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出这一声时使了真力,声音便如炸雷一般沿街滚去,骇得前头几个匪兵浑身一颤,险些叫刚拿起的刀枪又掉了下去。
李伯辰又见这些人中似乎只有那个红头巾的匪徒是个头目,便又喝:“诛!”
一道雷霆随声而出,咔嚓一声轰在那人头顶,他上半身登时一阵焦黑,站在原地晃了晃,一下子倒下去没了气息。
又将魔刀一挥,一道气芒斩出,将街面铺着的青石板轰隆一声掀开一片,连路当中那车子垒起来的拒马都给劈开了一半。
先前已与叶卢战过一气,这魔刀便使得愈发趁手。这一记刀芒足有十几米长,称得上摧枯拉朽,连他自己都没料到能有此声势。那些匪兵见了,更是肝胆俱裂,晓得这黑甲骑士乃是个修行人,便抱头四散,大呼小叫起来。
李伯辰猛一夹马腹、一提缰绳,白马冲至拒马前,一下子跃了过去。等跑出几十步远,才见前头街口又忽然冲出一个黑马骑士,口中喝道:“哪个不开眼的敢与临西义军为敌!?”
这骑士一现身,蹿去路旁那些匪徒便好似瞧见主心骨,纷纷停住脚步大叫:“三当家的来了!三当家的来了!”
那骑士手提一柄乌沉沉的大刀,停在路当中横刀立马,身上亦是着甲。兼又生得膀大腰圆,看着如一尊铁人一般,极有气势,张口再喝:“我乃冲宵寨第三把交椅闯大天!来的是哪位朋”
他话还未说完,半空中又咔嚓一声炸响一道雷霆,一下子轰在他头顶。但这匪首与刚才那小头目不同,似乎是个修行人身子只微微一晃、电光在盔甲缝隙间蹿了蹿,倒是没有倒下去。
他挨了这一击,登时大怒,吼道:“你是要寻死!!”
便一提缰绳,迎面冲来。
李伯辰听他提了“临西义军”,虽不知真是临西君的人还是匪寨以此名号招兵买马,但已晓得这些人与寻常的匪徒不同了。搁在平时,他们见了自己这种修行人杀人立威,必会惊骇得有多远跑多远。可如今该是因为已在城中劫掠了一番、杀得兴起了,一见这“闯大天”现身,立即又有了胆气。
此时这些匪徒,已可称得上是乱军了。他在无量城中时见过一次炸营,深深晓得这种时候的人全无理智可言。要不能叫他们彻底胆寒而被围了,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林巧一定要被刀兵所伤。
因而见这闯大天汹汹来时,便决定不再施展术法对没有修行的人而言,术法虽然神异,但总没有实打实的力气来得直观。他便也将魔刀一扬,一手把住林巧肩头将她抓稳,喝道:“来得好!”
两马相冲,近百步的距离一闪而过。待能瞧见彼此的须发时,匪首掌中大刀上忽然涌出一层电芒,噼啪作响。李伯辰一瞧便晓得这该是“天诛”的低级变化倒是第一次有人用北辰术法来对付他。
他有心震慑敌胆,因而见匪首的大刀兜头砍来,便不闪不避,亦未用刀锋,而是将手臂一撩刀背向前,在两马交错之际去格他这一记。
那匪首见他使了这招,脸上立时露出狞笑,该在笑他不自量力那混铁长刀便是自重都足有几十斤,此刻借了马势人力,更该有两三百斤的力道,又觉李伯辰是自下往上荡,断无可能吃住这一击的。
两刀相交。
电光火石之间,大刀上的电芒一下子蹿去了魔刀上,将李伯辰的整条手臂都映成亮白色。可他挨了这电击,却半点儿难受的感觉都没有,反倒觉得身上酥酥一麻,颇为受用!
便听仓啷啷一声巨响,匪首掌中大刀一下子被击飞,在半空中舞得如一只铁风车一般。
两马错过,匪首脸上的狞笑还未退去,但李伯辰已借了被大刀格了这一下的力,将魔刀又反手一撩、刀芒乍现即敛!
匪首的上半截身子便沿着极平滑的切口斜斜地滑落下去。下半截身子坐在马上,又蹿出几步,才噗通一声跌落在地。
那街两旁围观的匪徒原本在大声呼喝叫好,此时却像一同被掐住了脖子,一声都发不出了。李伯辰连看都懒去看身后那尸首,将刀一扬,断喝道:“还有谁敢拦我!?”
此时前方数十步远处又斜斜蹿出几骑,正瞧见那匪首被李伯辰一刀两段。原本似是也想冲到街当中叫好喝彩,但一见了这情景,当即勒了马头,那几匹马便嘶溜溜地一阵叫唤。
其中几个又惊慌失措地喝了些“公子小心”、“放过去”、“这人什么来路”之类的话,但也不敢来拦了。
李伯辰瞧这些人的装扮,只见是几个顶盔贯甲的壮汉护着当中一个披着滚毛边大黑氅的年轻人,该也是些匪首、头目。
原本见他们都被自己吓破了胆,便打算疾驰而过,但瞧见那年轻人身上的大氅就改了主意。策马疾冲而去,喝道:“拿来!”
见他又直闯过来,那几个着甲的男子不得不硬了头皮来拦,但李伯辰低吼一声,遥遥斩出一记刀芒,当先两个人登时被一分两半,鲜血狂喷。那黑衣公子骇得面无人色,勒马欲退,但又被身后的两骑给挡住了。
李伯辰奔至他面前,伸手一抓便揪住他的大氅系带,一下子将他甩到了半空。这年轻人吓得哇哇直叫,怀中哗啦啦落出一堆金玉玩意儿。李伯辰本不欲取他性命,奈何眼力太好,一下瞥见其中几件上面还沾着血,显然是劫掠所得,便冷哼一声在大氅下斜出一刀
那年轻人立时在半空中被他分成了两段,两人一马呼啸而过,那血雨才洒落下来。
此时才听着身后那些匪徒一阵哭爹喊娘,前方道路上的那些则抬手丢了刀枪,没头没脑地往街巷里蹿。他将大氅在烈风中一抖,笼在林巧身上,喝道:“姑娘坐稳,出城了!”
便直冲到城门前,越过匪徒、官兵尸首,一地的刀枪,绝尘而去。
出城又奔行出十多里地。城外还有些小股的匪徒,每支五六人,该是城内的匪兵放出的斥候队。李伯辰遇着两支不知好歹的来拦他,顺手就都收拾了。
等再见不着什么人、道路两旁也变成大片的原野、丛林时,他才放缓了马速。这白马体力极佳,但毕竟载了两个人,便也出了一身的汗,喘息愈重。
李伯辰将魔刀插回到背上,长出一口气——他不是喜杀的人,但刚才一番恶斗,的确叫他觉得气血旺盛、神采奕奕,纵使一夜未睡也不觉得困乏。
此时紧绷的精神松弛下来,才忽然意识到,被自己揽在身前的林巧似乎一直都没出声了。他登时吓了一跳,连忙问:“林姑娘,你还好吗?”
林巧没说话。
他心中一凛,连忙驻马,小心地侧脸去看她——见她脸色煞白、嘴唇微张,已靠在自己怀中昏过去了。
李伯辰暗叫一声不妙,忙将手伸进大氅去探她的脉息,一不小心碰着她的胸口。林巧的衣服穿得极轻薄,这下便碰了个温香软玉——要说自己的身子是铜铁做的,她这身子就真是用糯米团捏的了。但这种时候还哪有心思想别的,一路摸着她的胳膊,搭上脉门。
——该没什么大事,仅是昏了。也许是惊、冷、累、伤所致的吧。
他心里一阵自责,想,我真他娘的昏了头了。
刚才冲杀那一阵子,只顾着自己爽快,也是怕被匪兵围了,因而压根儿没理会林巧受不受得了。其实他知道自己本不是这样粗心的人,在无量城做十将带兵的时候,也能将部属照顾得很好。
但毕竟这么多年从未与女子同行、接触过,一时间心里想的都是糙汉们会如何如何,加上如今已是养气境,身体状况迥异于常人了,许多做平常人时该会想到的细节,眼下也全抛到脑后去了。
他忙左右看了看,没瞧见什么房舍。如今太阳虽然升起来了,但还是很冷。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尽快找个避风暖和的所在。便一手将大氅及林巧揽着,一边又策马向前缓行。
再走出两三里路,远远瞧见前方有一条小溪。他就下了大道沿溪水走,穿过一片林子,瞧见北边似有一个小村落。心中一喜,快马过去。可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村落似乎早废弃了,该是十几年前的战乱所致。
村中稀稀拉拉十来栋房舍,倾塌了大半,荒草丛生。但这也总比荒郊野地要好——至少此处衰败,附近的贼匪们便不会来。
他策马进村,找着一栋只塌了一半的,小心翼翼地翻身下马,又将林巧抱了下来。
踢开木门走进去,进了尚且完好的东屋。东屋只有一铺土炕,炕上积了一层灰。好在抢来的大氅够大,便将林巧裹着放上去了。
这破屋窗户早没了,风呼呼地往里吹。李伯辰走到外间地找了找,只寻到一只缺口的破海碗,一个烂了的瓦罐。他把它们都从泥灰里翻出来,又看了看灶台——没锅,也塌了。
便抱着瓦罐和碗走出去,先把马拴了叫它自己吃院门口的荒草。又走到对面全塌了的那家,把他家一扇半朽的门板给卸了,拿回来挡着窗。
而后站在院中想了想,心中低喝:“出来!”
阴兵现身。二十个阴兵,除去徐城之外,都是浑浑噩噩的。他便吩咐徐城领着他们在院中值守,倘有什么动静,立即飞报自己。
而后抱着碗和瓦罐,走到村后那条小溪边。先将它们都涮了涮,又盛了水带回院中,捡了石块垒个灶,把瓦罐搁上去煮水。
做完这些进屋看了看林巧,探探她的额头,只觉得微微有些烫。他记得她昨夜从三楼滚落下来,脸也擦伤了,不知道眼下是感冒伤风还是伤及内脏才引发了炎症。
他试着叫了叫她,但没叫醒。便将她一只手从大氅里拉出来,掐着她的脉门行了一趟气血探查。
经络关窍之内似乎并无什么阻滞,该不是内伤。但发觉林巧的体内经脉相比寻常人要更加宽些,甚至还有灵力流转。他愣了愣,心道她还是个修行人么?
她的修为该不高,看着是将将快要晋入灵悟境的模样。这样的修行人,看着的确与寻常人无异,也仅体质稍强些罢了。
李伯辰皱了皱眉,在炕边坐了一会儿,又道她真要懂修行,该也没什么不大了。她这样的身份、身世,心里该很不甘。试着修行,也是改变命运的途径之一吧。只是等她醒过来了,还是得问一问才好。
他又起身走到院中四下看了看——村西边有一片延绵的小山,林子很密,山上能瞧见有黑点一样的鸟儿在飞,便抬脚往山上走。
上山之后便用曜侯在自己左手心狠狠割了一刀,立即流出鲜血。他边走边将鲜血擦在树干上,等到了山顶,找到一个草窝子坐下来,捡了些石头在手里握着。
到这时候,才终于能歇一歇。林间风声啸响,枯叶飘落,凉气从甲缝里慢慢钻进去,觉得身子凉快起来了。他坐等了一气,又从林间看看山下那个小村落,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知道该拿林巧怎么办。
之前带她走是为了救她的命,可往后呢?自己还得去查常家的事,还得面对另外一个敌人。如今天一般的事情再发生几次、折腾几次,林巧该是受不了的。
但还没等他想出个头绪,便听着林间荒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坐在下风口,嗅到一股腥味儿。但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忽将右手一抬,石子飞射而出。
咚的一声响,没听着惨叫,随后有什么东西倒下了。他站起身走过去,发现是一只花脸儿的孤狼——脑袋被自己击出的石子打飞了一半。
这倒不错。他略有些开心——狼肉比熊肉、虎肉之类的都更细腻些,腥味儿也不那么重,倒和狗肉类似。便使刀割了一条后腿,拎着下山走到溪边剥了皮、洗净。
回到院中时半只瓦罐里的水已开了,便抽出几根柴温着,又在外屋地另支了一堆火,割了几条肉串上,从马背包袱中取了些椒姜粉、粗盐抹匀了,架在火上慢慢地烤。
屋子里静下来,只有柴火燃烧时的噼啪声。几条肉慢慢变黄,散出香气,油脂一点一点滴落。他拿曜侯又割了几条口子,再抹一遍椒姜粉和盐,等瞧着肉条略有些焦黄了,便将它们也插在火堆旁温着。
而后在海碗里倒了热水,端着走进里屋。
林巧还没醒,他知道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便将碗搁在炕上,用手轻轻地拍她的脸,唤道:“林姑娘?”
