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他此时还能像之前那样镇定沉稳、步步为营,以他的剑术修为,是可以再抵挡一段时间的。但这时却只用双手撑着身子,拖着残躯在雪地上边呼喊边往后蹭,看起来一点儿主意都没了。
这时候,看起来倒的确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应有的模样。
李伯辰提着刀逼上前去,心道这人仅以资质论,的确称得上人中翘楚,如果像自己一样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几年,也不至于如此。可惜即便上天给他机会,自己不会给他机会了。
但他心中仍旧警惕——叶成畴所说的几种手段,徐城都还未使出来。有了之前的教训,他也不能完全确定此刻的徐城不是在示弱叫人掉以轻心。
可下一刻,他便了松了口气。
因为院中的积雪忽然沸腾起来,耳畔响起低沉的嘶吼声。先前倒在院中的那些尸首,忽然被风雪笼着站立起来。积雪汇到他们身上裹了严严实实的一层,仿佛铠甲。
是阴尸——徐城喊的“人”到了。
叶成畴曾说徐城可以阴兵附于尸首之上,变成不畏痛楚、不死不休的战士。要是这世上寻常人瞧见这情景,准得心中大骇,乱了方寸。可对李伯辰而言,一来有了准备,二来此类事物他来处便有许多——纵然并非真实的——于是心中连半分波澜都没有。
距他最近的两个甲兵被冰雪裹着,猛扑过来。李伯辰一挥刀,两人的头颅立即被割掉。但尸体没有倒下,反而继续晃着手往前扑,他心中微诧,却也不慌,一脚踢开一个,一拳轰走一个。但身后又有七八个扑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大氅,野兽一般往他身上攀。
徐城见他被缠住,立即大叫:“再来!再来!”
周遭那些阴尸一听他这话,口中呜呜做声,奔跑得更加迅疾,身子在半空中跃起,兜头扑了下来。
这些东西即便全力施展,也难伤他分毫,徐城该是在做困兽之斗了。但几十个势大力沉的阴尸真将他埋住了,怕杀出来也得十几息的功夫。李伯辰便将身子一闪,也如徐城一般喝道:“来人!”
腰间的曜侯微微一颤,李伯辰立时觉得周遭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他这境界还开不了阴眼,但知道此刻,他在山君洞窟中炼化的三十阴兵该已猛扑而出、要与这些阴尸身上的阴兵战作一团了!
刹那之间,几乎已将他围作一团的几十具尸首哗啦啦地倒了一片。又见到风雪之中一个又一个旋儿飘忽不定,地上的雪粉也窸窸窣窣的扬个不停。徐城原本用双臂撑着身子,正四下里找兵器,见了这情景一愣,失声道:“你——?!”
李伯辰迈过尸堆,道:“不错,我也是个灵主!”
徐城听了他这话,嘴唇立即颤了起来。但李伯辰看得分明,那不是颤,而是在以极快的速度诵念咒文。他立即大步踏上前去,一刀削去他的左臂,道:“你敢!”
徐城一下子躺倒在地,可这一回没惨呼,似是痛得麻木了。李伯辰没斩下他的头颅,倒不是以虐杀取乐,而沉声道:“我知道你会一种术法,类似灵台轮回术。但你要敢用,我立即杀你。”
徐城喘着粗气,道:“你不杀我?”
李伯辰看着他:“我问你,院子里死掉的这些人,这些阴灵,你都收去了么?”
徐城愣了愣,不知想些什么,开口道:“你……你要阴灵?好,我还有许多,都给你!还有这些阴兵……你这些阴兵太弱了……我有更好的炼化的法子,我也可以给你!”
但李伯辰想要的不是炼化阴兵,而是那些甲士的阴灵。战死院中的十五个人都是猛士,他实在不愿看到这些阴灵被徐城以那种秘法送去那个所谓“风雪剑神”所在的那一界。
魔国人会将阴灵打散化为灵气,那些太古秘灵也许也会做同样的事,他不想看到这些人落得如此下场。
便握了握刀柄,道:“这么说,你还没收了他们,他们还在这院子里?”
徐城点了点头,刚要开口,眼睛又瞥向他手中的刀,似乎意识到李伯辰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便忽然探出右手抓过旁边的断刀,一刀刺进自己的胸口。
李伯辰一愣,没料到这人此时竟有了死志。但下一刻听徐城怒吼:“剑神!这人也是灵主!我死于他手,难道不辱没你的尊名么!!”
说了这句话,双眼一睁,立时气绝身亡。
但同样都是灵主,这种小伎俩李伯辰可太熟悉了。他立时将魔刀插在地上、自己也半跪于地,阴灵离体!
果然,徐城的阴灵正慌慌张张地往院外遁走,而院中也的确密密麻麻地遍布那些军士的阴灵。他炼出的阴兵还在与徐城的阴兵斗,李伯辰只看了一眼,便晓得徐城所炼阴兵的确更胜一筹——它们远比自己的阴兵灵活,几乎与真人无异,甚至懂得彼此配合。
刚才他放出了三十个阴兵,如今便只剩下十来个了。
只以阴兵相争,他的确不是徐城的对手。但徐城此时已失去斗志,只想一心逃命。李伯辰便将手腕一甩,一条铁索立时哗啦啦地暴涨,直往徐城的阴灵卷去。
但铁索将要碰到徐城的身子时,他身上忽然乍现一道微芒,变成了个亮白的人形。李伯辰只道这徐城还懂得什么别的奇异术法,心中刚刚一凛,却见院中忽然风雪顿止,高天之上层云尽散,露出一轮眼眸似的血月!
那血月极大,几乎占据了半边天幕,沉沉地压下来。目力所及之处,都被一片红光笼罩,只有徐城的白色阴灵还灼灼放光,保持着逃命时的姿势,不动了。
少顷,月上忽然现出一个模糊人形。那是个黑色的剪影,看不清是男是女,似乎高踞一尊宝座之上。
李伯辰愣住了,随即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烈搏动起来,身上也一阵一阵的发麻。他原本就没有太多力气,此时更觉得浑身瘫软。但下一刻又意识到,如今自己是阴灵,怎么会有这些感觉?
他微微一惊,才发现阴灵不知何时被迫回体内了。再抬眼看四周,才发现什么血月、红芒都不见了,周遭一片影影绰绰……是在梦里!
他心中惊疑不定,心道自己刚才看见的是什么?是那血月之上的人影将自己拉入梦中了么?那么刚才所见,到底是真的,还是梦中幻象?
他想要立即醒来,便试着如往常一般在梦里睡去。但这一回无论怎么屏息凝神却都醒不过来,又试着阴灵离体,也离不出!
此时忽然听到声音。并非一个声音,而是许多,极难形容。仿佛是这院中的木亭在震、墙壁在震、残破的刀剑兵甲都一起在震,又将这些声音汇合到一处所组成的。
虽说音色、高低都各不相同,但如此倒有了抑扬顿挫、高低起伏。他听了这声音,忽然觉得该是某种语言——因为他能够听得懂其中一两个模糊的音节,分辨得出其中的含义。
他愣了愣,意识到这有可能是上古时候的某种方言。
诡异的是,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他竟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声音说的似乎是:“既然能将你的灵主拉出我这一界,看来也是位炼出了真灵的真君。既是真君,为何炼化了我在生界的分身?难道忘记了秘约么!?”
李伯辰心中狂跳,立即意识到刚才所见的一切该都是真的!
自己看到那血月、那月中高踞宝座之上的身影时,就身处这声音所说的“我这一界”吧!?
叶成畴说徐城有种术法可以将生界的阴灵引去他身后秘灵的那一界,那么刚才那一瞬间,自己是被那个“风雪剑神”拉去了诸天当中的某一界么!
眼下……就是那个秘灵在说话么!?
李伯辰心中骇然,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反应。当日应慨提到诸天秘灵时都小心翼翼,似乎生怕碰触了什么忌讳,可如今自己竟听着了它说话!
但下一刻他又意识到,刚才这秘灵说“能将你的灵主拉出我这一界”——是说是有什么东西又将自己拉回来了么?因而眼前的景象才消散?
可李伯辰晓得并非这么回事。乃是他自己心头一惊,阴灵才退回了体内的。他知道自己就是自己的灵主,那位秘灵眼下该是想要同自己这个灵主身后的那个“秘灵”交流,然而在他这里,两者同为一体,怎么答?!
他心头一跳,忍不住在心中说,炼化了你那柄剑上真灵的,是魔刀里的纯元帝君!
而想要说的下一句话是,和我可没什么关系!
但刚想了头一句,便听天地之间又震荡起来,那声音再响起。还是如此前一般的古怪诡异,可李伯辰竟又听懂了。
这次说的是:“道君与我都很清楚,纯元已死!既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又为何说出这种荒唐言语?”
“道君既不肯露面,就不要怪我也断了你生界的退路!”
