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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应见了隋不休的神情,就知道他是怎样想的了。于是说:“对。我昨晚见了李伯辰,再想到三年前我所查的李伯辰,也觉得不是一个人。”

    “少主说过,当时李伯辰藏在妖兽腹中,而后突袭妖灵、斩掉头颅,才叫你们两个人脱险。少主想想看,那时候大战已经过去几天,李伯辰也就在妖兽腹中藏身几天了,这种隐忍,实在罕见。而之后出手救少主、斩妖灵,这种胆气和果决,也实属罕见了。”

    “再往后,在雪原上少主想叫他走。而这人猜出了少主所想的是什么,拿了玉佩也真要走。这样的心思魄力,是从前的莽夫李伯辰能有的么?要是三年前我查的那个他,定会开开心心将少主护送回无量城,断不会往别的方面去想的。”

    “而我在原上将他拦下了。要是那个莽夫李伯辰,当时该想要孤注一掷、杀出一条生路才对。可这个李伯辰却什么都没做,真跟着我们回来了。因为他知道当时的情势于他而言是绝境,只有从长计议,才能找到生路。”

    “更不要说我刚才在山下听其言、观其行了。他口中所说的是感激彻北公大恩,可心里该仍觉得我们必不会放过他。我撤了他门上的锁,将守卫散去暗中了。但刚才褐羽来报,这个李伯辰却又要了两壶酒,吃喝醉了。他必然是清楚我们是想要故意叫他走——一旦他出了院子上了山,便可以将他当做畏罪潜逃杀了。”

    百应轻出一口气:“少主想一想,此人明明心思细腻,有勇有谋,可称将才,为何三年前只表现得像是个莽夫?我回来之后又查了他这三年的表现——自令毅死后,这李伯辰就不复之前的勇猛了,倒是机敏、谨慎很多。”

    “但认识他的人却又都说,这三年的李伯辰虽然不再像之前那样勇猛拼杀,手底下的士卒却是战死最少的。”

    “这意味着,这李伯辰在前三年里,是在故意藏拙,隐去了自己的锋芒,连我也瞒过了。而这三年里,更是故意不再叫自己出挑,只保住性命、隐忍等待什么。我现在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做,但这种人知道了少主在雪原上的事……心机又深沉至此,还能留么?”

    隋不休沉默一会儿,扯了扯衣领,只觉得口干舌燥。百应就走到他身边为他倒了一杯温茶水。

    隋不休举杯将茶喝了,在心里叹一口气。

    如果李伯辰真如百应所说这样,那的确是不能留了。虽然与这人只相处了几个小时,但他着实是对他有些好感的。昨夜他只觉得这个李伯辰性情磊落坦荡,不卑不亢,并未因自己是彻北公公子、庙堂出身的修士而像旁人一样战战兢兢、小意示好。

    因此,他在雪原上时才不忍这人回到城中卷入一堆麻烦,想叫他走。后来被百应拦住了,他答应李伯辰要保他的命——那也是真心的。

    然而如今父亲与百应都对他生疑,即便李伯辰是因某些并不坏的苦衷才隐忍藏拙,自己也没什么话好为他辩解的了。所能做的,唯有来年为他多焚一炷香吧。

    李伯辰,你不要怪我。实在是我无量城隋姓一族,容不得丁点儿的闪失了。

    隋不休站起身:“父亲,百将军,我明白了。那么,百将军一会就要动手么?看在他救过我的份上,请留一个全尸吧。”

    百应笑道:“少主仁厚,李伯辰应泉下有幸。但倒不急于一时,我打算天将亮再动手。”

    “为何?”

    “我担心他身上还牵涉其他的势力,尤其是国都的那一位。如今看破了他,倒是个好机会。我调去守在宅子前后的那十几人,其实找的都是军中与他关系不算坏的士卒。”

    “如果李伯辰在城内还有同党,一定会趁机通过守卫的那些士卒向他们传出消息。如此,今夜那些人也就被我们牵出来了。”

    隋不休微微点头。但又道:“如果今夜他没有向外传出消息,也没有人来与他接头呢?”

    百应微微一笑,正要说话,餐室的门被敲响了。他向隋不休一拱手,先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褐羽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百应听了也叮嘱几句什么,便关上门又走回来。

    “大公,少主。”他面色平静,“所料不差。有人与李伯辰接上了。这人身上果真有事。”

    ……

    李伯辰白天睡了觉,到晚上并不觉得困。之前喝三壶酒叫自己睡了、在梦中做事,如今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觉得精神愈发旺盛。

    但如今屋子里似乎比外面还冷,他就裹了被子躺着假寐,一边等待一边在心里推演今夜将会如何。

    这三年来他一直对自己说夹着尾巴做事,千万不要冲动丢了命,而实际上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唯有昨天晚上做了一回莽夫,结果落到现下的局面。

    他总结了一番,觉得也不怪自己。三年来,无量城与魔国妖部军虽有来有往,可打得并不算激烈。他小心谨慎,每次都有惊无险,就觉得先在这儿磨练一番也不错。但前几天那场大战真叫他怕了——成百上千人在他身边死去,真真命如草芥。他自己再谨慎小心,还是被咬烂了腿,差点儿也死在雪原上。

    因此对自己说,得想法离开战场。随后看到隋不休,意识到机会来了。也许是因为从前那个人存留下来的情感的影响吧,在那一刻,他除了为自己打算,也还真生出了舍生报国的念头。

    可惜他难得一见的热血泼在雪原上,注定凝成血冰。最迟到天亮时,百应就会来了吧。

    他之所以敢肯定彻北公隋无咎不会立即叫他的那个亲卫动手,也是因为在梦中看到了外紧内松的模样。

    门外撤去守卫该有两层意思。一则叫他觉得他们不疑心自己了,二则是叫别人觉得,他们不疑心自己了。

    而这个“别人”,该是如今隋王的人。隋王一定在城中有眼线,以监控他这位亲兄弟的一举一动,随时打算寻出错处来。隋不休先被妖兽裹走了,又与自己一道回了城,无量城里的眼线不会什么都不做。

    而彻北公隋无咎,该也想用自己引出那些眼线吧。

    这是他活命的第二个保证。

    想到这里时,突然听到外屋的门板轻轻地响了一声,随后似是有人踏了进来。

    不是百应。羽人骨骼是蜂窝状,远比人要轻。听这脚步声,是人。于是李伯辰轻出一口气,一动不动。

    一小会儿之后,脸上一凉,似被洒了雪。他立即做出被惊醒的模样,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便听那人低声道:“李将军,死期将至,也能睡得这么香?”

    来了。李伯辰心想,隋王的人来了。

    他马上翻身,伸手就去捉那人的喉咙。可来者的速度比他还要快,倒反手擒住他的手腕,又低喝:“我是友非敌,将军莫要自误!”

    李伯辰一愣,没来得及再出手。那人便也将他的手腕放下、退开一步道:“将军可知现在是个什么形势?”

    李伯辰刚才那一愣倒有一半是真心实意的。因为来者说话的声音很熟悉——是燕百横。驻无量城的一万东府军分前中后三军,燕百横是后军辎重部的百将,在自己做统领的时候,与他有过几次合作。

    他以为隋王的眼线该是个小兵,但又一想也释然了。做军官远比做兵卒安全,而做后军的辎重官则更安全了。

    他翻身爬起来沉声道:“燕百横?你来做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将军,长话短说。你该以为隋无咎要升你的官吧?但我猜最迟到早上,他就要派人来取你的命了。”

    李伯辰抹去脸上的雪水:“燕将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燕百横在黑暗中一笑:“但我知道隋不休从原上回到城里,不会是他们所说的斩杀了一个妖灵那么简单。李将军,隋不休是被俘了吧?而你运气好,将他救了出来?”

    李伯辰不禁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这燕百横真是神通广大,自己与隋不休回到无量城不到一天的功夫,他就已经将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也许隋王的眼线并不止他一个,彻北公身边也该被安插了人吧。

    见他不说话,燕百横压低声音:“彻北公隋无咎与当今王上不睦才被发来无量城,平时小心谨慎生怕惹出什么非议城中人人都清楚。如果隋不休真的被俘丢了王族颜面,他们父子一破城一陷敌,眼前这荣华地位还能保得住么?”