唤了几声,林巧皱了皱眉咕哝一声什么,又咳了几下,睁开眼。
李伯辰见她睁眼之后先迷茫了一阵子,像一时忘记发生了什么。她的眼睛显得很大,此刻嘴唇和脸都惨白,看着仿佛一只小猫一般,叫他觉得有点心疼。
随后才眨了眨眼,一下子坐起身,道:“李大哥——”
李伯辰忙将大氅拾起给她披上,又站起身说道:“林姑娘,实在抱歉。我没想到昨晚你身子那样弱,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巧裹着大氅只露出一张煞白的脸,往四下里看了看,轻声道:“不碍事,我只是……李大哥,这是哪儿?”
李伯辰将水递给她:“离散关城十几里路。安心,他们找不到这儿来。你喝点水暖一暖——饿了没有?”
林巧探出手接了碗,发觉是热的,就愣了愣。低头啜饮一口,又抬脸点了点头。李伯辰也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说自己饿了,忙走去外间拔了一支肉。
肉被烤得很烫,他走进屋时就晃了几晃,待稍凉了,才递给她。
林巧放下碗接了,又盯着这肉条看了一会儿。李伯辰暗道她平时锦衣玉食,该吃不惯这些东西,便笑了笑:“我刚打的狼肉。我昨晚没来得及备干粮,只有这个了。你多少吃一点,发烧很耗体力。”
林巧这才轻声道:“李大哥你……都是你刚才现弄出来的么?”
李伯辰笑道:“顺手的事。”
林巧道:“那你呢?”
“哦,外面还有的。”他此时才觉得自己的肚腹中也饥火翻腾,便又走出去拔了两只进来,说道,“我们先把肚子填饱,等你歇好了,再说往后的事。”
林巧点点头。
李伯辰便坐在炕沿另一边,吹了吹,一口咬下去。他从前在无量城时经常去后山打猎,对自己烹制烤肉的手艺颇为自得。今天这肉也烤得很好,咬着外面略焦的一层肉皮便是咔嚓一声响,椒姜和肉香味一下子灌满了嘴巴。
狼肉既细且嫩,不像猪、牛肉那样粗,口感与羊肉类似。一口下了肚馋虫被勾起来,便甩开腮帮子大嚼。两支肉约有小半斤,一小会儿的功夫便吃完了,双手都是油。
他再侧脸看林巧,见她怔怔地瞧着自己,则是将肉撕开小口小口地吃。
对视片刻,林巧噗嗤一下笑出声。李伯辰便笑道:“你别笑我吃相不雅,我以前可不是这样。但是在军队里待久了,大锅搅食,细嚼慢咽就没了,到现在还没改过来。”
林巧抿着嘴说:“李大哥这是英雄豪气。”
李伯辰又笑了笑,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只道:“哪里、哪里。”
左手心之前割开的口子如今已愈合了,他便在炕上抓了把灰土,慢慢搓手上的油,还能听着林巧吃肉时的“咔嚓”声。屋子里又静了下来,他坐在那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其实他也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只是两人的出身、生活环境差别太大,似乎没什么能聊起来的话题。
又坐了一会儿,慢慢觉得背后沁出一层细汗,瞥了林巧一眼。见她裹着大氅缩在墙边坐着,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也不知是真饿极了,还是自己的手艺的确好。
他想了又想,总算开口道:“林姑娘,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林巧低头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那,以前呢?以前有没有想过往后要做什么?”
“以前啊……我以前想,以后我给自己赎了身,就找个清静漂亮的地方买一个小庄子。”
“小庄子?”
“嗯……一个小庄子,几百亩地。往后靠着地租过些清闲日子。”
李伯辰愣了愣,在心里算了一下子这个“小庄子”得要多少钱。各国地价不同,李国的该是最便宜的。但从前听军中同伴说,即便是这最便宜的,一亩中田也得两千钱左右。几百亩地……要是五百亩中田的话……
得一百万钱。
加上个“小庄子”,怕不是要一百五十万钱上下。这还没算雇仆佣的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他对这世上的欢场女子了解不多,可在来处没少听类似的故事。譬如说,青楼女子相中穷书生,自愿赎身同他回家过上幸福生活,哪怕做个妾室也甘之如饴。还有某某头牌苦苦寻觅,只为找一个能托付终身的,好脱离苦海。
他记着这些事,便理所当然地想竞辉楼那种欢场之地必然如同火海炼狱一般,自己要带林巧走,她当然乐意。
但此时瞧着这低矮土屋、一地飞灰,又听了她原本的打算,才醒悟过来。自己将她带出来了,怎么安顿她?难不成找个地方将她塞去做农妇么?她原本可是家资百万、打算买个“小庄子”的呀!
其实这时候一想,也还是因为自己漂泊浪荡的日子过得久了,又忘记寻常人是怎么样的想法了。
他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心里也没了计较,只能将话题暂时岔开,道:“林姑娘,除了叶卢之外,你见没见过另一个人的模样?”
但这话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林巧昨夜突逢大变,如今又了生了病,不会想去回忆那些事的,自己太心急了。
便忙道:“算了,先不急着说这个。”
林巧似乎瞧得出他在想什么,抿嘴笑了笑:“没事,李大哥,你的事情要紧。那个人……我只见过他的侧脸,看起来是个老人。声音有点儿怪,好像嗓子受过伤。”
李伯辰皱眉想了想,没什么头绪。又道:“嗯。林姑娘,你知道常家人现在在哪儿吗?”
林巧摇头:“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但是——我只是听人说——从前的那些公卿,在国破之后大部分都逃到奉州了。奉州,北边就是临西。”
那就还是要继续北上的。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原是打算紧紧咬住那人不放。可现在带了这姑娘,想必无法按计划行事。但那一位已经提前离开几天了,哪怕自己孤身一人上路,追到他时该发生的事情也都该发生了。这么一想,倒真不用急了。
他便将手上的土灰拍了拍,站起身道:“要不要我把你的肉再热一下?”
其实也只是顺口一问——实在不晓得再说什么。但没想到林巧微微笑了笑,真将撕了一半的肉递给他:“好啊。”
她此时慢慢缓过神,又变得落落大方了,似乎还很高兴自己能问了这样一句话。李伯辰也觉得如此气氛又缓和了些,便将木棍接过。
林巧微微仰着脸看他,又将大氅紧了紧、把自己裹得严实些,道:“李大哥,没想到你这么细心。这些年,头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
李伯辰被她说得脸上微微一红,但心里倒很受用,便边走出去边笑道:“你的两个小丫鬟不是也把你照顾得很好么?昨晚我潜进去的时候,正听着她们在说你的病,还怕你晚上醒了见不着人。”
林巧隔着墙道:“她们是她们呀,女儿家细心是应当的。但李大哥你是英雄豪杰,这就叫胆大心细了。我真没想到,你也会这样伺候我。”
李伯辰被她夸得有些飘飘然,蹲在火旁将那半支肉又慢慢地烤,道:“说起来也是我连累你,赔罪、伺候都是应当的。好在你这病不重,你也修行过,该很快就好了——林姑娘,你修的也是北辰一脉的心法?”
他问了这话,又将肉转了转,从腰间布兜里再摸出些椒姜粉洒上去。等见着里面的白肉也微微泛黄了,才意识到林巧没回他的话。
他心中一紧,怕她是又晕过去了,忙握着半支肉走进屋。
可瞧见林巧靠墙边坐着,脸色煞白。见他走了进来,面上掠过一丝惊慌的神色。李伯辰意识到,她是故意没答自己,或者说,没想好怎么答。
他心中一警——自己之前觉得她有修为在身没什么大不了的,因而才随口一问。可如今看林巧这神情,似乎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她慌什么!?
某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李伯辰微皱起眉,沉声道:“林姑娘,你修行这件事,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林巧张了张嘴,脸上忽然又泛起一阵微红,只道:“我……”
几个念头在李伯辰头脑里飞快地变幻一遭。他意识到,这或许与叶卢、另一个人有关联——难不成这林巧本也是叶卢计谋中的一环?故意叫自己救了她、由她来监视的么!?
昨夜挖出叶卢所化那木胎的时候,林巧的确没有过来看!
想到此处,李伯辰松开手将那半支肉丢下,慢慢向前逼进一步道:“林姑娘,要真有人是恶徒,在我这里,可没什么不杀女人的忌讳!”
想到自己是中了计,他心中便生出怒意。说话时语气极为凌厉,将右手也摸上了腰间的曜侯。
但林巧却紧咬着嘴唇,受了惊似地看他,什么都不说。
李伯辰在心中冷笑,想对我来这招么!?
下一刻,她忽然落下两串泪珠,哭道:“李大哥,不是,我……我……”
说了这话,将脸埋进大氅里:“我……你叫我怎么说……”
李伯辰此时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意思,只道:“照实说!”
林巧猛地抬起头,紧咬嘴唇盯着他:“李大哥,你不信我……那我就走好了!”
又将眼一闭:“或者你杀了我好了!”
真以为我不敢杀人!?李伯辰抬手便要将曜侯拔出,但刚要有所动作,忽然意识到林巧的反应很古怪。
似乎……不是身负阴谋被自己撞破的反应,倒更像是羞愧!
他愣了愣,呆立原地,隔了一会儿,道:“林姑娘……”
又道:“你是……”
林巧慢慢别过脸,沉默片刻,止住眼泪,咬牙道:“我不想修行。可客人里,会有修行人。”
李伯辰刚想问“这又是什么意思”,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里划过,叫他遭雷劈似地呆住了。修行人,肉身强横。要到了难以自持之时,普通人怕是没法儿……
他退开两步,只觉自己脑袋嗡嗡作响,血直往脸上涌。我怎么这么蠢……这么蠢……他在心中大骂。也知道不能全怪自己翻脸太快——打离开无量城开始一直身处险境,无时无刻不得提防明枪暗箭,必要留心每一个反常之处。如此紧绷得久了,已很难将平常事往平常的理由上去想了。
但虽如此,自己却逼这个苦命的女孩儿将话都说明了——谁会想要修行只为了迎合“客人”?!她自然说不出口的,尤其当着自己这个曾被指腹为婚的“李大哥”的面!
他便是此时想一想,都能知道林巧心中有多么羞愤!
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长揖至地,道:“林姑娘,我是个混账莽夫。”
他一动不动,听着隔了一会儿,林巧慢慢吐出口气:“李大哥,我不怪你。我也不知道我修的是什么心法。也许是北辰吧。”
她说了这话就不再开口。李伯辰慢慢直起腰,见她将脸埋在膝头,笼在大氅里一动不动。
他便使劲儿挥挥拳往自己脸上隔空狠捶了几下,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拿起水已凉了的碗,悄悄退出屋子。
外屋地的火堆旁还有三支肉在热着,可他现在一点胃口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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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院子里,将瓦罐中温着的水又倒了一碗,再悄悄放到炕上。
而后一边在心里叹着气,一边将瓦罐提回外屋。做完了这事,还觉得脸上滚烫、后背发痒,便干脆走到院门口去看马。
白马见了他打个响鼻,拿头来蹭他的脸。李伯辰就一边挠着他的脖子一边道:“唉,马兄,我太蠢了。”
他说了这几句话,隐约听到屋中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忙住口侧耳去听。但似乎林巧听着院外没了动静,也赶紧将声音压下去了。
李伯辰更觉得心疼。此时再回想,意识到林巧一路来几乎没给自己添过麻烦,也从没问过自己怎么安置她。任何一个男人见她这模样,都该夸赞一句“善解人意”。可她这善解人意又是怎么来的?是这么多年在欢场之地、往心里咽着眼泪学来的吧。
刚才说那一句道歉的话时,的确是真心实意。却也晓得仅这一句话实在弥补不了什么。
要在平常,自己或许能想些办法再赔个礼,可如今这荒村野店、草木萧瑟,难道还能寻一束干花来道歉么?何况那种东西也未必管用——林巧虽沦落风尘这些年,但心中的清高之气该是没有折损干净,否则之前也不会立即舍了那么多钱财,答应跟自己走。
对这样的女子,要是拿出伏低做小之态去缠着磨着、硬要哄开心,反倒是看低她了吧。
李伯辰又叹了口气,从马身一侧解下得自璋山君洞窟中的那柄长刀,提着走进了屋。
他没好意思再看她,只盯着炕上那只水碗道:“……林姑娘,是我不好。你本来就病着,又叫我气了一遭。我想这样——今天我们就在这儿过一夜,等你养一养身子。”
又将那柄长刀搁在炕上:“这附近该没什么人,但这把刀我放在这儿。我出门去找点东西,很快就回来——你看这样行不行?”
林巧低声道:“好,李大哥。”
她此时不哭了,但声音嘶哑,鼻音很重。这倒比她将自己骂一顿更叫人难受。
李伯辰低叹口气,道:“外面还有些吃的,也有火,你要是冷了,就去烤烤火……我去去就回。”
说了话他便转身出屋,将白马牵到院中拴着。
他打算去弄些林巧该需要的事物。来的时候是下了道往这西边来,这回他也打算沿着溪水继续往西边走,那方向或许会些村落、集镇之类,但那个方向多山地,骑着马反是累赘,干脆就不带了。
他从马背的包袱中取出那副铁手套戴上,大步出了门。
其实他自己在山野间跑起来并不比马慢,长力更胜。很快便到了之前猎狼的山头,将那狼尸提起背在背上,奔行下去。
约一刻钟的功夫就钻出了山林,看到远方的一片草甸。来时跟着的溪水从这草甸中流过,那荒草被阳光映着,一片金黄,溪水则在其中蜿蜿蜒蜒,煞是好看。李伯辰瞧见这情景,又见天空一片碧蓝如洗,心里终于松快了些。
他又在草甸中行了一段,忽然嘿了一声,心道,算了,我一个男子汉,何必这样扭扭捏捏。说了混账话是我错了不假,但要是我在她面前都一直抹不开脸,她一个女儿家岂不是更不自在?等一会儿回去了,还是得平常些才好。至于道歉赔礼这事儿……她最想要什么?
