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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然看到了人——不少人正沿着进山的道路往山中走,路上还有不少牛、驴、人拉着的车。甚至不远处的林间也已有些人了,倘若他再舞得久些,搞不好就被人撞见了。

    是又有人进山来找隋子昂了?但再眯眼一看,却觉得不像。又观瞧一会儿,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了。

    都是些璋城里的寻常百姓,进山来运炭的。平常人家无论煮饭取暖,都要用炭,平日里是向城里的炭行买的。也许是昨夜那些府兵后来瞧见山中树木都被雷风化为焦炭,回去说了,因而一传十十传百,都跑来山中运炭了。这么多的树木化成的炭,又不要钱,要是他,他也这么干。

    他又看了一会儿,心中一跳,有了个主意,立时飞奔下山。

    回到洞中时,隋子昂躺在地上睡过去了。李伯辰便走进内室点燃灯盏,将九具遗蜕照亮。

    而后双膝跪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直起身道:“无论各位前辈生前是善是恶,既然在洞中相见,就是有缘。我将要去救人,但缺少兵甲,只能借诸位的宝物一用。要是今后有命回来,必择一风水宝地,将诸位安葬。要是回不来,到了幽冥之中,再向各位赔罪。”

    便站起身走到第九具面前,又拱了拱手。这位身后的墙壁上靠着一副铠甲,是乌沉沉的,不知是何材质。他生前应该颇为高大,李伯辰目测这铠甲正合身,便整个儿端了过来。

    可一入手却发现这铠甲极轻,竟仿佛皮甲。但弹了弹,又有金铁之声,果真是宝物。他就擦去表面的浮灰,慢慢地给自己穿上。待穿戴整齐之后,各个关节活动自如,没什么声响,只像是穿了厚棉衣一般。

    其实这副甲的样式也与当下的颇有不同,上身之后极为妥帖,在他的印象中更类似来处的西式甲。虽说不好孰优孰劣,但外面罩了衣服,确是极适合隐藏的。

    又在腰间围了软剑,收拢另外的兵器。魔刀连鞘背在了背上,与另外三柄长刀交叉。还有两柄剑,也一起背了。再取了另一位身上不知是何材质的黑色无袖大氅罩在外面,打眼一看,会只觉得他的脖子有些短,没什么明显的异常之处。

    武装之后,觉得身上沉甸甸的,心中倒也安稳下来。

    便大步走入石道中将隋子昂拍醒,道:“隋子昂,该上路了。”

    隋子昂睁了眼,看见他的装扮一愣,但很快平静下来,只应了一声,抬抬手。

    李伯辰便将绑着他的绳子解开,走出洞外劈了一根粗树枝丢给他,道:“你现在应该可以走了。”

    说了这句话,看了地上的树枝,自己倒愣了愣——如今的情景很像是当日与应慨同行的时候。不过他最后是打算放了应慨的,但隋子昂大概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隋子昂便抓过那树拐,咬牙站起身。该是因为被绑得久,手脚都麻了,起身就摔倒。不过竟也没吭声,缓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冷声道:“好了,走吧。”

    他如今的表现,倒真有几分男儿气概了。李伯辰便道:“走在我前面。”

    隋子昂也不反对,走出石道,先在台上站了一会儿,眯起眼睛看太阳,喘息几口气,而后走到台边慢慢地攀下去。看他这模样,似乎是打算在什么时候孤注一掷地反击,但李伯辰并不担心。无论体力、手段、兵甲,自己都远胜于他,他真要所有动作,一只手就制得住。

    两人一前一后,渐渐下到山腰。等走到一处崖边时,隋子昂停下脚步,道:“我要拉屎。”

    李伯辰愣了愣。但想到隋子昂昨天足足吃了一斤的肉,又被自己绑了两天,的确该办这事了。他知道自己会取他的命,就不用再在别处为难他,于是往崖边一指:“好。去那边,我看着你。”

    隋子昂皱了皱眉,但该清楚如今自己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就撑着树拐慢慢走到崖边一颗大树旁,身子靠上去,用左手解自己的裤带。

    此处无路可逃,李伯辰就站在他身前六步远处盯着。

    用了一会才将裤带解开。隋子昂略一犹豫,但还是慢慢地褪下裤子。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李伯辰就仍盯着。

    但裤子褪到胯部时,隋子昂忽然直视他,脸上猛地闪过一丝冷笑:“我死了,也要他们陪葬!”

    话音一落、身子往后一翻,直直地坠入崖下!

    李伯辰是先愣了愣,才大步追过去,但只来得及看到隋子昂的身子坠下,消失在崖底的树丛中,过得片刻听到一声闷响。

    隔一会儿他才出了口气,想转身追去崖下看,但又停住了。

    此处直上直下,足有二三十丈、近百米高。从这儿掉下去,哪怕底下有树木托着,也必死无疑了。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这个国姓公子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生出如此决心来。

    不知怎的,他心中又生出的念头不是担心该如何换人,而是想,要隋子昂到了战场上、经历了几遭生死大劫……也许真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兵吧。

    他便叹口气,苦笑一声:“好。也难得你死得像个男人了。”

    而后拾起地上的树杖,用力插在这崖边,慢慢走下山去。事情有变……不过计划倒用不着做太多的调整。无论他是生是死,自己本也没打算真将他亮出去,只是要作应急之用罢了。

    他在山间又走了一会儿,想好没了隋子昂该如何做,就找准方向,往进山的路上去。

    他原本是打算在山中弄一辆炭车,把隋子昂藏在车里,运进城去。但如今隋子昂已死,倒用不着那么麻烦。他潜伏在路边的林间观察了一会儿,见路上的人、车越来越多,慢慢的也有府兵骑马沿路来回巡视维持秩序了,便趁一辆大车经过路旁时快步走出,跟在大车边。

    路上乱做一团,一时间似乎比城内的大道还要热闹些,就无人注意他。李伯辰便踩着被压化了的雪,遥望璋城的方向,心道:我李伯辰又回来了。

    隋以廉一夜未睡,到朝阳初升的时候觉得像喝醉了酒,走路做事身体都在飘。不过不像醉酒时一样痛快,倒觉得心咚咚地跳,胸口也闷得难受,只得一声一声地叹气才能舒服一点。

    又喝了一盏凉茶,忽将茶盏往地上一掼,喝道:“苏仝友!苏仝友!还没回来么!?”

    门外的男仆刚应了一声,门帘便被撩开。苏仝友一边擦着汗,一边抖着肩上的雪踏进来,连声道:“来了来了,府君息怒。”

    隋以廉立时道:“事情怎么样了?”

    “已经安排下去了,出动了府军在路上维持秩序。又点了人去城外,看昨夜有没有住在璋山附近的人家受灾、死伤了多少。”苏仝友拂了雪,又跺跺脚,“炭行的行首也来过,我叫他喊了人去山里运炭——”

    隋以廉在桌上一扫,一把将茶壶茶盏都扫在地上摔个粉碎,怒道:“我没问这些!我问子昂!”

    不过苏仝友倒不很怕他发怒,只道:“府君息怒,正说到这事——我叫炭行的行首安排人去山里运炭,但把人都换成府兵,这样混在百姓当中,可以慢慢地搜山,李伯辰要还在山里,一定看不出来。”

    “要搜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苏仝友叹了口气:“这个不好说——府君莫急,我倒觉得公子的性命必无大碍。就算有事,那李伯辰也一定会保着他,除非他不想要人了。”

    “大碍!什么是大碍!?手都送来一只了!!”隋以廉喝了这几句,忽然转了脸往门外看,又喝,“退远点!”

    门外立时有一阵脚步声远去。

    而后他才压低了声音:“你找徐城了吗?他说什么了?”

