任何一个我喜欢的人看到我死去,”嬴抱月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如果下一刻我就要死去,我希望我在一个谁都见不到我的地方。”
慕容音怔怔望着枕边的少女,心忽然像被一只大手攥住。
嬴抱月的回答给了她一种真实感。
这不是一个选择,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就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曾经有这样一名少女,孤身一人走向死亡。
“你……”
慕容音咬了咬唇,忽然伸手抱住了枕边的人。
“慕容音?”
嬴抱月脸孔一烫,正想挣扎,一个轻柔的声音却忽然在她头顶响起。
“是什么样一种感觉?”
“哎?”
慕容音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咬紧了唇。
“一个躺在棺材里时,你觉得孤单吗?”
嬴抱月一下子就僵住了。
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她的声音干涩得仿佛是从胸腔中挤出。
“你……为什么知道?”
山鬼知道她被镇压在秦皇陵中?
嬴抱月可以容忍山鬼一直以来对她的置之不理,可以接受这一路上残酷至极的关卡,但不代表她能够接受山鬼事先就知道她被镇压在皇陵之中却依旧不闻不问,甚至不通知任何一个人。
她……怎么可以这样?
察觉到怀抱中的少女在微微颤抖,慕容音睁大眼睛,旋即一惊。
“抱歉抱歉,是我说法的问题,”她连忙轻抚嬴抱月的发丝,急忙道,“你别误会!”
“我也是在你走出陵墓之时才发现你的,不然我一定会阻止!”
走出陵墓之时?
嬴抱月绷紧的身体松弛了下来,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对不起,”慕容音内疚地看着她,从枕下取出一条帕子,为她擦拭脑门的汗珠。
嬴抱月摇摇头,“不,是我太敏感了。”
“任谁有这样的经历都会这样,你已经很好了,”慕容音在心中叹了口气。
活人被钉在棺材中的,这种事实在太过可怕。连她都不敢想象如果自己遭受这般会变成什么样子,嬴抱月却还能依旧保持本心,坚强得让人心痛。
事到如今再否认自己的身份实在没有必要了,嬴抱月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了慕容音的衣襟。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为什么会找到我,为什么会认出我,为什么一路看着我,为什么……”
为什么会在这里等着她?
这些原本嬴抱月是打算到了早上解完诅咒后再细细问慕容音的,但现在她已经等不了了。
“我……”
慕容音沉默了一瞬,缓缓呼出一口气,苦笑一声,“你终于愿意承认你是谁了么?”
“我们之间也没有再打哑谜的必要了,”嬴抱月仰起头看着她光洁的下巴,一字一顿道。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撇开还没有真正见到面的宋斋,姬墨、林挽弓、万流云这些故人这辈子见到都很快发现了她真正的身份,可即便他们认得再块,多少都花费了一定的时间,至少都要盯着她的眼睛仔细看上几眼,才能半信半疑地判断出来。
可山鬼并不一样。
嬴抱月还记得她登上峰顶的时候,山鬼是背对着她的。
可慕容音一开口,就已经暗示了自己的身份。
当然也可能是慕容音事先通过风法什么都看到了,可是就在她境界还低,甚至还只是个普通人的时候,身边就一直跟着一股风。
嬴抱月原本无法肯定那股风最开始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她第一次察觉差不多是在第一次破境之时。
可此时此刻她忽然意识到,在她破境之前,这股风应该就已经跟着她了。
只是那时她境界全无,没有发现罢了。
慕容音低下头,看着怀中安静的少女,轻声道,“那你说,你是谁?”
两人四目相对,嬴抱月静静看着头顶上的那双眼睛。
山鬼的眼睛中仿佛藏着整个世界的秘密。
“我是林抱月。”
她一字一顿道,“大司命林书白之徒,皇长子嬴苏之妻,八人神位阶三,少司命林抱月。”
山洞中响起一道悠长的呼吸。
“你终于说了。”
慕容音停了片刻,拥住怀中的嬴抱月,“我真是很久没有听你说过这一句话了。”
就在这一刻,她仿佛再次看见了在永夜长城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将军。
“不过有点可惜,这样有气势的一句话我原本希望你能在更加光彩万丈的地方,对着千万人说出来。”
嬴抱月苦笑,“您这就有点难为我了。”
以她现在的自保之力,当众宣布自己的身份和自杀无异。
“我知道,但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慕容音下巴放在嬴抱月的头顶上,“我等着看。”
那就好。
嬴抱月放下一半心,“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吧。”
不过哪怕她之后成为了天阶,恐怕也不会轻率地宣布自己的身份。
“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是谁来的!”
