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林中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方耋。他换了一身衣裳,牵着马,并没有带兵器。
李伯辰看了看他,道:“你来抛尸?”
方耋神色有些不安,低声道:“嗯。”
李伯辰轻叹一声,道:“好吧。方耋,我之前的话说得有点重。”
方耋皱了皱眉,看着像是要落下泪来。李伯辰愣了愣,没料到他竟如此在意自己对他的看法。这叫他心里也有些难受,便沉声道:“你不是个坏人,只是做错了事。这错事,也有我的一半。我不好教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你要是愿意听,我就多句嘴。”
方耋立时道:“李将军,你说。”
李伯辰道:“比如今天这事,我也知道,要是不杀这两个人,往后会有麻烦。你不想要那些麻烦,就杀人了。但人活一世,有些麻烦是少不了的。比如你的母亲——她之前病了,你要照顾她,她就给你带来麻烦了。可这种麻烦,你能不要吗?”
“取人性命这种事,也一样。我手上也有不少人命,但杀人之前我都问自己一句,这人其罪当诛么?”说到这儿,他想起在璋城府衙中被自己杀死的府军,便摇摇头,“其实连我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做到这一点。只是,人心里要是没了些约束,把一切麻烦都放下了,那与妖兽何异呢?这就成了人魔了。要论修行,也是走入魔道了。”
方耋道:“你说得对,李将军。”
李伯辰不知道他是真心认同自己的观点,还是出于对自己感谢和尊重。但他知道要说服一个人是很难的。一个人心中的道理,是因为自身的经历作用的结果,三言两语叫人背弃心里的东西,那几乎不可能。
他便叹了口气:“要是这事败露了,你有性命之忧,可以来找我。我就在孟家屯。”
方耋抬手擦了一下眼,隔了一会儿,道:“嗯。我回去了……我手里还有些积蓄,我回去了,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补偿他们两家人。”
李伯辰挥了挥手:“好吧。走了。”
他赶车到镇上时,月亮已经升上来了。从镇里往家走,路上要经过十几户。途中看着一家院子里围了好几个人,屋中还有女人孩子的哭叫声,便道该是夫妻吵架了,并未往心里去。
他回了家,林巧看着新买的轿车惊喜不已。李伯辰心中一暖,想她从前什么珍稀玩意都见过的吧,眼下这么高兴,还该是因为自己,便稍微开心了些。
他给林巧带了些中街的果子,两人吃了东西,又将车上的杂七杂八卸了、归置好,才得闲。他出了一身汗,便又冲了凉。林巧拿新买的茶盏和茶叶按他的口味给他煮了清茶,李伯辰便端着茶盏子坐在门槛上。
林巧把锅灶洗涮干净了,坐过来靠在他身边,隔了一会儿,道:“怎么了?今天遇着坏事了么?”
李伯辰低叹口气,还是把切金阁的事情说了。
林巧好一会儿没做声,李伯辰喝完了茶,将茶盏交给她,道:“我去割点草料喂喂马。”
林巧道:“嗯。”
他出院门走到菜园边,那里正有些荒草,其间夹杂着新芽。他搂了两捆,还能隐约听到远处女人的哭声。等走回到院中拿铡刀将草切了、喂上马,见林巧还捧着茶杯在门槛上坐着。
李伯辰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那两个人的死在怨自己,便道:“怎么了?你也不高兴了。”
林巧低声道:“我在想那个方耋。阿辰,其实也不怪他吧。”
李伯辰愣了愣:“嗯?”
“听你说,他从小过得就不好,还受欺负。这样长起来的人,十有八九都要变成你说的坏人了。可这个方耋懂得报恩,本质就不坏。他现在这个样子,挺难得了。”
李伯辰想了想,叹道:“是。所以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大不了以后不见就是了。”
林巧低声道:“可是阿辰,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是身不由己。要是从前……有父母宠爱,别人也都对他好,可能方耋也会变成和你一样的好人吧。你要是往后不管他,他的路越走越歪……也很可怜的。”
李伯辰沉默了一会儿。可怜?算是吧……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林巧说得也有道理,方耋那样的经历,眼下竟然还能如此有情有义,的确已很出人意料了。只是从小受过的那些苦,叫他的心胸太狭窄了一些。
他就笑了笑:“好。要是有机会再遇到他,我就劝他几句。”
林巧这才高兴了,捧着茶杯走进屋。过一会儿,屋子里亮堂起来,是她将李伯辰买的符火灯点着了。
李伯辰洗了手,也走进屋,见厅堂中字画都已挂上、杯盏也齐全,看起来很体面。他舒了口气,又进到东屋,见林巧在往上床上挂帐子,便抄起鸡毛掸子,把角角落落都扫了扫,问:“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下面有一家在哭,出什么事了?”
