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辰探手入怀取出燕百横那柄匕首握住,站在路旁盯着叶英红的车队远去。等看到他们无惊无险地通过了山口,没生出什么变故,才略松一口气。
而后他运行真元,迈开步子慢慢地走。在雪原上的时候他的双腿中混杂了妖兽的血肉,这几天过去暂未出现什么异常,倒是有好处——他走路跑跳时觉得比平时更加迅捷轻盈,踩在地上又抬脚时仿佛脚底会有一股力量将他轻轻一托。
他这样走了约十来分钟,出了峡道。眼前的无经山高耸入云,与一侧的峡谷相隔一片约能容纳四架马车并行的缓坡,这里便是无经山口。
山上的树木被白雪覆住,偶有几处露出黄褐色的岩壁。他远远向林中一看,忽然发现一抹红色。再一瞧,竟是一只火红的小狐。那小狐站在一处岩壁上,虽然不是虎豹,竟也有虎踞龙盘之势。它向李伯辰遥遥点了点头,身边忽然激荡起一阵雪尘,纵身跃入林中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那小狐就是无经山的山君么?它当真守信,真只向自己借了那些阴灵就好了?
但下一刻,半山腰的密林中忽然一阵剧烈晃动,一声嘶吼爆发出来!
李伯辰脸色一变,已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声——妈的!他太熟悉这种嘶吼声了!
宛若重锤在巨大的鼓面轻敲,又好似闷雷隐隐滚过云层……这是妖兽的嘶吼,是浑甲兽!
浑甲兽,形状类似蜥蜴,却有一头象般大小。这东西生了鳄鱼似的头颅,浑身覆满极坚硬的甲片,在战场上很难被杀死,常被二阶妖兽驭使来冲阵。在无量军中对付它,通常是用能发射铁箭的床弩,可即便如此,也常有些体格尤其健壮的畜生挨了两箭还不死。
这东西是怎么绕过当涂山防线、跑到这里来的?!
那山君向自己借阴灵就是要斗这东西的么?
李伯辰握刀在山口的雪地上站了几秒钟,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便意识到这事有些不对劲儿。
——此刻他能远远看到半山腰林木晃动,土石四溅。那浑甲兽似乎在林中乱蹿、不停歇地嘶吼。但直到此时也只听到这一头妖兽在叫,似乎并无同伴。然而依着他的经验,浑甲兽这种低级妖兽在没有高阶妖兽驭使的情况下,动作很迟缓,也极少做声。
可远处那一头却似乎极度兴奋,仿佛被什么力量驱策着!
他想到此处,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如飞鸟一般跃上一株大树。那身影该是个人,因为穿着黑袍,因而在雪地中尤其显眼。
是这人也在斗妖兽?但这念头一生出来,又看到一抹红光从林间蹿起,直扑那个人影……仿佛之前在岩壁上见到的那只小狐!
可这小狐还没扑到,林中又有一张鳄鱼般的巨口猛地探出,一张便去吞那小狐,不是妖兽还能是什么?而黑色人影则乘风一般打了个旋儿,极轻盈地跃去妖兽身后,在它头顶一点,又没入林中。
纵使相去甚远,李伯辰也看得分明——那黑袍人不是斗妖兽的,而该正是他在驱策妖兽,斗那小狐!
他立即向前疾奔两步,却又停住,记起自己现在已经不算是无量军了。在军中时杀妖兽是他的职责,可如今最理性的法子,该是去北口镇示警,叫那里的驻军来剿。
况且看那个黑袍人在林中跳跃如飞鸟一般,修为境界必然远超自己,或许是个龙虎境。他前几天杀死的百应也算是三阶龙虎境,但当时是先设了陷阱,又大部分是在燕百横在斗。他如今去对付一个浑甲兽、一个龙虎境的高手,无异自取灭亡。
可虽然道理如此,他也清楚真等自己到北口镇搬来救兵,那黑袍人和妖兽大概早就不知踪影了。他将脚底积雪踩得咯咯作响,告诉自己该速离此地,却总迈不开步子。
便在这时,小狐重落入林中,似乎逃了。林木随即一阵晃动,该是那浑甲兽使出一身蛮力,在黑袍人的操纵下紧追上去。但没有往山上或别的方向去,而是在林中贴着山下的道路,直往南去……叶英红他们离去不到一刻钟,如果没有走远,怕是正要被一场恶斗波及!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倒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沉静下来了。
妖兽该杀,叶英红该救。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选择?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能在雪原上苦捱三年了——大概是因为在军中、在那样的环境里,很少有自己做选择的机会吧。
但用不着去选择犹豫,眼前只剩一条路,也就省劲儿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紧随那山上的浑甲兽沿路疾驰而去。
……
车队驶出一里地、过了无经山口,叶英红才忍不住转身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人还站在峡道上,变成个小黑点了。
孙掌柜坐在大车上,纵使双手牢牢抓着车辕,还是被颠得胡子乱飞,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东家……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叶英红说。
她不知道那个李松为什么忽然变了脸,叫自己赶紧走。可看他身上的那种气势,知道绝不是开玩笑。一样的气势她曾在自己男人的身上见到过,但远不及那个李松强烈。
他不会只是个逃兵那么简单。叶英红想,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之前还以为是无量军中的文书、参谋一类。这类人从前都是读书人,吃不了苦逃走是很正常的事,而她向来对读书人有好感,又和丈夫在同一营,帮就帮了。
可如今看,他的身份该没那么简单。
他会不会是……盗匪的探子!?因为听了自己说的那些话,发了良心,放过自己了?
想到这里,她变了脸色,一面在马上吩咐伙计车别停,一面留神观察四周。
今天是个大晴天,此时太阳升得老高。他们一侧是无经山的密林,另一侧是一大片缓坡。缓坡与前方道路上的积雪被太阳照得白花花一片,亮得晃眼。
叶英红策马奔驰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前方的山脚下有一个新砌的小坟堆,坟堆旁,还站着两个人。
之所以觉得是新坟堆,是因为那土包上没有覆着雪,且坟前靠近路边的位置还摆了一张用木板和石块胡乱搭起来的台子,台子上摆了些香烛之类的东西。
坟前两个人一老一少。少的是个女孩,穿一身黑色皮裘,没戴帽子,头顶简单梳个发髻,乌黑发丝披散在背后。老的是个男人,也穿黑皮裘,胡子雪白,正在看坟前供桌上的东西。
叶英红看见这两个人时,女孩也看见了车队。就转了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一路看他们驰过。离得近些的时候叶英红看清了这女孩的脸。该是十八九岁的年纪,长得很漂亮,皮肤像雪一样白,两颊有红晕。照理说这种白里透红的相貌该叫人觉得亲切,可叶英红与她对视了一眼,却觉得心里微微一颤。
因为这女孩的目光太冷了,冷到即便她向叶英红微微一笑、抿嘴点了点头,似乎也仍无半分暖意。
叶英红赶忙转了脸,但又行出一段路,忽然意识到那个小坟有点不对劲。
谁会把坟孤零零地建在路边?
她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想要转头再去看看那坟,却没敢,只能努力往前看,期望尽快离开这无经山附近。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忽然看见前面路边又出现了一个小坟堆,坟堆前也站了两个人。
正在想怎么一连遇到两座坟,身边赶车的伙计就惊叫一声:“那是不是还是刚才那两个人?”
叶英红眯起眼睛一看,心扑腾一跳,倒吸一口凉气。
的确是刚才遇到的那两个人……也的确还是刚才遇到的那座坟!她赶忙再往四周一看,发现周围的景物,与她之前经过那座坟时一模一样!
车上的老掌柜也觉察异常,颤声道:“东家,这是……青天白日……遇着鬼打墙了!”
眼见着车队又要经过那两人身边,叶英红一把勒住缰绳,喝道:“停车、停车!”
