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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这话本想叫这怪物发怒,好再将他引以为傲那些事再说一通。不料地师听了这些竟忽然将手臂一停,脸上露出讶色来。原本四只眼睛有两只是眯着的,到现在都变成圆瞪的了,口中道:“李伯辰……李伯辰……哦,原来就是你在北原上杀了奴部的真罗公主?妙哉!真是要瞧瞧你的手段!”

    李伯辰心中一惊,意识到他所指的该是那个妖兽的王族——他怎么知道的?但未等他再说话,地师的身形忽然变得极长,一下子蹿起十几米高,此时一看,正是在北原上所遇见的统帅群妖的三阶妖兽的模样。

    不过那三阶妖兽的面目是一团黑雾,如今他脸上却有两对眼。身子微微一震,便有低沉号角一般的声音响起。这声音立时叫李伯辰觉得气血翻涌,一阵头晕恶心,就连身前那二十个无知无觉的阴兵身上都开始闪烁不定,一个不留神,竟放了三个阴灵冲进阵内。

    那阴灵一入阵,立即往李伯辰身上扑来。其实他早在心中准备了天诛咒文,防的就是这一遭。但即将喝出时心里一动、硬生生收住了,任由阴灵扑在他身上。

    一共三个,一挨着他便化为一团绿光散去。他随即感到眼前微微一黑,仿佛有重锤在他后脑勺狠狠来了一记。徐城曾说过此种以阴灵伤人神识的手段,原来就是这个感觉。

    倘若阵法被破了、又多来些,自己的确会吃不消。他便不再迟疑,喝道:“天诛!”

    一道细线立即在那地师头顶转瞬即逝,啪的一声响。可怪物晃了晃,倒未被重创,只道:“就这点——”

    话音未落,又是三道细雷击在他头顶。这下子该叫他极为难受,十几米高的身子一下子缩了一半,甚至依稀能瞧见体内亮起一片的光点。

    李伯辰不知那光点是什么东西,但见天诛术法有了效果,立时打算再运两次咒文。可下一刻眼睛一扫,忽然瞧见地上先前被他击碎的那些乌沉沉的骸骨——原本成了许多的碎片四溅,如今那些碎片竟也微微颤了颤,微微腾起一缕青烟。

    这骸骨是他的真身,或许与他如今的状态大有关联!

    李伯辰不再迟疑,道:“徐城,阵!”

    只见徐城身上忽然闪过一道白芒,结了个手印。那白芒立即传遍另外十九个阴兵的身子,一下子往外散了出去。但在他们身上是白芒,一离体就变成了红光,将百步之内一切事物都镀上一层血色。

    这招式是叶成畴提过的类似灵台轮回术的术法,那夜徐城的阴灵逃命时,也曾使了出来,因而李伯辰才见到那位血月之上的风雪剑神。但如今他被炼成了无知无觉的阴兵,也就不再是灵主,没法儿与那位秘灵沟通了。可这秘法倒还有效——可将阵中阴灵定住。

    刹那之间,百步之内的阴灵全成了石雕一般,就连刚才只说了三个字的地师的身子也一颤,身上数百个光点劈啪作响,是挣也挣不脱的模样。

    但他知道这地师既然口气极大,就不会只有这点本领,这阵也许只能将他困上一困罢了。立即又将手腕一抖,道:“叶成畴!”

    腕上一个小珠子青光一闪,其中现出叶成畴的身形。这人生前喜欢做出智珠在握的模样,如今成了个工具人,倒是真的处变不惊了。开口道:“哦?叫我做什么?是又惹了麻烦吧?我早说,你这人——”

    李伯辰顾不得听他啰嗦,立即道:“眼前地上这些骨头渣是那个地师的真身。两者是否有什么联系?我该怎么办?”

    叶成畴蜷在珠子里冷冷一笑:“联系自然是有了。这类东西,大多是阴灵被封在骸骨之中,炼成个法宝来用。那真身被毁了,阴灵与它性命相关,自然也就毁了!”

    李伯辰喝道:“该怎么毁?我已经把它打碎了!”

    他说到这里时,那地师忽然又缩回原样,怪叫道:“好!有点儿手段!不过再试试我的!”

    他此刻虽被徐城的阵法制住,四只眼睛倒是灵动。眼中忽现青光,立时刺破红芒,在外围那些阴灵的身上扫了一圈。阴灵登时躁动起来,不再往这阵内冲,而嘶嚎着往一处聚去。须臾之间,地上凭空攒起来个小山般大小的怪物——这怪物身上的绿光亮得刺眼,全身上下都是起起伏伏的人脸,竟是由那些阴灵融合而成的。

    这东西给李伯辰的印象太深刻——在北原上,他所见到的由人、妖兽的尸身所聚成的僵傀就是这副模样!

    四周的土地又沸腾起来,荒草被翻卷入地下,泥土当中则泛起一片黄黄白白的东西,定睛一看,全是骸骨!有人的,也有飞鸟走兽的,似乎曾死在这片土地上、被深埋地下的,都被唤出来了。

    那些东西也咯咯作响,被泥土卷着凑在一处,不管什么人、兽的,又拼成一具小山般的骷髅巨兽,四脚四手,直冲而来。

    叶成畴见了这一幕,倒还是不慌,仍冷笑道:“打碎算什么毁?毁这种东西,该是破去其上的灵气!以辟邪之物破去灵气!”

    又道:“嘿嘿……倒有一物你原本该是拿得出来,不过现如今一定是拿不出了——”

    那两个怪物来势汹汹,眨眼之间就冲入了徐城所布的阵内。阵内那些原本定住的阴灵一沾了它们的身,立即也被吸进去。那鬼物身上青芒更盛,双手一分,便来抓他的阴兵。

    李伯辰晓得这鬼物是来对付自己的阴兵、阴神的,而那骸骨聚成的怪物,则是来对付自己的肉身的,便喝:“是什么,说!”

    叶成畴大笑:“童子尿可破邪!哈哈哈……要是早些年,也许你还——”

    李伯辰立即将手一抖,把他给收了回去。先前受了三个阴灵的一击,虽说神识震荡,却也不是捱不住。且此时那阴兵挺枪便刺,枪尖光芒大盛,一时间也叫鬼物近身不能。

    他知道当下更要紧的该是自己的肉身,便往回一坐,附到身上,抬手便去摸自己的腰带。



    此时他看不到地师、鬼物,却能看到由骸骨融成的怪物。那东西既然是地师所施展的神通化成的,便似乎也受了阴兵的牵制,只见四腿之间阴风阵阵,像锁链一般将它缠得磕磕绊绊,仿佛一具关节锈蚀了的机关兽。

    他晓得这是徐城驱使的那些阴兵又变了个阵,又见这东西距自己尚有数十步远、且一时半刻似乎并不能摆脱阴兵的纠缠,便将心一横,打算“破邪”。

    ——与这怪物统共只说了几句话,可偏偏他每一句都叫自己心惊,李伯辰实在很想将其活捉,好好问个明白。

    但就在此时,忽然听着蒙蒙雾气中隐约传来人声,他虽不能全听清楚,可也能分辨得出“土地爷”、“显灵”之类的话语,便心头一跳,暗道糟了——地师先在平地聚笼那些雾气生出异像,又造了数十步之外那个骸骨僵傀出来,必会引人注意。

    要在平时,此处离村庄还远,人们断然注意不到这些异象,偏今日有三家人出殡,有帮忙的,有看热闹的,甚至还会有临近村镇的亲友,这么多人,只要有几个胆子大的生出好奇心,余下的也就被勾过来了。

    那骸骨僵傀也听着了这声音,身子忽然顿了顿。李伯辰暗道一声不好,但又想地师眼下要对付的是自己,未必会理那些人。然而下一刻,那怪物真转了身,体内的骸骨卡啦啦一阵响,大步往声音来处扑去。

    李伯辰犹豫了一瞬间,扫了一眼五六步之外那散了一地的残骸。

    叶成畴不会骗自己,“辟邪”之法该是有效。但这种法子到底有多大的效果,他实在没把握。那地师毕竟自称已成在世灵神,倘若此法仅能将其削弱、之后还得一番恶斗,那过来的这些人是必死无疑了。

    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常庭葳在这村里住了九年,从未受过欺辱,如今村中青壮,也大多是“自己”的幼年玩伴。今日之事全由自己引发,与这些人何干!

    他一把抽出魔刀、运起真元,大步向那僵傀奔去,口中大喝:“这里有妖魔,不是土地神,快点走!

    又喝:“护住我!”

    此时他面前只有大片翻卷了的土地、雾气,看着十分空旷。但知道实际上周遭满是鬼哭狼嚎的阴灵,正在往自己身上扑。刚奔出三步,便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响,身上凉得发疼,脚踏在地上,仿佛是踏在棉花上。不由得心道,受封的灵神果真手段了得,那些阴灵照理说该极难伤得到生人,可在这地师手里,竟成了如此厉害的东西!

    好在再奔出两步,身上忽然一轻,周围便有一阵阴风缭绕,甚至将那雾气都驱退了些。他知道这是他的阴兵跟上来、将自己护住了。但这一阵阴风随着他疾奔而飘忽不定、忽小忽大,他便也知道该是一边护着自己,一边在与那看不见的阴灵僵傀斗。

    那骸骨怪物虽然体型庞大、四条腿足有人一般高,但奔行并不很快。李伯辰只用了三息的功夫便追上它,低喝一声,扬刀去斩它的一只后腿。这一月来他已对如何驭使这刀更有心得,不至于像与徐城作战时那样,使出几刀便近乎脱力。

    因而这一刀斩出,刀刃虽只斩进一半去,可迫出的刀芒却将整条腿都截开了。那怪物身子一歪,轰的一声倒在地上,可身子刚沾了地,身上骸骨便哗啦啦一阵响,又生出一条新腿,仍旧往前窜去。

    李伯辰便意识到这样一刀一刀去斩它,怕难有效果,索性再往前一窜、合身将那后腿抱住,又喝:“要命的就快点走!”

    他抱着这腿,像抱了一个人,而地上的泥土又松软,纵使力气再大,也极难找到可以立足的施力点,竟被带着往前拖行了一段。

    偏此时那些往这边来的人似乎仍旧无知无觉,倒是叫嚷声越来越多。他心里愈发焦躁,便趁这怪物迈步时猛然向前一冲,将它的身子又绊得往一侧倒去,此时他从另一侧冲出,魔刀高举,锵的一声斩在它的头上。那硕大头颅当即被斩碎,骨屑飞溅。他这一击是自上而下,力气要大上很多,怪物的身子也被他轰在地上,只见脖颈处的骸骨一阵哗啦啦地响,却一时半刻没将新的脑袋再拱出来。

    李伯辰便又喝道:“这里的是——”

    但这四个字刚出口,忽然意识到那些人的声音还和刚才听见的一般大——之前似乎距此处百多步,如今他将怪物拦了两次,又奔行出数十步远,那些人却好像一直并未走近。

    ——难道他们还是倒着走的不成么?!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伯辰忽然意识到异常之处——那地师刚从石棺中脱困,便口出狂言,似乎极其自信,可李伯辰之前看他展示出的手段,大概也仅是龙虎、灵照的境界罢了。

    之前那无经山君也是灵照境,却被应恺以阵法困住。而自己如今虽不晓得应恺的那些秘法,但有了魔刀、阴兵、北辰心诀,实力已与在无经山时不可同日而语。就是再见着那山君、应恺,该也有一争之力。

    这地师既然清楚自己从前的事,又是哪来的底气口出狂言?