这世上的女子,最想要的就该是安稳幸福的日子吧。想要过得安稳,得跟对一个人,得有钱财。
自己是个人……似乎还与她指腹为婚。但两人该并不合适。倒不是“嫌弃”她曾沦落风尘之地,而是自己也朝不保夕,身缠一堆麻烦,怎么能叫她过得好?哪怕有这心思,现在也不成。
那就是钱财了。可自己眼下只有三千多钱,瞧她平常的吃穿用度,大概连一个月的功夫都撑不下来。她或许不爱钱……但既然说之前想要买个“小庄子”……要真能给她弄个小庄子,她也算有了安身之地吧。
之前算那样一个田庄得百万钱之巨,但李伯辰想了想,觉得这些钱自己并非弄不到。
如今这世上,怎么来钱最快?自然是抢。他不去抢寻常百姓,却可以去抢山贼土匪的。散关城里那些匪兵人数众多,虽是几股合在一起的,但一家也该有百多人。瞧那什么寨的第三把交椅“闯大天”竟然穿了一身重甲,还有高头大马,想来这几个匪寨都很有些存货。
那些人在散关城作恶,自己倒是可以抄了他们老家,百万钱不就轻松来了么!
他这么一想,越发觉得妙极,心里就更松快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仰头长啸一声,惊得草甸里扑棱棱飞起一大群山雀。
等穿过这片草甸,果真瞧见一条林间小路。他便顺路一直跑过去,出了林子,终于瞧见人家。但不是村落也不是集镇,而是零散缀在一片山坡下的几户。山脚处的一片碎石滩里开了几块田,看起来都不够一户人半年的嚼食。
这样的人家该也没什么好买好换的,李伯辰略觉得有些失望,但仍放缓脚步扛着狼尸走过去。
离得较近的一户木门紧闭,李伯辰敲了敲门,无人应。他心道人不在家,便打算去另一户,但从窗边走过的时候似乎听见里面轻轻一响,就停下脚步,低声道:“打搅,屋里有人么?”
里头的人不说话。或许是女子在家——这种地方见了生人,不敢开腔也是常事。他便道:“我是从散关城出来的,在路上落脚。手头缺点吃喝日用的,想来买些换些——”
又将腰间布兜晃了晃,叫里面的铜钱哗哗作响:“不白要的。”
还没人言语。隔了片刻,等他叹了口气打算离开的时候,木门才吱嘎一声响,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女孩在门后露了半张脸,怯生生道:“阿娘问你要什么。”
说了这句话,小女孩似乎瞧见他身上穿的甲,眼睛登时瞪圆了,可没怕,倒显得极好奇。
李伯辰便蹲下来笑了笑,道:“问问你阿娘,家里有没有米、面、衣裳被褥。”
女孩立即从门后闪开了。她忘记关门,门缝就又大了些,李伯辰前瞧见屋里是实实在在的家徒四壁的模样,连个灶台都没有,只用石块垒了个火塘,上面架着烧黑了底的陶罐。也听见女孩在屋里同另一个女人说话,但声音很轻,听不分明。
过得片刻小女孩又回到门前,道:“阿娘说有一床草褥子,有两个饼子。”
李伯辰刚要开口,她却已经丢了两块干饼出来。又听着沙沙一阵响,把一床破褥子也从门缝里推出来了。
那两块干饼看着倒能吃,但褥子补丁摞补丁,已经看不清原本是什么模样了。
又听咣当一声响,小女孩将门给关上了。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这是什么意思?
随后发现那褥子虽破,却很干净。他微皱起眉伸手进去摸了摸,发觉是温的,该是这家人自己垫的吧。他随即明白怎么回事了——也许这女孩去同她娘讲了自己的模样。
一个着甲的壮汉现身在屋外,和和气气地说要拿钱买些吃喝日用……鬼才信。
是将自己当成什么盗匪了吧。或许家中的确只有两张饼、一床破褥子了,便赶紧都“奉”了上来。李伯辰心里一阵难受,又想起那小女孩的模样——细细的身子撑了个大大的脑袋,身上的也不是衣裳,而是两片破布缝在一处。这样的天气,不知有多冷。这家人过得太苦了。
他低叹口气,将狼尸放在门口,又取了一铤银搁在门前。刚打算离开,想了想,又摸了十几枚铜钱也搁在银铤上——都不知道这家人见没见过银子,闹不好认不出是做什么的。
又道:“多谢了。我放了条狼在门口,大嫂家里要没吃的,吃这个吧。门外还有点钱,记得取。”
说了这话便抱起褥子转身走出两步。身后的门又吱呀一声响,也许是小女孩开门来看。随后忽然听着一阵空空的咳嗽声,似是有人憋得久了。又听一个女人连声道:“兄弟、兄弟,别走,别走!”
李伯辰转了身,看见一个黑瘦的女人扒着门边看他,身上穿一件白色单衣。但只一仔细打量便晓得那衣裳原本不是白的,只是洗白了而已。
女人盯着地上的狼和钱,又道:“不值当这些……哎呀,我还以为你是……”
说了这些,又使劲儿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往屋里招手。那小女孩便捧着个葫芦瓢走到门口,道:“叔叔,阿娘叫你喝水。”
女人缓了口气,又道:“家里实在没什么待客的了……兄弟你要不嫌弃,喝口水吧。我还以为你是山上的匪……”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将褥子放下,走过去接过水瓢。他并不渴,但不想拂了心意,便一口气都喝干了。见那女人的眼睛在铜钱和银铤上转了转,似乎又要说“不值当”,便道:“我用得急,就觉得值这些。”
将瓢递给那女孩儿,转身又了一步,忍不住问:“大姐,你家就你娘俩儿?”
女人忙道:“我男人去做活去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天落黑就能回来。西边新搬来一家,要起个庄子……我男人帮忙干活去了。”
李伯辰点点头,抱起褥子走开了。听那女人又在身后道:“兄弟,那几家人不用问啦……都饿死啦。”
李伯辰低低地嗯了一声,大步走到路上,一直走到林中,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前在草甸中的时候心情还不错,可如今又觉得沉甸甸的。
“饿死了”——这种事他听说过,但没亲眼见过。如今瞧了这几家人,才觉得这三个字变得真实起来了。
他缓步走着,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在无量军的时候虽说不是锦衣玉食,但也吃得饱。在璋城的时候住在陶家,看着街上的繁荣景象,也觉得这世道虽不算好,也不算太坏。街边有各色店铺、吃食的摊子,寻常人十来枚大钱就能混个醉饱。
而在他从小生活的那村子,虽说有些人家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得找野菜合着面蒸饼子吃,但好歹没饿死人。
刚才还在想去哪儿弄百万钱给林巧置办个小庄子,可仅仅与散关城相去十几里的地方,就“饿死人”了——而这家快要饿死的,男人则去给一户庄园主帮忙了。那新搬来的庄园主,想必也是吃好穿好的。
他并不仇视那些富裕的人。知道怎么样的世道,都会有衣食无忧的人的。只是想,这些人落魄成这个样子,还是因为十几年前的刀兵吧。战火一过,新的秩序没能建立起来,城外盗匪横行,便民不聊生。
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要是寻常的匪徒,很多地方可以组织些民团自保。但这世上有神奇的术法,匪徒也就不是寻常的匪徒了。如自己一般的修行人,在某种意义上说其实与刚才那对母女已不算是同样的“人”了。
自己在山野中穿行,不是很畏惧冷热病痛,想要弄些吃的更是易如反掌。刚才瞧着那家人穷成那个模样,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守着这样的山、这样的原野,从哪里弄不来吃食?
但又一想,且不说那些大片的山野是不是旁人家的、允不允许他们去狩猎,即便能,刚才那样的一家人想靠这个谋活路也太难了。
他们去哪里弄钱买弓弩呢?自己造,造得出合用的么?便是有,射得准么?下套设陷阱的话,跟谁去学呢?倘若在这些事上花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家里人吃什么呢?还有些薄田要伺弄的。
况且那样的普通人,因为营养条件极差,本就易病、易累,在山间狩猎一旦受个稍重些的伤,搞不好人就没了。猎户……听起来很寻常,可也不是普通人能做的。
他们实在太脆弱了。乱世人命如草芥,他们也过得太苦了。
这样的人家在李国还有许许多多吧,他今天给了他们一千多钱,是因为于心不忍。可往后遇着同样的,总不能再继续洒钱。真要帮忙,或许可以将沿路看着的匪寨都剿了,然而这样真有用么?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李国如今乱掉了。
李伯辰从前知道自己或许是北辰传人、李姓王室的后人,觉得身上就担了道义和责任。但又想人活一世,还是自己快活些最好。遇着不平事,倘若力所能及便帮一帮,也算无愧于心。
可眼下这情形……自己要真是个“北辰帝君”——避世隐居、独善其身,真的能做到“无愧于心”么?
他觉得心中极乱,就重重叹了口气。等再走出十几步,却又想,也只是因为这里乱了么?
还是因为自己这样的修行人吧。
六姓王族的统治持续了数千年,且绝大部分王族都是修行人。他们寿命长,便开枝散叶,王姓子孙不晓得有多少。即便许多人都如隋以廉、隋子昂那样变成了类似基层官员的存在,可毕竟还要领着王姓独有的供奉的。
这样庞大的宗室,在他原来那地方,最多撑不过五百年。可在这里之所以能延续这么久,便是因为术法神异、灵神庇佑。
如那家人一般的草芥之民被压榨至死,换得王姓所居的大小城镇繁荣兴盛。于那些人而言,这是一种永无天日的黑暗——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可以从根本上改善自己的处境。
我也没有吧。他想,哪怕有一天我的修为能独战整个世界,也不会知道到底该怎么办。要改变、改良一个世道从来都不是仅靠武力就能做到的,所牵扯的方方面面,就是一个人活上百年千年也难参得透。
要不然,灵神们为什么不叫这世间更好些、叫他们的香火信众更多些呢?
他这样一路想着,又走回那荒村。
进院之后发现白马还在,便松了口气。可一进屋,又愣住了。
他原本急着弄吃的,就将火生在外屋的地上,但如今发现火被移到了炉灶里。那炉灶本是倾塌了一半,也被清理出来,倒成了个天然的火塘。
灶台上还摆了个木盘,李伯辰瞧了一眼,觉得该是用破门板或者破窗板斩成的,又洗干净了,原本剩下的三支烤肉就搁在木盘上温着。
地上也扫得干净净,露出原本的黑泥。这房子塌了一半,但此时一看竟不觉得如何颓败了。
……是林巧做的吧。他原本心情沉重,但见了这情景,一下子松快起来,便抱着褥子走进里屋——里屋的地、炕也都扫干净了,炕上竟还铺了一面烂草席。林巧裹着大氅,正摆弄一张瘸了腿的小桌。
见李伯辰走进来,转脸微笑道:“李大哥——呀,你在哪弄的褥子?”
她已经不生气了么?又将这临时的居所收拾得个小家一般了。李伯辰心里一下子涌起一股暖流,自己也不知怎么的,连喉头都哽了哽,只道:“我……在西边一家人那里换来的。”
林巧走过来接了褥子翻开瞧了瞧,又笑道:“倒是干净,你跑了那么远——罐子里还有热水。我刚才去旁边几家找了找,就只找见这些。外面墙边还几个碗碟,一会儿你去把它们洗出来吧。”
便走到炕边将褥子使劲儿抖了抖,铺上。李伯辰站在原地,看着窗板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将她的皮肤映得近乎透明、又映出了半空中那些翻飞的细小尘埃,喘了喘,只道:“好……林姑娘,好。”
说了这话,他忙走出屋站到院子里。风一吹,觉得脸上有些凉,抬手一摸,发现竟然落了两滴泪。他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这泪是自己落的,还是原本那位残存的意识落的。
是想起常庭葳了吧。想起她从前操持家务时的模样。林巧自然不是常庭葳,关系也不同。可孤身那么久,忽然又有一个人在做这些事、在照顾自己,他就觉得心里一阵阵的发酸,还空落落的。
李伯辰低叹口气,走到墙根慢慢坐下,看着一边地上的两个碗、两个碟子,沉默了一会儿。
不然就带着她走吧。他忽然在心里对自己说,什么家国大义……其实都可以不用急。料理了常家那边的事情,过上一段安稳日子好不好?我是个修行人,我能活很久。哪怕耽搁上几十年,这世界就能毁灭了不成?