前面那坟堆旁的少女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她有些不敢过去了——这是妖人在做法把自己这些人拦住了?他们和那个李松是一伙的吗?要劫道吗?!
车马原本跑得快。她喊了停,也又往前走了一段才勒住,离那坟、那两人不过十来步。老掌柜与车队的伙计脸色煞白,都来看她。叶英红只能伸手握住腰间的小刀柄,咬了牙说:“两位朋友,刚才是不是见过你们?”
老人仍未回头,还在看那坟前的供桌。到这时候停了马,叶英红才看得仔细,也才觉察那老人也有问题。他并非仅是在单纯地看,而该是瞪。脸涨得发红,双手微微颤抖,像无声地发力。
这时那少女又微微一笑:“几位别急,有妖人在附近布置了阵法,才把你们圈进来了。我们正在破阵,阵破之后你们就可以出去。”
她说话时面带微笑,声音似银铃一般清亮好听。但叶英红的心里又是一提——她这几年独力支撑门户见了不少人,可说话像这个少女一般直接的,一个都没有。
她微微皱眉,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在有意嘲弄,也不知道她口中的妖人是旁人,还是就是他们自己呢?
她轻出一口气叫自己镇定下来:“姑娘,你说的阵法是什么意思?”
少女仍微笑道:“看你不是修行人,就很难解释了。但要是阵法破不了,几个钟头之后你们大概就要化成阴灵留在这山里、被妖人祭炼了。”
那些伙计与孙掌柜的脸色猛地一变,叶英红的心也又突突一跳。她自诩擅长识人,但现在听少女说了这两回话,却还愈发弄不清楚她到底真是在为自己解释,还是在出言恐吓。
正要再问,忽然听到后方远处响一声闷雷般的嘶吼。所有人下意识地转头往发声处看,便见无经山的半山腰林木一阵晃动,少顷,又忽有一个怪兽在林间探了头!
即便隔得远,也能想象那脑袋有多大。叶英红的伙计登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马匹也嘶溜溜地直叫,一个劲儿地尥蹶子。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看见山上树木倾倒、土石飞溅……竟似是那怪兽直往这边来了!
这时少女不笑了,像自言自语、又像对身边那老人说:“爷爷,我看这些人的命是保不住了。”
……
雪原一战,李伯辰觉得自己受了些内伤,之后又连着几天没吃好睡好,因此身体一直没有恢复。但昨夜混了个醉饱,又好好睡了一觉,今天感觉体力已经恢复如初。
因而他全力奔跑的时候,只觉自己快逾奔马,双腿充满无穷力量。这该是妖兽血肉带来的好处,也该会有别的坏处。但他耳畔全是风啸声,来不及去想别的了。
因为他可以听到前方似乎隐有人的呼喊声传来。这路上没有别人再过去,该是叶英红的车队。他们还是没来得及走,遇险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加快速度拐过一道小山梁,终于看到前面路上的情况。
约百十步之外,四辆车全翻了,雪白的冬狍皮散落一地。地上有两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两个人躺在车边,生死不知。另外有三个人趴在路边,看着还能活动,该是活的,其中一个是那个姓孙的掌柜。
四个人……少了两个。
在呼喊的是还活着的那两个,而路边的山林中再无响动,也不知道叶英红和浑甲兽哪儿去了。
他奔至那三人身边时,连大气都没喘一口。停下来便喝:“叶英红呢!?”
两个伙计原本在“红姐”、“红姐”地喊,看到他来了却立时收声,像是被吓着了。倒是孙掌柜一见他就挺起身子怒目而视:“你和那妖人是一伙的!原来你是探子!”
也不知道这老掌柜是哪儿的人,情急之下开始说家乡话,呜哩哇啦地一大串儿,听语气该是在骂人。李伯辰初见他的时候,觉得这人对叶英红似有些成见,可如今看他却似乎是很关心那位女东家的。
可这时候哪还能管得了别的。李伯辰知道他该是吓着了——他以前带的兵在与妖兽作战时,也会有这种情况,他知道怎么办最有效。
因而一把揪住这老头的衣领,啪啪给了两耳光,目露凶光再喝:“我来救她的!她人呢?!”
老掌柜愣了愣,立即收声。片刻之后抬手往山上一指,声音里一丝颤抖都没有了:“被那怪物追进林子里去了!”
李伯辰立即丢下他,纵身入林。又听那老头在身后喊:“三个妖人!”
三个妖人,是说除了驭使浑甲兽的黑袍人之外,还有两人么?
那个黑袍人竟然用妖兽做事,可见绝非善类。而他的功夫看起来又极高,李伯辰自忖不会是他的对手。要是再加上两个,大概是更没什么胜算的。
但在这种时候,他倒不会因此而畏惧。在雪原上时面对妖兽,何曾有什么胜算?可在战斗的时候只要随机应变,总会有法子。要是只以修为境界论输赢,仗也不用打了。
山脚下的树木生得比较稀疏,没有被妖兽撞倒,因而他在路上看不到妖兽的踪迹。但入林之后循着老者所指的方向奔行一段,看到倒折的树木了。李伯辰沿这痕迹一路往山上追踪,再过一小会儿,听到前面一处岩壁下传来妖兽低沉的嘶吼声。
之前那浑甲兽怒吼,声音很洪亮,但此时倒像是虎豹在发出恐吓声。李伯辰握紧匕首,又从地上捡了一截被撞断的树枝,放慢步子绕到那座岩壁旁。
那岩壁前面有一小块平地,青黑色的浑甲兽就站在平地上。这畜生此时的状态有些奇怪——不住地低吼着,四爪踏来踏去将折断的树木踩得粉碎,却并不离开。鳄鱼似的脑袋不住地往岩壁上拱,倒像是在找食。
李伯辰往它拱的那里一看,发现岩壁上有几条石缝,较大的能容一个人钻进去。浑甲兽力大,已经将那道石缝撞塌了一部分,可岩石到底比树木坚硬,它也再没法子了。
他心中一亮,便冒着惊动这畜生的风险叫了一声:“红姐?”
石缝里果然有人声传来:“……谁?”
是叶英红的声音。李伯辰本以为她的声音该惊恐仓皇,但如今听还有一丝镇定,说明她人该暂时无事。他松了口气,沉声道:“红姐,是我。我把这畜生引走,你找机会跑!”
但叶英红没再回应。也许还在忌惮他的身份。
倒是忽有另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那样你可就活不成了。这东西叫浑甲兽,力气大又跑得快。现在是我和爷爷暂时把它制住了,才这么听话。可要是你把它惊动了,只怕一会儿就没命。”
李伯辰心中一惊,立即抬起头,发现岩壁顶上竟然站着一个穿黑皮裘的少女。
孙掌柜说妖人有三个,他一路寻来时就已经小心谨慎,留意那三人的踪迹,但一直没发现。如今这少女就在顶上,他先前却一无所觉。
李伯辰意识到这少女绝非寻常人,搞不好,就是那三人其中的一个。
他便退开两步,沉声道:“是阁下在用这妖兽害人?”
少女在岩壁顶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他。若是壮年男子这样站,自会有些英雄气度。若是老者,则会显得沉稳。她一个漂亮少女如此做来,本该显得有些俏皮可爱,但合着她刚才说的话、如今脸上的神情,却叫李伯辰感到一股邪气。
“使唤这东西的可不是我,而是他。”她边说边伸手往远处一指。
李伯辰向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东边约数十步之外的林中有一块青岩,岩上有一个黑影。那黑影原本被林木掩住,他刚才退开两步,才能刚好从林木缝隙中看到。
那是个黑袍男子,正紧闭双目端坐着,双手在身前结印,似在运功。再细细一看,发觉他身边的区域像是被笼在一阵小小的旋风中,雪粉飞扬,枝干乱舞。然而诡异的是,没有丝毫声音传过来。
李伯辰皱了眉,又发现在那块青石边的雪地上,还有一抹红色。不是血迹,倒像是……那只小狐!