    那么自己现在所听到的那些人声,该是地师弄出来的幻象了!他在引自己走……也许之前的狂妄,也都是为了叫自己退走!

    它怕我的!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当即转脸去看远处那土丘下被斩碎的骸骨。果然,那些碎骨如今正窸窸窣窣地在往一处凑,眼看就要聚成个人形!

    李伯辰并不清楚它如此做有何用意,但晓得对手想要做成的事情,绝不要它得逞就是了。立即在那骸骨怪物身上一踏,便要飞身跃回去。但此时那怪物又一阵乱响,忽然散了形状,许许多多的骸骨轰的一声旋起,一下子裹住了他的脚,又将他的刀给缠住了。

    李伯辰心知自己猜中了。一时间既拔不出刀,便伸手在腰间一摸抓住刀鞘,用力往地师的尸骸处掷了过去。

    那刀鞘也颇为沉重,正插在骸骨胸口立住,于是那些东西一下子不动了。



    骸骨既被制住,周遭的阴风也忽然消散。他身下那怪物轰然一响散落满地,雾气中的人声也消失了。再过两息的功夫,雾气慢慢变淡,阳光重回原野。

    李伯辰虽想到那骸骨要紧,却没料到自己只用刀鞘就破了法,一时间竟略有些茫然,又想,会不会又是一计?

    便提着刀慢慢走过去,停在骸骨前两步远处,沉声道:“那就送你上路吧!”

    说了这话,一刀劈下。在即将斩到的时候收了手,刀锋贴着那头颅停下。骸骨仍旧没什么反应,李伯辰便盘坐地上,阴灵出窍。

    他的二十个阴兵还在,看着都未受什么损伤。瞧刚才那两个怪物的气势,他本以为这一次又会折损个七七八八……地师果真是虚张声势。

    他往土丘上看,只见那地师胸口有一团蒙蒙的电光,似乎正是个刀鞘的形状。它还保持着高举着双臂的姿势,但已如雕塑一般了。

    他终于松了口气,开口道:“阁下不是自称已成地上灵神么?怎么这么不经打?”

    那地师四只眼睛倒还能动,溜溜地转了几圈,发出声音:“成王败寇……随你怎么处置吧!早活腻了!”

    李伯辰听了这话倒稍有些意外。要这地师刚才一番计谋都是为了将自己惊走,那么求生欲该是极强的,不然不会行此险招。但如今却又是一副将生死看淡的做派,似乎有些说不通。便道:“是生是死眼下说还早,我问你,山上的坟、村里死了的几个人,是你做的么?”

    地师冷笑:“是又怎么样,不是又能怎么样?你还能放过我不成?”

    李伯辰也冷冷一笑:“你要是一心求死,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但要是——”

    地师忽然怒道:“呸!我倒宁愿死!”

    他如此不识趣,李伯辰心里就又生出几分怒意。正要动手再给他点苦头尝尝,却忽见他的四只眼睛又滴溜溜地转起来。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做了,刚才说话的时候挤眉弄眼,李伯辰还以为是这邪物的习惯,可此时看,却见他其实是一个劲儿地在往土丘下使眼色。他心中一动,顺着地师的目光看过去,意识到他示意的可能是那枚铜钉——原本骸骨被他打散,铜钉就落在地上。后来地师重新聚拢身体,那铜钉又跑到他额上去了。

    他立即往四周看了看,只见田间一片空旷,并未有什么可疑的人物。便心头一动,叫二十个阴兵更向外些,将自己与地师一同圈在阵内,走到骸骨之前,抬手指了指那枚钉子。

    地师的眼睛立即瞪圆,并不说话。

    李伯辰心里有了计较,意识到地师该是在叫自己将铜钉拔出。

    他刚才将铜钉拔了一半,这地师就脱困了,此时又示意自己这样做,李伯辰心中有些犹豫。但就眼下的情势来看,似乎并未有什么计谋,而是的确有所求。

    他并非那种畏首畏尾的人,又想了想,附回肉身走到近前,抬手真将铜钉给拔了。骸骨发出卡啦的轻微一阵响,略往外散了散。

    李伯辰再次出窍往土丘上看,稍稍吃了一惊。

    先前见那地师是个人形的怪物,此时却真成了人的模样。看着是个身形极矮小的老者,穿黑袍,须发皆白,竟叫人觉得颇为和蔼可亲,只是胸口仍有那刀鞘形的电芒。

    不等他说话,地师立即道:“那两件事都不是我做的!”

    他刚才果真是受制于这铜钉,而不敢说话的么?李伯辰知道他该是在畏惧自己,或者是有求于自己才说了刚才那句话,但并不清楚到底畏惧什么、又想得到什么,便道:“你要我拔了那枚钉子,是因为把你困在石棺里的人能听着我们说话么?”

    地师忙道:“是——”

    李伯辰立即又道:“那么你眼下该是有求于我了。阁下可以说说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地师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而没有追问别的。

    隔了半晌,才道:“你……真是人?”

    李伯辰听了这话心里竟有些想笑——这该是自己问他的才对。在无量城的六年虽然一直在与妖兽打交道,而没见过魔国的罗刹、须弥人,听却是听说过的。那些魔人看起来与李丘狐一样,也有人形,可性情极端古怪,寻常人是很难同他们交流的。

    倒是这地师本是鬼兽,如今与他打了一番交道,看起来却像“人”了。

    他便道:“我不是人,那人该是什么样子?”

    地师沉默片刻道:“好,原来真有你这样的人……既然你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杀掉真罗公主?”

    李伯辰被他问得莫名其妙,道:“为什么不?她是妖族,劫持了我方的将领,我自然要杀她救人了。”

    地师叹了口气:“原来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李伯辰不耐烦同他打哑谜,便道:“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到底什么意思?”

    地师又叹了一声,道:“好吧,我是说,奴部的真罗公主也许并非劫持了你们的那位将领,而只是想带他去魔国看一看,再做一个使者的。”

    李伯辰吃了一惊,忍不住道:“做个使者?做什么使者?”

    地师沉默片刻,道:“也许是要做停战、和谈的使者……他们不想再这样自相残杀了吧。”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是被气笑的:“自相残杀?妖兽是妖兽,人是人,哪来的什么自相?况且这么多年是你们魔国一直步步紧逼,战场上从来不留活口,哪来的什么自相残杀?”

    地师道:“难道你们会在北原上留妖兽的活口么?会留罗刹、须弥人的活口么?”

    李伯辰立即想说“这是自然,如今六国之内就有不少罗刹人的奴隶”。但这念头一生出来,又想起那些奴隶是怎么来的了——在战场上俘获了罗刹人之后,男性自然是全杀了的。女性的话……大多数也要杀。但某些有了身孕的,会被留下来,诞下小罗刹,大人不留,婴孩却可以留——贩卖去国内做奴隶。

    这么看,实在也不能算是留活口。

    而自己杀他口中那个真罗公主的时候,也的确从未将她当“人”,只视作人形的畜生罢了。

    倘若是从前的“自己”,必然不会再听这地师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可他既从另一界来,心里的许多念头、见识,总有些不同。如今冷静下来细细一想……在妖兽、魔国人眼中,自己这些人该也算是极残暴的。

    不过这种事在所难免。到了战场上各为其主,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六国与魔国战争这么多年,早忘了当初是为了各自供奉的灵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了,数千年的血仇——谁还在乎别的?

    他深吸一口气,道:“好,看来你的确有话要说,那就都说给我听听——你叫什么?有名字么?”

    地师道:“我叫毕亥,从前是我族的司祭。你真要听我说么?那先将符宝从我身上取下来吧,不然再过一会儿,我怕要魂飞魄散了!”

    李伯辰听了符宝两个字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他指的该是那个刀鞘。

    原来如此!

    在无经山下时他要将魔刀送给李定,李定没敢伸手去接,而是取了北辰符宝来接。六国的高、李、隋、姜、鱼、尉六姓王族都是六位帝君的血裔,每一位国君手中都有所供奉的那位帝君赐下的宝印。

    李定手中那符宝,就该是那位临西君手中的宝印印下的,据说可以代行帝君气运、甚至册封地上灵神。

    他们该是将一张符宝封在了鞘内,因而自己还刀入鞘之后,手才可以离开刀柄——是因为帝君气运镇压了魔刀上的真灵吧。

    这毕亥的骸骨,该也是被这符宝镇住了!

    但李伯辰并未妄动,而一甩手腕,将叶成畴唤了出来,道:“叶先生,如果我把这个有符宝的刀鞘从他身上取出来,往后该怎么再制住他?”

    叶成畴往地师那处看了看,皱起眉:“制住?玩笑话!你又不是手持宝印的六帝气运加身之人,拿什么制住他?能制得住他,你也就能再封一个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毕亥之前说他已是受封的灵神,难不成……

    毕亥听了这话忙道:“不、不,真人误会……我眼下并非正神……唉,你听我说——我从前被捉来炼成这鬼童,就是那铜钉做法器将我镇住。有那东西,炼了我的人也与我性命相交,之前我同你说什么,他也就能知道什么。”

    李伯辰道:“那人是谁?”

    毕亥道:“叫叶卢,是个隋国六帝宫的法师,可封我的不是他,而是与他同来的另一个人,那人也只是用一张六渎符宝来封我,但那人也不知道这样做不做的成,只是试一试罢了!”

    又道:“如今看,那人自然是没做成的。我刚才使唤的那些阴灵,全是他们先以符宝唤出来的,并非我以地师正位驱使的,要不然,我怎么会怕你伤了我的真身?因为我并非真正的受封灵神,我那真身没了,我的阴灵也就散了!”

    “所以你即便拿开那符宝,只要我的真身还在你手上……我的性命也就在你手中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此时有个孩子来,也能杀了你么?”

    毕亥道:“不能。但,你有那柄刀。”

    李伯辰点了点头,思量了一会儿。

    这个毕亥,眼下该的确不是地师。说起山君、地师、水伯,其中一些并没有寻常人想象的那样诡异强大——他们当中的许多,最初也不过是个无知无觉的阴灵,在天地之间游荡,偶然撞上了一地生机凝成的气运、与其融为一体,成了地上灵神罢了。

    这一些,是最初的一批先天灵神。据说如今的六位帝君、三位魔君,都是这样来的。而后他们体悟天道掌握气运创立修法,才有了后天灵神——修行人修至灵照境的巅峰,便可借助大量的资源与气运融合,成为灵神。但幽冥建立之后,这些灵神就必须要受封了。

    可尽管如此,一地灵神可以调动大片土地、山川、河流的生机运势,真动起手来,也相当难缠。

    但这毕亥之前展露出的种种手段,实在是叫如今的李伯辰略有些失望。他说封他那人只是想试一试……的确该是没有成功。

    他便道:“这么说,来过这里的有两个人。一个叫叶卢,另一个呢?封你那人呢?”

