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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伯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现在不会回去,得过一两天把伤养得好一些,再回去。”

    方耋忍不住低喝:“你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李伯辰笑起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不假,但得有仇可报才算。眼下我的朋友该是还活着,我要是不去救,就真死了。这么一算,他们是因我而死——难道我找自己报仇么?”

    又道:“方兄,我知道你为我好。但你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我给了你心决,你走吧。”

    说了这话他不等方耋再言语,便抬手从身边的岩石上生生掰了一块下来。又取出怀中的曜侯,将北辰心决的灵悟、养气两境的明要都刻在上面。而后丢在方耋面前:“咱们有缘再见吧。”

    方耋迟疑许久,嘴唇动了动,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到底捡起那石头,叹了口气:“李将军,你是个真英雄,希望你有命活下来。”

    而后拱了拱手,快步下了山。

    他走得这样决绝倒也在李伯辰意料之中。这人聪明也识时务,懂得明哲保身。不过和自己说的这些,也算是真心实意吧。但他刚才徒手掰下一块石头,还是在防着方耋趁人之危的。他已愈发懂得人心险恶的道理,晓得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别人是别人,他是他。他虽不认为自己是个大英雄,可也想做到无愧于心。

    他又坐了一会儿,等再恢复些力气,就用曜侯削了两片木板,给隋子昂正了骨夹起来,又撕了他的外袍将他捆个结结实实。正骨的时候极痛,隋子昂该是醒了,浑身直打颤,不过还试着装昏。

    但此刻他被李伯辰捆得像大闸蟹一样,就懒得理了。

    做了这些,左臂的血也不流了。李伯辰知道这是个好兆头,便提包袱一样将隋子昂提起,走上坡顶。

    山君说藏宝的洞窟在西边的小山上,李伯辰站在坡顶看,瞧见西边倒是有一群山峰。可今天是个阴天,山间还有蒙蒙的雾气,一时间看不分明。瞧璋山君之前那厌世的模样该是不会再骗人的,便叹了口气,提着隋子昂走下山。

    此处山间没什么道路了,李伯辰翻过两道山脊,又踏过一条溪,觉得自己气喘吁吁,便将隋子昂搁在溪边,自己蹲下去敲破冰面喝水。

    喝饱了之后又就着冷水洗了把脸,倒觉得精神一振。正想要不要先生火烤些吃的,便听到一边的隋子昂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转脸一看,却见这家伙的舌头探出来,冻在冰面上缩不回了。他心中暗笑,想这位该是口渴极了,想舔冰解渴。但山中尤其冷一些,冻上了。

    他就蹲在一边看隋子昂这模样:“隋公子,醒就醒了吧。我暂时也不会要你的命。”

    隋子昂犹豫一会儿才睁开眼,想要说话,却又嘶了一声。

    李伯辰就掬了捧水泼在冰上,过得片刻隋子昂忙缩回舌头瞪着他看:“……你说真的!?”

    李伯辰冷冷一笑:“真的。不过,最好是我的朋友没事。叶英红被你们捉去了,还有谁?陶家人?”

    隋子昂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对。但是这回不是我的主意,是叶……”

    “你们捉到陶家人的时候,他们在做什么?”

    “……我听说,我只是听说啊,他们那时候正打算出城。”

    那么该是真的了。李伯辰叹了口气,但心里倒是安定下来了。此时对他来说坏消息也比没消息要好,听叶成畴的口气,他们也想要无经山那柄刀,捉了那些人,刀又没拿到,该暂不会对他们动手。

    不过那刀很了不得的么?以前怎么没人去打它的主意?

    他便又冷声道:“今天咱们几个上山,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打算?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找你们?”

    隋子昂忙道:“……没了。本来是要杀你,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过再过上一两个时辰我要是回不去,早晚得有人进山来。李伯……将军,你还是用我去换你的朋友吧,这些事是空明会的人做的,但我爹知道我在你手里,一定会叫他们把人交出来。”

    “再有,叶成畴竟然连我也敢害,我爹饶不了他们!我之前说过,是敌是友,都是一时的事情,如今咱们和空明会是仇敌,也就成了朋友——”

    他这时候倒算是镇定下来了,不过这嘴上功夫也太差了些。李伯辰泼了几捧水在他脸上打断他的话:“喝点水,继续走。”

    隋子昂冷得身上一哆嗦,但也看得出李伯辰心情并不好,不再说了。他舔了一气,又道:“李将军,你把我给解开吧……我自己走,好不好?你的同伴都在山里,我能跑到哪去?”

    李伯辰一挑眉:“同伴?”

    隋子昂笑了笑:“你就别瞒我了。这些我还是猜得出来的——叶成畴该是死了吧?就是被你们设伏杀了。不过,杀得好!”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道:“没什么同伴。叶成畴是我杀的。”

    隋子昂一愣:“……你?你怎么能……”

    李伯辰道:“要是你不怕死,大概也可以的。隋子昂,你想探我的虚实?告诉你,探了也没用。你敢有一丁点儿跑的念头,我就敲断你另一条腿。”

    隋子昂一缩脖子:“没有没有,我为什么要跑?你好歹也是隋国的将军……真杀了我,难道你什么都不要了么?”

    话虽如此说,他却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李伯辰,眼睛眨了又眨,似乎在衡量“他独自杀了个龙虎境”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最终还是紧闭了嘴。

    李伯辰瞧他如此,便道:“问你另一件事。听没听说过这附近有什么跟山有关的异闻?”

    璋山君藏宝的洞窟在山上,那么那附近该不是寻常人轻易能找得到的。一地山君叫人在山中迷路似乎轻而易举,或许也会在那附近布置阵法之类的东西。要真是这样,千百年过去也该有传闻了。

    隋子昂立即开口:“……有,有的,还不少呢。”

    他此时说话又变得战战兢兢,该是终于明白他眼前这人可不仅是什么“隋国的将军”了——不但胆子大,且实力也很吓人。

    到日落时,李伯辰才攀上一道岩壁。上头是个平台,他先将隋子昂丢上去,摔得他“啊”了一声,随后自己也跃上来。

    这是找到的第三座山,他觉得这回找对了。有关前两座的传闻都是说山里有狐仙精怪之类,有关这一座的,则说有灵神隐居,樵夫猎户到了这山附近总会迷路,得转上好半天才能走出去。

    且他站在台上看,能瞧见崖壁上有一道一人多宽的裂缝,像用斧子劈出来的。这石缝前有树木掩映,要是在枝叶繁茂的季节,这入口绝难发现。再看那树,也不像野生的,而像被人在很久很久之前种下的。

    他没急着走进去,而劈了一根树杈,又从隋子昂身上撕了一块衣服、将一些细枝包裹在树杈一头。再钻木取火,在入口附近将这简易的火把点燃。

    此时只在天边才有一抹余辉,山间已变得黑暗,隐约有兽嚎传来。隋子昂被他提着走了大半天,手脚早麻了,听了那声音忙道:“李将军,别把我丢在这儿啊。”

    李伯辰也又累又饿,不想同他废话。便将他和马腿都拖到入口处,用衣裳把他的嘴塞住了,道:“隋子昂,你在这里等我。有机会也可以试着跑,但要是跑了又被我抓了,你就死定了。”

    而后持着火把,往里面走进去。

    在外面看这石缝并不宽,但走了十几步之后,路就不那么逼仄了。两侧虽是天然形成的石壁,但比较光滑。这种光洁程度看起来不像天成的,而是被人经年累月摩挲出来的。他心中一喜,觉得终于找对了地方。

    等再走出几十步,外面隋子昂“呜呜”的叫声已听不见了,他借着火光,看到两侧石壁上出现了刻字。他忙停下略瞧了瞧,发现刻的是六渎一脉心决的咒文。但在他看来这咒文虽然比他在军中所修的要高深些,却不及李定赠给他的北辰心决。

    这该是六渎一脉的宗派术法吧,看那些印痕,也不知是在多久之前刻的。他便用火把照着这些咒文继续走,再过六七步转了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

    不过扑面而来的并非一片光明,而是一片黑暗。他的火把所发出的光只能照亮片一小片空间,不晓得这里究竟有多大。他便将火把交给左手,拔出曜侯来。

    此间地上积了一层厚灰,但地面极平整,无疑是被人开辟出来的石室。他选了一侧的墙壁贴着走,果然在石墙上看到了凿出来的灯龛。龛内有一盏油灯,也落了灰。

    再往前走了五六步,却突见前方露出一张鬼脸。这脸仿佛骷髅,披头散发,肤色褐黄,李伯辰惊得一跳,挥刀便在身前格了一记,又连退两步。

    可等他站稳了,却不见有人攻来,也没听到什么声响。他心中一动,又慢慢将火把凑上前去,发现那果然是一具干尸。

    是一具盘腿打坐的干尸,还穿着衣服。但已不知过了多久,那衣服都枯朽了。再看它的身形,似乎生前是个男人。李伯辰又见他怀中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便将火把移下去,发现是一枚发钗。

    是枚金发钗,虽也覆着灰,但仍露出些许亮色。除了这发钗之外,似乎还有些戒指、耳环之类的女子饰物。干尸怀中也积着灰,这些东西埋在灰里,瞧不出有多少。

    在他背后的墙壁上,则靠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铁剑。干尸身上落了灰,这剑上却没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此人是这石窟的洞主么?但怎么带了这些首饰?