他略一思量,觉得自己大致搞清楚一些状况了。
那小狐该是无经山山君的化身,现在看,像是被黑袍男子杀死了。但山君是灵神,也可以看做具有修为的阴灵。化身虽死,灵神未灭。此刻应该正在以阴灵的形态与那黑袍男子争斗吧?只怕一同争斗的,还有从自己这儿“借”去的百余阴兵。
而岩壁之上的少女说她和她爷爷将浑甲兽制住了……难道这两人和那黑袍人不是一伙儿的?
但李伯辰只想救叶英红而已。既然浑甲兽被这少女制住,便可以不用管了。至于这些人在无经山中图谋什么,他也不愿掺和进去。
因此他沉声道:“姑娘,既然你们仗义出手,不如把这畜生再调得远一些,我救了人,立即就走。”
那少女微微一笑:“我们可没那个本事。制住是叫它别动,可使唤不了它。”
李伯辰道:“那请帮个忙,叫我引走它。”
少女微笑着看他一会儿,才道:“朋友,劝你不要多事了。这妖兽,是那个妖人所设阵法的阵眼。我们把这个阵眼制住,是削弱了他的阵法。要是把妖兽惊动,阵法就又成了。要是把妖兽杀了,阵就没了。两种结果,都不是我们想要的。”
她这话说得绕,李伯辰一时间听不明白,也不知道这少女为什么将这些事告诉自己。可他明白的是,对方并不将被困石缝中的叶英红的性命放在心上。
少女说了这些话之后脸上的微笑没了,变得面无表情。她居高临下,气度从容淡定,然而骨子里却有些轻蔑的意味。
李伯辰便冷笑:“要是我偏要杀它救人呢?”
少女勾了勾嘴角:“好。”
也不见她做了什么,但那浑甲兽像是忽然挣脱某种束缚,一声怒吼,猛地转过头。它一见李伯辰,一对淡黄色的小眼睛立时瞪圆,口吐一阵腥臭气、猛扑过来!
李伯辰没想到岩壁上的少女说放就放,倒是与纵兽杀人无异了。可他再来不及想别的,只将手中那根树枝往妖兽嘴里一甩,暴喝:“畜生!来!”
妖兽的嘴大张,树枝正丢进它的巨口中。但一次开合,手腕粗的树枝便粉碎了。李伯辰丢出树枝时已双足发力猛地闪到一株大树之后,手臂一攀便上去丈余。
可这树也只有一人合抱的粗细而已,浑甲兽一扑过来,树木立时被撞断了。它两只前爪一撑,便抬头去咬树上的人。这树的上半段,是往妖兽的身边倒。李伯辰之前虽然窜上去很高一段,可妖兽体型巨大,如今他在树上的位置也只与妖兽的头颅齐平。
他将心一横,在倾倒的树干上踩踏两下,纵身往妖兽的头上跳过去!
他人在半空中时,往少女那瞥了一眼。却见她转了脸,似乎在与岩壁之后的什么人说话,仿佛也不将他放在眼里、觉得他难逃一死了。
但李伯辰的心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稍稍一宽——至少这人暂且不会出手。
下一刻他便落到浑甲兽巨大的脑袋上。这畜生的脑袋几乎有一人长了,覆满鳞甲,坚硬如铁。但在它的眼睛上方生了两排骨刺,李伯辰落上去时便用左手一把攥住了其中一根。
妖兽觉察自己头上攀了一个人,顿时大怒,摇头摆尾要将他甩下。但在无量城中时李伯辰便以神力出名,在这生死关头他将骨刺攥紧了,又用右手的匕首嵌入头顶甲缝之中,一时间也难被甩落。
畜生更恼,便转着圈用粗大的尾巴来扫头上人。可它尾巴到底也短了一点,无济于事。但这么一通折腾,李伯辰忽觉腿上一痒,随后便是剧痛。他知道这该是被妖兽的甲片割破了——这畜生发怒时鳞甲皆张,就如一柄柄刀子一般。
他要是继续在它头顶攀着,只怕要被活活凌迟了。
其实倒是有一个办法对付这畜生。与妖兽战斗六年,对其中较为常见的习性都了解,便清楚这浑甲兽虽然刀枪不入,其实是有一个弱点的。只是在战场上浑甲兽是成群地从平原上冲来,那弱点也就不成弱点。可如今在林地中妖兽并不能发挥它的速度与冲击力,而自己又在它脑袋上,便可一试了。
他便忍着腿上疼痛,趁妖兽又一次大幅度摆头时忽然松了左手去抓住它另一边的骨刺,身子便立即被它晃得横在了它的脑袋上。如此一来,他的脸就凑到妖兽的眼睛旁,双腿则搭在了妖兽嘴角。
这畜生看到他的腿,立即蹦着高儿地去咬,可怎么也咬不到。李伯辰知道此时一旦被它甩下来,自己的命立时就没了。他深吸一口气,瞪圆眼睛去看这妖兽的眼后。
在浑甲兽眼之后约五六个鳞片的距离,有一片鳞甲是黄褐色的,这一片下面,是类似耳孔的东西。李伯辰很快找到——就在他右手边。于是毫不犹豫抬起手,用匕首往这片鳞甲之后再三四寸的位置狠狠一刺!
燕百横这柄匕首是个短匕,刀刃只有伸开的手掌长。但它锋利无比,插入岩石都不在话下,何况这妖兽的鳞甲——立时全部没入进去。
妖兽的身子当即猛地一弹,原地跳起丈余高,落下时叫大地都微微一颤,仿佛一面巨鼓。李伯辰也被颠得七晕八素,险些落了下来。但妖兽一落地便不叫了,倒是脑袋歪向没有被刺的那一侧,大张着嘴,在原地飞快地打起转儿来。
李伯辰心中一喜,知道成了。这一刀是刺入了妖兽耳后的某个位置。其实他知道人与寻常动物的耳朵也有那个位置,一旦受损,人便觉得天旋地转,再保持不了平衡。
可妖兽的自愈能力极强,没有受到致命伤,大概几个钟头之后便可好转。然而李伯辰也并非想要以此来杀它——妖兽的脑袋使劲儿地偏向一边,一侧脖颈上的四片巨大鳞甲便张开了,露出甲叶之下的黝黑皮肤。
他一把拔出短匕,探手过去便在四片鳞甲之间狠狠地拉了三刀!
那片皮肤本就因为妖兽转头而绷得很紧,又因李伯辰的力气大、刀子快,这三刀下去,伤口深得几乎能看到骨头!滚烫的鲜血立即喷了出来,在雪地上浇出十几米远。李伯辰瞅准个空子从妖兽头上跳下,这畜生便一边打转、撞倒大片树木,一边狂喷着鲜血,翻到这片小平台之下去了。
便见下面一阵飞沙走石、血雾喷涌,那妖兽滚滚蹿向远方。
李伯辰满头满脸都是血,落地时身上一阵剧痛,也不知被妖兽的鳞甲割破多少处。但他心中竟有一丝得意——不算那些修为境界比自己高的人,只说灵悟境中,自己该是头一个单枪匹马杀了一头浑甲兽的吧!