    “李将军想想看,这种事被你一个外人知道,还能留你的活口么?叫你知道,现在就在隔壁、山后,都埋伏着刀弩手,你不信,可以自己去看!再有,想想今天他们对你的态度,难道没什么异常么?”

    李伯辰原本还在担心燕百横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发现了。可他竟然清楚院子周围的伏兵布置,看来是用了什么手段悄悄潜入的。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开口:“……啊?这怎么可能?彻北公他……”

    说到这里便停住,转脸往窗外看。

    他这模样叫燕百横略松了口气——在自己的引导下这人该的确是想明白哪里不对劲了。他不欲给李伯辰多想的时间,趁热打铁:“看来你也明白过来了。你要是想活,就只有我能救你!”

    便见李伯辰愣了一会儿,才道:“燕将军,你是什么人?我又凭什么信你?”

    上钩了。燕百横在心里想,这李伯辰果真是个莽夫。

    他便沉声道:“我为王上做事,奉命在无量城监察隋无咎。你将你知道的事情都说了,我立即带你走,去国都!”

    他果然是隋王的眼线。李伯辰原本想,如果城中有这一类人,必然会想搞清楚在隋不休失踪的几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也许会向自己传递消息暗中来问,他就可以向他们求救。但没料到燕百横本领高强,能在一众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潜进来。

    要是他真能把自己带走,倒也是一条路。李伯辰当然不想去王都做什么证人将自己再搅进更深的浑水里,可一旦脱离此地,甩掉燕百横倒的确会轻松许多。

    他便惶惶开口:“这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啊,前些天大战的时候我只是奉命出城在饮马峡那一带等着,说是接应隋不休。之后听说隋不休被妖兽俘了……但是之后又有几个妖兽护送隋不休到了饮马峡,我那时候才知道他不是被俘……当中还有一个妖灵,自己把自己的脑袋给割了,说什么头颅借你一用,事成之后——”

    他胡编到这里,做出自己也越说越心惊的模样,突然住了口。燕百横忙追问:“什么事?什么事成?”

    “你先带我走,等我安全了,我才都告诉你!”

    燕百横在心里暗骂一声。他原本是想从李伯辰口中问清楚事情缘由就自己脱身——他猜测隋不休该是被俘的。只要证实了这件事,李伯辰其人就不重要了。他将消息如实上报,在这里等待嘉奖即可。

    可没料到李伯辰所说的,叫他头皮一麻!

    听他话里的意思,隋不休是去与妖兽达成了什么协议么!?这怎么可能!?

    但他觉得李伯辰不会用这种谎话来骗自己。几年前与这位前任统领打交道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人是个莽夫,没什么别的心思,满脑子都是“杀敌升迁”。如果能有现编谎话这种急智,除非这身皮囊底下换了个人。

    他再想,觉得李伯辰所说的事情也不是全没有可能——彻北公隋无咎本是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人,但因天子支持今上才败落了。今上逼他逼得紧……这人要是郁郁满怀狗急跳墙……

    要知道魔国那边也并非都是妖兽,统治阶层乃是罗刹人、须弥人,与人其实也没多大差异的!

    李伯辰所说若是实情,于隋国乃至天子六国都将是大祸。但于他自己,却是极大的机遇!这件事如果在自己手中查清,事后论功行赏,哪怕功绩被层层盘剥下来,落到他这儿的也是这辈子难想的荣华。那么他就用不着再待在这北原苦寒之地、用不着提着脑袋去和妖兽搏杀了!

    倒是真可以冒险带他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燕百横正要一狠心、开口应下,忽然又生出一个念头。

    不对劲!

    “隋无咎怎么会放心叫李将军来做这种事?”他冷冷一笑,“我来救你性命,你就如此哄我?”

    李伯辰忙道:“不,燕将军,我没骗你,我早就是隋无咎的人了,他不信别人,却不会不信我!”

    燕百横只在黑暗中盯着他,不言语。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眼前这位的确不是什么好哄的——听到自己说的那些本该心情激荡,却又能立即警醒过来。对于这种人,通常的言语很难取信,但也因为足够聪明,倒可以叫他自己骗自己。

    于是李伯辰略一犹豫,做出孤注一掷相:“燕将军还记得三年前的事么!”

    一个人虽疑心一件事,却总会有些倾向,或者倾向于信,或者不信。

    燕百横便倾向于前者,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听了李伯辰这句话,他先一愣,随即想到他所指的是什么了。

    三年前的大事,不就是前任都统令毅遇刺么?

    当时随他出游的人当中的确有李伯辰!而眼下……他心中一跳,意识到眼下除去这个李伯辰之外,当年在场的所有人的确都死了!

    令毅死得蹊跷。当年查出的缘由是百将廉策因升迁、军功问题而心有怨恨,刺杀主将。隋王也曾密令无量城中人继续暗查此事,可终究没查出什么结果,只得暂且搁下。

    但如今听李伯辰这话,这事果然和彻北公有关联的么?的确有可能……令毅都统是个不争之人,也意味着很难被笼络!

    “三年前是隋无咎指使你们刺杀都统?”

    李伯辰惶然道:“那就是我的投名状……燕将军,你救我出去,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只求能安稳过完下半生!”

    他说了这话,看到燕百横眼中凶光一闪即逝。李伯辰就在心中低叹一声——这凶光,该是因为觉得是自己谋杀了令毅吧。眼下两人虽立场不同,但看到燕百横能因令毅而失态,便觉得他这人还不坏。他自己也很念令毅的情,如今用逝者来做文章,实在是迫不得已。

    也因这一抹凶光,李伯辰决定脱身之后如果要使计逃脱,一定尽量不伤他。

    “好,我带你走。”燕百横垂了一下眼,又看他,“当年都统待你不薄,你但凡有些良心,就……好自为之吧!”

    他说了这话,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丢给李伯辰:“拿着。”

    李伯辰一愣:“我们要杀出去?”

    “不,走出去。”燕百横沉声道,“我记得你是一阶,灵悟境,勉强算是个修行人……你先运气,把心神放松。”

    他该是要使神通术法了,李伯辰想。从自己在军中开始修行起,到现在六年,只修到入门的灵悟境,术法也只会一个“破军”,而这还是军中将佐都能学得到的。不知道燕百横的秘法会是什么。

    今夜风很大,天顶浓云密布,因而只能勉强看清燕百横的面孔轮廓。但他说了这话之后,人忽然消失了。李伯辰还没来得及做声,只觉自己身上也微微一麻,又能看到燕百横了。

    “燕将军,这是?”

    “现在我们彼此看得到,可别人看不到我们。”燕百横低声说,“一会我们就从正门走出去,你切记不可离开我三步之内。外面地上有雪,一定捡结了冰的地方走,千万不要留下脚印。”

    竟然是迷踪术,是太素帝君一脉的术法,怪不得他可以混进来。

    李伯辰沉声道:“好。”

    ……

    百应素以自己一双如雪般的双翼为傲,因为这是羽部王族的象征。但今夜事关重大,他不得不戴了皮盔拢住银发、将双翼以墨粉涂黑,好在天空中更好地隐匿踪迹。

    现在他身处十几米的空中,李伯辰所在的那个小院被尽收眼底。两侧院中、后山林中的普通兵卒都被撤走了,这些人本就不了解这里是怎么回事,已用不着了。

    在他身边还有一人,也浮在空中。粗粗一看,大概会觉得这人至少是个五阶洞玄境的修士,因为他竟然能御空。但细看却会发现此人身后也是有双翼的——却是一对半透明的,以元气凝成的羽翼。而这人的头发,也是黑色的。

    其实也是个羽人,但被称作“无翼人”。并非生来无翼,而是在三四岁时被割了去。羽族命短,到四十岁时便大多死去了,而割了双翼的无翼人命更短,通常只能活到三十岁。

    但付出如此代价换来的是能看破三阶之下幻术的神通、比人类还要密实的骨骼肌肉,以及一对以元气凝成的、不畏刀剑的双翼。

    正是这个羽卫,看到燕百横走进了院子里。

    百应此前已吩咐守在院门前的那个褐羽卫转到后山去以策万全,但他心里晓得今夜该是十拿九稳的。虽没料到隋王安插在无量城的眼线之一是燕百横,可据他对此人的了解,知道该不难对付。