    毕亥道:“我实在不知道。我在这石棺里,只能听,却不能说,只晓得那人是个男子,并不年轻了——真人,先取了你的符宝吧!”

    叶成畴冷笑:“李伯辰,这种花言巧语你要真信了,可就——”

    但李伯辰一挥手,将他收了回去,对毕亥道:“如果坟和人,都不是你做的,我倒的确没什么理由害你。你虽然是魔国鬼族,但被炼进这石棺,也算是受害者。”

    他说这些,又想了想:“你还在魔国的时候,有没有杀过人。”

    毕亥忙道:“绝没有!我那时候还在……”

    李伯辰便退后两步附回肉身,一手持刀逼住他的颅骨,一手将刀鞘拔了起来。

    骸骨被刀鞘带得微微一动,发出轻微一阵响。过得片刻,数百段骨骼迅速聚为一体,变成他第一眼见时那孩童的骸骨模样。随后骨缝中忽有暗红色的肉丝探出,眨眼之间便蔓延出无数条,将骸骨严严实实地包裹了。

    再过两息的功夫,竟已生出了血肉皮肤,真变成个浑身赤裸、肤色黑黄的双眼孩童了。

    他猛地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并不在意就逼在脸前的刀刃。随后慢慢爬起,坐在地上,又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眼中忽然流出血泪,道:“要你们人,都是你这样的人,要魔国那些人,也是你这样的人……这大千世界真交给你们又何妨!”

    他此时说话,气势与刚才那唯唯诺诺的模样又不同,倒有些之前虚张声势时的气概了。不过那时是假的,此时说的这些话,听着的确是些豪气万千、睥睨天下了。



    李伯辰猜这是终于没有禁制约束的缘故,但仍握着刀,沉声道:“毕亥,我解脱了你,你该说些我想知道的了。”

    可毕亥已与刚才不同,并未立即答他,却道:“刚才你那阴兵叫你不要信我,为什么信我?”

    要是旁人问这话,李伯辰就懒得答。可眼前这个是货真价实的魔国妖兽,由他这在自己印象中向来凶狠残暴的人问了这话,却叫他心生许多感慨。

    他握着刀,想了想,道:“我也不是全信你。但在这世上不可能把一个人的心思都看透。我觉得刚才你可信,就不想再猜了。要是信错了,大不了再斗一场。”

    毕亥叹了口气:“你真是个异类,与我遇着的那些都不同……倒是像我们鬼族。”

    李伯辰愣了愣——这妖兽说自己是人中异类,却更像他们“鬼族”?这话实在好笑,不过他笑不出。

    在无量城中时、来璋城的一路上,的确有不少人说过类似的意思。李定也曾说,自己有些英雄气概、宅心仁厚之类。不过他倒实在觉得,并非自己异类,而是别人是异类,且这天下的异类太多了。

    自己做过的那些事,被人称作“妇人之仁”的,不都是一个“人”本该做的么?

    便道:“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不过你见得少,或者没见到罢了。”

    毕亥一笑,站起了身。他这一站,身子便也长高,等到站直了,已经成了个中年人的模样。肤色褐黄,披头散发,脸上也生出胡须。身子又颤了颤,竟自血肉中生出一层肉膜,那肉膜慢慢合拢,成了件衣裳。要不用手去摸只看,断然瞧不出与寻常衣物有何不同。

    他似乎全然不在意李伯辰的刀锋,李伯辰就想了想,还刀入鞘。

    毕亥长出口气,道:“我见得并不少。十九年前我来到山这边,独行数千里,见过的人数以千百计,许多人看起来像你,但心是不同的,与山那边的大多数没什么两样。”

    “我那时候不懂你们这里的人心,才被擒,炼在那石棺里十几年。不过,因祸得福,也知道了许多你们的事。”

    李伯辰越听他这话就越好奇。他知道很多时候好奇心不是好事,可似乎自己天性如此,怎么改不了,忍不住道:“你说你是鬼族,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一点也不像妖兽。”

    毕亥笑了笑:“可以同你说,但你一定不信。”

    李伯辰道:“我自有判断。”

    毕亥便道:“好。我现在告诉你,世界初开之时,原本是一片空明元气。之后有洪荒宇宙中的混沌之气涌入,才分了清浊天地,又有了最初的生灵。那些生灵,就是我们鬼族。你想想看,在你们这里,鬼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愣了愣。因为他先想到的是他的来处。在那边,鬼这字大概就是说此界的阴灵,但在这边,鬼这个字虽慢慢也有了阴灵的意思,更多的却是指“先祖”。

    要这么说……毕亥说他们鬼族是天地初分时最初的生灵,倒正对上了。不过他知道这也可能是文字游戏,便道:“我明白你在说什么。”

    毕亥点点头,又道:“之后才有了妖兽。那些妖兽,也算是因为我们鬼族而来——我们当中的一些人与天地之间的禽兽诞出了它们,以供驱策。”

    “再往后,混沌之气又涌入天地,鬼族当中也才慢慢变化出两种人。要说这两种人,就要先说我的族人。”

    “我们的先祖既然是天地化生的,便也效法天地,随心所欲。用你们的话来说,渴了就饮水,累了就睡去,开心就大笑,悲伤就大哭,性情纯良,仿若婴孩。”

    “但之后诞生的两种人,其中一支共有四类,就是如今的蛟羽须罗。这一支,继承了我们随心所欲的天性,却缺少了心中的理性克制,因而化形之后更像禽兽之属。另一支,则是你们人,继承了我们的理性克制,却少了纯良的天性……不过如今看也是因此,才能繁衍兴盛。”

    李伯辰听到此处,忍不住皱了眉,道:“须弥人和罗刹人,随心所欲的天性?我倒听说在魔国,罗刹人、须弥人,都是强者为尊。我们这里虽然也是强者为尊,却知道爱护老幼、扶助弱者——或许有许多人做不到,但至少人人都清楚该这么做。”

    “可我听说在魔国……”他顿了顿,又道,“至少我听说过两件事——一个罗刹人看中另一个罗刹人的东西,就去索要。那人不给,就被杀了。杀人者不但没有被惩罚,反倒被认为勇敢强大。”

    “另一件,一个孩子被生出来,也无人照看,任其自生自灭。要是夭折了,就被充作口粮——你说你们鬼族天性纯良,这也是得自你们的天性么?”

    毕亥笑了笑:“难道不是么?见着好的东西,你不想得到么?一个人强壮有力,不觉得是强者么?婴孩拖累自身,难道不觉得厌烦么?这些都是天性。只不过,你们有了些理性克制,而那四族,这些很少。”

    李伯辰要开口,毕亥便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四族也并非毫无理性,在山这边的羽族、蛟族,看着也与你们人无异,这不过是后天的教化罢了。而在山那边,他们从心里不喜欢这些教化,就做得少,因而在你们看来,越发凶残。而如今这些状况,实在都因为最初的一点差异所致。”

    “至于我,生在魔国,见过了那些事,又听到族中的远古传说,总觉得山这边的人,该是更像我们的。可我到了山这边,遇着了不少人,才知道你们也并非最初的模样。”

    “在你们这里,总会提到古时的君子如何——那所谓的古时君子,大抵就是指最初的那些人,如你一般的那些人。生而理性克制,懂得取舍怜爱。可这么多年过去,你们的理性,也渐渐抵不过天性了吧。”

    “其实……所谓禽兽天性,都由洪荒宇宙当中的混沌之气而来。而种种理性美德,则由这方世界的空明元气而来。如今这世道,混沌愈盛,在所难免了。”

    李伯辰听他说了这些,不由得暗暗心惊。半是因为他所说这些与自己从前知晓的全无关系,半是因为,此人明明是个魔国人,且并非罗刹、须弥,而是妖兽之属,但说起话来却与六国人无异,甚至能称得上是个饱学之士。

    这样的人物在那边该还有许多,因为他是自称“鬼族”的,而自己从前也听说过“鬼兽”,可是……怎么从没人提起过他们是这个模样?

    他想到这里,毕亥又叹了口气:“不过这也不怪你们。即便我身为鬼族司祭,是天生的阴阳均衡之体,被叶卢炼入石棺之后,也迷失了本性。”

    “十几年来,我这阴灵被他操纵,取了不少无辜性命。刚才见着你,心里更是生出了畏惧。叶卢将我安置这里时曾说,倘若我将你杀死、或者困住,就可得自由。我为这事答应了他,可见着你之后想的却是,尽快将你惊走,叫你找他去,而我便可先做个不受束缚的灵神,慢慢寻找脱身的计策。”

    “只是没料到你是古之君子,竟叫我脱困了。”

    李伯辰皱了皱眉,道:“那个叶卢既然能捉你、用了十几年,我想不是寻常之辈吧。难道他事先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么?”

    毕亥道:“该是有的。但他与我性命相交十几年,我也渐渐得了些灵力,身上的禁制也渐弱了。他该清楚,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脱困,必然要反噬他。倒不如将我留在这里,如果我败了、死了,他就没了一个后患。如果我胜了……依他对我的了解,该知道我不会去找他报复。因为我还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做。”

    毕亥说到此处,略一犹豫,道:“我来山这边,本就是为了做那件事——找一位魔国的公主。”

    这件事对毕亥来说似乎是件绝大的秘密,可竟说出来了。不过李伯辰眼下对这事并不感兴趣,刚要开口,毕亥却又道:“我知道你想问我真罗公主的事,还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北原上的事的。”

    “这些,与我要做的事,其实是同一件——你刚才说得对,六国与魔国与争战几千年,无论最初是为了供奉的灵神还是旁的,都已是化解不开的血仇了。”

    “但我鬼族人并不愿见到世间是如此模样,因而暗中与魔国王族联络,已渐渐成了些气候。罗刹、须弥、妖兽王族当中,也有些人想要停止这些杀伐。于是二十多年前,魔国罗刹部的罗旬天去了北原,想要寻找和议的机会。”

    “但此事败露,罗旬天被罗刹人暗算,死在了北原上,天母那时怀有身孕,诞下一女之后被处死,那女婴,就被贩到山这边来了。”

    “我刚才问你为何要杀真罗公主,是想你既然是这样的君子,如果在北原上见到了真罗公主、又听她告诉你她劫了你们的人去并非是为了取他性命,又怎么会将她杀了呢?”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心中惊诧。在北原上遇到的那四排眼睛的女妖,真是如同毕亥所说……是妖兽王族中主和的那一派么?

    她生擒隋不休,原来不是为了得到中州结界的秘密、也不是要什么修法,而是想要叫他了解她们那些人的心思……叫他传信的么!?

    他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渐渐意识到,当时那女妖似乎的确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意思,只有隋不休说了一句“曼曼,杀了他”——难道是因为隋不休当时被她暂时迷了心智,失了本性,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么?

