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日上三竿了,李伯辰想。他瞧见窗外的大太阳,还能听着窗外街上传来人说话的声音。食铺后厨该是开火了,油烟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
但他倒没法儿动。林巧枕着他的胳膊,睡得极沉。乌发散乱着,一根根又细又软。李伯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笑,便将被子又轻轻往上提了提。
这时候再想昨夜的情景,隐约只能记得声音、气味,别的细节却都记不清了,做梦一样。
隔了一会儿,听见屋外廊上有走动的声音。伙计隔着门叫道:“贵客,秦将军在堂里,问贵客可睡好了?”
李伯辰还没作声,林巧被吵醒了。他没来得及将脸转过去,就瞧见她睁开眼。他觉得脸上微微一热,她却睡眼惺忪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笑起来,又拿脸在他肩上慢慢蹭了蹭,猫一样,轻声道:“我起晚了。”
李伯辰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不知怎么的,觉得喉头哽了哽。他喘了口气,翻身看着她,柔声道:“那就再睡一会儿,我先下去。”
林巧鼻音浓重:“嗯。”
李伯辰犹豫一下,还是起了身,又给她掖了被子。他赤条条地走到床边,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自己的背——因北原战事,背上该是伤痕纵横的模样吧。但又想,去他娘的,睡都睡过了,往后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将衣服穿了,想了想,没着甲。穿了一身甲走在路上,实在太引人注目。眼下自己已是养气境的巅峰,真遇着险情,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又倒了杯茶漱漱口,转脸看林巧,发现她又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对守在门旁的伙计道:“回秦将军,我即刻就到。”
伙计应了,下楼去。
李伯辰一边拢着自己的发髻,一边慢慢踱步到栏边往下面堂中看,瞧见秦乐坐在靠窗的桌边,手里捻着一只茶盏慢慢饮茶,脸上神色自若,不像有什么变故的模样。
他松了口气,蹬蹬蹬下了楼,高声道:“秦兄,久等了!”
秦乐转脸看着他,愣了愣,才笑道:“李兄遇着什么事儿了?今天兴致这么高。”
李伯辰抬手摸了下脸,才意识到自己又在笑。暗道,我这岂不成了傻子了?便走到桌边坐下,道:“昨夜冲了几次关,心里得意,秦兄见笑了。”
秦乐哈哈一笑:“恭喜。”
转脸叫了几样饭食,才又道:“昨天下午遣人去散关问了问,李兄说的是真的。最迟后天,我安排人把那东西给君上送过去——要是得空,就我自己去。”
林巧猜对了。但秦乐此时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也算光明磊落。李伯辰对他大生好感,便道:“秦兄费心,实在是帮了我大忙。”
秦乐摇了摇头:“李兄,是你帮了我大忙。”
李伯辰一愣,但随即想明白了。秦乐说他一张嘴得罪人,从临西君身边被发来这里,该是连降了许多级,可见当初是惹上了大事。但他摊上那样的事,却能保住命,又这儿却过得颇为快活似乎并无人为难,可见临西君对他还是很欣赏的吧。
如此说,临西君或许也一直在等个什么机会,想要重新重用他。自己送上魔肉这桩事,对秦乐而言的确是个大忙。
这是好事……哪怕为了他自己,秦乐该也会尽心尽力的。
想通这一节,李伯辰便坦然受之,笑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也是秦兄自己的造化。”
秦乐将前一句又念了两遍,拍手道:“说得好!李兄修为了得,文采也了得!”
李伯辰不敢接这茬儿,生怕这世家子一时兴起邀自己吟诗作对,忙道:“那么我们过了晌午,就动身。”
秦乐正色道:“说到这事,我还有些话。”
伙计上了菜,秦乐抽了一支筷子,低声道:“眼下朱厚在奉州,已小有势力。他在奉州侯城五十里外的镜湖山,麾下有三百多人马,都有兵甲武备。常家人么,也被他迁去了镜湖山附近的一个集镇,叫孟家屯。”
“至于那个洞天遗址,我还不知道在哪。但从前奉州一带有能力做一个洞天的大宗派只有三个,在镜湖附近的只有雷云洞一脉。这一脉,就是因为雷云山而得名。李兄要是想找那个洞天遗址,可以去雷云山上试一试。”
该是查清了自己的事,才将这些话说了。但也是人之常情。李伯辰细细记下,道:“好,多谢。”
秦乐点点头,正要动筷,却抬眼往二层看了看。又想了想,将筷子慢慢搁下,对李伯辰微笑道:“哦,李兄,恭喜。”
说了这话便起身,又笑道:“我也知趣——李兄还是叫伙计把饭菜送上去用吧。”
他是怎么瞧出来的?但李伯辰一时间倒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因秦乐昨天的表现,似乎自己也不该喜气洋洋地说“同喜”吧?只得道:“秦将军……”
秦乐一摆手,叹了口气:“昨夜我也听说了竞辉楼的事。李兄的胆魄,秦某不及。”
言罢一拱手,道:“就此别过吧。往后再见了,我们喝酒。”
李伯辰也只得还礼,道:“好,秦兄。”
他瞧着秦乐走出集镇去,才转身吩咐伙计将饭菜再热一热,过两刻钟送上楼。想了想,又吩咐他们再备两个汤桶,一并送上去。
说了这些,正准备上楼,忽然听着门外一人高声道:“怎么?李兄这就春风得意了?可当心福兮祸所依啊!”
李伯辰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出门去。出门便见着了说话的人,却并不认识。原来是一个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在和另一个男人说话,刚才那一句,该也是因为彼此闲聊。
瞧着这两人的时候,还正在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说笑。倒是李伯辰忽然冲出来,将两人吓了一跳,齐齐看了他几眼、压低了声音,行过去了。
原来是误会的么?李伯辰皱起眉,回想刚才那两人的神色,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可那刚才那句话,又实在太应景了。且,他记起了都快要被自己忘记的一件事——在散关城外路上的时候,曾见着过一老一少去田里挖野菜的两个人。
那老翁,也是叫自己小心城内事的。当时他只以为是老者热心、瞧自己打扮是江湖人士,顺口一提。但到了城中,却的确中了叶卢的埋伏。
这真是巧合?
他一时间放心不下,索性退了两步靠到墙上,阴神出了窍。他一路跟着那两人,随他们拐进一条小路,似是回了说话那人的家。两人进了院门,说话那人唤出妻子、吩咐准备些酒菜,便与另一人一同进了书房,讨论起琴棋书画了。
李伯辰虽没有见微知著的本领,但瞧着这院落、男人女人,也能分辨得出这该是长居此地的寻常人,实在没什么好怀疑的,便只能又退回肉身当中。
他心道,或许真是巧合吧……也是因为自己心事太重。这些日子一直心事重重,又骤然享了些福,难免会觉得有些患得患失。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门、上楼去。
轻轻推开房门,却发现林巧已醒了,正坐在桌前挽发髻。见了他,抿嘴一笑,轻声道:“阿辰。”
听着这一声,李伯辰便觉得自己的心跳也缓了一缓。自来到这世上,从未有人如此亲近地叫过他。这一下,刚才在楼下的那一点忧虑全没了,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暖。
他便道:“你醒了?正好,一会送饭菜上来。”
经了昨夜,此时与林巧相处,倒觉得一点也不生分、尴尬了。但瞧她一直含笑看着自己,却总有些手足无措,便又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林巧笑眯眯地说:“今晚叫我多睡一会就好了。”
她果然也和自己亲近了好多,像一块蒙了尘的玉,一下子清净温润起来了。看她这模样,李伯辰心里着实欢喜,听了她的话,又恨不得再凑上前去。可想到昨夜的情景,也晓得心疼她,只好将饥火压了压,心道,两世加起来,我这一把年纪,可不能纵欲……要无节制,对修行而言总不是什么好事。
就走到桌边坐下,也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到底是女子,先败下阵来,笑道:“好了,我不捉弄你,你也别捉弄我了。”
她挽好了发髻,就放下手。此时全无粉黛,但肌肤盈润白皙,素手纤纤,是实实在在的清水出芙蓉的模样。李伯辰瞧她这样子,只觉得心里越来越喜欢,忍不住道:“小蛮。”
“嗯?”
“你说,我们从前有婚约。”他想了想,捉过她一只手,“我们这就算成了亲,好不好?”
林巧的手在他掌中忽的一握,愣住了。
李伯辰见她这个模样,立时后悔起来。倒不是后悔说了前句话,而是后悔此时说了——他一直叫自己将林巧当做个不幸的寻常女子看待,可心里总还是能够猜得到她的念头的。
她这模样,只怕是因为“他竟要娶我”这种念头所致的吧。她还是会对她自己的身份心存芥蒂……自己说了这种话,只怕她觉得是一种“恩赐”。
可他实在不想叫她这么想,也不想见她因此而失态。自己该……找个好时机,将这些话慢慢说出来、叫两人都可泰然处之的。而不是在这时候……听起来,仿佛是“总要对你负责、给个名分”之类的意思。
果真,林巧的眼睛慢慢湿了,瞧着泫然欲泣。又开了口,道:“阿辰,可是我……”
李伯辰在心里叹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蛮,别说那些话。”
他又想了想,心里倒有些甜言蜜语之类的,但又实在说不出口。好在此时门外传来伙计的声音,道:“客人,饭菜这就送进来了?”
李伯辰忙松了手,道:“好,送进来。”
伙计推开门,托着食盘走进屋,两人瞧着他将饭菜一样样摆上,都一时无语,倒不如刚才亲近融洽了。
待摆好了,伙计又道:“客人,这就齐了,还要点什么?”
李伯辰笑了笑:“这就好了。”
伙计应了走出门去。但将要关门时,李伯辰道:“再来一壶酒。”
伙计应了一声。
门关了,两人还是无话。这么坐了两三息的功夫,林巧偷偷瞥了他一眼。似乎是瞧见他木然的神色,又开口道:“阿辰……”
李伯辰听她声音怯怯,又一阵心疼,便抬眼看她,笑了一下:“不急。”
她愣了愣,但还是“嗯”了一声,又垂下眼去。李伯辰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不急”该是又叫她多心了。但此时听着叩门声,他便起了身开门将伙计送来的一壶酒、两只小盏接了。
又走回到桌边斟了酒,笑道:“咱们两个都无父无母,就以酒为媒吧。酒没到,怎么能急。”
他一边说,一边将另一盏递给她,柔声道:“小蛮,我这人,也只是个匹夫而已。你不嫌弃我,我已经觉得是北辰垂怜了。”
林巧垂首坐在桌边,双手在一起绞了绞。李伯辰便不开口,只捏着那只酒盏。
隔了好一会儿,林巧抬起头看着他,道:“阿辰,也是垂怜我。”
她抬手接了酒盏,一饮而尽。李伯辰愣了愣——原还想喝个交杯酒,但或许此处没有这种风俗吧。但他终究松了口气,微微一笑,沉声道:“北辰在上。我李伯辰,与林巧——”
“阿辰……叫我林小蛮吧。”林巧肃然盯着他,倒仿佛北辰真就在身前一般郑重其事,“那个巧字……我不想再用了。”
李伯辰见她这模样,知道或许是因为在竞辉楼时,别人称她“巧姑娘”。便道:“好,与林小蛮……”
“不……还是叫我小蛮。”林巧咬了咬牙,又道,“林字……我也不想用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北辰在上,我李伯辰,与小蛮,今日结为夫妻。”
他说了这话,也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便顿了顿、又想了想,道:“永结同心,生死不弃。”
而后一仰头,将自己盏中的酒也饮尽了。
这酒入喉,化作一条线暖入胃中。他放下酒盏看林巧,见林巧也在看自己,睫毛轻颤,面上动容,可好在没有落泪。他便也忽然觉得身上一沉,躯壳里仿佛有股热气想要从喉中冲出来。
我不再是孤家寡人了。他想,自此以后,我也在这世上有了个家。
他在心里把“家”这个字又念了几遍,慢慢坐下,去看林巧。见她抬手擦了擦眼角,也坐下了。脸上的神情看着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茫然。
李伯辰心道,难道我娶她这事,在她看来这样难以想象么?我在她心里,竟然这样重要?他觉得一阵感动,先前那些说不出的甜言蜜语终于脱口而出:“小蛮,今后……我这人,也没什么坏毛病。不喜欢喝酒,不喜欢赌钱,更不打女人。”
他说到这里,忍不自己笑了一下:“还有点小钱。我们可以找一个你喜欢的地方,买或者赁套宅子,过几年好日子,叫你好好开心开心。”
林巧咬了咬嘴唇,幽幽说道:“阿辰,可是你姓李。”
她怔怔地看着李伯辰:“是不是总有一天,你会……再到战场上去?”
李伯辰想了想,低叹口气,道:“我也有自知之明。将来的事,其实不好说。你知道,人各有命,要是有一天我不得不往那儿去,不想也没办法。可是——”
他握住林巧的一只手:“我答应你,既然有了你,往后一定做事小心。李国,从前是李姓的李国,但现在还有个临西君。他要真是个明主,我就绝不会因为一己私欲叫你我身处险境。”
但话虽如此说,他却也知道这种可能性不会很大。倒并非对临西君没有信心,而是因为叶卢在竞辉楼中的话。叶卢说,北辰气运不在临西君的身上,他就无法在以后降服李地的灵神,如此,即便他做了国君,根基也不会稳固。
要有一天临西君知道气运在自己身上……他会不会起别的念头?
李伯辰在心里低叹口气,只希望临西君是个真真正正的君子……要是那样,自己倒可以为他做些事。两人一暗一明、精诚合作,也就能够避免大祸了。
林巧嗯了一声,却又问:“那要是,有一天临西君不在了呢?”