    燕百横是二阶养气境,在这一方面,他该没有隐瞒自己的真正实力。因为百应记得约在一年前,此人曾带三个十人队押运一批粮草往原上的黑水堡去。半路遭遇六只妖兽,三十一个人死了二十八个,燕百横也受了重伤,险些丧命。若是他修为更高,不会受那样的伤。在那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此人不可能拿命开玩笑。

    而此人走进院中所用的迷踪术,是太素帝君一脉的术法。那位帝君主密谋之道,所传术法大多不擅杀伐。他身边的羽卫能看破幻术,这燕百横便不足为虑。

    如今的无量城中,三阶龙虎境之上唯有大公一人。同为三阶的,也只有少主了。既然如此,他就得抓活的——而后从这人口中撬出更多事,将城内隋王的眼线一网打尽。得益于前些天的战事,只说都战死了便可。

    至于李伯辰……百应微微皱眉。他倒觉得这个仅是一阶灵悟境的武夫比燕百横更令他不安。照说此人只擅长刀马功夫,又没什么家世背景,该掀不起大浪。可这人偏又能屈能伸、临危不惧,叫他琢磨不透。

    此人是个祸患。既然已将隋王的眼线引了出来,一会儿该先杀这人,永绝后患。

    他正想到此处,忽然看到屋门慢慢地打开了。

    “将军,出来了,在——”身边的羽卫立即低喝。但百应没用他指示方位,便估算出出来的人的位置了。

    院中本有积雪,这几天人来来去去,就在雪中踩了一条小道出来,人走上去,不会留下脚印。可偏偏今夜风大,小道两侧便有一层雪粉被吹过去。而如今他这一对远超鹰隼的羽人双眸敏锐地注意到,门前两步远处被吹过去的雪粉微微搅成了一团。

    那分明是遇到了什么看不见的障碍物,才有此现象!

    “哪个是李伯辰?”

    羽卫立即道:“后面一个。”

    百应掌心立即凝出一团青色微芒,手指一张,那团微芒便化作一道光矢、疾射下去。这一道发出,他掌心光芒又现,一秒钟的功夫,接连射出六箭!

    李伯辰已死。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百应在心里低声说道。

    与此同时,刚刚踏出房门的李伯辰忽觉身子微微一麻,心跳漏了半拍。他想都没想,立即往后退了一步,便见身前原本立足处轰隆一声被炸出一个深坑,泥土与雪沫四溅,糊了他满身满脸!

    抬头向天看,正瞧见十几米高处的百应掌中光芒又现!他立刻低喝:“燕将军!”

    随后飞身退回了屋中去。燕百横的反应并不比他慢多少,在发现雪与土也溅了他一身、行迹无法掩藏之后,紧随他退回房中。便听门口又是轰隆三声响,门板都颤了颤,险些散架。

    李伯辰这预感,已救了他不止一次了。过去在军中的六年,一旦在战场上被人盯上、将有杀身之祸,便会觉得身子微微一麻。他起初以为这是自己有什么毛病,见了凶狠的敌人便下意识地胆寒。可后来发现即便那敌人在身后、暗处,他看不到对方,也同样有此感应。他自是没想清楚这奇妙感应因何缘由,但既然能保命,就不再深究了。

    燕百横进来的时候还是被发现了,李伯辰心想。但他并不慌张,原本的计划里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无非就是搏命罢了,百应总不会比雪原上的妖兽更凶。

    可忽觉颈上一凉,竟然是燕百横用短匕架在他脖子上:“你骗我!?”

    李伯辰知道他在想什么——百应该将自己射死的,可自己却因那种预感而逃了一命,在燕百横看来的确很像故意引他出去。

    “如果我是引你出去刚才为什么还要退进来?”李伯辰沉声道,“燕将军现在和我一样被困,如果想脱身,我倒有一个办法。你信我,我们就可活!”

    燕百横心中一凉,已意识到自己之前错看了这李伯辰。他现在的语气、神态与之前判若两人,哪里还有什么莽夫的模样?

    但事已至此只能随机应变,他咬牙道:“什么办法?”

    ……

    那必杀的六箭被李伯辰避过之后百应又放了三箭,一样未能建功。他心中一惊,却并不慌,倒觉得自己对李伯辰的忌惮是对的——这人的确是个祸患。

    “冲进去。”他对身边的羽卫喝道。

    李伯辰与燕百横退回到屋中是明智的做法,如果他们出了院子跑到院外的平地上,手里又没有弓弩,便只能被自己在空中射杀了。回到屋子里,倒可以换得一时的安全。然而这也将他们自己囚住了。无翼人羽卫肌肉骨骼远比人要坚实,近战起来,一样占据优势。

    那羽卫收敛光翼,俯冲而下,轰隆一声将门撞开。百应紧随其后,也冲了进去。

    屋子里黑暗一片,可在羽人眼中却与白天没太大差别。当先的羽卫,依着人的修行境界划分是个养气境,在身周浮出一层有淡淡羽纹的微白色光华。此乃羽族天生的羽盾,防护力与木盾相当。他在冲下时便抽出了腰间厚重的短刀,进门先一扫,发现无人——那两人该是退回到里间去了。

    他正要再冲入里间,却冷不防看到从墙壁当中伸出一双手,持两柄乌黑色的匕首,直取他的脖颈。

    他本就打算转身前冲,此时立即斜着身子后退一步避开两柄短匕,挥刀就去斩那两条手臂。百应在他身后两步看到这情景,忙厉喝:“慢!”

    却已经晚了。羽卫这一刀倒是结结实实地斩中了,但那条手臂却没断,而是化成两张符纸落下。同时这外屋的灶台后身形一闪,燕百横伏着身子连出两刀,直奔羽卫的肚腹而去。

    羽卫看得到燕百横,百应却看不到。外屋空间狭小,羽卫来不及后退,就变招以刀去格,却只挡住其中一柄匕首,另一柄从他手臂下穿过,直取心口。

    他没料到燕百横的刀术如此变幻莫测,但也不打算再躲了。他身上这羽盾坚固,自己更贴身穿了皮甲且骨肉坚实,自忖即便被这一刀刺中也不至于伤及性命。便低喝一声硬捱这一记向前冲去,要以厚重的短刀将燕百横的身形压制住,好叫身后的百应出手。

    但力气只提到一半、刚迈出半步,忽然觉得心口一凉,猛地一痛!下意识低头一看,发现燕百横的匕首已穿透他的羽盾、皮甲,直没胸口了。

    羽卫便用最后的力气合身前扑,期望能将他压在身下,可到底扑了个空,侧倒在地。

    羽卫的死只在两息之间,百应甚至都没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只觉羽卫斩出一刀又前冲两步,便倒地了。他心中大惊——这养气境的羽卫身上的羽盾是能防寻常刀剑的。哪怕找上五六个李伯辰持刃围着他乱砍乱剁,一时半刻也很难将这羽盾破去,更不要说他还穿了一身皮甲的。

    而燕百横同为养气境,身为人类身体也仅比寻常人更加强壮敏捷一些……是怎么一个照面就破了羽盾将他杀了的!?

    也直到这时百应才忽然意识到,这屋子里似乎比外面还要冷,自己仿佛身处冰窖一般。

    这屋子里有古怪!

    他一旦生出这念头,又听到里间似乎砰的一声闷响,似有什么人破窗而出了。百应心头一凛,立即抽身飞退。羽卫冲进来时已将两扇门板撞开了,他身后并没有阻碍。但在他退后这念头生出的一刹那,一个人影已冲到门边一把捞起地上的一扇门板,砰的一声横顶在门框上、将他的退路封死了。

    百应一撞上这门板便知不妙,立即也暗运元气在体外浮出一层羽盾。外面那人是李伯辰无疑,他该是从里间的窗口跳出来,将自己的退路封死,好叫自己在屋里和那个燕百横斗!

    此人这样狠毒!