    他心中生疑,但见这干尸背后靠着的是石墙,便慢慢又将火把往侧面探。这一探,瞧见两三步之外竟还有一具干尸。看着也是个男子、也在打坐。往他怀中瞧,还是些女子的饰物。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几个石雕的小狐。

    李伯辰愣了愣,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便沿着这面石壁继续走、一直走到头。

    这石室大概长宽各三十步,他三十步走过去,见到的靠墙打坐的干尸便有九具了,怀中也都放了些小玩意儿,看着多是女子喜欢的。而他们身后的墙上,也都搁着各自的兵器,刀、剑居多,唯一一个不是兵器的,则是一副铠甲。

    他想了想,意识到这些人该不是此地的洞主。

    而该是璋山君曾经喜爱过的人吧。此处,就是个情冢。

    因为在第八具干尸的怀中有一块金牌,虽覆着灰,牌上阴刻的文字却清晰可见: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显然是一句定情诗。

    且这些干尸虽然看着恐怖,但在临死之前,脸上的神情该是极平和安详的。若是被人杀死、又搬运至此,绝不该如此。

    而他们怀中那些女子的饰物……该是他们从前赠予璋山君的吧?

    一想到这里,李伯辰便觉身上一阵恶寒。可念头一转,忽然心头又有点发酸——璋山君自称得道一千四百多年了。

    倘若她在一千四百多年中,只与叶成畴加上这九具干尸有情,那实在不能算得上是滥情。他看这些人的衣裳,便知并非同一时代,而是相隔上百年。这些人死后,山君将他们的遗物、尸身都保存在这石室中,也算是一种祭奠吧。

    虽说看起来诡异瘆人……可山君之属,也毕竟非人。

    如此一来,李伯辰也不觉得这石室阴森恐怖了。便退后一些向这九具干尸施了一礼道:“诸位前辈,打搅了,请恕罪。”

    他又持着火把将这室内都照亮了一圈,看到石壁上还刻了许多的咒文。先前在通道中有六渎一脉的心决,室内又有太素、南极一脉的,只是境界都不算高,只到龙虎境而已。

    再找了找,找到一篇“阴符帝皇经”——这就该是山君许他的炼化阴兵的法门了。知道山君没有食言,李伯辰心中大定。便没急着去记这咒文,而持着火把又走出去。

    隋子昂倒是没跑,仍被绑着手脚躺在地上。李伯辰将他提起,走进石道中十几步搁下。又在洞口劈了些树枝,也拢在石道里,就着火把燃了一堆篝火。

    而后将马肉切了,以树枝穿好架在火上,才将隋子昂口中塞着的衣裳拽出来:“看来你得陪我在这多待几天了。”

    听了这话,隋子昂顾不得抱怨,忙道:“啊?为什么?李将军,你还有朋友在空明会那里,要是他们知道你杀了叶成畴,你又迟迟不去,难免叫他们以为你跑了——一恼羞成怒,你朋友性命不保啊!”

    他说的倒是实情。但李伯辰也知道方耋白天时说的话有道理——以他现在的伤势再回璋城救人,无异于自寻死路。他虽然不怕行险,可心里总得有些把握。无经山与璋山这两遭虽然凶险万分,但毕竟还有斡旋的余地。可如今再回璋城去,就一点活命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他明白得先自救,才能救人的。便笑了笑:“其实倒还有个办法——我送隋公子的一只手回去,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隋子昂闻言一惊,忙道:“不不不,李将军,我可以为你做事的,用不着这种办法!”

    他说了这话,见李伯辰只是看着他微嘲地笑,才松了口气:“啊……你真是吓了我一跳。你是个大英雄,怎么会做这种事。李将军,咱们在术学见着的时候……说实话,虽然我那时候得罪了你,但也知道你这人绝非常人了。唉……这世道,像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实在是不多见了。”

    李伯辰便道:“只是你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模样吧。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当时只以为你是个喜欢夸夸其谈的贵公子,却没料到你的手段也很毒。”

    他边说边起身走到隋子昂身边,伸手去解绑了他的手的绳子。隋子昂脸上一喜,忙道:“都过去了……过去是我有眼无——啊!!!”

    他忽然发出一声惨叫,身子像一只大虾一样弓了起来。

    李伯辰便在他后心捣了一拳,叫他这叫声戛然而止。又将他的右手丢在一边,在他手臂上点了几下止血。而后摸出曜侯,在篝火上烤。

    隋子昂的惨叫变成低低的呜咽,脸上糊满涕泪,以头抢地。隔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倒吸凉气盯着李伯辰:“你——你真敢!!李伯辰,不取你的人头,我,我,我——”

    李伯辰也转脸看他,沉声道:“怎么,你真觉得就因为你姓隋,我就不敢碰你?”

    “陶宅的事,是你叫人布阵。要不是我出手,如今陶文保父子的命都没了。刚才在那谷里,那蛟人的一条命也没了。我来璋城不到半月,你就要取三个人的命,从前还不知做了多少恶——要真叫你这种人平安回去了,我才成了恶人。断了这只手,也算赎了你的一点罪。”

    隋子昂疼得浑身发颤,正要再开口,李伯辰已将曜侯贴在了他右腕的创口上。他哼都没哼一声,疼昏过去。李伯辰便为他解了穴道,撕了衣裳把伤口裹紧了。

    而后他坐回到篝火旁,盯着地上隋子昂的那只断手愣了一会儿,低叹口气。

    虽然说了刚才那些话,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隋子昂纵然是个恶人,但切掉这样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俘虏的手,在他这里已近邪道了。然而终究是没办法的事……要救人,总得有点牺牲。

    人心险恶……人心险恶。他在心中默念这句话,又道,但愿自己的心最终不会变得那样险恶吧。

    他又盯着篝火发了一会呆,起身走到洞外用短匕劈了一块木头,将它削成个木牌。略想了一会儿,以刀在木牌上刻字:

    已查明空明会中人与李国逆党串通,勾结魔国。万有、无量两城陷落,皆因此二者泄露军防所致。叶成畴在璋山欲劫持隋子昂为质,要挟府君为魔国效力。隋公子奋力反抗,自断一掌,后为我所救。

    料府君此刻已被会众监视,或有大祸。陶文保一家、叶英红等人,皆为彻北公部属,现已被囚。彻北公密令本将救援,以为人证去往国都。

    府君乃国姓,世受王恩。若要保全一家性命,切不可从逆而行、触怒灵神。若能助本将成事,贵公子当可璧归。

    他刻完了,吹了吹,又默念一遍,觉得没什么错处。这些话该很难说服璋城府治来帮自己的忙,却能像一根楔子一般扎进他的心里。没人会乐意自己治下有空明会这样的势力,但各个州府主官都没什么怨言,是因为空明会的那位“至上主”伴驾天子吧。

    璋城府治读了这些,即便不信,也会暂时保住他们的命。

    他将这木板放下,又打算再刻一份给璋城督院的。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在一二百年前督院倒还有用——主官是各国出身庙堂的王姓子弟,院中也有些修行人,总管各地神异之事。像叶成畴、隋子昂、空明会这种以神通残害良民的,是他们该管的。一地山君河伯暴虐、残害世间的,也该由他们上报国君。