李伯辰愣了愣。她真是问到了点子上。可这也意味着她的确在乎自己吧,在认认真真地想两人的未来。他便笑道:“那样的话,要是另有能人能叫李地的百姓过上安生日子,那我也不多事。”
林巧想了想,终于笑了起来,道:“那,你向北辰发誓。”
李伯辰心道,跟我自己发誓?哈哈……那这誓还有什么用。但仍板起脸,郑重其事道:“好,我向北辰起誓。要是这天下国泰民安,我李伯辰绝不因一己私欲,叫我的小蛮身陷险地。”
他说了这话,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心想,如今我这养气境,却在为天下如何如何而起誓,只怕叫人听见了,觉得我不是个妄人就是脑袋有点儿问题。
林巧听他说了,就笑着给他斟了一盏酒,道:“好了,阿辰,我知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也不是非要叫你一直守着我。只是……担心你。”
李伯辰将酒饮下,轻出一口气,道:“我懂的。我们下午动身,往奉州去。我去处理了常家人的事,就先安顿下来。”
林巧似乎总算开心起来,道:“那我巴不得我们可以飞过去。”
李伯辰大笑:“那就多吃点儿,好有力气赶路。”
他平常胃口都极好,可今天被喜气一冲,却没吃下多少东西,倒将那一壶酒都喝干了。林巧也陪她吃了四盏,脸上红扑扑,眼神也迷离。吃到后来一会儿瞧着他笑,又一会儿自己抹眼睛,很是失态。李伯辰知道她这是失态也是因为心中欢喜,又感动了好一会儿。
待叫伙计将酒菜撤下,便吩咐他们送了汤桶。林巧回了屋中沐浴,他取了刀背在身上,牵了马去镇上采买。野炊要用的各色调味、干粮、换洗衣裳、布带、药粉,林林种种挂了两大包。
两人动身时,太阳还算高,天气也暖和。他们策马并行路上,瞧着两旁绿意融融、春风拂面,也并不觉得累。
不过相识几天,但此时李伯辰却觉得已经在一起很久,一点儿隔阂都没了。林巧该也这样想,就问他从前的事。李伯辰便将北原上的事捡了些有趣的,都说给她听。
他虽尽量避免说那些险恶的战事,但其中许多细节,却也能叫人想到北原上有多么难过。林巧默默听他说这些,一会儿掩嘴笑,一会儿又低叹。
待他说完自己刚从军时的几桩糗事后,林巧便问:“阿辰,那以前呢?你是不是也当过兵?”
李伯辰笑道:“那没有。”
林巧道:“啊,听你说起在北原上的事,觉得你一点都不怕苦,也不怕累。那,你去北原之前都做什么呢?”
之前?李伯辰想了想。原来那位在常庭葳故去之后,就开始吃百家饭了。等再长大些,就去镇上做杂工。常庭葳出身名门,虽然没怎么修行,但一些炼气的法门还是略懂的,原本那位也就跟着学了一些。
必定算不得修行人,可身体要健壮些。他的力气又大,吃喝也就不是很愁。等够了年纪,便想做杂工不如当兵,有铠甲穿,还有刀剑拿。之后,才被调去了北原。
他便开口道:“我之前,其实是……”
说到这里,又顿了顿,转脸看一眼林巧。这时太阳有点儿西斜,从两侧林间的树梢照过来,落在两人身上。林巧被阳光衬着微笑倾听,发丝则在微风中轻拂。一些鸟儿要归巢了,林间啼鸣得很热闹。
李伯辰便忽然觉得,两人似乎并不是在这李国旧地、在这危机重重、魔国将至的路上走,而真的是在结伴春游。
一种没头没脑的情愫从心里生出来,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微笑道:“我从前,其实是个搜查员。”
林巧愣了愣:“搜查员?阿辰你之前是官身?”
李伯辰又犹豫片刻,低声道:“譬如有一个地方,原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可有一天大多数人都病了,像失心疯,开始吃人。还有一些人没发病,就聚到一起生活。”
“那样的地方,官府之类的东西全没了,人也不能经商、生产。那些聚在一起的人,就也得保护自己,于是选了一些身强力壮的人,叫他们走出去找些吃的、用的的东西。这些人,就是搜查员。”
林巧微微皱起眉:“吃人的病?啊……我听说有人被疯狗咬了之后,会咬人的。阿辰,你说的那个地方疯狗很多吗?”
李伯辰笑了笑,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斜阳,道:“类似吧,但不是同一种病。”
林巧歪头想了一会儿:“那里是哪里?”
李伯辰道:“挺远的地方,你该没听说过的。”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时间觉得有些后悔。但他实在不愿意对林巧说那个“从前的自己”。那不是他,而是他。她是他的,他怎么能对她说他的事?
好在,林巧该没怎么离开过散关城吧。南部六国,北部三魔国,还有更远的许多人迹罕至之处,甚至海洋之外也该有大片土地,这些地方,风俗人情各不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林巧想了一会儿,轻声道:“那你从前过得真不容易。离了那儿,又去了北原。”
李伯辰笑起来:“也不算是坏事吧。其实怎么说呢,倒是因为从前的事,到了北原才不觉得很难捱。北原上那些妖兽虽然可怕,但好歹看着不像人,也都有点儿理性。而且退出北原就是无量城,有吃有穿,也用不着担心有一天一觉醒过来身边的人就发病开始吃人,心里倒是舒坦多了。”
林巧轻声道:“阿辰你心地这么好,就是因为那里的缘故吧?在那里的时候,没什么人疼爱你,却都指望着你做事。做得好了,未必有夸奖。做得坏了,就要受苦……过了那样的日子,再见着真心对自己好的人,也会想真心对他好的。”
其实他来处倒未必有这样不堪。但李伯辰听着,渐渐觉得林巧是在说她自己。待她不做声了,李伯辰才道:“别怕,你已经有我了。”
林巧嗯了一声,笑了一下。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她从前受过那么多苦,想必一时间难以化解。但往后的日子还长,总会有解开心结那一天的。
待天擦黑的时候,两人下了马,在路旁的林中扎营。这片林子里生长的多是雪松和冷杉,都很高大,像顶天立地的巨柱。因而林中灌木不多,又铺了厚厚一层松针,味道很好闻。
李伯辰在集镇上买了一些厚麻布,此时便又削了几根木桩深深扎入土中,再弄三道木架撑着,将麻布系上做了个帐篷。他原本没做过这东西,如今也是依葫芦画瓢,其间倒了几次,引得林巧笑个不停。
等将这东西撑起来,林巧也拾了些石块,架上了锅。
这锅是那一界当中的一口,此时锃明瓦亮,仿佛刚打出来的。李伯辰将从食铺里打包的炖菜自牛皮囊中倒出来,又取些水添了,烧上火。
林巧倚着他,两人坐在灶旁,瞧着天边最后一丝红霞慢慢退去,星斗、圆月渐渐明亮起来。
半夜的时候,听到夜露从树梢滑下,落在帐篷上的滴答声。
林巧睁开眼,看到李伯辰正在酣睡。她借着帐中微光怔怔地盯着他的侧脸瞧了一会儿,从被中探出裸露的手臂,用手指沿着他脸上棱角分明的轮廓,虚虚地、慢慢地摸了摸。
然后她慢慢翻身,从被子里蹭出去,取了衣裳披了。又在脚下找到李伯辰的衣裳,将曜侯抽了出来。
盯着他静坐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出了帐子。
过了两刻钟,李伯辰睁开眼。他向身边摸了摸,微微一愣,坐起身来。借着这样的微光,他的视力也很好,便知道帐中无人,立即抓过衣裳胡乱套了,拎起身旁的魔刀,冲出帐去。
两匹马还拴在树上,似乎挨在一起睡着,四下里只有松涛声。
他皱眉屏息聆听了一会儿,沉声道:“小蛮?”
并无人答话。便深吸一口气,摸向腰间曜侯,却摸了个空。李伯辰心中一惊,又提高了声音:“小蛮!”
两匹马倒是听着了,不安地打了个鼻响。李伯辰又想了想,盘膝坐地,阴神出窍。他如今已是养气境的巅峰,阴神足可离体近千步,但即便如此将周遭绕了一圈,也没找着她。
他便附回肉身,已觉得出了一身冷汗——她到哪儿去了!?
被人掳走了?绝无可能……除非带她走的是中三阶。但要真是那样的高人,也一定是来对付自己的,自己怎么没事?
那……她自己走了?
又没骑马,去哪儿了!?
他站起身,先愣了一会儿,又深深地喘息了几次。冷静。他心道,眼下绝不能慌。最合理的解释当是,是她自己走的。但因为什么?
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立即将其排除在外。那念头太叫人心惊、也太叫人心凉,不到最后,绝不想在意它。
他闭上眼睛又站了一会儿,重睁开,缓缓向四周环视。这一回,他运起了灵力。在隋国遇着毕亥时候,也曾这样看周围的地气,是顺着地气找到了石棺的。一时间无法可想,他只能将希望先寄托于此。要是这样也没办法,只能去往那一界,试着等那百二十现身,再问他能不能找得到人。
但这么一瞧,发现此处地气与隋国不同。当初在村子外面,能瞧见丝丝缕缕的气往一处汇聚,可这里的却是散乱的,东一处、西一团。
难不成这么大的一片林子,就没有个地师、山君之类么?还是说因着十几年前的变故,本该有的在世灵神也都不在了?
他低叹一声,便打算默诵咒文,去那边想办法。
但心头即将一动时,忽然听着些微的声响。
那是混在松涛中的声响,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听着像是笛声,却更加喑哑。他疑是错觉,忙又静听一会儿,确认无误。
他的心一下子落回到肚子里,再细细分辨,觉得该是自北边传来。刚才阴神离体时,隐约瞧见北边有水光,或许是个大湖……她跑到那里去了么!?
李伯辰立即飞奔出去。
离湖边愈近,那乐曲声就听得愈分明。他对丝竹之类并不很了解,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乐器。但那乐曲却是哀伤凄婉,听得人几欲落泪。李伯辰一边听,一边心中烦躁起来——是她吹的吧?
但为什么跑得这么远,吹这种曲子?难道她心里是不乐意的么?之前不得不答应了自己?
又走出十几步,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待树木逐渐稀疏,远远的真能看到一片被密林环绕的大湖时,便停了脚。
他看到林巧正沐浴月光坐在湖畔,距自己不过十多步远。她背着身,两手捧在脸前,该是握着乐器。但身边还有一堆小小的余烬,发着暗红色的光。起初以为她是在生火取暖,但细细一看,却发现火堆旁还立了块小小的木牌。
这木牌该是新劈的,一边还有树皮,上面刻着一行字。李伯辰虽然目力好,可也实在无法借着月光将那木牌上面的字看清楚。但瞧这东西的轮廓,倒很像灵位之类。他眯起眼睛又努力瞧了一会儿,只能依稀分辨出前两个,似是“慈母”二字,后两个,似是“之位”二字。至于中间的两个,就猜不到了。
他愣了愣,低叹口气。
原来是因为这事么?是了……她与自己不同的。
常庭葳是自己的“母亲”,但他对她的感情,只源于从前那一位的记忆。自是有的,可算不上很深。但林巧的母亲,却是她实实在在的生身之人……她曾数次提起过她,听着很是怀念。
她如今嫁了人,的确该告慰其母的在天之灵吧。
那么自己实在不该打搅他。李伯辰在林木的阴影中慢慢退了两步,心道,不要踩着什么枯枝之类,将她给惊着了。
但这念头刚生出来,却真踩着了一枝,啪的一声响。其实林巧还在吹那曲子时,这声响也听不见。偏此时她将乐器放下了,这清脆的一声便叫她听着了。
她立时一愣,转脸看过来。李伯辰只得从阴影中走出,低声道:“小蛮。”
林巧似乎有些慌,一下子站起身。披着的衣裳一扫,将那立着的灵位扫到余烬中了。她吓了一跳,忙转身想要取出来。但又想了想,直起腰,道:“阿辰,我……”
瞧她神情怯怯,像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李伯辰心中不忍,笑了笑:“是我不好。我醒过来,发现你不见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林巧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对不起,阿辰。”
李伯辰走到她身前,将她披着的衣裳紧了紧,道:“是我不好,忘了这件事。”
他说了,看那堆余烬——并非香烛纸钱之类,而是烧的枯叶。唉,早记起这事,先前在集镇上就该买些的。
林巧便往他怀中靠了靠,将手里的乐器递给他,道:“用你的刀削了个木叶子,从前阿娘教的我吹木叶子。我怕吵着你。要是她知道了你,一定也很高兴。”
李伯辰将这东西接过来看了看,也记起来了。
在竞辉楼她的房中时,就见过这乐器。当时她说一个是金叶子,一个是银叶子。她取了曜侯,就是为了刻这东西吧。其实这东西的结构挺简单,两片叶状的薄木片,中间空了薄薄的一层。他试着递到唇边吹了吹,却只能发出嘘嘘的声音。
可刚才林巧吹曲子的时候悠扬婉转、极富变化,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林巧笑了一下:“不是这样的。”
她将木叶拿过去,八指堵了下面,两个拇指堵了上边,在中间留了个吹孔。下面的八指微微动了动,果真就出了声。
吹了一下,又看李伯辰:“阿辰,我以后教你好不好?”