李伯辰不知道“生界的退路”是什么意思,但十分清楚那风雪剑神该是动怒了——不是对自己动怒,而是对自己身后的那位“秘灵”。可要命的是,在他这里两者没什么区别!
他原本打算要杀徐城时,从未想过徐城身后那个秘灵的事情——因为觉得那些太古秘灵既然已是超脱世俗的强大存在,又高踞诸天,总不会为一个区区凡人就出头吧。李国被灭、国君身死,那北辰帝君不也毫无反应的么?可没料到眼下竟真就撞见了这种事……怪不得应慨当初那样小心谨慎。
要是因这世间的人或事陷入险境,无论对手如何强大,他总要想些办法。但如今面对的是一个太古秘灵,纵使他想要挥刀,却也无处可挥。他便将心一横,记起曾用来糊弄李定的那个名字,立时在心中道:“我乃怖畏真君!”
岂知那秘灵一听,竟更加怒不可遏,道:“欺人太甚!那就借你这灵主肉身一用,去道君一界领教一番!”
未等他想明白这秘灵是否是因觉察了这名字乃自己信口胡说而恼怒,便忽觉头顶一凉,一股寒意自上而下,瞬间传遍全身。这感觉与之前手握剑柄时极像,但那时只觉得体内剧痛、动弹不得,可如今却又觉得,仿佛天都塌了下来、猛地压在自己身上!
无论在北原与妖兽血战时,还是离开无量城之后经历种种凶险时,他虽然也会惊骇疑惑,却从未觉得畏惧。即便刀斧加身,他头脑中亦有一线清明,晓得这条命或许要丢,但只一死而已,无甚可惧。
然而这一刻他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这恐惧不是因为生或死,而是因为他的阴灵似乎在一瞬间就要被这种力量永远地驱离自己的身体、被放逐至不可名状的幽暗之地!
难道人将死时,就是这种感觉的么!?
但这念头刚一生出来,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闷雷。这雷声如鼓槌一般重重击在他心头,叫他的身子猛地一颤,随即觉得大地也都似乎颤了颤。占据了他身体的寒意在一瞬之间褪去,他的阴灵也被这声音牵引着,一下子拉了回来。
李伯辰尚不清楚这又是为什么,便听那声音道:“恕罪,恕罪,我本无心冒犯,不知此乃真君尊名!”
一瞬间之前,它说话时还满是愤怒,可到了此时却全是惶恐之意了。李伯辰全然不晓得那一声雷是哪里来的,更不晓得这风雪剑神是因何做此反应。有那么一瞬间他疑心是这秘灵在使诈,但随即想到,如此强大的存在何需对他这样的凡人用这样的伎俩?
他还想那秘灵或许会再说些什么,可头脑一阵恍惚,周遭景物立时变得清晰起来。再一看,竟已回到了见到血月之前的情景——他掌中那道铁索往徐城的身上一卷,只听轻微一声响,立时将他的阴灵给擒住了。
而此时徐城才又叫道:“剑神!救我——”
李伯辰盯着被锁链拿住、不停挣扎呼喊的徐城,着实愣了一会儿——那太古秘灵、风雪剑神来时气势汹汹,如今就真的匆匆离去了么?
简直像是逃了!
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
但如今实在不是多想这些的时候。他将铁索一勾,把徐城拉了回来,沉声道:“别叫了,它不会来了。”
徐城立时又叫:“剑神!此人如此大胆亵渎!”
李伯辰叹了口气:“血月,对不对?”
徐城一下子愣住。李伯辰便冷冷一笑:“刚才已经领教过了。但你的那位风雪剑神,已被我那位真君——”
他想要说“吓退了”,可话到了嘴边略一犹豫,只道:“劝退了。”
从前他还对应慨的小心不以为然,总觉得那些灵神、秘灵距自己极为遥远,可能这辈子都不会与之打交道。但刚才真见了,才晓得有多么的诡异神秘。虽说的确算是被“吓退”,可此时他也不敢再逞口舌之利。山君之属的性情都与寻常人迥异,何况那些东西呢。
徐城愣了这么一愣,忽然开口:“隋子昂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死了,手脚都断了。但是我救了他——你和他过过招,该知道他的力气不亚于你。李伯辰,你天生神力,要是再得了我这法子更是如虎添翼,这些我可以给你!”
又道:“每一位秘灵的真传都不同,你那位真君或许强大,但我这里也总有一些东西可以叫你取长补短!”
他说这些,睁大眼睛哀声道:“你我都是灵主,照理说不该在世上相残,但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也是因为想要将这柄刀上的真灵献给剑神。李伯辰,在这世上多条朋友多条路,上面说的那些我都可以送你致歉——只要你这遭放过我,往后我必有厚报!”
他如今这样子,看起来更像是个寻常的少年,仿是因一念之差踏上邪路,正苦苦哀求再有一次机会。
李伯辰沉默片刻,抬眼看他:“徐城,看看这院子里吧。”
“哪怕我答应了你,这些无辜性命会答应么?还有,你是用妖兽血肉救了隋子昂,这个我也知道,因为我的身体里也有这些东西。”
徐城一惊,正要开口,李伯辰却忽然扬起锁链,狠狠往他身上抽过去。当初叶成畴以秘法保留了神智,制伏他稍费了些力气。如今这徐城是灵主,比制伏叶成畴要稍难一些。但即便如此,几十记之后他的哭叫与哀嚎声也渐渐淡去,最终身体忽然缩作一团,悬在铁索上了。
李伯辰便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低叹口气。
此时他也浑身酸痛,但觉得心里倒是更无力。满地尸首,似乎都是因自己而死……他信奉北辰帝君,而那位帝君似乎也一直在庇佑他,叫他每每逢凶化吉,自死地逃生。
只是,这些杀戮,就是那位帝君想要的么?
但片刻之后他又苦笑一下,心道自己这是又作妇人之叹了。在寻常人眼中,离开无量城之后的种种事由的确是因为自己惹麻烦、管闲事,但他扪心自问,倒觉得倘若这些闲事不管,才枉生天地之间了。
至少到现在,他觉得倘若有错,错的也是某些人、这世道,而非自己心中的那些东西。
他便拖着铁索,又去看院中那些阴灵。徐城被他收服,他那些阴兵刹那间消失无踪,余下的便只有那些甲士、府兵、隋以廉和隋子昂了。这些人既非灵主,死前也没有像叶成畴一样以秘法护身,如今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
李伯辰便低声道:“裴将军、兄弟们,本该叫你们去幽冥、入轮回。但我既然是灵主,或许以后还有些法子挽救……如今就暂且委屈你们吧。”
他说了话又将铁索一扬,院中阴灵立时被他勾了。随后他重回体内、召回阴兵,又走到刚才将细剑钉入地下的地方,把那剑拔了出来。但一看才发现,如今这剑上竟已锈迹斑斑,好像在土中埋了数年了。再用手轻轻一弹剑刃,立时化作碎片落下。
该是因为那位风雪剑神的真灵已不在这剑上了吧。他便把剑柄弃了、将魔刀插回鞘中。
风雪的势头略小了些,天上的浓云也有渐渐散去的迹象,他估计如今该已快到六时,很快街上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徐城一死,他在院中布置的禁制说不定也破了,该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此处。
于是将地上看得着的几枚铜钱都捡了,纵身跃至墙头往外看。街上的确有行人车马,但很稀疏,他便将大氅一笼,跳了出去。沿着街边走了一段路,绕到府衙的正门,他看了一眼,正要转进小巷中,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其实还有麻烦事。
自己无牵无挂,即便杀了国姓府治,也可以一走了之,但璋城中如陶家人、叶家人一般被牵连的,怕是没他这么潇洒。隋以廉好歹也算是王室子弟,此事必然震动朝野,到那时候追查起来,怕他们即便是暂且逃了,余生也不得安宁了。
他想了想,低叹口气,挺胸走到府衙正门前的阶上。
守门的府兵该是被调去了院中,也死在那里了,但门口倒有一面登闻鼓,被大雪覆着。他找到鼓槌,抬手在鼓上狠狠敲了一记,上面的雪就都被震了下来。
他这样的力气敲鼓,声音极大,传得极远。街上行人听着鼓声,纷纷转脸看来。
李伯辰便高声喝道:“诸位乡邻听好!璋城府治隋以廉父子徇私枉法、残害无辜平民,今天已经被我杀了!这府衙里还有几十条的人命,皆是我所为!”
顿了顿,又喝:“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李伯辰!无量军李伯辰!”
街上那些人都愣了愣,有些人听了他的话在发怔,有些倒反应过来,脸上惊疑不定,似乎不晓得他是不是发了疯,来府衙正门撒泼。
但李伯辰盯住一个牵马的年轻人,喝道:“说!我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此时才看到他身上真的有血迹,还是着甲的。登时觉得腿脚有些软,但李伯辰那目光像两柄刀子,迫得他动也不敢动,倒是下意识道:“李……伯辰?”