    他沉声道:“那个女……真罗公主,当时并没有对我说什么,大概也没有机会说吧。”

    毕亥叹了口气:“当时她该是与那个人心神相连吧——你们对妖兽毕竟成见已深,她只能与他心神相连、暂且迷了他,才好平安带他走的。她施展了那样的术法,如果又事出突然,的确来不及说什么。”

    李伯辰沉默了一阵子,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

    毕亥却又道:“至于我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其实与你也有关系。”

    “你身上该是有妖兽血肉的吧?”

    李伯辰心中一惊,旋即平静下来。毕亥看起来无所不知,知道这件事,他也不那么意外了。便道:“有。”

    毕亥道:“那就是了。你身上有妖兽血肉,又在修行,想必已在晋境的时候见过一位魔王的化身了。你当时,是如何做的?”

    李伯辰略一犹豫。有关个人修行这种事是极私密的,最好不要叫外人得知。但他虽不知毕亥之前所说那些是真是假,可已慢慢觉得此人纵使不是大善,却也并非大恶。他出无量城之后遇着许多贵人,得了许多的指点,如今看,似乎这毕亥也要算上一个了。

    因而还是说道:“静守心神,将那幻象驱退了。”

    毕亥叹道:“是。你是人修,自然要这样做。但要是个魔国修士……在晋境时遇到魔王幻象,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倘若你当时随着那幻象去了,便会进入那位魔王的魔境。”

    “魔境,也算是那位魔王所居的一界。凡是被魔王接引者,都可以阴灵之身在魔境当中沟通交流、互通有无。你那天在北原上杀了真罗公主,此事便是被一个妖兽魔修带去了魔境的。而在山这边,既有许多罗刹人奴隶,其中也就有些在暗中修行的,这消息就传了过来,又落在我的耳中。”

    毕亥说了这些,沉声道:“你救了我,我该有报答,于是如今想传你一些东西。李伯辰,你是哪位秘灵的灵主?”

    刚才听他说了“魔境”,李伯辰就想到了李丘狐。但又想毕亥说见到魔王幻象乃是机缘,那就不是人人都有这机缘的,李丘狐之前该不清楚自己的事吧。这事刚想了一半,又听他问秘灵、说要传自己一些东西,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先前与他斗时,他所说的那些话,与此时所说的这些,像是从两个人的口中说出来的。前者乖张狂妄,仿佛一个老魔,而如今诚恳和蔼,仿佛一位有道长者。虽然毕亥解释说先前是由于阴灵被困才迷失了本心,可李伯辰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何况说到秘灵……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个秘灵是谁,总不好再用“怖畏真君”来搪塞。上次这样做的时候,那风雪剑神一眼识破,如今这毕亥见多识广,搞不好也会知道自己在说谎的。

    便听毕亥道:“要是不愿说,也无妨。我想要传你的这法子,就是可以窥见那位秘灵真身的秘法。”

    “你们做灵主的,除非有召,不然无法进入秘灵的那一界。我也知道有少数秘灵并不愿显露真身,因而即便灵主都对它的来历不很清楚。”

    “如此一来,倘若那秘灵邪恶残暴,不免要影响灵主的心性。我实在不愿见你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所以传你一法。”

    李伯辰听到此处,忽然意识到自己觉得哪里怪了。

    这毕亥说话,实在太叫人舒服,几乎是自己心中有什么疑问,他就恰好解答了自己的疑问。有些人懂得察言观色,虽说也能做到这一点,但未必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略沉默一会儿,刚要开口,头脑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

    刚才毕亥说“你说得对,六国与魔国与争战几千年,无论最初是为了供奉的灵神还是旁的,都已是化解不开的血仇了”——听的时候他并未在意,但此时记起这些的确是自己的话……可并未说出口,而只是在心里想过!

    他心中大骇,难道这毕亥能知道自己的心思!?

    那么他此刻与之前说话时的语气完全不同,也是因为了解了自己的心思,投其所好的伪装么!?

    他立即抬手握住了刀柄、退后一步,喝道:“毕亥!你是不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本以为被自己如此喝破,此人该有所动作,因而李伯辰全身紧绷,已做好了拔刀斩下的准备。

    可毕亥竟只稍稍一愣,又笑了笑:“知道。你的心思尤其好猜——你这人心里坦荡磊落,伪装很少,是我见过的最好猜的了。”

    他这话倒叫李伯辰愣了愣——仿佛在他看来,读心这回事与打个招呼并没什么两样。

    毕亥又道:“你不必如此的,读你的心思这回事,也不是我有意为之,譬如你现在和我说话,能看得见我的模样——难道是你故意去看的么?”

    李伯辰皱起眉:“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控制不住自己?”

    “乃是天性、本能。”毕亥道,“我说鬼乃人之祖,你之前该不是很信吧。现在知道我的这个本事,倒是可以想一想,有没有别人也能做到类似的事?至少我知道,太素一脉术法修行到灵照境,也能做到这一点。不过他们需要借助咒文、特定的时机,而我用不着那些。”

    “你刚才见我是一个样子,如今我又是一个样子,该觉得我的性情也变了。如此再想,其实太素术法也能做得到这一点——改变人的容貌、隐匿行踪。”

    “其实六脉修法,乃至魔国修法,很多都只是借助气运之力,将我族原有的本能、天性强化一些罢了。我之前提到过鬼族九圣,你该是从未听闻。但要是说六帝君、三魔君,你就熟悉了吧?他们便是从前的九圣。”

    竟有此事?!李伯辰又吃了一惊。但随即心中一凛,沉声道:“你现在还在读我的心思?”

    毕亥微微一闭眼,又睁开,道:“现在不会了。说起我这本领,也不是鬼族中人人都是这个程度。我是司祭,自然比别人要强些。之前被炼在棺中十几年,这些手段都使不出了。今日脱困,一时间竟忘记了收敛心神……不过也是因为,你对我有防备,我自然对你也有防备,索性看看你的心。”

    “既然你现在不喜欢,我不做就是了——只好比你同我说话的时候合上了眼睛。”

    李伯辰思量片刻,道:“怕不仅仅是读心这么简单吧,你的模样一变,性情也变。刚才化身地师那个你,和现在这个你,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毕亥大笑:“之所以有此一问,还是因你生而为人的局限。人的性情虽然也会变,但变得慢,也与经历有关。鬼族的性情么,随心所欲,这就是我说的天性。与你为敌时是敌人的模样,眼下和你说话,又是顺着你想要的模样。但无论怎么变,我仍是我。”

    这人真是诡异……不愧是个鬼族。李伯辰暗自心惊,心中的戒备不少反多。到此时他也弄不清楚毕亥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些是实话,还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讲的了,也知道自己实在无法证实毕亥到底是不是还在窥测自己的心思。

    他一瞬间有些后悔救此人脱困,但又想,之前作出决定的时候,他看起来的确可怜,也不像大奸大恶之辈。那时候的那个决定,也说不上不对。事已至此,就不必再婆婆妈妈的了。

    因而又退了一步,道:“叶卢是什么模样?”

    毕亥愣了愣,还是说:“那个人,五十上下,身形魁梧,至于容貌……”

    他俯身伸出手,在地上画了个人像。虽寥寥几笔,却极为传神。

    李伯辰细细看了,将他记在心中,又道:“你已经脱困,接下来往哪里去?还要找那个罗刹的公主么?”

    毕亥道:“是。你不必担心,魔国人,六国人,在我这里都实在没什么分别,我不会在山这边作恶。”

    说了这话见李伯辰脸色一凛,笑道:“并非我读你的心,而是猜你会有这样的担忧。”

    李伯辰点点头:“好吧。毕亥……好自为之。”

    他说了这话握着刀又退出三步,转身欲走。

    毕亥一愣,忙道:“你不要我那法子了么?”

    李伯辰笑了笑:“如今我已经没法完全信你,更不敢修你那个法子了。”

    毕亥叹了口气:“你倒不必如此。如今已是乱世,你乃人中之龙,早晚要有一番作为的。早些知道你那秘灵的秘密,就早对你有好处。你既是这样的人,难道不想拯救苍生、荡清乱象么?”

    李伯辰心中一动,但又叹了口气。要说有没有想过,自然是有的。哪一个七尺男儿没有过经天纬地的志向?就是之前在璋城,自己也生出过类似的念头,何况他近些日子与隋不休、李定,乃至毕亥这些人接触,所听闻的的确都是些军国大事。

    但他也晓得接近权力会令人误以为自己拥有权力这个道理,同样的,此类消息听得多了,也会叫人觉得自己可以投身其中大有作为、执天下之牛耳。

    然而自己眼下实在势单力薄。隋不休与隋无咎虽然失势,却已在四横山中自立。至于李定口中的临西君,更有北辰气运加身之人的名分,说起来也算是天下正朔之一。而自己只是个无名之辈,所统辖的不过二十个阴兵罢了,要说经天纬地,实在惹人发笑。

    他便道:“古话说,欲明德天下者,先治国;欲治国者,先齐家;欲齐家者,先修身——哪怕我有那个心思,也得先将自己的事情弄明白。”

    毕亥道:“得了我的法子,正可以帮你将自己的事弄明白。”

    李伯辰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定的人?”

    毕亥微微一皱眉:“不认得。怎么?”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把那个法子教给我吧。”

    毕亥似乎猜不出他为什么松了口,眨了眨眼。李伯辰便道:“毕亥,不要读我的心。我不愿意滥杀,但也不是不会杀。”

    毕亥只得点点头,开口道:“那么你听好——”

    他只说了这五个字,忽然愣了愣,也看李伯辰。细细地端详一会儿,低叹口气,转身走到土丘旁,俯身在刚才放石棺的地方又挖了挖,不多时,从土中取了一枚金牌出来。

    他手中还沾着泥,便往前一递,道:“都在这里了。”

    李伯辰伸手接过,毕亥又道:“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其实早就觉察了一点,可只觉得是我运气好。但今天在这里遇着了你,才觉得用运气这种事实在解释不通。”

    “这么说,要是我将你杀了,就会在石棺下面挖到这金牌?”

    毕亥道:“是。”

    李伯辰皱眉道:“叶卢害你,你却还为他做事?”

    毕亥一笑:“也不算是为他做事,而是我自己想要做的。这世道,唯有像你一样的人多些,慢慢的才能宇内澄清。既然你自己心中都有些想法了,我听说了你的事,自然也要往那里去想、也就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

    李伯辰叹了口气:“只怕是误会一场。”

    毕亥道:“叶卢已经追查到李国去了吧。究竟是不是误会,你也可以求证他。但我实在希望是你。”

    李伯辰张了张嘴,但到底没再说什么,只道:“这件事……”

    毕亥笑起来:“倘若是真的,没人会说的——至少暂时不会有人说。”

    李伯辰握了握刀柄,慢慢放下手,道:“毕先生,你走吧。”

    毕亥微微点头,忽将双手一张,身上噼啪一阵响,竟化成了一只通体乌黑的大鸟,一跃飞上天空。

    李伯辰目送他远去,直到他化作黑点消失在天际,才觉得双腿一阵酸软。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心中暗道——是真的么!?有可能是真的么!?

    原来那位,天生神力,他从前只道这世上连修法、妖兽都有,这种异事该也不算难以接受。但那位还能在梦中阴灵离体……李伯辰便觉得他、自己是灵主。

    但既是灵主,那位秘灵为何从不现身?

