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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边打坐,一边在心中默数计时,想下次该弄个自鸣钟带进来,否则这时间也太难捱了。

    等数到三万五千多数时,觉得该是快过去五个时辰了。到这时候,终于感受到此界中灵力有多么浓郁。他虽然没有引气入体,而只运行周天,却渐渐觉得体内灵力又开始积郁,虽不严重,却也是个警兆。

    该是周遭灵力顺着发肤渗入体内,哪怕他运转不断,也不能完全消化。这叫他略觉得有些失望——原本还想往后一旦遭遇什么全然无法战胜的强敌,干脆就躲进这一界来修上个十年半载,说不定破关而出的时已经到了什么灵照、洞玄境。那普天之下,已经难有自己的敌手了,再将对手击败,岂不妙哉!

    但如今看,用不着十年半载,就是什么都不做、待上个半天,就该受不了。这里是实实在在的洞天福地,然而自己境界未成,消受不了太久的。

    他低叹口气,心道再捱上一个时辰,要阴差还不来,自己就该回去了。否则体内灵力要真积郁得严重,闹不好非但留不下叶卢,反倒要被他给捉了。

    这念头一生,鬼门关外的蒙蒙雾气中忽然探出个黑人儿来,手上捉着一根铁索,索上锁了几十个阴灵。现形之后将铁索一抖,那阴灵便各自往鬼门关来。

    李伯辰心中一喜,暗道这阴差可算是来了——叫我等得好苦!

    他分不清这是上次的九三还是百十二,但见他释了阴灵之后没有打算停留的意思,而是身子一晃便要再没入雾气当中,忙道:“关外何者?”

    他本是想说“人”的,但此界当中的一定都不再算是人,也不晓得平日里如何称呼,索性唤成“者”。

    他说了这四个字,天地之间便一阵雷霆涌动,关外回荡起隆隆的声音,好似自天顶发出的,气势极为骇人。

    那阴差本要化入雾气之中,听了这话,立时将身子凝回来了。李伯辰见他脸上神情变化如走马灯一样,便晓得这阴差该是惊诧至极,最后先换了个激动得泫然欲泣的模样,又换成个毕恭毕敬的神情。

    匍匐在地,尖细的声音发颤,隔了好半晌才道:“神君在上,小差九十三!”

    先前见他与百十二闲聊,知道这九三话很多。本打算沉默一阵子等他先开口,可这阴差该是惊诧激动得无以复加,半声儿也不敢吱。

    李伯辰只好又道:“你勤勉,当赏。”

    阴差身子一颤,差点儿抬起头。李伯辰便瞧见他脸上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心知自己或许说错了话——是“赏”字错了么?北辰帝君掌刑罚杀戮,难道不常赏人?

    是做好了没赏、做错了就罚了么?这阴差是将“赏”当成“罚”了?

    他虽杀过一个阴差,但对他们并无恶感。如今想来,当初被他杀死的那个阴差也很冤——本是兢兢业业地尽忠职守,却撞上自己,折损了一个分身。而眼下这位九三做事也很勤勉,很像是那种在休沐日里瞧见店门开了,便立即跑进去干活的伙计。也许心里想的是得些赏识,却也是人之常情。

    李伯辰见他这个惊骇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但也知他此时越惊骇畏惧,就越不容易寻出自己的错处来,便只能狠狠心,道:“你在何处做事?”

    ——先前听他与百十二对话,晓得两者该是幽冥当中最微不足道的存在,连鬼门关都没进过。那么北辰帝君若在,自是不会亲自管束他们的。帝君座下还有元君,元君座下还有真君,真君座下还有大大小小的灵官,自己的确该“不清楚”。

    这九三又听着天顶雷霆涌动而发出的巨响,顾不得再惊骇,忙道:“小差在安州做事。”

    李伯辰心中一动——他对李国谈不上太熟悉,只晓得国都在临西,有十六州。其中安州与营州较为有名,因为这两州紧邻隋国,且一个产铁,一个产盐。而他现下所在的散关城,便在安州。

    这事说来有些巧,但也可能正是因为这阴差离自己近些,才撞进来的吧。

    他立时道:“安州近日可太平?”

    说了这句话便有些后悔——语气太急切了些。所幸声音回荡时雷声轰隆,倒听不出什么语气、语调了。

    九三听他问了这话,脸上神色又变。先惊诧,再疑惑,又似是安了心。忙道:“神君在上,神君容禀!”

    李伯辰见了他那疑色,还担心自己被瞧出什么破绽。可听这阴差说了一气,便知道自己并没有露馅。

    打这九三说了那八个字开始,话便停不下来了。他所辖的似乎是安州的千山、本水、东河一带,囊括了安州四座大城,两个府,其中也包括散关城。先说了这一带近三十年来死亡多少、出生多少、迁出多少、迁入多少,又有多少男女、老幼。他说话时候语速极快,李伯辰甚至觉得不是一句一句说的,而是许多话叠在一处,同时自胸腔中发出来的。

    他听了这声音,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轰作响,像有两个壮汉在自己耳畔击鼓。虽说头痛欲裂地都听了,但只能捕捉到其中的只言片语,余下的,在脑中轰隆而过便都忘记了。

    他心道这该是阴差的神通,与在山君气运、金台宝座上听到的那些声音有些类似吧。要不然那些地方三十年间的事情,一句一句要说到猴年马月去?

    也亏自己眼下已是养气境,倘若还是灵悟,怕是要被这阴差轰昏在金台上了。

    九三说这些,只用了几分的功夫。李伯辰本以为这就说完了,却听他又说起索拿了多少阴灵、那些阴灵又是如何死去的了。这么一讲,又是将近一刻钟。李伯辰已觉得两眼昏花、耳朵发胀,只能再盘膝入定,边听边强运真元好不叫自己晕过去。

    待这些说尽了,九三又说起这一带有哪些人平日诚心供奉,哪些改了信;哪些辱骂过“神君尊名”,哪些又做了何种亵渎之事。这些也说得极为详细,连那人是躺在炕上说的还是坐在炕沿说的、说的时声音是高些还是低些、说了两遍还是三遍,都讲得清清楚楚、绘声绘色。

    李伯辰听了这些,倒再顾不得头痛,反而觉得心里发毛——这世上有习俗,要在腊月二十三的时候在灶台边以饴糖祭灵差,说粘了他的嘴,就不会到幽冥告状。如今看,竟有一半是真的?难道生界的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这些阴差全记得清清楚楚、到幽冥报上了么!?

    他已快要不能支撑,便打算开口叫他住口。但阴差又将话锋一转,开始说起近三十年来有哪些人行了何种杀戮,又是否合乎道义、律法。待说完了,捡了十个人道:“此十人杀戮最重,小差僭越,斗胆请神君示下,当如何赏赐?”

    他终于住了口,李伯辰也觉得神智陡然清明起来。刚才他已是强弩之末,因而那十人的名字、事迹都未能听得分明,但也好歹记住了两人——一个人叫朱厚,另一个竟名叫叶卢!

    那叫朱厚的,是个江洋大盗。俗话说盗亦有道,此人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恶人,手上有性命二百二十三条,全是无辜平民。平日里打家劫舍、奸**女、屠戮幼儿,凡有机会能做的坏事,都做尽了。

    阴差说他杀戮最重,所指的却还并非仅仅这二百二十三条人命。而是说此人在三十年间作恶,又搅得许多人家破人亡,那些受害人的亲朋,有的便也沦落市井江湖,做了歹人。更有些无赖游侠,听了他的名声仿效他的模样,也做些杀人越货之事。

    依那阴差所言,此人引动一地杀戮气运,已快成人魔了。

    但这种人,九三问的却是“如何赏赐”——李伯辰心道,这“赏赐”是什么意思?赏他一丈红的么?!

    还是说,在此界,“赏”这个字是个中性词?