可又隔了一会儿,还是将手套摘下狠狠擦了把脸,将那些碗碟拾起,走出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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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溪边洗净了碗碟,沿溪走到一个浅水湾,薅了些细细的荒草团成一团拦进去筑成个草坝。将碗碟搁在溪边,又去附近的草地里找了找,瞧见些藏在荒草底下的荠菜。挖了两刻钟的功夫,得了挺大一捧。
他抱着荠菜回到水湾里洗净,便将之前拦在水中的草团飞快抓起丢在岸边,扒拉一会儿,得了六尾手指长的鲫鱼,二十多只小河虾。要他自己吃,把这些东西一锅煮了就好。可担心林巧怕腥,便用曜侯将小鲫鱼都剖了去掉内脏细鳞洗好,都装在大碗里。
等回到院中的时候,林巧已将家里收拾好了。见他又弄了这些东西,笑道:“今天是春分,咱们正好过节了。”
李伯辰也笑了笑:“可以做个荠菜面汤,鱼虾煎来吃,也算大鱼大肉了。”
林巧抿嘴一笑,从瓦罐里给他倒了热水,道:“李大哥,你喝水,这些我来弄。”
李伯辰接了水一饮而尽,伸手将她拦了:“你还是好好歇着。”
他看屋外的日头快到中天,又道:“一会吃饱,我们……你睡一觉。等到后半夜养足精神了,就上路。”
他想要走夜路,是因为自己在晚上目力很好,看得清。而大多数的匪兵喽啰该也会像寻常人一样在夜里的时候两眼发黑,路上便少了许多麻烦。
现在回想出城门时杀的那个年轻人被一群匪首护卫着,也许有些身份。早间虽将他们杀懵了,可也难保之后不会缓过神、再放出斥候探子来找自己。这些匪兵于如今的他而言就如蝼蚁,不堪一击。但被蝼蚁缠身也总是很叫人烦心,不如尽早远离。
林巧略一犹豫,道:“……好。”
但转身搬了张瘸腿的小凳搁在里屋门口,裹着大氅坐上去、靠着墙:“那我看着你弄。我和你说说话,给你解闷儿好不好?”
李伯辰在灶台边蹲下去择荠菜,随口笑道:“那不如唱个小曲儿吧。”
这话一出口,他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我这又说的什么混账话?从前在军中一群糙汉闲聊的时候,倒常开这样的玩笑。但这话对寻常女子说已是大为失礼,何况林巧那从前的身份?
他变了变脸色,刚要开口说声抱歉,林巧却道:“好啊。李大哥想听什么?白马好不好?这是小时候阿娘教我唱的。”
李伯辰也不知道“白马”到底是什么歌,但知道林巧瞧出自己歉意为难,将这事轻轻带过了。她真是善解人意……他想,唉,也不知道我这脑袋什么时候能转过弯儿。
便道:“好……林姑娘,就唱这个吧,多谢。”
林巧微微一笑,轻咳一声开了口,唱道:“覆额折花门前剧,竹马绕床弄青梅,长干两小无嫌猜,落花金鞍照白马……”
她唱得很轻很慢,声音极为婉转,像细细的游丝在李伯辰的耳边浅浅地撩拨。林巧说话时声音清脆如薄冰,但唱起歌来却要深沉一些,每个转音都柔柔地颤着,听得李伯辰只觉自己的心也在跟着颤。
他忽然意识到这么些年来,自己是头一次听着女子唱歌。不觉间入了神,手里的动作就慢下来,渐渐将词里在说什么也听明白了——
是在说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意思吧。但后一句像是林巧自己改的,是在说自己、说自己的白马么?
李伯辰的心跳了跳——也是在说“指腹为婚”的事情么?
他忍不住瞥了林巧一眼,见她靠着门边坐着,也盯着自己。两人对视,又忙各自转开了。
李伯辰觉得耳根有些发热。一曲唱罢,两人都没说话。他慢慢地择着荠菜,等将最后一颗也料理好了,才咳了一声,转脸道:“林姑娘……”
但发现林巧已靠在墙边睡着了。
他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鬓发垂落在脸旁,睫毛低垂,嘴唇微张。虽裹着大氅,仍能瞧见其下的窈窕身段。离开无量城的时候他想“讨个老婆”,那时候如果知道会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对自己表达心意,该开心得很。
可如今,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想。
许多事情,因着前些年的惯性使然,他一时间想不清,但心静下来,却能看得分明。之前林巧将这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是不是也怕自己会因她之前的反应生气?她是怕自己将她丢下吧,她该更加在意她自己的出身的。
但或许因为前几年的经历,她这样的“讨好”并不会叫人觉得轻贱,尺度把握得很好。刚才唱歌时亦颇为大胆,但李伯辰也只觉得她磊落大方,心中没什么看轻的念头。
他不知道这世上的人怎么想,但在他来处,还有梁红玉、柳如是的故事。她们都是一样的出身,但也都是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这些女人在这样的世道沦落欢场,并非她们的错。自己不是什么酸腐,不会因为从前的事觉得她们比寻常人更低贱一些。
然而……他刚才在院中的时候,已作出决断。正因为林巧是这样的女子,自己才不能再连累了她。
李伯辰在心里低叹口气,站起身走过去轻轻将她抱起,放在褥子上。又看了她一会儿,心道,林姑娘,多谢你对我的情意,可我还有许多事要做的。希望你今后能遇着个好人吧。
他走外间,知道林巧这样一睡,一时半刻该醒不过的。好在如今天气还很冷,倒不怕那些鱼虾发臭。
他在门边靠墙坐下,散出阴兵在四周探查一番,确认无人之后便合上眼睛,默诵起咒文。黄色微光在头脑中出现,他踏上幽冥黄泉之路,现身诸天北辰之界。
他站在金台上向鬼门关外看了看,未瞧见阴差,便盘膝坐下,开始吸纳此界浓郁的灵力。在外面入定时,头脑一片空明,一点念头也泛不起来。可在这里神识却处于极微妙的状态,即便入了定,也能思想自如。
他便一边运气修补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一边想,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其实每一次进入此界的时候,都有些提心吊胆。一半是不知道“这一次”进来这里会不会发生什么出人意料的变化,另一半,则是不知道这里是否安全。
假定原本的北辰帝君真的不存在了——以世俗的例子来看,当一位君王逝去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况?
倘若整个国家的人都同那君王一起消失了,留下来的土地必然会被觊觎。眼下这北辰一界,就很像是一座藏有许多宝贝的宫室吧。
可他直到现在都不清楚,他所在这一界是在哪里,“附近”——如果诸天万界中有“附近”这个概念的话——会不会有一些虎视眈眈的存在。
要是它们也晓得北辰不在了,会不会来寻找此处?
而这里一直空着,是不是因为从前隐藏得极好,并未被人觉察?可如今自己频繁出入,会引来灾祸的么?
这些他不知道,想来也无法从生界的任何一个人口中得到答案。
还有——他想要找常家的人,想知道他们现在如何、在哪儿。这件事,其实说来不难。譬如九三和百十二这样的阴差在生界化身无数、各管一方,当可以轻松解决这个问题吧。
但李伯辰想了想,也不敢去问。之前在生死攸关之际叫九三帮自己,可以令它觉得这是北辰帝君对它的一次试炼、或许将重用它。但如果拿“常家人眼下何处”这种小事来问它,再蠢的人也会生出疑心。
归根结底的话,还是因为他不晓得这一界的秘密、法则,因而才束手束脚。他独守金山,但只能一枚枚铜板地用!
必须找到一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李伯辰静下心神,想,阴差不能问,问了他们该也不知道什么。生界的山君、地师、水伯应当亦然。要问,就只能问如风雪剑神一般的秘灵。
他低叹口气,又心想那样的存在,即便真能与它们取得联系,自己又敢么?
不知不觉间,他已在这金台上盘坐了将近两刻钟,渐渐觉得身体复原如初,灵力也得到补充。他晋入养气境不过月余,但有了此界灵力滋养,进展称得上神速。此时再调息运气,心里竟隐有一种感觉——自己或许要触摸到养气巅峰之境的边儿了!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觉得心中一阵喜悦,倒将之前烦心事冲散了不少。李定还以为自资质极差,却没料到自己的资质不但算是极好的,更是这世上最最适合修行北辰术法的人吧!
只是,又记起之前晋入养气境时的情况。身体之中有妖兽血肉,似乎便与魔界魔君有了些联系,要是过些日子再从养气境晋入灵照境,上次那种情况会不会再出现?那个黄天魔王横天担刃的化身,会再来迷自己的心窍么?
李伯辰想到这里,忽然愣了愣。
黄天魔王横天担刃的化身……岂不是也能称得上是秘灵?
倘若自己在这里晋境突破,它会来么?
它还是来到了这儿……能不能将它留住!?
他一时间被自己这个大胆的念头惊呆了。但惊愕片刻,又觉得或许事有可为——想要了解这种事,生界总能找得到些信息吧?
李国王族虽不在了,但境内该还有不少从前的宗派。宗派之中的人,会不会知道一些线索?
他几乎立即就肯定了这个想法。一下子觉得所有的烦恼忧愁都一扫而空——继续北上!查了常家的事,查这件事!
他重回到屋中后,仍觉得心里有一面小鼓在敲,连困意都少了许多。但打坐入定虽可暂时地振奋精神,觉还是要睡的。
他进屋看了一眼林巧,强迫自己收敛心神靠坐到门口入睡。足足十几息之后,才终于睡着了。
一觉醒来,见门外天已黑了。他靠在墙上慢慢伸展发麻的手脚,觉得精气神都补了回来。站起身走到院中看月亮,见还在西边,该是睡了三个时辰左右。
他呵出一口寒气,将炉灶中的闷火勾起,又添了几把柴。走进里屋瞧见林巧仍在睡着,呼吸有些鼻音。她该的确只是受了凉。这种事用不着管、吃喝好,寻常人六七天也就痊愈了。林巧修行过,或许明天就能见好。
他看了一会她被窗缝中透进来的月光微微映亮的侧脸,拿起瓦罐走到溪边。先卸甲脱衣洗了个澡,又赤裸地行了几趟拳把自己晾干,而后打了一罐水走回来。
在路上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次没有做噩梦。虽然之前猜测在噩梦中听见的那些低语该是因自己乃是“北辰”,因而才会听着模糊不清的祈愿,可他现在并不能将那些声音听得分明,也就成了折磨。
这次连一个梦都没有,只觉得睡得尤其舒服。他在心里低叹口气,想不知是不是因为林巧。白天的时候看见她忙碌、听她唱歌,就觉得心里很沉静。也许静了心,也就睡得好了吧。
他走回到破屋,先将水往灶台上的三只碗里倒满,便轻手轻脚地将洗好的荠菜添进罐中,又将狼腿肉撕成小条添进去,搁在灶上煮。等冒出腾腾热气,腿肉里的油脂也就被炖了出来,便先在灶边温着,又将在溪边用魔刀割下的小石板放在火上。
待那石板也被烧得滚烫,又取些腿肉在上面擦了一层油,而后将鲫鱼与河虾放在石板上煎。等鱼皮变得金黄、河虾也泛红,便洒些粗盐,小心地翻了面。
他守在灶旁,瞧着火光、听着油脂轻轻地噼啪作响,忽然想自己或许还可以隐姓埋名做个厨子,自创些菜品——譬如天雷烧鸡之类。想到这儿,忍不住摇摇头,笑了笑。
便听到林巧说:“李大哥想起什么了?这么开心。”
李伯辰吓了一跳,忙转脸看,见林巧裹着大氅扶着门边站着,脸上还有两道压出来的红印,头发也散乱着,睡眼惺忪。在竞辉楼中见她时觉得优雅端庄,这时候借着火光,又觉得娇俏明艳了。
自己难得这副模样,倒叫她瞧见了。李伯辰讪讪道:“……倒也没什么。”
又一指灶台上的碗:“你用这些水洗漱吧……我温着的。牙粉……哦,在马身上的包袱里——”
“我去拿。”林巧一拢大氅走出去,在包袱里摸了摸,找着一个小竹筒,赶紧跑回来,“真冷!”
李伯辰笑笑:“一会喝点热汤,就好了。”
他戴上铁手套,将石板从火堆里端出来。又将两块干面饼掰成块,泡进罐中的汤里。
林巧脱了大氅、挽了袖子要在另一边的破灶上洗脸。李伯辰看了一眼,有些犹豫自己是否该回避——他倒是觉得无所谓,但不晓得李国的民间风俗是怎样。
但听见林巧说:“李大哥,能不能帮我拢一下头发?”
她这样落落大方,李伯辰便道:“好。”
他走到林巧身后,小心翼翼地将她的长发拢起,握在掌中,林巧便俯了身用碗中的温水慢慢洗脸。李伯辰看到她脖颈的曲线一路滑到双肩,又瞧见小巧的耳垂,便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转开了脸。
过得片刻,林巧直起身子,道:“好了,李大哥。”
李伯辰忙放开头发,走到灶台边。林巧便将头上的珠翠、发簪取下,嗤啦一声从罗裙边撕了一缕布条,又用双手将乌瀑似的长发拢了,高高挽了个马尾,用布条一圈圈地缠起,侧脸看李伯辰,道:“李大哥,我这个样子跟你行走江湖,成不成?”