    隋不休那晚放过自己,本以为也因他觉得自己是灵主。可遇着徐城之后意识到,资质比自己好的灵主在这世上该也不算罕见,那位王孙公子也算是天纵之才,为何对自己青眼有加?

    倘若以自己救过他的性命来解释……李定呢?

    当日在璋城,他对自己处处示好,甚至赠送了北辰心决明要,还探查自己体内气机,说要瞧瞧资质如何。他现在想……当时也许又是一个凶险万分的局面。

    那心决该不是赠给自己的,而是想要看看自己修行北辰一脉的庙堂心决,是否能事半功陪、突飞猛进吧!

    好在自己之前得了须弥胎,那时药力未化,淤塞经脉之中,才叫他觉得自己资质很差吧。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心道,他不是想要试别的……是想要试……

    自己身上那位秘灵,是不是北辰!

    北辰帝君!

    他想到此处,仍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有这种可能么?有的。

    常庭葳从李国来,自己既然姓李,父亲也该姓李的。一个李姓的灵主、且身世成谜、身后那位秘灵甚至可将风雪剑神惊退!

    他记得自己曾在璋城文馆的那本国史记中读到,只有那些极其强大的秘灵,才能将气运炼化成自身真灵,而那风雪剑神就有真灵的。

    在陶家,那阴差一开始也当自己幽冥当中的真君!

    之所以刚才一下子将这些都串联了起来,实在是因为毕亥所说的话。他对自己示好的模样,几乎与李定一模一样,李伯辰没法儿不去好好想一想,为何自己处处都能遇着“贵人”?

    若非这世上实在是古道热肠之辈太多,便只能是,自己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特质、值得他们图谋了。

    原野上春寒料峭,但李伯辰此时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他分不出心思去想李定既然怀疑自己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那么那位临西君是怎么回事,想的却是,那个叶卢原本该是没想要在这里取自己的性命吧。

    他在此处设伏,似乎是想要叫自己找到手中这枚金牌,得到毕亥所说的可以窥见秘灵真容的法子。

    那叶卢也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人么?

    他想要利用自己?但又说不通……要是为了这个,他在此处的手段该更加温和,不该将自己惹怒的。

    那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李伯辰回到坡下找到自己的马牵上,踩着一地的纸钱慢慢往村里走。从前有烦心事或者哪里思虑不定的时候,他就喜欢练练刀、散散步。可走了百十来步,心里还是静不下来。

    倒并非焦虑,也不是喜悦,而像是揣了一团被笼起来的火。隋不休、李定、毕亥、乃至还没见过面的那个叶卢都对自己的身份起疑,是不是说,自己真有可能是北辰在这世间的血脉?

    难道说常庭葳之所以逃到隋国来,就是因为怀了李国王族的血脉么?

    那她为何要逃?

    这一点,他倒是有个推测。在无量城时就听说过,六国王室对子嗣的约束极严厉。这是因为帝君气运传承的特殊性。

    倘若如今的隋王薨了,那么六渎帝君的气运便会离开他的身子,传到隋姓王族旁人身上。这个“旁人”,若是隋王在还活着的时候以秘法向帝君祷祝过,便会是他所选定的那个继承人。若是隋王去得突然,未将这事同那位帝君分说,那么帝君气运便在王族血脉中随机选择一人、附上去。

    这种情况自然少之又少,据说自有六国以来,从未出现过。

    可即便如此,这种事也不得不防。因而各姓王族在繁衍子嗣时,都极为小心谨慎。择男择女,必得是人中翘楚才行,更严禁非婚生子。

    因为倘若如李国一般……倘若如自己这种情况一般,王族几乎都被诛灭,却遗留了那么两个人,帝君气运便会附在其中一人身上。

    如果自己没有流落民间,而像那位临西君一样是名正言顺的李姓王族,如今便可以继承正朔复国了。

    可要是自己身上真的有北辰气运,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那做起事来就太麻烦了。

    哪怕没遇着像李国这样的大难,而仅是李国国君忽然薨了,气运也跑到自己身上,一来自己这个继位者流落民间难寻,二来,即便找到了,自己从小什么都没学过,又怎么做人君、怎么治国?

    常庭葳……会不会是因为偶然的机会与某位李国王孙有了私情,后来事发,又自知无法名正言顺地嫁入王室,才跑到隋国来了?

    要真是如此,知道此时的当事人必定极少,真要追杀她的人也会极少,甚至在发现一时间找不到之后,会担心大动干戈可能导致事情败露,干脆不找了!

    如此,倒是可以解释那些年的种种不合常理之处。

    李伯辰想到这里,脚底踩着路上一块凸起的石子,心里也一下子醒过了神。

    他愣了愣,心道自己想的这些,是真觉得自己必然是北辰传人了么?

    又在心里问,自己希望会有这样的结果么?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

    北辰帝君气运加身之人……这身份实在太高贵,高贵到他之前连丁点儿的心思都没生出过。这身份上的负担也太沉重,沉重到可怕的地步了。

    要李定侍奉的那位临西君也是货真价实的李国王姓,却没有被气运加身,那这么多年,他一定是隐瞒了这件事吧。

    如果叫临西君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怎样?

    李伯辰没见过临西君,可对他的印象说不上坏。因为李定之前说要为临西君夺那柄魔刀,之后却又送给了自己。那天早上,他还转述了临西君的话,说宝刀有德者居之——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能将魔刀赠出的这种气度……

    李伯辰只想一想,都觉得有几分心折。

    这样的人,会怎么做?

    会不会拱手将他数年建立起来的基业让给自己?遵从天命?

    其实还有更方便的法子的——取了自己的命,气运自然就跑到他身上去了。

    李伯辰想到此处,忍不住心中一寒——李定交给自己北辰心决明要那天,临西君会不会就在屋子里?

    不……那天早上!李定是先走到湖边的雾气中去,然后才取了刀回来的!那时候临西君就在几十步之外么!?

    他顿时觉得背后渗出一阵冷汗。他在大多时候都会把人往好处去想,但也觉得,自己那两次怕是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

    可转念再一想,如果临西君是隋子昂那样的人,既然对自己起了疑心,大概就不会再三试探了,而会直接将自己杀了省心。可他没那样做,是不是意味着,的确是个敦厚的君子?

    要他真是那样的君子,自己的身份如果被天下人知晓,他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就在一瞬间垮塌了吧。而自己……真的想为那片从未踏足过的土地承担什么责任么?哪怕想,又真的能承担得起来么?

    他不是妄自菲薄之人,但也知道很难,难到几乎不可能做得到。

    他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心道,我从前想要出人头地,却不得不在无量城苦捱三年。前些日子认了命,想过得安稳些,如今却又遇上这样的事。

    北辰帝君……我要真是你选中的人,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他如此叹了三声,就再次走到了村口。停下站了一会儿,慢慢将这些思绪都压下去,暗道,不管往后怎么样,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把事情弄清楚——毕亥给了自己那个法子,如今看起来,不用也得用了!

    定了这个心思,便抬脚向村中走去。

    进入村中土道,看到零星几个人,都是些老翁老妪,年轻人该是都去山上坟地帮忙了。这样的村子除了货郎,平时来不了几个生人。那些老人见了他都直勾勾地盯着,但瞧见他的大马、马背上的刀,就忙将目光移开,躲进屋中去了。

    李伯辰离开璋城之后就知道各地或许会有自己的海捕文书,也该有画像的悬赏告示,因而没有刮胡子。如今他的胡须略微浓密,乍一看的确是个虬髯大汉,怪不得他们认不出自己。

    他便牵马沿路又走了一段,来到村东,在马上的包袱里摸了摸,取出两块银铤,分别丢进那两家的院中。他们丧命,也是因为常庭葳、因为自己。两千钱算不得什么,也买不来安心,只聊表心意罢了。

    李伯辰在心中道,无论我那身份是不是真的,人命却是真的。此事由我而起,必要由我了结。

    而后远远看了看常庭葳曾居住的那宅院,翻身上马,一勒缰绳转了身,向村外驰去。



    他离村时已经快到晌午,疾驰一段路之后,日头就升至中天。

    他想该找个安稳的地方好试一试毕亥给他的那法子,便边策马边往路旁看。起初出村时是一片广阔原野,他想这里没什么藏身的地方,自然不好。

    经过了那片原野又瞧见一片树林,又想这里离村镇要近些,或许会有行人惊扰,也不好。等再过了一片林木茂密的小山,又想如果自己用了那法子出了岔子、一时间失去知觉,被山中虎狼叼去了岂不是死得太委屈,还是不好。

    如此一路走、一路选,等走出了几十里路,座下那匹大白马身上都沁出了一层汗,才忽然勒马停下。

    他意识到其实不是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好,而是自己想将这件事一推再推。

    自己在怕倘若真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往后该如何自处。也怕倘若不是,经了这么一遭空欢喜,会失望空虚得喘不过气来。

    他就在马上坐了一会儿,忽然骂道:“去他娘的。”

    不是又怎样?之前已经不是这么多年了,往后也一样要吃要喝,要安身立命。是又怎样?路边又不会忽然跳出一堆李国人来将自己玄袍加身,更不会忽然冒出一群五国军卒来捉自己这个“李国逆党”。

    自己要真心想做什么李国国主,哪怕不是,也非得争一争。要不想,李定、临西君他们八抬大轿来请,也不去!

    他想到此处,觉得心中豁然开朗。转头一看,见路边正是一片荒草地,那草将近一人高。索性跳下马,心道:“就是这里了!”

    他牵马走入荒草丛中,待远远地看不见道路了,才哄着大白马卧下,自己又踩出一片草窝子。而后唤出阴兵护在身周,盘膝坐下,取出那块金牌。

    金牌上密密麻麻地刻着字,都很小。之前李伯辰从毕亥手中将它接过的时候没有细看,如今一瞧,却发现那些字自己都不认识。笔画很奇怪,与其说是字,倒更像是图画,有的类似飞鸟,有的类似猿猴,还有些像是小人。他对这世上的文字没什么研究,可依着来处的经验,意识到这该是一种极为古老的象形文字。

    他皱了眉,心道这可怎么办?

    但下一刻,忽然感到金牌微微一热,又觉得那些字都变得亲切起来,仿是头脑中有些隐藏的记忆慢慢地醒了……不知怎的,那些字的意思都从自己的脑袋里跳出来了。

    他心中一阵激荡,忙深吸一口气,静守心神,慢慢地看下去。待通篇都读完,已知道上面说的是什么了。再缓了一口气,更觉得这上面说的法门像是早就刻在自己的骨头里、已成本能了。

    他又将这金牌好生端详一番,只见除了上面的文字,并没有其他的东西。此时阳光正好,将这牌子照得闪闪发亮,他便将牌子翻过来,打算再瞧瞧背面。但这么一侧的功夫,金牌背面映出来的光照在他的衣摆上了。

    立即瞧见那不仅是一片光,其中似乎还有些影影绰绰的咒文。他忙调整角度,又往自己的衣摆上照,这次看得更清楚了。

    原来是因为这牌子——该是和透光镜一样,在背面看起来极光滑的表面,暗刻了符咒、好叫看不懂的人也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吧。

    李伯辰便将牌子搁在膝头,又将自己所理解的那些细细回想一遍。

    这法子似乎并不复杂。是在说,倘若一个人身为灵主,就必有秘灵的气运加身。这气运仿佛一条线,将诸天之中的秘灵与灵主联系了起来。但秘灵好比深居大宅中的贵人,灵主好比宅门外待召的仆从,若那位秘灵不愿见他,自然没办法的。

    可这法子,就好比一块敲门砖,可叫灵主敲一敲秘灵那一界的门,甚至扒在门缝儿里往里面瞧一瞧。

    他静坐了一会儿,心道:“好,就看看是什么结果吧!”