李伯辰一笑:“好,记清楚!”
而后丢了鼓槌走到他面前,从怀中摸出一个银铤,道:“够不够买你这马?”
那年轻人哪敢接他的钱,就连话都说不出。李伯辰便将银铤往他怀中一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天际终于露出鱼肚白,但街上还是半明半暗。李伯辰策马离了府衙那条街,又跑了一段,远远看见城门。
门口还燃着火把,六个兵靠在门洞内,见他纵马而来,几人忙把靠在墙上的长枪拿起拦在路中,喝道:“什么人!?在城里纵马?!给我下——”
但此时李伯辰已至门前,呼喊那兵一看见他的模样,忙住了口。李伯辰勒马冲到他身前站下,那兵才道:“啊,是……李将军!”
李伯辰心道这人该是前几天看见自己与隋子昂、苏仝友他们出城,因而才记下了。这些天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隋以廉该不敢声张,这些人还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吧。
如此倒好,也省得再叫他们伤残。
他就笑了笑:“我问你,先前有没有看到一队神威骑带着几个人出城?”
那兵看了看周遭的同伴,略有些犹豫,又忍不住住李伯辰身上看了几眼——他的甲、衣上都有血迹。可或许见他此刻镇定从容,便还是答道:“有……五时多些的时候,叫开门出城了,好像带的是陶家人,还有个女的。”
他说了这话,往府衙的方向看了看,又道:“……将军,出什么事了?”
李伯辰便一夹马腹,叫马小步往前走,盯着他道:“闹出些人命罢了。”
拦路的另几个兵将路让开,待出了城门洞,李伯辰转脸道:“听好了,是我自己闯出城的!”
说完再一夹马腹,又奔行起来。
待耳畔的风再次呼呼作响,他转脸往身后看了看——璋城笼在幽微的晨光中,城墙延绵到黑暗里。过不了多时,就会大乱了吧,但他此时却一点忐忑畏惧之情都没有,反而觉得畅快无比,好似终于得脱樊笼。
第一次往璋山中去时也有类似的感觉,可远不如如今这样强烈。马儿在覆雪的大道上疾奔,两边的雪地映着晨曦,白得发亮。往前看,一线红芒在远山之后愈发炽盛,朝阳喷薄欲出。
他忍不住仰天长啸,声动旷野,心道,痛快!真是痛快!!
要说起来,在璋城惹出的祸比在无量城时还要大些。可他离开无量时只觉战战兢兢,全然不晓得往后到底该怎么办。眼下虽说也不知往后到何处落脚、又再要做些什么,可与那时相比,已有更加高强的修为在身,自保无虞。且该杀的人都杀了,该救的人都救了,再回头去看,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留在那城内!
何其快哉!
虽一夜未睡,但他倒是越跑越精神。等红日终于从群山之中跃出、天上的风雪也散去之后,已奔行出数里地了。他便叫马缓了缓,长出一口气,去看路面。
路面有马蹄印,虽被雪填去了一些,但仍看得到浅坑。既然只有蹄印而没有车辙印、且离城这样远,就该是那些神威骑留下的。
他们在府衙中时都穿着重甲,马也该是全副武装的。既是执行裴松的军令,该都没有卸甲,速度不会太快。他们离去之后又过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自己便离了府衙,想来该是快赶上了。
于是又一夹马腹,沿着印记向前。再过一刻钟,那些蹄印中就没有雪粉了,他心知越来越近,便快马加鞭。
这条路是通往细柳城的,前方再过七八里,会有路卡。而此时道路两边也不再是田地,而是山野了。在前方约百步远,道路探入一片林中,林间隐约有一角飞檐,看起来该是个山神庙。
李伯辰略舒了一口气,心道那些神威骑披甲奔行自不在话下,但四个寻常人在风雪夜赶了数里路,一定捱不住,或许就会在那庙里歇,自己去了,搞不好正赶上了。
但当他策马入林一段路,却发现马蹄印不见了。倒不是凭空消失,而似是被人以树枝扫去。他心中一凛,想会不会是被空明会的人劫走了。但来时的路上没有看到别的蹄印,空明会的人总不可能用跑的。
他心中既生警惕,就跳下马,牵马缓行。一来是他不大擅长马战,二来如果林中有人以弓弩设伏,这马还能挡上一挡。走出十几步,看到林间的一座小庙。该是荒废了些日子,木匾上的漆金题文已剥蚀,但还能瞧得出是“璋山山君庙”。
庙门是关上的,门口雪地上则有开合留下的痕迹。他刚准备拴了马拔刀慢慢过去,忽然觉得脸上一凉。
是有雪粉被风扬起。
他便站下,握住刀柄,沉声道:“朋友,出来吧。”
但无人应声。他便飞快转了个身,将周围扫视一圈。但附近的树上光秃秃,藏不住人,雪地上也是洁白一片,并无什么痕迹。
他就又道:“有五个神威骑,四个寻常人。要是人还活着,就请现身——无论什么来路,咱们都可以谈谈。”
忽听一个声音道:“要是死了呢?”
这声音不男不女,听起来十分古怪。李伯辰便沉声道:“那么阁下的死期也就近了。”
那声音又道:“这样担心他们?还是担心你的纯熙?”
李伯辰一愣,但下一刻心里又一松,叹了口气:“……李姑娘,不要开这种玩笑。”
路旁一株大树上忽然出现一个身影,真是李丘狐。她今日披了件大红的斗篷,滚着毛茸茸的白边。这斗篷该是件宝物,因为李伯辰一开始能看到的只有露出斗篷的脸和手,别处则像是不存在一般,待她轻轻从树上跃下,这斗篷才慢慢显了色。
李丘狐笑了笑:“怎么样,李伯辰,又见面了。”
李伯辰微微皱了皱眉。李丘狐这个模样,该说明人没事。只是没想到在这儿又会碰见她,其实倒不是厌烦她,而是她一出现,李定必然就在附近。倒也不是厌烦李定,而是因为经历昨夜的厮杀,他慢慢意识到自己身上或许藏着许多秘密。
前几次碰见是巧合,如今又碰见了,很有可能是他们在特意等着自己。
他们想要做什么?
李伯辰知道最大的可能性是要招揽自己……但看中了自己什么?能够从璋城杀出来么?
他便往神山庙门口看了看,道:“李姑娘,他们在庙里面?”
这时候庙门被推开,李定走出来,笑道:“昨天与将军分开之后,我卜了一卦,知道必然得胜,如今成真了。”
他一拱手:“将军真是神勇。”
李伯辰很怕他下一句便说“将军今后有何打算”,立即开口道:“李先生谬赞。”
又一伸手,要去解腰间的魔刀。他着实很喜欢这刀,可毕竟是人家的。虽说昨天送了自己,但看当时的情况大有“且助你一臂之力”的意思,眼下既然又碰见了,总不好一句话都不提。
李定一摆手:“将军误会了,我不是为这刀而来。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收回的道理。”
说了又将身子让开:“人都在这里。”
李伯辰暗暗松了口气,走过去几步往庙里面看。庙中香烛供桌之类的早没了,只有青砖地。地上躺了九个人——五个神威骑着甲躺在东边,陶家人、叶英红躺在西边。中间生了一堆火,该并不冷。
看样子这些人都无事。李伯辰道:“李先生,为什么把他们拦下来?”
李定的手抄在袖子里,微微一笑:“是想到这些人往后该没有什么好去处。只叫他们走了,今后怕是有性命之忧,于是就拦了下来。我见昨夜这四位都受了惊,且风雪又大,怕捱出什么病,就用香叫他们先睡了。”
又道:“也是猜将军料理了璋城的事情之后,会想再见他们一面。”
李定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只是李伯辰清楚他该不会无缘无故地发善心,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李定就又一笑:“裴将军现在如何了?”
李伯辰心中一跳,他知道裴松?但下一刻明白在院中裴松为何对自己表现得那样亲近了——他是李定的人么?是李定叫他来帮自己?
他一时间倒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该后怕——他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只是李定的手伸得太长了。这种事,如果提前同自己说了,当然不会有什么芥蒂。可他暗中行事,难免叫人起了警惕之心。
他低叹口气:“裴将军已经不在了。”
李定看起来似乎并不很吃惊,只是笑容从脸上褪去,想了想,道:“可见昨夜凶险。李将军能否说说?”
李伯辰略一犹豫,还是将昨夜有关裴松的那些说了。无论如何他对裴松印象极好,叫李定知道他是如何死的,也是应该的。
李定听完长长叹了口气:“裴将军性情中正,与李将军很像。但其实也不算是临西君部属,只是同情我们正在做的事、也同情李将军的遭遇罢了。如此去了……实在是天妒英才。”
李伯辰听他说了这些,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刚要开口,却听李定果然说道:“将军今后有何打算?”