长发被扎起,侧脸与修长的脖颈全露出来了。她脸上带着笑意,眼神在火光中显得迷离,却又有几分雀跃之情,真如一只从笼中脱困的雀儿。
李伯辰心中微微一痛,但只笑道:“这样也很好看。”
林巧笑着转过脸,将布带系好、发钗簪上,裹了大氅把另三样珠翠拿着走到院中放进马背上的包裹里,道:“咱们到了下一个集镇,可以找家解库把这些典当了,我想能有个几千钱——哈,李大哥,我以后是江湖儿女,自然也就用不着这些了,你不必劝我。”
李伯辰笑了笑,道:“好。”
他们用柴火劈了两双筷子,吃了煎鱼虾,又吃光罐中的汤饼,觉得身上泛起暖意。李伯辰便道:“林姑娘,该动身了。”
林巧站着将这破屋又看了一会儿,轻声道:“这里真好。”
……
出发时明月已至中天,空气凉且湿。但之前在火堆边待久了,如此倒觉得精神一振,很有些舒爽。
李伯辰白天的时候往西边探过路,两人便向那个方向走。临西与奉州在西北,他们可以先向西避开散关城这一带的匪兵,再往北折。
他牵着马,林巧跟在他身边。深夜时林中风声飒飒,很是瘆人。但李伯辰边走边散出阴兵,早将附近的野兽都惊走了。两人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出了山林,瞧见远处的草甸。白天时已见过大地金黄、天空碧蓝的情景,此刻看,那草地却又被月光映成银色。银色原野当中,闪亮的溪水如玉带一般蜿蜒,又是另一番叫人心旷神怡的景致。
林巧轻出口气,道:“原来江湖这样美,真是天地广阔。李大哥,我觉得之前的许多年都白活了。”
李伯辰藏着心事,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这话,便牵着马慢慢下山,走出几步才道:“很美,但也很凶险的。”
林巧笑道:“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怕。”
李伯辰的心跳了跳,但也只能暗暗叹口气。
等两人走到草甸里,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林姑娘……”
“嗯?”
“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匪寨么?昨天在城里那些贼匪,寨子该在附近的吧?”
“啊……我只是听说过。说是散关西边六七十里,有个冲宵寨。李大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伯辰沉默片刻,话几次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林巧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便陪他默默走出一段,低声道:“李大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我想找个山寨端了。”
他顿了顿,见林巧没言语,便只得继续道:“该会有不少钱。你说你想买个小庄子……应该不成问题。”
林巧沉默一会儿,问:“然后呢?”
“然后……我觉得李国太乱了。你可以去鱼国或者尉国……那里是南方,天气也暖和。现在北边要交兵了,你在那里还能过许多年太平日子。”
隔了一会儿,林巧道:“哦。”
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开心还是不开心。李伯辰觉得自己的心跳了跳,也不知道是希望她答应还是不答应。又走出十几步,林巧道:“李大哥,谢谢你。可是我不想要庄子了……”
李伯辰不知该如何回应她这句话,便沉默着。
听林巧轻轻喘了口气,笑道:“算啦,你不用为我操心,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别的去处。”
她往西北边看了看,抬手一指:“你看那儿。”
李伯辰向她指着的方向看去,瞧见地平线上隐有些灯火光。
“其实我舅舅家就在那边。”
李伯辰愣了愣,忽然意识到她所指的那个方向该是上午的时候,那对母女所说的那个庄子——那庄园主人是她的舅舅?他下意识地问:“你说那个新起的庄子?”
“……对。”
“那他们从前怎么……”
林巧笑了笑:“从前是从前……贫居闹市无人问,富隐深山有远亲嘛。这些年我手里有了些钱财,走动就多了。其实我正可以到那儿去——”
李伯辰皱起眉,刚要开口,林巧打断他:“李大哥你不用为我担心。既然我要留在那儿,就还能想法子把解库里的钱取出来,想来我舅舅也就还会是我的亲舅舅的。”
李伯辰想了想,低声道:“林姑娘,要是你不想待在那儿,我还是可以想法给你弄个庄子。贼匪作恶多端,钱财也取之不义。我清剿了他们该不是什么难事。”
林巧低低地叹口气:“多谢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已经知足了。昨天是我活到现在最高兴的一天,也没什么遗憾了。”
李伯辰心头一酸,但也只能说:“好。林姑娘,我送你到那边去。”
他便叫林巧上了马,牵马在继续在草甸中走。他觉得自己心里很乱,听了林巧的答复,也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或者两者都有一些。他心想,林巧的那个舅舅或许真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但现下这世道,又有多少人不是呢?林巧还有钱存在散关城的解库里,而城里的那些匪兵该待不了多久——过上几天,镇军就会来了吧,那些匪兵不是对手的。
等城中风波一定,用不着她去想办法,她那个舅舅就该会张罗着办这件事。看在那些钱财的份儿上、又毕竟有些血缘关系,她该不会如何难过。
其实说起来,林巧也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弱女子吧。前些年,她该已见过足够多的世面、人心了……
他在心中沉沉地叹了口气,两人之后都没有再说话。
又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远远瞧见那庄子——在一处小山下,只刚起了院墙,院里还能瞧见有三座两层的小楼只建了一半。正门外的一片空场上堆积许多建材,搭了些简易的棚屋,周遭赶来帮忙的人应当就住在那里。
还有一队三人的家丁拄着火把、手持棍棒在慢慢走着、巡视。院中也仍有灯火,不知是不是里面在分批开工。
等走上通往庄园的那条路,林巧道:“李大哥,就在这儿停下来吧。”
李伯辰愣了愣:“这儿?”
林巧下了马:“我自己走过去就可以了。你……你在城里被人看见了,也许贼匪还在找你。再被他们看着,会有麻烦的。”
李伯辰意识到她说得对。要是自己真杀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贼匪该会在附近找人询问盘查。他倒是不怕什么麻烦,但要叫人瞧见林巧与自己一同现身,会牵连到她的。
至于别的……竞辉楼的那些人知道林巧与自己同行。但院中死了个叶卢,还是魔族。楼里那些人但凡想要过得安稳,该都不会到处宣扬。否则一个魔族在院中潜伏了数日的事情泄露,即便他是空明会的人——官府也会很乐意借这个由头,狠狠啃一块肥肉的。
至于街上那些贼匪——当时自己叫林巧伏在马背上,他们不可能看清林巧的模样的。如此想,她倒也的确没什么危险。
再看这庄园的规模,她那位舅舅该也是家资颇丰、有头有脸,应有足够的手段令她安身。
从这里到庄园不过百多步,道路两侧也都是田野,稀稀拉拉地立几颗小树。李伯辰便道:“好,林姑娘,我就在这儿看着你走过去。”
说了这话想起包袱里的珠翠,转身去拿。但林巧道:“李大哥,不用了,那些留给你。你行走江湖,总要有些应急的。也……也是留个念想吧。”
听了后一句话,李伯辰沉默片刻,到底没将手再伸进去。但想了想,解下马背上那柄刀,转身递给她:“那你留着这刀。这把刀……也勉强算是宝刀吧。要是你舅舅喜欢,可以送给他。”
林巧慢慢接过刀,在夜色中笑了笑:“好。李大哥……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她说了这话,静静地望着李伯辰。李伯辰转脸盯着那庄子看了一会儿,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怕又瞧见些什么,叫自己挪不开脚。过得片刻,他抱了抱拳:“林姑娘,抱歉。保重。”
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沿路向东而去。
待慢走出几十步远,才开始纵马狂奔,听得耳畔风声呼啸,见两侧山林原野往后倒去。前方的路被明月映着,像河水一般,冷风则如刀子一样割着脸。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但现在只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只想纵马狂奔一遭,什么都不愿再去思量。
他一口气狂奔了半个多时辰,不知到了哪儿,也不知是何时,才叫马放缓了些,抬头去看天——月亮已偏东了,也许再过一会儿,天边就能看见鱼肚白。这时才又向身后望,只见山岭延绵、星斗璀璨,既不见散关,更不见那庄子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在马颈上抚了抚,心想,算了,就这样吧。孤身一个人,倒也有一个人的好处。儿女情长……实在会叫人变蠢。
在那破屋里的时候,自己在灶台边弄吃的,竟然都没有发觉林巧是何时站在门旁的——要是这种状态遇着对手,性命岂不是就要葬送掉了么?孤寂虽苦,可也用不着为别的事烦心,能叫人头脑清醒的。
他在心中这样细细碎碎地慢慢想着,又抬手使劲儿搓了搓脸。
但下一刻,忽然一勒缰绳驻了马——
不对劲!
刚才林巧说她舅舅一直住在那儿,“这些年”她有了些钱财,才又走动起来了。但昨天那对母女明明说的是,那庄园主人是新搬来的、在起新房子!
他一时间怔住,心中念头电转——忽然又记起之前林巧是转脸往四下里看了看,瞧见灯火,才说起她舅舅的事情的。难不成……
“嘿!”
李伯辰低吼一声,猛地调转马头,大喝:“驾!”
白马立即飞跑起来,可他此时却只嫌这马跑得太慢,恨不能跳下来扛着它跑。他心中又愧又气,但莫名又有些决然的舒心畅快。种种情感交织,忍不住又喝:“马兄!再快一点儿!”
等再过小半个时辰,终于又瞧见那片草甸。东边的天际开始泛白,月亮悬在山头,变成个透明的轮廓。他在呼啸的风中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看,紧咬着牙。
待小路又转过一道弯,终于远远瞧见那庄子——以及路边的一个孤零零的人影。
他心中一口气一下子散了,不知怎的又将马勒住。
远远的,瞧见林巧一个人坐在路边一块青石上,怀中抱着那柄刀,怔怔地看对面一株发了新叶的小树。
李伯辰夹了夹马腹,白马便向前缓行。再近些,林巧听见马蹄声,转脸来看他,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的睫毛和头发上都是夜露,也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
李伯辰行至她面前,转脸看了她一会儿,低声道:“你一直坐在这儿?”
林巧慢慢仰起脸,笑笑:“还没想好该往哪儿去。”
李伯辰伸出一只手:“那跟我走吧。”
“去哪儿?”
“江湖。”
“好。”
白马在路上缓行,林巧靠在他怀里。虽然隔着甲胄,却似乎仍能感受到身体的温度。
两人不语,但同此前的沉默截然不同。李伯辰觉得自己的心温暖而沉静,这感觉既亲切又陌生。
又隔了一会儿,才听林巧轻声道:“李大哥,我们往哪儿走?”
李伯辰这才愣了愣——他拉林巧上了马,便调转马头慢慢走出好远,此时也才意识到,是在往东边去的。
他忍不住笑了笑,道:“林……”
想说林姑娘,但此时觉得不该这样叫。可要叫“巧儿”,又叫不出口。
林巧似乎笑了一下:“阿娘以前叫我小蛮。”
“……小蛮。”李伯辰顿了顿,才道,“我们要去奉州,找常家人。至于我……”
他又想了想,低声道:“你在竞辉楼听叶卢说了一些。我这个李是王姓李。别的事……我都可以和你说,但这件事,我希望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行不行?”
“嗯。”
李伯辰就笑了笑:“那我们该往西去。”
他一拉缰绳转了马头,白马轻快地小跑起来。
东边的天际映出一片橘红的微芒,黯淡的星子隐去。周遭的山林原野都在苏醒,鸟鸣猿啼在林间渐渐淡去的雾霭中回荡起来。李伯辰沐浴在晨风里,心想,解决了常家的事,我该去临西地看看。看看临西君的治下与此处有何不同……倘若他真是明主,能叫人安居乐业,那也许如自己之前在院中所想的那样,过上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安稳日子也很好吧。
但他随即在心里低叹口气,知道这或许是自己一厢情愿。要他是个寻常修士、甚至寻常的灵主,也许都能做得到。但眼下他还拥有那一界……麻烦一定会自己找上门的。
况且魔军还在南下。这些日子,不知道北隋战事如何。隋无咎和隋不休跑去四横山脉里自立了,也不知是否还活着。他自然对他们想要杀自己灭口这事耿耿于怀,但倘若那对父子在北隋真能同魔军死战,他也还是得从心中生出些钦佩之情。
他还知道隋国与李国之间有天险阻隔,即便魔军将整个隋国都打穿了,该也不敢继续南下进攻姜国。因为他们的战线要是拉得长了,侧翼便暴露在李国的兵锋之下了——如果李国能组织起一支军队的话。
要自己是魔国的统帅,该会在夺取隋境之后再想法将李境也攻下。如此,六国的整个北方都成了他们的进攻阵地,进可突袭姜国、威胁到高天子,退,亦可慢慢经营这两处,打破维持了上千年的平衡势态。
真到那时候,只怕李境虽大,却也容不下茅舍一间、菜田几畦了。
想到这里,他到底笑了笑。要自己真想过什么安稳日子,该早就往南跑了。可如今却在继续北上,且从未生出过离开这片土地的念头。自己心里一直都不安分吧……倘若原本那位是因“忠君报国”这样的情愫而依旧执着,那么自己,该是因为不甘在这世间庸庸碌碌地走一遭吧。
他心中已有决断,便轻出一口气。大难当头,万不可如叶卢那些人一般,去想些争权夺势之类的狗屁倒灶的事情。临西君要真值得信任,自己纵使不去为他做事,但在暗处帮一帮他又如何?