    门外正是李伯辰。身强体壮的无翼人羽卫已死,剩下这百应只强在光矢之术,要论近身搏斗未必比他这六年的老兵强。军中人人夸他力气大,此时正派上用场。他用半个身子抵死了那门,但也清楚这门板只能将百应略微阻一阻,一旦他回身发出光矢来,自己和这门立时就要被炸飞,此刻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室内的燕百横身上。

    但他没只等着,一旦将门板抵上,另一只手立即用短刀刺了进去。

    生死关头孤注一掷,这一刀竟然将门板生生刺穿了。可再往里似乎是刺上了百应的羽盾,只觉像是抵住了一块石头,竟然不能再进分毫!

    这时候他心里也是一惊——刚才那燕百横是怎么杀了无翼人羽卫的!?

    没等他想明白,门上的阻力忽然消失。随后屋子里一阵乱响,该是百应与燕百横交上了手。

    自他们两个退入门中已过去一小会儿,刚才他破窗而出时又弄出了响动,因而忽然发现西边的屋顶有一双褐色羽翼一闪,竟是那之前被百应分派去后山以策万全的褐羽卫来看究竟发生什么情况了。

    百应原本该是想要活捉燕百横。但不知道他在城中是否还有同伙,因此得小心行事,惊动的人越少越好。这倒是李伯辰想要的——只消解决他们,他就可以逃了。

    此时看到那褐羽卫,便知道绝不能让这人示警报信。

    他将心一横,把刀从门板上拔出来,趁那羽人还没飞到院中,借着檐下夜色的掩护直冲到墙边。再腿一发力借势上了墙,冲天而起,正迎上那羽人一刀斩过去!

    可怜这羽人刚只露了个头便觉察一片刀光雪亮。还未等他决定该是飞起还是退后,脖颈便中了刀,双翼扑腾两三下,一声不吭地摔在屋顶,又与瓦片一道哗啦啦地滚落下来。

    李伯辰一刀结果他,落下时正蹲在墙头。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往四下看,知道先前埋伏的那些军卒都已被撤走了。此刻距百应以光矢射他不过几分钟的功夫,绝不会再有人来。其实他大可以趁燕百横在与百应搏斗,一走了之,而他心中也的确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但只犹豫一瞬间,他还是持刀又跳回到院中去。也许是因为提起令毅之死时燕百横眼中闪过的那一抹凶光吧。懂得念旧情的人都不会太坏,何况刚才燕百横是信了自己的办法的。

    可刚落地,便瞧见一个人砰的一声倒在门口,上半身露了出来,银发散乱,正是百应。李伯辰将要扑上去补刀,却看到一柄匕首噗嗤一声插进百应的胸膛,又狠狠搅了搅。

    但百应竟然没有当即死去,而是痉挛般地抬起手掌、往自己身体左右两侧各射了一道光矢。李伯辰听到燕百横短促地低呼一声,便在百应的右侧现了形。他看不清楚燕百横哪里受了伤,倒能看见门边的一片雪地上泼洒了好大的一片暗色液体。

    百应便强撑着爬起,用手扶着胸前的匕首踉跄走了几步,仿佛感到很迷茫。燕百横跌坐在地靠着门框,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嗓子嘶哑得快不似人声:“……杀了他!”

    这时候百应才转脸来看李伯辰,摇摇晃晃站着,一对羽翼拖在地上。似乎想要抬手,却一丁点儿力气都没了。

    李伯辰持刀快步走到他身前,低声道:“百将军,得罪了。”

    猛一抬手,狠狠击在他胸口的匕首刀柄上。百应被他一掌击退五六步,坐倒在地。他瞪着眼睛看李伯辰,黑色眸子里全是惊诧之色,仿佛到这时候也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败在这两人手上。又张了张嘴,呕出一口血,仰面倒下。

    李伯辰便转身走到门边,蹲下来看燕百横:“燕兄,多亏……”

    却发现他圆瞪着眼睛,鲜血还在从指缝向外涌,但也已死了。

    李伯辰愣了愣,心里百味杂陈。今夜躺在这里的四人,其实彼此都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全是各为其主罢了。从几天前妖兽的可怕攻势中幸存,却死于内斗。

    他合上燕百横的眼,又起身走到百应身边将他的眼也合上,低低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听到一个人说:“你为什么叹气?”

    李伯辰心中大骇,一把从百应胸口拔出燕百横那柄乌黑的匕首,站起身往上看——发现一个人正在在屋顶负手而立。

    是……隋不休!

    他慌了一刻的神,又立即冷静下来。虽说他那种对于杀身之祸的预感时灵时不灵,但隋不休如果想要杀掉自己,刚才就动手了,该不会问这么一句话。

    隋不休从屋顶跳下,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他已是三阶龙虎境,对筋骨肌肉的掌控能力很强,轻身术更不在话下。

    李伯辰便沉声道:“我叹大好男儿没战死沙场,倒死在自己人手上。”

    隋不休看了百应一眼,又看李伯辰:“也是你设计叫他们斗起来的吧。”

    “我只是为了保命。”李伯辰说,“我的命不如隋公子值钱,但是自己的,就不想丢。”

    隋不休沉默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又开口说:“这屋子里有很多阴灵,是你引来的?”

    李伯辰心里微微一跳,可面上不动声色,只道:“一点小手段。说出来也不稀奇。”

    但心里倒着实一惊。照理说人是看不到阴灵的——哪怕修为到了第七阶、生神的地步,也没法以肉眼看到阴灵,只有通过符咒或者术法才能感应到它们的存在、与它们沟通或者驱使着做一些事。

    这隋不休也许是使了什么术法,发现此地的异常。

    隋不休竟笑了笑:“百应该就是死在你这小手段上。羽人的羽盾以元气构成,可几百个阴灵密密麻麻待在屋子里,从他们身上穿来穿去……那羽盾能辟邪,但哪能辟得了这么多?全用在阻退阴灵上了,防护力自然大大削弱。他们两个进了这屋子,在燕百横面前几乎就等同赤身裸体了。”

    “但你只是灵悟境,身上也该没什么符咒,哪来的本领役使阴灵呢,李伯辰?”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又笑了笑,似乎很有深意。

    可惜这深意倒是给瞎子抛媚眼——李伯辰自己也不晓得他这本领是哪来的。他便不说话,只盯着隋不休看,倒是也有点高深莫测的意思。

    两人如此对视一番,隋不休忽然低叹一声:“我之前答应过要保你的命,但父命难违。我过来本是打算在你死之前问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好替你达成,没想到你神通广大,竟然连百应也死在你手上。”

    李伯辰心里微微一动。隋不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柔和,也没什么杀意。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他便道:“那么现在呢?”

    “如果你是旁人,为了无量城的隋姓一脉,我该杀你。”隋不休顿了顿,“但救命之恩未报,再以恶报德,与禽兽何异。李兄,你走吧。”

    李伯辰愣了愣。倒不是因为隋不休真放了他走——其实他心里对这位隋公子的印象一直都不坏。如今肯放自己一条生路,说他内心实则是个方正君子也可、说他是因为曾对六渎帝君起过誓也可。

    他愣的是,隋不休最后竟称自己为“李兄”,比之前救他命的时候还要客气亲近一点。

    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隋不休又伸手抛来一样东西,李伯辰下意识地接了。入手一看,正是之前在雪原上赠给自己的那枚白玉。

    “李兄足智多谋,想必以后用不着为生计发愁。这枚玉李兄收下,往后如果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可以来找我。”隋不休说了这话大袖一振,飞身上了屋顶,没入黑暗中去了。

    纵使眼下李伯辰还有一百个疑惑,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他将白玉收进怀中,捏着那柄匕首跳上墙头翻了出去,投身到后山原野之中。

    只是一边在黑暗里疾奔一边仍在想:这隋不休到底是什么毛病?什么意思?

    隋不休走入厅中时,隋无咎正在饮茶。见他走进来便将茶盏搁下:“怎么,你到底是忍不住去看那李伯辰了?吾儿,你这副好心肠,要是生在百姓家倒也罢了——”

    隋不休拱手施了一礼:“父亲,百将军与两个羽卫,都被李伯辰与燕百横杀死了。”

    隋无咎一愣:“嗯?”