嬴抱月催促道。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山鬼摸着她的脸颊,“毕竟我是亲眼看着你从坟里爬出来的。”
嘶……这就有点恐怖了。
嬴抱月汗毛直树,但旋即皱紧眉头,“可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我?”
“不对,首先你的风法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
嬴帝设计修建的皇陵固若金汤,山鬼的风法应该是进不去的,甚至不太可能会在外围打转。
因为就算慕容音是全大陆的观测者,但她的精力也是有限的,不可能同时监视着大陆上的每一个地方。
根据她师父的解释,慕容音平常习惯观测的都是大路上的一些“战略要地”,可大秦皇陵的所在地黎山根本就是荒郊野岭,为了保密连守陵人都无,山鬼的风法为什么会刚巧出现在那个地方?
慕容音沉默了一瞬,“关于这个,你得感谢你这个身体。”
“我是追着搬送嬴抱月一行人的踪迹,找到那个地方的。”
嬴抱月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也就是说,山鬼监视的地方并不是皇陵,而是当初的“嬴抱月”本人?
“可你为什么要监视秦公主的动向?”
“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说来虽然残酷,但前秦公主本身并没有什么“战略价值”,理论上并不配得到山鬼的监视。
慕容音苦笑一声,“我不是在找她。”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女,“我是在找你。”
女子的声音轻柔,却含着很多的感情,一字一顿道。
“我一直都在找你。”
嬴抱月如遭雷击。
她仰着头怔怔看着那个美丽的女子,“一直?”
“嗯,”慕容音轻声道,“我找了你七年。”
七年……
不是八年,是七年。
不是等待了七年,是找了七年。
嬴抱月脑子中乱成了一团浆糊,如果说钱多多万流云李梅娘等人等了她七年,是对她的生还抱有一丝微薄的希望,可找了她七年,这意味着对方一直都认为她没有死,至少从七年前开始,就这么认为。
“你……”
嬴抱月努力组织着语言,“你知道我没有死?”
慕容音摇了摇头,“不,我知道你已经死了。”
“八年前就知道了。”
嬴抱月已经震惊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那你为什么……”
“我虽知道你已经死了,但我同时知道,你会回来。”
慕容音深深注视着嬴抱月的眼睛,
“有一个人在七年前告诉我,你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让我一定要找到你。”
有人说她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
嬴抱月缩在慕容音的怀中。
她双手倏然变得非常冰冷,一点点攀上慕容音的肩膀。
“那个人是……”
其实根本不用问,嬴抱月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
慕容音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是你师父。”
是啊,还能是谁呢?
还能有谁会知道呢?
嬴抱月咬紧唇,忽然猛地从怀里掏出一直贴肉戴在胸前的那块红玉,殷切地捧到慕容音的面前,满眼期盼地望着她,“您认识这个吗?”
月光下,晶莹的红玉窝在少女的手心,就像一汪鲜血。
慕容音目光凝住了,下一刻她撇开头,声音冷淡,“我不认识。”
嬴抱月心底咯噔一声。
不对,慕容音在骗她。
慕容音的眼神告诉嬴抱月她其实是认识这块红玉的,但却不愿意和自己多说。
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慕容音居然还在向她隐瞒?
她这又是为什么?
嬴抱月握紧手心的红玉,正要开口质问,慕容音却低头看了她一眼,“你还想不想知道你师父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了?”
嬴抱月咬了咬牙,只好暂且按下了这个疑问,接下她的话茬,“为什么?”
“师父她……”
嬴抱月犹豫了一下问道,“她是在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告诉你这些的么?”