李伯辰笑了笑:“倒是没想好,但想先静一静。也许之后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过些安稳日子吧。”
他这话倒是言不由衷——离开无量城时的确有如此念头,可这些天接连得到奇遇,雄心壮志倒是又生出来了。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自己是很确定的:不想再做伺候人的事、不想再被约束。
李定点点头:“静一静是应该的。至于安稳日子……李将军,倘若天下承平无事,经世之才寄情山水、渔樵江渚,也是一件美谈。但如今天下动荡,英雄正该拔剑而起,将军这样的人如果真的隐世不出,就太可惜了。”
这些话听起来真叫人舒坦,但李伯辰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的确算是有些本领才干,但远未到“英雄”这个地步。譬如在军中时私下里将大小官佐都称作将军,如果因为别人一口一个“英雄”,就真觉得自己是英雄人物,怕早晚得吃大亏。
虽说花花轿子人抬人,但李定不该看不出自己对他的忌惮,却仍旧如此吹捧自己,到底因为什么?这个疑问在璋城李宅时就有了,到如今越来越想不明白。他索性直接开口:“李先生,为什么这样看重我,非要我为临西君做事?我从前在边军最高也只做到统领,和我一样官职的,隋国怕就有成百上千。要说修为,更排不上号的……只因为我是灵主么?”
李定笑起来:“好,我早就等将军问这一句。”
“我说实话吧。有统兵之才的,临西君麾下不缺。修为境界高的,也不缺。要说性情中正、胆大心细,也是有的。但这三者皆备、且懂得如何与妖兽军作战的,却没有了。”
“你从前是军中人,该知道如今的形势。妖兽军已突入隋境,也许很快就会侵入李境。从前李国还在时,也有边军在北边驻防,但人数很少,李将军知道是为什么。”
李伯辰点了点头。是因为李国北边的当涂山。当涂山横贯隋、李北方,是一道天然屏障。在隋国境内的那一段,有几条南下的道路,因而筑了万有、无量、弥勒三城镇守。可在李国境内的那一段却是一道天然的巨大长城——临着北原那一边的山峰异常险峻,延绵成片,坡度极为陡峭,且山下还有一条怒蛟河,水势滔滔。如此一来,除非妖军全插上了翅膀,否则不可能越过这道天险。
李定又道:“且那时候,魔国部署在我国北边的还不是妖兽军,而是罗刹军。但近些年须弥、罗刹两族人越来越少、兵力不够用,就也将妖兽军布置在那边了。而我国经十几年前的大变,人才凋零。如今想要找到熟悉如何与妖兽军作战的人,实在很难。”
“多则一两年,短则数月,妖兽军可能也会突入我境。到那时候,临西君既然自号李国正统,必然要担负起守土之责。”李定看着李伯辰,“李将军,因此才很需要你。往小了说,是不忍你这样的人才被埋没。往大了说,则是为百姓苍生。”
李伯辰听了这些,忍不住低叹口气。
李定便道:“将军因何叹气?”
李伯辰笑了笑,沉默片刻,说:“天下苍生。很多人都喜欢将这四个字挂在嘴上。”
他说了这话,自己愣了愣,道:“哦,李先生,我倒是不是在说你,只是一时间有感而发。”
李定微微摇头:“我懂将军的意思。”
他想了想,又道:“但在我看来,成大事者心中必然要有天下。如果不以天下为己任,而处处计较私利,这样的人,谁敢追随呢。”
“我倒不是在指摘临西君,只是……”李伯辰皱眉想了想,“李先生有没有觉得万有、无量、弥勒三城破得蹊跷?”
李定一挑眉:“哦?将军是怎么想的?”
“我离开无量城之前,彻北公公子在那里主持中州结界的建设。那时候,万有城的结界该已经建成了。无量城破,是因为妖兽突袭且数量极大,但这么一来,万有城的压力就该小许多,而那里又有结界,是如何在十几天的时间里就被攻破了的?”
他说了这些,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再有一件事李先生可能不清楚。无量城破之后,我在北原上救过彻北公的公子,隋不休。那时候他被妖兽俘虏了。”
“我原本觉得这件事问题不是很大,可昨夜与徐城交手的时候,他说魔国人有一种秘法,可以夺人心智,而受控的那个人看不出任何异常,连自己都无法觉察。而在北原上……隋不休是被一个妖兽王族俘虏的。”
李定吃了一惊:“李将军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他变了脸色,皱起眉,思量片刻道:“将军是说,是彻北公公子……”
“不,我之前这样想过,但时间对不上。从隋不休被俘到万有城破,时间不到一个月。如果是隋不休被妖兽迷了心智、泄露军机,那么妖兽军想要调动、谋划,一个月的功夫是无论如何都来不及的。它们虽然不像人需要许多辎重补给,但要拿下万有城……几万甚至十几万的妖兽,至少也得两到三个月才能组织起攻势。”
“其实我现在一想,连无量城都破得蹊跷——第一次被攻破的时候,妖兽是从四面来攻,其中有两条山中秘道就是连许多无量城中的军士都不清楚的,它们是怎么知道的?”
李定听得很认真,点了点头:“那么将军心里可有想法了?”
李伯辰道:“以前没有,昨夜有一些。昨夜,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徐城用妖兽血肉救了隋子昂。我就想,他从哪里来的妖兽血肉,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可能是孤例——此人就是走了邪道。但也有可能……”
李定道:“将军在怀疑空明会中人么?”
李伯辰叹了口气,苦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因为怎么想,也找不到空明会投向魔国的理由。但我知道的是,能泄露叫万有城被攻破的军机的人或者组织,必定位高权重,影响极大。所以,李先生,我觉得你们现在该做的不是找我这样的人帮忙练兵,而是先弄清楚这件事。”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说句心里话,我现在真怕和人打交道了。泄露军机的人,或许也天天把天下苍生之类的话挂在嘴上,但做事却是另一回事。”
“临西君或许是个明主,但你们那里还有许多人,也就会有许多纠葛。我实在不想再牵扯进去——至少现在不想。”
李定点点头:“我懂得。唉,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只是实在可惜。但将军今天既然对我说了这些,可见心中未必没有天下。倘若有一天想要投奔一方……我这里,必定虚席以待。”
听他说了这话,李伯辰心里松了口气,又略觉得有些失落。但仍道:“多谢先生体谅。”
又向门内看了看那些神威骑:“他们离开的时候裴将军还是好好的,但现在人不在了,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他们交代。”
再看另外四人:“他们往后应该也难在隋国容身了。”
李定一笑:“将军不必担心,我会将事情说清楚。至于陶公……我在璋城的时候就听说过他。如果他愿意,可以与我一同到临西君那里去。”
见李伯辰要开口,李定一摆手:“也不都是因为将军的情分,而是君上如今的确求贤若渴,我们也急缺人才。我这里另有一炷香,可以将他们唤醒——”
李伯辰忙道:“不必!”
又想了想,道:“只把孩子唤醒吧。”
李定一愣,只说:“也好。”
李伯辰看着他走进屋中,从袖中取出一支短香点燃、又在陶定尘的口鼻间熏了熏,那孩子便轻轻咳了两声,眼皮开始颤动。
他又看了看陶文保、陶纯熙、叶英红,在心里低叹口气。要是他们三个醒了,该会又将自己感激一番,想到那种情景,他实在有些不自在。其实也是因为不晓得如何面对陶纯熙——自己如今已看得开了,但如果她落泪,未免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他今后一段日子总是要浪迹天涯的,倒不如不见,相忘于江湖。
又过得片刻,陶定尘睁开眼。李伯辰忙走进去,低声道:“定尘。”
陶定尘迷糊了一会儿,就马上转脸去看身边的父亲与姐姐。瞧见他这反应,李伯辰在心中赞叹一声——这孩子实非常人。
他便又道:“放心,他们没事,只是睡着了。定尘,跟我出来。”
这时陶定尘脸上才露出喜色,翻身爬起,道:“师傅,你是不是把坏人都杀了!我知道他们打不过你!”
李定在一旁赞了一声:“真是了得。”
李伯辰知道他赞的是什么——这样一个孩子,近日忽逢大变,没被吓坏就不错了。可陶定尘却连一丝胆怯之情都没有,反倒神采奕奕,实属难得。不过他问的却是“是不是把坏人都杀了”——纵使见着父亲、姐姐受了委屈,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喜气洋洋地问了这么一句,杀心也有些重了。
他就摸摸陶定尘的头,道:“善恶有报,坏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而后起身走到门外的雪地上,见陶定尘也跟了出来,便道:“定尘,你我师徒一场,我倒一直没教你什么。师傅和你往后就要分开了,临走之前,我把我的刀法传给你吧。”
陶定尘听他说“要分开了”先是一愣,但听他说要传刀法,又立即抿起嘴。
李伯辰拔出腰间的长刀,又解开大氅挂在树上,道:“你先看一遍,好好记下。一会儿我再给你写一份刀谱。”
陶定尘正色道:“是!”