这东西看着简单,可吹起来却有这么多变化,李伯辰一时间也觉得挺有意思。但瞧了瞧林巧的手指,就笑道:“我怕是不成……我这武人的手指太粗了。”
林巧道:“这样才最好了。不怕手指粗,只怕手指不灵活。你练刀又练拳,最合适。”
李伯辰不知她是真想教自己,还是不想叫自己看到她难过。但见她脸上慢慢有了笑意,便道:“哈哈,好,那我们试一试。”
他之前睡了一半发现林巧不见了,登时惊得困意全无。此时终于找着她,精神便懈怠下来,渐渐也有了困意。然而强撑着精神依着林巧的指导试了几次之后,却是真的慢慢精神起来了。
这木叶其实很像是吹叶子。但因为有两层,可以用手指调音,变化才多了些。他小时候也吹过树叶,不算全无头绪,因而吹了几次,真出了声。
林巧教他的是宫商角徵羽,说可先将这五音练熟了。李伯辰记这五音颇为吃力,找到他来处的七音调子却不怎么费劲儿。
两人并肩坐在湖边,他摆弄了一会儿,真磕磕绊绊地吹了一首曲子出来。再熟悉几遍,已吹得很连贯了。
林巧听他吹了一会儿,眨眼道:“你这曲调真怪,可是也怪好听的。这是什么曲?”
李伯辰笑道:“叫做沧海一声笑。”
林巧将这名字念了一遍,歪头想了想,道:“这曲子……豪迈沧桑,该用铁叶子吹才好。”
李伯辰将一旁插在地上的曜侯拔起来,在手里抛了抛:“我这刀削铁如泥,还真可以削个铁的出来。”
林巧笑着轻轻打了他一下:“我可没那么大力气。而且要用铁叶子的话,该是用铸的或者锻的,那就可以在中间再加几个格子,吹起来更省力。”
她这个模样,该是真的开心起来了。
李伯辰笑了笑,道:“好。等到了落脚地,我找个铁匠铺叫人来做——小蛮,先回去睡,好不好?”
林巧点了点头。又轻声道:“阿辰,你对我真好。”
李伯辰很喜欢听她说这样的话,但也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只怕不是我对她“真好”,而是她从前是在过得太不好了吧。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到奉州的侯城附近时,已过去了半月有余。近四月,春暖花开,漫山遍野都覆满芳草。天气变暖了些,鸟雀也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好不喜庆。
两人先在侯城落了脚,置办几身春天的衣裳。李伯辰身上原有三千多钱,一下子就少了六百多。其实只买寻常的衣裳,大概只要两百多就够了。但下一站要去苏家屯,他便想,自己与林巧站在一处,如此俊男靓女,是无论如何都低调不起来的。倒不如穿得光鲜些,叫人一瞧便晓得大有来头,也就避免了很多麻烦,因而难得豪阔了一回。
在侯城停留的三天,还打探了些孟家屯的事。
朱厚在镜湖山一带经营得很好,根基牢固。先前秦乐说他麾下有三百甲士,如今似乎号称千人之众了。李伯辰算了算,不说他是千人,只当他五百人的话,也是一营军了。
他从前在无量城时曾统领一营五百人,知道开销是极大的。朱厚的人即便不像无量军那样装备精良,少说也得万人供养。不过考虑到那些贼匪或许还会自己屯田,那一两千人大概也就够了。
可即便如此,一两千人的聚居之地,也算是一个大镇、甚至小县了。在路上,他还曾回到那一界向百二十旁敲侧击,了解到的情况与此处差不多。只是百二十的辖地不是奉州,并不能亲自来探。
他的确可以叫百二十把此地的阴差给弄去那一界,可要真向另一位阴差再打探朱厚的事,两位私底下一通气,大概便要觉得奇怪。他这新晋的北辰帝君做事总是束手束脚,也一时无奈。所幸近来觉得养气境的根基已愈发稳固,大概很快便可晋入龙虎境了。
要是在晋境时真能将魔君分身留下,一切都可迎刃而解。然而另一个问题是,他还想从秦乐口中那“洞天遗址”里寻找些东西,瞧瞧真到了那时该如何对付那分身。这样的话,就还得先解决掉朱厚这个问题吧。
如此一来,也就变成了个死结。李伯辰只得安慰自己:捱过这桩事,便可柳暗花明。这些日子多费费心,自己打探来的消息,未必就不能用。
过三日,两人出城。
行了约四十多里,进入孟家屯的地界。远远地可以看到延绵的山脉,料想其中的某一座当是镜湖山。此时道路两侧已经看到田野了。在散关城的时候,城外有大片田野都撂荒,可在此处看,却能瞧见田中都有人在劳作,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林巧见了,奇道:“阿辰,这儿怎么看着反倒比散关外面还要好?”
李伯辰道:“因为朱厚吧。散关外面有好几股匪徒,我走你来,总没个安生的时候。倒是这儿,只有朱厚势大,半官半匪,反而闹得不那么凶吧。”
他自己说了这些,也觉得有些讽刺,便又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哪怕是最坏的秩序,也比没秩序要好。这么看,朱厚还真是个人物。”
林巧想了想:“那你打算放过他了?”
李伯辰忍不住笑起来,道:“这可不是我要不要放过他的问题。侯城里的人不是传说朱厚一拳能砸碎一块巨石、双眼能放闪电么?那些传闻要是真的,可能是龙虎境。我和他斗起来,也不能说必胜。”
“再说……朱毅的两个护卫见着了咱们的模样,只怕现在已经回报朱厚了。我斩了他儿子,叫他没法子在散关立足,该是他不会放过我。”
说到这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朱毅那两个护卫和一众匪首见着自己的时候,还是满脸的络腮胡,之后带林巧走了,才刮去了。人有胡子和没胡子全然是两个模样,林巧又使了些手段,给他画了颧骨和眉骨,仅此细微调节,就叫他看起来已不是很像之前的李伯辰了。又过去了这么多天,那些人和自己在路上遇见了,真未必认得出。
倒是林巧的容貌实在太过出挑,哪怕女扮男装也难掩国色天香,便戴了一顶斗笠,放下面纱。北地春天风大,这也是女子很寻常的装扮。
两人商量好,李伯辰更名作陈伯立,林巧更名作林仙音。只说是在别州招惹了是非,才到奉州避祸。旁的细枝末节,瞧着往后的情况随机应变则可。
林巧便道:“那……咱们还是先去找住处?”
她撩起面纱往远处看,能瞧见不少宅院点缀在原野之间。侯城里的人说孟家屯如今已成了个热闹的集镇,果真能瞧见北边一片房舍延绵,是纵横的好几条街。这集镇之外,还有不少较大些的院落,该是附近的富户居所。
李伯辰点头道:“嗯。但这回不住客栈,咱们自己弄个独门独院去。”
林巧愣了愣:“我们要在这里长住么?”
李伯辰便也向远处看了看。李国北地比隋境要冷很多,但隋境多阴雨,北地却四季分明,天天都有明晃晃的日头。此时看,只见远山如黛,原野青翠,黑瓦白墙的院落点缀其间,一派祥和景象。明媚阳光投在这片天地之间,春风送来草木芬芳,真叫人心旷神怡。
要是叫他选个地方隐居,他还真打算待在这儿不走了。
他稍一愣神,笑叹一口气:“我倒是很想的,但不是为了这个。常家人是我亲人,可是隔了这么多年,常……我娘当年又是自己偷偷离了家,不知道他们认不认了。”
“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们心性是怎么样的。要是忽然上门认亲问他们有没有难事,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把我给交出去。倒不如找个落脚地,慢慢瞧瞧——这也是没办法,这种地方,人大多彼此连着亲。咱连两个待在集镇上住客栈不走,时间一久就要被注意到。说是避祸要来这儿定居,就不至于太引人注意。”
林巧想了想,笑道:“阿辰说得有道理。”
再过两刻钟,两人进了集镇。此地繁华比不上璋城、散关、侯城,但也称得上热闹,这倒出乎李伯辰意料之外。一条南北向的长街上行人不少,但看着大多是农夫。还有许多人拖家带口,似乎是从远方逃难而来的。
他看得奇怪,左右一瞧,发现街边有一个铁匠铺子,铺门前还有四根木柱,看着也给人换马掌,便道:“小蛮,咱们先去那打听打听。”
两人在铺前下马,李伯辰牵马走到门前往里面探了一眼,瞧见屋中略有些昏暗,一个三十来岁的大汉正坐在一张躺椅上喝茶,半眯着眼,嘴里哼些小曲,似是很悠闲。
寻常的铁匠铺,该是炉火通红,可他这儿倒是冷清。
李伯辰便道:“劳驾,能上马掌么?”
那铁匠抬眼瞥了他一下,道:“能倒是能,你有铁吗?”
有铁吗?这是什么话?李伯辰道:“你这里没马掌么?”
铁匠仍躺着,懒懒道:“兄弟外地人?”
“对,路过贵宝地。”
铁匠笑了一下:“本屯不得私藏铁器。我这儿除了口做饭的锅,一根铁钉都没有。兄弟要上马掌,得自备。”
不得私藏铁器……李伯辰想到了朱厚。是他要造兵甲,将铁器都收了?这人野心倒是不小。但听这铁匠说话,似乎很健谈,倒没有白问。
李伯辰想了想,从怀中摸出铁叶子,道:“那算了。倒是我这东西坏了,能修吗?”
这铁叶子是他十几天前在一个镇上打的,这几天闲着无事吹一吹,音色果真与木叶不同。少了些凄凉喑哑,多了些激昂清越。但前几天他想用曜侯将边角修一修,却一不小心把吹口划了一道豁。
铁匠见他仍不走,才从躺椅上站起走过来。将铁叶子接过去看了看,皱眉道:“这是什么?”
又道:“里边请。”
李伯辰便将两匹马拴了,与林巧一同走进门。他留心着这铁匠,发现林巧走进来的时候,他看都没看一眼,只盯着铁叶子细瞧。
这倒有些不同寻常。林巧虽遮了脸,但衣着讲究、身段漂亮,隔着面纱更有一种朦胧不真切的美。平常人见了,无论是怎样的心思,都少不得多看一眼,唯独这铁匠毫不在意。且听他说话,全无粗鄙之意,倒是大度得体,似乎很有教养。
李伯辰心道,此人怕是不简单。他又将铁匠细细打量,见他虽然蓄着络腮胡,但脸上白净,双手也并不很粗糙,说话时气息很长,双眼也极为有神……这人,该是有修为在身的。
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吧。在这屯子里,铁匠该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家境殷实、弄着了修法,试一试也实属平常。
李伯辰找了一个干净的木凳叫林巧坐着歇脚,对铁匠道:“这是个乐器,吹口被我刮豁了,想修一下。”
铁匠又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笑了一下:“这倒好办。”
说了这话,却拿着铁叶子走回到躺椅旁坐下,对李伯辰道:“兄弟也请坐。你该不只是来修这东西吧?说吧,想打听什么?”
李伯辰微微一愣,心中第一个念头是,此人是埋伏在此处的么?是叶卢的那个同伙?但又看铁匠面色坦然,知道自己想错了。
铁匠似乎也猜出他的心思,笑道:“兄弟别多心。你们两个气度不凡,到这屯子里,多半不是过路,而是想投奔镜湖山上的朱大将军的。叫我猜一猜——是得罪了什么人,避祸来了?”
李伯辰慢慢在林巧身边坐了,道:“哦?这么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少?”
铁匠道:“很多。朱大将军么——招兵买马,好汉来投。这个月,各地就来了上百人,都是些,绿林豪杰。”
他说话时脸色如常,但李伯辰却总觉得话里有一丝讥讽的意味。他略沉默一会儿,道:“要我真有这个意思,老兄有门路么?老兄怎么称呼?”
铁匠笑道:“姓于,单名一个猛字。要说门路,自然有。但镜湖山上一位大将军,十几个郎将、都统,统制统领更是不计其数,兄弟要是想走门路,得看金银有多少。”
李伯辰听得一愣。六国军制大同小异,都设有四位开府建牙的柱国将军。每一府中,又有四镇、四征将军。有这些名号的,多是王姓子弟,地位尊崇但未必统兵。
其下的大将军,才是真正带兵的。依制,每位大将军要统帅十万人,麾下的郎将,统三万人。这朱厚自封大将军,又真的封了一堆郎将、都统么?倒是头一次听说只有几百兵的大将军。
这铁匠也真是快人快语。但如此,倒叫李伯辰觉得心里略有些不安——他想找人打探朱厚和常家人的情况,却一找,就找对了人么?
便笑了笑,道:“可惜了。我这人金银不多,也不懂怎么当兵,于兄的门路怕是走不了了。”
于猛嘿嘿笑道:“怎么?兄弟不放心?也不打紧。不瞒你说,有这门路的也不只是我。你去街上转一圈,那些染布的、杀猪的、卖茶点的,也都有门路。”
又向后一靠,道:“——谁家没有个亲戚朋友,在那位大将军手底下做事呢?对面编筐的老刘,亲侄子原来是个放羊的,现在就做了个统领,你也可以问问他去。”
这该不是假话。李伯辰听了这些,倒放了心。
铁匠见他一时不语,便又站起来,道:“这个铁叶子还修不修?”
“修。”
铁匠便走到屋子另一头,拉起风箱来。
屋子里变得嘈杂。李伯辰转身向外看了看,确认并无什么异常,低声道:“小蛮,你觉得这个人……”
林巧轻声道:“我觉得没什么。”
李伯辰点点头。林巧或许修为不如他,但相处十几天,渐觉她看人是很准的。她说没什么,他就真放了心。
便道:“于兄,再问你件事,附近哪里有宅子或租或售么?”