林巧道:“我听孟大姐说——她晌午带人来咱家把井淘了——那家男人进山去采药,好几天没回来。后来报了官——就是那个朱厚的人——他们又去山里找,才找到。”
“说抬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从肩膀到小肚子,一道大口子。下面是不是围了好多人?他们都围了一天了,都说是妖兽干的。”
李伯辰一愣,妖兽?
“朱厚的人怎么说的?”
“孟大姐说,朱厚的人却说不是妖兽。而是那人结仇了。她说那人是镇上的郎中,以前给一家小孩瞧过病,但是瞧死了,就结了仇。这人不是死了吗,这几天和他结仇那家的男人也不在,他们猜是那人把他给杀了。”
李伯辰点了点头,但并不全信这些话。或许真是仇杀,但……要不是呢?白天的时候铁匠可也说过,不少从山里跑过来的山民,都说见过妖兽。要真是妖兽,绝不是小事。
他就想了想,道:“小蛮,我去他家看一眼。”
林巧愣了愣:“你觉得……真是妖兽?”
李伯辰这才有些后悔,心道她听见自己这么说,该会害怕吧。便笑了笑:“我去看一眼就知道。你别怕,北边还有常家呢。哪怕真是、哪怕今晚跑过来了,常家人个个都有神通,降服它也不难。你安心吧。”
林巧道:“那……你可快点回来。”
李伯辰点了点头,想要带刀。但又意识到这里不是别处了,在这屯子里挎刀走来走去,人人都会觉得奇怪,便只将曜侯带上了。
他摸黑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那户人家院门口,见院门开着,院子里的人又多了些。这时候许多人家都没事做,正赶来看热闹了吧。
几个妇人在一处窃窃私语,几个男人背着手,脸色凝重地说着什么。这家人似乎家境不好,屋子低矮,屋内只燃了一盏灯,院中便也昏暗。因而李伯辰走进来,并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他凑到屋门边往里面瞧,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披麻戴孝,正扑在一张席子上哭,他猜席子底下就是尸首。此时听得堂屋内有熟悉的声音,似乎是孟娘子。
他就往旁边挪了挪,一瞧,正是的。
听孟娘子道:“……别说这些了,先用着,先把人发丧了吧。”
又有个老妇边哭边说些千恩万谢的话,也不知说的是哪里的方言,李伯辰听不大分明。
孟娘子在,这就太好了。李伯辰撤到一旁等了一会儿,孟娘子走出来。他便低声道:“孟大姐。”
孟娘子转脸瞧见他,愣了愣:“陈兄弟?你怎么在这?”
李伯辰又往后退了两步,孟娘子跟过来。他低声道:“我听说是被妖兽害死的,就过来看看。”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以前往隋国北边跑过商,见过被妖兽害死的,我想瞧瞧是不是。”
孟娘子吃了一惊,想说些什么。但看李伯辰脸色凝重,便想了一下,道:“你……好吧。你真要看?那我进去说说。”
又低声叮嘱:“你可看仔细点,这话不敢乱说啊。”
她这样相信自己。李伯辰觉得有点感动,便道:“大姐放心,我知道轻重。”
孟娘子又说了一声好,转身走进门去。隔了一会儿,她走到门边招招手,道:“陈兄弟,来。”
李伯辰也走进门。孟娘子在一边将门关上,对那对母子说了几句话,老妇走过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同孟娘子将两人搀开。
李伯辰先走到供案旁将油灯取了,又走到尸首旁,将席子掀开。
味道并不好闻,的确已经故去几天了。尸首还没来得及装殓,几乎还是死前的模样。他看到一条巨大创口从锁骨一直延伸到小腹,两端都豁着,锁骨也粉碎了。
他立即意识到,这绝不可能是人做的,至少不会是没有修行过的人做的。要想弄出这样的伤口,自己或许可以——以魔刀迫出刀芒,全力斩出。
但这人是个乡民,谁会这么干?