他与妖兽搏斗时极凶险,可一共也只用了几分罢了。当他落下时,那少女才同身后岩壁下的人说完话、转过脸来。
李伯辰持刀站定看她,那少女见到妖兽滚落下去,终于吃了一惊,甚至微微抬了抬手。
这时李伯辰才注意到她手中握着一张小纸片,是那个浑甲兽的轮廓。少女捏了捏那纸片,微微一皱眉,便丢下了。
“朋友,你坏了我们的大事。”少女在岩壁上踏前一步,随手从身边的树上折了一根细树枝。
她虽面无表情,脸上也没有怒意,可李伯辰知道她怕是要动手,便也沉默地向前一步,想摆个防守的架势。
但这一动腿上忽地一软,竟险些跪下。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右腿上好长一条口子,血肉翻卷,深可见骨!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不妙。倒不怎么担心这条腿……既有妖兽血肉,想必是废不了。只是看这少女的气势,该是个高手。自己重伤再来斗她,怕是十分吃力。
然而那少女持着一根细树枝,看了一眼他身上纵横的伤口,却略略犹豫了一下。而后道:“为什么非要救她?”
李伯辰便向石缝那边看了一眼,看到叶英红了。这女人该是将之前的对话都听了,如今听到外面没有妖兽的动静,便探了半张脸出来看,手里还握着短刀。
事到如今,李伯辰觉得也没什么好瞒的了。便向叶英红一拱手:“红姐,我不叫李松,叫李伯辰。”
叶英红愣了愣。
李伯辰一笑:“四年前我是无量军奔掠营的统领,令夫周栩是我的亲兵百将。在战场上他为救我而死,今天见了你,我就知道自己得豁出一条命了。”
而后他转脸看岩壁上的少女:“此事和她无关,叫她走。”
那叶英红又愣了一会儿,一下子从石缝中钻出来,直勾勾地盯着李伯辰,口中胡乱道:“你……你……你说的是真的?他……啊,你真是奔掠营的统领?!”
那少女听他们两个说话,先看叶英红,又看李伯辰,将指尖的细树枝转了转:“哦?这么说她不是你的情妇?也不是亲人?”
李伯辰哼了一声:“姑娘,嘴巴放干净点。”
他觉得今日难免一战,或许还要输,言语便极不客气。可少女倒又微笑起来:“你误会了,我只是好奇。既然这样,那你们都走吧。”
叶英红之前在石缝里听了他们说话,已知道眼下是怎样的情势。听这少女忽然松口要他们走,不禁一愣,连接下来要问李伯辰的话也忘记说了。
李伯辰也愣了愣。但他之前觉得这少女身上有股邪气,如今听她这话,倒不知是真心的还是在玩弄自己。不过无论是两者中的哪一种,他都不想表现得胆怯。
便沉声道:“红姐,我们走。”
叶英红这时才忙跑过来,将李伯辰搀住。两个人转了身,李伯辰则紧握匕首暗自戒备。其实他并不擅长用匕首,最得意的还是刀术。叶英红手里有一把刀,如果……
这时听到少女又说:“你该说个谢字。我本该留下你们两个的。”
听了她这话,李伯辰心中大定。但没回头,而冷声道:“谢字没有,忠告倒是有。北边雪原上埋骨十几万,都是为杀妖兽而死的军人。你们但凡有些良知,一会就该把那个用妖兽行凶的妖人给留下。”
少女没再回他这话,李伯辰便握着掌中的短匕,要下山去。但背后一个老者的声音忽道:“李将军这话说得有理,请将军留步。”
孙掌柜说“有三个妖人”,如今说话这个,该是那少女口中的爷爷吧。李伯辰想了想,还是停住脚步转了身。
便看到一个老者从岩壁之后绕出来。这老者须发皆白,但相貌堂堂,很有一股气度。他脸上带笑,先向李伯辰拱手施了一礼:“这位将军说得对,妖兽与妖人都不该留。我们之前暂用这妖兽,也是为了除恶的权宜之计。向将军打问一句,北原上眼下战事如何?将军经过此处是有公务在身么?”
李伯辰不动声色道:“是有公务,但不便告知。”
老者就笑笑:“我向来钦佩护国除魔的军人。既然今日有缘,还请将军收下这个。”
他说了话便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铜牌。约一指长、两指宽,金灿灿。牌上似乎刻了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像是咒文。
李伯辰不知这人在打什么主意,刚要拒绝,老者却已一弹手指,将铜牌射了过来。李伯辰以为这人在试探自己的虚实,又见这东西速度不快、力道不大,便立即抬手去接。
他也称得上眼疾手快,以食指、中指便夹住了。没想到铜牌的边缘很薄,力道也比他想得稍微大一些,在指缝中又深入稍许,割破了他的手。
老者又道:“这块铜牌可以辟邪转运。请将军带在身上,以保平安。”
李伯辰并不会因为他的那些话、这块牌子,便对他心生好感。因为即便他不清楚内情,也能猜得到这个老者和少女在这无经山上必定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的。
便笑了笑:“多谢。”
刚转身欲走,耳畔就响起一个声音——
“多谢?可知道你就要死了!?”
这声音像风,低沉缥缈,一听便知道不是寻常人发声,而更像是在自己的脑袋里响起来的。他知道这该是某种传音入密的术法,因为他在无量城中时曾听人说起过。
普通人听见这声音、这句话,少不得要面露讶色。但李伯辰此前就在心中戒备,又早经历过许多生死关头,因而连脸上的神情都没变。倒是在心里想:怎么这些人都喜欢这样拿腔拿调?
——燕百横来见他时,说的也是类似的话。
那声音立即道:“这可不是拿腔拿调。你接那块牌子的时候手上是不是有血?血是不是糊在牌子上了?告诉你,那老东西是要用你做阵眼!”
这种传音入密的术法很奇妙,这么几句,实则只是一转念的功夫。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用不着去看自己的手便知道的确有他的血糊在那铜牌上——即便手没被割破,手掌上也有因自己之前受伤而流出来的血。
他也一转念:“阁下是谁?”
“我是坐在石头上那个,穿黑袍的!你杀了我的妖兽,老东西就要把你炼成阵眼来对付我们。你要是想活命,现在就把铜牌插到你身边那女人身上去,自己快点儿跑,也许还能活!”
李伯辰觉得,眼下除了那山君尚不可知,余下的两方都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黑袍人对自己说的这些又煞有其事,他不得不问个清楚。好在以神念交流,几句话不过是一瞬之间,岩壁下那老者此刻还笑咪咪地看着他,并未觉察什么异常。
李伯辰便在心里说:“阁下的意思是说,我今天大概走不了?”
“对!”
“如今你是在帮我?”
“当然!别啰嗦了!”
“真想帮我,不如给我说说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也许我能想到更好的法子呢?”
黑袍人的声音猛地大了起来,要是真人在他面前,当是个暴跳如雷的模样:“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
“这叫谨慎。”
黑袍人更怒:“要不是我被困在这里我非得把你——”
李伯辰便叹了口气,转过身做出欲走的模样:“阁下自求多福吧。”
那黑袍人忙在他脑袋里叫:“慢着!我说!你这倔驴!”
“我来无经山是为了一件宝物,可那宝物又被此地山君看守着。要取宝便要先杀山君,我就在这附近筹备许久,布了阵,先将山君与幽冥的联系隔绝——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在路边看到小坟堆?那许多的东西都是是我布置的——然后再请附近猎户杀了这山中可以被它驱使的猛兽,如此它就慢慢被我拘在这山上了……”
听了这些,李伯辰心中豁然开朗。
那么该是那少女和老人知道了这件事,便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这人和山君斗起来之后,他们两个便寻机制了住这人的阵眼——那头妖兽。
“正是如此!”黑袍人破口大骂,“那个老东西和那个小东西,实在歹毒!这山君原本被我阵法压制,只能现出化身。可他们制住我的阵眼,山君力量又变强,就舍了化身将我拖入神念里来斗了!”
然后自己为救叶英红,杀了妖兽。阵眼没了,阵法也就破了。这黑袍人大概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于是才求援。
“对对对!”黑袍人忙道,“我要是完了,你也就完了!我死后那老东西会想要自己杀山君,怎么杀?自然是用我的阵法!我以那妖兽做阵眼是因为妖物体内灵力极活跃,你想想看如今这附近谁身上的灵力更活跃一些?自然是你了!你好歹也是个灵悟境,也能拿来暂时用用!”