    可这些年督院中人已经不怎么管事了,听说院中主官也多如隋子昂之流,夸夸其谈可以,真要做事,全是软蛋怂包。前些日子城里发生那么多事,却没一个人会想到“此事可以上报督院”,可见一斑。

    于是他将刀放下,取了一块已烤熟的马肉吃了起来。这肉没放过血,也没什么佐料,吃起来很腥。可他饿了一天,倒不觉得难入口。他将在火上烤着的吃了一半,只觉得三分饱,就又切了些烤着。

    两刻钟之后小半条马腿入肚,觉得肚子和身上都暖了起来,便拍醒隋子昂,捏了一块凑到他嘴边。此时这位国姓公子终于表现出气节,只闻了闻,便瞪着眼睛死盯着李伯辰,不肯张嘴、不说话。

    李伯辰就自己吃了,在身上擦擦手,走出洞外又劈些柴、捡了几块大石垒成个灶,将剩下的大半条马腿切碎放在里面熏。

    做完了这些,他站在洞外树下往山中看。天已完全黑了,暮色四合。在这里可以瞧见很远处璋城的一角,像群山环抱中的一堆余烬。他心道,李定,你们最好快些做事。我已经照你说的帮了你们,现在轮到你们助我一臂之力了。

    他刚这样想了,便又看到远处的林间出现些点点的火光,仿佛萤火虫。

    他心头一跳,知道该是璋城的人进山来找人了。

    他所在这座山峰不算很高,可他站在半山腰,也是居高临下的。因而看到那些火光之后又转脸往更远处瞧,渐渐发现还有些星星点点的光亮连成一条线在慢慢移动,略估算一下,有近百人之多。

    那该是通往璋山的道路,看那些火光移动的速度,是在策马疾驰吧。

    那么应该不是空明会的人,而是府治衙门的人。空明会势力虽大,却多是些寻常百姓,而能动用这么多马匹的,该是城里的府军了——至少是以府军为主。

    李伯辰暗道一声好,转身走回洞中。他先将隋子昂的嘴巴塞了,又把他往里面拖了一些。熏马肉的石灶中篝火劈啪作响,又是在石道内,哪怕有人在这座山下喊,他也听不见。

    又将他外袍仅剩的一部分撕下来,将断手和木牌包了。而后试试活动自己的左臂,觉得一阵剧痛。他心头一宽,晓得这胳膊废不掉了,便走出洞外,纵身跃下石台。

    在半山腰时看着离得并不远,但真在晚上穿行林间走到火光附近,却足足花了三时的功夫。他在一道山梁上停下脚步,听见林间回荡的呼喊声越来越大。那些群人喊的是“隋公子”。

    这时候搜山的人已经分得很开了,多是两人结伴,每组之间相隔近百步远。夜里难走,该也怕在这季节引起山火,因而搜寻的进度很慢,连半个璋山主峰还未找完。依着这么个找法儿,想找到自己的藏身地是绝无可能的。

    李伯辰站在一株树后仔细观察,找到了最外围的一组。那两人穿的果然是府兵的软甲,腰间带着刀。一人执火把,一人将手放在嘴边有气无力地嘶声道:“隋公子——”

    也不怪他们不用心做事。冬夜在山里喊了三时,即便是两人轮换,嗓子也哑了。这两人又走了一段路,便双双坐下来歇息。李伯辰蹑手蹑脚地在夜色中凑近到十几步远处,听到那两人交谈。

    矮个的说:“找个屁,指不定去哪逍遥快活了。他一个公子,谁敢动他?我听说还是修行人,野兽也伤不了他啊。”

    高个的从怀里摸出一块饼掰开分了,边吃边道:“行了,歇歇再走走吧。”

    沉默了一会儿,咽下东西说:“咱们这还算是轻快活儿。我叔伯侄儿在北边当兵,这些天都没信儿,可能人都没了。”

    矮个的把半个饼拿在手里,叹了口气,隔半晌才道:“唉,是啊。”

    两人就默默地把东西吃了,又解下水囊喝两口水,唉声叹气地起了身。

    看来这两人并不知道山里发生了什么,李伯辰便安了心。等他们两个走到这道山梁下时,他轻手轻脚地绕到两人前面,藏身在一颗老树后。矮个的执火把先行,刚探出头来,李伯辰便一踢脚,一块石子打在他脚踝上。那人啊呀一声、脚下一软便要摔倒,李伯辰一把抓住他的火把,又在他脑后来了一下。

    这人就连看也没看到他,昏倒在地了。

    后边那人这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快走一步刚要说话,李伯辰便一指停在他喉头:“别出声。”

    他身上穿着血衣,发髻也散乱,被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脸真如鬼魅一般。高个的愣了一愣,脸上浮现出惊恐之情,下意识地就要叫。李伯辰便将停在他喉头的手指往前一送,这人哏儿一声,将话咽回去了。

    但仍未镇定下来,倒退两步,捂着喉咙跌坐在地瞪着眼睛。

    李伯辰也蹲下凑近他:“别怕,不找你麻烦,只托你送样东西。”

    高个儿又愣了一会儿,才晓得连连点头,啊啊两声。

    李伯辰便从怀里将布包取出,掂了掂道:“我是无量军统领,叫李伯辰。这东西,要叫你送给璋城府治隋以廉,可听明白了?”

    这时那人终于能勉强发声,连连点头:“明、明白了。”

    “重复一遍。”

    “你是……李……李……”

    “李伯辰。”

    “对……你是李伯辰,这个,这个包袱,送给隋以廉。”

    李伯辰点头,将包袱递给他,这人忙伸手接了。入手之后似乎觉得凉,看了一眼,便见到手上的血迹,身子又是一颤。

    李伯辰道:“老兄,你现在接了一个大麻烦。不瞒你,里面是隋子昂的一只手。”

    这人的脸立刻变得煞白,险些将布包给丢下。

    李伯辰又道:“我不是绑匪,也不是恶人,但隋公子的命,现在就在你手里。一会儿等他醒了,告诉他是跌晕的,接着继续在山里找人。等你们回去了,再找机会交给隋以廉。”

    “记着我的话,按我说的做。做得好,你就不会有事。要是哪里出了差错,或者你怕惹麻烦干脆把这东西丢了、叫人别人看了,麻烦就真找上你了。”

    这人此时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嗯嗯啊啊地点头。虽然是冬夜,额上却有汗水渗出来。李伯辰见他这模样,便在心中叹了口气。先断了隋子昂的手,又将这个兵拉进来,两件事他做得都不如意。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做恶人。好在如果这人乖乖听自己的话,府治衙门的人该也不会为难他,也许还会给些赏钱封口吧。

    他又将火把递给这人,站起身。正要飞身退回到黑暗中,却忽见天空一亮,光明大放!

    有那么一瞬间他疑是那位璋城大会首使用了什么大神通,叫这天变得如同白昼了。但下一刻往天上一看,却瞧见一道闪烁不停的闪电!

    大凡闪电,都是转瞬即逝的。即便停留的时间长些,也会弯曲蔓延、变幻形状。可现在璋山之中出现的这一条,却是直直的——从天顶不知多高处冲下来,仿佛一根支撑天地的柱子。

    李伯辰抬眼看它时它也还未消失,反倒像是有一道又一道的冲击波沿着这光柱不停地向下轰。他随即意识到,璋山君所说的“八十一道雷刑”来了。

    这闪电无声,可李伯辰心中却轰隆作响。他上午的时候使了天诛术法,但以那种术法招来的电光,与眼前这道雷柱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怕是百道、千道加起来,才抵得上它的万一。

    这……就是幽冥之中灵神的力量么?