    且九三在说这十人的时候频频提到“气运”,似乎此前说的那许多许多事,都是汇总到这十人的“事迹”中的。他在生界时,极少思考“气运”,觉得那是灵神才要考虑的东西。但如今,似乎自己必须要处理这些“气运”了。

    他觉得此中必有深意,但这种事,绝不能再问这阴差了。便只得将此人的姓名、模样、住处记下。他在这里虽不知道怎么“赏”他,可等回到了生界,却知道生而为人,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至于阴差提到的叶卢,却正是此刻该在绣房中翻窗欲走的那个叶卢。这事来得太巧,换作平时,李伯辰该惊诧许久。但在这里,他只略略一想便心道,都说北辰帝君掌杀戮刑罚之气运,我来这儿想问的正是如何对付叶卢,于是也就听到了他的名字——这不就是借助气运的么?

    这样想一想,要是听不到他的名字,才该惊诧的吧!

    而阴差口中这叶卢竟可名列此地三十年间杀戮气运最重者十人之内的缘故,倒叫李伯辰觉得颇为惊诧,心道,原来“气运”还有这么一解的么?



    据这阴差所言,叶卢来到散关一带不过六天,也没杀过人,只是给州府道上的“江湖豪杰”发了些英雄帖,散了些钱财。也并非叫他们作恶——恰恰相反,是要求他们在未来一年中能够“保境安民”,至少少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好汉们得了钱财,近六天的确十分安稳。但似乎就是这安稳,引动了刑杀的气运。阴差说,虽不知为何,可那些“豪杰”们如今的确被杀伐气运缠身,好似每一位都随时可能成为下一个朱厚。而这些,都是由叶卢所引发的。

    他仅是阴差,掌管一地之事,只晓得那些杀伐气运自北而来,但自北方何处来,却不晓得了。

    李伯辰听了这些,意识到“气运”这事儿原来与自己想的有很大不同。

    说起来,他也一直没能理解“气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人被“杀伐”气运缠身,便可能杀许多人,或者被杀。要是财运好,便可能得到许多的金钱。但这“运”,是指某一类型的事情发生的几率如何么?

    六位帝君主掌六大类的“运”,是说他们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影响到某一类型的事件发生的几率么?但他实在想不通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一个人在家中坐,忽然有盗匪路过闯入将其杀了,要是从前的北辰帝君,该是能改变此人的这种杀伐之运的吧?

    这种改变,依着民间传说而言,绝不会是忽然降下一道天雷,将那歹徒劈了。而该是更加巧妙、自然的方式。譬如说,那人的朋友正巧来此,将其救下。

    可问题在于,施加何种影响,才能叫那位朋友忽然起了这样的念头?必然要影响这位朋友身边的环境、人,为其创造机会条件,令他做这件事吧?

    那么,又该怎样影响这位朋友身边的环境、人?要这么想到最后,或许可能为了救那一个在家中坐着的人,要对数万、数十万、甚至整个世界施加一次影响。

    ……六位帝君“掌控气运”,真的强大到如此地步了么?难道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调整整个世界的么?

    每每想到这一点、想到传说中六位帝君所行的种种神异之事,李伯辰就会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真是北辰么?

    要是的话,为何觉得自己眼下与寻常人并无什么本质区别?这一界看起来是属于自己的……可他倒更觉得自己仅是个操作者——会慢慢晓得如何使用,但永远不可能知道“为何可以这样用”。

    这与关外那阴差倒有些相似。听他所说的话,似是他能瞧得见“杀伐气运”。其实李伯辰自己也瞧得见——在隋境时,他就是阴灵离体看到了在原野之间蔓延汇聚的运势,才找到了石棺所在。

    而那种本领,则是在璋城夜战之后才得到的——似乎是因为那一夜自己偶然瞥见了天雷火狱、与此界建立了某种更加直接的微妙联系才产生的。

    自己与阴差所见的那些,是“几率”这东西具现化了么?

    这是六位帝君以超乎想象的“神力”做到的,还是这世间原本就有的、而他们也只晓得“怎样用”,却不晓得“为何可以这样用”?

    想到此处,李伯辰却一下子回过了神。那阴差在关外等待答复,且自己体内灵力积郁愈多,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只是,该如何答?他来此界就是想要碰碰运气找到对付叶卢的法子,而运气也就来了。眼下,该问这阴差须弥人一般都有何种神通么?不……北辰帝君岂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叫这阴差帮自己把叶卢给收拾了?也不好。自己在陶宅的时候还是个灵悟境,便击杀了一个阴差分身。虽说那时是借了自己特殊身份的力,可安知叶卢没有别的手段?

    阴差这东西,如今看起来倒类似斥候、探马之类,虽然消息灵通能做杂役,但对于搏杀似乎并不在行。眼下自己能说得上话的,一个是这九三,另一个就是百十二。这九三要是折在叶卢手里,就太可惜了。

    李伯辰犹豫了这么一会儿,忍不住再抬头往关外看了看,见九三还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他心中忽然一亮,道,我真是谨慎过头了……哪用得着想这些?

    之前与应慨同行的时候,两人闲聊被看出破绽,是因为应慨心中原本就会存有疑惑——一个人,无论修为境界再高,也还是人。

    可这阴差与“北辰帝君”之间的差别,就好比是一个县城小吏与天子、国君之间的差别吧。哪怕那国君真换了个人、说话做事都荒诞不经,那小吏又哪有胆子去怀疑“君上是不是真的”!?

    换句话说,他连那位君上从前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到哪里怀疑去?

    自己的确要防止被人瞧出破绽,但绝不是这些阴差,而该是那些更强大的灵神!

    想通这一节,李伯辰立时道:“你可知一人名叫李伯辰?”

    李伯辰知道阴差自然晓得——前次听他和百十二在关外闲聊,还提起自己的。果然,阴差听了这名字,面上换成惊诧之色道:“小差听说过一个同名同姓之人。禀神君,那人——”

    李伯辰又道:“今日此人便叫叶卢应劫。你速去助他。”

    阴差似乎仍感惊诧,道:“神君已知晓那人——”

    他说了这话,面上一晃,换了个惊骇莫名的神情,忙将头伏下。李伯辰见他忽然变了脸,也被吓了一跳,心道这家伙又想起什么来了?但随即意识到阴差没说完的那个字该是“么”——想问自己也知道那人么?

    可该是又想到北辰帝君岂有不知的道理,登时觉得逾越冒犯、惊骇了吧。

    不过这东西喜怒皆形于色,倒比应慨那样的人好对付太多。自己同他对话时候心中惴惴、察言观色,想必他心中的忐忑不安更甚。李伯辰莫名想起无经山下与李定同处一车时的情形,心里又安定几分。

    便打定主意不再开口,叫这他自己揣测去吧——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自己这“北辰”可不能太啰嗦!

    他便不再理会仍匍匐在地的阴差,心中默念:送我出去!

    眼前一暗,耳畔传来叶卢的声音:“——没这个本事!”

    话音一落,他便纵身从窗中跃出。

    在那一界的金台之上时,眼前光明大放。但绣房之中光线黯淡,李伯辰一时间有些无法适应,便觉叶卢那身影也与窗外的夜幕融为了一体。

    可此前他已在那一界细细想过叶卢站在窗前的方位、动作,早知道他会往哪边去、做足了准备。因而如今一现身,几乎是与叶卢一道蹿起,直扑窗外。

    叶卢跃出时姿势颇为潇洒,如一只展翅的大鸟一般,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也并非往下跃出,而是一手在窗台上一拍,借了这力道,往楼顶纵去的。

    然而刚到了半空里,忽觉身上一紧,便听到“嗤啦”一声响——似是外袍被扯裂了。正想是否是刮着了什么,又觉脚腕一紧、身子一沉,转脸看去,竟是李伯辰也扑了出来,正在半空中将他的左脚捉住了!