且看这角度,不是被正面斩上的,更像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譬如尖利指甲,斜斜地划了一下。他心中生出一股寒意——妖兽。
但他一时间不能确定是哪一种妖兽干的。看这伤口,那妖兽的体型应该极大。他在北原见过的体型大的,有驼、肿头、浑甲、蛮甲等十来种。但这些都没有利爪,造不成这样的伤口。
倒是有一种飞妖,叫做镰曲。可那东西大则大矣,却不善长力。此地虽说已算是李国的北边了,但与北原之间至少还隔着数百里的莽苍群山,镰曲飞不过来。即便真飞过来了,也早该被发现了。
难道是另外什么自己没见过的大妖么?
似乎是见他脸色不大好,孟娘子走过来憋着气,低声道:“陈兄弟看出来了没?”
李伯辰将草席盖上,对尸首暗道一声得罪了,又对孟娘子道使了个眼色。孟娘子愣了愣,低呼道:“……真的!?”
他还没答话,屋门却忽然被一脚踢开,听一个男人喝道:“乱传什么?谁教你们这么讲的!?”
李伯辰转脸一看,见是个穿黑布白边制衣的男人。干瘦干瘦,腰间挎着一柄刀。这装扮与白天在镇上看到的那些巡街的一样,该也是朱厚手底下的人吧。
这人大步进屋,厉喝道:“周家的,你们乱讲什么?什么妖兽?不是说了是仇杀吗?”
死者应该是姓周。他喝问的该是那个女人。
那女子一听他的喝问,立时吓得哭不出声,倒是男童哭得更大声了。这人进了屋,才看见孟娘子,语气便缓和了一下,道:“哦,孟娘子也在啊。”
孟娘子皱了皱眉,道:“孙差,干嘛这么吓人?孤儿寡母的。”
那人冷笑了一下:“孟娘子,这种话乱传,不是扰乱民心么?传到朱大将军耳朵里,少不了要把人拿去坐监。我不是也为他们好。”
又盯了李伯辰一眼,再看那女子:“周家的,你不要乱传话。外面的人也都听着,这是仇杀。咱们的人还在找冯三,找着了,自然水落石出。”
小蛮说,这死者生前是郎中,曾治死了一家的孩子。这孙差口中的冯三,就该是那孩子的父亲吧。他们怀疑是冯三杀的。
但他们没看见尸身那道豁口么?李伯辰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明白了些。山中有妖兽的传闻,该的确是朱厚的人放出的风吧……也许正如铁匠于猛所言,是为了叫人从山里出来,到这儿来。
可眼下要是真有了妖兽,那就不妙了。妖兽现身伤人,朱厚真想做个一地的官长,总得派人去剿吧。但叫他那些人,到山里去对付妖兽?只怕要搭上几十条人命,还未必成功。
所以,最好还是“仇杀”吧。
这是一种很愚蠢的做法,但李伯辰也觉得不是不可理解。朱厚本质上是个山匪,总不会真的“爱民如子”——就是那些正经有官身的,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死上个把乡民动摇不了他的根基,死了他手底下的兵,才疼得要命。要是那妖兽过些日子自己走远了,才最妙的。
李伯辰低叹口气。他原本想,要是证实了是妖兽做的,就通报当地管事的。但如今看这位孙差的模样,怕是指望不上。
他便打算先离开。但刚挪了一下脚,那孙差又盯过来,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生得干瘦,可一双眼睛却很亮。李伯辰便道:“新来的住户。”
孙差打量他几眼,道:“新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住在哪?报了户头没有?”
这人语气咄咄逼人,李伯辰心里觉得不大痛快。但听他之前说的话,已经大概知道是个什么脾性,便道:“住在坡上。买了孟娘子家的宅院。”
这时孟娘子道:“孙差,咱们这儿什么时候有报户头的说法了?往哪儿报?”