林巧似乎听着了他这一笑,道:“李大哥,你在笑什么?”
“想通了些事情,心里觉得松快一点了。”
“叫我猜猜看……在想要不要去冲宵寨?”
李伯辰愣了愣,才记起她说的该是“端了匪寨弄些钱”这件事。林巧虽然善解人意,可也该想不到自己美人在怀,却在想什么魔军、天下吧。
不过这倒好,李伯辰亦不想用这些事来扰了此时的微妙气氛。他就笑道:“既然用不着买庄子,就不去了。”
林巧似乎略有些吃惊,转脸看了他一下:“为什么呢?”
听她的语气,该不是真想叫自己做这事,而仅是好奇。李伯辰摇摇头:“说不好。只是,原来是想给你买庄子,那觉得去弄点儿不义之财当然没什么。可现在我们用不着那些钱……要只是因为我想要钱而去杀人夺宝,总觉得不对。”
林巧想了想,道:“李大哥是觉得,那些是山匪劫掠得来的,并非一家之财。我们去将它们据为己有,就也不是正道了,对不对?”
李伯辰笑道:“是,还是你说得明白。真得了那些钱,就该自己留一点,余下的再散出去,但我们现在没这个功夫。”
林巧沉默一阵子,轻声道:“天底下都是李大哥这样的人,不知这世道会变得多好。”
听了这话,李伯辰心里着实有些高兴。但也只笑笑:“也许许多人也想这样做,但没办法罢了。倒也不怪他们。”
林巧沉默一会儿,不知想了些什么,道:“这是怎么说呢?”
他原本只是自谦一句,没料到林巧有此一问,便愣了愣。但随即意识到,她是在试着更了解自己一些吧。他觉得有些高兴,就认真想了想,道:“我是想,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很脆弱,先得要活着,穿衣、吃饭。也许很多普通人也都想做个好人、想问心无愧,可现实所迫……很多时候他们没法儿去做对的事情。真要随着自己的心走了,闹不好会有性命之忧。”
“但我运气好,是修行人,哪怕跑去山林也饿不死、冻不着,想要随心做事就容易得多了。路上遇着贼匪,我可以拔刀,但普通人要想拔刀,还得想想家里的妻儿老小。要是我用要求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们,那我也就不是什么好人了。”
他想了想,又笑:“不过我也自然不觉得自己算是那种好人……譬如说昨天在城里,我该不该留下帮着清剿山匪呢?从大义上来说应该那么干,可我也有私心……”
他说到这儿,感觉林巧的身子往后靠了靠,将他贴紧了些。李伯辰先一愣,心中又一暖,便沉默下来。
马蹄轻叩,两人便又缓行了一阵子。
过了片刻拐过弯路,今日第三回瞧见那庄子。棚屋中的一些人已起了,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似乎等待放饭。但远远瞧见两个护院模样的配剑人从门内走出吆喝了一声,那些帮工便慢慢聚过去。
听那两人说了些什么,帮工们发出些低叹声,又慢慢散开走到路上,似乎是被遣散了。
李伯辰便放缓马速,以免撞着人。但又看到那两个佩剑人站在庄园门口的路边,在看他。
他心想或许是前不久自己和林巧在这儿停留的时候就已被注意了。附近既然有匪患,他们该会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吧。
他便微微笑了笑,向那两人点了一下头。
此时白马快要行至庄园门口,他正要转过脸去,其中一个佩剑人却忽然走出三步拦在了路中,远远地高声喝道:“什么人?”
又向另一个佩剑者使了眼色,那人便忙跑回庄子里去了。
他皱着眉,脸上神色不善。但李伯辰此时心情很好,不想同他计较,便道:“过路人。”
说话的功夫,已快走到那人面前。可那剑士却没让开,倒将眉头皱得愈紧,道:“过路?过哪儿去?”
这时李伯辰也已注意到,此人或许并非一个护院。他穿着黑色劲装,是布衣。可颇为合体,针脚也很细密,显然值些价钱。腰间的佩剑则是鲨皮鞘,也不是一个护院能用得起的。
难不成这庄园主是个武林人士,此人则是那位主人的朋友之类么?
不对……跑进去的那个剑士,也是同样的装扮的。
李伯辰忍不住皱了皱眉,耐着性子道:“朋友,我还带着女眷,不想惹事。劳驾让个路,我要去营州。”
岂料那人又将他打量一番,忽然拔剑出鞘直刺马头,喝道:“给我下来说话!”
这人好蛮横!
李伯辰见他刺的还是马头,心中立时生出火气——这白马伴他月余又极通人性,他早已颇为喜爱了,岂容这人伤它?
便将右手一抖,袖甲中滑出一枚铜钱。又将手指一弹,冷声道:“撤剑!”
他本想击碎这人的手腕好好给他个教训。但如今心情好,不想叫他坏了自己的兴致,又想此人真是个江湖人士的话,手腕被击碎,这辈子也就废了、这教训亦是太过,便只去射他的剑萼。
纵是如此,也听当的一声脆响,那剑萼一下被击得粉碎。
剑士前冲两步,发现自己已只剩了一个剑柄握在手中,一下子愣住了。
李伯辰冷冷道:“让路。”
剑士退后两步,竟仍不让开,瞪起眼睛喝道:“我是叶仲山,阁下什么名号?”
听他这口气,似乎大小是个人物,但在李伯辰眼中实在只能算是个江湖草鸡。他既不识趣,李伯辰将要将马腹一夹、冲过去。
可此时又听着庄园门口一阵脚步声传来,先前跑回去那剑士已引着一个人走了出来,口中道:“四当家,就是那人,你看是不是?!”
李伯辰转脸,正与来者打了个照面——走在剑士身边的一个雄伟男子身上还披着半副锁子甲,裹着红头巾。见了李伯辰,登时目瞪口呆,怔在原地。下一刻,扭头便窜回庄中去。
他这反应叫两个剑士都怔住了——亦是呆愣片刻,也都飞身便走,退回到庄子里去。
李伯辰与林巧沉默片刻。林巧低声道:“李大哥……好像就是城里那些人吧?”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笑,道:“应该是。冤家路窄。”
之后出来那个着甲的,被唤作“四当家”,瞧见自己,又像见了鬼一样,的确该是昨日散关城里的贼匪吧。
李伯辰意识到,这庄园或许就是那些贼匪所建,至少是给当中的什么人建的。也许是昨日在城中被自己杀了一遭,因而寒了胆,所以退回到此处。也有可能是这里本就是他们的一个聚点、大本营。
那两个剑士是其中什么人的护卫?听他们提了自己这么一号人却没了解其中详情……刚才看清自己的装扮,觉得立功的机会到了,所以才想拦路么?
要真是如此,逃命的反应倒很快。
林巧又道:“那……我们怎么办?”
李伯辰道:“你想怎么办?”
林巧转脸看他,笑起来:“这儿是不是就是江湖了?”
李伯辰也一笑:“那么就得除恶扬善,做个好人了。”
他一偏腿跳下马,一把抽出背后魔刀。之前被遣散那些帮工原本也在路上,见他与那剑士起了冲突,还都在看热闹。又见两个剑士忽然逃窜,一时间没醒悟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瞧见他下马拔刀,才纷纷面露惧意。李伯辰沉声道:“各位,这里是匪窝,就要见血。都散了吧。”
那些人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叫着跑远了。
他抬眼看了看庄园,在心中低叹口气,道,还真是巧。可又知道,该也不算巧。他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被杀伐之事缠身,算是情理之中——何况他刚才还正说了城中的匪徒,不知算不算一语成谶。
且之前九三在那一界说,附近地界杀伐气运最重的十人之一,便有叶卢。那时说他给周遭的匪寨散了钱,李伯辰还不知道这怎么就引动了气运,可之后明白叶卢给他们使钱,或许就是叫他们攻散关城吧——该是对付自己的计谋中的一环。
也许他没料到会死在自己手上,后续的图谋也就无从展开。但这些匪类在城中大肆劫掠,的确残害了许多的人命。
气运……又将他们推到自己面前。
在城里的时候他急着走,没管太多事。刚才也本打算路过去,却被拦了。既然如此,便顺天命而为吧。
他想了想,沉声道:“林……小蛮,一会儿你就跟在我身后。”
林巧说要同自己行走江湖,也有修为在身,似乎还学了舞剑之术。但听说江湖中事与亲历是两个概念,也不知她在清醒的时候见自己大开杀戒,受不受得了。
贼人自己撞上来寻死,正可试试看。
林巧抓着她的刀也下了马,道:“李大哥,我帮你看着身后。”
李伯辰大笑,道:“好,咱们龙潭虎穴去闯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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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刀一振,大步往庄园中走去。到了门口时听着里面一片脚步声、兵甲撞击声,似乎足有十几人,近了门前那些声音就变小许多,随后安静下来。
想在门后埋伏么?李伯辰冷笑一声,见那门板颇为厚实,便快走两步、一脚踢了上去,喝道:“开!”
他这力气实在太大,那门栓也实在太坚固,这一下没将门板踢开,却叫整扇门都倒了。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大门在地上滑出两三丈远,扬起一地尘埃。
门后有人低呼了一声,李伯辰大步走进去,刚踏过门槛,三柄长枪忽然从两侧刺来,直攻他的肋下。但他仗着身上有宝甲,避都不避,等那三柄枪都刺过来便将双臂一收、猛一转身,那枪杆便弯成一张大弓。再一让,持枪的三人齐齐发出一声痛呼,枪便脱了手。
他这时看清庄园中的情景——占地颇广,宽阔的场院中还只有些矮墙,楼、房都只建了一半,院中也堆积着泥沙、砖瓦、木材。
两侧埋伏了十几人,前方还有五人也在捉刀往这边跑,边跑边呼喝。
这一眼,没瞧见之前那个“四当家”,但见前方奔来那五人身上也着甲,该是些小头目,便将肋下长枪一抓,扬手掷了过去。
冲在前头的一个人立即被当胸穿透、钉在地上,那盔甲就像纸糊的一样。
此时又听着耳畔暴起一阵噼啪声,随后一柄长剑裹着电芒直点他的脑袋,余下人等也刀枪各出,一股脑地往他身上招呼过来。
这些人的攻势倒颇有章法,虽然彼此谈不上什么配合,但取的都是他身上的甲缝薄弱处。他便将手中另两杆大枪一抡,横扫过去。那些人以为他要用这枪来破阵,纷纷闪身去避,但他随即一松手,大枪嗡嗡转着又砸倒三人,身子冲天而起。
群斗中使了这招可谓大为不智,空门尽出。余下的人见势心喜,将要扑上,李伯辰却喝道:“诛!”
一道细细的雷霆啪的一声击在那裹着电芒的剑上——那人该也使了类似天诛的术法,一挨他这雷,剑上电光更盛,一下子蹿到他自己身上。便听哇呀一声惨叫,身子一抽,倒地不起了。
李伯辰身子下落,趁这势头猛一挥刀,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七八柄探过来的刀剑悉数被斩断。
此时前方那四人也奔了过来,当前一个将手一扬,须发飞舞,喝道:“退!”
李伯辰见他掌心之中忽然亮起一点光,便觉烈风扑面而来,立即交起双臂格在身前,才听着“砰”的一声响,两人之间五六步处的砂石全被倒卷起来,一股巨力轰上他的身子。饶是他已落了地、将脚站稳,却仍被摧得往后滑了一段、一脚抵在门槛上才又站稳了。
此时林巧才跟到门前,先前埋伏在门旁的人丢掉折了的刀剑,纷纷退去来者身后。
使术法那位也站了脚,沉声道:“阁下到底什么来路?在散关城里的时候与我们临西义军做对,眼下竟还不依不饶地追过来!”
这人倒是有点本领,刚才那一手也该是由北辰术法变化而来,竟能将自己迫退……这些喽啰都有如此手段,看来自己想的没错,之前在城里杀了的那位,果真不是寻常人。
他便冷冷一笑,道:“在散关的时候,是你们撞着了我,我只是想出城罢了。至于这里,也是我要借路经过,你们偏又把我拦了。诸位三番两次取死,我岂有不成全的道理?”
“至于我么,在城里的时候也已经说过——李伯辰!”
他报了自己的名字,见对面的十几人都微微一愣,便心道,没想到我的名字也传到这些山匪这里来了。但下一刻那匪首才看着他、微微侧脸对身边一人道:“李伯辰?什么来路?”
余下人等彼此望了望,都摇头。
便听着身后噗嗤一声轻笑——是林巧。李伯辰觉得脸上微微一热,却又有些欣慰——林巧能在这时候笑出声,果然没有怕。就是寻常男子,帕也没有她这样的胆量。
他便皱眉哼了一声,道:“诸位平日打家劫舍,难道就没功夫去城门口的文告上瞧瞧,有没有自己的悬赏告示么?”