    那高个的府兵也被惊呆了,手中火把险些掉落在地。趁这当口儿,李伯辰一咬牙,飞快退远了。

    等他翻过山梁,那道贯彻天地的雷柱才消失,但璋山上方仍在发亮,连空气都变成了淡红色。须臾之后,璋山主峰上缓慢腾起一阵巨大烟尘,像个罩子一样将山峰笼住,随后往四面八方散来。再过五六息的功夫,林间狂风大作、轰鸣声震耳欲聋,树木被烈风吹得几乎倾倒,地上经年累积的落叶、砂石全被轰散,被狂风裹挟着,劈头盖脸的猛扑过来。

    李伯辰忙矮了身子躲在树后,可仍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伸手一摸,已被刮出了无数道小口子。

    又过十几息的功夫,这狂风才慢慢地散了。

    他站起身看向主峰的方向,知道璋山君该已魂飞魄散了。便默立良久,渐渐觉得眼睛有些发热,胸口也哽得难受。

    不知这算不算是她得偿所愿……那雷柱自始至终都轰在一个地方,想来雷刑来的时候,她也一动未动吧。

    他慢慢走回去之后,搜山的人都已离开了,只是主峰上空仍有淡淡的红云弥漫,血雾一般。他就在洞口的台上坐了一会儿,待那红云也散去,才走回洞中。

    踏入洞中两三步,便听见噗通一声响。他又走了几步,见隋子昂摔倒在地,身上发颤。他身边散落着绳子,中衣也焦黑一片,看来是一点一点蹭到了熏肉的石灶旁,慢慢将绳子磨断了。

    隋子昂见他走进来,竟然还未慌,而瞪眼看他,嘴抿得很紧,身子也绷着。但李伯辰只将他提起来,又把绳子打好结重新把他绑了,丢在一旁。隋子昂便又瘫软一团,喘得厉害。李伯辰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一片滚烫。

    不过修了六渎一脉庙堂心决的养气境修士的确了得,断了一腿一手,一天没吃没喝,竟然还撑到现在。他如今该是在生病,叫这世上的医者看,大多会说邪气入体,但李伯辰觉得这或许是因为感染。

    这种病他治不了,只能靠隋子昂自己挺过去。他就从灶里撕了一块马肉送到隋子昂嘴边,但他咬着牙不张口。李伯辰此时没什么心情同他废话,手里一用力,将他嘴巴捏开、把一整块马肉塞进去,又把他的嘴捂上了。

    隋子昂只能嚼了几下,囫囵吞了。李伯辰就蹲下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隋子昂,之前你落到我手里是因为胆子小。现在胆子虽然大起来了,可大的不是时候。哪怕你挣开、跑了,在这山里能熬多久呢?怕是要变成世上第一个被活活冻死的养气境。”

    “我给你一个好办法——六渎修法不是最擅长操纵运势么?你倒不如在这方面多想想。”

    他又拍拍隋子昂的脸,站起身往内室走去。

    在北原上时曾经见过隋不休展示类似的本领,他猜该是六渎修士低级术法的一种。隋不休起了个咒,于是两人很“幸运”地找到一辆空粮车、一面大旗、一具尸体,才没被活活冻死。那种幸运,该是术法所致。

    隋子昂该也懂得这种手段吧?要是真用了,倒能给他自己帮个倒忙。

    他走进内室摸黑找到灯龛里的那盏空油灯,端出来往里面加了点熏马肉炼出来的马油,又搓了个灯芯点着了。

    而后他端着这灯,开始看墙壁上的“阴符帝皇经”。

    通篇大概有三百多字,相比北辰心决来说算是多且长。但好处在于没那么晦涩难懂,以他在修行方面的素养也大多看得明白。偶尔有些理解不了的倒也不碍事——他算是个灵主,参照自身的感觉,慢慢也就琢磨出来了。

    只是都看明白之后才意识到这阴符帝皇经与墙上其他的心法一样,都仅是一部分,此经的这部分主要讲如何炼化、驭使阴兵,不过对他现在来说也已够用了。

    因而他意识到自己先前凭着本能行事,其实浪费了不少的“资源”。炼化阴兵最好的“原材料”,大致分为两种。

    一种是有修为的修士,且生前境界越高越好。人死之后修为皆散,即便通过神异术法像叶成畴一样保得神智不失,修为也是保不住的。即使到了生神的地步,也一样。

    但这一类阴灵炼成阴兵之后提升极快,短时间之内便可成为可观的战力。不足之处在于,所炼成的阴兵的本领,也大多是生前所修的那一脉,炼不出新的神通。他要是将叶成畴炼成了阴兵,若提升到了龙虎境,大概还是能够使用他生前的术法的。但若以后又到了灵照境、洞玄境,所能用的术法也还是生前掌握的那么几样。

    第二种是从未修行过的凡人。以凡人阴灵炼成的阴兵可塑性很强,能够掌握什么神通,也视灵主的选择而定。阴兵既不信奉帝君、魔君,就也没什么限制,六脉术法乃至魔国魔法都能用,但要提升境界颇为艰难,所耗甚大。

    只是,炼化阴兵的主料是阴灵,辅料还是阴灵。阴灵与阴兵都无法修行,要提升他们的境界,便得将阴灵打散成灵力,“喂”给他们。

    可这种做法依着天子六国的修行人来看,便是魔道了。六国中人历数的魔国几大罪状之一,便是说魔人死后阴灵不入轮回,而统统被打散化为灵力,为魔修所用。

    怪不得但凡提起灵主,人人都没什么好印象。山君河伯之属虽然也会炼化阴兵,但大多是取自那些十恶不赦之人的阴灵、或从幽冥之中汲取灵气。可他想要自己炼化阴兵的话,便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不过李伯辰并不担心这个。他虽然在某些事上喜欢犹豫不决,却也称得上不拘小节。故旧亲朋的阴灵不能炼、寻常百姓的阴灵不好炼、但也可以效仿山君、河伯,取那些恶人的阴灵来炼。这世道动荡,许多东西都稀缺,但恶人是绝不会缺的。

    只不过将一个阴兵炼至灵悟境要十个阴灵,至养气境就要百个,到龙虎境,则要上千。依这么个炼法儿,到生神的地步怕得要千万之巨了。但他这么一想,又在心里笑了笑——自己想得太远了。

    今夜,还是先把叶成畴的阴灵给料理了吧。

    他走出去先看了一眼隋子昂,而后回到室内,屏息凝神,阴灵出窍。

    以阴灵的视角来看,石室中虽也黑暗,却一览无余。李伯辰将手一甩,腕上的细链便化为铁索,其上那些亮晶晶的小珠子,也都化为阴灵的模样。

    那天杀死阴差的时候,这铁索上就有一个阴灵。后来将陶文保、陶定尘体内的恶灵索出,也都被缚在这索上了。原本那个阴灵是泛着幽绿光芒的形体,而之后索出的两个恶灵,则不知是由几百还是几千个阴灵炼成的,已泛着白光了。

    他看到这三个,忍不住叹了口气。要不是那天管“闲事”救了陶文保父子,如今也没有这么多的原料来炼阴兵……这也算好人有好报吧。他向来告诉自己该对人宽容一些,说不定日后就会有福报。若做事恶毒刻薄斤斤计较,虽可逞一时之快,却说不好在什么时候便会有旧账被翻出来。

    他离开无量城时只懂得些粗浅心法,如今却有了北辰心决、天诛术法、炼化阴兵之法,细细一想,似乎都是因为自己多管闲事得来的。他倒也说不好今后这些闲事会不会又带来大麻烦,可就眼下看,倒觉得自己一直不曾做错什么。

    希望过两天一切顺利,能叫自己有命再多管几桩闲事吧。

    又去看叶成畴。那三个都是浑浑噩噩的模样,叶成畴的阴灵倒眼神灵动,看起来颇为机灵。昨天他用铁索将叶成畴打得成了个珠子,也不知眼下如何。便试着问了一声:“叶成畴,还能听着我说话么?”

    哪知叶成畴立即道:“听到能怎样,听不到又能怎样?顶多叫我魂飞魄散就是了。”

    难道他慢慢恢复过来了么?这倒算是好事。李伯辰便道:“叶成畴,就在刚才,璋山君受了八十一道雷刑。”

    叶成畴原本眉头紧皱,满脸阴毒之情,听了这句话,倒是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李伯辰又道:“看到那边的九个人了么?”