孙差笑了一下:“从前没有,往后就有了——我问你呢,到底报了户头没有?”
李伯辰皱了皱眉,心道这人是在拿自己撒气么?他实在不愿在这时候惹出纠纷,正打算开口,孟娘子却忽然从他身旁走到门边,往外一看,高声道:“谁家的狗咬个没完?不知道管管吗!?狗仗人势的,连自己主子也不认了!?”
外面那些人原本还在低声说话,但听了孟娘子这么一喊,立时都不做声了。
孟娘子喊完了,又走回来道:“孙差,你继续说。”
李伯辰瞧见孙差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对眼珠子像是要掉出来。他喘了两口气,抬手点点李伯辰:“这事儿,明天再说。”
而后转了身又踢了一脚门板,大步走出去,喝道:“看什么看!?都散了!散了!”
外面人的人笑起来,孙差大步出了门。李伯辰看了孟娘子一眼,心道昨天听她说话只觉得这人爽快热情,没料到发起脾气也这么了不得,真是人不可冒相。
孟娘子先对那对母子道:“哭一哭就歇歇吧。你哭坏了,孩子怎么办?乡里乡亲,大伙儿都不会叫你往后过不下去的。”
又对李伯辰道:“陈兄弟,咱们走吧。”
两人走出院外,李伯辰道:“孟大姐,那人是做什么的?”
孟娘子哼了一声:“早十几年的时候,一家都是我家长工。现在弄了个里长当,不用管他。陈兄弟,你刚才是说,真是妖兽?”
李伯辰道:“我练过武,实在很难想象是人做的。那个冯三不是武人吧?那就不可能是他。要说是妖兽的话……我也不敢肯定是哪一种。”
说到此处,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便道:“这事,是不是不好告诉朱厚的人?”
孟娘子道:“说了也不会管。”
李伯辰道:“那就麻烦了。要真是妖兽,万一跑到屯里来,就不是死一两个人那么简单了。”
孟娘子皱眉想了想,道:“实在不成,去问问常老先生。”
李伯辰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想了想,低声道:“孟大姐,我有个事情看不大明白。我在外面的时候,听说常老先是被朱大将军强行留在这儿的。可我昨天看那位常先生,好像也不像……不像……”
孟娘子笑了一下:“外面瞎传。常老先生也是为了我们好。”
她说了这话,就不再多言。李伯辰愣了愣,意识到自己才和她相识不到两天而已。纵使她再爽快热心,有些事也的确不好说的。便道:“嗯。”
走到孟娘子家门前,孟娘子道:“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带你去说说看吧——真是妖兽?”
李伯辰道:“咱们总得查一查,也好安心。我很喜欢这儿,实在不想再搬家了。”
孟娘子点点头:“好。”
两人分别,李伯辰大步回到家里,林巧换了衣裳,迎上来问他:“阿辰,怎么样了?”
李伯辰本想瞒她。但又想,她也不是寻常人,早点知道,也好有个防备。便道:“只怕真是。”
林巧看起来吓了一跳,李伯辰便从墙上取了刀,道:“暂时倒不会有什么事。正好明天和孟娘子拿这事去问常家人……我也好见见我那位外公。小蛮,我出去转一圈——别担心,就在周围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林巧道:“……好。”
李伯辰本以为她会叫自己不要出门,但没想到这样干脆。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小蛮果然是很知道轻重的。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忍不住又抱了她一下,才走出门。
从这里往北看,能瞧见莽苍群山。但此时衬着月色,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像巨大的妖兽。李伯辰下了坡,沿着小路往山那边走,用了两刻钟的功夫才走出屯子,见到面前一片草甸。
穿过这片草甸,就该进了山吧。但他停住脚步,找了个草窝坐下,深吸一口气,阴灵出窍,又将阴兵唤了出来。
姓周的那人既是死在山里,此地山君就该知晓。
他去看周围的地气。周遭一片黑暗,但丝丝缕缕的地气却泛着白光,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他心里一松,暗道,好在这儿还是有山君的。但此处有许多崇山峻岭,山君所辖范围应该颇大,他虽看到了地气,却没法儿确定它们到底汇聚去了哪里。
这就好比一个人能很容易地看到溪流的走向,可要是一只蚂蚁,就只能看到面前浩浩汤汤的汪洋了。
他决定以阴神领阴兵,往山里走一遭。他如今能离体近千步,再往前一两里地,该是没问题。他想见见这里的山君——要在李国以外的地方,不会这么干。可在这边,从前的北辰既已死了,那一界便也关闭过。这儿的山君没了约束,想来不会在意什么灵主之类的事情吧。这个险,也值得冒。
他便在夜色中直行而去,待身边地势渐渐拔起、林木茂盛时,才叫阴兵分列两侧,停下脚步,道:“陈伯立前来拜山!”