    他没料到李伯辰的反应竟然这样快,立时在下落的时候用右脚的脚尖去点李伯辰的手背。

    李伯辰今夜出来时没戴盔甲的铁手套,手背全无防护。而叶卢脚尖点下的时候,鞋子前头嗤啦一声裂开,竟探出锥子一般的五根木刺。李伯辰立即松了手,可掌中的刀已挥出。叶卢这一点,正点在了刀锋上,所幸他这也是虚晃一招,刀锋只将脚尖的前段削去了,一丝血痕都未渗出。

    但叶卢身在半空已经无从借力,到底砸在了二层的檐上。只听砰的一声,而后便有碎瓦哗啦啦地滚落下去,十分响亮。

    此刻已将近五时,竞辉楼中有些仆役已起了,在烧水、洒扫、备饭。听了这响动,后院中便隐有人声传来。

    叶卢摔下,李伯辰也跃了出来,正踩在他身上,倒将他当成了个滑板。两人在檐上一路向下滑,李伯辰便举刀就劈,心里想的却是,那阴差什么时候来?看这叶卢变化多端,寻常的法子怕是制不住他的。况且此人虽说另一个同伙已经离开了,但怎么知道是真是假呢?所以他并不想在这里就使出全部的看家本领,以免被别人瞧了去。

    因而他这下劈的力道并不很大,又是踩在身上,下盘也不是很稳。此时叶卢已滑到边沿,再次坠下,于是身子一翻,将他这一刀给避过了。但李伯辰立即变招,在自己也落下时咄咄咄又是三刀,劈头盖脸地去斩叶卢的上半身。

    叶卢在半空中还是没法儿闪转腾挪,因而只能晃着手臂、转着脑袋去躲。如此自是不能完全避开,一时间外面的衣裳全被李伯辰的魔刀刮破,就连发髻都散乱开了。

    等两人终于双双落地时,叶卢是摔了个狗吃屎,李伯辰则双脚稳稳地立住了。从跃出窗子到如今不过两息的功夫,叶卢虽说没受什么伤,但被这么一阵乱劈,实在狼狈至极,此前的高人做派全不见了。

    这倒是李伯辰有意为之。阴差似乎还未来,叶卢似乎真想走。此人自信满满,自己该是很难拦住他,倒不如将他激怒,拖上一段时间。

    果然,叶卢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先低头看看身上残衣,也没了在绣房中时淡定从容的微笑,将眉一皱、将嘴一咧:“李伯辰,你自己不知好歹,就不要怪我了!”

    此人面相原本就生得不好,此刻皱眉咧嘴,看起来更加古怪。李伯辰正打算出言讥讽,却见他忽将双臂一振,就化成了两柄木刀。这木刀乌沉沉,边缘还有锯齿,看着极锋利,抬手就劈了过来。

    李伯辰乐得见他和自己纠缠,便举刀迎上。可叶卢使的不是刀法,而是剑法。他那双刀就是双臂,似乎要更加得心应手一些。只听嗡的一声响,竟有破空之声——眼前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直取他的头颅。

    这剑法看着极精妙,但李伯辰手中这魔刀劈金断石都不在话下,自然不怕他的木刀,又仗着身上有甲,也懒得闪转腾挪,兜头就一刀劈下去,打算以力破巧。

    便觉手中魔刀稍一滞,心知是劈到了——木刀该是叶卢以须弥人的神通所化,并非凡物。他这一刀劈上,竟然一时间未断。

    但心中却猛的一警,暗道看这人攻来时的章法,手段应当极为高明,怎么会避不开自己这一刀、又怎么会硬碰硬?必然还有未知的变化的。

    因而打算立即在魔刀上迫出气芒,先将他这一臂断去再说!

    这念头一生出来,刀上气芒也就立即生了出来。刀芒一吞吐,再无阻滞,叶卢一声闷哼,一截前臂立时被斩掉了。可他吃了这一亏,却不进又退,另一只手直往李伯辰的脸上探来。

    两人此时相距极近,几乎就像是叶卢送上来叫他砍——此前那一阵的刀影,又像是怕他砍不着,故意往上撞。李伯辰心里觉得不对劲,便立即往后跳了一步,打算将他探过来的另一臂也斩了,再把他一脚踢开。

    但叶卢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干,竟合身扑来。李伯辰这一刀便果真将他另一臂也断了、又因他这势头,直接从他身子中间劈了过去。

    便听嗵的一声响,身前没有血肉飞溅,却全都是纷飞的木屑。叶卢的身子被他一刀两断的当口,全化作了枯木。等他再跳开两步看时,只见两段人形的木头落在地上。

    两人交手极快,李伯辰也没受什么伤,仅是左臂在挡扑面而来的木屑时被扎了一下而已。他瞧着落在地上的这两截,心道,难道刚才是这叶卢虚张声势,趁机跑了么?!

    他立即在心中下令,叫阴兵指出叶卢的方位。但随即赶到的二十个阴兵似乎犯了傻,各自往院中去、各自找了一处徘徊——难不成这叶卢真被自己劈了个粉身碎骨,溅得到处都是了么?

    两人过了这几招的功夫,一楼里的人该是听着了动静。李伯辰听得身后两三步远处的屋门吱呀一声响,略侧脸一看,见是守夜的丫鬟探了半张小脸儿出来。没等这丫鬟说话,他立时喝道:“回去!”

    那半张脸就立即缩了回去,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李伯辰正想这姑娘还算机灵、该是瞧着自己也不像坏人吧,便听见她在屋里边往后边跑边大叫:“来人哪!有贼人!有贼人!”

    看来此地不可久留了。李伯辰便抬头向三楼看,正想要不要将林巧给带走,却见墙边的一颗杏树忽然无风自动地晃了晃——那杏树上已发了些新叶,叶上有些夜露。在他看这一眼的功夫,那些露水砰的一声爆成了雾气,那杏树也像是要被枝干内的什么力量撑开了、拼命地舒展身体。眨眼的功夫,一下子化成一个人形、又生出了眉眼——正是叶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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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卢一现身便冷笑道:“我知道你曾经守边的时候,还想你这人经历过生死,该懂得是非进退。可今天看,真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偶得了气运,真以为无人敢动你么?”

    说话间的功夫,他已从一个木人化为一个真人,原本立着杏树的地方,只剩了一个树坑。眼下或许是气急,连衣裳都懒得化,又道:“漫说是你,就是从前的千年间,也不是没有过得了气运者又被杀死的例子——你这生于山野的杂种,觉得能与他们比?”

    他边说话边大步走过来,眉头倒竖,似乎怒不可遏。李伯辰没料到这家伙骂起人来这样难听,不过倒不觉得气,只是心里略有些疑惑——叶卢在绣房中时对自己百般招揽,又自称为天子做事,且似乎最终还得要另外一个人做决定。此时却像要与自己撕破脸皮,是真对自己起了杀心,还是有别的什么打算?

    他想到此处时,叶卢已经走出了四步,忽然将手一招,喝道:“我今天干脆把你给料理了,再去问那一位!”

    他一招手,双臂又化成木刀,猛扑过来。刚才他已用过这一招,此时故技重施,李伯辰便心道他或许另有图谋,于是见他来时没再像上次一样举刀猛劈,而是跳开一步将其避过,抬刀去斩他的腰腹。

    可没料到叶卢像是不要命了,竟脚一点地,张开双臂又来刺他的脸,正叫魔刀从他的小腹上穿过。李伯辰只觉得刀柄一紧,是叶卢以自己的身体将刀给夹住了,双臂晃成两团黑雾,直奔他面门而来。

    这打法他在无经山对付李丘狐的时候用过,如今意识到的确是很麻烦,便只能将魔刀一催,又生出一丈多长的气芒,便如之前一般听得“砰”的一声,叶卢这新化的身子又被刀芒搅碎,裂成数段落在地上。待空中纷飞的木屑也落下,便又只剩几截枯朽的杏木了。

    到此时,李伯辰可以确定叶卢绝不是因心中盛怒而偏要来送死,该另有打算。可他并不了解须弥人有哪些匪夷所思的本领,只能捉刀立即往西北方看去——那里还有一株老槐树,叶卢这个身子碎掉了,该会附到距此处最近的那株槐树上吧!

    果然,那老槐也忽然一阵晃动,再化成个人形。之前那杏树只有一人多高,化成个人,也是寻常人大小。但这老槐的树枝已快要探出墙头,足有三层小楼高,此时一化人形,也有两丈多,巨人一般。

    叶卢这回一现身,也大步奔来,震得地面隆隆作响,叫道:“你不是要讲节义么!?这楼里的人因你而死,救是不救!?”