    苏仝友也放低声音道:“我对他说陶家人涉及彻北公的事,州里行文叫我们拿人,因而要一并提来府狱,他也没多事,只叫我把人带回来了。又问了那个叶英红,他也一并给了。现在这些人就押在后院。”

    “再没说别的?”

    “府君吩咐过,我一句都没多说。”

    隋以廉便往椅上一靠,合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仝友,你说,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了什么?子昂现在到底好不好?”

    他此刻说话的语气大为缓和,但鼻音却重了,竟是想要落泪的模样。

    苏仝友也陪着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昨夜送来的大木牌就摆在一边的桌上,他就又看了一遍,道:“我也一直在想这事……但总是想不通。”

    “公子和叶成畴带李伯辰进山,这事徐城也知道。但现在李伯辰又说是徐城的人勾结李国逆党、魔国……我就想,空明会在六国中呼风唤雨,他们那个至上主还伴驾天子,真和魔国勾结,得到的好处难道比现在还多么?”

    “可昨夜,璋山出了事,咱们抽调府兵去山里找人,那些李国逆党就真的劫了术学,这事要说是巧合,也太巧了。”

    “又说那个李伯辰吧……”苏仝友皱起眉,“要说他被带去璋山,可竟然未死反倒将叶成畴杀了——他是行伍出身,叶成畴是个寻常修士,想一想,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他要是因此打算发泄些怨气、或者以公子为质索要钱财,又为什么要扯上逆党、魔国的事?这不是给他自己找麻烦么?”

    “难道真像木书上说的那样,他的确是为彻北公要这些人,而不是钱?我实在想不明白,但觉得府君考虑得的确很周全——眼下,不好将木书这件事对徐城说。府君,我想,无论李伯辰是为彻北公做事,还是为了索要钱财,若要办成,都得拿公子来换,那么他必然不会残害公子的性命的。”

    听了他后一句话,隋以廉掉下两滴泪,道:“子昂何时受过这样的罪?”

    苏仝友也用袖子抹了抹眼角。隋以廉又道:“仝友,陪我坐坐吧。”

    苏仝友叹道:“好。”

    两人便在屋中坐了一个上午,期间苏仝友处理了些公务,到晌午时候叫人送了吃食来屋子里。但隋以廉食不甘味,苏仝友也就只吃了几口点心。

    又熬到下午,见隋以廉眼睛都红了,苏仝友便道:“府君,睡一会儿吧,有我支应着。要有什么消息,我再叫你起来。”

    隋以廉摆了摆手,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不,仝友,我想了又想,此事还该对徐城说。不能等了……哪怕空明会中人真的与逆党、魔国勾结,他们一时间也不敢怎样,倒是可以叫他们也想办法找人……先把子昂找到要紧!”

    苏仝友想了想,道:“也好,我这就去办。”

    他说了话便起身,但刚走到门口要撩门帘,却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个男仆冲进来,正与他撞个满怀。不等苏仝友开口呵斥,男仆便道:“找着了,找着了,公子找着了!!”

    隋以廉一下从椅上弹起来,厉喝:“在哪!?”

    “门口……这会该送进来了!!”

    隋以廉一下子冲到门口将两人撞开,蹿了出去。

    隋子昂被送到院中时,躺在一架驴车上。赶车的被院中的府军、男仆挤到一边,惶恐得像是要哭了。隋以廉跑掉了一只鞋,扑到车边一看,见隋子昂的脸都被血糊满了,衣裳破烂不堪,双目紧闭。

    刚要嚎啕大哭,苏仝友赶来将他拦住,道:“府君,先送去屋里!”

    隋以廉这才一边涕泪横流一边道:“快!快!”

    一行人便将隋子昂抬起,一溜小跑、七手八脚地往屋子里送。从前院往屋中走,得有几十步的路,隋以廉就也小跑地跟着,须发都颤得厉害。

    眼看离屋门口还有十几步路,隋子昂的眼皮忽然颤了颤,嘴巴动了动。众人更不敢停,隋以廉就哭道:“子昂,我儿,我儿!”

    却忽见隋子昂的胸口猛地一阵起伏,眼睛一下子瞪起来,道:“李伯辰……杀!陶纯……叶……杀……”

    说了这么几句话,脑袋一歪,仍瞪着眼,又晕过去了。

    苏仝友本也在一边陪着跑,听了这么几个字,立时皱起眉、停住脚,转身问身边一个府军:“赶车的人呢?”

    赶车的是个中年男子,黑瘦,约四十上下。一身的袄子也都被刮破了,露出里面的干棉草。值房里没生火,很冷,但他站着却额头冒汗,手脚也发颤,倒不知是热是冷。

    苏仝友坐在大椅上盯着他看了片刻,沉声道:“你叫什么,哪里人?”

    那人忙道:“小人隋四两。”

    隔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后面的问题,又战战兢兢道:“就……就是璋城人。”

    “在璋城做什么?”

    “小人给马家做长工……就是我东家,是马有培……是术学的官儿……”

    苏仝友点头,又道:“做长工的,怎么跑去山里了?”

    隋四两膝头一软,就想要跪下。苏仝友道:“站着说话,又不是堂上。”

    隋四两这才站稳,伸手抹一把额上的汗,道:“小人……小人……以前还是个猎户,知道封山了,进山也不敢打猎,就是听说昨晚山里叫雷震死了不少野物……想去捡点儿……”

    苏仝友点点头:“你又是怎么认得隋公子的?”

    “本来不认得……正月十五的时候,我在南门大街上卖些野味儿……隋公子在我那儿拿了两根鹿鞭……”

    苏仝友便看坐在门口的佐官,道:“去查查他说的是真是假。”

    佐官是个年轻人,一听这话立时道:“苏公,是真的。正月十五那天是咱们几个陪公子出去的,我还记得这人——公子当时叫他记在账上,正月末的时候他还来后门讨过钱,也是我办的。”

    又想了想:“也有马有培这个人。在术学做事,我记得是勾连课的课长。”

    苏仝友点头,便一指墙边的长条凳对隋四两道:“坐着说话。”

    隋四两弓腰塌背走过去坐了,苏仝友道:“隋四两,你救回公子有功,一会一定重赏你。但现在好好想想当时的情景,对我细细地说。说得好,还有赏。”

    似乎是见苏仝友这官并不如传说中那样威严可怕,且也不想要治自己的罪,隋四两就放松许多。在长凳上坐了片刻,搓搓手,道:“好、好,叫小人再想想……刚才可是吓得快没魂儿了……”

    “小人是在没有山那边找着公子的——”

    苏仝友一皱眉:“什么山?”

    “没有山——就是没有这个山,是个山名儿。”

    “哦。你讲。”

    “平常咱们都不往那边去,因为一到那边就转不出去,远远能看见那山在那,可就是走不到,就叫没有山。我今天进了山,就想捡炭的人多,有什么野味肯定也都捡走了,就往深里走——走着走着,听见嗵一声响,吓了我一跳!”

    “我就想可能是傻狍子摔下来了吧……就走过去看,结果就看见隋公子了。”

    苏仝友叹了口气:“落下来的是他?”

    “那不是。我走过去看了才知道落下来的是块石头,当时隋公子还挂在树上呢,挺高,离地三四丈。但是还醒着呢,看着我就比划,我看了一会才明白他是叫我别出声。”

    苏仝友一抬手,提笔在纸上记了几个字,又道:“继续讲。”

    “然后他就摔下来了……赶巧儿树底下有个水坑,坑上有雪。先掉在雪上,又叫冰面垫了一下,落在水里了。要不,我觉着,这人就没了。我就赶紧去给他给弄上来,背在路边找了辆车……就送回来了。”

    “现在叫你找回去,还能找到见他的地方么?”