那人怔了怔,皱眉道:“文告?”
又像是明白了什么:“阁下也是道上朋友?却没听说过哪位青年俊才有你这样的身手。”
再打量他身上的铠甲,道:“既然也是吃这行饭的,令尊是哪位?我乃是大空山沂水寨寨主伍长寿,身边这几位,也都是道上有头有脸的朋友。要是咱们从前结过什么仇怨,今天不如把话敞开了说。”
李伯辰愣了愣——本以为院中这些是匪首们带来的护卫,可听这人的话,这些就是散关城中那些头领么?
也实在太弱了点。但又想,或许并非他们弱,而是自己有所倚仗——先前不惧这些人的刀枪,是因为身上有宝甲。能将他们一举迫退,则是借了这柄魔刀之利。要是没这两样东西……这些人似乎多少都有点修为在身,自己也不会胜得这样容易。
如此看……不知不觉间,自己已远非刚出无量城时那个心中惴惴、不知何处安身的落魄人了。
他在心中一叹,正要说话,却听身后的林巧脆生生地开口:“李大哥就是在隋境诛杀隋国王孙的李伯辰,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人物。和他做朋友,你们还不配!”
那些人听了林巧这话,都愣住了。隔了半晌,伍长寿才道:“你……你就是那个李伯辰?”
又皱起眉:“没想到是这样的年轻人——既然是你,为何要同我们作对?”
再看看地上的两具尸首:“你取了他们的性命倒还罢了,可知你在城中杀的那人是谁?是朱毅!”
李伯辰可没听说过什么朱一、朱二,但也不想弱了气势,便冷笑一声:“为何同你们作对?我要说是因为侠义使然,怕你们也理解不了吧?”
伍长寿怒极反笑:“嘿,好一个英雄人物,连这东四州绿林盟主朱厚的大公子也没看在眼里……那今日就见个生死吧——诸位,朱老英雄要知道咱们叫这人走脱了,必然追究。咱们豁出性命,拿了这人请罪去!”
他说了这一句却没攻上来,倒是往后跳出两步,喝道:“我来牵制他!”
言罢双手一张,掌心忽然亮起两点微芒。李伯辰只道他又要使刚才那一招,便喝道:“小蛮,靠墙!”
而后将身子一晃,便要将到来的冲击躲过去。岂料预想的巨力没来,两耳边却忽然砰砰两声响——伍长寿发出的术法竟在他身旁炸响了。
这两记术法威力并不大,但也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像被人狠击了一拳。趁他这么一愣神的当口,另一个人将手向前一探,喝道:“着!”
便见一条细链从他袖中探出,直取李伯辰的面门。李伯辰见那细链末端是截泛蓝光的短刃,该是喂了毒,便欲扬刀叫它缠上,把这东西挣断。可短刃飞至他身前一步远处,链上忽然电光一闪,这东西便如一条蛇一般忽然转了向,又往他的脖颈处刺去。
这人出了手,另一个披甲的便也射出三柄飞刀。那飞刀有小臂长短,飞得并不快,仿佛有人以细线牵着,可竟比那细链更加灵活。那人掐了几次手诀,三柄飞刀便嗡的一声分开,如鸟儿一般在他身周游走起来,欲伺机而动。
对面十几个人,个个皆有此种手段。李伯辰一时间见得身前兵刃乱舞,去路退路都被封了个密密麻麻。他心中一凛,暗道自己前些日子连战连捷,到底是有点骄傲自满了。
他原本没将这些匪首放在心上,可此时看,这些人搏杀的经验远比自己老练——他从前是在军阵战场上学来的手段,但这些江湖草莽,更精于捉对厮杀吧。之前见自己巨力难当,顷刻间就有了默契,欲以此种手段来同自己游斗。
且这些人所修习的术法都不是北辰正宗,可能连庙堂之法都算不上。但偏偏能叫微不足道的小小伎俩生出许多的变化,再合着他们自身武艺,也算是颇为难缠。瞧见眼前这些手法,便想与他们相比自己从前使“天诛”之术时真可称得上是“蠢笨”了!
不过此刻倒不是深省反思的时候。李伯辰唯恐拖得太久伤了身后的林巧,便将魔刀一挥来了个缠头裹脑式,把要攻他脑袋的那些兵刃迫开。趁这一招,合身直扑向前,听着身上甲胄一阵叮当乱响,又在心中喝道:“去!”
二十个阴兵立时化作阴风,往前鼓荡而去。他此时这境界,阴兵虽不能伤人肉身,却能伤人的神识。当先的几个被兜头一冲,身子便顿了顿,手中的操控的兵刃也在把空中一滞,险些掉落下来。
见这招果然建功,李伯辰正欲再冲入敌阵同他们厮杀到一处,却忽见数十步远处的一栋残屋旁闪出一人,厉喝:“把他给拖住!公子正在紧要关头!”
那人不是别的,正是在庄外拦路的叶仲山。之前见他的装扮还以为是这些匪首身旁的护卫,可此时听他的口气,却似乎身份要更加高贵一些。
李伯辰又听着他说“公子”——指的是被自己一刀两段那个朱厚的什么公子么?他已死了,怎么还在“紧要关头”?
蓦的,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空明会、妖魔血肉的活人之术!
也许这些人与叶卢、空明会之间的联系比自己原本料想得要紧密得多——也算是“意外之喜”,李伯辰正愁没什么追查下去的头绪,如今却正送上了门。
此时被阴兵冲了一遭的那几个人惊呼道:“这小子阴险,使毒!”
后方另一个老者怪笑:“那就叫他见识见识我的毒!”
那老者打动手开始便在后方游走,掌中持一柄短匕,似乎一直寻找机会。这时说了这话,忽然将右手一张,便见他掌心竟是乌油油的一片,似乎颜色都渗到血肉中去了。他嘴唇开合念了一句咒文,掌心便有一片黑雾升腾,又低喝一声:“去!”
那黑雾一下子散开,化成了缕缕黑风绕过人群,往这边袭来。
此时李伯辰正将身前的人迫退,见了那黑风心中一警——修行人闭气十几分钟都不算难事,这黑雾要是被吸入口鼻才能起作用,怕是一点用处都没有。那老者自信满满,或许是沾着了皮肉便可生效。
黑风转瞬即至,他见势不妙倒是可以飞身退开,但林巧却要麻烦。这当口儿,忽然记起之前这些人所使的种种奇妙手段——他们的修行境界该都不如自己,亦没有北辰气运加身、神兵宝甲相助,要被这些小伎俩就阻住,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连番奇遇?这些人善使变化之术,自己就不能的么?
他当即口诵咒文,再起了“天诛”之术。原本用这术法时,咒文出口、灵力流转,便可隐隐感应到高天之上的雷霆之力被自己引动,心意再一动,那雷霆便击了下来。
之前他从未多想还能有何种变化,但此时受了这些人的手段启发,这回便没叫那雷霆往下击出,而将念头引至自己身前一步远。下一刻,果真感应到那股被引动的力道到了身前,再将心神一松——便听砰的一声巨响,一点针尖儿大小电光忽然炸开,掀起滚滚的气浪。那袭来的黑风被这气浪一轰,全倒卷了回去。
身前的十几人也被一下子掀飞五六步,半空中飞舞的那些奇门兵器全如狂风中的枯叶一般四下翻飞,其上还有电蛇游走,顷刻间便叮叮当当地落了一步。
他这招,与之前伍长寿在刚照面时使出的那一招颇为相似,想来技巧也该差不多。但他以北辰正宗的天诛术法变化而来,威力大了不知多少。那些人跌落在地,亦电芒缠身,有几个一时间已经浑身麻痹、动弹不得了。
李伯辰忍不住有些得意,心道,看来我的悟性也是极好的,只不过从前懒得去琢磨而已。一边如此想,一边将脚一勾,挑起散落在地的一杆上枪掷了出去,正扎在那躺倒在地的老者右手手心,便听他惨叫一声,被钉在地上了。
这些匪首此时才晓得他实在不好对付,还能活动的六七人一时间惊疑不定,那伍长寿似乎颇有见识,瞪起眼道:“你这是……对,你之前那是天诛之术!你姓李!?”
此言一出,身边几人皆变了脸色。远处那叶仲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见群匪似乎被他打得没了胆气,便厉喝:“愣着做什么!?上啊!”
伍长寿听了他这话,脸色一沉,但也不理会,只又对李伯辰道:“不打不相识……你既然是贵人,那就是兄弟们有眼无珠。咱们这就退开,那个朱毅交给你。”
又道:“城里的事咱没对那两个狗奴才讲,他们只晓得有位高人将他家公子给斩了……也一定猜不出贵人的身份……”
他口称“贵人”,横刀身前,慢慢地往后退。李伯辰猜他说的这个“贵人”该是指李国覆亡之前那些曾在庙堂中修行的人。又说了自己姓“李”——这人脑子再活泛,也不会想到这个李是王姓李吧,也许将自己当成了官宦贵族的后代。
自己要真是那样的身世,也许顾忌着林巧,就放他们走了、日后再算账。偏实情比他所想的要“吓人”得多。这些人既然起了这个念头……就谁也不能走了。
但他只将魔刀一振,道:“哦?你倒有点眼力。怎么瞧出来的?”
听他说了这话,伍长寿似乎略安心了些,便道:“在李地,会使庙堂术,又不惧朱厚的名头……自然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招惹的了。”
倒和自己猜得差不多——在城里的时候一路杀出去,在这庄子听了什么东四州绿林盟主也没什么反应……他们当然会做此想吧。只是该没料到是自己压根不晓得那朱厚是什么人。
他就笑了笑:“把朱毅交给我?不怕那位盟主找你们的麻烦么——这庄子里只有你们几个?你们的人还在散关城?好好的山匪不做,为什么要劫城?”
此时远处那叶仲山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神色便犹疑不定。伍长寿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见李伯辰横着走了一步,似乎又有动手的打算,便一咬牙道:“咱们跟着朱厚干本来是为了得富贵——他有空明会给的东四州临西义军大头领的名头,做事自然一呼百应……可这位大公子的两个狗奴才实在仗势欺人。咱们一群老兄弟看在朱厚的面子上从前不和他们计较,但到了眼下……”
说到这里,又是一惊,道:“你……阁下难道是临西君的人!?”
这伍长寿脑子实在是活泛,但想得太多了。
李伯辰只淡淡一笑,道:“你聪明。再问你,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怎么有胆子攻城?叶卢叫你们这么干的?”
见伍长寿听了他这话愣了愣,便将叶卢的相貌描述一番。伍长寿果然道:“……你连这个也知道?好吧,这位……将军,你既然是临西君的人,就更不必再动手。是这么回事——朱厚说他从空明会那里得了消息,说当年天子伐李原本不是本心……是被余下四国诸侯胁迫的。眼下天子也被小人挟制,想要恢复李国旧地助他对抗奸佞,于是差遣空明会在李国四下活动,寻找能人志士共襄大业。”
“那朱厚运气好,被委任了个大头领……我们这些人便想,既能复国,又能发财,何乐而不为?朱厚的老家就在这散关一带……他虽然去奉州建立了基业,可说也得守住龙兴之地……就派了朱毅来老家。”
“至于这一回……也是空明会的人——就是那个叶卢——说天子有意相助我们,已经将附近驻守的镇军都调开了,叫我们趁势攻城……我们等了几天,发觉镇军果然被调走了,才——”
原来是这么回事。李伯辰听了他这些话,忽然明白叶卢的用心为何了。只是这个伍长寿虽然脑子活泛,但估计因为见识阅历太少,也只是小聪明罢了。
什么天子被奸佞胁迫、天子相助之类的话,全像是江湖说书人口中的桥段,好比“天帝使金粪勺舀粪”这样的段子。散关城附近的镇军当真被调走了,也是因为北隋的战事吃紧吧。
隋国抽不出人手,余下四国都想着自保,于是只能从李境抽人。
但这么一来,李境便防务空虚,临西君有可能坐大……于是,叶卢才想叫自己“做一番大事”吧?原来只是为了叫这李境更乱、牵制临西君的力量。且如今看来无论自己答没答应,他们已经在策动各地的贼匪了。
叫这些贼匪组成个“临西义军”……寻常百姓或许很难分清“临西军”和“临西义军”的区别。要是这些匪徒如在散关城一般烧杀劫掠,恐怕即便临西君在临西一带已经经营起了好名声,也要被毁了。
这计谋真是狠毒……只是,难道这些人眼中就只有权势二字,而没有个人字么?
如此做诚然能分化李国旧地的反抗势力,但只怕最受罪的还是那些寻常百姓。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想要叫人变成怪物,看来用不着什么妖兽血肉,权势二字也是可以的!
他打断伍长寿的话:“那么就是说,我在城里斩了朱毅,你们几个头领连忙把他送来庄子里疗伤?这里,就只有你们这几个?”