    他此时身形巨大,说话时的声音便更大,在夜色中传出去好远,登时惊起一阵犬吠。先前一楼那丫鬟大叫着有贼人往后面去了,此时后院那几个护院便也赶了来,先看见的就是这赤裸的巨人大步奔到楼边,将手一张便抱住其中的一栋楼,一边厉喝,一边发力摇晃。

    这小楼立即吱嘎作响,里面也传出一阵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有几间房里亮了一亮,似乎有人睡晕了或是吓懵了,想要点灯。可火光一灭、再一亮,该是不小心将别的什么东西引燃了。

    叶卢晃了两晃,但这楼虽为木制,也颇为坚固,只听见一阵木板崩裂的声音,却并未垮塌。他便将手一探,一拳击在林巧那屋的窗板上,窗板立时碎了。林巧被他迷晕时是在屋角,此刻小楼一晃,立即裹着窗口棉帘掉了出来。

    李伯辰连忙跃起,想要在半空中将人接住——虽说只有三层楼高、可当真这么摔落下来,运气不好跌着脑袋的话,人也就没了。

    但刚抬了左脚,忽然感觉身体当中一阵刺痛,好像有一枚极长极细的钢丝,从他右手一直钉到脚底!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楚激得浑身一凉,脚就没迈出去,倒差一点跌落在地,再看林巧,裹着棉帘在二层的檐上磕了一磕,又被一层的屋檐拦了一道才跌落在地,该是摔得不重。

    他这才看自己的手——持刀的右手手背上,竟不知何时生出了一根树枝、两片沾着血的新叶!

    饶是经历了许多生死,但见自己身上生出这东西,仍忍不住头皮麻了一麻。就在这刹那的功夫,瞧见那细枝竟又往上拔了拔,再生出一片嫩芽来。这细枝一拔,身体当中的疼痛愈甚,还能感觉到脚底也有什么东西钻破脚掌、在往地里探!

    他立时想起第一次与叶卢交手时的情景——他的身子被自己一刀斩开,木屑纷飞,持刀的右手也觉得微微一痛,似是被木屑扎了。他当时没往心里去,可如今下一子意识到,自己已是养气境,虽不说铜筋铁骨,可也算皮糙肉厚、异于常人了,那木屑是四处飞溅的,力道并不如何大,怎么能刺进自己手里的?

    原来这就是叶卢的本领吧!两次“送死”,只为这件事!

    叶卢这时才抱着那小楼,放声大笑:“蠢东西!蛮力有什么用!?倒是来救人呀!”

    这时从后院赶来的几个护卫也奔至楼前,其中三个是寻常的武师,瞧见叶卢的模样,惊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李伯辰先前瞧见的那修行人倒是能勉强定住心神,立时喝道:“哪里来的妖人!?”

    说了这话便自袖中取出一柄铜铃,作势就要摇。可愣了一愣,又对身后人喝道:“快去报官!”

    叶卢瞧见这几个人也并不慌,反倒一边狞笑一边将木窗挨个儿击碎,伸手将人抓出来,一个个地往地上掼,道:“你挣得越狠,就长得越快!瞧瞧你的节义如今害了多少人!?”

    李伯辰瞧见三个人被他摔在地上,跌得嗷嗷惨嚎、血流如注,心中怒得像要燃起火来。可体内痛得针扎一般,只觉腿脚的关节好像也要被体内那株小树的根须缠住,叫自己锈死了。

    又听那修士喊身后的武师去报官,立时喝道:“别去!”

    ——散关城的官乃是隋国的官,当真派了法师、铁骑来,只怕抓的不是叶卢,而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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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修士听得他这一声,立时道:“你又是什么人!?那个是什么东西!?”

    “那个是须弥人!”李伯辰说了这话,见修士脸上露出惊疑之色,便晓得他大概不信。但如今已没什么时间与他解释,索性将心一横,道,“我是李伯辰!”

    那修士与身后的武士听了他的名字,先稍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此时木楼中有两个房间起了火,那火光正将他的脸映亮。

    修士往他脸上瞧了瞧,失声道:“你就是那个杀了隋国王孙的李伯辰?!”

    又道:“你是李人!?”

    该是听见自己说的是李国话吧。李伯辰便晓得赌对了——在城门口听见那些李人所说的话,便知道这里的人并不喜欢隋国官吏,而这修士显然也属其中之一。

    他便道:“正是我!”

    又往叶卢那方向一瞪,索性将自己也骂进去:“这是隋狗派来追杀我的!”

    听了他这话,修士与三个武师连半分犹豫都没有,竟立时齐声道:“咱们怎么帮你!?”

    纵然春寒料峭、凛风阵阵,可李伯辰听了他们这话,心头也变得一片火热。李地果真多慷慨之士,这种勾栏瓦肆之处,也有此等人物!

    他此时已疼得满头大汗,便强咬牙道:“我中了那须弥人妖法——请将我手上这东西给拔出来!”

    又道:“这位道友,你能不能挡一挡那怪物?等我调息好了——”

    叶卢听了他这话,哈哈大笑,如鬼一般:“拔出来!?牵扯了你的五脏六腑,怕你要死!嘿嘿,李伯辰你义薄云天,如今也要推这个不成器的小法师来做替死鬼么?刚才的英雄豪气哪去了?”

    不等李伯辰开口,法师便喝道:“我呸!难道你这隋狗还本打放过咱们不成?”

    这人体态微胖,肤色发黑,个子不高,看着本不出奇。但此时在火光中说了这话,就平添三分英雄气概。他话音一落,立时将掌中铜铃摇响,又并指朝叶卢一点,口中精血喷出,大喝:“邪魔伏诛!”

    一道细细的雷光立时从他指尖射出,正击在叶卢身上。李伯辰见了这术法,便猜想该是类似他的“天诛”之术的一招。但他那天诛术法乃是北辰庙堂之法,这人所修的法门该是宗派或者旁门左道,这雷光射出,威力并不强,落在叶卢身上也仅叫他皮肤一焦,可随即就生出一层树皮样的东西来。

    他知道拖延不得,立即将魔刀交由左手,对身边三个武师道:“帮我拔出来!”

    一个武师见了他手上那细枝,脸上露出惊惧之色。但仍将牙一咬,道:“义士,就这样拔?”

    李伯辰心知叶卢刚才所说该是真的。可事到如今,即便冒险也得试一试。况且自己体内有妖兽血肉,还有那一界可用,未必真就那样凶险。只是在心中暗骂,他妈的,那个阴差死到哪里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点头喝道:“来!”

    那武师便叫另两个同伴将李伯辰的身子抱住,道:“得罪!”

    一把攥住那细枝、猛地向外一抽!

    枝子没断,一下子被拔出手臂长短的一截,鲜血淋漓。李伯辰纵使早有准备,也疼得全身紧绷,只觉有人在用钢刀剜自己的脏器骨髓,忍不住惨叫一声,喷出一口血沫来。

    攥着细枝那武师瞧见他这模样,又瞧见拔出来的那一截竟如细蛇一般不停地翻腾,登时觉得手脚发软,身上一麻,忙道:“老刘,你接着来!他娘的我尿出来了!”

    抱着李伯辰的另一个武师忙伸手接了,那细枝立即缠在他手上。但他倒不怕,横眉竖眼地大喝一声,飞快地蹿出两步——

    李伯辰再也站不稳,到底跌在地上,已疼得叫都叫不出,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全身无一处不疼,喉头塞了许多东西,滚烫的血从鼻孔和嘴里向外溢。他心道也许真如叶卢所言,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了。可既然未死,有那妖兽血肉就该能保得一命,便强忍恶心,喉头那些东西都给咽了回去。

    这才瞧见细枝果真被拔出了——长长的一条被甩在地上,如蛇一般游走,似乎还想往人身子里钻。另一个武师手起刀落,忙将它斩成数段,这才真正化成了枯枝。

    可此时又听着一声惨呼,先前那法师跌落过来,持铜铃的那只手扭曲着,是已经折了。身上则纵横十几道伤痕,血糊满了身子,生死不知。

    李伯辰将自己撑起,抬头往叶卢那边看,正瞧见巨大的人伸手从楼壁上扯了几块燃着的板子,持火把一般将另一座也点燃了。而后身上生出一层老树皮般的肌肤,狰狞得再不像人。一边往这边走,身子一边慢慢变成正常人大小,冷笑道:“我最恨的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惹恼了我,管你有什么用、管有什么人保你?嘿……隋狗?骂得好!这些年我真是给人做了狗——”

    他此刻的神情愈发癫狂,同之前相比,似乎换了一个人。李伯辰心道,此人本就是魔族,难道杀得兴起,发疯了么?