    隋四两皱眉想了会儿,道:“可能……还能吧。”

    苏仝友立即对佐官道:“带他去支一铤金,给他换身衣服。再带上四队人,换便装……找到地方之后,回来报信。”

    佐官脸色一凛,道:“要是见了人呢?”

    苏仝友想了想:“该见不着。先去吧。”

    佐官得令带千恩万谢的隋四两离去,苏仝友就又在值房中稍坐一会儿,也走出门。

    到内室院外时发现更乱了。仆役们进进出出,来回端热水、送衣服被褥,还有的引着医官往里面走。室内哭声一片,也不知是谁在哭。倒是隋以廉站在廊下脸色铁青,只用手抹着脸。

    苏仝友大步走过去,隋以廉看见他,刚要张口,苏仝友便道:“府君,我去审了那个车夫。”

    隋以廉愣了愣,道:“对……要审他!审出什么了!?”

    “那人在山下找着了公子,我已叫人去搜山了。但我估计,李伯辰该已不在那儿了。府君,到屋里说吧。这时候你要是着凉病了,府里可就没有主心骨了——子昂怎么样了?”

    隋以廉又抹了把脸:“没醒。手、脚,都……”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苏仝友忙将他扶住、抚着背,搀进偏厅坐下。

    待隋以廉坐稳了,苏仝友道:“子昂该是自己从李伯辰手里逃出来的。那人见他的时候,他挂在树上、又落进水潭里,才保了一条命。我猜公子该是用了祷祝术给自己转了运。”

    顿了顿又道:“他刚才说那几个字,依府君看,是不是要说,杀李伯辰、杀陶纯熙、叶英红?”

    隋以廉用手抓着脑袋,手指摆了摆。苏仝友就又道:“要这么看的话,李伯辰该的确不想要钱,而要人。公子如果想要泄愤,叫我们取陶家人性命能理解,但何必又说叶呢?那种时候他偏又提了这人,可见心里极恨——陶家人、叶英红,对李伯辰该是极要紧的。”

    “细想一下,李伯辰要是喜欢陶家女孩、看重她,说得通。但叶英红——我已差人查过——两人之前没什么交往,只是在无经山认识的。可他也看重叶英红……君上,我想……闹不好他木书里说的一部分是真的。这些的确都是彻北公的人。要不然,他没任何理由非要捞他们走。”

    隔了一会儿,隋以廉嘶着嗓子道:“所以呢?”

    “所以……要这是真的,还得君上拿主意。”苏仝友叹了口气,“子昂已经回来了。虽说……虽说……唉,但彻北公那边,府君你知道,当今天子的心思深不可测。要是有一天彻北公他……”

    隋以廉放下手,道:“你说,咱们还得把人交给李伯辰?”

    但不等苏仝友回话,隋以廉拍桌吼道:“隋无咎姓隋,难道本府就不姓隋么!?杀!光明正大地杀!!”

    廊道里的人影由长变短,苏仝友走到牢门前停下,往里面看。牢里有四个人——陶家三口、叶英红。这间牢房算颇为干净整洁的,但地上的干草仍有一股霉味儿。坐桶虽也换了新的,可隔壁几间牢房的臭气却隔不住。

    但房中四人看起来是随遇而安。陶文保抱着陶定尘,低低地说些什么,陶纯熙与叶英红坐在一处,也在低低地说些什么,仿佛是小户人家有客人串门,正在拉家常。

    苏仝友就低叹口气,道:“开门。”

    一边的狱卒将门锁开了,牢房里的四人也停止说话,都往这边看过来。

    苏仝友低头迈步走进去,道:“拿进来吧。”

    立即有两个府兵走入。一人搬了一张小桌,一人提着食盒。没人说话,他们就将桌子摆在房中,又从食盒中一一取出酒菜、摆上了。

    有醋鲞、鲊脯、虾腊、糟蹄筋、梅花鸭、姜豉碎菜,另有一壶酒。都是冷食,也都是家常吃的。

    苏仝友又摆摆手,两个府兵就退出门外。他又道:“退远些吧。”

    一个府兵迟疑道:“这个……”

    苏仝友笑了笑,看陶文保:“我知道陶公的为人。不至于。”

    府兵与狱卒便远远退开,苏仝友轻出一口气,低声道:“文保,隋子昂找着了。”

    陶文保将陶定尘交给陶纯熙,站起身看看这桌吃食:“看来找着的是尸首?”

    “活着。但断了一手一脚。”苏仝友皱眉想了想,“我听说昨夜你们要走、被捉的时候,说自己为彻北公做事。我起初还不信,但现在信了——你对李伯辰知道多少?”

    陶文保一愣,又笑笑:“这么说,他还活着?”

    “就是因为他还活着,才有这桌席。昨天他绑了隋子昂,叫人送来一封木书,上面提到你们,说要用隋子昂来换你们。但今天子昂自己逃了,被人送回来,现在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只说过一句话——杀你们。”

    苏仝友叹气:“要没有那封木书,我还可以从中运作一番,保你们离开璋城。可现在……文保你知道隋以廉那人。隋子昂伤成这样,他什么事都做得出。刚才对我说,明天正午将你们四个送上法场,当街斩首,好引李伯辰出来。”

    “他这人平时是什么样子,你清楚。这一回是当真的……要想不出什么办法,这桌就是你们最后一餐了。”

    陶文保慢慢坐了回去,道:“仝友,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前些日子只是猪行的事,我都没办法。”

    苏仝友苦笑:“我知道你因为那事怪我。但当时不知道你的身份,谁敢管闲事。况且不是什么要身家性命的事……那些天我知道你东奔西走却帮不了忙,就对府君说过,要你真服了软,得扶你做行首好补偿你。”

    陶文保摆了摆手:“算了,过去了。”

    “好,过去了。”苏仝友道,“但眼下还有个法子——就是给我交个底,到底对李伯辰知道多少。要是我能从他身上想出办法,在明天之前将他抓了,隋以廉的怒气就能消掉大半。府君你也见过,还一起吃过一次酒……我再从中斡旋,你们就保住了。”

    陶文保点了点头,叹气:“是啊。可惜,我也不清楚。纯熙与他相处得多些,问问纯熙吧。”

    陶纯熙将陶定尘抱在腿上坐着,笑了笑:“苏伯伯,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那人光明磊落,做不出两面讨好的事。定尘,你说是不是?”

    但陶定尘只对苏仝友怒目而视。他大病未愈,不过做出这副模样,倒也有点儿气势了。

    苏仝友笑了笑,点点头,又看叶英红。叶英红将眉一挑,道:“好一家人!可惜没早点结识你们。”

    苏仝友便叹了口气:“好。文保,吃些喝些吧。现在是后半晌……离明天中午还有十来个时辰。这十来个时辰,怕你要熬刑。一旦熬不住要说了,就叫人喊我……唉。”

    他说了这话便低头转身出了牢房。又看看陶文保,再叹口气,慢慢离去。

    牢房内静了一会儿,陶文保道:“纯熙,定尘……”

    陶纯熙眼圈一红,可笑道:“阿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不怪你、不怪李伯辰、也不怪彻北公。只是有人作恶,被我们摊上罢了。”

    陶定尘道:“师傅会来救我们。”

    陶文保苦笑一声:“我年轻时候做的孽,却报在你们这对好孩子身上。”

    又伸手怕拍陶定尘的肩:“定尘,你师傅是个英雄人物……还有大事要做。到了明天那一刻,你要记着,冤有头债有主,不能怨他。”

    又道:“一会儿……”

    说了这三个字,忍不住抹了把脸:“一会儿要是受刑,觉得疼,就叫出来。”

    陶纯熙愣了愣:“阿爹,他们……会对定尘动刑?”