    “燕百横也身死当场,李伯辰逃了。除我之外,再没人看到今夜发生的事。”

    隋无咎慢慢转了身子,正脸来看隋不休。微微皱眉思索一会儿,道:“你看着李伯辰逃了?”

    “是。”

    隋无咎点点头:“说说,为什么不拿下他?”

    他语气淡定从容,无半分火气。可这偌大房间里的符火灯却莫名一暗,投在墙壁上的阴影便被猛地拉长,倒像是一群恶鬼突然挺直了身子。

    隋不休轻轻地深吸一口气:“我到那院子里的时候,百将军已经死了。但我发现李伯辰所居的屋中挤满了阴灵,约有数百个。我问了他,他承认是他做的。”

    “父亲,此人是灵悟境,却能不用术法、符咒役使阴灵。而且他姓李。”

    屋中灯光复明,墙上的深沉黑影在瞬间褪去。隋无咎沉默片刻,低声道:“还有呢?”

    “百将军今天查李伯辰身世背景的时候我也看过。现在记起李伯辰虽是隋人,他母亲却不是。他母亲在他九岁时过世,据说生前是李国口音。”

    “坐。”隋无咎沉声道。他又皱眉想了一会儿:“你是说,如今李国的那个临西君,并非天选?”

    隋不休落了座,神色已轻松许多,对答就更加流畅:“我想过这个可能性,但觉得比较小。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是,此人是一个灵主。”

    “父亲您也清楚,近些年那些太古秘灵活动得很频繁,某些秘灵的灵主也频频现世。之前百将军说李伯辰如今的性情与三年前迥异,猜测他可能是国都那位的眼线。可我和他打过两次交道,倒觉得依他的性格,不像。”

    “我以为,他更可能是在三年前成了一个灵主,因而性情才变化了。倘若他是一个灵主,我想我们不该得罪他身后的那个太古秘灵。若他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李家的那个天选之人,价值就更大了。因此,我才擅作主张。”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若是真的,倒是个惊天的秘密。你还同他说了什么?”

    “没有谈及太多,但他应该明白我知道他的身份了。此人很聪明,该懂得相对于我们的秘密,他的这个秘密更危险一些。为他自己的性命着想,绝不会对我们不利。”

    “另外,我赠了他那枚白玉,他对我的印象该不坏。”

    隋无咎抬手在桌上轻轻拍了拍,低叹一声:“好,吾儿,这事你做得好。”

    略沉默片刻,却又笑了:“天下竟如此之小。”

    隋不休回到自己房中时已是凌晨四时,正赶上墙上的那口机鸣钟绷紧机括,叮、叮、叮、叮地敲了四下。刚才他陪隋无咎处理残局,安排一些人事,忙得身前身后都是汗,便自己点了灯、脱掉外衫。

    在国都生活的时候得小心谨慎、处处隐忍,因而他一直不喜欢支派仆役。这么多年过来这种谨慎隐忍已成习惯,倒觉得事事亲为也不错。

    用毛巾擦了擦额头颈上的汗,又用凉茶水送服了三颗固本培元的丹丸,他就坐到桌边静心调息以化药力。但片刻之后,忽然低声道:“倒也不全是因为仁心,也有些更长远的考虑。你还不是很懂我们这边的事,十几年前……”

    他顿了顿,脸上绽开柔和的笑容:“好、好,是我说错了。”

    又在桌边这样坐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明白,我会想个办法的。”

    过了三四秒钟的功夫,他又微笑起来:“我也是爱你的,曼曼。”

    ……

    李伯辰逃亡的经验其实算得上是很丰富的。以往与妖兽的作战并非次次取胜,被追得逃进山林求生的时候也不少。在那时他不是没生出过做逃兵的念头,但总被更加现实的原因约束。

    譬如说逃亡之后可能的追缉、无处安身的窘境。他虽然记得无量城之外的世界的模样,但其实真正亲眼见过的,也只有无量城而已。

    可今夜他惶然出逃,却渐渐觉得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了——因不得已的缘故不得不告别从前的生活但也摆脱了束缚及生死危机,实在是很畅快的事情。

    与隋不休分别约两个小时之后,他登上了环抱无量城的莲花山山顶。站在高大肃穆的雪松之下往盆地中看,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无量城此刻显得很小,楼堡看起来就更小了。

    他看了一会儿,默默站定,向城中方向行了个军礼。这该是自己最后一次做这个姿势了吧。今夜有命逃出来,他决定往后太太平平地过日子,绝不再牵涉旁的什么事了。

    想法找个地方落脚,找份谋生的活计。他懂得多又有武艺,想必很快就能攒下钱来。到时候或租或买间房子,再娶个温柔贤淑的女人,过完这一辈子吧。

    刚在这世上醒来的时候他也曾有过“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念头,觉得自己该成就一番伟业。可在无量城中待了三年,意识到自己在这世上只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一样会伤会死,哪有那么容易出人头地。

    在这世道,能做一个富家翁而寿终正寝,就已算是伟业了。

    他低叹一口气,转了头开始下山。

    到这时候他也已明白为什么燕百横能那样轻易地杀死无翼人了。因为他手上这柄乌黑的匕首实在是件宝物,虽没有削铁如泥那么夸张,却能很容易地刺进石头里。这刀太好,他舍不得丢。决定找到落脚地之后卸了刀柄再换上一个,该就没人认得出了。

    怀里还有一枚白玉。在雪原上时隋不休叫他拿这玉去换五十万钱,但刚才给自己的时候又说可以作为信物、将来找他帮忙。

    李伯辰对他刚才的态度很疑惑——隋不休那种别有深意的笑就好像知道了自己身上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自己最大的秘密该是自己的来历,这一点隋不休该看不出来吧。

    那么是因为自己能役使阴灵?李伯辰自己都不清楚这种本领是因为什么,如今想起来,隋不休似乎知道。可在刚才那种情形之下,哪有时间和机会再问。无论如何,今后还是与这些人离得越远越好。救了他的命都险些死了,再去找他帮忙,只怕是老寿星吃砒霜了。

    到天将亮的时候,李伯辰走到山脚下。一整夜都没发现追兵,他略松了口气,就在林中找到一间半倾塌的木屋歇脚。这也许是附近的猎户所建,看样子荒废已久。屋子里有一张破网,他就用这网网了几只鸟雀生火烤来吃了。

    又将身上军卒的棉服之上有标识处都撕掉,如此乍一看倒也和寻常人差不多。

    然后他在小屋门口布置了一个发声的陷阱,和衣裹着那张破网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就开始做梦。先梦到自己先前引到院中的那数百个阴灵一路跟着自己跑来山下了,其中甚至还有百应与燕百横,且在他睡觉的时候就在这小屋的附近徘徊。幽绿色的一片,如同幽冥地府一般。

    他在梦里觉得,这情景或许是真的。他从前役使阴灵而未将其喝退的时候,那些东西便通常都会跟着他七八天。而百应与燕百横算是因自己而死,缠上自己几天也很正常。不过这不打紧,之后也就各自慢慢散去了。

    但另一个梦则稍有些诡异。

    他梦见一个面孔模糊、穿大红皮袄的人从小屋外走进来,先对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然后道:“这位真君,小神将遭大劫,请真君救我!”