“你手里那铜牌就是他的手段,你的血染上去,便与那铜牌性命相交了,那东西必然被他祭炼过,再等你的血和铜牌融合一会儿,只要他念头一动,你就要被他制住了!”
李伯辰想了想,在心里道:“阁下,这么一想的话,如果我跑掉,阵法不成山君变强,你是要完蛋的。我不跑呢,被那个老人炼成阵眼,逼你和山君继续斗个两败俱伤,你也是要完的。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屁话!当然是因为我刚才看见你斗那个妖兽,觉得你还有点儿本事。你要是一跑,那两个人必然去追你,你兴许还能和他们周旋一段时间。我就趁机赶紧同山君讲和,溜之大吉!要不然那两个人还在这里,他们又都想要取我性命,我还怎么溜?!我才不是救你,谁管你这倔驴的死活……咦!?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黑袍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李伯辰听他说这些先在心中一愣,而后意识到这些大概是这人的心里话。是因为与那个山君斗得辛苦,控制不住他自己的神念了么?
这念头将生出来,便听脑中又有人道:“道友,你可知你如今——”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死了?”
黑袍人的声音没了,但那个山君的声音又挤了进来。
听他这样说,山君似乎也愣了愣,而后道:“道友原来早就智珠在握!刚才那个妖人是不是对道友巧言令色?道友千万不要上他的当。道友且听我说——而今我将他的神念暂且压制,只争得些许的空当。”
“这山上的三人都想要图谋一件宝物,道友撞见他们的事,他们必不相容。一旦除掉我,便要除掉你——还请立即出手,诛杀那三人!”
这时听了这山君的话,李伯辰觉得黑袍人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该是可信的。原来这山上如今是这样诡异的局面,偏自己闯了进来。
可他眼下仅是个受了伤的灵悟境而已。便又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位山君,你是看见我带了很多阴灵,所以觉得我该是高人吧。但老实说,我只是灵悟境,我自己都不清楚那些阴灵为什么跟着我。别说杀他们三个,就是一个,都对付不了。”
那山君似乎又愣了愣:“道友在说笑?此刻你心中明明半分慌乱也无——”
李伯辰就在心里笑了笑:“山君该知道,这世上的淡定从容,大概有一半是因为无能为力。”
那山君的声音停了片刻。当李伯辰以为它已经退出了自己的神念时,声音又响了起来,但听着是有十分的不舍之意的:“那……本君倒的确还有个法子。道友,你知道灵主么?”
……
站在岩壁前的老者注意到,五六步之外那个名为李伯辰的年轻人在向自己道谢之后,似乎略犹豫了一会儿,才转了身。但转身之后也并未立即迈开步子下山,而是捏着他的铜牌,又站了一会儿。
他便微微皱了眉。
这个年轻人,实在有些怪。他这辈子见过不少如李伯辰一般的勇武之辈,其中少数也的确有高尚品德,能如他一般做出奋不顾身救人报恩之事。
可那些人在知晓自己或许将面对强大敌手时,总会有些慌乱的。这个李伯辰的脑袋该是够清楚的,应该明白,自己与狐儿都极有可能将他留在这无经山上。
但竟然连丝毫畏惧、惶恐的意思都没有。
要么这人就是不知道畏惧为何物,要么,就是有什么倚仗。
倚仗什么呢?他自称是无量城中的统领,但在问他城中战事如何的时候,却避而不答。多半是因为犯了什么罪过,私自逃了吧。这样的人,又仅是个灵悟境……哪里来的胆气?
便在这时,看到李伯辰忽然将手一松——掌中那枚铜片掉落在地、没入雪中了。
老者愣了愣。又听李伯辰对身边的女子低声道:“你下山去。”
叶英红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正要说话,李伯辰却伸手将她狠狠一推——女人立即从陡坡上摔下,发出几声惊呼,随后便挟着冰雪、碎石自坡上滚落了。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坡下的林中,再无声响,也不知是摔晕了,还是被吓坏了。
然后李伯辰转了身——伸手一撕,上半身本就被浑甲兽割得破破烂烂的棉服被他扯下,露出被血糊满的坚实胸膛来。
老者便皱眉:“李将军——”
只说了这三个字,忽然发现他身上那些原本纵横交错的伤口,正在缓慢收敛。之前他就注意到李伯辰身上最严重的是腿上的那道口子,可如今再去看那里,发现那条伤口竟也在缓缓愈合了!
“将军?”李伯辰笑了起来。声音比之前说话时要嘶哑低沉一些,笑容里也有几分寒意,“从前的确有人称我为将军。那时候,这隋国还是一片尸山血海呢。”
老者慢慢挺直了身子。他意识到眼前这李伯辰的气势,与之前不同了。此前的这个年轻人,身上融合了奋勇与平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可眼下这年轻人,忽有了三分萧杀之气,他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里,也多了些不可一世的威严。
一个念头忽然从他心中跳出来。可这念头太过惊世骇俗,也太过巧合,老者觉得,不大可能是真的。
但这时李伯辰收敛笑意,长长吐出一口白雾,沉声道:“本君被囚禁于此一万年……又被逐出我主宰的那一界。现在,你们竟敢闯入本君的领地——是要自寻死路么?”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听着也仅比此前说话时更加低沉、嘶哑一些而已。但偏偏在这个当口儿,山上起了风。林间的积雪被卷起来,被风挟着穿过林稍,呜呜作响。无经山之上的一片天空也陡然聚起浓云,将日头掩住。
林中暗了下来,风势越来越大。不知是否是错觉,仿佛更有许多极淡的黑色雾气开始在雪地上流淌,慢慢往李伯辰立足之处汇聚。
某种彻骨的寒意开始侵入在场每一个人的骨髓。
老者终于忍不住退后两步,目光灼灼地瞪着李伯辰,沉声道:“你是灵主?!老夫临西李定,哪一位真君在此!?”
做这件事之前,李定曾以六衍法推算过此事的结果,得到的启示是,中途必有波折,但也必会成事。
眼下不远处坐在青石上与此地山君苦苦相斗的那个黑袍人,必然也以秘法推算过。那人所修似乎是隋国所供奉的六渎帝君一脉术法,六渎帝君掌管天下运势财富,以那位尊神的秘法推演预测,通常而言,结果要更准确一些。
可他们如今在做的事,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从一位被幽冥册封的山君手中夺宝。如此类涉及杀戮、刑罚之事,倒是他所信奉的北辰帝君所传至生界的六衍法要更加准确一些。
然而眼下,他眼前站着的这个李伯辰似乎是一个灵主。
少女从崖上跳下来,轻巧落地,走到李定身边。她手中仍握着那根树枝,脸上并无李定一般的凝重之色:“爷爷,灵主是什么?”