伍长寿道:“原打算明天就撤出来的,但手底下的弟兄们兴起,今天撤怕是收拢不住……这位将军,咱们也不想跟着朱厚干,要不,咱们跟你一起去投临西君?”
果然是一群乌合之众。李伯辰便笑了笑,道:“那么先把那个人叫过来。”
他们说话的功夫,远处那叶仲山似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便往后退开了些。
伍长寿听了他这话,冷笑道:“也好,把那两个狗奴才和朱毅一起捉了,也正是咱们的投名状!”
说完便转了脸,张嘴欲招呼叶仲山。可忽然又顿了顿,将脸重转回来看了李伯辰一眼,笑道:“李将军,你年轻有为,不如……”
只说到这里,忽然双手一张、砰的一声在身前炸出一片气浪,飞身便向院墙外跃去。
他忽然来了这么一招,李伯辰和他身旁几个人都是一愣。但下一刻李伯辰意识到,这人该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了——这类贼匪刀头舔血经验老道,于军国大事方面或许幼稚得像个孩子,但在人心机变这里,却比狐狸还精。
他也懒得去想哪里叫他觉得不对了,将刀一挥,便要将此人留下。
可一柄长刀却已从他身后飞射而出,那伍长寿纵身一跃,几乎是正迎着刀头——登时被贯穿胸口,跌落在地。
李伯辰愣了愣,转脸往身后看——林巧脸色煞白,手中拎着空刀鞘,同他对视一眼,才道:“我……我……我就想,他可能……”
她是一直在盯着伍长寿的吧!
自己或许算不上寻常人口中的“人精”,但林巧因从前的经历,于人情世故方面该绝不逊于那匪首,兼又略有些修为、那长刀也算得上宝物,才能一击毙命!
原本还担心她未必见得了死人,如今看,她比自己想象得要坚强得多。
李伯辰心中大定,便立即向远处那叶仲山看去——他原本就抽身欲走,又见伍长寿被击杀,立时低呼一声跃到未建好的房舍中去了。
前方那六七个匪首见势不妙,也立即闪身便逃。李伯辰本想将这些人也都留下,但晓得眼下当务之急是那位名叫朱毅的大公子——叶仲山跃了回去,十有八九是要带那人走的。
他便只挡在林巧身前,沉声喝道:“今日暂放你们一条生路——往后再被我撞见,你们的死期也就到了!”
那群人听他如此说,更不敢再回头纠缠,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院墙外,不见了踪影。
李伯辰这才大步走到伍长寿的尸身旁,一把将长刀抽出甩净了血,重递给林巧,道:“多谢相助。”
他这句话本是想开个玩笑,好缓和一下气氛,岂料林巧接过刀,咬了咬嘴唇:“李大哥……我是不是坏了事?”
李伯辰一愣,道:“坏事?”
“是不是不该杀那人?把他们都惊走了。要是没有我,你也许还能把他们都留下来……可是为了我……”
李伯辰只得笑了一下,道:“林姑娘,不是这么回事——”
可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正是忌惮林巧会受伤,才没有出手将他们全部留下。不过此时李伯辰实在对她生不出什么怨言,因为她的胆子比自己想象得大太多了。漫说是她,哪怕是数月之前的自己,对上这院中的十几个人,心里也得有些发毛的。
便又道:“——也是点子扎手。谁能料到散关附近的这些匪首都跑到这儿了呢?也算是这一带的高手齐聚了吧。你刚才一刀夺了敌胆……只怕日后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了。”
见他说得郑重其事,林巧也愣了愣。隔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或许又是玩笑话,到底噗嗤一下笑出声,便挽了个刀花,道:“好吧李大哥,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这些人怎么办?”
见她脸色已缓和许多,不像刚才那样煞白,李伯辰才看躺在地上的人。
这些人正面受了他刚才那一记由天诛之术变化而来的术法,如今有三四个已晕了,余下的还清醒着。但该是因为经脉中气血逆行,一时间不得调息,俱是手脚瘫软的模样。
听了林巧的问话,几个清醒的立时道:“饶命……李将军饶命,咱们也是苦命人,只是为了讨口饭吃——”
李伯辰想了一想,低声道:“小蛮,你觉得我该把他们怎么办?”
林巧微微一怔,道:“李大哥……什么意思?”
又想了想:“你真的信他们的话吗?”
看来她也不是能了解自己所有的心意的,李伯辰暗道。他问的“怎么办”,并没有什么深意,而就是真的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办”。
要是还在争斗中,这些匪徒冲过来,他一刀就杀了,绝不犹豫手软。可眼下偏偏都被打垮在地,做了自己的俘虏。从前也有过俘虏。应慨那一回,见他似乎并非十恶不赦,又为情势所迫,便放了他走了。隋子昂那一回,虽然卸了他一只手,但也是为了救人,亦是出于无奈。
两次,都没将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杀掉。
可眼下这些,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林巧问自己“什么意思”,大概是觉得这些人既然作恶多端,一刀斩了便是,无谓什么“怎么办”。但李伯辰想,要是换她来做自己,大概也会这样略犹豫一下子——六七个人这么躺在地上哀哀作声,要自己走过去,杀鸡一样一个个地都砍了……这事,他从未做过。
但这些人,难道不该死么?自然该死的。李伯辰想到此处时,其实也只过了一刹那的功夫罢了,林巧疑惑的神情还停在脸上。可他自己也不知怎么的,觉得思维像飞上高天的风筝一般,难收回来了。便又想,可取他们的性命,该谁说得算?
在无量城时抓逃军,依律,倘有手持兵刃抵抗的、喝令之后仍不止步的,都该杀。虽说从前同袍一场,不到万不得已,也没几个人真下杀手,可真要到了行刑的时候,他心里也没什么波动,最终只暗叹一声“可惜”罢了。
因为军法如山,既然从军,自然依军法行事。
之后在车上,李定问他如何处置应慨的时候,他说“交由督院”——那也不是玩笑话,而是一时真心。李定当时哑然失笑,车前的李丘狐一定也是在那时候觉得自己“妇人之仁”,李伯辰能理解他们那样的反应,因为他清楚,自己与这世上的人,终究还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是因为他的来处。
数年前他来到这世上,最初心里的确有些豪气。但渐渐发现,自己相比别人,似乎实在没有什么长处。要论天文地理,他比不过当世的博学者,论诗词歌赋,比不过当世的大文豪,论修为境界,更是说笑。哪怕自以为懂得些这世上的人该不晓得的“小知识”,也发现原来此间人也不是傻子,许多他以为旁人不知道的,人家早就清楚了。
但唯有一样,他觉得是这世上的人绝对比不上的——那便是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就是他的不同之处。
这种思维模式,乃是在来处耳濡目染的结果。而那耳濡目染的环境,则是许许多多的人经历数千年的时间,一点点改造出来的。那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思想积淀,是时间与智慧的结晶,在这个世上,哪怕再聪明的天才,也没条件与他的这种见识相比。
在他来处,是一个相比当世,更加高度组织化、制度化的社会。这叫他在看待问题的时候,相比此世人想得就要多些。譬如眼前地上的这些人,要依着这世上豪杰的想法,既然作恶,那就可以杀了。要是不杀,非要扭送去官府、督院,大抵会叫人觉得行事有些古板。
但李伯辰知道自己之所以会犹豫,其实不是因为什么“仁慈”,也不是古板,而是不清楚,自己有权力取他们的性命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也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忽然迷了心窍一般,偏在此时考虑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了。
是因为“北辰”这样的一个身份吧。
无论在此间,还是来处,这些匪徒持兵刃冲向自己欲取人性命,都是可杀。
但如眼下一般,放下手中武器、没什么能力反抗了呢?
若世上只有寥寥数人,那他自可依照自己的心愿行事。他还要去后院捉那大公子朱毅,而这群匪首为非作歹,又没法儿叫他们乖乖待在这里等什么官府、督院的人来,那最好是一刀一个,杀了了事。
可问题在于,既然这世上有官府,那么取人性命这权力,就不全是他自己的了。天地初开时世间有许多人,每个人都有杀人的权力。后来这群人因生存所迫而结社,便有了头领、组织。
人们将自己的一些权力让渡给首领或组织,以换取庇护。代价是失去一部分自由,但得到了相对安稳的生活。因此,在这世上再无任何一人能随意取人性命——真如此做了,便是与整个天下、人间伦理为敌。他违背的不单单是所谓“律法”,更是整个族群所默认、遵守的规则、得以延续的根基。
譬如此时,他若是将这些匪首也交给官府、督院去处置,那么其实也就是交给了这世上所有的人去处置。唯有此,依着此界、来处的道德伦理,才算无愧于天地公义。
但,若是公器崩坏,无法再好好地行使芸芸众生所让渡的权力了呢?
譬如在隋境时,他杀隋以廉、隋子昂,是晓得隋国律法不可能公允地惩治他们,他必须自保、自我救济。如此想,这样做也是符合公义的。
而眼下,他自保已无虞,若要再取这些人的命,便是跳出了这世间公义之外,自行裁决了。若他是个寻常人……或者寻常的修行人,如此做,对这人世也无什么大碍。即便他之后走火入魔、成了外道,也无法对抗整个世界——世间自有强大力量可将他消灭,确保这世上的公义不至彻底崩坏。
可眼下他知道,自己或许是北辰。又知道,这世间的“公器”,与他来处是不同的。
此间有灵神。六国君主受命于天,代牧万民。而六位至高帝君,则意味着天地大道,他们的意志、他们的规则,才是此界为人所公认的“公器”,并非如他来处那般,是由许许多多的人让渡出的权力所成形的。
倘若自己真是北辰转生,便意味着在这李国旧地,所有的道义公理,原本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的,乃是真真正正的言出即法。亦即,他用不着去遵从什么此世的道德准则,他自己,便是自己的准则、也是这天下的准则之一。
乍一想,这样的情况真是叫人快意振奋,可再细细思量,却只觉得浑身发寒。他不知此时另外的五位至高灵神是怎样的存在、是否已远远摆脱了“人”的局限,但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是个人。
可一个人,要是打心眼儿里没了任何约束,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并不相信人性本善——所谓善恶,并无既定的标准。在六国这里尊老爱幼是善,在魔国那边,舍弃无用婴孩才是善。若无约束,见了好的便去抢夺、心生怨气便杀戮宣泄,到最后,还能称之为“人”的么?
他倒对眼下的自己颇有些信心,自觉虽谈不上圣人,但也算是个好人。可他自己也清楚,近数月来,因着本领渐长,自己已与从前很有些分别了——前些日子在路上杀了些贼匪,还觉得是在“替天行道”。可要换作在无量城的时候,大抵只会将那些人捉了,真送往左近的府衙去吧。
人都是在慢慢变化着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知道自己往后终究会变成何种面目,而他忽然担心的便是,这几刀斩下去,斩落的不仅是这些匪首的人头,还是自己与这尘世的一点羁绊。
那么,这些人要不要杀?
李伯辰想到此处,只觉得自己的思绪像是被什么东西引着一路走远,又仿佛一只纸鸢遇着了大风直往青天去。他神识中的一线清明便是那牵着纸鸢的线,但已被绷得极紧,快要断掉了。
他此时知道要真在这些念头上纠缠而叫眼前这些匪首走脱了,不说往后自己会如何,眼下,自己一定算是个蠢人。可偏偏手里的魔刀变得极沉,无论如何都挥不出去。到了这时候,终于觉得背上渗出了冷汗——眼下这状态极不对劲儿……我是走火入魔了么!?
这想法一生出来,忽觉自己的念头与周遭的一切都好似隔了一层纱,仿佛思绪真随着纸鸢上了天,下一子变得极高远。他瞧得见林巧手中的长刀反射出的阳光,也瞧得见地上几个匪首脸上的神情,甚至连他们都胡子都能一根根看得清,可这些东西,又仿佛距他十万八千里,倒是远处的山峦、头顶的高天,似乎变得极近了。
他心中一惊:难道青天白日,我眼下又灵神出窍了不成?!
便在此时,忽然听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似是在说“……他是怎么了?心软了么?”
这一句他没怎么听清,但随即听到另一句极清楚的:“北辰在上!难道是受暗伤了么!?天不绝我……用那霹雳丸!”
他忽觉身上微微一麻,终于清醒过来。他不知刚才听到的那两句是真有人在说话,还是自己的幻觉,但定睛一看,正瞧见躺在地上的一人伸手往怀中摸去,手掌一翻,指间已多了一枚乌沉沉的铁丸,或许便是自己听到的那“霹雳丸”。
他那感觉又在示警、将有生死之忧,心头便立即清明、再不迟疑,一刀挥了出去。
那人摸出铁丸,刚要两指一搓,这一刀便将他的手腕斩断。刀锋从脖颈掠过,虽没斩上去,但下一刻脖颈处却忽然现出一条血线,那人的脑袋一歪,便滚落一旁。
李伯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到底还是杀了。
既已动手,便不再留情。又斜跨出两步,边上几人尚未来得及再求饶或动手,便被他一刀都斩成两截。
他出了这两招,提刀站定,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两句,极有可能便是眼前这些人脑袋里在想的事情。
因为他们向北辰祈祷,入了自己的耳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