    他试着站起身,可一挪身子就疼得双眼发黑,比在妖兽腹中割出自己双腿时还要痛苦百倍。他便只能盘坐起,看着楼前火光中一地哀嚎嘶吼的伤者,咬牙道:“诸位,帮到这里已经够了,带上这位老兄逃命去吧!”

    叶卢距他还有十几步,一边走,一边抬手往两边勾。这竞辉楼院中遍植花木,他手指一勾,便有一株株树木陡然伸展枝杈,亦化为面目狰狞的人形往这边聚拢过来。

    身后那三个武师瞧见这一幕皆心中大骇,可瞧了瞧李伯辰,又瞧瞧那修士,一人咬牙道:“这是魔族?须弥人?操他姥姥的,捞不着在北边打,爷们就在这儿打!”

    话虽如此说,但声音发颤,显然是畏惧到极点了。

    李伯辰也想骂人——那阴差到这时候还没来!他此刻盘坐调息,已渐觉体内痛苦减轻,身上渐渐又恢复了些力气。叶卢刚才变得那么大,却撼动不了一座木制的小楼,可见并非以力量擅长。自己要能知道他还会使什么邪门儿术法,拿下他该不会太难,但怕就怕再像刚才那样来一遭!

    他刚打算再运气调息,到那一界瞧瞧是怎么回事,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即便那九三真来了,自己没有阴灵离体,也瞧不见!

    他暗骂一声,立即屏息凝神出了窍。

    便正瞧见一张鬼脸儿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是愁苦到了极点的模样,扯着尖嗓子念叨着:“……真人,真人,真不要小的帮忙?真人莫怪,下差的确是得了旨意,要助真人一臂之力的——真人神通广大,自然用不着下差来添麻烦,可帝君圣意难违,总得叫下差做点什么吧?真人,要么下差帮真人将那些人的阴灵给勾了去?免得叫您瞧见心烦?”

    听他这口气,该是已在自己身边徘徊纠缠许久了!

    李伯辰只一想,就晓得是为什么了。自己在陶宅击杀了一个阴差分身,九三和百二十本就觉得自己大有来历,搞不好就是幽冥中某一位真君的气运传人。

    之前在那一界中,又叫九三来帮自己——那虽然是没办法的办法,可这九三听了,该觉得叫“北辰帝君”开了口的人,必然是难以想象的尊贵吧。

    因而这家伙来此瞧见了自己,才只敢在一边这么等着?

    怕他“多管闲事”,将自己惹怒了么?

    ——他娘的!李伯辰此时已疼出了真火。他来此之前本以为事情不会太棘手,岂料遇着个须弥人,险些阴沟里翻船。便再顾不得许多,厉声喝道:“那东西,都有什么本领?”

    说了这句话,到底又补上一句:“想做事?这就考考你!”

    阴差面上立即一晃,换上受宠若惊的神色,张口便说个不停:“得令!禀真人,这须弥人乃木胎化生,遇活木则不死,且身、神融为一体,无论受了何种伤害,只要尚有一息在,就可借木托生。他此时唤了庭院中这么多的木身,每一个都算是他自己——将他自己的神魂分了过去。真人想要制伏此人倒也不难,只要将附于木身之上的神魂全部打散,他自然也就没了!”

    又道:“真人,依下差看,这须弥人的修为境界并不算高,该只有灵悟境而已——”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心中一凛——灵悟境!?

    岂不是说这叶卢只能勉勉强强算是个修行人么?甚至连自己的境界都不如!可手段竟然这样厉害!

    “——此人眼下能做的,不过是些寄生藏毒的手段罢了,但真叫他施展出来,也十分麻烦。如今这院中人,大概身上都留了他的种,一旦他起了念头,便会如刚才一般,叫人足底生根、头顶开花,活生生变成个木人。而这些人的精气,便也会被他吸了去。”

    阴差说了这些,快活地瞧着他,摩拳擦掌,似乎等他叫自己做些什么、“帮帮忙”。

    他说要制伏叶卢倒也不难,只消将他的神魂“全部打散”,可又说他的身、神乃是一体,就没法儿骗他阴灵离体、使自己的铁索,这又怎么打散?

    此时叶卢已行至他身前三四步远处,他身后那三个武师大吼一声,便要持刀冲过去。李伯辰瞧着院中火光熊熊、哀嚎一片,又瞧着叶卢那沟壑纵横的脸,心中忽然跳出一个念头——

    这事,那天在河边窝棚里的时候就想试,可找不到人,如今倒正可以做了!

    他立即喝道:“我这就诛灭此獠——你给我盯死了他,也是功劳!”

    言罢附回肉身、双臂一张,将三个要冲出的武师拦了回去,道:“诸位退开些,这魔物交给我!”

    他伸展双臂时又觉得一阵剧痛,但到底已经好了很多。妖兽血肉与北辰庙堂心法令他调息、自愈的速度远超常人,先前在那一界积郁的灵力,也提供源源不断的补充,因而此时觉得至少又有了奋力一搏的力气。

    那三个武师见他说这话时豪气万丈,忍不住愣了愣,倒没强冲上去,该是原本心中就犹豫不定,但只是凭着被恐惧催出来的决绝之意打算舍身罢了。

    李伯辰倒也不觉得他们胆小怯懦。作为寻常人而言,见着叶卢这样的怪物能做到这种地步,也算是有一副豪胆。

    他拄着刀站了起来,喝道:“叶卢,做个了断!”

    叶卢闻言大笑,道:“你——”

    但来得及说这一个字,李伯辰便如他刚才一般,合身猛扑上去。叶卢脸上现出一抹狞色,手臂化作木刀当心便刺:“想学我!?”

    “正是!”李伯辰将身子一侧,叫那木刀直刺他腹部,又将左手一扬,喝道:“灭!”

    这并非他新得的什么术法,其实是在飞扑过去的时候,又在心中强运起了那咒文。他原本身上疼得厉害,起这咒时头脑中像有千万柄小刀在剜,如何也定不下心来。可腹部被叶卢刺了这一记,倒一下子令他心中一寒,反而念头空明了。

    叶卢听他喝了这个“灭”字,下意识地要闪开他这一掌,但心中那念头还未生起——

    忽然凭空消失了!

    李伯辰现身在另一界。叶卢那木刀还插在他腹部,可人已没了生机。下一刻,人形的木身哗啦啦一声响,枯朽在地。

    果真成了!

    他忍痛退开一步坐倒在地检视腹部伤口,晓得自己的确避开了要害。血在汩汩地向外涌,但并未伤及内脏——可眼下他这状况,也没什么好伤的了吧!

    阴差说满院的木人皆为叶卢化身,他料理了这一个,还有许多个。但这个身上的神魂被此界灭了,叶卢必定遭受重创,此法大有可为。

    他便坐了下来双目紧闭、运气调息。过了半个时辰,觉得身上疼痛骤减、又恢复了些力气,便心道:“送我出去!”

    眼前一亮,正听着身后那三个武师齐齐发出一声惊呼。于这些人而言,连刹那的功夫都没过去吧。

    他此刻心神大定,左右一瞧,正看见院中还有十来个木人向这边围拢过来,立即将刀一扬,猛虎一般扑击过去。

    到这时那些木人才齐齐一愣,身子顿了顿。又相互看了看,转身便逃。这些木人也是寻常人大小,赤身裸体。但裸露的并非人的肌肤,而是沟壑纵横的树皮,逃散的时候吱呀作响,仿佛年久失修的木机,动作也磕磕绊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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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跑了几步,便有两个木人轰然倒地,化为硬邦邦的木桩。再走三四步,又有两个也倒下了。这木人一倒,余下的行动便敏捷灵活起来。李伯辰心道阴差该是说对了——叶卢的确将一部分神魂藏于这些东西体内。如此即便其中一个被击散了,也还有别的身子可用。

    但如今该是以为自己虚张声势的那个“灭”字诀是什么威力极大的咒法,正打算合而为一,尽快离开了。

    他猛跑几步,瞅着还剩下的六个中的其中一个,飞身跃了过去,喝道:“哪里跑!?”