李定的手指在袖中动了动,很想即刻口诵咒文。那铜牌上已沾了李伯辰的血,也融合了不短的时间。他此时起咒,若李伯辰眼下只是在故弄玄虚,就必然露出破绽。
但这念头在头脑中转了转,还是被他打消了。
他往黑袍人那边看了一眼——倒是有另一种可能的……
于是他一边审视李伯辰,在头脑中飞速思索一边沉声道:“这些事,现在你本来不该知道。此类辛秘知晓得多了,便容易招惹邪灵。可既然看见了——”
“狐儿你该知道这世上除了幽冥诸神、魔国诸魔之外,还有许多蛰伏于暗处的太古秘灵。这些太古秘灵,其中许多的修为境界未必弱于幽冥、魔国的神、魔。”
“这一些,绝大部分都是在数千乃至上万年前与如今的神、魔争斗中败落的,没有得到大势气运。”
少女想了想:“爷爷,这些我是知道的。我去年偷看了你的书。”
李定瞪了瞪眼,可此时又不好发作,只道:“近些年天下动荡,许多秘灵纷纷出世。但它们大多藏身于诸天万界之中,很难来到生界。便选那些偶然与之产生联系的,将自身气运、灵力附于其上。那些被附身的,便被称为灵主。”
他们说话的功夫,雪地上流淌的黑雾在李伯辰脚下汇聚得越来越浓,已现出颜色。又攀上他的身体,渐往他的右臂上汇聚。而李伯辰紧抿嘴唇,并不答他们的话。
眼下情形正如那山君所料。灵主一说虽然叫人吃惊,可老者在弄清虚实之前必然不敢妄动。李伯辰没指望能用这种法子唬住他,但只需要叫他心生忌惮、暂不诵念咒文便可。
眼下这两人一时间不敢上前,似乎此计成了。但李伯辰又见他们两个似乎并未特别惊慌……倒像在等待什么。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却感到自己的手臂开始发沉,刺骨的凉意慢慢向他掌心之中汇聚。右臂上的黑雾慢慢向下,仿佛要从手上滴落。然而在这黑雾之中,一柄刀正在成形。
这时少女竟向前走了两步,认真地看李伯辰:“可是爷爷,你既然怀疑他是灵主,却不立即走,是不是因为灵主这类东西,未必很强?”
老者李定脸上的凝重犹疑之色在此时也已少了许多。他沉声道:“正是。秘灵于诸天万界之中分出气运灵力附身,诚然能叫灵主功力大增,行许多常人所不能之事,但终究是附于人身,总不可能超越那人的极限的。”
“所以我猜爷爷的打算是,宝物我们既然势在必得,连山君都要杀死,那么杀死一个灵主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临西君有北辰帝君的气运加身,而爷爷是在为临西君夺宝。”
少女又向前迫近李伯辰一步,轻声道:“况且他一直站在这儿,不说话也不动,倒像在等着什么。爷爷,我猜会不会是那个山君和他说了什么,叫他拖延我们的时间——”
李定便露出一丝冷笑:“狐儿,你猜得好。我们和那妖人在无经山中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宝刀,本以为藏得深。可那宝刀既是一位强大秘灵的真灵所化,倒未必会是实体呢。”
“我看,这年轻人如今倒把刀给送来了!”
此时李伯辰掌中的黑雾果已渐渐凝成一柄长刀。这刀裹在雾气里,暂看不分明,但他能感觉到它极重——自己在无量军中本以神力知名,可如今握着这刀只觉得沉重无比,怕有寻常长刀五六倍的重量。
且这刀上似有一种奇异力量,将他的精神都抓过去了——他在黑雾中握着刀,忽觉自己与天地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耳畔隐约传来会在噩梦中听到的呓语,就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此时又听李定喝破山君与他说的事情,竟一晃神,自脸上露出惊诧之色来。
李定便立时喝道:“狐儿,拿下他,夺刀!”
他厉喝这一声之后,口诵咒文,指掐法诀。先前被李伯辰留在雪中那枚铜牌
便嗡的一声跳起,在半空中滴溜溜地打转。
而少女握着细细树枝,忽将左手在树枝上一拂,便听轰的一声响,树枝前头立时生出一条火焰刀刃。她手持这火刀,原本乌溜溜的一对黑眼仁儿已变做赤红色,唇边也探出两对短尖牙来,挥刀便去斩李伯辰的右手。
李伯辰本因手中的刀而精神恍惚。但李定一做法,立时感觉头脑一片空明,像所有心事都放空了一般。他猜这或许是因为这刀的影响与李定施在自己身上的术法相互抵冲,反倒帮了他一忙。
饶是如此,在看到那少女出手时,仍忍不住低呼出声——
“罗刹!?”
这少女能幻化火焰刀,赤瞳尖牙,不是魔国罗刹还能是什么!?怪不得总觉得她身上有股邪气!
他来不及再去细想许多,也不管掌中那柄刀化没化好,立时举起一格!
他自诩神力,又想这少女看着白白嫩嫩,必然以巧击擅长。因而格她这一下时便留了七分的力道,以应付她的变招。
可一旦火刀与他这裹在黑雾中的长刀相交,立时感到一股绝强的力量传来——那火刀竟然比钢刀还要硬,嘭的一声响,一连将他震退三四步,险些将掌中武器击飞!
“看来你真不是灵主啊。”少女脸上连半分吃力的神色都没有,微笑着说了这句之后扬刀再扑过来,“放下刀饶你不死!”
罗刹人是北方魔国的统治阶层,四个灵性种族之一。与羽人类似,自有先天灵能。李伯辰从前只听说罗刹可以幻化火焰刀,无坚不摧,交手却是第一次。
少女身形灵动但力道极大,李伯辰便不敢再托大。见她向自己面门劈来,心知这少女大概以为自己力量在她之下,想要逼自己举刀格挡,将这刀震飞。
但少女刚才那一记虽然强横,力量却实是不如他尽全力时的,倒是可以以此胜她。
他便使了八分的力道,双脚深深陷入雪中,举刀便迎上这一记!
两刀相交。此时李伯辰掌中这柄刀上笼罩的黑雾已被刚才那一击震散,露出雪亮的刀身来。一遇那火焰刀,更是被映得光华璀璨。
可他预想的极大力道却并未传来。格上少女的火焰刀,却仿佛斩中空气——刚才比钢铁还硬的火刀,竟然被他一斩两截却并未散去,而是在透过他的长刀之后又合为一处,继续向他的面门斩来!
李伯辰心中一凛,立即向右侧一仰身,好歹避开这致命一击。但火刀仍从他的左肩扫过,登时燎得他皮开肉绽,一阵剧痛。
他吃了第二个亏,脚下便不稳。这时又听老者李定道:“狐儿不要玩闹,快结果了他!”
他在无量军中与妖兽战斗时虽然凶险,双方却都是在搏命。可如今与这少女、老者打交道,倒是被连连轻视,仿佛杀死自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他心中一股无名火起,便干脆往雪地上倒去,挥刀便斩少女的双足。那少女燎了他的左肩,已顺势将刀一压去砍他的手,可见李伯辰使了这一招便双足一点地跃去他身后点他的后心。
李伯辰正等着的便是这一记,腰一发力双腿一转就去绞那少女持刀的手。借这腾空的力道以及刀势,再去斩她的腿!
少女身形仍在半空中,见了李伯辰这一招,便知道即便自己用火焰刀废去了他的双腿,自己的腿怕也是要保不住了。便当即伸手在身边的树木上一拍,身子飘向一旁。
哪知李伯辰将刀在地上一杵,身子如一张大弓一般猛地弹了起来,伸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脚,狠狠向下一拉。少女接连在空中闪避两次,本领已算十分高超,可李伯辰这身法、刀术,并非什么名家传授的套路,而是在战场上以性命换来的。
北原上的妖兽皮糙肉厚的有之,轻灵迅捷的也有之。他能在那修罗场捱过六年,厮杀搏斗之事于他而言几乎已成了本能。这少女头一回对上他这种凶悍打法,兼先前又轻敌,一不留神便吃了大亏。
少女既是罗刹,李伯辰便半点怜香惜玉之意也无。他那手如铁钳一般,一把将少女摔在地上,合身就扑上去。
少女落地时已觉不妙,转了身便竖起她的火焰刀,想将他逼退。但哪里想得到李伯辰避都不避,正迎着火刀扑了上去!