    “要是从你我口中榨不出……”陶文保咬了咬牙,“我们倒也的确没什么可说的。这件事,我们……”

    他说到这儿,到底忍不住背过脸去。

    叶英红笑了笑:“陶先生,用不着担心这事。我在空明会那边已经受过一道刑了,要是他们真想知道李伯辰的事,就不会拷打。我在那边的时候有人用了个叫什么搜神术的迷了我,叫我说。”

    “到那时候,就真跟中了迷药一样,他们问什么你就想说什么。但记着,要是有事不想说,就咬自己的舌头。”她说了,张开嘴。只见舌尖都是血痕,染得牙齿都成了淡红色,“小妹说得对。这不是别人的事,是咱们自己的事,是有人作恶摊上了。明天真死了,我成了阴灵也要缠着那隋家父子。”

    “只是,陶先生你有一件事可能要想岔了。”叶英红咬牙道,“我猜明天李伯辰会来。但我不求他真能救了咱们,只求他最后能跑得掉……总有一天会为咱们报仇。”

    陶纯熙愣了愣,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隔了一会儿只道:“红姐你……为什么这样说?”

    叶英红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苏仝友走进门,见隋以廉正坐在桌后,提笔行文。他两眼原本就熬得通红,之前又掉过泪,看着就更是红得吓人。

    他便低声道:“公子怎么样了?”

    隋以廉停了笔,道:“未必醒得过来。”

    此时的语气与昨夜、刚才又不同,极平静。这语气苏仝友只在二十多年前时听过,那时候是隋以廉的发妻故去了。

    他不敢多言,便道:“刚才去狱里问了。陶家人和叶英红口风很紧,一句话都不多说。不过这样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他们交情匪浅,如果仅是萍水相逢,不会做到这地步。这么看,明日处斩他们,李伯辰倒是有可能会来。”

    “府君,我还有件事……”

    “你讲。”

    “我觉得,该叫空明会的人知道这事。如果明天李伯辰真来了,且有帮手,府中这些人大概很难拦得住他。我下午的时候倒是去请了一位法师,照理说,他们的修为在李伯辰之上,该拿得下他。但真到了生死之际……他们为情面办事,李伯辰则要拼命,谁输谁赢还真是说不好的。”

    “我还去了督院……但三位国姓主事年前就回国都了,眼下还没回来。院中只剩下阿猫阿狗五六只,我看了看,没一个能用的。”

    隋以廉沉默一阵子,道:“不必。我正在给驻军行文。最迟明日寅时,就有二十神威铁骑到城里。我必要叫他有来无回。”

    苏仝友吃了一惊:“二十骑?调得出?府君啊,你……你向驻军调兵,哪怕成了,往后也要有大麻烦。”

    隋以廉沉声道:“麻烦?什么麻烦?比我儿生死不知还要麻烦么?捉了那人……这官我也辞了,还能怎样?”

    他罕见地勃然作色,苏仝友立即拱了拱手,不再说话。

    隋以廉将笔一掷,怔怔地靠着椅背坐了一会儿,语气稍缓:“仝友,我也晓得,空明会里,那个大会首很有手段。但你也说过,他似乎是想要李伯辰手中的一样东西。”

    “那些人……那些修行人,做些神异古怪之事,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叫他们知道了,李伯辰被捉了,能落到我手里么?我要的不止是他死……我要他慢慢地死!我才不管空明会的人想要做什么!”

    苏仝友想了想:“好,府君,我明白了。”

    隋以廉便又取了一支笔,但忽然响起敲门声。苏仝友道:“进。”

    一个男仆撩开门帘,脸上有喜色:“府君、苏丞,那位大会首求见——说听说了公子的事,有法子将公子治好!”

    隋以廉与苏仝友都愣了愣。隔一会儿,苏仝友刚要开口,隋以廉却道:“他是这么说的?”

    “是!老爷,叫不叫进?”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请!”

    男仆立即跑了出去。

    隔了没多久,屋中两人便听人远远道:“府君,苏丞,你们这事儿做得可真叫人生气!”

    声音由远及近,门帘一下子被撩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脸上都是笑。是徐城。叶成畴说他不过十七岁,倒看不出。虽然身形略有些单薄,可个子倒不矮。空明会中人穿黑衣,他倒穿了身白袍。相貌极英俊,举手投足间都是纵情快意的模样。

    苏仝友向他拱了拱手,隋以廉则坐着未动,只微微皱了皱眉,又在脸上挤出一丝笑。

    徐城并不见外、也不拘礼,转身就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一撩下摆、翘起腿:“我听说子昂兄被人害得好惨,手脚都没了,府君怎么不找我来帮忙?见外不成?”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道:“大会首——”

    但话未说完,徐城又笑:“知道你要说什么,更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子昂兄这样惨,府君又是个慈父,必然想要报仇。嗯……要是有人伤了我的人,府君猜我会怎么干?先捉了,再凌迟九百刀,给他喂药保他不死,然后浸在金汁里……倘若有别的什么人想要带他走,我是绝对不许的。”

    说了这话一挑眉:“府君担心的是不是这个?所以才将这事瞒着我,怕我先把他抢走了。”

    隋以廉皱起眉:“大会首既然知道了,此行为何?”

    “救子昂兄啊。”徐城忽然又叹了口气,“我来璋城两年,统共和府君只见过两面。府君不知道我的为人,只觉得我和别的州府那些老东西是一路货色吧。可我这人是最心软的,舐犊之情我岂会不知?”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府君如果捉到李伯辰,我绝不做恶人,任由府君处置。倘若府君哪一天出够了气、想要取他的命了,再将他交给我。我可以不要他的人,但想要他的阴灵。且在那之前,他的兵甲也得归我。”

    隋以廉看了苏仝友一眼,略一犹豫,道:“好。”

    徐城又笑:“您还想问什么?”

    隋以廉愣了愣:“还有什么?”

    徐城就站起身:“哦,好,那么告辞了。”

    隋以廉忙站起来:“慢!你刚才说,是来救小儿——”

    徐城转过脸大笑:“哈哈哈,我当府君把这回事儿忘了——忘记问我怎么救他了呢。”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强笑道:“是。大会首有什么妙计?”

    “也不算是妙计。能不能成,还得看子昂兄的造化。我听说府上请了两位法师,又请了全城的医官。既然这些蠢货都束手无策,可见子昂的伤势不是药石能有效的。”

    “我这法子呢,是因为一件宝物,叫做太岁——府君别急,不是咱们这里的太岁,而是魔国太岁。魔国太岁,也算是一种妖兽,不过生在地下,寻常人难见。我这妙计,就是把子昂兄的皮剥了,整个人丢到魔国太岁里,我再施法。”

    “多则三四个时辰,少则一两个时辰,必能在太岁中生出手脚,恢复如初。而后呢,再将子昂兄给割出来,静待一会儿,也就生出了新皮。如此焕然新生,岂不妙哉?”

    隋以廉与苏仝友齐齐变了脸色。愣了一会儿,隋以廉喝道:“徐城!我因你是璋城的会首,才容你——”

    但徐城忽然一抬手,便有一团东西啪的一声自他袖中飞出,正落在隋以廉面前的桌上。隋以廉被吓了一跳,身子一仰,才看清那是什么。

    是拳头大小、皱皱巴巴的一团,仿佛被揉皱了的纸。但是红褐色,其上还瞧得见细细的血管脉络、微微搏动。这东西一离开徐城的袖口,室内立即充满浓重的血腥气。苏仝友没忍住,一下子干呕起来。隋以廉更被冲得几乎窒息、捂着口鼻喝道:“这是什么!?”