    “这里是璋山君的藏宝洞,那九个,都是她从前喜欢过的。她和他们大概都有好结果,于是将他们的遗蜕藏在这里。”

    “一千四百多年,只有这九个人。你要是不做负心人,也许将来也会在这儿吧……我倒为璋山君不值。”

    叶成畴往那边扫了一眼,脸上露出厌恶之情。隔了一会儿,冷哼道:“你懂什么。”

    但说了这话,还是将那九人又看了一遍,道:“我与阿朱之间的感情,你这种俗人哪里能体会。哼……我昨天要取她的命,她就给了。要是哪天她要取我的命,我也会给。你当情爱就得朝朝暮暮腻个不停么?她知我,我知她,无论做了什么心中都不会有怨恨,这才是喜欢。”

    李伯辰心想这人该是因为知道身处绝境,因而如今才逞口舌之利出气吧。不然依着他的印象,这人似乎是寡言少语的,更不至于同自己谈什么“情爱”。

    他就冷冷一笑:“你这话我可不敢苟同。”

    哪知叶成畴立即又道:“不敢苟同?难道你还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哦,你倒是对陶家的女孩有意。你以为那是喜欢?哼……只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你这种人,我见得多。见到漂亮女子,因一些下流的冲动便觉得喜欢了,又说服自己那是缘分,千方百计想要得到手。这种所谓喜欢,与禽兽何异?你也配不敢苟同?”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倒叫李伯辰愣住了。想要再冷笑一声反驳,却忽然觉得叶成畴说的也算有道理。

    自己对陶纯熙的喜欢,算什么呢?要是如今细细一想……大抵是因为在无量城那个苦寒之地待得太久了吧。那么几年当中连女人的声音都没怎么听过,一旦跑来外面的世界,即便见着个寻常的年轻女子,也会觉得有兴趣吧……这种事,要追根究底,倒的确是因为叶成畴口中“下流的冲动”。

    陶纯熙远非“寻常的年轻女子”可比,又对自己青眼有加,他自然会像渴极了的人见到一汪水一样,情不自禁地想要扑上去。

    但这时要是再想,既未完全了解她的性情,又未完全了解她的过往,这种喜欢,大概的确要被叶成畴嗤之以鼻吧。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单薄了。

    他就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说的倒也对。”

    说了这话便后悔,料叶成畴必然再要恶声恶气一番。哪只叶成畴却道:“当然对。不过你这人心胸豁达,哪怕我不说,时间一久自然也就明白了。”

    李伯辰一愣,心道这人是在夸奖自己的么?这可不像他的性情会说的话。

    他便抬眼看叶成畴,可此时叶成畴也不再言语了,只仍旧皱着眉。李伯辰心头忽然一跳,难道……

    立即又开口道:“你出身三老洞,是说洞里有三个人么?”

    叶成畴也当即开口:“愚者之见。难道三军大帅就只统领前中后三军么?三老洞中只有我一人——原本也是个大派,只是旁落罢了。否则我何至于入了空明会?因为洞中的修法只到龙虎境了!”

    李伯辰的脸上现出喜色来。但仍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看我这个人?”

    叶成畴哼了一声:“你这人,要是命够硬够长,日后必成一方霸主。但你闲事管得多,只怕生死之劫就更多了,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未可知。”

    李伯辰长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刚才对叶成畴这阴灵的状态的猜测该是对的。他眼下的确有神智,能与人沟通交流,却绝非生前、甚至被自己束缚之前的样子。更像是保留了之前的情感、记忆,但只是一个模子了。

    一旦问他话,他便有问必答,类似心神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不过因为保留了之前的行为模式,看着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他长出一口气。这人修行的时间该比应慨还要长,必然所知甚多。如今落在自己手里,岂不是成了个可随时查问的工具人?他之前还打算将叶成畴炼成阴兵,但这时候,舍不得了。

    于是他定了定神,决定暂不修炼那阴符帝皇经,而问道:“说说那个璋城大会首。”

    叶成畴冷笑一声:“怎么,你真想回去救人?告诉你,你能胜了我,却胜不了他,回去了,必死无疑。”

    虽知道他此时已经不是从前的叶成畴,但听他说话却仍像个真人站在面前。他已死了,李伯辰便觉得与他的恩怨算是一笔勾销,于是也不在意他的口气,叹道:“我知道璋城大会首是灵照境,据说还懂得灵台轮回术,专破阴灵。不过我并非全无还手之力……生死之事,谁都不能十拿九稳。”

    叶成畴竟嗤笑一声:“灵照境?哈哈……笑话,空明会中各州的那些空行者,也不都是灵照境,许多不过是龙虎境的修为罢了。至于那个徐城,连我这龙虎境都不是,倒与你相当,是个养气境!说到那个灵台轮回术,也不过是障眼法儿——不过么,此刻我不跟你说。等你回了璋城对上他,惨死当场的时候,也就明白了。”

    徐城就是璋城大会首的名字吧。李伯辰愣了愣,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莫非李定骗自己?当天在宅子里,是李定亲口说璋城大会首是灵照境的修为,修六渎术法,懂灵台轮回术,因而才传了自己天诛之术的。但又一转念,觉得他在这事上骗自己,对他们来说也有弊无利的。

    便立即追问:“什么障眼法?叶成畴,跟我细细说说徐城的修为、术法。”

    叶成畴愣了愣,脸上露出怒意:“呸!我巴不得你死在他手里,凭什么跟你说这些?”

    但又想了想,冷笑:“我折在你手上,是因为不清楚你还是个灵主。但你要是用这种法子对付徐城,可就是自寻死路了——因为他也是个灵主!你所用的手段,他一清二楚,到时候他见招拆招,你还能有什么倚仗?”

    他说了这些,自己一愣,眉头皱起了起来,似乎十分后悔。但又像是中了什么咒似的管不住自己的嘴,道:“也就因为他是个灵主,眼下才只是养气境的修为。你也是灵主,该清楚灵主最好不要修世上的六脉术法吧?”

    这一点李伯辰倒的确不清楚,李定也没跟自己说。他便立即道:“为什么?”

    叶成畴笑道:“哼,难道你自己想不明白的么?六脉术法是从哪里来的?是六位帝君传下的。一个修行人,修为境界越高,与帝君的联系就越发紧密。要是信仰虔诚、得了帝君青眼,也许还会在梦中得到传法。”

    “可你是灵主,信奉的就是你那位太古秘灵了。你修六脉术法,一旦境界高了、被帝君关注了,却发现你供奉的是一个邪神——你说说会有什么下场?”

    李伯辰一愣。他一直觉得自己供奉的那个“邪神”、“太古秘灵”便是自己,于是在这方面倒没有想太多。如今听叶成畴说了,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他此时已经渐渐清楚该怎么问他话才能骗他多讲一些,便一笑:“哦,原来那位大会首也只不过是养气境,那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果然,叶成畴又冷笑起来:“愚蠢。一个灵主,正是境界越低才越可怕!那些太古秘灵既然分了些气运附到人身上,难道不想它在生界的这位传人越强越好么?就必然会给他许多好处!”

    “要是那些自身实力有限的秘灵,给的好处也有限,它那些传人便只好在生界想办法,许多还得冒着天殛的风险,继续修炼六脉术法。可如果那秘灵实力强大,自有一套修行功法或神异术法,就直接传给它的传人了!”

    “我猜徐城就是这一类——他今年不过十七岁,可十三岁修行,十四岁的时候就已是养气境了。这种天纵之才,如果一直修下去,也许已经要晋入灵照境了。但他在养气境一停就是三年,你想想看是为什么?自然是去修那位秘灵传下的功法了!”

    “那些太古秘灵所传功法,或许很难叫人在生界提升境界,可术法之神奇诡异却是难以想象的。这天下所谓博学者,也不过是对六脉术法多有研究,何曾探究过那些太古秘灵的种种邪门手段?这就是防不胜防了。”

    李伯辰愣了半天。在他的印象中,璋城大会首该是个与叶成畴类似的男子,至少也是个年纪仿佛的女子,可从未想到过会只有十七岁。但转念又一想,叫叶成畴上山骗取山君气运这种事,在自己看来的确不算是稳妥的做法。倘若那位叫徐城的大会首真的只有十七岁,倒也合情合理了。这个年纪的人,行事总会有些出人意料之处。

    只是……十三岁修行,十四岁便修至养气境了么?李伯辰觉得有些羡慕嫉妒。和这人一比,自己真是低到尘埃里去了。

    不过他知道修行这种事要看资质,也得看财货。自己前几天才刚刚晋入养气境,其实倒也不算慢的。便道:“那么他那个灵台轮回术,就是秘灵传下的术法么?”