    随后微合双眼,运行真气。人未死时,阴灵藏于肉身,亦称神魂。若秘灵以气运加之,那气运便也藏于神魂之中,使得神魂受了秘灵的混沌之力,可以摆脱肉身束缚,离体而出。

    这法子,便是教他如何内视神魂,找到那根“线”。

    他依这法门运行灵力三个周天,渐觉心思澄静忘我,周遭的风声鸟鸣慢慢退去,又觉得肌肉骨骼当中的点点灵性正被灵气一点点地洗涮出来,慢慢汇聚一线。他的心随即变得缥缈高远,好似身体也在腾云驾雾,往湛湛青天升去。

    须臾,忽觉心头一紧,仿佛自己的神魂猛然被那根线钓起,往一处拖去。本该觉得惊慌,可一来早有准备,二来那感觉竟没来由的熟悉亲切,便放松心神,听之任之。于是立即在神识看到一片微黄色的光芒,又似乎有各种模糊不清的景物、人像、窃窃私语浮光掠影般的闪过。

    他还想着细细瞧瞧、听听那些都是什么,却心神又一震,一下子破了定。

    李伯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不在那片草窝之中了。

    在他面前的,乃是两座无比高大雄浑的山峰。

    那两座山极度陡峭,仿佛两根锥子,山体没有任何草木生机,黝黑。歪斜着往一处凑去,看起来像一道顶天立地的大门,只留中间一条细缝。

    可这两座山既然高大,那“细缝”便也只是相对山体而言。实际上颇为宽广,足能容纳数十人并行。

    再看此处的天空,不见日月,也没有浓云,竟全是电光!乃是由无数条翻腾不休、若龙蛇一般的电芒绞缠在一处的,虽没有声响,可光芒闪耀不定,也映得那大门似的双山忽明忽暗,看着分外慑人。

    李伯辰心头一凛,道,这里就是自己那位秘灵的一界么?是北辰么!?

    再举目四顾,发觉周也全都看不见土地,全是一片茫茫雾气做了地面。他抬脚跺了跺,却觉得极坚实,可俯身探手去摸,又什么都摸不着,仿佛身处虚空之中。

    他愣了愣——毕亥不是说这法子只是能“看上一眼”的么?

    可自己眼下,是真来到了这一界?



    不过这一路走来,他遇到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实在太多,此刻也不觉得奇怪、畏惧,反倒有些踊跃兴奋。

    便想了想,略一提气,高声道:“在下灵主李伯辰!前来拜会!”

    话音一落,竟听到回声。这片天地原本苍茫一片,望也望不到尽头,可那回声却如高天之上滚过的雷鸣一般嗡嗡作响,震得他心浮气躁、双耳发麻。

    他忙收了声,不知是此地应有此种异像,还是此间那位主宰心生不悦,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心道,不管那位怎么想,既然自己能来到这儿,就该是经他允准了。他不说话,那我也懒得理,四处看看总是可以的吧。

    又道,神也好,魔也罢,无论依毕亥所说,还是自己原本知道的那些历史,从前该都只是这世上的“人”,是后来机缘巧合得了气运,才成为诸天万界中的灵神。既然同出一源,那又有什么大不了,有什么好怕?

    便抬脚迈步,往一旁走去。

    他原本正面对那两山之间的通路,也只相去几十步罢了。但往那里面看,只能瞧见一片摄魂的漆黑,显然其中另有洞天。他打算先探探周遭的环境、瞧瞧是否还有其他的异像再试试往那里面去,便绕着山脚走了好一会儿。

    可诡异的是,无论他往一旁走了多久、走出多远,竟还是正对那两山之间的道路,仿佛自己从未挪过脚。而地上又全是蒙蒙雾气,也不晓得是脚底的问题,还是山的问题。

    便想了想,解下腰间藏着软剑的铁腰带,试着插入地上。

    一试,真立住了。李伯辰便一边盯着那腰带,一边大步斜着往后退,约退出十几步,再看那山,见还是原本的大小、原本的位置。

    他皱了皱眉,转身向一侧疾奔了近百步,再转身看——立在雾气中那铁腰带已成了一条小细线,可山的位置、大小仍没变,自己还是正对着山间通道的,倒是那腰带仿佛斜到另一侧了。

    他便想,这该是意味着在此地只有一条路——往那通道中去。否则无论往哪个方向走、又走出多远,那山也还是会现在正对身前的几十步处的。

    李伯辰便慢慢走回去,拾起腰带重束在腰间,低声道:“是真君要我进去么?那么李某人唐突了!”

    他怕那回声,这回放低了音量。可话音一落,回声又来,轰得他好一阵难受。李伯辰暗道,看来还是少说话为妙,便一提气,迈步向两山中走去。

    这一回,山的位置和距离终于起了变化。行过三十步之后,他终于走到山脚下。在此处看,两山之间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仿佛一踏进去便要跌落至不可测的深渊。

    他略一犹豫,还是咬了牙,迈出步子。

    自己这灵主身份的问题,已经困扰了他许久,如今解开谜团的机会似乎就在眼前,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要不然,他也不会真用了自毕亥那里得来的法子。

    他这一步踏出去,本以为会立即没那片黑暗之中。可没想到眼前不但没有发黑,反倒忽然光明大放,竟映得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他唯恐前方有什么凶险,一边抬起左手去挡眼,一边在腰间一摸,一下子将曜侯抽了出来。

    也是在这时候,他竟忽然没头没脑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将身上这些兵器也都带进来了——难不成眼下自己的肉身已不在那个草窝子里了么?!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忙敛住心神,眯眼从指缝中去看。这才发现前方并无异常,而只是一座巨大的金台,那强烈的光线就从金台顶端而来。

    他慢慢适应了那光,便将手放下,把曜侯重插回腰间。

    金台与他之间还隔了一道长长的桥,那桥很奇怪,共有三层,与两山是一样的乌黑色。而此间的地面也不再是茫茫雾气,而变成了暗红色的石板,仿佛随时会自缝隙中喷出火来。

    那金台顶端的光则是小小的一团,但李伯辰又看了一会儿,渐渐发现那光是向上喷薄的——白光升腾汇聚一线攻入天顶,最终散成漫天的翻滚电蛇。原来天上那些电光,就是由此而来的。

    他来处虽也有种种此世不可比拟的宏伟景象,但同眼前的一比,都不及它万分之一的神异。李伯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去看身后的两座山,却已又距他数十步远了,只是两山之间不再是深不可测的黑,而正能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他重转回身,心道倘若此间有主宰,就该是在那金台上。只是他在外面说话无人应,如今过了那道门,也还没什么人理会自己,是那位主宰不在家,还是压根不想和自己交流?

    要是前者也就罢了,要是后者……李伯辰抬眼盯着那金台看了一会儿,在心里哼了一声。他平时算是有容人之量的,可也不想受些没头没脑的闲气。若这位主宰当真孤傲至此,他也不想唯唯诺诺地伏低做小。

    在此界之外的时候还会担忧忐忑,可如今来都来了,又怕个什么劲?

    便深吸一口气,抬脚又往前走去。他想要到那金台上瞧一瞧,到底有什么玄机!

    他迈步上桥,只觉与人间的桥梁没什么两样,踏在脚下既坚实又稳固。走了十几步,看到桥下似乎有干涸了水道,不知有多深,绕了金台一圈。只是这桥分三层,那两层都在地下,也不知怎么下去、又有什么用。

    走了一百多步过了这桥,来到金台之下仰脸向上看——一条长长阶梯直通顶端,好似天梯一般。而这金台共分十层,往上层层变窄。他没有迟疑,又踏上台阶。

    既然知道这里乃是诸天万界当中的一界,打进来开始就做好了会有种种神异现象的准备。可自从过了那山门,过桥、上金台却都像是在人间漫步一样,没丝毫异常之处。他沿着台阶直上了四层,距顶端那光越来越近,却仍无什么人拦他,连术法、禁制也未曾遭遇,这倒叫他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

    等上到第九层、距顶上越来越近的时候,才终于感觉身旁两侧慢慢了起一阵微风,打个旋儿,不过也是转瞬即逝,并无后话。

    他便也未停脚步,又走了一气,踏上最后一级。

    他站在金台上。这金台顶端其实也颇为宽广,甚至能容人策马驰骋一番。但其上空空荡荡,唯有正中立了一尊宝座。

    这宝座颇为高大,亦是金色,其上并无什么纹饰,好像只是以厚重金板拼凑起来的。放光的就该是这尊宝座,只是在远处看它亮得耀眼,如今终于走到近前,却只觉它在散着一层蒙蒙的光。往上方看,柔光则与天顶的电光汇聚在一起,一时间倒真不好说是这宝座生光化成了雷电,还是雷电聚拢映亮这宝座了。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心中该做何想。

    传说中的灵神、诸天万界神秘诡异,可如今自己真来了,却觉得相比传说而言,此间也实在太平常了。无人、无灵神,除去天顶的雷云,就连异像都算不得有。

    不管是北辰,还是什么秘灵,都该神通广大。自己如今已走到了此处,他们竟还不拦么?他本以为来到这里终于能弄清楚自己这灵主的来历,可没料到到头来还是一头雾水——这里的主人究竟是谁!?

    他心中一阵失望,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否是什么考验,便忍不住喝道:“真君,还不现身么!?”

    喝了这一声之后,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下一刻,忽然意识到此处的异常在哪里了——就在自己身上。

    打来这儿起,自己似乎胆气尤其壮。无论是踏进那山门,还是过桥、登金台,乃至刚才喝出的那一句,都觉得仿佛在与寻常人打交道。可他回想在璋城府衙中见到那风雪剑神剪影时的心情——虽也算不上诚惶诚恐,但的确感到由衷的震撼。

    他此来,原本是想此处或许是北辰帝君的一界——北辰帝君……已是这世上最崇高的存在之一了。但一到这里,却半点儿敬畏的心思都没了。

    他细细体察自身,并不觉得自己中了什么术法,可也知道自己眼下的胆子大得实在可怕,这总算是异常之处吧!

    想了这些,又意识到刚才叫的那一声竟并未引起回音。

    他只觉自己满头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又往前走了十几步,来到那宝座旁。宝座散着柔光,座上空无一人。李伯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要我坐上去呢?

    这宝座该是此界的主宰的吧,该是如同天子的龙驾一般。要我坐了上去,该是大不敬的行为,此处若真有主宰,难道还不现身么?