于猛没回头,高声道:“你来晚了。早三四个月,空屋遍地都是。如今来了一群绿林好汉不少都有家小,都占得差不多了。你真想找——这儿是孟家屯,你找孟娘子去。”
顿了顿,又道:“出集镇往西边看,小山包上一棵老杨树,底下就是她家。”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铁匠将铁叶子弄好了。李伯辰问他该给多少钱,他却道,“看着给”。
这人脾气真是怪。因他着实说了些有用的,李伯辰就给了他十钱——他打这铁叶子也只用了十钱。
但于猛什么都没说,将钱往钱筐里一划拉,就抓过挂在墙上的帕子把脸一擦,又躺回去了,似乎并不计较这些。
两人便出门牵了马,沿路慢慢走。李伯辰想了想,道:“这人是没什么,但也不简单。”
林巧道:“因为北边那个,就是镜湖山吧。”
李伯辰往那边看过去,见延绵群山中的一座山峰尤其雄浑,山脚下闪着微微的白光。那些白光,该是日头在水波上映出来的,或许就是镜湖。镜湖旁的,自然就是镜湖山了。
他想了想,明白林巧要说什么,便笑道:“也对。这时候能留在这种地方,过成这个样子的,自然都不会太简单。”
说了这话,又看看林巧,在心里笑了一下。原本他喜欢林巧美丽温柔,但性子里又暗藏了一股刚劲儿。可这些天相处下来,又发现她实在极会体谅人。有许多事自己一时间没想到,她都会提点一下。但开口的时候都如刚才一般,只说一半的话,既叫自己能往后想,又不叫自己觉得没颜面。
其实他并不在乎什么面子之类的事,尤其和她。但她做到这种地步,李伯辰心中自是感动,对她又多怜惜了三分。
两人沿街走了一会儿,很快就走到了头。两边的商铺没了,但往前便是田地、居家的房舍,往来的人也并不少。或许因为近几个月往来的江湖客比较多,路上的人常常只将他们两个上下打量一番,并没有他之前所想的惊讶模样。
此地倒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即便在隋国也很少见。李伯辰在心里犯嘀咕,心想难道自己将那朱毅误会了么?那人能杀人,也能治人的么?
两人又沿路走了一会儿,远远看到铁匠所说的“西边的山坡”。那坡上果真有一株老杨树,不知道多少年了,五六人合抱粗细,树冠如大伞一般。坡上有四间院落,高高低低地散布着。其中一座正飘起炊烟,该是有人的,“孟娘子”家,就是那里吧。
他们沿路上了坡,走到那树下的院落门前,见黑漆的院门半开着,里面还有孩童追逐嬉戏声。
李伯辰便走上前去拍了拍兽面门环,高声道:“是孟娘子家么?”
院内孩童的声音一下子没了。不多时,一个男孩的脑袋在门后飞快一探,将他扫了一眼,又缩回去。随后听着这孩子一边往里跑,一边喊“猪猪”之类的话。
但一个女孩的脑袋也从门后探出来,亦看了李伯辰一眼。这女孩梳着垂髻,年纪比之前的男孩稍长,该是姐弟两个。可姐姐倒没像弟弟一样瞧一眼便跑,倒是又探了半个身子出来,道:“客人找阿娘有什么事?”
看她的垂髻,该是只有六七岁。但说话的时候却口齿清晰,也不很怕人,实在可爱又胆大。
李伯辰便笑道:“你是不是孟家小姐?你娘在家么?”
女孩大概头一次被大人称作小姐,顿时矜持起来,可脸上又藏不住喜色,看得李伯辰和林巧忍俊不禁。她再把身子从门后往外挪了挪,小大人似地说:“阿娘在呢。客人……请客人先进来用茶——”
说到这儿,听着院内一个女子道:“小满,在和谁说话?”
女孩一听着这话,立即缩了回去。
李伯辰便退下台阶,旋即见院门被推开,一个蓝褂素裙的女子走出来。这女子衣着素净,脸也白净,颇有姿色。看着该是三十许的年纪,神态很是端庄。见了李伯辰,开口道:“你是?”
李伯辰一拱手:“在下陈伯立,这是我内人。你是孟娘子么?”
女子又将两个人、两匹马打量一番,笑起来,道:“我就是。”
李伯辰道:“刚才在集镇上听于铁匠说想要找房子,可以找孟娘子,就上门叨扰了。”
“哦……”孟娘子又看了看他,想了想,笑道,“好说好说,这边坐着说。”
她边说边走下台阶,将两人往树下引。那株老杨树下被清扫得很干净,放了一块青石,另用几块小些的垒了石凳,该是已经很久了,底下爬满青苔,颇有古意。
这地方虽不坏,可将客人往这里引、却不叫进门,多少有些失礼。不过李伯辰倒是因此觉得这妇人也很有些心思。她该是觉得自己来路不明,自然不能带进门的吧。
此地被朱厚占据,铁匠于猛说大多空屋都被绿林豪杰占了,可她家却还有房子租赁,想来也并不是简单的人。
他便将两匹马牵到门旁的望桩上拴了,与林巧走到石桌边坐下。
孟娘子也落座,笑道:“别怪我这儿水都没一口,实在是忙不过来。我家那位在大将军那里做事,家里就我一个人操持,又带着两个小猢狲,实在是没法子。”
李伯辰道:“大姐不必费心,我们在集镇上已经吃喝过了,并不渴。烦大姐给说说,我们两个要是想在这儿落脚,有没有什么好住处?”
孟娘子想了想,道:“两位是要长住?还是暂时落脚?可是来投奔大将军的?”
李伯辰道:“是想长住。我……实不相瞒,我们两个是逃难出来的。在老家得罪了人,待不住,打算换个地方活命。倒不是为了投奔大将军,是说听说这一带贼匪少,日子太平,所以打算安个家。”
孟娘子听到此处,似乎担心起来,道:“逃难?哎呀,你们两个,一对璧人儿似的,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落到这个田地?”
又看林巧:“我看我这妹子,也该是大宅院出身,这一路可真遭了罪,我都跟着心疼。”
李伯辰便笑了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得罪了老家的官府。我老家那边,是尉人占着的。”
孟娘子便道:“哦——哎呀,那这就好。得罪了官府倒不是什么大事,得罪了江湖人才麻烦呢。说不好你们前脚在这住下了,他们后脚又追过来。”
又想了想:“那给大姐说说,想要个什么样的宅院?”
她总算盘问完了。李伯辰也松了口气,道:“要不了多大,能住人就行。院子里最好有井,取水方便。我们带了马,有马厩最好。别的……灶房最好是和主屋挨着,在耳房里最好。”
他说这些,孟娘子就听得直笑,道:“到底是大户人家公子,惯会享受。这一样一样,都讲究。这样的屋子么,有点难找……”
李伯辰听她说到此处,心里一松,便打算开口告辞。他原本的确是想叫这孟娘子找个宅子,但和她见了面,却晓得这女人精明得很,完全不是寻常的村妇。要是在她手里赁了住处,也许她还会时常打探自己的动静、瞧瞧不是什么歹人,那事情就很麻烦了。
倒是有个法子能叫她安安心,那就是将宅子给买下来。但他如今只有三千来钱,要买好的,想来是不够的。买个差的,住得又不舒服,也未必真能在这儿安家,实在很心疼。那一界的金台看着倒像是真的,可他还能把边角给撬了带出来用么?
但又听孟娘子说道:“……可也赶巧,我这儿真就有。”
她站起身往后指了指:“瞧那间宅子,原来是我家表叔叔的,现在人都绝了,留在那儿十来年了。我家那口子还没事做的时候,经常去收拾收拾,也没荒废。”
李伯辰向她所指那里看去,见那院落还在坡上面。瞧着是个一进的宅子,青瓦白墙很漂亮。宅院旁生着些腊梅树,花都落尽了,绿叶新发。墙外边还有一小片菜田,用稀疏的木篱笼着,菜田旁边,则是一株大梨树,花开得正好,满树雪白,树下也落了大片的小花瓣,覆了雪似的。
李伯辰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原本想走,也挪不动脚了。孟娘子见他这模样,便笑道:“要不要去瞧一瞧?”
李伯辰道:“好。”
三人便起了身,沿路走上去。
林巧原本一直都未说话,但走在路上时,开口道:“大姐,附近可有学馆么?”
孟娘子道:“怎么?你们也有孩子么?”
林巧道:“今年或许就有了。”
李伯辰愣了愣,但随即意识到她想问什么,便不开口。
孟娘子笑道:“那这可就问着了。咱们这儿有一位老先生,姓常,单名一个休字,可听说过?”
林巧道:“咦?怎么听着耳熟?”
李伯辰接口道:“莫不是……从前太常寺的那位常少卿?”
孟娘子道:“正是的。常老先生祖籍就在此地的,不然怎么说巧呢?你们瞧,前边这个,是你们的宅子。再往上,那个三进的,就是常家的——原也是我们家的,他们迁来,买了去。”
“常家一家,都住在里头,还真在倒座房里设了学馆,教断文识字。往后你们也有了孩子,就送那儿去。”
孟娘子所说的,是在这山坡最顶上的一座大宅,与李伯辰要看的一座之间隔了百十多步。他心中一喜,暗道运气真是好、小蛮也真是聪明。要真在这儿住下,做事可就方便太多了。
林巧便挽住他的胳膊,喜道:“这可真是太好了。伯立,咱们就住在这儿吧,我喜欢这儿,不想再走了。”
李伯辰笑道:“好,你喜欢,我们就住下来。”
孟娘子瞧他们两这个模样,啧啧两声:“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真叫人羡慕。我像我妹子这个年纪的时候,那人可没这么疼我。妹子,你是跟对了人。”
林巧笑道:“瞧大姐你说的。”
说了这话,将李伯辰的手放开,走到孟娘子身边去同她说话。她不愧是经了多年的历练,只交谈三四句,两个女人看起来便如多年的好姐妹一般。李伯辰边走边听她们言语,就晓得孟娘子的丈夫也姓孟,叫培永,两人是亲上加亲。
孟家原本是孟家屯的大户,之前有人做官。但经历了十几年前的国变,先祖守土死国、人丁凋零,一下子就衰败了。但祸兮福所倚,只剩他们这一支,祖产也就传到他们手中了。
孟培永少时学过些机关之术,而朱厚占据此地以后,看着别处的术学眼红,就也弄了一群人搞个“术学”,孟培永因而上了镜湖山,做术馆的馆主去了。
李伯辰心道,这里的人倒都是仰仗着朱厚生活了,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只几个月的功夫,就有此气象。会不会……是与叶卢同行的那一位,在暗中操控?
他们进了那宅子入院中,李伯辰便瞧见院里地面是铺着青砖的。迎面一间正房,两间耳房,东边有东厢房,西边则是马厩。院中一口井,倒座房有两间,可作杂物房、仆役的居所。
这宅子不算很大,但也不小。住上一家五口人,再添两个仆役,也并不拥挤。院子也很宽敞,要他平时练刀练拳,都施展得开。他瞧着廊檐上的木雕花、整整齐齐的黑瓦、东耳房前的一口青石井,实在喜欢得不得了,便道:“大姐,这院子要是我买下来,得多少钱?”
孟娘子笑道:“这就定了?也好,男人做事都喜欢爽快,那大姐也爽快——四千钱就好了。这井多年没人用,里面也积了尘土落叶,我再叫人来把井淘一淘、把屋顶整一整,包你们省心住进来。”
李伯辰一愣,倒没想到只要四千钱——他原本以为得两三万钱呢。只是因为喜欢,又想叫孟娘子觉得自己是真心实意要落户的,才问了一嘴。这价钱倒真搔得他心痒痒,便想原本就有三钱七百多钱,要是路上省一省……再依着秦乐的话,把赏给领了,岂不就真能拿得下了么!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想该怎么说自己只赁不买,林巧却道:“哪有你这样谈事情的?你去,到屋里转转去,我和大姐说。”
李伯辰便松了口气,忙道:“好好,我不在这儿碍眼,你们慢慢说。”
孟娘子笑起来,他赶紧进了屋。
在屋中将桌椅板凳都挨个儿数了一遍,忽然听得孟娘子在院中道:“呀,这怎么使得?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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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惊,心道是谈崩了么?忙凑到门边往外看,却瞧见孟娘子手中托着一副耳坠,满脸讶色。
又听林巧道:“没什么不行的。这乱世,这些能值什么?也就大姐这样的殷实人家能趁得下。换成个小门小户,给了人家也不当用的。”
孟娘子口中道:“这是两码事。”
却一边说,一边又捻起一只耳坠瞧,似乎也很是喜欢。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想走出门去说话,但到底没挪脚。林巧该是要用她的首饰来换这宅子吧?孟娘子也很识货,意识到那首饰很是值些钱。此刻他走出去,能说什么呢?总不好在外人面前为钱争执的,那样大家都不体面,反倒不美。
他只得叹口气,往后退了些。但又对自己道:算了。我堂堂七尺男儿,钱算得了什么。往后的日子还长,总不会辜负她对我的一片心意。
他便又在屋中待了一会儿,听两人在院里还说了些什么。最后孟娘子高声道:“好了好了,不送不送!”
到窗前一瞧,她已走出门去了。他便也走出门,见林巧在院子里跳舞似地转了一圈,又扑过来挂在他肩上,道:“阿辰,成了,这是咱们的了!”
他头一次见她这样高兴,本来还想说说那首饰的事,但此时也说不出口了。只笑道:“这是沾了你的光。等我往后发了大财,就还你个更好的。”
林巧道:“那可说好了,不能也送别人。”
李伯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将林巧揽过来,轻轻抱了一下。两人依偎在一处,又将这院子看了一遍,林巧轻声道:“这是我们的家了。”
两人带的东西并不多,只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收拾妥当了。这宅子里有现成的家具,但也仅是家具而已。真要居家过日子,要添置的简直太多了。譬如被褥、锅碗瓢盆、扫帚水桶。要想过得体面些,还得要字画、杯盏、文房四宝。
李伯辰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其实因为有了林巧,连更往后要做什么心里也没个准儿,只好先想眼前事。
来时担心常家出事,但到了这儿,意识到他们暂时过得还算好——虽说被朱厚“圈禁”在这孟家屯,可总比被叶卢那个同伙捉去了要好。又或者,叶卢那同伙已经在朱厚的营中了,只等自己来投。
他弄不清那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叶卢劝降自己这事儿,无论怎么想都有些蹊跷。那些人将自己的老底翻了个遍,难道就没想过万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与他们合作、翻脸了该怎么办么?