    如此反复说了三次,身形散去。

    李伯辰忽然醒来,倒是在这寒冷的北地睡出了满头大汗。不知不觉天竟已经黑了,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回想刚才的梦,不知其中有何深意。

    但当他不经意地看去门前的陷阱时,却发现那陷阱不知什么时候竟被触动了。

    他的心一提,立即掀了身上的网、握着匕首走到门边小心地往外看。今夜月亮很大,雪原被映得明晃晃,便发现了脚印。不是人的脚印,而是一排小兽的脚印——从远处延伸到门口,似乎触动了那个机关,又延伸到床边转了转,与他踩下的脚印混在一处。

    他在军中时偶尔与同伴进山狩猎打牙祭,因此能看出那脚印该是属于一只小狐。正要松一口气,却又皱起眉——

    只有小狐进来的脚印,却没有走出去的。

    再联想到刚才的梦,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见了什么山野精怪。横在雪原上的当涂山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山,但当涂以南还有许许多多纵横交错的山脉,被称作四横山脉。

    这片山区广阔,几乎占据隋国四分之一的国土,自然会有不少的山中灵神。那些灵神座下,也大多会有些山将之属,且多是有灵智的兽类。

    也许自己梦中的那个红衣男人就是其中之一吧。李伯辰知道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其实很危险,这些山野精怪喜怒无常,听着是在求救,也许是想害人,最好的选择是别招惹它们。

    于是他不再多想,只将屋中那张破网用匕首割了,搓成一条长长的麻绳缠在腰间走出木屋。因梦见那红衣人之事,这一回他昼夜不停。饿了捉几只鸟雀野兔来吃,渴了就嚼几口雪。

    他的目的地是这四横山脉中的一个小镇,名叫北口。北口镇扼着一条入四横、进当涂的要道,平时无量城中的补给就是通过此镇中转的,因而常年有一百多驻兵。如果隋不休反悔又派人来追杀自己,应该想不到自己会跑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

    他在北口弄些钱,弄身衣服,就可以投入隋国腹地,再难被找到了。

    到第三天傍晚时,李伯辰远远看到白山黑水之间的北口镇了。从早上开始他便一边走一边用匕首在树上削一些树枝,再用腰间的麻绳勒住背在背上,到这时候已经背了重重的一大捆柴火了。

    他从镇东边走入街道,没遇到什么阻拦。这时节北口镇里还有不少皮货商,这些人主要是为四横山中的雪狍而来。雪狍的毛在春夏秋季是黄褐色,到冬季却变得雪白且密实柔软,在偏南些的富庶地区极受欢迎。

    虽因前些天的战事影响镇里的皮货商跑了大半,但因为前几天也下了大雪,还有一些实在没法儿走,只好心惊胆战地留下来。到如今妖兽竟在攻破无量城之后退走了,这些人反倒因祸得福,既可以收购大量皮草,又可以因此压价。

    于是镇上如今也算热闹,街道被车轱辘与人碾得平整光亮,撒了草木灰都化不掉。才刚是傍晚,两旁的酒楼便已酒肉飘香,富商豪客把盏畅饮,间或还有琵琶、木笛声冲霄直上。

    闻了这味道李伯辰的肚子咕咕叫,身子也发软。不仅是昼夜不停赶路的缘故,也有自己的修行境界的缘故。不修行的寻常人一日两餐也就能哄住肚子了,可他即便是个灵悟境,体内元气也在生生不息地游走,比寻常人饿得更快。这些天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已快油尽灯枯,得想法儿好生祭一祭这五脏庙才是。

    但怀里那块玉佩没法儿出手——北口镇不可能有人拿出这么多现钱。即便拿得出,也不大可能是金铤。要是五百个银铤或是五十万个铜钱,他雇上几辆大车也未必拉得走。

    于是他沿着路边走边往两侧打量。等走到一家名为“归林居”的酒楼门前时,发现门前住马桩都被拴满了,就在门口多转了几圈。果然不久就有个伙计急慌慌地走出来,一看见就忙将他叫住:“哎,小哥,你这柴卖不卖?”

    李伯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靠边站下:“卖的。”

    伙计就从阶上走下,伸手摸了摸他背的柴火:“湿柴啊……算了,你今天赶上了。你这担分量足,算你三十钱,行不行?”

    李伯辰知道一担柴约莫是二十钱,但他这担也的确是平常的两倍,三十钱不算多,也不算少。他轻出一口气:“行。”

    “得,跟我来。”

    伙计引他从侧门进了后院,叫他将柴放在伙房院中,给他数了三十钱。又对他说:“要是一会还去拾柴,就还送过来,照旧三十钱收。”

    李伯辰点点头。但他卖柴只是为解一时之困,哪会真靠干这个赚钱。他装作紧腰带的模样,等伙计走了才迈步。但没从后门出去,而是经伙房院子门进了酒楼大堂。

    大堂里热闹非凡,酒香弥漫。坐在这儿的大多是楼上那些富商们带来的保镖、伙计。几十个人占了好几桌,笑闹声要把屋顶掀开。

    李伯辰略一打量,顺手从酒柜上取了一个还没收的酒盏,又将脸边碎发拢去脑后,大步走到一桌正热闹的酒席旁,挨着一个人挤了一边凳子坐。

    那人正在据案大嚼,又喝了不少酒,只醉眼迷离地看他。李伯辰便毫不客气地伸手取了酒壶给自己添酒,高举酒盏道:“诸位,诸位,听我说几句!”

    桌边十几个人原本都吃喝吵闹在兴头上,倒是下意识地看他。

    李伯辰便道:“去年走北口,我家掌柜出了事,幸好贵号帮了忙。今天兄弟来敬诸位一杯,不干就是不给面子!”

    说罢他一仰头,连喝了三碗去。

    桌上本没一个人认得他,可瞧他这做派又不晓得是厅里哪个商号的。见他剑眉星目相貌不凡,兼自己又醉醺醺的,哪还去想别的。一时间纷纷叫好,也全干了。

    李伯辰就起身:“那兄弟就先——”

    他身边那人一把将他拉住,醉眼迷离道:“这就要走?是不给老兄面子!我记着你去年就欠我几杯!”

    席上人轰然大喝,纷纷来拉他。李伯辰便就势坐下,笑着招呼几句又灌了几碗酒,埋头大吃。

    他来得晚,等吃了八分饱时桌上十几个人已经醉倒了七八个。剩下那五六个也都脸泛红光口吐酒气,下一刻就要出溜到桌子底下去。

    李伯辰便将桌上几个酒壶中的残酒都沥到一个壶里,往怀中一揣就出了门。

    并无人拦他——结账的是楼上的掌柜豪商,而不是底下这些伙计。

    出了酒楼被街上北风一刮,酒意便醒了三四分。他揣着那三十钱沿街找到一家脚店,豪掷二十钱,住了一个单人间。房中狭小,只能容纳一张床、一个凳子,但到底比在雪原上舒服多了。

    他躺在床上长出一口气,将怀中酒壶取出来小口小口地喝。

    在酒楼里倒不全是为了蹭吃喝。听席上那些人胡吹海侃一番,大致清楚北口镇眼下的情况了。如今留在镇中的商号还有十几个,差不多都缺人手。一是因为今年收到的皮货是往年两三倍之多,二是因为前些天很多伙计帮工畏惧妖兽在无量城的攻势,先跑了。其实两者是一码事。

    他听说有一支较小些的将会往清州去,算上掌柜伙计,眼下不过六七人。这支商队成了他的目标。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隋不休永远守信这上面。何况他自己都不清楚那位贵公子为何态度缓和。

    所以清州是比较好的选择。清州在隋国东部,与李国接壤。十几年前李国被天子国率四诸侯国伐灭,至今仍由五国共同治理。

    这些年与魔国战事变得更加频繁,天子及四国征发的兵役便越来越多。可李国旧地形势刚刚得以稳定,为免民变,五国官员便使了怀柔手段,倒是叫那里的人逃过了这些苦役。

    他可以到清州细柳城去。细柳城也算繁华,好藏身、好谋生路。出细柳城再过二三十里便进入李国境内,如果隋无咎或隋不休事后反悔又派人来捉拿自己,也可以就近逃往李国旧地。眼下那里鱼龙混杂,如一潭浑水一般,他一头扎进去便可保无虞。

    到明天,可以想法子混进那商队里。

    想通这一节,就把壶中的酒都喝了。又出门去了一趟茅房,回到屋中裹紧发黑的被褥靠墙睡了。

    未睡时劳碌,睡着了也不安歇。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伯辰在梦中醒来——他先前骗酒喝本就是为了这事。

    结果一“睁眼”,就吓了一大跳——燕百横与百应两个血淋淋的人就站在他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虽说阴灵的形体已近半透明,但仍可看到脸上的神情。燕百横似有不甘,而百应看着有些愤怒。

    两人间接直接都死于他手,跟着他缠着他是情理中事。除去这两个阴魂之外,屋子里也还挤满了层层叠叠的、那些无量城中军士的阴灵。但几天过去,数量已少了很多,眼下看,大概只剩下百来个了,其他那些该是在路上都慢慢散去了吧。

    倒是可以喝退它们,但一个一个这么干总是劳心劳神且李伯辰早习惯了这种事,便不再理会。

    他穿墙而出,先在脚店中巡游一番,并未发现异常。这时那百多个阴灵便也跟着他走,倒仿佛他带一支阴兵出行一般。

    而后走到街上去。他睡着该是没多久,街上这时候还算热闹,酒楼里也都亮着灯,便先查附近那些阴暗容易藏人的角落,再往镇南边去。南边有一个驻兵所,守卫北口的百多军士就待在那里。

    但驻兵所也无甚异常,看着并没有接到指示、要在镇上索拿他的意思。

    隋不休的确是守信了吧,李伯辰想。便打算再回到脚店中去,晚上好睡个安稳觉。

    可刚走到脚店门口,忽然发现街道一头亮起一团红光。未等他做出反应,前几天在梦中所见那个穿大红皮袄的人形便现身在他面前。

    前几日这人面孔模模糊糊,倒这时候略清晰了一些,仿佛在脸上罩了一层薄纱。此人看着竟是个女子,眉眼仿佛是淡墨在微湿的纸上氤开的。先向李伯辰行一礼,而后便道:“这位道兄,小神将遭大劫,请道兄救我,必有厚报!”