    徐城不笑了,道:“魔国太岁。剥了子昂兄的皮,还是叫他死,府君任选吧。”

    后半晌的时候又下起了雪,食肆中进山运炭归来的人说或许是因为璋山君做了什么错事、引得幽冥震怒,因而才降了天雷、使天象有变。

    不过如此,身披蓑衣坐在靠墙一角的李伯辰便并不引人注目。同样打扮的人不少,且都是来喝一碗温酒就走的,这令他看起来也像是铺子里的一个寻常人了。

    他在这儿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吃了不少东西。起初店里的伙计还对他多看了几眼,后来客人变多,就不在意了。璋城是繁华之地,南来北往的客商多,江湖豪客也多,他如今虽然看着魁梧高大,但伙计的见识也是很广的。

    听了不少闲话,渐渐知道了些事。

    譬如隋子昂竟没死。但李伯辰只是稍感意外,并不十分惊诧。在北原时隋不休就展示过借助六渎帝君气运的祷祝术,因此自己和他才没被冻死。隋子昂修的同样是庙堂术法,该也是因此才侥幸活了一命。

    不过听说如今生死不知,看来摔得很惨。

    另一个消息是,陶家人与叶英红都被羁押在府狱,说要明日处斩。李伯辰也并不觉得意外,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看起来他的那封木书起了作用——隋以廉将人从空明会那边提回来了。这是他希望的结果。他从未去过空明会的地盘,对那里一无所知,更不清楚其中有什么样的高人、什么样的手段。

    倒是府治衙门相对而言更熟悉一些,变数也不会太多。无量城自成一府,其实也有衙门。六国之中官署衙门的布局大同小异,他曾在无量城中那权作摆设的衙门中进进出出,地形是很熟的。

    他如今能阴神离体,其实可以先以此法去衙门中将事情探个明明白白。之前也的确这样试了,然而发现自己进不去。官署在修建时必然考虑过类似的情况,因而布下了某种阵法禁制,他的阴灵一靠近墙边便被无形的力量推回来,甚至连声音都听不到。

    但李伯辰知道这是很合理的事。一地府治所在如果连这点防备都没有,反而要叫他心生忌惮了。

    倒是连这食肆中的人都知道陶家人与叶英红要被处斩这件事,有些蹊跷。他刚才请一个力夫喝了一碗酒,从他口中知道璋城府要处斩犯人,大多在秋后。虽用不着报国都去批,却也得上报州里。

    如今这样急,且罪名还是“勾结李国逆党”,无疑另有用意。

    是想要叫自己劫法场吧。又或者,隋以廉见隋子昂被自己折磨得那么惨,情急之下打算杀人泄愤——明日能引自己去最好不过,自己跑掉了,也能以此叫自己追悔莫及。

    不过他觉得自己是隋以廉的话,绝不会出这种昏招——当暗中埋伏重兵,而后将四人押去州里,叫自己觉得有机可乘,然后再去救人。

    劫法场……劫法场。这事儿从演义小说里听来,的确叫人热血沸腾,可李伯辰知道要真这么干了,自己必然有去无回。他倒是不怕死,不过这样死也太蠢了。

    得想别的办法。

    他又叫了一碗麦饭,将桌上剩下的那些汤汤水水都倒进饭里,大口吃了,而后结了账,走出食肆。

    如今得再连累一个人才行。

    雪下得越来越大,但城中许多人进山运炭,街上倒比平常热闹。他小心翼翼地穿街过巷,来到叶英红经营的那家刀兵铺子斜对过。铺子上了门板,但铺前只覆了一层薄雪,说明上午下雪之后有人扫过。

    他一拢大氅靠坐在墙边,闭上眼。过得片刻又站起身,穿过街道、避开路旁两人的视线,从后巷翻墙跳进院中。

    这里是后院,没什么人。但能听到前院有马在打响鼻,还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李伯辰走到正房门前,径直推开门走进去。进了正厅,又撩开左面一间房的门帘。

    屋子里的人正坐在桌前提笔写些什么,李伯辰便道:“孙先生。”

    孙却的手一哆嗦,笔在纸上拖了一条墨痕。而后转过身看见李伯辰,愣了愣,急急地低声道:“李将军,你听我说——”

    李伯辰一摆手,在一边坐下,道:“我知道。孙先生正在给衢州的周家人写信,叫他们想办法。只是在街上听人说是你告了红姐向逆党售卖货物,我不大明白,所以来问问。”

    孙却站起身,忍不住桌上看了看。但似乎又想到李伯辰是修行人,知道他这信的内容也没什么奇怪的,便道:“是……是我告发的。但是东家叫我这么干的。”

    李伯辰点点头:“请详细说说。”

    “将军那天走了之后,说过会有人登门来问,果然就来了。我们依着将军吩咐的说了,本以为没什么事了。但之后就发现我们被人盯住了……不是府治衙门的人,倒是空明会的人。”

    孙却边说边仔细地看李伯辰,李伯辰也猜得出他在想什么,就只静听。孙却又道:“又没过多久,空明会的人就上门绑人了。东家知道这事该与将军有关,怕不是小事,也知道空明会势大,此去大概会有大麻烦,就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叫我当场说了那天的事、将她告了。”

    “东家这么做,就是想给我留一个自由身,好在外面为她活动安排。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竟是今天这个结果。李将军,你听说了吗,东家明天要上刑场了!”

    原来是叶英红安排的。他在食肆中听说了这事——只不过人们传的是,孙却不忠不义,竟将主母给告发了,又说什么他隐忍了数年,终于出了一口气。

    李伯辰又想了想,觉得叶英红这安排倒没什么错。他们不像自己一堆麻烦缠身,而是规规矩矩的商人。在无经山见了妖兽、“妖人”,在璋城又意识到他们与官府扯上了关系——这些在自己眼中都不值得皱眉的“小事”,于寻常百姓而言就是或许要灭门的大祸吧。

    她行此险招、不叫孙却一并被牵连,倒也正合她的性情。

    李伯辰便道:“你告了她,空明会的人就信了你么?为什么?”

    孙却叹了口气:“这事我真是羞于启齿……但将军也不算外人了,唉。”

    他又叹口气,才道:“东家是周将军的续弦的……我呢,就是跟周将军的原配来的周家。周将军与那一位过了四五年,与她和离了,之后才娶了东家过门。”

    “前些年,我只道是东家使了什么手段,逼得周将军变了心,因而对她很有些怨言。可再过几年,知道东家实在是好人,又知道当年周将军与那一位和离,是因为她与家仆偷情。再往后周将军故去,东家却未改嫁,将家里的事情都担起来……唉,我这人脸皮薄,心里愧疚,却也从来不说。”

    “到去年,知道那位跳井自尽了,我心里又不是滋味,可也知道怨不得东家。只是老糊涂了,说话的时候就忍不住夹枪带棒……倒多半是在气自己。没脸待下去,又想着我要是走了,东家可就更难了——”

    李伯辰打断他:“原来如此。”

    孙却却说得落了泪,道:“李将军——”

    李伯辰叹了口气:“孙先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正打算去做——但有一件事需要你帮个忙。”

    孙却愣了愣:“将军你是有什么门路?有什么吩咐请尽管讲,钱财、跑腿,什么都不在话下!”

    李伯辰笑了笑:“钱财倒不用。只是我今晚要去劫狱,得你再去府衙走一趟。”

    孙却目瞪口呆,隔了一会儿才道:“劫……狱?”