他就将自创的“斫风刀法”从头到尾,一招一式地演练了一番。其实他清楚放眼天下的话,自己这刀法算不得高明。且要使得好,非得有神力不可。陶定尘修行的资质既然差,往后大概是很难将这刀法的威力全部发挥出来了。然而如他所言,毕竟师徒一场,总要传些什么的。
等他演练完,便问:“定尘,记住了多少?”
陶定尘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师傅,都记住了。”
李伯辰笑笑:“好样的。”
又走到一株树旁,挥刀斩下一片树皮,取出曜侯将那些招式又在树皮上刻了一遍。陶定尘站在雪地中看着他刻了一会儿,才小声问:“师傅,你要去哪?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李伯辰看着他:“师傅要到处走走看看。也许等你挥铁刀再不觉得吃力的时候,我们就又见面了。”
又道:“定尘——”
但说了这两个字,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因为刚才陶定尘那句是不是都杀光了,他心里有些不安。他觉得陶定尘这样的性情,倘若调教得当,将来一定是个好男儿。但如果缺乏约束,闹不好会走上邪路。
可这些都只是他在心里自己想的,也晓得因为一句话、一件事就预言一个人未来如何,实在很不公平也有些愚蠢。然而他第一次做一个小孩子的师傅,心中着实有些惶恐。要说些道理的话,也不知道陶定尘听不听得懂、也不知自己说得对不对。
最终只好说:“以后你长大了,有了武艺在身,和人动手之前一定要先多想想。想,该不该出手?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再严重一点,还得想,出了手,要不要取人性命?能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
“要是有人说你这样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你也不要在意。因为只有事前把这些想清楚了,真去做的时候,才能义无反顾,毫不犹豫。”
他说了这些,忍不住看了李丘狐一眼。她一直没说话,只拢着斗篷靠树站着。李伯辰很怕她忽然嗤笑一声,但她并没有,倒是也听得认真,看起来若有所思。
李定则叹了口气,道:“将军放心。要是陶公肯跟我回去,我就多照看照看这孩子。”
李伯辰心道,我怕的就是你。他差点又看了李丘狐一眼——这姑娘其实本性也很好,但如今心狠手辣,怕就是李定照看的结果。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实在没什么办法,也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陶定尘点头应了,李伯辰就将手里的刀与树皮一起递给他,道:“把这刀也带上。”
陶定尘伸手接过,抱在怀里。此时看着泫然欲泣,但只瘪了瘪嘴,问:“师傅,你什么时候走?”
李伯辰将树上的大氅取了,慢慢系上,道:“现在就要走了。定尘,照顾好你阿爹和姐姐。”
又对李定和李丘狐一拱手:“二位,就此别过。”
李定也对他正色施了一礼,李丘狐轻叹一口气:“李伯辰,你可别又到处惹麻烦,把命搭上了。”
李伯辰便走到树下,翻身上马,笑道:“生死有命,但求无愧!”
言罢一挥马鞭,绝尘而去!
(第一卷完)
离开璋城已近一月,天气开始转暖了。虽然早上仍有料峭的春风,可低伏在路旁的苍白色杂草间已经能看到渐浓的新绿。李伯辰叫马在乡间土路上慢慢走着,自己伸手从一旁的山楂树上折了一枝。
刚发芽,叶子也绿得怯生生的。他择下那些嫩叶,放进嘴里慢慢嚼,初入口略有一丝甘甜,但随即变得有些苦涩。他笑了笑,记得小时候倒觉得很好吃。
六七岁的时候,他跟着村里的孩子一起在这片山野间钻来钻去,吃早春山楂树的嫩叶,吃刚生出来的野葱,也吃酸酸的酸姜,到了夏天还有乌溜溜的龙葵、红彤彤的覆盆子,以及爬遍了樱桃树的毛毛虫——但这个他是不吃的,烤熟了也不吃。
他又想起母亲为此打过他一回——那次是因为吃了一种菌子,回到家之后只晓得傻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又笑了笑,但随后也愣了愣。
——倒好像自己真的经历过一样。
李伯辰低叹口气,发现离原来那位与他的母亲共同生活过九年的小村越近,头脑中的记忆就越发真实。在无量城的时候,他虽然也记得一切事,但总感觉自己是个旁观者。知道那位经历之前经历了什么、心里如何想,但只像是在看一场场的戏。
可这些天时不时就觉得那些都是自己亲身体验过的,感同身受了。他想,也许是因为离故居近了吧——那位或许残存于身体当中的某些意识,因某种难以割舍的亲情,将自己影响得更深了些。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惭愧。记得这位在辗转到无量军之前,每年都会回乡祭拜他的母亲。可如今已六年没法儿回来,大概坟上都覆满杂草了。其实自己此来,最初也不是为了扫墓祭奠,而是为了追查身世。
在无量城时他觉得那位天生神力,也就只是“天生神力”,体质比寻常人好些。但经历了与徐城一战,意识到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风雪剑神想要借自己的身体到自己那位真君那一界去“瞧一瞧”,却又被惊得仓皇退走——他原本觉得自己的那位“真君”就是自己,但如今看,事情似乎不是这样子的。
难道真有一个强大秘灵附在原来那位的身上么?
这一月来他试过各种法子,想要同可能存在的那位秘灵取得联系,但一无所获。于是意识到,得从头开始挖、得先将自己的事情搞清楚,往后才不至于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到处乱撞。
这时马在一条小溪边停了下来。溪水潺潺,岸边只残了一小片薄脆的春冰。李伯辰记得这条溪——沿溪而下,就会走到村里,往上,则会去往被当地人称作“五龙背”的小山,他母亲的坟就在半山腰。
他想了想,一拉缰绳,往上走。
约过了半个时辰,他牵马走上山坡,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穿过一片还挂着枯叶但又生出新芽的矮树丛,远远看到那座坟。
本以为坟上该覆满荒草,可如今一看却只覆着土,看起来像是被人打理过。他愣了愣,想或许是村里人在上坟的时候顺手做了这事,毕竟他母亲生前时与邻里的关系还算融洽。
便将马拴在树上,从马驮着的包裹中取了一小坛酒、一些香烛,抱着走到坟前。
他将这些东西放下,先看了看墓碑。上面刻着:慈母常庭葳之墓。
这感觉很怪异,既熟悉又陌生。他低叹口气,取出火折子将香、烛点上插进土里,又在墓前掘了个浅坑,开始慢慢地烧纸钱。
烧了一会儿,李伯辰低声道:“常夫人,可能往后就不能再来看你了。过些日子我要到李国去,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
想了想,又道:“我也算是你半个儿子了……泉下有知的话,这些香烛纸钱就受用了吧。唉……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但我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我也有母亲,但在这里没有,要是往后有机会,我一定再来。”
说到这儿觉得鼻子发酸,就抹了把眼睛。已经很久没有“想家”了,可如今被香火一熏,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将余下的纸钱都烧了,就一撩下摆,跪下来磕了九个头,又站起身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将酒水慢慢洒在坟前。
记忆里常庭葳喜欢喝酒,对于这世上的女人来说,实在是个奇怪的嗜好。但她是独自一人从李国逃到隋国的,心里必有许多酸楚难言之事,借酒浇愁也不奇怪。
倒完了酒,李伯辰就拿着酒坛在坟边坐下,开始想这些天已想了无数遍的事——常庭葳是因为什么要逃到隋国来?
他倒是对她的身份做了些推测。
常庭葳生得极为美丽。作为孩子,母亲的相貌如何该是很难评价的。无论美或丑的印象,都会在长年累月的相处当中被慢慢冲淡,最终只剩下一个相当主观的模糊评价。
但站在李伯辰如今的角度,却能像旁观者一般得出较为客观的结论——她的美丽略胜陶纯熙,与李丘狐相当。
且双手洁白细腻,不懂得如何做农活。在这村中生活的九年没做过什么营生,用的全是积蓄。
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段记忆是,七岁那年过年时,李伯辰吵着想吃她提过的狮子糖。本也只是随便吵吵,谁料那天她竟落泪了。李伯辰吓了一跳,可下午的时候她就找了车,带他到了镇里去。结果镇上没有狮子糖卖,就又找了车,去了府城里。
他记得那一年他们在府城里住了九天,遍尝美食。那时候的李伯辰对此事只觉得新奇愉悦,但如今的李伯辰回想,又发现许多细节。
吃东西的时候,她也嘴馋得像个孩子。虽说那时候已经抱病,兴致却很高。住则在府城中一家豪阔的客栈,一晚就要一陌钱,那九天的时间,大概花掉三块银铤——足够这村里的三口之家过上一年。
但即便如此,她似乎也并不满意,还对客栈多有抱怨。等重回到家中时,则怅然许久,往后的一整年,还在念叨着那就天的事。有时候又忍不住说些“娘从前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由这些细节看,她应该出身极好,在李国的时候也许是富豪、官宦家的女子。那么逃来隋国,会不会因为家中突遭变故,因此不得已而为之?