    他一下子捉住了那木人的脚踝,便见这木人体表飞快地变成枯黄色,树皮的沟壑中也扬起木粉来,该是正将身体内所藏的神魂退去。但下一刻,这木人又凭空消失不见,李伯辰从地上一跃而起,倒是比刚才更加神采奕奕。

    第二个化身被灭去,余下那五个木人奔行时愈显迟钝。但李伯辰此刻却比刚才更加敏捷有力,又扑击过去,喝道:“叶卢,纳命来!”

    五个木人忽然齐齐扑倒在地。

    该是放弃了这木形的化身,遁入到什么地方去了吧。见放在院中的那些阴兵如今又像之前一般,茫然无头绪,李伯辰便拄刀站定神魂出窍,喝道:“哪去了!?”

    九三此时正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或许是瞧见李伯辰龙精虎猛杀得兴起,他脸上也是喜滋滋的神情,听了这喝问,立时叫道:“地下、地下!藏到地下去了!”

    又换上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搓手道:“真人,我在院外设了禁制,他逃不掉!嘿嘿……真人可以叫人将这院中的花木都点了,上边儿的死了,底下的老根一时间也没什么活路,定能将他给逼出来!真人可要我帮忙?”

    李伯辰自矜他这“幽冥真君气运传人”的身份,没有理他,又附回肉身,高声道:“几位兄弟,要与我一同除魔么!?”

    此时竞辉楼院中的两栋小楼都已着了,像两柄巨大的火炬。要寻常时候,人心疼的必然是其中财物,可之前瞧见叶卢那巨大身形,又听说乃是魔国须弥人,心里就只想着能将那邪魔除去保命,再顾不得其他了。

    之前被叶卢摔下的几个人有的生有的死,其后打楼中逃出的将那些伤者安置一旁,又试着去救火。但早春天干物燥,那火一燃起来便愈发势大,非人力能挽回了。

    于是院中数十人便有的想翻墙逃出去,有的则被吓傻了,直到见李伯辰一连格杀两个“妖魔”,才略缓过些生气。

    先前那修士未死,被人灌了些水、红白药有了气,身边围了一堆瞧着像楼中管事的人。他在这竞辉楼该地位崇高,此时更能说得上话,听李伯辰这样问了,便嘶声道:“英雄,怎么帮你除魔?”

    李伯辰抬手向院中一指:“把这院子里的花木都给我点了——舍不舍得?”

    那修士闻言一愣,随即转脸同身边一个只披了薄毯的富态女子交谈几句,便道:“诛杀邪魔是大功一件,这楼算什么!掌事说了尽可去做!”

    和这些人打交道真是痛快!李伯辰便道:“好,动手!”

    之前那三个武师被叶卢吓得慌了神,如今该觉得心中惭愧。现下见李伯辰神通广大,似乎邪魔也不足畏惧,一下子有了胆气。呼喝了几个男子去取了火,分头往院中跑去,点剩下的花木。

    其实剩下的也没有多少,仅是些花草、低矮灌木。这时节虽说发了嫩芽,但水分不多,遇火即燃。

    李伯辰便持着刀,目光炯炯地环视院中——阴差说院里这些人都被叶卢下了种,该是指之前在自己身体里生出来的那东西。叶卢要真狗急跳墙,也许会取他们性命。但如今之事与行军一般,真因担忧这些人的命而心慈手软,只怕形势更坏。

    不过要他真想不开现身作恶,那他的命也就到头了。

    院中燃起大火,李伯辰便又出了窍,道:“现在呢?他藏在哪儿?”

    阴差喜气洋洋地叫道:“真人稍待!”

    随即化作一阵黑雾,在院中横扫一圈,忽的俯冲而下,在院墙边一块青石旁汇成人形,喝道:“哪里逃!”

    又将手一甩,掌中化出铁索,一下子没入青石旁的土地,转脸喜笑颜开:“真人,逮着了!这蠢物化成了个木胎!”

    李伯辰附了身,持刀大步走到青石旁站下,喝道:“拿火来!”

    修士忙道:“去!去!”

    自己也被人扶着,小跑凑近。该是都觉得如今已不甚危险,十几人便将青石围了一圈。李伯辰抬刀在刚才阴差所指的地方狠狠掘了一下,忽听得土中“吱”的一声叫,像老鼠、又有些像婴儿声。

    他便将魔刀重插回刀鞘,俯身用手去挖土。身边有几柄火把照着,土中的情形看得也清楚。挖去三掌厚的一层,终于见着土里有个白白胖胖的东西,像是首乌的根,也像人参。但要大上许多,约莫有小臂长。

    可这东西没有根须,完全是个小婴还的模样,眉眼口鼻都栩栩如生。一旦土被挖去,立即扭动起来,不知打何处发出“吱吱”的声音,倒像是在说话。

    然而他身上被几道细细的锁链缠着,怎么挣都挣不脱,李伯辰心知只是阴差用他的铁索把它困住了。

    叶卢的神魂化了十几个木人,被自己弄去那一界灭掉的,该占了大半。如今土中的这个,就该是他剩下的吧。这么看,此时叶卢与那些阴灵也差不多,神魂受损,浑浑噩噩,只余本能了。

    周围的人瞧见这东西,都倒吸一口凉气,皆不敢出声。

    李伯辰一把握住他的脑袋将他从土中提出,其上的锁链便忽然化成黑气散掉了。见这情景周遭的人又是一阵惊叹,皆忍不住退后一两步。

    倒是那修士瞪圆眼睛,嘶声道:“这……这……这就是?”

    他说了这话,转脸来看李伯辰。

    李伯辰心道,我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仍点了点头,道:“阁下也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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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士受了重伤,此时几乎是半躺在搀扶着他的几人身上,但仍强撑精神:“我只听说过……须弥胎……须弥胎……就是用这东西炼化的吧!?”

    李伯辰愣了愣——修士说的是自己之前吃掉的那个须弥胎吧?当时应慨说是用须弥人的木胎所炼,自己还觉得以“胎儿”——哪怕是须弥人的胎儿——来炼那东西,实在叫人头皮发麻。

    但如今真见着了,观感又不同。

    因为这东西虽看着有人的面目,可触感模样其实更像一株很大的人参。入手也并非温热,而是冰冰凉凉,倒又仿佛一颗大萝卜。

    许是见李伯辰此时说话和气了,修士身边那富态的掌事便问:“祁先生,须弥胎是什么?”

    修士摇了摇头,转脸往院中扫了一眼,沉声道:“须弥胎……炼成灵药,起死人肉白骨!是至宝!”

    说了这话又抬手向李伯辰施礼:“李英雄诛杀邪魔,正该得此宝!”

    李伯辰握着这东西,瞧了瞧身边这些人。该都是竞辉楼中的,一个个狼狈得很。先前与叶卢厮杀时,这些人大概都在忧心自家性命,因而想不了别的事。但此时危机已除,便能看得出许多人脸上笼了一层忧色——竞辉楼经此一焚,损失甚大。管事的不说,就是另外那些在楼中做事的,也要忧心自己往后的活路吧。

    这里的人虽说当得起慷慨豪迈的美誉,但也不会人人都是如此。

    他便想了想,沉声道:“诸位,这里可有空明会中人?”

    周遭的人愣了愣,隔一会儿,祁姓修士才道:“……英雄问这个做什么?”

    李伯辰道:“闲问一句。”

    话虽如此,但他诛杀须弥人余威仍在,也没人敢不答他这“闲问”。那掌事的妇女忐忑道:“我……我就是。”

    李伯辰将她打量一番,点点头:“我之前看着院子里来了三个人。一个是叫浑三儿,一个是柳河边解库的掌柜,再有一个是南门李猪儿食铺的伙计——谁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半夜到这儿来的?”