    李伯辰点头:“对。所以你得再去把我也告了。”

    ……

    ……

    城里的自鸣钟敲了四次,街上已无人,风雪未停。天空中仍旧浓云笼罩、不见月光。街道上便也是暗沉沉的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李伯辰裹着黑色大氅在夜色中潜伏至府狱墙外,靠着西北角站着,侧耳静听。

    府狱也在府衙的西北角,但与官员家眷所居的后院隔着府库、杂院,算是比较远的。在这样的夜里,除非有人扯着脖子大喊,不然任何声响都会被风雪声掩住。

    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道:“山君、帝君,多谢。”

    而后摸了摸自己的腰——六柄刀剑被分别插在腰部两侧,方便拔取。又按了按袖甲——里面塞了十几枚铜钱。

    他心中安定,便运行真气,叫自己慢慢进入即将入定时的状态。

    三息之后,耳畔的风雪声一下子大了起来,甚至能听见雪片撞在大氅上的声音。但也渐渐听到了人声——发自墙内。

    依着他的判断,倘若要在院内设防,必有一处是在墙角。岗哨安排在那里可以监视三个方向,又不虞从背后被偷袭,看来璋城府狱也是这样安排的。

    他又屏息凝神,于是人声变得更清晰。先有一个人打了哈欠,道:“……我就给了她一个大嘴巴,说有钱怎么了?不就是穿好点、吃好点么?穿得好他晚上不脱么?吃得好,他不拉么?”

    另一个人笑起来。

    那人又道:“咱们这里面不就关着四个有钱人吗?那又怎么样,钱财多,事儿也多。这东西,还得看守不守得住——叶寡妇家大业大吧,怎么进来的?叫他们掌柜的告进来的。这还不算,你猜今天天擦黑的时候怎么着?”

    另一人似乎很困了,但强撑睡意道:“嗯?”

    “我听说那时候他又来府里了。说后半晌他去叫他家伙计去山里拉炭,结果瞧见和叶寡妇通奸那个姓李的了——”

    “哪个?”

    “啧,就是把咱家公子差点弄死那个——说在山里瞧见他,身边跟了好几个人,好家伙,看样子是打算明天劫法场。你说,摊上这事儿,有钱有什么用?倒不如咱们这样平平安安。”

    另一人道:“哎?胆子这么大?我白天没当值——然后呢?”

    那人道:“然后……我听说府里好像从五龙堡调人了,好像调的神威骑啊。咱们老爷这是明天设了套儿,等着那位呢。这么看,那位也在找人,想要硬碰硬。啧,要我说,做官麻烦事儿也多……那个姓李的好像是无量城的大官儿吧?好像是给彻北公办事。结果怎么样,彻北公一倒,他那个大官也做不成了。唉。”

    另一人便道:“唉,是啊。”

    随后两人话锋一转,又说起别的了。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叫自己清醒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信奉北辰的缘故,但凡遇到生死之事,他的运气向来不错。这回一听,竟就听到自己想要的了——孙却果然依言将自己“告”了。

    但他不放心,又转去府狱的东北角听。此处也有人守着,可似乎都睡着了,鼾声如雷。便再转去西南角,听那里的人闲聊两刻,佐证了先前两人的说法。

    事有可为。虽然他知道空明会那位名叫徐城的大会首必然有所动作,但也已不能祈求事情万全了。此时是凌晨四时二刻,人困马乏,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至于别的情况,只能随机应变。

    他便忽一发力,贴着墙头翻了过去。待他跃在半空中,便瞧见建在墙边的哨亭木顶。此时夜色深沉,木顶缝隙中有细细的光亮透出来,便晓得这木顶不会太厚。因而一运真力,嗵的一声响,直接从木顶上撞了进去。

    风雪一下子灌进哨亭,木梁、木板的碎片更如雨下。亭中两个府兵只道是风太大将顶吹破了,还没来得及抬头,便被李伯辰飞起两脚踢得昏了过去。亭中还燃着炭盆,他落地时一把扶住,只听亭外风雪怒号,再没别的声响。

    便从腰间取出备好的绳索,将两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撕了他们的衣裳,一直塞到喉咙里。他踢的那两脚力道颇大,这两人怕是几个时辰也醒不过来。但如他们所言,只是当兵吃饭、求个平平安安,眼下也仅是职责所在,李伯辰不想滥杀无辜。

    他走出亭外,略做观察,又往另一角的哨亭去。哨亭的木板门上开了口,两个府兵该是怕风,都在亭中坐着。李伯辰一把将门推开,不待那两人发声,两掌击晕,又捆好、塞住了。

    如此不过十几分的功夫,四处岗哨都被他料理干净。

    他便趁着风雪,往狱楼里走。狱楼分两层,走了十几步,隐约瞧见门洞内似乎站着人。他刚打算贴着墙根潜行过去,却忽然在风雪声中听见“吱呀”一声响。立时抬头一看,见一个人从二层探了张脸出来。

    上面也有人,该是弓弩手吧。李伯辰立即停住脚步站立不动。那人似乎是刚睡醒了,想要开窗吹吹风雪清醒清醒,略往院中一扫,便又缩回脸。

    李伯辰松了口气,正要再迈步,那脸却又忽然探了出来。他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被那人看着了——此时四目相对,那人似乎瞧得不甚分明。这是常事——他在军中就已知道不少人都有夜盲症。但李伯辰在无量城时就常去狩猎,又有意时常吃些肝脏,看得却明白——那人脸上露出疑色,似乎打算开口呼喝。

    他便立即在腕甲中一摸、扬手一丢,只听夺的一声响,一枚铜钱没入那人脸边的窗框里。

    那人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头还未缩回去。李伯辰又发一枚,正中他眉心。那人晃了晃,直挺挺地倒了。

    他刚要松口气,却见又一道人影从窗口闪过,似乎俯身去看那人。随后立即站起,伸手就去够窗边的什么。

    但此刻,月亮忽然从云层中露了头,一抹月华闪过,李伯辰便瞧见窗边有一抹金色一亮。他立时省得那该是黄铜的警铃!

    他也来不及叹这神迹般的运气,立即再扬手,铜钱一下子将系着警铃的绳子射断。大铜铃掉落在地,虽也发出些声响,但到底不太大。他知道因刚才那人一开窗,事情已变得麻烦了。便将牙一咬,左右开弓!

    左手射出的两枚铜钱直奔门洞的两个人影而去,右手射出的则飞向二楼那人。

    只听风雪中几声轻微闷响,三人应声而倒。他便助跑两步飞身跃起,如一只大鸟一般从二楼开着的窗口中蹿了进去,落地便拔出一柄得自洞窟里的长刀。

    二楼这间屋子该是弓弩手的居室,他落到地上时,恰好有一人急忙拧亮了符火灯,室内登时一览无余。约莫七八张床铺,除了地上倒着的两个,屋中还有五人。

    见他裹着风雪飞进来,五人都齐齐一愣。有一个机灵的立时喝:“灭灯!”

    李伯辰当即一抬手,一枚铜钱镖嵌入那人眉心。又低喝:“不想死就别动!”

    但余下的四个人竟又愣了愣。虽说是府兵,可这该是他们头一次亲眼见到有人被杀吧。便又有一人胸膛一挺、将嘴一张,仿佛是才反应过来,但在慌乱之中,第一个念头还是求救。

    李伯辰又一抬手,那人也倒在铺上。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又低声道:“不想死,就别动。”

    余下三人终于明白过来。先有两人不声不响地倒在窗口,又有两人一声未吭便气绝身亡……眼前这人,绝不是他们可以对付得了的。便立即紧闭了嘴,只将眼睛瞪圆了。

    李伯辰大步走上前,从铺上扯了床被子将符火灯笼了一半,光亮便只有屋中可见。而后从腰间挣下一段绳索丢过去,沉声道:“互相绑了。”

    三人这时的反应倒快,争先恐后去抢那绳索,见只是一根,才由其中一个将两人绑了,又抓着绳子、蹲在地上。李伯辰走过去将他也绑起来,见他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到底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是开了杀戒。几息的功夫,六条人命。昨天还对两个蛟人说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可眼下已做不到了吧。

    但他也清楚此刻实在不该想这些,便道:“可认得我?”