    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伯辰自己先吓了一跳,晓得要在平时,绝不会做这事。可如今他的胆子大得匪夷所思,这念头便如一粒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怎么也遏制不住。

    还不等他自己再想得明白些,鬼使神差的,却又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扶住了宝座的靠背。

    他心头一凛,刚要将手收回,却只觉头脑中轰隆一声响——无数个声音一窝蜂地涌了进来,仿似一声接一声的闷雷炸开了。只这一瞬间的功夫、未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便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麻,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他躺在地上睁开眼,发觉自己还是在那尊宝座旁边。天顶仍有雷云,四周也仍旧寂静无声。

    他便盯着那雷云愣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深深吸了几口气,又吐出去。

    ——此刻他心中翻江倒海,花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思绪,但目光落在宝座上,已经无法移开了。

    刚才那一阵声音涌入,他当即昏死。但如今醒来,意识到自己还是勉强听明了了两句话的。

    一句是:“北辰帝君,助我杀了这个贼人!”

    另一句是:“帝君啊……你把他们父子都带走,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带走了!”

    这只是那无数句轰鸣话语中的两句,也并无什么关联,可李伯辰想起的是,在璋山上自己曾经触摸山君气运时的情况。

    那时也如刚才一般,脑中有无数的声音涌入,都是人们向那位山君所发出的祈祷。只不过刚才自己触摸宝座时,听到的不知比那时多了多少倍、竟叫他完全无法承受,立即昏死。

    山君气运,便是山君神位。那……这宝座!?

    真是北辰帝君的宝座么!?

    自己为什么能听到这些?

    北辰帝君呢!?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曾做过的噩梦。在梦中,也总是能听到许许多多的呓语,从来辨不分明!

    他心中生出一阵寒意,又涌起一股暖流,终于能将目光从宝座上移开,往金台之下看去。

    这一会儿,他的思维无比清明。先看到那桥,又看到那两山,继而想起自己起了咒法、传来此界时的情景。

    他当时看到的是一片黄光……那是黄泉路么?

    远处那山峰之间的通路……那是鬼门关么?

    那桥,是奈何桥么!?

    若都是,此界……难道是北辰所辖的幽冥地府么!?

    李伯辰想起在“鬼门关”之外听到的自己的回声、想起梦中呓语、想起从未得到的回应,到底圆瞪双目、咬紧钢牙,心中生出一个叫他浑身发颤的念头——

    我,即是北辰。

    周遭忽然光明大盛,金台之下那原本干涸的水道,猛地泛起一阵红光,随即便涌出一片火海,将金台绕了起来。天顶雷云原本寂静无声,此时亦轰隆大作,引了一道道电蛇往苍茫大地击来,如一株株顶天立地的巨树。

    李伯辰目瞪口呆,心中记起在璋城府衙中时,徐城那柄细剑上的真灵要炼化自己时,的确在幻象中瞧见了火海、雷狱的景象——分明就是此间!

    他瞧着眼前情景,只觉有人同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我……即是北辰么?



    他又在宝座旁呆立好一会儿,才慢慢坐到地上。脑袋里仿佛又像刚才一样,有无数个声音在来回吵闹,不过都是他自己的。那些声音千言万语,到底只汇成两句话——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我!?

    后一个问题,似乎好解答。倘若自己真是李国王室后裔,且与临西君是如今这世上仅存的两个李国血脉,那么气运跑到自己身上来,实在不能算稀奇。

    但如今看,自己并非“北辰气运加身之人”这样简单。

    此间该是北辰所在一界,甚至干脆就是幽冥的一部分,但北辰却不在。自己触碰那宝座,竟能听得到人们对北辰的祈祷,且随后生地火、降天雷,仿佛这片空间认了主一样!

    北辰的灵主,能做到这种地步么?

    最要紧的,是另一个问题。李国王室竟在十几年前被诛灭了。

    他从前听人们的闲言碎语,说的都是李国国君对北辰不敬,因而被气运抛弃,那位帝君是想要另择一姓,代行自己的权能。可如今这说法已不攻自破,北辰气运还在李家的。

    那么,他所能想到的最大胆的猜测便是,原本那位幽冥之中的北辰帝君,已死了。因此,另外五姓才得了他们所供奉的帝君指引,同伐李国的吧。

    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信众愿力。

    是不是因为,虽说幽冥中的那位帝君已死,可他分在凡间的气运仍?气运附了自己的身……仅存的北辰气运附了自己的身……因而自己就正是北辰了、成了一个新的“北辰帝君”!

    李伯辰想到此处,心中一寒。如果这推测是真的,那自己的处境之凶险,已难用言语形容了。

    无论那位北辰帝君因何而死,但杀死他的存在如果想要斩草除根,就必然得将世间仅存的两个李姓血脉诛灭,北辰才算是真正死了!

    他越细想,越觉得身上寒意阵阵。可忽然又有几个念头从脑袋里跳出来——不对。许多地方说不通。

    倘若以他凡人的思维来揣测那五位帝君、倘若他就是其中之一、倘若原本的北辰真已死了的话——他们既然叫五国诛灭了李国王族,就该是想要将北辰气运彻底斩断吧。

    可如今临西君已经自号李国正统数年,哪怕五国因北原战事而无暇再次讨伐,但那五位帝君乃是至高的灵神,岂会没法子将临西君除去?

    难不成是因为他们早已知晓临西君并非正朔,因而静待不动,等自己这个真正的传承者跳出来么?

    但这也说不通。如果毕亥所说是真的,那么自己在北原上所做的事情,魔国那边都晓得了,那五位帝君难道不知情?他们要是知道了,就该能顺藤摸瓜,觉察自己的异常的。

    为保险起见,将自己和临西君都料理掉,岂不是也能永绝后患么?

    再有,李定、毕亥、乃至那叶卢的态度都极微妙。李定辅佐李家,如果疑心自己是北辰传人,为何不早早告知自己要小心?叶卢的心思李伯辰猜不透,可既然给了自己这法子想要叫自己弄清楚真正的身份,必然是想要利用自己——他不怕自己不等为他所用,就被干掉了么?为何也没有示警?

    他越想越觉得头痛,最终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里将事情想明白的。

    未知的信息太多,且他以人心揣度灵神,又安知那些灵神究竟还有没有人心?

    他就慢慢站起身,又将这片天地看了一遍。

    金台之下是流火的河,不知道传说中那些做尽恶事的阴灵是不是在那里受苦。河上的三层奈何桥被火焰炙烤,此时竟慢慢现出了颜色——上红、中黄、下黑。他曾经听人说起过,言幽冥之中的奈何桥分三层,生前善人走上层,留在幽冥做鬼差、官吏,善恶参半者走在中层,转世托生。大奸大恶者走下层,将受尽折磨以赎清生前罪孽。如今看,这桥竟与传说中分毫不差。

    再向外、鬼门关之外,一望无际的茫茫原野上电光如参天巨木,看不到尽头。

    李伯辰想,原本那位北辰还在这里的时候,此处该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会不会又是一个证据,证明那位的确已死了,自己如今是此处的新主人?

    他一时间有些茫然。没有来这里之前,他心中满是疑问,如今来了,似乎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心中疑问却更多了。

    更叫他惊诧的是,眼下自己心里除了对未来处境的担忧,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

    他想了想,觉得这是因为“北辰帝君”这个名号,于他而言太过“遥远”了吧。虽然现在自己真有可能继承了这个名字,但自身实力实在太过低微,一想到这事,就觉得是玩笑一般。

    传说中的那位帝君掌刑罚杀戮,乃六帝君中战力第一,挞伐苍生、鞭笞天下,而现在的自己……哪里配得上如此尊名?

    他心中又是一阵黯然,正要低叹口气,忽觉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抬头往鬼门关处看去。

    只见关外一缕金光一闪,忽然现出个蒙蒙的人形来!

    他心头一惊,第一个念头便是——是北辰么!?

    又道,若不是北辰,是杀他的人么!?如今觉察此处有异,来害自己了!?

    他这念头一起,天空之中忽然一阵雷霆涌动,好似感应到了他的心思。他此时也才意识到,尽管那蒙蒙人形与自己该相距甚远,可他在这金台上看,却好似就在眼前一般。

    要来者是个人,无论修为多么高强,他都不会慌。可如今他不晓得那东西是灵神还是别的什么秘灵,心中一时间竟没了主意。只道,外面荒原上全是天雷,要将他劈中就好了!

    岂知这念头一起,天顶上忽然轰隆一声炸响,一道雷霆当真一闪而下,正轰在那人影之上!

    那人影刚现了形,一挨着这一记狂雷,立时被殛得烟消云散,再无踪影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念头转得有多快,这意外便了结得有多快。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心中先是一阵忧虑——看来此处并非绝对隐秘的所在,竟有别的什么东西也进得来!

    又是一喜——刚才那雷竟是因自己的一念生而生的么!?

    他立时屏息凝神,试着在心中喝道:“雷!”

    天顶果真又凝起一道狂雷,轰隆一声劈在他心中所指的地方!

    只不过这一记之后,李伯辰便觉得头脑略有些晕眩,倒极类似在生界术法用得太多、灵力不济时的感觉。可尽管如此,他也意识到这片空间并非全然一片荒凉——似乎一些东西,是如今的自己可以驱使的。要往后……自己变得更强些,此间会不会再有改观?

    因这念头在头脑中一冲,他心中倒又生出些豪情来。想到自己之前心中黯然的模样,暗道,何至于如此消磨自己的志气?

    眼下无论是怎样的局势,其实论起来,都无非与前几年在雪原上一样罢了。那时自己身份低微,实力也不济,铺天盖地的妖兽于那时的自己,同漫天灵神于如今的自己有什么差别?

    都是一个不留神,就要送命的吧!

    那时候熬得过来,如今暂得了这宝地,且看着其中还有诸多尚未被自己知晓的妙用,又怎么熬不过来?

    哪怕最后真落得个身陨道消的结果——终究也并非庸碌之人,而是在这天下留了影、留了名了,有甚可惧?!

    如此一想,心思一下子豁达起来,立时觉得头脑也为之一清。便心头又一动,暗道,不对。

    自己刚来了这一界,那人影儿就跟了过来,且被那雷一击就散了,似乎并非什么厉害角色。这两件事绝非巧合……或许古怪出在那金牌上了!

    那金牌背后既然可以刻印咒文叫自己弄懂那些古文,该也可以设置其他的术法吧。会不会是那叶卢先要送自己金牌、叫自己弄清身份的秘密,而后又有这术法在后、紧随探寻?

    他越想越觉得这才是正解,可心里连一丝慌乱都没有,反倒暗暗喝了一声彩——若是真的,可真是好本领,好手段,好个知人心者!