    叶成畴道:“这我怎么知道?但我猜是的。真正的六渎一脉的灵台轮回术,我也只在二十多年前见人用过。人修到了灵照境,就能慢慢觉察气运所在了,这灵台轮回术以灵照境的修为施展出来,便可以拘拿阴灵,甚至灵主的阴兵。”

    “至于徐城那术法,只是看着类似罢了。轮回术是将以气运作引将阴物接引到幽冥里去,我猜他则是借助秘灵之力将阴灵接引到秘灵那一界去。”

    李伯辰心中一跳:“你是说,是有法子将这一界的东西,弄到秘灵所在那一界去的?比如我也可以将什么东西送去我那位秘灵那一界的!?”

    叶成畴道:“我怎么知道?临死之际你自己去问他吧!”

    李伯辰不以为意,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心里倒是松快了些。本以为璋城大会首真是个灵照境,他心里其实很没底。可如今知道也是灵主、且不过养气境,就没那么担忧了。毕竟他有这个叶成畴,可以知彼,但对方却未必能知己。

    便沉声道:“好。现在给我说说,如果你是我,又要去对付他,会怎么干。”

    半夜的时候天空聚起浓云,下了大雨。起初是豆大的雨滴,随后变成霰,又变成雪。一夜之间天寒地冻,冷风在洞口啸得像有人在哭。

    等天微亮的时候李伯辰走出石室,看到隋子昂凑在石灶旁,已冻得失去知觉了。他忙蹲下探了探他的鼻息,幸好还活着。之前他诓了叶成畴一夜,哄他说了几种对付璋城大会首徐城的法子,又依计炼化阴兵,不知不觉间竟把石道里这位给忘了。

    要是真冻死了,可是麻烦事。

    他就去洞外劈了些柴,就着灶中余烬将火又燃起来,叫隋子昂烤了一会。再摸摸他的额头,已不烫了。养气境淬炼出来的身体的确与凡人不同,这能要了寻常人命的伤势,竟就这样被生生扛过去了。

    他吃了些雪、熏马肉,又洗了把脸,将隋子昂拍醒。不知是不是昨夜经历了生死之劫的缘故,隋子昂脸上虽仍怨毒愤恨、也一言不发,却对食物来者不拒。就着雪足足吃了一斤,才打个嗝儿,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道:“你一定要杀我的,是不是?”

    李伯辰沉默一阵子,开口道:“要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对。”

    隋子昂冷冷一笑:“什么意外?”

    “比如你忽然良心发现幡然悔悟,以后再不做什么坏事。但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

    隋子昂又笑了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今日的他相比前几天像完全换了个人,李伯辰倒也能理解。一个人养尊处优时色厉内荏,但如果经历了生死,又没有完全被打垮,的确会有这样脱胎换骨的变化。

    “李伯辰,有件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管闲事惹麻烦?”

    李伯辰想了想:“你是说,为什么我现在不丢了你离开璋山,而非要救人、又取你的命?”

    他向洞外看了一眼,见天光尚未完全放亮,就坐到灶旁,道:“你知道在我手上,死过多少人么?”

    隋子昂冷笑一声:“怎么,你以为我会怕?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没什么好怕的了。你真是个血手人屠,又怎样?”

    李伯辰摇了摇头:“到今天为止,我一共只取过七个人的命。有三个是在无量城的时候。有两人想要做逃兵,半夜跑到莲花山上被他们的带队十将发现了,那两人就杀了他。把他们捉回来之后,我亲自斩了他们的脑袋。这是依军法从事。”

    “另一个也是在无量城,是在北原上。我手下一个兵被妖兽开膛破肚,可一时间还死不了,他求我给他个痛快,我就做了。”

    “还有一个是在李宅,我中了计,误杀他。”

    “再有三个,其中两个是要杀我的,我自保。另一个是叶成畴,我也是为了自保。”

    “我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滥杀。”李伯辰看着隋子昂说,“有一件事我也不明白。你昨天把一个蛟人带到璋山上,取了她的命,又想取我的命,现在却觉得我要你的命是多管闲事——为什么?就因为你姓隋?在从云轩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你看别人像地上的虫豸,也许在别人眼里,你也是。”

    隋子昂愣了半晌,冷笑一下,动了动嘴,但没说出什么。又隔一会儿才道:“可笑。”

    李伯辰点点头,为他松了绳子叫他略活动身体,而后又将他反绑起来、令他没法像昨夜一样挪动,就走出洞外跳下石台。

    雪下得越来越大,却无风,他不知是不是因为璋山君身死才引发的异像。又往璋山主峰那边看,发现山峰已经消失了。

    他今天出来是打算埋伏在进山的道路旁,看府治衙门的人会不会回信。但盯着已消失的主峰看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先往那边走过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觉得是想看看那里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雷刑的威力如何,也是打算凭吊一下璋山君吧。

    走到主峰附近时才发现此地比他想象得要更惨烈些。山头没了,附近的树木则成片向外倒伏,地上像被扫过,平整光滑。地面与倒下的树上都覆着雪,他拨开积雪一看,发现树木都已变成黑炭。

    原本的山峰处,如今则成了片大湖,虽说今天比寻常要冷很多,还飘着雪,但湖面上水雾蒸腾,把沿岸的积雪都蒸化了。湖水无去处,就往山外流,竟分出了许多条高高低低的矮瀑。

    若干年后此地也会变成璋城里的一处奇景吧,只是发生过的事该不会有人记得了。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得倒不如离得远的时候分明了。大湖中的水雾愈近愈浓,渐渐的十几步远处就看不清了,脚下则全是湿润的泥土,几乎把靴子都裹满了。在这种地方如果遇伏会很麻烦,他就叹了口气,打算离开。

    但刚刚转了身,忽然听到水声。

    他立即靠着一株炭木蹲下,往发声处看去。

    他现在离湖边近二十步,因为主峰被轰成个谷地,所以他是略有些居高临下的。听那声音,该就在二十多步以外,但隔着雾气看不清。他疑心是府治衙门派来的人,就拔出曜侯伏低身子,慢慢往湖边走。

    走了三四步又听到水声,不像是水里有什么东西,倒像有人在击水,声音颇大,不似鱼类。此时再看,终于瞧见水雾中有个朦胧的人形,像是在洗澡。李伯辰愣了愣,心道什么人会在这时候跑到这里洗澡?难道是送信的人么?

    刚想到此处,水里那人忽然跃起跳到了岸上。李伯辰心中一跳,正要举刀,却一下子把那人的模样看清了——

    是李丘狐。

    她是罗刹人,原本衣衫就穿得单薄。今天也是穿了劲装,可被水浸湿了,身上曲线毕露。他愣了愣,心中先道原来是她在这里洗澡的么?就想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但心中又一跳——谁洗澡会穿着衣服?她又到这儿来干嘛?

    李丘狐见了他似乎也是吓了一跳。可倒比他先镇定下来,只一晃神便笑了:“哦,阿兄还说你是个英雄人物,可也会做偷看别人洗澡的事情么?”

    李伯辰脸上一热,随即意识到这是玩笑话。这妖女竟会开玩笑,似乎心情大好。他心中一亮,便道:“你们在璋城的事做成了?”

    李丘狐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么。又旁若无人地歪了脑袋边拧头发边看他:“托你的福,做成了。昨晚璋山忽然有雷光,城里的人又都来这儿找隋子昂了,我们就做成了。哦,你放心,我可一个人都没伤。”

    李伯辰松了口气,但仍不知李丘狐出现在这儿是做什么。难道是来找自己的?看看自己在璋山有没有出事?也不像。正犹疑之间,忽然看见她身后的水中鳞光一闪,竟像是昨天那女鲛人化成的蛟身模样。随后水中咕嘟咕嘟冒出一大片气泡,便有亮晶晶的一段猛地探了出来。

    那显然是铁器的反光,李丘狐却似乎一无所觉,李伯辰心中一凛,立时喝道:“小心!”