    李伯辰仍不想理他。山野精怪在梦中害人的传闻在中陆人尽皆知,他虽然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清楚只要不去理会,应该没什么大碍。

    但刚要走进脚店,忽然意识到这人形第一次时是诚惶诚恐地喊他“真君”,到了今夜,称呼改成“道兄”了。

    他如今处境敏感,事事都要多加小心。于是就在心里多琢磨了一会儿——修行人对修为境界极高的,的确可以僭称“真君”。这仅是客套话,想必幽冥中那些真正掌握的气运的真君们并不会因此见怪。

    但这一次,却又称呼自己为“道兄”,显然比“真君”这种称呼低了好多个级别。

    是因为……第一次在梦中见自己的时候,瞧见自己身边还有数百阴灵,而如今只有百多个了么?

    这红衣人竟然盯住自己不放了。细细一想,如果她真是要害人的精怪,为何不去挑些普通人,倒是盯着自己这个看起来就很诡异、身边缠着许多阴灵的?

    上一次红衣人只说了一句话便从梦中消失,但这一次竟待得久了些。见李伯辰的脚步略顿了顿,这红衣人又道:“若道兄见死不救,小神到了幽冥,必上告真君、元君、帝君,言道兄妄引阴灵之事!”

    听她说了这句话,李伯辰心中才猛地一跳。

    这东西……难道真是个山君之属!?

    中陆土地广阔山脉河流众多,据说幽冥中主宰气运生死的帝君、元君、真君便册封一些在世灵神掌控地上的山河运势,百姓常称它们为山神、河神、土地神。

    山神又称山君,除去掌管一地运势之后,据说还兼着收拢游荡阴灵、以待幽冥阴差索引之职。这红衣人说了这句话,倒叫李伯辰不得不在意了。

    他从前从未和这些东西打过交道,一时间倒不晓得该如何回她。

    倒是那红衣人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叫李伯辰心生忌惮,又行礼开口,语气稍有缓和:“小神只想向道兄借这百余阴兵一用。道兄在生界,修行必要财耗,小神知道此去十里外有一地名为黄槐坡,坡下有一株枯死老槐。那老槐树下三尺埋有一坛财宝,道兄可尽取之!”

    李伯辰站在脚店门口,一时间进退两难。

    显然这山君——如果真的是的话——并未看破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该是瞧见自己带着一群阴灵走来走去,觉得该是个修为不俗的高人。

    他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但看它竟然懂得揣度人心察言观色,该是很不好惹的。

    它现在只向自己借身后这些“阴兵”,又以财物诱惑……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尽量简短地答:“既然求我两次,便是有缘。你拿去吧。”

    要是他还没睡着,此时必然心中狂跳,不清楚自己这种高人做派的对答是否恰当。但那红衣人立即再行一礼,语气中已有些喜意:“那明日请道兄带座下阴兵再往南行五里,至无经山口助我!”

    她说了这话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身形忽然一晃,陡然淡去了。

    李伯辰赶紧进了脚店穿回屋中往自己身上一躺,醒了过来。

    到这时候,果然觉得自己心头狂跳如雷。从前在无量城中他就听人说起中陆的种种奇闻异事,但大多都只当做传闻。虽然清楚世上有修法、自己也算半个修士,但在那种一城之地见得少体验得少,很难真的在意。

    他自然也听说过修行一途有一种禁忌——人死之后的阴灵虽没什么用,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和那些阴灵打交道。因为阴灵该被幽冥阴差使者索去下界的,打这些阴灵的主意无异于招惹幽冥中的灵神,一旦运气不好,容易出大事。

    但他总觉得世上阴灵这样多,人死之后很多时候阴灵也不是被立即索拿而要在这生界停留几天,自己略动些手脚,该是无碍的。

    到今天似乎真的运气不好,招惹到些什么了。

    他头一次与这世上传说中的在世灵神打交道,此刻才真切地意识到,在平时耳闻眼见的生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中,的确有许多诡异莫测的存在!

    那东西提到明天到五里之外的无经山山口“助她”……李伯辰略一想,觉得自己可以肯定那东西该的确是个山神了。

    翻过无量城所倚靠的莲花山之后,北起莲花山下雪原、南至风啸峡这片方圆几十里区域中的最高峰的确叫做无经山。

    是因为自己离无经山越来越近,那山神的面貌才越来越清晰、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么?

    他并不想被卷进这种事情里——如果一个山神都要向过路的什么高人求助,谁知道那事有多诡异凶险?但要从北口镇出四横山脉,无经山的确是必经之路的。

    李伯辰低叹口气,想明天真经过那里的时候,自己绝不睡着。身后跟着的那些阴灵,那山神要拿就自己拿吧。等他走出了无经山一带,该也就缠不着自己了吧。

    但在无量城时他曾对那些阴灵说那时候帮了他,日后一定好好祭拜。这一回这些城中军士的阴灵要真被那个山神收去了,也不知会落得怎样的下场。虽说人死成阴灵已是仅有零碎记忆和本能的无知无觉状态,可李伯辰仍旧忍不住心中失落。

    他自觉有着与众不同的身份,在这乱世当中却没能力保护任何人。到了生死关头只能循着一个“忍”字和一个“狠”字,最终也只能勉强独善其身而已。

    或许已经熬了几天且喝了酒,他心中失落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等他被隔壁男人咳嗽、吐痰声吵醒时,发现天已大亮。他立即起了身,洗漱之后在店里花三钱要了一份腌笋泼肉面填饱肚子,便揣着匕首出了门。

    昨晚在酒席上听说的那支往清州去的小商队住在镇东福缘号,李伯辰走到客栈院子门口时发现那支商队的人似乎也刚起身。

    四个穿翻面皮袄的年轻伙计正在套车,皮毛油亮的矮马在寒冷清晨从鼻孔里喷出白雾。一个个头稍矮些的正在客栈店门前与店伙计说些什么,看样子像这商队的东家。还有个戴水晶眼镜的老头子将手笼在袖口,指挥那些伙计搬运皮货。

    共有三辆大车,一辆厢车。可能因为收的皮货太多,厢车也被空出来运货了。

    他在院门口打量一会儿,走到老头身边行了个礼:“这位老掌柜。”

    老者转脸看他,也还一礼:“啊,您是?”

    “听说贵号要往清州去,想搭个伙。”李伯辰客客气气地说,“在下遇到点难事,盘缠尽失,但还有把力气。路上赶车卸货,都做得来,给点吃喝就行。”

    老者愣了愣,上下打量他,略沉吟一会儿。今年他们收的货多,的确缺人手。但走北口的路上并不甚太平,眼前这个年轻人突然冒出来,他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可看李伯辰相貌堂堂,谈吐也不似寻常贩夫走卒那般痞气,心里的印象倒不错。他又想了想,转脸扬声道:“东家!”