    对方该是料定自己必然也急于弄清身上的秘密、料定自己必然会使那法门的吧。

    如此便意识到,不能在这里多待。那叶卢以及毕亥口中的另外一人既然能试着用六渎之宝封地师、设计来探自己的虚实,必然本领极大,所知甚多。要是能将他们也像捉叶成畴、徐城那样捉了,想必能释去自己心中不少的疑团。

    他深吸一口气,想,如今谁是猎者、谁是猎物,倒真不好说了。

    又将这片天地环视一周,试着在心中道:“除我之外,无论是谁要进这鬼门关,都不许。”

    说了这句话,似乎并无什么响应。他也不知道这样说有没有效果,但也没有验证的法子。便细想之前那金牌上的咒文,打算找出离去的办法。可念头一转,心道此界既然通晓自己的心思,那么……

    送我出去。

    这念头刚在脑中掠过,忽然眼前又是一亮——

    竟真重新站在荒草地上了!

    此时太阳还是高悬着的,似乎并未离开太久。李伯辰轻出一口气,转脸看一旁的白马。它还卧着,嘴边露出一截草。李伯辰愣了愣——做法进入那一界之前,他就看到这马在嚼草。当时他瞥见露出来的那些当中有一片嫩嫩绿叶,该是草根处新发的。

    而今再看这马嘴边的草里,还是有那片绿叶……难道在那一界待了那么久,在这儿就是一瞬间的功夫么?要真是如此,简直是比任何神通都要奇妙了!

    他又低头去看自己脚下,登时证实了心中想法——他之前是将地上的荒草踩倒一片,做成个草窝,而如今正看到那些被他踩倒的草茎慢慢地直起来……自己果真只离开了一瞬!

    而且……并非阴灵离体,而是肉身去了!这岂不成了神鬼莫测的闪避功夫了么?要是在紧要关头,足以抵上一命了!

    他心中暗道侥幸,想,叶卢和那人要将此法送给自己的时候,该绝没有想到自己会有此奇遇。之前是敌暗我明,眼下自己倒也有了个撒手锏。只是有一件事必须要弄清楚——如果原本的北辰真的已死了,那两人知不知道此事?

    若他们也并不十分了解,可真是北辰庇——

    他在心中叹到此处,忍不住愣了愣。

    来这世上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许许多多的习惯都已适应了。就连北辰庇佑这句话,也念得顺了口,抵得上他在来处会说的“老天保佑”了。

    后来他又知道这世上真有灵神,念这句话的时候,偶尔也有些真心。可现在意识到,那位北辰似乎是已去了,终于略生出些感伤之情。

    他从前有个本领,便是在遇着生死危机时,身上会一阵发麻。如今想,该也是因那北辰气运的缘故——北辰既掌刑罚杀戮,有人要杀自己时,或许那人向北辰祈愿,或者自己因气运的缘故冥冥中有了预感,才会示警的吧。

    这么一看,原本的那位北辰帝君,已不知实实在在地救了自己多少次了。否则,早与那些同袍一起埋骨北原了吧。

    李伯辰便低叹口气,收敛心神,往天上拜了一拜,又往地上拜了一拜。再将马牵起,从背上包袱里摸了几把豆子喂它,牵着它上了路。

    策马走了一段,再将这两天的事情细细思量一番,心里就慢慢有了计较。叶卢他们要查自己是不是李国血脉,他们的第一站是那村子,之后该是往李国去,或者,已在途中设下埋伏,等自己自投罗网。

    要是后者,他就已大概知道他们在哪儿了。

    常庭葳从前几乎不谈李国的事,只除了一件——那树叶糕。她说在南下的途中曾吃过特产树叶糕,这东西,也曾在村中提过,是心心念念的模样。叶卢他们如果做事足够小心仔细,当可以问得出来,也必然会追查到那里。

    他们该清楚自己也在查自己的身世,探查的路线应与他们的重合。倘若他们真打算利用自己这北辰灵主的身份做些什么,那里该会是第一次交锋的地方。

    李伯辰觉得,之前经历过的事,或可看作是自己惹了麻烦。但这件事,则全是那两人带给自己的无妄之灾。

    北辰主刑罚杀戮,自己如今倒真可好好代行一次权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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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庭葳所居住的下洼村在隋国简州,距李国边境约有四十多里。其中临近边界的三十多里一带是石虎山,山中有三条道路可以通行。

    李伯辰记得,她曾说越过边境后看到有枫叶极美,漫山遍野,如火一般。如今回想,该是指三条道路之中的枫华谷。那里的确是一处风景胜地,在简州一带很有名,于是决定沿那条道路往李国去。

    他原本追查自己的身世是为了弄清自己的身份。但如今知道叶卢那两人也在查自己,便晓得他们一定也会重走常庭葳走过的路。那人杀心很重,要是一路查到了常庭葳的亲族所在,搞不好会又会闹出许多人命。他在坟前说自己算是她的半个儿子,她的亲族也就算自己的半个亲族。无论他们二十多年前曾经有过何种不快,如今总不能见死不救。

    但纵使心中如此想,却也晓得有时候越心急就越要办错事。他如今新得了难以想象的神通,必要先好好探寻熟悉才行。

    因此他策马走在道路上时,先点了双腿上的穴道,叫血脉暂时不畅、肌肉紧绷牢牢夹住马腹,又俯身向前,趴在马背上、双手搭在两侧,而后阴灵出窍却不离体。

    如此一来虽说看着不雅,却既能赶路环顾四周,又可做自己要做的事,可谓一举两得。

    他将手腕一晃,召出了叶成畴,道:“叶先生,跟着我走。”

    叶成畴一落地便冷笑:“你当我是何人?你的仆从么?!”

    可话虽如此说,双腿却不听他使唤,迈得飞快,随侍马侧。

    叶成畴未经他炼化,还是死前的模样。如今想想起与他死斗时的情景,仿佛是很久以前了。之前李伯辰喊他“叶成畴”,可近些日子却慢慢喊他“叶先生”了。

    从前是因为两人有仇怨,他也不喜叶成畴的为人。但一个月相处下来,常唤他出来问些事情,渐渐就将之前的仇怨放下了。也晓得如今这阴灵与他生前全是两人,竟渐渐生出些亲近感。

    又忍不住想到徐城——这人更讨厌。可被自己炼成阴兵之后,也一心一意为自己做事,悍不畏死。忍不住在心里叹道,都说人死如灯灭,果真是人一死,恩怨就两清了么?

    再想到如今似乎属于自己的那一界——那里要真是幽冥,是不是还可以叫人转世、托生,甚至册封些冥官?要以后自己真做得到这一点,会将叶成畴和徐城作为自己的臂膀来用么?

    一想到这一节,便觉得心中不舒服。心道这两人生前做了坏事被自己杀了,死后却因祸得福?岂不是太不公道!

    但近些日子,他们也的确算是将功补过,若以后将其打散了,或真叫他们下一世托生成个牲畜,似乎也有些太无情。

    他就皱了眉,想不知原本那位北辰如何处理此类事。又想,这也可能是因我历练不足的缘故吧。罢了,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

    便道:“叶先生,我要说北辰死了,你信么?”

    叶成畴听了这话,忽然眨起眼来,眉头也颤个不停,好像抽了风。

    李伯辰愣了愣,心想倒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模样——这是怎么了?但想了想,心中一动,又道:“叶先生,我可能就是北辰。”

    叶成畴立时恢复正常,笑了笑:“嘿嘿,李伯辰,敢说这种话打趣,你是厌世了么?”

    李伯辰心中了然,但仍道:“还有,这世界是圆的,咱们是住在一个大球上。”

    这一回叶成畴立即又眨眼、皱眉。

    李伯辰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论自己说得多离奇,倘若还在叶成畴能接受、想象的范围之内,他便可如常人一般做出反应。可要是自己说了些他想都没想过、觉得连一丁点儿可能性都没有的事情,他就不知作何反应了。

    这么说,叶成畴并不觉得北辰已死,他所相信的该是现在流传在生界的说法——李国王室触怒北辰,打算另择一姓传下气运了。

    李伯辰觉得有些高兴。一路上他已问清了叶成畴那门派的来历——三老洞是一个在三百多年前由一位出身平民的祖师所建的门派。那位祖师自号无老真人。

    无老真人原本在隋国州府的六帝宫学习术法,后来因一些事被废去修为,逐出门墙,可好歹捡回一条命。但他笃信六渎,即便穷困潦倒,仍旧虔心供奉。终有一天感动上苍,被六渎帝君座下的济元真君梦中传法,重得了心决、术法。

    此事被隋国六帝庙知晓,就将他罪责一笔勾销,令他开宗立派。打那之后,璋山三老洞在璋城一带兴盛许久,两百多年前极盛时曾有弟子二百多人,修为最高者到了洞玄境。

    之后虽慢慢衰落,可也算隋境知名大派,到叶成畴时虽凋零得只剩他一人,但毕竟根基深厚,也不算是旁门左道。

    既然叶成畴都不信北辰已死,那如果真有人知道这消息,该也是极少的一部分吧。

    李伯辰就又问:“叶先生,传说中幽冥地府共分六部,你觉得是真是假?”

    叶成畴道:“这不是真的,你觉得什么是真的?”

    他向来不会好好说话,李伯辰早习惯了。不过问这事,本也没想要什么像样的回答,只是要佐证心中想法。

    他在无量城中听了不少的民间传闻,譬如黄泉路、鬼门关、奈何桥之类,都与他来处无异。虽知道世上有灵神,但原本觉得这些传说也仅是传说,在人们口中一代代流传下来、以讹传讹,可信性该是极低的。

    但之前去了北辰一界,竟亲眼见到了那些东西,都与传说中无异。他才意识到,既然这世上有此种传闻、且真有灵神,就该是的确有人见过、随后才广为人知的。如此,通过传闻便可一窥秘境究竟了。

    那么,他在这世间所听到的另一个传闻便是,幽冥共分六部,每部有十殿。

    每一位帝君各领一部、各自掌管阴灵之事。人死后,生前供奉哪位帝君,便被接引至哪一部,倘若有人谁也不信,便会在死后被打散为阴灵,化为灵力重归天地间。

    因为这最后一点,从前李伯辰才觉得这些东西大概也是以讹传讹。因为他来处虽也有类似传闻,却多是另外一些蛮夷之地的教派才会有的严苛准则,向来为人所诟病。又觉得这世间的六位帝君既然主宰天地,怎么会如此小家子气?

    可如今他自己真去了那一界,也才意识到这或许是真的。那处原本死寂荒凉,是在自己触碰了宝座之后,才略“活”了起来。要那里就是整个幽冥,岂不是这许多年来生界的阴灵都无去处了么?必然是有别处也在负责阴灵的转生之事,世间才不至于鬼哭狼嚎。

    其实他也不想从传说当中来推断这些,可实在是无人可问。倒像是一个山野村夫忽然得了天子之位,且说不懂如何治理天下、调兵遣将,就是连该穿什么、坐哪里也一概不知。

    李伯辰又这样在马背上趴了一会儿,再与叶成畴问答几句,才将他收了,坐起身来。

    他心想,叶成畴知道的也并不多,当今天下最了解这些事的,该是五国的国君,不过他又没法儿将他们绑过来细细地问。各国的庙堂法师,也许也懂得多些,那五国的庙堂自己自然不敢去,可李国已分崩离析多年,也许从前的人才流落民间。要是自己在那边细细找寻,该会有些意外之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