    飞身便扑上去。他原想要是有什么刺客之类潜伏在水中,既然兵器先冒头,就必然是发动了孤注一掷的一击。他看那方向是正对着李丘狐的,暗道或许是璋城来的追兵。

    但喝了这么一声,持刀冲了出去,李丘狐却仍无什么反应。李伯辰觉得不对劲,然而水中的人已蹿出来了——竟是个头顶戴着三叉铁冠、人身蛟尾的蛟人,而刚才他以为的兵器,正是蛟人头顶的铁叉。

    那蛟人见他冲来也吃了一惊,他手中有柄三股钢叉,身子一挺,立时来刺李伯辰的心口。李伯辰没和蛟人厮杀过,鱼却自然是见过的。一尾不大不小的鱼全身发力,寻常人都未必拿得住,这蛟人身后那么长的蛟尾一卷,力气也必然极大,他又没有趁手的武器,晓得硬拼不是办法,便立即往旁边一闪。

    哪只水中又蹿起第二个蛟人,同样持一柄钢叉,又来刺他的左肩。他此时避无可避,只得咬牙一伸手去抓那钢叉的其中的一股。他眼疾手快倒是握住了,但蛟人力气大得不可思议,他的左臂又是昨天才受了伤,只将来势止了一止便觉手臂一热,一下子没了力气。

    好在此时也已借了力,索性将钢叉一带、一退,那三股叉一下子刺进湖边的泥地里,几乎没进了半根。

    此时才听李丘狐道:“海青海红,他是自己人。”

    两个蛟人齐齐“咦”了一声,立时停住。李伯辰也站下了,只觉得左臂颤得厉害。李丘狐却仍笑道:“哈,你力气大,看来海青海红的力气比你还要大。”

    原来她刚才是故意不说话的。

    那两个蛟人头上都戴着铁冠,赤裸上半身,模样长得很像,类似人的双胞胎。听李丘狐说了这话,先前冒出来那个才道:“大小姐,他就是李公说的那个李伯辰?”

    另一个又道:“李公说他神力,我看还不如我嘛。我险些把他扎了个对穿。”

    李丘狐仍笑,正要开口,湖中却又冒出一个人,道:“狐儿,海青海红,别闹了。”

    李伯辰一看,竟然是李定。他穿着鲨鱼皮的水靠,头上也被包裹着,只露了一张脸,看起来颇为滑稽。两个蛟人扶住他,李定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走上岸,对李伯辰一拱手:“李将军,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李伯辰愣了愣,又往湖中看了看才道:“……李先生?你们在湖里做什么?”

    但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大概是怎么回事了。那天去陶宅的时候,先听到院中“咚”的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掉进了井里。隋子昂昨天又说这山上之所以有暖水瀑布,是因为山下有条暖流,直通到城里。

    难道李宅的那口井就连着地下的暖水么?那天就是蛟人在井里?他觉得难以置信,就忍不住道:“李先生,难道你们是从那口井里潜进地下的暖水……在这儿出来的么!?”

    李定也一愣,随即笑了:“李将军不愧是智勇双全,正是。但要人从暖水里一路游出来,将近一个时辰,是断然不可能的。不过有了海青海红就快得多了。那地下暖水的水道里也有空穴,闭气十几分,再喘几口气,就行了。”

    原来他们早安排好了退路……怪不得当天在宅子里并不急于离开璋城。李伯辰就在心里笑了笑,道自己是有点自作多情——仅是巧遇罢了。李定这一行人,并不是专门来看自己如何的。

    这时李定看了一眼他的左臂,皱了皱眉:“你的手。”

    李伯辰低头一看,见鲜血正汇成一条线,从指尖流到地上。他之前还以为是手上沾了钢叉上的湖水,便忙伸手点了左肩上的穴位。

    李丘狐也啊了一声:“原来你受伤了啊。好吧,是我的错,不该逗你。”

    她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取出一个小瓶:“来吧。”

    她要给自己上药疗伤?倒真是不拘小节。但李伯辰只笑了笑:“不必了。”

    自己与李定这些人倒能谈得上些交情,不过仅是各取所需罢了,不是一路人。疗伤这种事……他觉得不大合适。

    但李定一笑:“你这伤该是因为昨天的事吧,我看伤势颇重,要处理不好难免留下后患。这是我自调的秘药,有奇效——昨夜事成是借你的光,就不要客气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伯辰便想了想,只道:“好。”

    他左臂本是用叶成畴的衣服料子裹着的,被血渗透又干了之后就变成一层硬壳。但刚才伤口崩裂,倒是又浸软了。他用曜侯将绷带慢慢挑开、层层撕掉,便瞧见四道狰狞的伤口。

    昨天的时候还深可见骨,今天竟愈合了大半。不过即便如此,看起来仍叫人头皮发麻,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人一见这伤也都变了脸色。刚才被他接了一叉那蛟人立在水中叫道:“我的个乖乖,你伤成这样怎么还不死?”

    又道:“啊,你刚才就是用这条胳膊接我的那一叉的……好吧,我力气的确不如你。真没想到人里面还有你这么大力气的。”

    李定皱眉道:“海红!”

    又看着李伯辰的手臂:“这两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刚生了逆鳞,口无遮拦,李将军不要见怪。”

    蛟人通常能活两百岁,约三十岁的时候才生逆鳞、成年。依着这世上人的年纪来看,不过是十六岁,难怪说话是这个口气。不过李伯辰倒觉得海红这脾气挺对自己的胃口,便笑笑:“不碍事的。”

    李丘狐此时倒不说话,剔掉瓶口蜡封拔了塞子,用手指抹了一点青绿色的膏药,点在伤口一处。他这每一道伤口都有一指来宽,像蛇一般,怕是将那一整瓶用完都糊不满一道伤。

    可这么一点点在伤口上,李伯辰立即觉得一阵清凉,手臂上的痛楚也退去了。随后又像是被绷带裹紧了,只觉得伤口自己在收缩。他一看,才意识到并非错觉——伤口竟真在慢慢拢起来。

    李丘狐又将其他三道也点了,才重将瓶子塞上,道:“过一会儿再点一次。是你把璋山君杀了的么?”

    她此时不笑了,说话语气也颇为平静。只是目光总在伤口上瞥来瞥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李伯辰就将昨天的事情捡能说的都说了一遍。

    昨日之事称得上惊心动魄,不过他觉得没必要在这几人面前卖弄,就只三言两语地说清了。即便如此,两个蛟人仍听得啧啧称奇,李定与李丘狐似乎也有些发愣。

    见他们这模样,李伯辰不免在心里有些自得——李定也没料到自己真能杀了叶成畴吧。今天对自己这样客气,大概也是因此。

    等他说完,李定才轻出口气道:“李将军真是了得……这璋山君也真是个痴情女子,只叹遇人不淑。不过,将军往后有什么打算?该也要离开隋国了吧,可有去处?”

    上一个这么问他的人是陶文保。李伯辰不想再多惹点麻烦事,便道:“暂时走不了,我还要回璋城。”

    李定一愣:“回璋城?”

    这时李丘狐又拨开塞子为他点药,李伯辰便道:“叶英红和陶家人在空明会手上,我得救他们出来。”

    他说了这话,李定与李丘狐对视一眼,似乎比听了昨天山上发生的事还要惊诧。李伯辰知道李定大抵要说些“李将军豪胆”、“但此去与取死无异”之类的话,就又说:“李先生不必劝我了。这些人都是被我牵连才有性命之忧,我断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李定沉吟一会儿,苦笑道:“唉,看来我做了件错事。”

    李伯辰道:“李先生是指?”

    “那天在无经山上,不该令将军与我之间有龃龉。”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有些意外。他该是说因为无经山那件事,使得彼此之间有了芥蒂,再无法坦诚信任、也很难做朋友或同伴了吧。如果是因为看重自己才这样说,的确是很高的评价。不过这话也多少有些交浅言深的意思了……打上次见面开始,李定对自己的态度一直都极好,似有拉拢招揽之意。照理说他们跟着临西君做事,身旁该人才济济,不缺自己这么一个人才对。不过他本就没打算跟李定搅在一起,就只笑了笑。

    李丘狐为他上了第二遍药,将药瓶收起。李定又想了想,道:“将军稍等。”

    而后转身走了十几步,消失在雾气中。李伯辰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倒是李丘狐盯着他看,道:“这么说你的情人不是叶英红,是陶纯熙?”