    不远处与伙计说话的矮个子转过脸。李伯辰看到这人的模样,倒是微微吃了一惊。被皮袄包裹得严严实实、又戴了一顶熊毛帽的这位东家,看着竟是个年约二十五六的女人。

    这女人走过来,目光先在李伯辰身上一扫,又看老者。老者便道:“这位小哥想搭个伙,还请东家拿主意吧。”

    他说了这话便向女人行了一礼,转身慢慢走开了。也不知这老人是什么身份,对这位女东家的态度倒稍有些倨傲。

    但女人不以为意,将李伯辰打量一番,脸上浮现出笑意:“怎么,小哥也是清州人?”

    李伯辰在无量城待了三年,除了偶尔远远见到彻北公隋无咎身边那些侍女之外,几乎没再见过女人。而听女人说话,此时也算是头一次。这女人的声音并不属于十分悦耳那种,甚至略有些喑哑。但李伯辰听了,却觉得很是顺耳妥帖。

    真是太久没见过女人了吧。他在心中自嘲一句,便正色道:“是。”

    女子伸手捋去脸边一缕黑发:“听口音倒不像清州的。您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在下李松。您是好耳力,我小时候其实在相州长大,前些年才去清州投奔亲戚,在细柳城。”

    “哦……”女子伸手在嘴前呵了一口气,又轻轻搓搓。她穿着黑熊裘,袖口的黑毛衬得这双手极白,“听李先生说话像读书人。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李伯辰略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我有兄弟在无量城当兵,前些年战死了。”

    “啊……来拜祭兄弟的吧。令兄生前是城里哪一部的?”女子说了这话,转脸往远处的群山中看了看。无量城中战死军卒的确会埋骨在四横山脉中,也的确时常有人不远千里来祭拜。

    “前军,奔掠营。”说了这五个字,李伯辰有些后悔找上这个商队了。这东家虽然是女人,可心思很细很谨慎,似乎不摸清自己的底细不会松口。而他所说的奔掠营,其实是他三年前做统领时带的那一营。

    纵使没有亲历,那段记忆却实实在在印在心头,感同身受。前些天妖兽攻城时前军奔掠营出城于雪原阻敌为城中守军争取时间,差不多全部战死了。

    李伯辰忽然觉得心中寂寂,就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走开。但那女人眼睛却微微一亮,又笑:“也巧。我男人还在的时候,也是奔掠营的兵。看我比你大些,叫我红姐吧。孙先生,带上他吧。”

    ……

    李伯辰虽不是很喜欢和人打交道,却并非不擅长。他上午在客栈院中帮忙装车上货,很快与四个伙计混熟,就知道这商队属于隋国清州璋城益盛合商号,商号如今的东家叫叶英红,是个二十五岁的寡妇。

    四个伙计都血气方刚,但提起这位寡妇言语间却很恭敬。先前那位戴水晶眼镜的老者叫孙却,是商号的掌柜。李伯辰略提了提孙却对女东家的态度,伙计们却支支吾吾,不怎么说了。

    李伯辰也仅是想问清楚些以免自己惹麻烦,既然他们不肯开口,他也不追问。于是到中午时便出发,四个伙计赶四辆车,老掌柜坐在前车上,他与女东家各骑一匹马。

    出镇时遇到驻军检查,无惊无险。再在两侧皆高山的峡道中走一个上午,渐渐发现道路愈发宽阔,前方隐约现出一座顶上积着层云的大山。

    李伯辰的心微微跳了跳。他从前轮值时也会带人来这一带巡查,因而知道那座山就是无经山。昨夜梦中的红衣人要他今天带阴兵在无经山口助她,说的就是那里了。

    这时候,他倒有些犹豫。同商队一起走是为了吃饭,但到了无经山口时,最坏的情况是自己可能会被卷入一场麻烦中。益盛合商队的这六个人都不坏,如果把他们牵连进去,他心里会不痛快。

    于是他带马走到叶英红身边,低声道:“红姐。”

    女东家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要是我没猜错,你是要走了?”

    李伯辰一愣。他的确是这个心思——想找个由头叫自己落下一程,等他们通过了无经山口,自己再赶上去。这样即便发生意外,也不会牵连到这些人。但叶英红是怎么知道的?

    他这样想,就问了出来。

    叶英红又笑笑,把马向一侧带了带,离车队稍远了些。李伯辰想想,也跟过去。

    “你是逃兵吧。”叶英红策马慢慢地走,转脸看他,“来商队里应该是为了出镇。现在出来了,也就要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伯辰险些去摸自己怀中的短匕,但听了她这些话倒松了口气。无量城的确年年都有逃兵,有些追回来了,有些成功了。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身份,总比知道自己招惹了那位彻北公要好得多。

    他就定了神,低声道:“红姐为什么觉得我是逃兵?”

    叶英红又笑,一指他的胸口:“虽然你把军阶标志都撕了,还故意把衣裳刮破一些,但无量城的军卒棉服,还是和普通人穿的有点不同。我听先夫说,为了方便着甲,军棉服的臂、腰都会比百姓穿的收得窄一些,而且扣子也会密实一些。他还没去无量城的时候,我帮他缝缝补补两三年,早记熟了。”

    李伯辰只得苦笑。从记忆中明白的事,和经历过才明白的事,果然不同。他当然记得隋国的普通百姓大致是什么样子的,但到了细节处,总是不如原来那位记得清楚。

    这时候继续抵赖实失男儿气度,也不是他的性格。李伯辰便一笑:“红姐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帮我?”

    叶英红就沉默片刻,纵马小步前行一会儿。这位女东家的相貌属中人之姿,但现在穿着黑熊裘,倒衬得脸色雪白,又系一柄小刀策马而行,平添几分英气,如此看,倒叫李伯辰觉得也算是个很出色的女子了。

    马踏过一条上了冻的浅溪,她才开口:“我男人,死前就在无量城前军的奔掠营。他是个百将,四年前战死的。你说你兄弟是奔掠营的人,那个兄弟就是你自己吧?既然你是他的同袍,我就帮帮你。”

    她顿了顿,又道:“他叫周栩,也许还做过你的长官。”

    李伯辰握了握缰绳——世事竟然这样巧。他当然知道周栩……他曾经和周栩同做过奔掠营的百将,后来他又做了奔掠营的统领,那周栩就成了他的亲兵队百将。

    周栩三十多岁,一直吹嘘有个小自己十来岁的美娇妻,该说的就是这个叶英红吧。可惜李伯辰做了统领没几个月,周栩就在雪原上战死了。那次是因为他带奔掠营到原上为修筑新堡的工匠人营护卫,结果遭遇数百妖兽。周栩为他挡了一爪,当场身首分离。

    虽说亲兵本就应该舍身护卫主将,但那时候李伯辰还不到十九岁,又第一次做统领、有亲兵,周栩为他而死,着实令他感到震撼。那一战最终还是胜了,斩杀妖兽首级数十,是那一年无量军的第一场胜仗。当时的都统令毅犒赏他们,李伯辰得了一万钱,但他将那些钱和自己平时攒的薪金全托人带给了周栩的家人。

    叶英红竟是周栩的未亡人……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的确该离开这个商队了。这女人的丈夫从前为救自己而死,眼下绝不能将她再拉入险境。

    于是他勒马站住,跳了下来,向叶英红一拱手:“红姐,多谢了。那么我们就此别过。”

    见他连马都不要了,叶英红一愣:“你就这样走?你有吃喝的么?”

    李伯辰不要她的马,但的确想在她这里再带些吃喝。然而他刚要开口说话,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寒,仿佛有一股冷风穿透他的身体,直直往前吹去。

    他心中一凛,知道这该是那些跟着自己的阴灵正在穿过自己的身子。此处距无经山口不到一里地……是梦中那位山君在带自己那些“阴兵”走么?

    他立即正色道:“红姐,你们快往前走,别在山口耽搁,别问为什么!”

    他平时与人说话和和气气,仿佛只是个二十出头的俊朗年轻男子而已。可到底在北原的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六年,一旦认真起来,那铁血杀伐之气是藏也藏不住的。

    叶英红因他这语气吃了一惊,座下的马也嘶溜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可她既然能在亡夫去后独自支撑起一番事业,自然也有决断。只一想、一咬牙再看李伯辰一眼,打马飞驰到前方车队旁说了几句什么。片刻之后伙计们便扬鞭甩得啪啪作响,车队扬起雪尘加速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