不过,眼下他与敌人都在暗处,也可徐徐图之。关键还是在常家人身上……要是通过他们将那人钓出来、解决了,大概就可以一时无忧。到了那时候,倘若与魔国战事情势明朗了、在隋境将其阻住了,他倒真可以过些安生日子。
他一边琢磨这些,一边用一只破桶从井里汲水,将院子、屋里都冲洗了一遍。
等都洒扫干净了,也到了黄昏时分。斜阳越过屋檐照进院子里来,映得庭中清清亮亮,看着很是舒坦。林巧在院外转了一圈,折了几枝梨花插在堂屋的瓷瓶里,满室都有淡淡的香气。
李伯辰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走了一遍,觉得心里满意极了。便走到做厨房的东边耳房,打算生火把带着的干粮热一热、晚上凑合一顿。这时林巧走进来,说道:“好了好了,你出去,往后这些事我来做。”
李伯辰就不和她争,走了出去。他站在院子里看天边的火烧云,心想,往后这样也不行。这厨房里的灶还是烧柴火的,小蛮这一双手天天来烧柴火,他可舍不得。
但两人也不适合找个丫鬟仆役,还得想别的法子。在陶家的时候,他家有水房,里面是有龙头的,一拧就出水。他家的厨房似乎也是炉子,他当时没细看,但知道也用不着烧柴火。陶家并没有水塔,想来水房中出水,是用了机关术。
这世上有神奇术法、有种种机关,其实生活应该更便利一些。是因为与魔国的长年战争,才限制了民生方面的发展吧。侯城里或许会有术学,也许可以到那儿看看有没有新奇的玩意,能叫人省力些。
他之前还看了宅子西耳房旁边的厕所,发现那是一个旱厕。许多年没人用,暂时没什么味道。可要是用起来,只怕往后难以忍受。陶家的厕所,也不是旱厕,而是坐桶——可以拉线冲水的。要是长住,也该搞那种东西。
他这么琢磨了一通,忽然听着叩门声。便走出去开了门——看到门外是孟娘子。
孟娘子提了一个大包,还挎了一个篮子。她身后则站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五缕长髯,穿青布长衫,看起来像是文士。
李伯辰道:“孟大姐,你这是……”
孟娘子笑嘻嘻地走进来,道:“给你们送房契,再请常先生做个见证。还带了一床被褥,都是去年新做的,一水没洗过。想着你们锅碗瓢盆都没有,也给你们送点吃的喝的。”
李伯辰心里生出一阵暖意,没料到她这样热情。这样的情意,自然不好推脱,只得伸手将包袱、篮子都接了,道:“这怎么好意思——我来拿。”
孟娘子往里面走了两步,又道:“这位就是常先生——常老先生的……玄孙,是不是?常先生?”
那男子点点头,道:“是的。”
又对李伯辰抬手一礼:“鄙人常秋梧。”
李伯辰的手被包袱篮子占着,便只能点头道:“失礼了,常先生,里面请。”
他一边说,一边想,玄孙?是个什么辈分?孙子的儿子是曾孙……曾孙的儿子,是玄孙吧?这人四十多岁?已是他那位外公常休之下的第五代了么?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常休的年纪该很大了。他从前只当常休是外公,自己二十来岁,他那位外公该五六十岁。但此刻猛然意识到,那位外公该是修行的。既然修行,寿命就长,常庭葳出生的时候,他可未必是二三十岁,甚至未必是四五十岁!
他想到这里,忽然一愣——眼前这常秋梧要是四十岁,每代再多加个二十岁……那常休,岂不是至少已经一百二十岁了么?
龙虎境修士,寿元通常在百五十岁,那常休或许就是龙虎境。但如此境界,却被朱厚给挟制了……那朱厚该是什么修为!?
这念头叫他愣了一愣,隔一会儿才回过神,发现常秋梧也在端详自己,眼中似有审视之意。两人对了眼,常秋梧才微微点头,抬脚走进来。
李伯辰去关了院门,走入庭中时,见林巧已从东耳房出来,将两人迎进堂里了。常秋梧坐在上首,孟娘子坐在他身边,林巧刚才要生火,用帕子包了头发,看着真像是个村姑。李伯辰见她这模样忍不住一笑,她这才省得,忙将帕子摘了。
他将包袱和篮子放在桌上,见孟娘子四下打量一番,啧啧赞道:“这屋子捯饬得又干净又亮堂,真是会过日子。”
林巧笑着看了李伯辰一眼,李伯辰也笑。他这一笑,常秋梧却站起了身,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看。李伯辰愣了愣,心道这人有话要对我说?便也站定了等他开口。
可两人彼此站了一会儿,都没言语。孟娘子笑起来,道:“哎呀,陈兄弟,你赶紧坐下——这位常先生最讲礼数,你不坐,他要陪你站到天黑!”
李伯辰这才醒悟过来,忙走到堂上,对常秋梧施了一礼,坐了。常秋梧端庄地还礼,也才坐了。
他来到这世上,倒是头一次正正经经地在自家待客,又因常秋梧看着端庄,行事也端庄,只觉得束手束脚,浑身都不自在。心道那位便宜外公从前在太常寺做少卿,专职就是礼仪,这位常先生看样子是得了真传。瞧他庄重的面相,不知吃饭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个模样。要叫自己天天保持这个样子,真是生不如死了。
等林巧也落座,孟娘子才道:“陈兄弟,林妹妹,我来送房契的。”
她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张契约,托在手中给三人看了看,又道:“照理说宅地买卖,该到官府备上。可咱们这儿,你们都知道,没什么官府。常先生在屯里德高望重,平时有事,都请他来做见证,今天也一样。”
说了,起身将契书递过来。李伯辰忙也起身接过,扫了一眼,道:“大姐费心了。”
常秋梧点点头,曼声道:“好,钱契两清。”
孟娘子却道:“常先生,还没完。”
又从怀中取出林巧给她的一副耳坠,道:“这个,我可不能收。”
李伯辰和林巧都愣了愣。听孟娘子又道:“也怪我没什么见识,晌午收了这个的时候,只以为值个五六千钱。想着你们要是手里一时周转不开,我收就收了——多出来的钱,再给你们送地契过来。”
“可我回去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就找我婆婆看。我那婆婆比我见识多,一瞧,说这宝贝何止五六千钱,少说也得两三万钱。哎呀……这个,我怎么敢留下来?”
说了,便起身要将耳坠搁在林巧身边的方桌上。李伯辰听了她这话,心里一跳。他原本和孟娘子想的一样,如今也没料到这东西这么值钱——她可真是……真是……
这时常秋梧盯着孟娘子手中的耳坠看了几眼,开口道:“孟娘子,能叫我看看么?”
孟娘子愣了愣,道:“好。”
常秋梧接过坠子,微皱起眉看了看。但此时日头落了,堂中又没有火烛、符火灯,光线很暗。他便手指一搓,搓出一团黄豆大小的白色光球来,立时照得堂中纤毫毕现、仿若白昼。
孟娘子低低地呀了一声,李伯辰也为之动容。他是识货的,晓得那光球也该是天诛之术的变化。可无论击下雷霆还是化成电蛇,都是转瞬即逝。但这人竟能叫这一点电芒留在空中,连丝毫闪烁跃动都没有,手段何其高明!
看来这人不但也懂修行,且境界并不会差的!
常秋梧又细看几眼,递还给孟娘子,沉声道:“的确不是俗物。光这两颗辟邪静心的海青石,就当得起三万钱了。”
说了这话,又看看李伯辰、林巧,道:“二位,此等宝物,值多少金银倒是其次,更要紧的是,可能招来祸患,还是好生收着吧。”
李伯辰一愣,招来祸患?这是什么意思?但又想,或许指的是镜湖山上那些匪兵吧。
这时林巧笑了笑,道:“大姐,我那时候就说了,赶在太平盛世,这是值钱的东西。但如今这世道,说它值三万钱,又去哪里换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心里却知道的。不管怎么说,都没有谁亏欠了谁的道理。我们两个在这儿安家落户,多亏你照顾,我说它值得这座宅子,那就是值得了。”
孟娘子叹了口气,道:“万万使不得的。”
又看李伯辰:“陈兄弟,人人都有为难的时候。我在这时候占了这个便宜,往后怎么做人?真要谢我,可就别叫我为难。这宅子你们安心住,银钱我并不急。你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咱们还可立个契,到何年何月将四千钱补上,这才是正经道理。”
说了这话看常秋梧:“常先生,你说呢?”
常秋梧隔了一会儿,才道:“唔。”
林巧又要开口,李伯辰便道:“小蛮,咱们别叫大姐为难吧。孟大姐——稍等。”
他便起身走回到东间,取了三块银铤又走出来,搁在孟娘子身旁的放桌上,道:“实在对不住,现钱只有三千,咱们立个契,我尽快补足。”
孟娘子笑起来,道:“没什么对不住的,谁没有虎落平阳的时候?”
说着又在怀中摸了摸,竟还取出了纸笔,道:“都备着呢!”
李伯辰头一次写这种契文,不知怎么下笔。但孟娘子很熟,指点几句,便写成了。李伯辰签了个“陈伯立”,总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位热心的大姐。忍不住在心里想,罢了,要是我往后有了大神通……也许还可以给她多勾些阳寿,也不算亏欠她的情分吧?
想到这儿,又在心里苦笑一下,暗道我该是头一个写借据的“灵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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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娘子又请常秋梧在一边用了印,将钱契收了,再说些家常话才告辞。
李伯辰与林巧将两人送走,站在大门前的阶上瞧着一个往坡下去,一个往坡上去。今天是个大月亮地,原野与山峦都被映得明晃晃。林巧轻叹口气,道:“孟娘子真是好人。”
又笑了一下:“阿辰,咱们现在是不是身无分文了?”
李伯辰想了想:“还有一百多钱呢。”
林巧道:“那也算小富之家了。”
李伯辰伸手将她揽住,两人又吹了一会儿夜风,他低声道:“小蛮,往后别这么干了。我知道你真心对我好,可也不想你受苦。”
隔了一会儿,林巧将头靠在他肩上,道:“嗯。”
孟娘子送来了一些干饼、酱菜、咸鱼、萝卜干。两人对付着填饱了肚子,李伯辰去烧热水,林巧铺床。等他将大木盆洗涮干净端进东屋,床也铺好了。孟娘子送来的是双人褥子和蓝底白花的大棉被,那棉花该是新弹的,宣宣乎乎。林巧跪在床上拿帕子扫灰,李伯辰就爬上去咬她的耳朵。她笑起来,拧他的痒痒肉,两人滚到被窝里,温存了好一会儿。
等她又下床洗浴好了,赶紧钻进被窝,叫李伯辰暖着她冰凉凉的脚。抱了一会儿,李伯辰叹了口气,道:“比原来想的麻烦。”
林巧把脸埋在他胸口:“你说常家人吗?”
“嗯。”李伯辰慢慢摩挲着她的背,低声道,“我本来想夜里去看看。但是在陶家的时候,见过他家镇宅辟邪的东西,在璋城府衙的时候,也见过类似的阵法。你想啊,常秋梧四十来岁,本领挺高,那,我那外公至少也有一百二十多岁了,闹不好是个龙虎境呢。”
“他从前还是太常寺的少卿,多大的官,眼界很广,手里的宝贝也不会少。现在住在这儿,还得防着朱厚,只怕看家护院的东西更高明。我今晚真过去了,闹不好就要被发现,那事情就难做了。”
林巧忽然笑了一下:“我看常秋梧一本正经,可是算了算,你还是他叔爷爷?哦,不对,是表爷爷。”
李伯辰笑道:“还真是。”
林巧又道:“那,我看常秋梧人好像也不坏,你试试去认亲呢?”
李伯辰沉默一会儿,道:“但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
“……你是怕他们对你起坏心?我觉得不会吧?”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李伯辰低叹口气,“要是没错,我生父是李国从前武威候的第三个儿子。”
他又想了想,低声道:“还有……常秋梧修为不低,我那外公境界也很高。之前听说他们是被朱厚挟制了,但是朱厚会是什么修为?什么样的修为,能将我外公这个龙虎境给挟制了?”
“那至少得是灵照境吧。可他要是灵照境,从前怎么会去做江洋大盗。无量城那么多人,也没有一个灵照境。中三阶,多难得。”
“那朱厚要是龙虎境……我外公为什么不走,还留在这儿?今天那个孟大姐,丈夫为朱厚做事,可是竟然能请了常秋梧来。你说,他一个最讲礼仪的人,要真是被胁迫着留在这儿的,会帮孟大姐的忙吗?”
林巧在他胸口抓了一下,道:“你是说……你外公在帮着朱厚做事的?怎么会?”
李伯辰轻叹口气:“我刚才想到这个,也觉得惊讶。但是又细细一想,觉得未必没可能。”
“你想,临西君起事好多年了。我外公要是想复国、想继续效忠李姓,该会追随他的。但没有。这有两个可能,一是厌倦纷争了,一是看不上临西君这个人。”
“要第一种可能是真的,孟家屯这个形势,他就该走的。一个龙虎境,手里还有一些宝贝,很难拦得住,但他没走。”
“我在想,传闻他被胁迫了……会不会是他在效法卧龙,等人三顾茅庐。实际上,他是想要辅佐甚至取代朱厚的。小蛮你说,这个是我在乱想,还是确有可能?”
林巧想了想,道:“我觉得……有可能。卧龙是谁?”
李伯辰道:“……在国史记上看来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位谋士——所以,没弄清楚之前,我没法跑去认亲。你想,我,武威候的孙子。现在的临西君呢,好像还是原来李国王族一个挺远的分支。要论起身份,我可比他高贵得多。”
“要我外公真是有什么心思,知道还有我这么一号人,闹不好就想要推着我上位了。到那时候……可就麻烦了。”
林巧在他怀里慢慢出了一口热气,轻声道:“阿辰,你是因为我,才不想那样的吗?”