刀插入他的左腹,他也重重砸在少女身上,将她两只胳膊一柄刀都制住了,而后抬起身子一把将刀横在她脖颈,手上一施力就要割她的脑袋。
这时候,二人四目相对,离得极近。要说句公允的话,这倒是他在这世上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他虽不至于因对方是个漂亮女子便在这生死关头留手,但人毕竟不是妖兽,刀势仍稍稍缓了缓。
少女的力气也极大,立即将身子猛地一挺,把李伯辰掀去一侧。火焰刀仍插在他的腹中,这一动便搅得他身子猛地一缩,下落的刀也斜去一边,在少女的肩头带了一记。
两人在雪地上双双滚开,少女立即起身往后跳出四五步。李伯辰伤得虽重,可那火焰刀倒是帮他止了血,又因他在扑上时有意避过要害,一时间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便也拄刀站了起来。
他气喘如牛,那少女脸上也头一次露出了惊惧之意。在这一刻李伯辰竟忍不住略有些得意地在心里想,怕是她也没见过自己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因为在雪原上要是处处想着“要命”,也就早“没命”了。
他便沉声道:“想要取我的性命,怕没阁下想得那么容易。”
少女离他五六步远,手中的火焰刀重变成一根细树枝。李伯辰的左肩被她燎伤,她的左肩也被李伯辰所伤。皮裘被割裂,黑毛被血浸湿,竟微微腾起白雾。
听了李伯辰的话,将要开口,雪白脖颈上却忽然出现一条红线,下一刻便渗出血来。她忙用手捂住脖子,瞪了他一眼,又往后退出几步。
李伯辰也吃了一惊,低头看看手中的刀。眼下这刀已经显露出原本模样,看似与寻常的长刀差异不大。但它的刀刃尤其明亮,如一面镜子一般。与少女拼杀了这几招,刀也在地上的土石中斩过,却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像是刀刃、刀萼、刀柄都是浑然一体的。刀身雪亮,刀萼变成灰色,而刀柄则是乌沉沉。这东西,锋锐至此吗?李伯辰都不记得刚才刃口有没有碰到那少女的脖子了。
倒是此刻,不远处林中青石上那黑袍人终于发出声音。但并非说话,而是噗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浇在雪地上。他的身子开始发颤,周遭狂风大作黑雾弥漫,甚至能隐隐看到些被雪粉裹住的人形。李伯辰猜那便是他借给山君的那些阴兵。
阵眼被自己杀了,而他有山君“借他一用”的宝刀在手,似乎能抵冲那老者的术法效果,因而山君便越来越强,快要得胜了吧。
少女退至老者李定身边,却又有鲜血从捂着脖子那只手的指缝里渗出来,触目惊心。李定显然没料到少女在李伯辰这儿吃了亏,脸色变得极难看。但只瞪了他一眼,目光在刀上一扫,便从怀中取出一瓶药粉,帮她洒在伤口上。
这而后又从袖中取出七枚金色铜钉打入地下,踏雪走了一遍北斗天罡步。再咬破舌尖往那阵中一喷,在山上林间呼号的阴风便立即减弱了大半,天顶的层云也淡了一些。似是施展了什么秘术,与黑衣人合力又将山君的力量压制了。
但李伯辰仍感到一股暖流正慢慢从脚底汇入自己身体当中,便知道这是山君依之前所说的,以无经山的生机活力在为自己疗伤。他身上之前那些被浑甲兽割出的伤口是被这种力量治愈的,如今肩上、腹上的伤口,也因这力量在缓缓愈合。
其实这时候,最好的选择该是离开此地。少女受了重伤,且看她之前的打法,不是能舍出性命的人,该不会来拼死阻拦自己。那老者一直未出手,或许并不擅长搏斗厮杀,而更精于阵法秘术。但凡是阵法秘术就必要许多时间以及条件才能施展,他一时间也不能奈何自己了。
可他感受着身上的暖流,倒犹豫起来。他深知自己在厮杀时心狠手辣,可在别处却总有个优柔寡断的毛病,倒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他虽没有帮那山君帮到底的义务,但手中到底持着它的宝物,且它还在调用生机为自己疗伤,就眼下的情势看,也算半个战友吧。
抛下战友独自逃了这种事……
便在此时李定开口,连道三个好字:“好,好,好。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遇到你这种英雄人物。”
可他眼神愤恨,也不知是心疼那少女还是怨恨李伯辰坏了他的好事。
又道:“既然拿了宝物,怎么还不走?”
刚才搏斗时全力施展,一时间不觉得手中的刀沉重。但这时候气血平息,单手持刀倒有些费力。李伯辰就将刀拄在地上:“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东西。”
李定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冷一笑:“狐儿,我们走。”
少女愣了愣:“爷爷?”
“那妖人撑不了太久了,我们面前又有位大英雄,留在这里也做不成事了。”李定慢慢迈开步子,看李伯辰,“我们要走,你要拦么?”
李伯辰沉声道:“阁下请自便。”
李定哼了一声,便转身走入林中去。他之前从岩壁后绕出来只走了几步路,因而李伯辰未看出什么异常。但现在才发现这老人的腿似有残疾,一旦走快了便一瘸一拐,怪不得一直不出手。
少女忙捂着脖颈跟上去,用另一只手搀住他,转脸看李伯辰:“我叫李丘狐,你是第一个能伤了我的。我们以后再比试。”
少女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已变得平静,看不出什么恨意来。她之前虽然要纵兽伤人,但在自己斗赢浑甲兽之后也曾想网开一面,李伯辰对她倒没什么深刻的厌恶感,便淡淡一笑:“如果还有机会吧。”
倒是老人的气量似乎还不如这少女,心中仍气愤难平。听了他这话,转脸道:“机会?我看是没了。你以为那山君是在救你?你以为你手里那刀是什么人都能拿的?”
“那刀乃是一位强大的太古秘灵身死之前以真灵的一部分化成,修为不足的人拿在手中,很快就要被吸去神识,再多拿一会儿,连阴灵也保不住。那山君叫你拿刀和我们周旋,是用你的性命来做工具!”
“你之所以能伤了狐儿,是因为你的这柄刀,还有那山君暗中助你。”
“一会儿它将那妖人斗败脱困,你就没用了。没了它给你的生机,一刻钟之内你就要被刀吸成人干。”李定说到这里,又冷笑,“不过你这样的英雄人物,想必不会在意以身饲虎。只是到了幽冥,再想值不值吧。”
从李伯辰入林到现在,三拨人各执一词,已对他说了许多话。他修为既弱,便对哪一方的话都不敢掉以轻心。因而李定了说这些之后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看了看这刀。
老人说他本不该是少女的对手,李伯辰对此并无异议。罗刹人除了会使火焰刀外,血肉筋肉也很强健。这刀这么沉,刚才他在少女的肩头拉的那一记也有五六分的力道,要是寻常人肩膀都该被切掉了,她却只是多了道口子而已。
如果使寻常武器,大概自己在扑上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在她手上了。
但这东西真有李定说得那么邪么?李伯辰此刻握着它,除了沉重之外倒并未感受到什么异常。
他的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老人见自己伤了李丘狐,立时露出愤恨的模样。倘若此人的养气功夫真的这样差,怕是做不得大事的。可之前少女说,他们是为“临西君”做事。
李伯辰听说过临西君。十六年前李国因“国主失道”被天子率四国伐灭,王族几乎都被屠戮。此后李国旧地的叛军便层出不穷,但大多难成气候。倒是十年前有一个自称李国王族后裔、因李国旧都在临西、而自号临西君的横空出世,很快便聚拢了大大小小的叛军,渐渐坐大了。
老者及少女为这人做事,且敢深入隋国境内跑到这儿来夺宝的话,必然不是什么寻常角色。
刚才他依着山君的吩咐故弄玄虚好叫李定不敢出手,还以为李定真被唬住了。可现在意识到老者与少女当时一唱一和地说话、不动手,实际上是看破了自己的手段、是在等山君将宝刀送到自己手上,他们好夺刀。
如此一想的话……他们现在说的这些,其实是想骗自己把刀给丢下、甚至乖乖奉上吧。
他便不动声色道:“两位,多说无益。是生是死都是李某自己选的,与你们无关。”
他虽这样说,却不能不防备李定所说的可能性。长刀拄在地上,因刀身的重量而稍稍没入地面一些。他便微微松了手,想试着将刀放开好看看自己会不会感觉到什么异常。
但他的手指微微一张,忽然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的手握住了……他竟放不开这刀了!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友,不必担心。你既助我,我岂会恩将仇报。”
这一回不是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而是人声。李伯辰立即转脸往远处看,瞧见黑袍人已从青石上站起。之前他所在那里阴风大作,人影重重,但此刻一切都归于平静了。
这黑袍人从石上跳下,边说话边向这边走来,又喝道:“你们两个,想走到哪里去?”