倘若如此,那么该是遭了灭门之灾,不然仅是家道中落的话,大可投奔李国的亲朋故旧,何必来到生活习惯与故国截然不同的地方呢?且还是隐居在山村里,而非城镇。
可李伯辰搜寻记忆,又发现些说不通的地方。常庭葳曾偶然提起过南下路上的一件事,说在李国边境的一个城镇,曾吃到过一种名为“树叶糕”的东西。红豆作馅,糯米做皮,外面裹着紫苏蒸制出来,据说是那里的特产。又说吃那东西的时候,喝的是一种名为“蓼酿”的酒。
倘若是因被灭门,被仇人一路追杀才来了隋国,怎么有闲心喝酒呢?
也不是因为李国被灭这件事——她来到隋国的时间,是天子兴兵伐李的前三年。
那么是因为他的父亲、她的丈夫么?
虽说六国之中李国的男女风气最为开明,可富豪官宦家的小姐因私情而被逐出家门也是可能发生的事。但是打那位记事起直到九岁,常庭葳从未提过他的父亲——怀念恋旧之类的话没有,抱怨也一句都没有,仿佛那人并不存在。
如此,李伯辰倒是能够肯定该不是私奔或被逐出家门那么简单,身世之谜的关键点,该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不过他怎么想,也理不清楚其中的逻辑。常庭葳所做的选择、之后做的这些事,都太反常诡异了。
其实这些事情他这些日子已经翻来覆去地思量了好多遍,晓得仅根据头脑中的记忆,不可能得到什么结果。他必须得挖出些新的东西。
于是放下酒坛,站起了身,打算到村中再去打听打听。但刚走了两步,忽然站住,想了想,走到坟堆旁伸手在土里拨了拨。
土很松软,里面有草茎。是将附近的草铲了,又将地上的土连草一起覆上去了一层么?
不该这么干。真要打理这坟墓的话,该将草拔了。这么干的话,只怕来开春草生得更多。他心中忽然一跳,想了想,低声道:“常夫人,恕罪。”
而后挽起袖子,将手臂用力往里面一插,大概没入半截臂膀。他随即发现坟堆里面的土也很松软,他在土中抓了抓,又抽出来——半截臂膀深的土里,还有些草茎。
且没有腐烂,甚至其中一些还是有点儿干的。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这坟墓被掘开过,还就是在最近。
他在坟前站了一会儿,又将被带出来的土用手培了上去,再喘息几次、勉强叫自己平静下来。
不会是盗墓。常庭葳逝去之前的半年,钱就用光了。她来隋国时候钱财的确不少,可并不懂得省着用,加上之后得了重病,最终入土的时候,还是村中的一些人凑的钱。况且如果是村中人要盗墓,早就盗了,要是外来的人,也断然没有盗这一座不起眼的土坟堆的道理。
该是有人也在追查自己的身世。
他想到两者——隋国官方和空明会。来时的路上在一些府城、较大的镇子看到了自己的通缉告示,上面附有画像。大概有五六分像,可要对上号,是很难的。然而官方该不会做这种事——不是说做不出来,而是不大可能有深究自己身世的必要。这对抓住自己没什么帮助。
倒更可能是空明会中人。徐城身为璋城大会首,且是灵主,这一层身份更高层该是清楚的。而自己杀死了一个灵主……该会叫人觉得疑惑不解。那些人该不仅仅想要抓住自己,更想要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干掉徐城。
如果真是这些人的话……李伯辰不知道隋律对掘人坟墓者是何刑罚,但在他这儿,该是死罪。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常夫人,此事,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而后他转身解了马,慢慢走下山去。
还是要到村里问一问。如果是空明会中人所为,他们该也会去问。他倒不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这种小地方,该不会有通缉告示之类的东西的。也并不很担心那里有埋伏……如果有,就最好了。
一个时辰之后,他远远看到一株老槐树。树上像是笼着一层绿烟,该是满树新绿。李伯辰记得那位七年前回乡祭拜的时候,这树是快要死了,没料到如今枯木逢春。
这该是件叫人喜悦的事,可他如今心中愤懑,倒是高兴不起来。那老槐树之后该有一道低矮的石墙,过了石墙就是村里,他夹了夹马腹,叫马儿跑快了些。
过得片刻到了树下,隐约听到吹打声。他愣了愣,是村里有人去世了么?
然而再细听,分辨出似乎不是一家,而至少有三家。他心头一凛,生出不好的预感——这世道老人在过冬时死了,是很常见的事。哪怕一个冬天过去有三家都在办丧事,也算不得稀奇。
问题是,太巧了。常庭葳的坟墓前几天被掘了,村里前几天也同时有三家死了人?
他下了马,牵马往前走了几步,却又站下。
原本打算去村里问一问,是为了确保没什么疏漏。可如今发生这种事,还是不要在白天抛头露面。并非担心自己,而担心倘若掘墓者还留有眼线,会给这小村带来更大祸患。
他就转了身,牵马走下道路,再行一段,转到两株大梨树下将马系好,自己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他杀心已起,如今倒慢慢沉静下来。北辰帝君似乎的确不打算叫自己过什么平静日子,也好。这一个月来他倒是又取了六个人的性命,两个是劫道奸淫的匪徒,四个是打家劫舍、不放过老幼的山贼。
算不得是替天行道,可这世上若已无朗朗乾坤,以杀止杀也并非不可取。
过了一会儿,吹打声渐近,路上走过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但几乎没有什么哭声。李伯辰便知道自己大概是猜对了——或者没什么人哭,或者哭得尤其悲痛惨烈,这两种情况都不同寻常。
倘若是老人熬不过冬天逝去,家属心中该早有准备。他在这村里生活了九年,晓得这些人过得极苦,这样的老人去了,不少人觉得会心中如释重负,倒是平和得很。
眼下这种情况只能说明,家属心中也感到恐惧不安。此地的风俗是过了七天下葬,不知道阴灵有没有被勾走。李伯辰屏气凝神,灵体出窍,趋近了些去看。
还没有。三家出殡,当先的一口薄棺旁正跟着一个阴灵。阴灵大多保持死前的模样,李伯辰看他时,发现七窍流血,果真是被害死的。
又去看了另外两位,死状一模一样。其实这三个人他都认得——一个老者,他从前叫他徐爷爷。另外两个,一个是五十多岁的男子,他叫他徐叔叔,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女子,他叫她郑大娘。两个姓徐的,乃是父子俩。
他记得常庭葳搬来落户的时候,是买下村东的一处宅院。那宅院原属村里一个富户,但独子在府城做了通判,一家人就搬去了。那宅院离村中其他房屋有些远,最近的就只有两户人家——徐家父子,那个“徐叔叔”是个光棍,还有郑大娘,她是个寡妇。
这两家人对常庭葳多有帮衬,她那时候使钱如流水一般,三家的关系就很好,知道的事情也就多些。李伯辰想,该的确是有人来问了这三人什么事,然后灭了口。
他回到身体里醒过来,目送这支队伍远去,然后牵了马,穿过这片梨树林走到一处坡下。坡下生着茂盛草木,有一条浅溪。溪上横卧了一株老柳树,仿佛一座小桥。他从前最喜欢夏天到这里来玩。
他将马系在柳树上,找了一个草窝躺下,阴灵再次离体。
很难从生人口中问出什么来,但此地该有山君、地师,他要去问他们。
离开璋城之后,他就把徐城给审了,但没审出什么结果。原以为徐城以妖兽血肉治愈隋子昂会牵扯出极多秘密,可到头来却知道,使用妖兽血肉这种事儿已不算稀奇了——至少在六国的高层当中。
据说某些贵人都已或多或少用了妖兽的血肉来为自己益寿延年,且成了专门的学问。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好在还从他那里得了些别的东西。
譬如眼下他阴灵离体,开始观望风水地气。依徐城所言,灵主既然得了秘灵的气运,也就能觉察人间的山川运势了。而寻常的修士想要做到这一步,得到了灵照境才行,且只能觉察成了气候的,而无法洞悉细微处。
但灵主既然在生界代行秘灵的权能,也就被秘灵的气运加身,做这些事的时候,和山君、地师、水伯之属也差不多。难怪他在璋山上能看到璋山君让出来的山君气运。
他运起从徐城那儿审来的心诀,如在璋山一样,叫自己的心神发散开去“看”。过得片刻,看到了如一缕缕雾气一般从各处蔓延出来的“气”。
最大的那一股从村里来,该是由村中人生息繁衍而产生的。另有些丝丝缕缕的,则从田间、溪水、草木中来。似乎更远处也还有些稍强的,他猜那是从更远些的村镇汇过来的。
这些气运最终没有汇到山上,而聚在西北方一处小小的土丘上。如此看,管辖此地的在世灵神不是山君,而是地师。
李伯辰略松了口气,因为依徐城所言,山君、水伯、地师三种在世灵神当中,地师是最好打交道的。譬如山君气运大部分来自山中的禽兽、草木,这就叫他们性情偏执诡异,不大像人。
但此处多为平原,山也算不得山、顶多算是丘陵,所藏生灵就不是很多,倒是大部分的气运都来自人。如此,地师的性情也更像人多些,倘若受封之前真是个人,而非妖修,那就更像了。
他心中一动,立即往前飘行而去,并未唤出阴兵。他之前将徐城给炼了,如今麾下又有阴兵二十,将徐城炼成了个龙虎境,余下的十九个就只是灵悟境。他此去并非寻衅,带上他们虽然气势很足,但未免叫此处地师心生警惕。灵主本就不是什么很受待见的角色,还不如单刀赴会。
那土丘在两大片田野之间,前面绕了一条小路,旁边则有一片桃林。并不高,就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也能轻松跑上去。可偏偏离土丘越来越近,它就变得越来越高,等快到路上的时候,看起来竟已成一座雄伟的山峰了。
原本土丘前什么都没有,但也渐渐有两排黑影慢慢变大,等李伯辰站到路上,发现那竟是两排骑士——每排有六人,皆披重甲,骑着大马,手中持戈,怒目而视。
只不过这十二位骑士看着不是生人相貌。脸上皮肉枯朽,鼻子只剩两个洞。眼珠也是浑浊的惨白色,没了眼皮,看起来分外恐怖。
但李伯辰见得多了死人,这种阵势倒吓不到他。便沉声道:“地师可在?李伯辰前来拜会!”