    有两人摇头,有一人点头。

    “我是李伯辰。有人要报仇,就来找我。”他蹲在三人面前,“陶家人、叶英红,关在哪里?”

    那点头的嘶声道:“在、在地牢……最里面。”

    他便撕了被子将两个人的嘴巴塞住,抬手打晕。要塞说话这人的嘴时,想了想,问:“你怎么认得我?”

    那人忙道:“小人……将军不记得了,小人前几天跟将军去过山神庙——”

    李伯辰点点头,也将他的嘴巴塞住、打晕了。而后熄灯、闪身在门边听了听,待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便打算推门出去。但顿了顿,又盘膝坐下,阴灵出窍。

    可以在屋内走动了。在外面的时候阴灵进不来,该是因为墙内设置了符箓吧。无量城的城墙中也有类似的符箓。只是在此处出窍,还是走不远——穿出门在而层转了一圈,只看到几间放着兵器、杂物的空屋,还有一间狱丞的值房。

    又遁入一层,见到门口的两具尸体。一层西北角有往地牢的入口,有两个府兵在打哈欠闲聊。可再要走下去,便又寸步难行了。

    牢狱重地有此种设置,也属常事。自己仅是养气境罢了,自然无法尽窥天下之秘。他便重归体内,又站了起来,推开门。

    先到一层门口将两具尸首拖至无人处,又摸黑到西北角,靠在墙边。往前十几步便是地牢入口,入口处摆了张桌子,上面放些文书。两个府兵正打哈欠,看着是快要睡着了。但不巧的是他们正对进门的方向,绕不过去。

    李伯辰便伸手从腕甲中又摸出两枚铜钱,但想了想,又塞回去,从墙上抠了一块青砖下来。略一用力,将青砖掰成块,又双手一扬,心中道:“着!”

    咚咚两声响,两个府兵仰面栽倒,血流满面。

    李伯辰起身走过去,将这两人也绑了、塞住嘴,又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将他们也藏至隐秘处之后,李伯辰迈下台阶。往地牢的通道中燃着灯,并无什么伏兵。转了一道又向下走一段,看到地牢的铁门。

    那铁门上上了锁,他便拔出曜侯将铁锁轻轻斩开。再向里看,见地牢只有长长的一条通道。通道两旁都是牢房,里面没人,门开着,黑洞洞的。向更里面看,则都隐藏在黑暗中了。

    他们四个应该就在那黑暗中的某一处吧。到目前为止事情还算顺利,李伯辰便暗暗松了口气。他将铁门慢慢打开,听得“吱嘎”一声响,心中忍不住跳了跳。好在人都已被他清理干净了,便闪身进门。

    但刚走了三步,忽然收住脚。

    因为一个念头跳出来——楼上那个府兵说认得自己,还跟自己进过山。

    严格来说,府军与驻守国内的“镇军”、戍卫边关的“边军”都不同,他们不算是正规军,而算是各级主官的“私兵”。主官到了一任,便用私人钱财募集兵丁,负责一地治安、狱事。

    璋城府的府兵,有看家护院的——譬如他之前带上山的那十个刀盾兵、有负责在街头巡视治安的、还有此地的狱卒。于他们而言,当兵吃饭的确是一种职业,与猎户、匠人、肉贩并无本质不同。

    因而这些人的“职业性”便是很强的。看家护院的不懂如何巡视府狱、巡视治安的也不大明白该如何在内宅中规矩进出。

    但那个刀盾兵怎么跑来了府狱?刚才绑另外两个人的时候倒没仔细看,可记得他阴灵出窍、巡视二层兵甲库的时候,却没看到有弓弩——住了人的那间里也没有。难道二层那些并非原本驻扎狱中的弓弩手、而是从别处调来的?

    那原本那些弓弩手呢?

    就因为这个念头,他的脚下停了一停。但下一刻,忽然看到地道尽头的黑暗中亮起一串火星,而后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因这声响,李伯辰愣了一瞬间。不过不是因为不晓得那是什么,而是因为太熟悉了——是北原上用来对付妖兽的床弩发射时的声音!

    纵使他临战时的反应远非寻常人可比,此时也完全避不开了。就在脑海中闪出“床弩”这两个字的一刹那,忽然觉得一股巨力从前胸传来,自己的身子向后飞去了。

    说来也怪,此刻他竟然还能分辨得出身后又传来“咚”的一声响,似乎是有一扇石门落下来了。

    随后又觉得后背也一震,一下子停住。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抬起手,握住了射过来的那支铁箭——足有小臂粗细,长若一杆大枪。

    随后才觉得整颗脑袋嗡嗡作响,身体的关节好像锈死了,几乎全不听使唤,双臂便也紧紧地锁着那铁箭。他都不知自己是何时靠着背后的石门坐在地上的,稍待片刻,才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喉头一热,一口血喷了出来。

    又有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划过——原来我是这样死的么?

    但下一刻,又意识到自己身体慢慢有了感觉——胸口的剧痛也不是一点或一块,而是一片。其实更痛的是锁骨以下、胯骨以上那两片。他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胸口,发现铁箭竟未穿透他的胸甲,甚至只是在这甲上击出了浅浅的一片凹痕。

    原来这铁箭是没装箭头的——床弩的箭头有几种,有的专门破甲,有的长且宽,一射出去能横扫一大片,这类箭头只在上阵之时才根据战场情势装上。

    这床弩也许是从术学弄来的,但专门淬炼过的箭头是稀罕物,他们也没弄到吧!

    他心中一喜又一沉,知道自己中了埋伏。外面守卫那样松懈,弓弩兵也不知去向——其实就是埋伏在地牢里,等着自己的吧。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心道,劫狱这种事,不原本就是要提着脑袋的么?

    便慢慢地将头垂下,双手仍握着那铁箭、叫它末端抵在地上,不动了。

    随后听到一阵机括声。今夜的风很大,他的发髻被吹散了些垂在脸前,这地道内又光线昏暗,他便微微眯着眼看。

    看到十来个弓弩手手持机关连弩,从两侧开着门的牢房中慢慢走出。便心中暗道侥幸——倘若不是刚才记起了哪里不对、脚步缓了一缓而没有再走进去,这样近的距离,搞不好现在脑袋上已经插满弩箭了。

    又听得地道尽头有人开口道:“死了么?不至于吧?不是说妖兽中了好几箭还活蹦乱跳么?”

    是隋子昂的声音?!

    李伯辰差一点就没忍住抬头去看。是他的没错了……且听起来中气十足,似乎身体状况极好。怎么回事?

    又听另一个年老些的道:“那毕竟是妖兽……”

    隋子昂冷哼一声:“这人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随后便有脚步声。似是边走边恨恨说道:“叫你皮糙肉厚,又能怎样?最要紧的是脑子!”

    约走了五六步,忽然停下。而后是“啪”的一声响:“谁叫你把他射死的!?就这么便宜他了!?”

    另一人低声道:“是、是,小人……”

    听声音该是刚才发射铁箭的弓弩手。但他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忽然短促地“啊”了一声,随后便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噗通”声。

    李伯辰一愣——隋子昂将那人杀了?