李伯辰听过黑袍人的声音,但眼下这声音却似乎不是他的——是个女声……该是那山君的。
再看他的脸,只见七窍都渗了血,发髻也散乱开来。走路时手脚都很僵,仿佛一具提线木偶。而他的一对眼睛已失去神采,偶尔会猛地转一下,看着相当骇人。
李伯辰虽然不大懂阵法秘术,可见此情景也猜得出,这黑袍人该是已经败落,被那山君以什么法子附了身了。
林中原本就有风雪怒号,之上的天空则黯淡无光。老者李定之前虽然布了个阵叫层云散去一些,但还没能叫天顶放晴。
如今山君脱困,林中的风声便更大了。无经山顶的云重新聚拢起来,像是要压到山间。于是山林变得愈加阴沉,直如黑夜一般,连周遭的景物都变得朦朦胧胧。
李定与少女李丘狐便停住脚步。老者转了身拦在少女前面,沉声道:“山君,老夫只为宝物而来,并不想害命。山君既然脱困,我便不欲与你为敌。此番多有得罪,来日必以三牲来祭。”
那山君走到李伯辰身边五六步远处停住,怪笑起来:“我乃幽冥册封的一地灵神。你胆大包天来害我,如今却想走?以为本君留不得你么?”
又转脸来看李伯辰:“道友,这两人说本君要害你,实是挑拨离间。请道友再试一试,看你手里的刀到底放不放得下?”
李伯辰愣了愣,便试着又松了一次手。结果这回手指轻而易举地张开了,手中的宝刀便直直地插在地上,如寻常刀剑一般。
山君笑起来:“请道友再走出五六步,看看身上有没有异常,便知道事情到底是不是如他们所说一般了。”
它这笑,实际上是被附身那黑衣人在笑。黑衣人的相貌并不丑陋,但他原本七窍流血,眼睛又诡异地乱转,便叫这笑显得很骇人。
一见他这笑,李伯辰只觉得身上微微一麻,忙转眼不看他。
他刚要依着山君所言真走出五六步去看看自己身上是否有异常,却忽然愣了愣。似有一个念头从头脑里冒出来,却被什么东西给拦住了。
却见山君不等他行动,又对李定与李丘狐说:“你们想走?倒是尽可以试试——老头儿,你往北边走六步,小娃儿,你往西边走六步。要是能走得出去,我就放了你们。”
它这话,倒像是在羞辱消遣。可李定竟然冷冷一笑,沉声道:“好,一言为定!”
便真慢慢迈开步子,开始往北边走。而李丘狐也并未表示反对,转了身开始往西边走。
这两个人,真觉得那么干了这山君就会放过他们?李伯辰心中疑惑,便往山君那边看了一眼。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也迈开了步子。他心中一惊,便又觉身上一麻,就好像——
好像前几天晚上,百应在空中要杀他时一般!
他心头一跳,头脑嗡的一声响,一下子觉得视线清明起来。原本他觉得这林中光线暗沉,除了山君、李定、李丘狐之外,余下的景物都看得不是很清楚。到这时候忽然意识到,这不正是自己在梦中的感觉么!?
当自己设法醉酒在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便正是想要看的地方、人事才清晰,不想看的,便是一片模糊——眼下自己是在梦里!?
这念头一旦生出来,眼前忽然光明大放,模糊的景物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却正看见一根尖锐的树枝,竖在自己面前!
他倒吸一口凉气,忙停住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三四步远了。先前与浑甲兽搏斗时那畜生撞断了许多林木,而他面前这尖锐树枝便是被它撞断而形成的。约有拇指粗、一尺长,生在树干上正对着自己的眼睛,要是再往前走两步,它就会从左眼戳进去、扎进脑袋里了。
他便知道此前觉得身上发麻,该是那种对于致命危险的预感又回来了。他立即转了脸去看山君,发现黑袍人的确站在自己在梦中所见的位置。可并非那种七窍流血、口眼歪斜的模样。而是闭了双眼,手中拿着一块石头,正面色平静地、一下一下地往自己头上砸。
这黑袍人该是龙虎境,体格远比寻常人要好。但即便如此,也砸得自己脑门皮开肉绽,血流满脸。
再往李定与李丘狐那边看,发现那两人也正微眯着眼睛各自走,李定面前是根如自己面前一般的树枝断茬,而李丘狐面前三四步远处则是一块突出地面的尖石。
李定说的竟然是真的……那山君果然不怀好意。李伯辰在梦中放开了刀,如今醒过来却发现刀还在自己手中。他立即俯身从地上随便抓了几块石头,分别射向那三人,同时厉喝:“醒醒!”
他在军中时弓术虽然不算精通,但飞石之术也不算差。三枚石子正击在三人的头上,他离得这么远,都听到咚咚咚三声响。可那三人竟然没有醒来,仍各做各的事。
眼见李定与李丘狐便要分别撞到树杈、尖石上,李伯辰只得拖着刀向少女跑过去。可他们之间总还有十几步的距离,他奔至少女身边时,李丘狐已被脚下的树干绊倒,脑袋直往那块尖石上撞去了。
李伯辰忙一甩刀,将刀挡在石上。少女嘭的一声撞了他的刀身,眼睛一张,清醒过来。她脸上还有一瞬间的迷茫之色,李伯辰忙喝:“救你爷爷!”
他之前与李丘狐搏斗时有山君供给无经山的生机之力,因而并不觉得疲惫,也无惧伤痛。但醒来之后发现那种生机不再涌入自己体内,此时便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痛,骨头像断了一样。疾奔十几步跑过来,实在是到了强弩之末,几乎连手中的刀都抬不起了。
便想要是少女此刻对自己出手,大概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幸好李丘狐在一瞬间的迷茫之后,很快翻身爬起来往左右看了看。应是在顷刻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即纵身蹿至李定面前拉住他,探手点了他身上的几处穴道。
老者的身子微微一颤,便也清醒过来。他的反应比李丘狐还要快,眼睛刚睁开,立即探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喝道:“山君,老夫只为宝物而来,并不想害命。如今宝物不在我手上,我便无意争斗,你又何必非要两败俱伤?”
他说这些话时,李伯辰便拄着刀,在一根被撞断的树干上坐下了。倒并非故意要做出气定神闲的模样,而实在是身上疼痛不已,快要站不稳了。只是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不知该叹息还是该愤怒。
他之前没有走,是觉得既然持有山君的宝物,便该忠人之事。可没料到果真如李定所言,这山君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逃出无量城是因为救人之后反惹了麻烦,如今的情况倒与那时相当。
接连遭遇这种事,只觉得心里快要凉透。又想自己之前与李定、李丘狐斗了半天,到如今却还得救了他们两个的命以自保,更觉得眼下的情势成了一团乱麻。又听李定提到宝物,心里的乱麻倒燃成了无名火。
便冷笑一声:“宝物在我手上。之前倒是想还给你,但现在么,除非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