听他说了话,十二个骑士身子一晃,兵甲一阵哗哗地响,眼睛也开始乱转。却仍在原地未动,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李伯辰头一次和地师打交道,不晓得是不是正该这样子,就又道:“地师可知道,附近的村里死了人么?不是老死病死,而是被人杀害。不是被寻常的盗匪歹徒杀害,而该是被修行人杀害——地师既守护一方,辖下出了这种事,却要充耳不闻么?”
但说了这些,仍无人应他。
倘若在平时,李伯辰也就退去了。但今日他有些事非要问出来不可,且心中原本就有被强行压下的怒意,因而便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说“再不答话,休怪李某人无礼”。
不过即便他想要“无礼”,却也不晓得该如何无礼。眼前这雄伟的山峰看起来虽像是洞府,却分明只是个幻象。
可这时终于听到一个老者的声音:“沿路走,六百多步,有一处大墓,里面全是宝物!”
李伯辰一愣,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又是这一套”?
当初无经山君也对他说某处有宝物,骗他去取那个须弥胎。但那一回是山君有求于自己,这一回算怎么回事?
他想了想,说道:“地师误会了。我只想问些事,并没有要什么宝物。”
说了这话,心中一动——前面那十二骑看起来是想动却不能动的模样,而刚才地师说的那几句话,似乎又有示弱之意,听起来是想快些打发自己走。难道他遇到什么难处了么?
可无论如何他毕竟也是一地的灵神,纵有些难事,也不该叫自己知道吧。
他便又道:“地师难道……遇着了什么麻烦?”
面前那十二骑又摇晃了一阵子,隔半晌,才又听到那老者的声音,其中满是哀求之意:“诸位神仙打架,可就放过小老儿吧!我只是区区这一县的小小灵神,所辖不过方圆三十里……受封之前更只是个凡人,因机缘巧合才得了气运……从不敢非分逾越,更不敢对诸天秘灵有丝毫不敬……李灵君,快快离去吧!”
李伯辰又是一愣,若非眼下是阴灵,差点就要拔刀、疑心眼前是个陷阱——这地师怕自己做什么?
但下一刻他心中倒是生出个念头,忍不住道:“你……知道我?知道我在璋山的事?”
那地师立即惊道:“小神这里绝无什么宝物——宝物都在六百多步之外的大墓里!那墓主人是七千多年前晟朝天子的郎中令,多的是金银!”
看来他果然知道。李伯辰皱了皱眉,心想难道这地师觉得自己是个专门夺宝的灵主么?以为是自己将璋山君害了?不过他此时倒是对另一件事也起了兴趣——在璋山时,璋山君也知道了自己在无经山做的事。
难不成这些山君、地师、水伯之属,另有什么传递消息的渠道?
不过无论何如,害人夺宝这名声他是绝不想背的,便道:“我绝非为宝物而来,只想问你几句话——前些日子是否有人掘过山上的墓?村里那三个人,是否也是被害死的?地师可知道那些人的样子?”
他问了这几句,地师又不说话了。
李伯辰心里慢慢变得焦躁起来。他知道的事越多,谜团却也就越多,偏这时候遇着这位说话含混不清的,也就愈加不耐烦。既然这地师先示弱,他也不再客气,便道:“那璋山君一事,当时就是——”
果真,听了这话,那地师才道:“唉……唉……灵君,何苦为难我!好吧,灵君要真不是为宝物来的……能否先助我脱困?”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要是我办得到的话。”
地师便道:“那请灵君……到我墓里……将那铜钉拔了吧!”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才意识到这土丘远看的时候的确像是一座大墓——难道这地师生前也是位王侯将相么?
听地师又道:“灵君……我这墓,就在你现在立身处,再向前走二十步便是!”
李伯辰道:“好。稍等。”
说了这句话他的阴灵飞速远去,重回到肉身之中。这时候送葬的队伍已经走过,土路上落了一层铜钱纸。他想了想,从马背上取下魔刀插在腰间。马还驮了两个包裹,里面装的是他的甲。他略犹豫一会儿,没有穿。
此时他心里略有些凉意——看起来追查他身世的人,本领极为高明。徐城那种狂妄的人都不想亲自去找璋山君的麻烦而叫叶成畴代劳,可这些人看起来不然。
地师说他被困住了,李伯辰猜就是那些人所为。虽说这些在世灵神有强有弱、而此处地师统辖方圆三十里,的确算得上是个“小神”,但毕竟也受封幽冥,算是正神的。他们的胆子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大。
该是在行事之前已料到自己也会回来走一趟,因而用了什么手段不想被此地灵神瞧见。如此说来,能从地师那里得到的信息一定很有限。
地师之前说“诸位神仙”打架——自己的手段该算不上“神仙”,也许指的是自己的的那位秘灵吧。
因而他心中的两个疑惑是:那些人如果料到自己会回来,为什么不在此地埋伏?这些山君地师水伯,又是以何种渠道互通消息的?
他起身跳上坡,又用了一刻钟的功夫走回到土丘前,找到刚才站着的地方。再从这个地方往前走了二十步,将将到坡下。地师所说的入口该就在此处。
他一时间有些犯难。因为这土丘之下如果真是一座王侯将相的大墓,想要进入墓中必然极为困难,至少土层都要挖好久。地师叫自己拔铜钉,那铜钉该是那些人钉在墓穴中某处以施展什么术法的吧。他们是怎么进去的?
难不成此地是个陷阱?但他心中刚生出这个念头,便发现自己身前的这块土地有些异常——虽说也覆着惨白色的荒草,但草间却没有绿意。他就俯身用手拨了拨,发现这片草早被人拔了,如今只是掩在上面罢了。
李伯辰心道,这里就该是入口了。他掖了下摆,蹲下去先用手扒底下那层松软的土,觉得或许能发现一道石门或者机关。但刚将表面的一层浮土扒开,便瞧见一块小小的石板。
他心头一跳,又往旁边挖,最后竟然挖出一口小石棺。略一犹豫,抠着石缝试了试,一下就松动了,该是之前被人打开过。
便将身子往一旁侧过去,把石板掀开了。
所幸其中并无什么机关,而只是一具骸骨。看大小,是个孩子的,骨骼乌沉沉,如铁一般,头骨眉心处正有一枚铜钉钉着。再看石棺内还有十二个小小的石雕,是披甲的武士骑着马的模样。
他略松了口气,想原来那地师所说的墓,就是指这口石棺。石棺里这十二个小石雕就是先前看到的那些武士吧,这小孩子的骸骨,该是地师曾经的肉身。他说自己本是寻常人,死后因机缘巧合才得了气运受封,该是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那么刚才以老者的声音说话,是唬人的么?倒有点意思。
该就是枯骨额上的这枚铜钉,将他给制住了。这手段真是神异。
李伯辰便伸了手,去拔这铜钉。钉下的时候应该力道极大,他稍微使了些力气,这铜钉才松动。但就在钉子脱出半截的时候,他停住了。
因为忽然发现自颅骨中露出来的那一段有些磨损的痕迹、且有铜锈。
其实这铜钉上本也有铜锈,几乎已经瞧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但新露出来的这一截,或许是因为被颅骨破碎的边缘摩擦的缘故,有些部分被划出了许多的划痕。
然而,倘若是被颅骨新划出来的,该会露出其下的金色才对。但如今这划痕上竟也有绿色锈迹,意味着这钉子或许已在这颅骨中来回拔插过很久了……久到划痕已磨得足够深而不会再被划伤,也生了铜锈!