    人们一时无言,修士的脸色慢慢变了,道:“李英雄……咱们这些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魔人有什么牵连的……”

    李伯辰笑了一下:“祁先生不要多心,还是闲问。”

    女掌事一咬牙:“这事我知道。说了您别不信——那浑三儿是前些日子给楼里弄了一车南笋,今晚不知怎么忽然又跑来讨赏钱——之前都结清了的。”

    “秦家解库那个掌柜——咱们也把余钱放在解库生钱,他昨夜也是为钱的事来。李猪儿食铺那伙计,是说楼里有位客人叫了他家的吃食,来送了。可来了一问,又并没有那位客人。”

    她盯着李伯辰:“都是赶巧儿,都是实话,您是说……这些人和那个须弥人都有牵连?”

    李伯辰看她的神色不似作伪,说话时候另两个人也微微点头,便觉得的确该是实话。叶卢也说他们并不知道今夜为何来此,那人狂妄乖张,不至于在这种小处扯谎。

    他问这事,也是略探一探罢了。竞辉楼里的确有空明会中人,也该的确不知情,都是被叶卢拿来用的。

    便笑了笑:“我想应该没有。这事就不用多心了——这位掌事,我还有件事要问。要是我想帮巧姑娘赎身,该出多少钱?”

    这些人闻言一愣,掌事下意识地转脸往远处看——林巧靠在棉帘上半躺着,一个丫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热汤,正喂给她喝。她看起来神色恹恹,脸颊上也有一道擦痕,似乎刚才摔得狠了,还没醒过神。

    但如此鬓发凌乱、眼神迷离,就愈显得楚楚可怜。远处火光又将她的头发映得微微发红,好似从画里走出来一般。纵使见天儿见她的人也该都在心里暗叹一句:好一个国色天香的漂亮人儿。

    掌事收回目光,道:“李……这个事情,我拿不得主意,还得大东家说了算。”

    修士沉默片刻,低声道:“李……先生,楼里的这些姑娘,虽说沦落风尘,但平时也都没亏待了他们。其中许多,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为生计所迫罢了。要是……要是你想……”

    李伯辰听到此处,知道他们会错了意。便手一施力,咔嚓一声将那扭来扭去的须弥胎的脑袋拧折了,道:“祁先生,看你知道这须弥胎,也是修行人,该有门路打听到拿它怎么办。”

    “今夜的事情,是因我而起,我该做赔偿。但身上银钱不多,所以,用这须弥胎赔这竞辉楼,再换一个巧姑娘,当不当得?”

    修士与掌事一愣,都瞪大了眼睛。李伯辰摆摆手道:“是我与她有旧,不想她在此受苦,没有别的心思。”

    他们又愣了一阵,修士的脸才一下子涨红,连声道:“李英雄,实在对不住,是我想岔了、想岔了,唉!”

    掌事看看修士,又看看李伯辰,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倒是旁边有个洒扫仆妇模样的女子低声道:“这也是好事……郑妈妈,大东家也会乐意。”

    掌事的眼睛转来转去,到底叹了口气,道:“那我去问问她。”

    说了这话,慢慢走开了。

    李伯辰瞧得出她该有些不情愿。或许是不明白那须弥胎究竟价值多少,或许是舍不得林巧这红牌。但他在此时问这事,也是知道时机正好。他虽不愿做以势压人的事情,但自己刚才的本领,这些人都瞧得清清楚楚,该不敢将自己惹恼了。换在平时,这位掌事该有许多理由来推脱搪塞,闹不好又惹出大麻烦。

    李伯辰见她走过去,俯身同林巧说了几句。

    林巧似乎还迷糊着,愣了一会儿。掌事便往这边一指,林巧转脸看了看,一下子落下两串眼泪。

    李伯辰心中一松,想该是成了。

    自己是不得不带她走。且不说她的母亲对常庭葳的救助恩情、她本身也为了换得胞弟一命才卖了身——单说空明会中其他人要是日后寻来的话,林巧也会陷入绝大的麻烦之中,搞不好要没命的。

    自己眼下虽也不知在何处落脚,可暂时带她脱离险境,却也是力所能及之事。



    过了一会儿,林巧被掌事搀扶着走过来,众人分开,为她让出一条路。

    她走到李伯辰面前,眼睛红红的,只唤了一声“李大哥”就要下拜行大礼。李伯辰不知她是感谢自己救了她的命还是为她赎身,慌忙将须弥胎抛给那修士,上前一步搀了她的手臂,道:“林姑娘,我受不起你这礼的。”

    他力气大,林巧身体虚弱,他这一搀,林巧一软,一下子倒在他臂弯里。隔着盔甲倒是感觉不到什么“温香软玉”之类,但心头仍是一跳,险些就把她给推开。

    旁人瞧见他这架势,倒以为是他将林巧一把揽过了,也不知人群中几个女人想到了什么,也跟着眼圈一红,还有一个一下子哭出来了。

    那掌事瞧见这情景,也跟着抹了抹眼,道:“巧儿,你命好,也算熬出头了——对了,你那契书……哎呀,在楼里了……还该到官府具结勾销的——”

    李伯辰不是很懂这些事,但晓得大概是改籍换户之类。可这些事情要处理起来,大概得等到天亮。然而这里动静这样大,官差随时都会来,他便道:“用不着这么麻烦,这些事往后再说吧。”

    “林姑娘,我即刻就要走,你现在能不能跟我一起走?”

    林巧抓着他的手臂站直了,道:“……能,李大哥,我再说几句话。”

    此时天光开始微微放亮,隐约听见城中几处传来些人声、呼喝声,不知是不是城里的差兵来了。但李伯辰想了想,道:“你说。”

    林巧便向身前这些人拜了拜,又对掌事道:“妈妈,我房里还有些银钱。票子之类的该是都烧了,你改日问秦家解库去。要是取不回,房里的金铤银铤合着还有九十多万钱,水儿和穗儿跟我这些年也过得苦,要是她们想走,你就留了那钱,也叫她们走吧。”

    李伯辰听着“九十多万钱”,吓了一跳,心道怪不得那掌事之前还犹豫了片刻——林巧攒了九十多万钱,还不能给她自己赎身的么?不,何止九十万?她说还有一些存在解库里的,该更多吧!

    掌事连忙答应,道:“好、好,都听你的,我过后去问她们。”

    林巧便转脸道:“李大哥,我们走吧。”

    这时那修士开口:“李英雄,前门该是走不得了,听外面的动静,是城里的差兵来了。你们随我来,从后门走,我那里还有一匹马!”

    李伯辰道:“好,多谢!”

    仆役居所、水火房、马厩之类的在更后一进,倒并未被大火波及。修士为林巧找了一匹三岁的枣红母马,又要为李伯辰寻一匹马,他便谢绝了。

    他那马在客栈,包袱里还有些钱、铁手套和长刀,长刀和马其实不甚重要,但铁手套是这宝甲的一部分,万不能丢了。还有钱——他眼下还有三千七百多的李钱,虽说与林巧的私房钱相比算不得什么,但今后几日,两人大概全得靠这些吃喝。

    他问林巧可会骑马,林巧答会。本以为她这会是闺房小姐的会,岂料她未叫人扶,将马镫一踩便翻身上去坐得稳稳,倒出乎李伯辰的意料。

    他牵马欲走,但修士将他拦下,站在马厩的阴影中低声道:“英雄,你如今是海捕文书上的人物,今夜院里不少人瞧见了你,我说句枉做小人的话——万一你走后有人想不开,去官府告了你……”

    此人与自己算是萍水相逢,如今说了这话实在暖心。李伯辰便向他抱了抱拳:“兄台的心意我明白。多谢!”

    修士松了口气:“我修行之前也是江湖人,在安州和营州一带有点名气。英雄往后遇着为难之处,便报我孤鹰岭箭神的名号——不是自夸——或许能叫人卖几分薄面。”

    他这名号听起来颇为气派,但李伯辰急着走,实在没有心思再寒暄,只道:“好,多谢!”

    便一拉枣红马的缰绳,牵着它出了后院。

    之前听着远处隐隐的人声、喊杀声,以为是差兵来了。可出了门却意识到不是这么回事——原来城中还有几处也起了火光,升起四五道浓烟。往街口看,正瞧见一队府兵匆匆行过,刀枪俱全。那带队的军官口中喊些什么“贼”、“匪”之类。

    李伯辰愣了愣,忽然想到之前听九三所说的事情——叶卢前些日子给附近的大小匪帮散了许多钱财,难道今夜的事情与那件事有关?他又是想做什么?