李伯辰将她抱紧了些,道:“是。我答应过你的。还是因为……其实我不知道怎么号令人。要叫我做个什么君、什么侯,我会觉得很不自在。”
隔了一会儿,林巧才道:“可你从前做过统领,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号令人?”
李伯辰笑了一下:“那不一样的。哪怕做统领,也有上级的统制。很多事情,依着统制的吩咐做就好了。真要自己做主的时候呢,又有军法。其实要自己做主的时候也是军事上的事,这方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什么可犹豫的。”
“但是,像临西君那样的位置,和做统领可不同。没有军法可依,要做的很多决定,也和战事没关系。我猜,他每天得担心很多事,用什么人,不用什么人,要不要奖,要不要罚。”
“在军队里,一个人做错了事,自然要罚。但治国的话,或许非但不能罚,还要赏。每天那么多的勾心斗角、揣摩人心,各方各面的关系、利益平衡……唉,这些东西,也是很高深的学问。要精通,非得靠时间和人命来。但是我实在不想做这些事……做这些事,很多时候都要违心的,我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合适。”
林巧轻轻叹息一声:“嗯,你人太好了。大概就不会喜欢板起脸和人说话。”
李伯辰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们修行,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身体强壮健康、为了有钱有势。可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想来想去,哦,是为了能叫自己自由一点。”
“咱们在散关城外面遇着的那对母女,吃喝不继,穷成那个样子。要是能修行,至少温饱可以解决了。手了有了钱,想住怎样的房子、穿怎样的衣裳都有。”
“说到底……就是为了能叫自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做自己认为正确的决定。我还在想,灵神又有什么好呢?他们要也像人一样有感情,却没有老婆,孤单不孤单?最后我明白了——是因为做了灵神、做了一个至尊,天下间就没有能制约他的了。什么人情世故,都用不着考虑。赏一个善人、罚一个罪人,都只看这事情对不对,而用不着看这人还有怎么样的关系和势力。什么叫自由、痛快?这才是自由和痛快。”
隔了好一会儿,林巧都没说话。李伯辰以为她睡着了,正想慢慢将她枕着的手臂抽出来,却听她低声道:“是啊,阿辰。在这世上,好多人都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要是有一天,你真做了君上,遇到你的一个兵……他做了坏事,可身不由己,自己也不想那样,你会怎么办呢?”
李伯辰想了想,道:“真遇着过。”
“北原的时候,我手底下一个兵逃了。我把他捉回来问他为什么逃,他说母亲病重了,想回家见一面。”他顿了顿,又道,“勉强算是做了坏事,但身不由己吧。”
“那……你怎么办了?”
李伯辰沉默片刻,低声道:“执行军法了。”
林巧的身子缩了缩。李伯辰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轻声道:“别怪我心狠。那时候,他和另一个人守一个岗,岗外面就有一支妖兽军连着几天晃来晃去。要两个人都逃了,那支妖兽军跑进来又没人预警,怕是要死伤不少。”
“唉。我斩他,是因为大义。当兵守土是大义。但想一想,在他自己那里,在母亲床前尽孝才是他的大义吧。我用别人的大义斩了他的大义,谁对谁错呢?我真不知道。所以我不想号令人,就因为这种事。”
林巧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道:“阿辰,睡吧。”
李伯辰把她那边的被子掖了掖,道:“好。”
他心想,是因为自己把她吓着了吧。但她不知道北原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有时候自己回想起这件事,甚至偶尔会觉得,那个兵被自己执行了军法,也许对他而言还是一种解脱。
用不着再在那冰天雪地苦捱、永不会有被开膛破肚躺在雪原上活活冻死、痛死的结局了。
但愿有一天,天下人人都不用再受这苦了吧。
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一番耳厮鬓摩之后,李伯辰去院中练了几趟拳,又用冷水冲了个凉。两人吃过早饭,他牵上马打算去侯城走一趟。
到了镇上时,正瞧见一队巡查的兵。他起初险些以为那兵是官府的,或者临西君的。因为虽说没着甲,可也有统一的制衣,一水儿的黑布白边,看着很是精神。即便言谈举止间仍有些散漫的意思,可好歹也歪歪斜斜地列队走着,有些“官军”的味道了。
他越看越吃惊。本以为这些“匪兵”会同散关城里那些一样,却没料到是这个模样。要是这军纪能一直维持下去,闹不好真可以在此地自立了。他不由得对朱厚愈发好奇,那人从前做江洋大盗,眼下又是怎么忽然转了性?难道自己昨夜的推测是真的……常休真在辅佐他么?
等到了铁匠铺门前时,瞧见铁匠于猛正在门前漱口。看到他,将嘴里的青盐吐出来,眯眼笑道:“兄弟找着住处了?”
李伯辰对他印象不坏,便驻马道:“多亏于兄,找着了,就在孟娘子家后面坡上。”
又道:“那些兵是朱大将军的?”
于猛扫了一眼那些缓行的兵丁,道:“嗯。”
“看着不坏,像模像样。”
于猛笑了一下:“可不就是看着。”
此人似乎对朱厚很不满。李伯辰心想,或许是因为朱厚收了铁器吧。他这做铁匠的,没了铁器还做什么呢?不过如此,倒可以多问他些事。
李伯辰便将手搭在鞍前的桩头上,道:“我来的时候没想到这边有这么多人。都是原来住在这的么?路过别处的时候,人烟稀少,这里倒是兴盛。”
他料想于猛听了这话不会高兴,果然,铁匠又哼了一声:“也不是他朱厚的功劳——呵,也是他的功劳吧。你看着天天有人来,猜是为什么?”
李伯辰想了想,道:“是因为朱大将军治理有方?”
“嘿,有没有方我不知道。倒是知道他叫人跑去北边山里说,更北边有魔国的妖兽,不知道时候就会窜过来。那些山民听了,自然不敢待了,都跑到孟家屯来了。可倒好,原来都是猎户,会使刀弓,全成了他的兵了。”
李伯辰想了想:“是说当涂山以北么?”
于猛一笑:“以南。”
李伯辰愣了愣,以南?这不可能吧!
当涂山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山脉,以南是隋国、李国,以北就是北原。无量城、万有城、弥勒城扼守的就是从北原南下的几个关口。环抱无量城的莲花山,也是当涂山的一部分。
当涂山脉在李国的一段,比在隋国的那段更加险峻。临北的部分几乎直上直下,全是悬崖峭壁,足有数千米高。山底下,更有一条堑江。据说那大江深不见底、河道宽阔、水流湍急,足可称天险。正是有了这两道屏障,李国境内的那一段才用不着雄关扼守。
可眼下说,妖兽越了过来,跑到李国境内的群山之中了?
他便也笑了一下:“匪夷所思。”
于猛似乎很高兴得到认同,便道:“可不是么。偏那些人信了他的鬼话,还真有人说看到妖兽了,呵……”
见他似乎不想再多说了,李伯辰便一抱拳:“我还得去城里,于兄,有空再聊。”
于猛点点头,李伯辰打马离去。
可行了一段路,他还是忍不住转头往北边的莽苍群山中看了看——到底有没有可能?
在无经山的时候,应慨就驱使了一只妖兽,说是从某个山口溜进来的。更北边,会不会也真有类似的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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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晌午时,李伯辰到了侯城。之前出城的时候他看过北门边的木告,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通缉画像。只不过在散关的时候,那告示清清楚楚地贴着,如今上面已经被新的悬赏遮了一半,画像、字迹也都模糊了。
他有点庆幸,也有点遗憾,心道我这个“大英雄”,很快就要被人忘了吧。
牵马进了城门,先往城南的中街去。眼下身上只有一百来钱,但他要买的东西实在有点儿多,得先弄些钱。至于如何弄,得靠一条木头——他在路上又往那一界去了一趟,废了好些力气才用魔刀从那颗近乎石化的大树上斩了一条下来。
这东西经过灵力淬炼,已非凡物,要能找到个识货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中街是侯城最繁华所在,商铺林立,街上行人如织,看着还以为真是个太平盛世。他一路慢慢地溜达,最终找着一家兵器铺子。
那铺子的门脸极体面,占了三间大房。檐上木匾漆着金漆,上书“切金阁”三个大字。他在门旁石望桩上拴了马,解下那段木头,抱着走进去。
他如今衣着讲究,铺子里人亦不多。青衫小帽的伙计一瞧见他,立时殷勤地迎过来,将他引至堂中坐下,又奉了茶点,道:“瞧着客人面生,从前过来咱家么?”
李伯辰头一次被人这样伺候,心里很舒坦。但此行办事,先得找茬,便只得在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开口道:“没来过。所以来见识见识——你家有什么好货色?拿来瞧瞧。”
他说话时木着脸,语气不善。伙计愣了愣,但仍赔笑道:“客人想看哪一类?”
李伯辰道:“哪一类不打紧。我看你家口气不小,叫切金阁,想来东西都能切金断玉吧?这样,瞧见我手里这木头没有?”
他将那截木头往桌上一搁,道:“能把我这木头切了,铺子里的东西我包了。”
伙计愣了愣,忍不住转脸看了一眼柜后的掌柜。那掌柜已将两人说的话听清了,微皱起眉将李伯辰上下打量一番,又瞧了瞧桌上那段乌木,朝伙计使了个眼色。
李伯辰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道,是不是我这气势扮得太盛了?他们要喊人把我打出去么?
伙计得了那眼色,转身走到柜后,不知摆弄了些什么。而后再转出来走到李伯辰身前,手中捧了一个红布小包,笑道:“客人远来,可以先歇歇脚。这些是小店的心意,请笑纳。”
说完,将布包搁在乌木旁了。李伯辰伸手将那小布包提起一角看了看,见包着的竟是五陌钱。他愣了愣,心道,他们是把自己当成街上的泼皮无赖了吧?
他不知侯城是不是有这种规矩,这五百钱得来的也实在太容易了。其实这五百钱加上他的一百钱,今天采买倒是够用了。但他又不真是泼皮无赖,这种钱怎么能收?
这家店的确豪气,倒叫他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我果真还是不做了恶人。
便站起身,抱拳施了一礼,道:“实在抱歉,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又指了指桌上的乌木:“其实我想卖这东西。”
那伙计脸上原先还挂着笑,听他说了这话,笑容敛去,往后退了两步,道:“掌柜的,这位客人说是来卖木头的。”
那掌柜原本也在盯着李伯辰看,此时冷笑一下,高声道:“方先生,劳您大驾了。”
说了这话,再不看李伯辰,低头对着账本写写算算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暗道只怕这回更误会了——他们是觉得自己贪得无厌,想要更多钱吧?之前那做派,真是弄巧成拙!
此时通往后堂的门帘一挑,一个佩刀男子走出来,冷声道:“哪位朋友来这儿找不痛快?”
原来是先礼后兵。李伯辰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解释,但一瞧见走出来那人,一下子愣住了。
那人看见李伯辰,也愣住。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站了一会儿,那人才犹疑道:“……李将军?”
李伯辰也道:“方兄!?”
正是方耋。李伯辰实在想不到会在此处见着他——数月前在璋山斩杀叶成畴之后,他给了他北辰一脉灵悟、养气境的修法。原以为他会带着他的母亲南下避祸,没料到他竟也跑来侯城了。
见他如今这架势,似是在这家切金阁中做了个镇场先生……在璋城时他做隋子昂的跟班,并没什么本领,难不成如今修为突飞猛进了么?
伙计与掌柜瞧见两人这模样,都吃了一惊。隔了一会儿,掌柜才道:“方先生,你认得此人?”
方耋脸上现出笑意,一边大步向李伯辰走过来,一边道:“自然认得!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们闲聊时说的,那位传我武艺的李将军——他从前在隋境柱国将军府做行军参事的!”
他一边说,一边给李伯辰递了个眼色。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在璋城的时候,就知道方耋此人虽然本质不坏,可到底喜欢剑走偏锋。往坏了说,就是喜欢歪门邪道。
他说自己传他武艺,又说自己是隋国柱国将军府的行军参事,是之前在往他自己的脸上贴金吧。不过他乡遇故人,也实在是件幸事。李伯辰便笑了一下,道:“惭愧。”
那掌柜的愣了愣,忙搁下笔从柜后走出来,道:“哎呀,原来是李将军,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方耋瞥了一眼那桌上的木头,道:“李将军,你怎么也来侯城了?”
李伯辰笑了一下:“说来话长。我今天是想来卖这木头的。”
又对掌柜拱手一礼:“先前真是抱歉。”
掌柜的听他这话,面上神情一滞,看了一眼方耋,但仍道:“好说,好说,方先生,他乡遇故知真是难得。不如陪李将军去后堂说话吧。这位将军要有什么难处,方先生可以再告诉我——失陪了。”
李伯辰便知道这位掌柜又想岔了。该是听自己仍说要卖木头,便觉得自己连方耋的面子也不给,还是要讹钱。之前已经有些丢脸,此时看着方耋,更不想叫他、叫自己难堪。便叹了口气,道:“方兄,借你腰刀一用。”
方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略一犹豫,仍将腰刀抽了出来递给他。
李伯辰接过刀,转身猛地向那截乌木斩了过去。只听得锵的一声响,钢刀一下子断成了两截。
那掌柜原本转身要走,瞧见这一幕,立时低呼一声。伙计也揉了揉眼,隔半晌才道:“妈呀,这是什么东西?真是木头?”
李伯辰将乌木拿起,递给那掌柜,道:“是木头,乌木。”
掌柜愣了愣,才伸了双手来接。他该是觉得这东西或许极沉,但一入手,又轻轻咦了一声。因为这段木头,其实比寻常的木材还要更轻些。
他仔仔细细地瞧了瞧,才道:“这位将军,我冒昧问一句,这乌木有什么讲究?能否告知是从哪里得来的?”