    其实经昨夜叶成畴的那些话,李伯辰对他与陶纯熙的情感倒看开了,就笑了笑:“不是。”

    李丘狐不说话了,皱了眉又去拧她的头发。两个蛟人也立在水中看他,海红便道:“我说,你就真不怕死?连李公都不敢在城里待了!”

    要是李定问他这话,他就只笑笑。但他对海红的印象不坏,眼下又刚受了别人的药,不好甩手便走、又不知道李定去做什么、何时回来,李伯辰就想了想,道:“其实和出海有些像。”

    蛟人愣了愣:“出海?”

    “对。出海。没见过海的人第一次出海,心里一定很怕,觉得大风大浪,会死。但过了几次、几年,什么风浪都见过了,虽然还知道有危险,却没那么怕了。生死这种事也差不多,经历得多了,虽然不至于不怕死,但也不会怕死。”

    海红想了想,皱起眉。一直没说话的海青却拿钢叉在水里顿了顿:“哦,我懂了。但是还有一件事不懂——不怕死是一码事,可听你刚才说,你和那些人的交情也不算深,要真为他们丢了命,人又没救出来,值吗?”

    李伯辰笑了笑:“这个和著书有些像。”

    海青道:“什么书?”

    “就是写一本书。有人写一本书,希望把每一节、每一章都写得不留遗憾。要是因为什么事情将某一节草草带过了,回头再想的时候总觉得不舒服。我觉得人这一生差不多也是如此,有些事做或不做,会叫人心里留遗憾有愧疚,往后再一想,就总觉得这一生不尽如人意。”

    “与其这样,倒不如将每件事都做得无愧于心——自然也不至于平白自寻死路——但哪怕在做事的时候真死了,再想自己这一辈子,就觉得无可挑剔,虽然短,却很圆满。不然的话……草木什么都不做,也是一辈子,人和草木有什么区别呢。”

    海青想了想:“前面我没听懂,后面倒是懂了。我小时候用蚌珠穿项链,用的是黑珠子。可是那东西难找,我找到一颗就穿一颗,不喜欢用别的颜色的珠子夹在里面。结果到现在也只穿了九颗——找不到好的,我就宁愿等着。海红倒是杂七杂八地穿了好多串儿,可还是羡慕我这串。”

    李伯辰笑道:“对的,差不多是这个道理。”

    海青叹了口气:“你这人真有意思,搞得我也想跟你去救人了。可是李公一定不许。”

    李丘狐哼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这时李定穿过雾气走回来,手里多了一把刀。

    那把刀是连鞘的,刀柄是乌沉沉的,刀萼是灰色。鞘做得朴素简洁,看起来是乌铁木的,除了褐色绳结之外,没有别的装饰。

    李伯辰一眼就认出这该是无经山上的那柄刀。那刀太诡异古怪,他的印象实在是很深刻的。

    李定带这刀过来做什么?难道……

    他心中刚起了这个念头,李定便走到他面前站下,道:“李将军,收下这把刀吧。”

    李伯辰仍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刀……”

    “无经山上那一柄。”李定叹了口气,道,“将军或许不喜欢我的行事风格,但这世道,如我一般的庸人都很难做到将军这样的光明磊落。我当初想着为临西君夺这刀,只好用了手段。”

    “但回禀君上之后,临西君却对我说,天命有常,有德者居之,神兵亦然。这刀既是将军拿到的,如今我就原物奉上。”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真要将这宝物送给自己?这刀,要说是自己夺的也可以,要说是李定夺的也可以。毕竟当时情况复杂,能从山君手里将刀弄出来,并非单单某一方的功劳。难道真是他口中那位临西君的意思么?要是真的……那临西君倒是个君子了。

    见他略有些犹豫,李定就笑了笑:“这刀的刀鞘并非凡物,是以术法炼化的。刀在鞘中时,鞘封禁了刀的魔性,与寻常兵器无异,用不着担心什么。只有拔出来之后,锋芒才显露无疑,将军不必担心。”

    他该是终于意识到自己那天的异常了吧。是在告诉自己用不着担心一旦拿了刀,就放不下来。两刻钟之前李伯辰对李定一行人仍旧心存忌惮,可如今受了药,又被赠刀,心中实在不得不对他们生出些好感来。

    但他仍想了想,沉声道:“临西君、李先生的好意,我知道了。但无功不受禄,这刀既然是宝物……”

    李定一抬手,道:“对我们而言,将军有大功。若非将军在璋山行事,我们未必能得到术学中的东西。那些机密,对临西君而言实在是顶顶要紧的。李将军,你是英雄人物,不必推辞了。请接刀。”

    他说了这话一抬手,便将刀抛了过来。李伯辰只得接住,觉得手中一沉。

    他忍不住在心中长舒一口气——这刀无论分量、形制,都极为趁手,得了它确实是如虎添翼。只是他想了想,又正色道:“好,那么我就收下了。但李先生,如果我有命离开璋城,还是……”

    这一次李定仍未叫他将话说完,微微一笑道:“我晓得。英雄人物总不甘屈居人下,李将军是说未必会为临西君做事吧。我也本无此意,一切随缘罢了。不过等到风云际会的那一天,我们总会再见的。”

    李伯辰点点头,一拱手道:“好,多谢。”

    李定还了一礼:“告辞。狐儿,海青海红,走吧。”

    海青海红看起来颇不情愿,似乎真想要随李伯辰一同去救人,但不好说什么。倒是李丘狐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李伯辰,你要回去送死的话,可得记得不要犹犹豫豫婆婆妈妈,不然就真死定了。”

    话虽不好听,但关切之意是真的。李伯辰就笑了笑:“多谢。”

    李定一行人离去之后,李伯辰站在雾气中略一犹豫,抬手握住刀柄。触手冰凉,有些发涩,除此之外没什么异常。他深吸一口气,将刀拔了出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刀身离鞘的一刹那,耳畔忽然响起极轻微的啸响,不像风啸,倒像由无数人声呼喊出来的。随后一阵莫名的心悸感传遍全身,注意力忽然变得极度集中,好似眼中除了这柄刀,对别的都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这种感觉在无经山时也曾有过,他便立即收敛心神、运行真气,于是念头变得清明起来,只觉这刀沉沉的坠手,似有一阵又一阵力量的波涛传遍全身。

    这感觉,又像是一个身强体健人在屋子里憋闷得久了,忽然来到广阔天地。于是全身热血涌动,恨不能畅快地奔驰一番。

    他便忍不住运气猛一挥刀!

    这一刀挥出,全身立即舒畅到了极点,仿佛精、气、神,全都斩出去了!他竟一时间兴起,也顾不得地上的烂泥,即兴舞起了刀。他自创的斫风刀法虽然也是大开大合之道,但毕竟收发由心,总不至于完完全全地舍守为攻。但舞起这刀的时候,却觉得什么技巧、变招都懒得要了,似乎这世上没什么是这刀斩不开的。

    不知不觉间,竟不是他在舞这刀了,而是这刀在带着他走。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刀锵的一声斩上了什么,李伯辰才心神一震,忽然“醒”了过来。此时竟觉得浑身酸痛无比,挥刀右臂都在微微发颤。

    他天生神力,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忙停住脚步,还刀入鞘。再一看周围,大吃一惊。

    挥出第一记的时候,这湖边的光线还略有些暗,那时候朝阳尚未完全升起。但此刻湖边的雾气全都散了,太阳也明晃晃地挂在头顶。

    他竟舞了将近几时的功夫么!?

    而周遭的一大片土地沟壑纵横,像被人犁出来的。土地中原本埋了许多石头,此刻也都崩碎了,刚才那一声响,是他这刀又斩上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将它从中劈开了!

    他心中凛然,暗道这不愧是一柄魔刀……自己已千万分的小心了,还是被迷了心性!不过这刀的威力也强得可怕,有它在手,搞不好连低矮些的城墙都斩得开了!

    在无经山时他能驾驭这刀,是因为有山君相助。今次全凭自己的力量,虽也险些迷失了,不过的确比之前刚拿到这刀的时候好多了。也许是因为境界提升了、也许是因为已经渐渐适应……不过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看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擅用此物。

    他便将刀系在软剑的铁带上,一边运行灵气恢复体力,一边攀上旁边的一座较高的山峰,往四下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