    可此刻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李伯辰瞧见斜对过有一条小巷,正笼在阴影里,便将马牵过去,抬起脸对林巧道:“林姑娘,你在这儿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林巧忙道:“你去哪儿?”

    她声音里略有一丝慌乱,或许是在怕。李伯辰便放低了声音:“我原来在竞辉楼斜对过那家客栈落脚,有些东西要取回来——你悄悄的不要出声,在心里数五十个数,我就带你走。”

    尽管巷中光线昏暗,还是能看到她脸色煞白。但也只抿了抿嘴,道:“好,李大哥,我在这儿等你。”

    李伯辰便一纵身蹿出小巷,沿着墙边疾行而去。他落脚的那家客栈在竞辉楼对面,等他绕到前面那条街时,正瞧见竞辉楼院前来了一队兵。他如今着甲,大氅也落在楼里被火烧了,便在街口墙边停下来,看见掌事与修士迎出了门,同那带队的十将交谈。

    听了几句,知道果然是城中遭了匪——昨夜附近的几支占山为王的匪徒骗开北城门闯了进来,合约三百多人,一路烧杀劫掠,这会儿已快到南城了。城里的府军分头镇压,奈何兵力不多,那些匪徒也窜至城内,一时间人心惶惶、难以剿除。

    如今瞧了竞辉楼的大火,以为也遭了匪便来看,但掌事的解释说是有人不小心打翻了碳火,那队兵便很快离去了。

    李伯辰愈发觉得事情蹊跷——这些贼匪闯城,必然与叶卢有关、说不定也与自己有关。叶卢原本叫他们进城来做什么的?

    他一边疑惑一边过了街,翻进那家客栈后院。进屋取了自己的包袱,又在马厩中寻到他的白马,拨开门栓驰上街道。



    快马奔至林巧停留的巷口,看到人与马都在,便松了口气。林巧还穿着绣房中的单薄衣裳,冷得瑟瑟发抖,见他来了,强笑了笑,道:“李大哥,我数到四十九。”

    李伯辰愣了愣,知道自己在街口停留了一段时间,她真要慢慢数,也该数到两三百了。原本觉得她虽然身处欢场,但平日也算得上锦衣玉食,该有些娇气。没料到如今看不但善解人意,性情也很刚强。

    他笑了笑,道:“好,林姑娘,你跟上我骑马出城,我再想法子给你弄件衣裳——你能骑快马吗?”

    林巧呵出一口寒气:“能的。我还学过剑呢!”

    “那你跟好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停。”

    说了这话他一拉缰绳,沿街向北驰去。起初他怕林巧跟不上,跑得慢。但行了一段路发觉林巧并不曾落后,微微侧脸一瞧,也不见她脸上有太多惊慌畏惧之意,便又快了些。

    两匹马都是好马,沿路居民该是知道有贼匪进城了,紧闭门窗不出,倒是一路畅通无阻。期间在街口遇着两队兵,但只听见他们喊了几句什么,两人便疾驰而过。或许见李伯辰穿着盔甲、当他是什么将校节级,那些兵也没有追上来。

    其实本该先给林巧弄件厚衣裳,但李伯辰如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便不想再在这城里停留。叶卢本是打算来游说自己的,既然没成,就该等另一人捉了常家人,再对自己威逼利诱一番。

    但之后竟然魔性大发,要同自己决一死战——可以解释为须弥人本就心性不定,被自己激出了真火。然而之前在隋境的时候,他们又是试着以符宝册封灵神,又是在此处等候自己,费了这么多心思,叶卢真会因一时的意气,而搅了局么?

    他真是那样的人,那一位也不会放心将这里交给他吧。

    且如今这些贼匪进城,也该是叶卢原本计谋中的一环,他如今想来想去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先远离这是非之地,再做打算。

    两人拐上直通北门的大道,远远能瞧见沉沉雾霭中城楼的一角飞檐。又奔行出一段,终于看到贼匪——前方数百步远处一家货栈被点着了,十几个手持刀兵的匪徒正在将什么人从燃着火的屋子里拖出来,有老有少。

    其中一人挣扎得狠,一个匪徒便一刀刺进他后心,那人登时倒地死了。余下的人见状哭喊起来,另一些匪徒哈哈大笑,几张脸被火光映得如鬼怪一般。又听见马蹄声,便转脸瞧过来,有两人持着木枪冲到街上,叫道:“什么人?下马!下马!”

    李伯辰在耳畔呼啸风声中低喝:“林姑娘,别停!”

    边说边抬手从背后拔出魔刀,策马猛冲过去。待距那些匪徒十几步远,他们才瞧见李伯辰身上的盔甲,脸色一变,便又有几个持刀想要冲来。

    李伯辰在马上矮了身子猛一挥刀,刀芒乍现,呜的一声将身前两个持矛的连着他们手中长兵斩成两段。余下人见势大骇,纷纷要闪开,但白马已呼啸而过,砰的一声将一人撞飞,在半空中喷出血来。

    交错的当口儿,再出一刀,另三个匪徒的脑袋冲天而起,打着旋儿落到着火的货栈中去了。他这才厉喝:“滚!”

    还有命的五个匪徒吓得哭爹喊娘,连忙丢了刀枪手脚并用地爬开去了。

    他转脸看林巧,见她脸色煞白、紧咬嘴唇,但看起来还能撑得住。

    又向前奔行一段,匪徒便更多了,街上甚至还有身穿盔甲的府兵尸首,看来是之前已在此处激战过。这条直通北门的长街上匪徒数量不下百人,还有些坐在燃着的屋子旁吃喝说笑,俨然是安营扎寨的模样。

    更远处,则有人将一些车辆搬来阻在街口当做拒马,之后一些匪兵持长短兵器站着说话,身后的路边则堆积了许多的财物。他们看起来像是乌合之众,然而李伯辰瞧得出这条街上的布置其实很有些章法。除去匪徒们过于散漫这点不论,别处已很像一只小小的军队。

    看来要闯出城门去,很是要杀上几个人了。

    他心中生出这个念头,意识到不能让林巧再跟在自己身后。他自然不怕这些人,但刀枪无眼,难免不会叫林巧落马。

    见那些匪徒远远地听着马蹄声、站起身来的时候,李伯辰将马一缓让到林巧身边,道:“林姑娘,得罪,到我这儿来!”

    而后一伸手揽住林巧的细腰,一下子将她掳到了自己身前、坐在马鞍上。林巧似乎被他吓着了,连叫都没叫出声,身子轻飘飘的如纸扎的一般,等过了两息的功夫,才“啊”了一下,似乎是被马鞍给磕疼了。

    李伯辰这才想,自己是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糙汉子,但这林巧无论性情再怎么刚强,也始终是个女子——在寒风中奔驰、杀人、又猛地将她抓过来……这事情在自己看来很是平常,但她可未必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折腾。

    便低声道:“林姑娘,抱歉,出城就好了——你抱住马脖子,别抬头!”

    他这话音一落,忽然听见耳边日的一声响,竟是一支箭飞射过去了。

    ——匪兵们竟在街边安排了弓弩手!?这还哪里是匪了!?

    他心中一惊向左右看去,见两侧墙头屋顶隐隐绰绰地立起些人来,随后嗖嗖一阵箭鸣,足有十几支攒射过来。他这才庆幸刚才将林巧掳了过来,要不然非得被射下马不可。

    但他倒不畏惧这些东西。已是养气境,看那些射来的箭不觉比苍蝇飞要快多少,举刀当当格开两支,又用左手抓了一支,猛地掷回去,便听那边屋顶噗通一声响,一个弓手被贯穿了脑袋,滚落下去了。

    前头那些匪徒见他这气势和本领,纷纷站起身来慌忙去拿刀枪,那拒马之后一个裹着红头巾的厉喝:“哪里的朋友!?要不是官兵,下马来说话!”

    李伯辰冷笑一声,喝道:“我乃李伯辰!”

    他说了这一声,见那小头目愣了愣,似乎并未想起自己是什么人,便只得又喝:“挡我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