李伯辰道:“也是机缘巧合,偶然从地底下挖出来的。至于有什么讲究,我也不大清楚。只觉得是个做刀的好材料。”
掌柜点了点头,道:“还得号里的师傅看一看。李将军,要是信得过小号,还请先到后堂去坐。要真有意出售,我请师傅看过,再来回禀。”
李伯辰松了口气,忙道:“好的。”
方耋看了看掌柜,又看了看那伙计,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才道:“李将军,随我来吧,咱们先说说话。”
李伯辰随他进了后堂。后堂也颇大,摆了四排桌椅。一进门,方耋便挑着门帘道:“阿明,你来。”
先前那伙计走进来道:“方先生,有什么吩咐?”
方耋道:“李将军喜欢清静,你就在这门口守着,不许别人来打搅。”
伙计道:“可是方先生,我还得照料前边。”
方耋朝他眨了下眼,道:“木头脑袋。李将军在这儿,一会儿少不了你的赏。”
伙计似乎还有些不情愿,但也只得站了。
李伯辰不知道方耋做这些是什么意思,但方耋又走过来,将他引至后堂另一端坐下,才道:“李将军,你真把人救出来了?”
李伯辰愣了愣,才意识到他问的是陶家人。便道:“救出来了。你没听说我的事么?”
方耋叹了口气:“听说了。你把隋以廉和隋子昂都杀了。说实话,我没想过你能活……你真是了不起。”
李伯辰苦笑一下:“你呢?你母亲怎么样了?”
方耋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托你的福,我花了十多万钱,总算见好了。离了璋城之后我想来想去,觉得南下并不保险,就北上了,如今在这里还算过得去。”
又道:“我如今已经是养气境了。”
李伯辰记得自己之前只给了他五万钱。他说花了十万多,该是将那隋不休的那块玉佩也给卖了。那玉佩纵使卖不到五十万,十来万也该是有的。方耋该是用剩下的钱买了些天材地宝,进展才如此突飞猛进吧?
但这样得来的境界并不稳固,还极有可能走火入魔。纵使侥幸没有,往后进展也会极难。他想了想,决定开口劝一劝他。
但还没说话,方耋又压低声音道:“李将军,你跟我说实话,朱毅是不是你杀的?”
李伯辰心中一惊——他怎么知道这事!?
瞧见他的脸色,方耋一咬牙:“你知道这铺子是谁的么?是朱厚的产业!”
“朱厚!?”李伯辰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变得极难看,险些当即站起身——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方耋立即抬手将他一按,道:“别动。”
又往门口使了个眼色。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沉默片刻,道:“方兄想怎么做?”
说实话,他对方耋没什么信心。此人或许是个孝子,但孝子于他人而言未必就是好人。在璋城时他是走投无路,才帮了自己。可如今他在这侯城过了安生日子,又在朱厚的铺子里做了个镇场先生……
此时方耋又道:“朱毅的两个护卫逃回来了,报了朱厚,朱厚也就知道了你的名字。他在侯城里有不少产业,在别州也有。我听说前些日子已经下了格杀令,要追查你,还描述了你的相貌。”
他盯着李伯辰看了看,又道:“但别人该认不出的,我刚才能认出你,也是觉得样子类似,声音像。李将军,你现在还姓李么?”
他还是在为自己着想。李伯辰觉得有些愧疚,便道:“现在姓陈了。”
方耋啧了一声:“唉,我刚才第一眼见着你,实在激动,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也没法儿改口。这事麻烦!你那乌木要真是个宝物,这里的孙掌柜必然去向朱厚献宝。到时候朱厚要一问,他再一说,要是有人多心了,只怕要坏事!”
李伯辰也心中一沉。他原本在此处落脚,是为了救常家人。但如今看起来常家人已与朱厚混在了一处,用不着自己救了。那他要做的,便是查一查叶卢的那个同伙、找一找秦乐口中所说的洞天遗迹。
要是能在那遗迹中有所收获,说不定便可着手突破养气境,在那一界召个魔王分身了。
可自己身份要真是暴露了,也许又得避一避。昨天才刚买了宅院,林巧极开心。要是跟她说又要走,真不知她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倒是可以走,只是……怕要连累方兄你了。”
但方耋此刻目光炯炯,道:“李将军,你既然杀了朱毅,又为什么到朱厚这里来?你……是不是也要杀他?!”
杀朱厚?李伯辰愣了愣。他原先以为朱厚只是个占山为王的匪徒,且实力不济。那他要是还胁迫着常家人,自己真就顺手杀了,也算为民除害。可这些日子发现朱厚竟也将孟家屯治理得有模有样,且势力颇大。那,要不是到了迫不得已之时,他是不会那么干的。
从前一个人无牵无挂,自是可以提头上阵,但之前他已答应林巧不再轻赴险地,考虑的便也多得多了。
但他这样略一犹豫,方耋倒会错了意,轻轻一击掌,道:“我就知道你是成大事的人!李将军,你竟然来了这里……我记得在璋城的时候你和临西军的人有过联系——你现在也是临西军的人了么?是临西君要杀朱厚!?”
李伯辰心头一跳,暗道或许可以通过方耋来打探朱厚那里的消息。但随即又想,方耋对自己也算有情有义,还有个老母亲要赡养。真这样哄骗他,实非君子所为。
他便叹了口气,道:“我——”
刚说了这一个字,门帘却忽然被挑开,孙掌柜春风满面地走进来,道:“李将军,宝物,真是宝物!”
两人便坐直了身子,方耋立时笑道:“李将军出手,自然不会是俗物——掌柜的,值得多少钱?”
孙掌柜走到李伯辰身边坐了,笑着竖起三根手指。方耋一皱眉,道:“三千钱?这也太少了。”
孙掌柜笑道:“我这里暂时能拿得出的,就三千。但莫急,我再筹措一下,还有三千。”
方耋想了想,道:“哦……掌柜的是想——”
孙掌柜只嘿嘿笑了笑,看李伯辰:“李将军,要从柜上走,拿现钱还得拖些日子。我猜将军是有些急事,才要将这宝贝出手。既然是方先生的旧相识,我就破个例,这钱我先垫上。”
说了,从袖中摸出三块银铤搁在桌上:“要是觉得价钱不合适,还可以议一议。”
方耋向李伯辰使了个眼色。李伯辰略一想,立时明白了。
这位孙掌柜其实是想自己买下吧?弄到手,自己献给朱厚,总比以铺子的名义献上要好。要他真怀了这样的心思,那刚才去找师傅看,该也不会透露太多。这就太好了。
他便笑道:“这价格公道。”
孙掌柜立时站起身,道:“李将军真是痛快!将军再坐一坐、稍等,我这就去再筹三千!”
方耋又向李伯辰使了个眼色,也起身道:“掌柜的,咱们借一步说话。”
孙掌柜愣了愣,看李伯辰一眼,道:“好。”
两人走到门前,方耋对孙掌柜小声说了些什么,孙掌柜点点头。方耋又道:“阿明,你也来。”
那伙计便跟了过去,三人走出门。
李伯辰皱起眉,心想方耋是要做什么?他该不至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吧?真是那样的话,刚才大可不必对自己啰嗦许多。他或许是打算编个什么理由,叫孙掌柜和伙计不要将自己来此的事情说出去吧。
但说实话,这样还是不保险。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两人万一说漏了嘴,还可能有麻烦。
可这也只怪自己运气不够好,竟然撞到贼巢里了。
他叹了口气,将桌上的三块银铤收起,又安慰自己:那孙掌柜老于世故,嘴巴该很严。那伙计刚才在外面的时候应对得体,该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过些日子渐渐将这事忘了,或许也就真没事了。
如此,就又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方耋交代完了很快就会回来,但等了一阵子,还不见他人。李伯辰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起身走到门口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见堂中无人。
他想了想,走到门边坐定,阴灵出窍,穿墙而过。
一墙之隔便是后院,见院中有两个男人在说话,他站下听了听。一人道:“……他那一把年纪,有什么好钻营的?朱大将军能封他个什么官儿么?虚头巴脑,看着就来气。”
另一人道:“嘿嘿,封了又怎么样?谁知道那官能当多久?”
该是孙掌柜口中的“师傅”吧?听他们这话,那掌柜果真没怎么提到自己。李伯辰心中稍安,正要再往后院的各屋中探一探,肉身忽然听得脚步声。他忙返了回来,见是方耋。
方耋撩开帘子走进屋,李伯辰站起身,道:“你去和他们——”
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方耋身上有血腥气。
李伯辰愣了愣,便见方耋脸色凝重,低声道:“李将军,已经料理好了。你安心,不会有人再把你的事说出去。”
李伯辰反应了一会儿,忽觉一股热血上涌,道:“你把他们杀了!?”
方耋点点头:“尸体在我房间里。我是这里的镇场师傅,寻常人不敢进我的屋子。”
又道:“那个孙掌柜没告诉师傅是什么人带来了那宝贝,你的事只有他和伙计知道。孙掌柜这人热衷向上爬,向来不讨喜。那伙计又是个好吃懒做的,天天说希望得一笔横财。我下刀的时候有讲究,到了夜里把尸体抛到城外去,给伙计手里塞把刀,别人一瞧,自然是伙计见宝起意,没人会往你我身上想。只是你那宝木要留在那儿,做个证据。”
但李伯辰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些?此人刚才还和孙掌柜、伙计谈笑晏晏,却转脸就下毒手!那两人纵使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可他们何错之有?!方耋的心怎么这么毒!?
他心中一怒,仓啷一声抽出魔刀压在他颈上,低喝道:“你!!”
方耋愣了愣,似乎吓了一大跳。但隔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李将军,你觉得我心太狠?”
李伯辰也怒极反笑,道:“你觉得呢!?”
方耋叹了口气,正色道:“我觉得?我觉得要是他们知道了你就是杀了朱毅的人,立即就会去告诉朱厚。到那时,只怕将军的大事就做不成了。”
顿了顿,又道:“只怕我也难有活路,我母亲也难有活路。李将军,这话不该我来说,你该比我更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亦要杀伐果断。在璋城的时候你去救陶家人,是何等英雄气概。那时候,几天的功夫便对我据实以告,叫我为你做事,又是何等果决!”
李伯辰咬牙瞪了他一会儿,终于在心中重重地叹息一声。
难道自己不知道?在璋城时候,方耋能背弃隋子昂帮自己,可见他这人是善于铤而走险的赌徒性子。这人,“上进心”极强,善于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他是真觉得自己是为临西君做事的吧?因而如今又想攀上自己这条大船,再挣个前程?
可他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也全是因为自己的。在璋城时明知他是这样的人,还是用了。要用修行的话来说,那两人的死,与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这便是缘果!
这时候将他给杀了……自己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了!
他将牙咬得咯咯作响,猛地将刀撤了下来,道:“你想错了。我不是在为临西君做事。只怕你做了这些,也得不了什么好处!”
方耋一愣,但又笑了一下,退后两步。李伯辰以为他要走,方耋却忽然跪了下来,道:“李将军,你要觉得方某全是为了自己,就也想错了。我在你眼里虽然是个小人,可也懂知恩图报。我母亲的命,就是你给的。能不再被人当做一条狗,也是因为你的恩惠。”
“是你给了我修行法门,就算我的师尊。我的本领是从你那里来的,你要觉得我不配活在这世上,就把我斩了吧。”
李伯辰叹了口气,也退后两步,慢慢将刀还了鞘。他不看方耋,从怀中取出那三块银铤丢在他面前,道:“我没资格杀你。这钱,我不能要了。你要真觉得我对你有恩,把钱还给孙掌柜的家人吧。”
他转身走出去,但撩开帘子的时候又忍不住道:“方耋,什么叫杀伐果断?匪徒为了钱财杀人不眨眼,也是杀伐果断么?”
方耋没说话,他大步出了门。
他牵了马,疾行一段路,混入人群里。天顶日头明晃晃地照着,该是正午了。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但一点胃口都没有。又走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心说,方耋。唉。
要将今天的自己换成李定、隋无咎,大概都会将方耋好好夸奖一番。其实换成这世上大多数的“英雄人物”,都会如此吧。倒是自己有问题,还是旁人有问题?方耋说的要是真心话,他现在也觉得很委屈吧。
杀了那两个人,的确很保险,可他实在无法接受仅仅因为“或许会走漏风声”,便取两个无辜之人性命的做法。昨天夜里和小蛮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号令人,如今看的确是的。要自己真成了临西君那样的人物……对方耋,是赏是罚?
要作为北辰帝君呢?北辰帝君赏善罚恶,自然当罚。可自己还不是。
真要成为那样的至高主宰,还得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但在此之前呢?不知道要做多少违心的决定。
他慢慢走着,一时间也没什么心思再去想到哪里找钱。又行一段路,听着前面人声鼎沸,瞧见不少人围在一间茶铺前。又听有人高声道:“……这正是,临西县里箫声老,英雄飘落成飞蓬!”
是两句定场诗,这是有人在说书吧。李伯辰本没什么心思听这个,可“英雄”两个字却触了他的情,脚下便慢了慢。此时一人叫道:“郑先生,别说这些老故事了,不如说说临西君吧!”
就有人附和道:“对!说说临西君李生仪!”
李伯辰愣了愣,临西君叫李生仪的么?他倒是头一次知道。他想了想,将马牵到路边,靠着站下了。他心里很烦,想,要听听那位临西君的故事也好。在这些百姓的心中,临西君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被围着的那说书的郑先生仪表堂堂,穿一身青衫,持一柄鹅毛扇。他拿扇压了压,笑道:“临西君?哈哈,前天说临西君,刚被请到衙门里坐了监,哪还敢再说?再说,只怕饭都吃不上了!”