    隋子昂虽不算是个好人,但终究也算是个相对正常的坏人。因心中怒意不得发泄而打骂那弓弩手是正常的,但竟将人杀了,却是李伯辰没料到的。他忽然意识到,隋子昂的声音听起来也略有些异样。

    有些癫狂的味道。说话的语调,听起来也很是混乱邪异……难道是被人用什么邪法救了么?

    心中起了这念头,他又去看在身前五六步远处将自己围住的那些弓弩手。他们端着开了机括的连弩,并未上前探查自己是否真的气绝身亡了。李伯辰猜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在上面的时候做得极干净迅速、下来之后虽被铁箭射中,却是又吐了一口血才“死”的,那些弩兵因而心生畏惧,担心自己一旦没死透、他们上来查看了,会将性命也搭上吧。

    可此时,这些弓弩手听得隋子昂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竟变得更紧张了。甚至有人从额上冒出冷汗,眼睛斜着往后瞟,是想要回头却不敢的模样。

    隋子昂从前有这样吓人的么?

    过得片刻,便听隋子昂厉喝:“闪开!”

    身前的弓弩手立即让开一条路,李伯辰看到了隋子昂的脚——鞋面上覆着铁片,看来也是披了甲。他又用力将眼向上翻了翻,终于瞧见他的模样,忍不住愣了愣。

    之前的隋子昂,虽说也高大,但算是身材修长的那一种。可眼前这一个,虽说披着重甲,却仍看得出是虎背熊腰、那胳膊足有那些弓弩手的大腿一样粗!

    且他之前被自己斩掉了一只手……如今那手竟也长出来了!

    不等他再多想,隋子昂便走上前来,俯身去抓铁箭有铁羽的那一端,似是想将他挑起来。口中恨声道:“便宜了你……便宜了你……但是他们可没这么便宜……”

    而他身后,则站了一个身披玄色道袍的法师。看着六七十岁,手持一柄桃木的小剑,正侧脸在问一个弩兵什么话。

    埋伏在地道中的该就是这些人了——正是此时!

    李伯辰的手原本就握着铁箭,看到隋子昂的手要碰到铁羽时,忽然暴喝一声,猛地将箭往前一推!

    这铁箭十分沉重,即便是他使了全身的力气,也并不能像寻常的长枪一样挥舞。但他早有准备,这一击便势大力沉,正从隋子昂的掌心划过去、几乎将他的手掌切开,又结结实实地轰在了他的右膝上。

    隋子昂那甲是府兵的重甲,甲裙不长,没有护住膝盖。因而铁箭尾端正撞到他的膝盖骨,便听咔的一声响,竟将他的腿撞得倒弯了过去!

    隋子昂隔了一会儿才发出一声痛呼,似乎没料到李伯辰竟未死,还这样生龙活虎。若是一天之前,他这一声痛呼之后就该跌倒在地,瑟瑟发抖了。可如今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又将双眼一瞪、一把抓住旁边牢门的木栏、站稳了。

    有几个弩手反应倒快,一见李伯辰丢了铁箭、抓了一旁的长刀站起身,立即扣动扳机。但李伯辰往旁边一闪,便只有三支弩箭射中他的胸口。他那宝甲连小臂粗细的铁箭都挡得住,何况这些细弩箭?

    便听得当当几声响,全被弹飞。有一支竟还倒飞在一个人脸上,叫那人惨叫一声往后倒下,又挡得他身后的几个手忙脚乱,竟将弩掉在地上了。

    地道并不宽,只容纳五六人并行罢了。隋子昂虽仍站着,腿却废了一条,正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腿。李伯辰瞧见这情景心中更惊——他不但不怎么怕疼了,就连胆子都大了。

    但他晓得该最先料理的是隋子昂身后那老法师——此刻他脸色铁青,口中正念念有词,指尖也绽出微光,显然是要施展术法。

    他便将刀一挥,猛地向墙边的那群弓弩手冲去。此时生死相搏,非得大开杀戒不可。而他手中这刀虽不如那柄魔刀,却也是山君洞中前辈高人随身的宝物,他冲至那些弩手面前、刀光一闪,眼前立时血光四溅。

    当先的两个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机关弩去格,却连人带弩被一起斩成了两段。后面的两个手忙脚乱地去拔腰间短匕,但李伯辰已又斜斩一记,这两人的脑袋也飞了。再往后的两个吓破了胆,噗通一声跌倒在地,爬去一边的空牢房里。

    而此时法师脸色一凛,似乎正要念出最后一个咒文。李伯辰便舌绽春雷,暴喝:“呔!”

    地道并不宽,他这一声又运了真气,就真如炸响一声雷一般!那法师被惊得浑身一哆嗦,险些坐倒在地,脸上又猛地泛起一阵潮红,显然行岔了气。

    他见李伯辰杀人杀得手滑,便知道弩手绝对挡他不住。而此时隋子昂则正将腿掰直了,却不急着出手,而是桀桀冷笑道:“好、好、好,李伯辰……你还活着!”

    那法师便立即飞身向后一跃,双脚在墙上一点,便如猿猴挂树一般直往后退去,眨眼之间,便飘出了两三丈。

    李伯辰不认得他,也不晓得他究竟真是为虎作伥,还是情非得已才来此。可他平时称得上优柔寡断,在搏杀时心却是狠的,便猛一扬手,三枚铜钱镖飞射而出。但那法师身形极灵活,手脚一晃,竟在半空中避开了。

    可铜钱镖脱手之时,李伯辰又掷出了长刀。法师那一闪,正迎上他这刀。便听咚的一声响,刀正穿透他的脑袋、将他钉在墙上了。

    他立即伸手在腰间一摸,又拔出一柄长剑,心知如今的隋子昂十分诡异,必须先制伏才好,挺剑便刺。此时隋子昂转了身,竟不闪不避,直迎着他这剑来了。李伯辰心中一跳,道他是想要空手入白刃的么?怕是找死!

    隋子昂果然伸了手来抓他这剑。两人之间极近,还没等他摸到剑刃,长剑便插在他胸口。他胸口是鱼鳞甲,寻常的刀剑怕是难破开这甲,但此剑并非凡物,李伯辰的力气也大得不可思议,只觉稍稍一滞、竟透甲而入!

    可即便如此,隋子昂也没退,反倒将双臂一叉,把他的剑给缠住了,身子又猛地一转——只听一声脆响,剑竟断了!

    又停都不停、胸口插着那断剑,一拳劈了过来。李伯辰忙弃掉剑柄去挡,但一与他手臂相交,便觉得仿佛是一柄重锤抡了过来,又是当的一声响,两人竟都被这一击之力弹开了。

    他只觉得手臂发麻发热,见隋子昂也退了两步才站稳,便忍不住心道:别人挨我打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的么?

    再看隋子昂,见他双腿活动自如,之前几乎被自己割开的手掌也复原如初了。他胸口插着短剑,该是刺进了肺里,可除了眉头紧皱之外,竟像没有受伤一样!他站稳了,抬手便将断剑拔了出来丢在地上,冷笑道:“李伯辰,你不是力气大么?我如今比你如何!?”

    听他现在说话,好似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那半截剑刃从他胸口拔出来,上面的血迹也很少,仿佛都被身体吸进去了。李伯辰自忖要是自己受了这样的伤,虽未必会死,但一时间也必定很难过。可对如今的隋子昂来说,却好似完全没有影响……一天的功夫,到底怎么回事?

    原本是他在隋子昂身后出剑,但刚才那一错,两人已换了位置,又变成他背靠石门、隋子昂站在对面了。

    战场之上若要取胜,知己知彼是最好的,但他现在却对隋子昂的状况一无所知,只晓得他如今力气大得惊人,已不亚于自己了。

    这时候隋子昂说了那两句话,又俯身一把将铁箭抱了起来,转脸厉喝:“都不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