这意味着,并不是前几天新钉上去的!李伯辰因心中忽然闪过的这个念头,才停了手。而在这一瞬间他又想到另一件事——虽说铜比铁软得多,然而毕竟也是金属。这颅骨是个什么材质,破碎的边缘能将铜钉也划得这么深?
这真是人骨么!?
就在这一刻、当铜钉被拔出一半时,原本躺在石棺中的这具骸骨忽然一弹,那四肢如铁鞭一般啪的一声响,便反曲过来抱他的身子。
好在李伯辰原本就有了一刹那的防备,一见它动了立时将铜钉又往下狠狠一压,一下子将手抽了出来。
便听得啪啪的一阵脆响,这骸骨竟蜷成了一团,打每一处关节都探出了乌油油的骨刺来,要是真被抱住,只怕全刺入身体当中了!
李伯辰大惊,一把握住魔刀的刀柄,往后跳出两步远。
再看那骸骨,蜷成一团、抱了个空,又慢慢地放松下来,重变成个人骨的模样。然而李伯辰刚才看得分明,它的臂骨、腿骨、肋骨,原来并非一整块,而是分成了许许多多的小段的!
果真是个陷阱!
他倒吸一口凉气,忽然意识到这具骸骨是什么东西了。
该是“鬼兽”——据说这种妖兽浑身有数千段骨骼,千变万化,更能化成个人模样。他从前只听老兵说过而没见过,可如今看,棺里这个真可能就是以那东西的骸骨炼成的邪物!
便在此时,那石棺中的骸骨忽然又弹动起来——脑袋被钉着,但四肢和身子的骨骼都化为骨鞭,将石棺刮得嗤啦作响,似是想要将自己给拔出来。而那眼窝之中,又绕一团蒙蒙的黑气,倒像眼珠儿一般斜着盯着李伯辰,下颌骨都敲得叩叩作响,仿作人言。
李伯辰看得心惊,索性抽出魔刀,一刀将这骸骨给斩了个粉碎,又将石棺中那十二个石雕也一并斩了。
但身周随即起了一阵阴风,风中有刚才那老者的声音桀桀怪笑:“你助我成了一地灵神,想叫本君如何报答你!?不如送你去幽冥证道吧!”
此时地上飞沙走石,土丘旁的一片桃树在风中张牙舞爪,如鬼怪一般。原本低伏的荒草则齐齐立了起来,也像成了什么精怪,不住地往他的腿上缠。
再往远处看,只见田野间忽然起了雾,数十步之外就视物不清。那阴风在他身边旋了一阵子,陡然分开,落在稍远处成了数十股小旋风,搅得草叶簌簌作响。
要刚出无量城时见了这情景,他说不定还会慌乱一番。但如今李伯辰只退了两步,冷笑道:“好。我正愁找不到你们这些人!”
便厉喝:“来!”
只觉腰间的曜侯微微一震,周遭的风势陡然平息,五步之内地上的荒草也一下子倒了下去。他虽未阴灵离体,也晓得如今正有二十个阴兵将自己护住了。
这一月来他既从徐城口中得到了许多东西,又勤加苦练自璋山君洞窟中习得的“阴符帝皇经”,自觉身为灵主的修为已大大精进。闲暇时候,则仍在修行李定送他的北辰心决,自身灵力境界也水涨船高。虽说距晋入龙虎境还早,但与在璋城中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只是这些日子并无像样的对手,新得这些手段,也都无从发挥。他并非好战之人,但未免也会有些想要“试刀”的念头。眼前这情景,倒正对了他的胃口。
一唤出这些阴兵,便将魔刀在地上一插,拄着刀盘膝坐在地上,阴神出窍。
立即瞧见自己周围竟已满是鬼蜮。之前所见的一片蒙蒙雾气中,全是幽绿色的阴灵。少数衣着是近些年的,绝大多数乃是更古时的打扮,想来是附近土地中经年埋葬的,全被唤出来了。
不过人既死,阴灵就该被勾去幽冥。如今却有这么多,显然有人提前做了手脚。
再看身前约三四十步远处,那土丘的上方,则有一个如孩童一般矮小的“老翁”站立。但只是打眼看着像人,要细看,却发现脸上生了四只眼,布满利齿的大嘴直咧到耳根。双腿则是反曲的,双臂一直垂到地上。
桀桀怪笑的正是此人。如今他四只眼有两只圆瞪,两只眯着,倒仿佛在笑。见了李伯辰阴神出窍便道:“好哇,还真是个灵主。嘿……我被他们炼成鬼童十几年,倒是因你脱困了。不过他们是人,你也是人,这债谁来还都一样!”
李伯辰见了他这个模样、说的这些话,心知自己想对了。他虽然没见过真正的鬼兽,但眼前和东西无疑是他生前模样,看起来的确像妖兽。
这时徐城正在他身前,周遭有黑雾缭绕不定。那些黑雾如同锁链,将余下十九个着重甲的阴兵都连在一处,成了个圆阵,而李伯辰就坐在阵中央。
徐城被炼成了龙虎境的阴兵,原本懂得术法也都还在。此时这阵专门抵御阴灵攻击,可以护住他的神识。周遭虽然鬼影重重、张牙舞爪地想要冲上来,但稍一近前,徐城便并起二指,那些重甲兵便也将长枪竖起,立即将来者迫退。
李伯辰心中大定,道:“他们?是叫你在这儿暗算我的人么?”
又听他口中对“他们”多有怨恨之意,便道:“是他们把你钉在石棺里的么?他们如今人在哪里?”
之前他在坡下观望地气的时候,见到气运的确向这土丘上汇聚,才认为此处该有一个地师。但刚才险些遭了石棺中骸骨的暗算,又觉得此地是个陷阱,也许是有人聚拢了地气,引自己来这儿的。
可如今再看,这怪物的确可以驭使阴灵,而身上也的确有气运汇聚,似乎真是个地上灵神了。他说是自己助他成事,该是指将骸骨斩碎了吧。骸骨一碎,原本镇着他的铜钉自然不再起作用。但纵然如此,先前也该有人暗中布置——他口中的“他们”竟然可以在此地聚集阴灵,又使这怪物成为地上灵神……如此神通广大,什么来路?
那地师却又大笑:“何必多此一问?先送你去了幽冥,再送他们也去幽冥,到那时再问吧!”
他说了这话,忽然将长长的手臂往上一举,如水草一般的颤动起来。这一下,那些原本在远处徘徊的阴灵也都面露凶光,潮水一般往这阵上扑来。
要对付它们,寻常的招式武器实在没有什么效果,或者要用破邪的术法,或者要以阴灵对阴灵。而阴灵之间相争,凭借的多半是灵力多寡。他这些阴兵有徐城结阵统领,又被自己淬炼过,自然不是那些孤魂野鬼可比的。
那些阴灵一旦扑过来,阴兵便将长枪一挺,立时刺入它们的身子,再用力一搅,便将它们搅成一团雾气散去。二十个阴兵自然不能守得滴水不漏,但阴灵即便扑上,哪怕又抓又咬,也伤不到他们分毫。
李伯辰晓得土丘上那一位不会只有这些本领,可心中倒并不慌乱,反而有些自得。他从前统领十人是个十将,如今身边又有这些阴兵环绕,倒是找回点儿从前的感觉了。不过从前带人的时候,即便辛苦操练也未必做得到令行禁止,现在这些阴兵倒是对他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
如此,他便可好整以暇地瞧瞧这位地师到底还有什么手段。无经山君虽也向他出过手,但当时已是强弩之末,且被阵法制住,并未展露真正实力。而眼前这一个是新成的地上灵神,且所辖之地极小,李伯辰自忖倒是可以同他周旋一番。往后要是再遇上这种事,也好知己知彼。
因而沉声道:“你既然恨那些人,何必顺着他们的心意做事?成了地上灵神已然不易,不要自毁道行。”
那地师忽然大笑:“地上灵神?!这有什么稀罕?我鬼族九圣纵横天下时,才叫真正的灵神!你们这些东西,那时还不知在哪里呢!我不但要做灵神,还要做真神!”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心中一动。他如今对自己不大清楚的神异之事都尤其感兴趣,因而总要多留心一点。倘若是别的什么人说了这些话,他也不会太在意。但他既然在无量城与妖兽打了六年交道,渐渐也晓得那些妖兽其实很有些故事——据说其中几支的历史比人还要久,甚至听说过它们才是这世上真正主宰的传闻。
不过真要问,这怪物也必定不会说,便冷冷一笑:“是在北原上纵横的么?死在我手上的倒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