人们哄笑起来,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响,纷纷往他面前的小篓子里抛钱。
郑先生便又道:“多谢,多谢,诸位,那我郑某人也豁出去了,就说一说这个——”
他讲到此处,街上走来三个差人挤进人群里。带队那差官喝道:“闪开闪开!”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怕是听不成了,便打算牵马离开。
这时听那差官道:“老郑,你又在这儿口无遮拦,还想到我那儿蹭茶么?”
李伯辰听这差官说话,是李国口音。这时周围看客也哄笑起来,似乎并不很怕。他便愣了愣,又见三个差人找了张条凳坐下,那差官道:“茶!干果点心!”
茶铺的伙计忙应了。郑先生竟也不很怕他,笑道:“徐班头,你不去巡街,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徐班头啐道:“巡他姥姥!妈了个巴子的,前天非要我拿你,我把你拿了,也是好吃好喝伺候着,一天就放出来了吧?结果当晚家里柴火堆就给人点了。操他妈的,是老子想拿你吗?怎么不去点府尹他家草垛?”
大伙又哄笑起来。郑先生拱拱手,笑道:“叫您受牵累,是我对不住——徐班头想听什么?”
差官道:“就说李生仪打隋狗!给老子出出气!”
周围人轰然叫好,纷纷喝道:“郑先生来一个!”
李伯辰看得发愣,心道在散关城外的时候已经领教过北地民风,没料到侯城亦是如此,怪不得临西君可以成气候。
又听郑先生道:“徐班头,要说比起打隋狗更解气的,我这儿倒有现成的——”
他忽将身子往前一倾,周围的人便也随着他往前一倾:“我听说,前些日子有人去刺杀临西君,结果被活捉了。一审,说是什么奉天子旨意的空明会众!”
“那人对临西君说,只要他应允将我李国拆做高国的一个州,高天子就扶他正位!临西君一听,当时就变了脸色,骂道,此乃我祖宗土地,千年煌煌基业,岂可予人!?又将双指一并,再喝道——”
李伯辰听到此处,心猛地一跳!
这郑先生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应允将李国拆做高国的一个州,便扶他正位”——这不正是当初叶卢游说自己的说辞么!?这说书人不可能凭空编造出这些话的!
他忙再细听,说书人却又继续绘声绘色地说起临西君是如何怒斥那刺客来了。周围看客听得过瘾,纷纷叫好,但李伯辰知道这些多半是添油加醋的演义。这么一惊,他倒暂时顾不得再烦躁了,便道,该再等等……等这位郑先生散了场,好生问问他是怎么得到这些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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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耐着性子又站了许久,足足过了两刻钟,郑先生才收了场子。但还有些人围着他问来问去,他就只能也跟着看。
等那一拨人也散去,郑先生收拢钱筐结了个小包袱,一边连连拱手,一边挤出人群。
李伯辰牵马跟上他,见他一边摇扇一边在街上缓行,最后又进了一间食铺。他心里叫苦,暗道这人还要再说一场么?好在郑先生只是寻个桌子坐了,叫了几样酒菜,自斟自饮起来。
他松了口气,在食铺外面拴了马,走进去,坐到郑先生对面。
食铺里还有几桌人,但也并非没有空桌。郑先生愣了愣,抬头看他一眼,可也并不说话,只笑了笑,又慢慢饮起酒。
李伯辰便道:“郑先生,刚才听你说书,说得很好。”
郑先生只对他举了举酒盏。
李伯辰又高声道:“伙计,再来三样好菜,看着上。”
伙计远远应了一声。郑先生放下酒盏,道:“慢。这位官人,郑某无功不受禄,到底有什么事?”
李伯辰道:“只是听你说临西君遇刺,有点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郑先生盯着他看了看,道:“哦……你是官府的人?官爷,这事儿你管不着吧?”
李伯辰笑道:“郑先生误会了,我只是个布衣,好奇而已。”
郑先生不知想了些什么,慢慢说道:“哦。这是我们书行的事。我自然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李伯辰愣了愣,书行?那是什么?但随即醒悟过来。卖猪的有猪行,卖炭的有炭行,这些说书人,也有书行吧?
这世上交通不便,消息传递缓慢。这些说书人想要说些新鲜玩意儿,自然也得互通有无。这真有意思。
他说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么是在临西的说书人知道了这事,慢慢传出的么?要真是这样,这消息就更可靠了。
李伯辰又转了转念头,心想,在竞辉楼的时候,叶卢先游说自己,该是觉得自己势单力薄,最容易得手。但他被自己杀了,他的那个同伙该知道自己坚决的态度了。
依着叶卢所言,那同伙先行一步往孟家屯来,打算拿常家人要挟自己。是后来得知了叶卢的死讯,意识到自己不能用了么?
于是转而跑去游说临西君?
那人该知道自己有北辰气运在身,会不会将这事给临西君说了?他想到这里,觉得心中一凛。但又想,不,不会的。临西君之所以一直没能光复李境,就是因为他并非北辰灵主吧。
叶卢的同伙要是告诉临西君北辰气运到底在谁身上,岂不是帮了他大忙?临西君要是“杀伐果断”一点,将自己给杀了,气运自然就落到他身上了。那样一来,他可就更不好控制了!
这么看的话,那些人也暂时不敢杀自己了。
他便略松口气,又觉得有些庆幸——这岂不是说,在孟家屯,已经没有那个不知藏身何处的敌人了?
那他要做的事情可就容易多了,只消专心找那个洞天遗迹就好了!
他想到此处,终于高兴了一点,道:“郑先生,多谢。”
郑先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道谢,但也只点点头,笑了一下:“不谢。”
这时伙计上了菜来,李伯辰便摸出十几枚大钱搁在桌上,道:“郑先生慢用吧。”
他要起身离开,郑先生却又道:“慢。”
伸手将那些钱一推:“我说过,在下无功不受禄,就不要你来请了。”
李伯辰愣了愣,没料到这人不说书的时候这样有风骨。既然如此,他也乐得成全,便打算将钱收回。可刚要伸手,一个念头跳出来,便又坐下了,道:“郑先生,说书赚钱么?”
郑先生叹了口气,将酒盏轻轻顿在桌上,微皱起眉:“你到底要做什么?想学说书?”
又把他打量一番:“阁下的财势,用不着做这一行吧?”
李伯辰暗笑,心道你怕是不知道我眼下的身家都在这身衣服上了。但仍正色道:“是这样,刚才听先生说得虽然好,但似乎说的故事大家都听腻了。倒也可以再说说临西君遇刺这样的趣闻,但这种事,也不是天天有吧。”
郑先生看了看他,笑了一下:“哦?莫非你有什么高见?”
李伯辰道:“高见没有,但有一套书,先生要是有兴趣,我可以讲一段给你听听。”
郑先生脸上露出些讥讽之色,但也只道:“阁下,说书可不是讲故事。”
李伯辰倒也明白这一点。讲个故事人人都会,但说书可不同。柁子梁子扣子、正笔倒笔插笔,都有很讲究。这人该是觉得自己很不自量力吧,但到底也有些涵养,没直接说出口。
他便笑了笑,开口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州,八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首。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是龙争、虎斗!”
“大宋朝天子仁宗在位,国泰民安,万民乐业——”【注1】
他开口时,郑先生又饮了一盏酒,待他念了定场诗,虽眼里有些讶色,但面上也未动容。等他又说了一段,面色才慢慢凝重起来,又看了李伯辰几眼。
李伯辰觉得好笑,但一本正经说了下去。这套书他记得很清楚的。在来处时没什么乐子好找,这套书翻来覆去听了很多遍,称得上倒背如流。他慢慢将第一回讲了一半,也只用了一刻钟而已,便停了下来。
此时郑先生捏着酒盏、皱着眉,见他停了,便问:“往后呢?这是一回?”
李伯辰道:“是半回。先生觉得我这套书如何?”
郑先生沉吟一会儿,道:“只听这些,不坏。”
又高声道:“伙计,再添一壶酒!”
再取了个酒盏斟上,递到李伯辰面前,正色道:“郑某有眼无珠,没料到阁下也是同道中人——在下郑钊,阁下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在下陈伯立。”
“陈先生也在书行?”
李伯辰笑道:“没那个本事。其实这书也不是我的,而是一位单先生的。我在听过,就记下了。”
郑钊略有些失望,道:“哦,原来如此。单先生……名讳是什么?现在何处?”
李伯辰道:“单先生已仙逝了。”
又在心里告了个罪,道:“但之前将这部书托付给了我。”
郑钊眼里又有了喜色,沉吟一会儿,道:“陈先生,我也有师承,家师也在世。你这书虽好,但……”
李伯辰道:“郑先生误会,你要喜欢这套书,我可以卖给你。”
郑钊愣了愣,皱起眉:“这事怕是不妥吧?”
李伯辰道:“那位单先生,是个隐世之人。我得了他的书,自然不愿意埋没。但我并非书行中人,也暂没这个打算。要是跟着我入了土,世上岂不是又少了一部奇书?我心里也很不安。要是郑先生喜欢,正可叫这书流传下去,我心里也就好受些了。”
他顺口说到此处,心想,坏了。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怕是不好谈价钱了。但郑钊听他如此讲,立时道:“这话也有道理。”
李伯辰在心笑了笑,暗道,哦……原来他也是很想要这书的。
他便沉默起来,郑钊也对他抬了抬酒盏,又饮一杯。李伯辰说这书是“单先生”传给他的,既然是故人所赠,如今要换钱已是不妥,自然不好开口。郑钊看起来很有风骨,但也是精于世故之人,便也不开口。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想要是小蛮在这儿就好了。只得先道:“郑先生,关于这个价钱……”
郑钊道:“这书叫什么名字?”
“三侠五义。”
“好名字。”张钊又沉吟一会儿,道,“两千钱。”
李伯辰愣了愣。倒不是嫌钱少,而是没料到这么多。再翻一倍,可就是一套宅院了——说书这么赚钱的么?
郑钊见他这模样,道:“陈先生觉得不妥么?要是不妥,可以再商量商量。”
李伯辰道:“可以的,郑先生。但这书有一百八十回,我得慢慢说给你。我晚上还要出城,咱们说下一下午,大概也只能说到十几回。”
郑钊瞪起眼睛:“一百八十回?陈先生,你当真的?”
李伯辰不知他是嫌多还是嫌少,只道:“当真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郑钊愣了愣:“真是……奇书。我这儿最大的一部,也只有七十回。那两千钱真是不妥了……怎么样也得四千钱。”
他皱眉想了想:“也好,陈兄,你也可以给我慢慢说,我听了多少,就付你多少钱,你看这样可使得?”
李伯辰笑了笑,道:“好。”
他倒是很希望真能和郑钊多接触几次。这人看起来也很中正,与他相处,不使人厌烦。更要紧的是,他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个念头——
民心。因为有民心,临西君才能在李地如鱼得水吧。可这世道百姓们想要知道什么事,要么靠官府布告,要么靠口耳相传。那许许多多如郑钊一样的说书人加在一起,影响力可以说是很大的了。且书行又能互通消息……这些人,岂不就是“媒体”了么?
要是能得书行相助——
他想到此处,怔了一怔。我……是不是打心眼儿里,就从没想过要真的“安分”下来呢?
他又在心里苦笑一下,暗道我如今这身份,也不可能吧。只希望这快活日子能再多过几天才好。
这时伙计送了酒上来,他便提起满上,又吃了几口菜,道:“郑先生,我先给你把第一回说完吧。”
从正午说到后半晌,用两个时辰讲了二十回。他既然不是说书给人听,许多事情就简便些了。郑钊取出纸笔,一边听一边记。李伯辰注意到他记录时用的是一种奇怪的文字,瞧着弯弯曲曲,但写得极快,料想也是书行特有的方式吧。
待外面阳光变成金黄色,又起了风,他才停住。
郑钊长出一口气,道:“我先前说‘不坏’,如今却要说‘极好’了。那位单先生还在世就好了,真想向他当面请教。”
又道:“陈兄,后面二十回,能先给我大概说说么?”
李伯辰便将之后的也简略叙述了一遍。
郑钊这才又出口气,离座向李伯辰行了个礼。李伯辰忙扶住他,道:“郑先生这是做什么?”
郑钊苦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起先以为你打算拿几回诓我,但听了这些,这种格局,自然是鸿篇巨制了。我相信陈兄说的是真的。”
李伯辰笑了笑:“日久见人心,我们还要多多打交道,不急的。郑兄,其实我是来城里置办家用的。现在时间不早——”
郑钊忙道:“哦,好、好。”
他伸手从旁边小包袱里取了钱袋,数了又数。李伯辰便别过脸去,往街上看。
隔了一会儿,郑钊将一块银铤搁在桌上,道:“我这里没有零钱了。陈兄,今天这二十回合四百八十钱。多出这五百二十钱,做我的定钱。”
李伯辰也不推辞,将银铤收起,道:“多谢。”
又想了想:“我什么时候再来侯城,也说不准。但你要是说这套书,该还得准备准备,这二十回暂时也够用。我住在孟家屯,郑先生这些天要是想听下文,可以得空到那里找我。”
郑钊点了头,道:“好,这就定下了。”
两人拜别。李伯辰揣了钱牵上马,沿街找铺子采买。到最后要买的东西太多,就打算花一百钱买一架木车。但又想平时也用不着这东西,倒不如买个合用的,便再添三百钱,干脆买了架榆木清漆的轿车。
车行的人帮着他套了马,又指点他怎么赶车,李伯辰试了试,但也不敢在城里赶,便只牵着走。等东西买齐了,又往切金阁门前走了一遭,见门已紧闭,或许是里面的人知道出事了。
他在心里叹口气,沿街出了城门。走了一段路,行人渐渐没了,日头也慢慢往远山中隐去。
他就停下脚步,道:“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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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单田芳评书作品《三侠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