诸多迹象都表明,山鬼是大司命在去永夜长城走上绝路前见的最后一个人。
从七年前开始找她的这个时间点推算,那么很可能……
很可能慕容音现在告诉她的这一切,都是她师父的遗言。
想到这里嬴抱月心顿时痛得麻木,整个人宛如向一个黑洞中沉了下去。
因为此时两人贴得非常近,嬴抱月察觉到慕容音听到这句话身体也颤抖了一下,一直都很平和的气息混乱了起来。
神子调整气息的能力一流,轻易不会气息紊乱,显然这件事触到了慕容音最痛的地方。
慕容音收紧了双臂,她们就像两个溺在冰湖中的人,只能互相拥抱取暖。
“没错。”
慕容音缓了片刻,轻声道,“我的确是在最后一次见书白的时候,听她说的。”
“但那时,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这是肯定的。
嬴抱月低头沉默了下来,如果慕容音知道林书白此行会丧命,恐怕会不计一切代价阻止她。
“你师父是个大骗子,”慕容音轻笑了一声,“她骗了我。”
抱着她的人在笑,却有温热的液体落到了嬴抱月脸颊上。
嬴抱月一怔想要抬头,脑袋却被人按住。
“别抬头听我说,”慕容音淡淡道,“不然也许等一会儿我就不想说了。”
嬴抱月顿时不敢动了。
“你去世后你师父一直很痛苦,”慕容音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八年前林抱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今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慕容音作为顶级风法者,在得知林抱月死讯前前也没有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
但这一点她丝毫不觉得意外,因为嬴抱月身上本来就有着更强力的保护网,幕后黑手连那道防线都能突破,那么她根本无计可施。
因为林抱月身上的那层保护网就是林书白。
如果说她慕容音是全大陆的观测者,那么林书白就是独属于林抱月的观测者。
九年前,就在林抱月退隐住进云雾森林后不久,慕容音发现她的风法就完全进不了云雾森林了。
云雾森林中的阵法并不比阿房宫简单多少,环境和西岭雪山一样复杂,但以前她的风至少能进去,可如今那些萦绕在森林外的云雾就像一道铁幕,将她的风牢牢地拦在了外面。
但林书白告诉过她为了避免有仇家在林抱月归隐后找她麻烦,她亲自加固了云雾森林的阵法,如果她的风法受阻让她不要觉得意外。
于是她便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毕竟有人神出手,她区区一个神子的风法进不去也正常。
但也因此,慕容音完全不知道林抱月在云雾森林里归隐的那一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即便她的风法未能探知,林书白的气息都一直在保护着林抱月,那远比她的风法更强大也更专注。
无论林抱月身处山海大陆上的哪一个地方,林书白对她的保护都无所不在。
即便在林抱月死前林书白被支开了,其实也并不影响什么。
即便相隔再远,林书白都会分出一抹气息笼罩在林抱月的身上,慕容音更知道她们师徒二人之间有可以千里之外互相联系的特殊手段。
所以在得知林抱月的死讯时,慕容音最难以相信的,并不是有人能杀得了她,而是这大陆上居然存在一股力量能在林书白眼皮子底下杀了林抱月。
说句她打心底不愿意承认的话,其实慕容音一直觉得,如果这对师徒中注定有一个人会先死去,那么这个人应该是林书白才对。
不管遇到什么意外林书白都会不计一切代价保护林抱月,这世上没有修行者比她更强,没人有能力突破她的守护。
林抱月作为修行者自保的能力又仅次于林书白,位阶之战结束后,她虽位列第三,但有人推测,她的实际实力应该已经超过了东皇太一姬墨。
林书白是当世第一,林抱月是当世第二。
这位第二又受到第一的保护。
两者相加,可以说林抱月才是这世上最安全的一个人,甚至比林书白本人还要安全。
可就在这种情况下,林抱月居然突然被害,林书白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更糟糕的是林抱月的死讯是在阿房宫中被宣布的,慕容音的风法进不了阿房宫,根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再加上当时又正逢嬴帝驾崩,整个大秦风雨飘扬,林书白还要和其他神子一起处理太祖皇帝的后事,整个都城内乱成一锅粥。
在处理完太祖皇帝的后事后,昭阳郡主的死讯也被传出了阿房宫,传得满城风雨,什么说法都有。
可那些坊间传言完全没有事实依据,慕容音明白全不可信,她只能焦急地在云首峰等待,等着那个人来。
直到一个月后,她才等到了满身疲惫的林书白。
然而林书白整个人已经变了个模样。
第一眼看到那个从峰顶小路上走来的人,慕容音险些哭了出来。
与其说那是一个人,更像一个被抽走灵魂的空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