他以阴灵之体喊话,生人自然听不到。又使了些神通,叫神念融入到地气之中。此地山君若在,该是能够感应得到的吧。
他喊了这一声,便稍待片刻,可没有回应。便又道:“灵主陈伯立前来拜山!”
可还是没人应。李伯辰有些纳闷,又有些失望,心道莫不是这里的山君也没了?可看那地气的走向,又不像。难不成是因为没了北辰的节制,这里的山君也不管事了么?
他又试几次,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只好返回。心道,明天该进山去看看。在山中顺着地气走,总能找到汇聚之处,也就能瞧见那山君了。
他的肉身是藏在草窝里的。那草窝没过人腰,将他遮掩得严严实实。他附回身上,正要站起来,忽然听着一人道:“……老祖宗,那北边是怎么说的?”
他心里一跳,忙定住了。这声音有些熟悉,略一想,记起是常秋梧的,且离自己并不远。
老祖宗?常秋梧在和常休说话的吗?
又听另一个人道:“彻北公境况并不好。要真是如此,也不叫人意外。只是,隋不休为什么会到孟家屯来?我还没有想通。”
听着“隋不休”三个字,李伯辰心里一惊——隋不休在孟家屯!?
他原本不想偷听别人说话,可这三个字叫他没法儿站起身了。他慢慢地转头,透过荒草缝往声音来处看了看,果真见常秋梧与一个背着手的老者缓行在草甸中的小路上。今天的月亮虽没有昨天的圆,可也将路上照得明晃晃,那老者须发皆白,身形高大,腰杆挺得很直——他就是常休……自己那个外公的吧!
但路上虽亮,李伯辰这草窝中却是黑漆漆的一片,藏身于此,这两人不使神通,该不会觉察的。李伯辰犹豫再三,到底没站起来,在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屏息凝神。
常秋梧又道:“我昨天见了他一面,觉得他人倒不坏。要真是隋不休……老祖宗,你说他是想与李生仪会盟么?这岂不是说,北边的战事远比我们所知的更坏?”
他昨天和隋不休见过面?李伯辰心道,那隋不休眼下在哪?难道在朱厚的山寨上?朱厚将此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是隋不休的功劳么?
常休道:“隋王得国不正、礼仪不张,自然不会有人为他效死力。战局如此,也是情理之中。要说隋无咎想与李生仪会盟,这倒有可能。”
“隋无咎在四横山自立为君时,身边只千把人。这些人,在被魔国占据的地界想要自保,断无可能的。他真要退,也只能越过澜江和屏山,退到李境来。但隋无咎野心颇大,到了李境,李生仪断不会以君主之礼待他。真要说会盟,恐怕还遥遥无期。”
常秋梧道:“那……”
常休沉默片刻,低叹口气,道:“只怕他是为庭葳那孩子来的。”
常秋梧道:“难道彻北公觉得他在我们这里?”
李伯辰心中一跳——这是在说自己吧!他们知道世上有自己这么一号人?
常休道:“是否知道,都该会想试一试的。要庭葳那孩子真在世,便是如今的武威候。李生仪虽也是宗室,可出身毕竟不及。要论正统,也该你那位表爷爷是正统。”
“我想,隋无咎要真遣隋不休来,只怕是想要这正统之名的。他们要与我们一同尊他为君的话,自然也就有理由在李境称孤道寡了。这隋不休,该是想来先探一探吧。”
李伯辰听了这些话,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自己这出身,难道真的这样金贵?早知道如此……常休当初会不会后悔叫常庭葳出了门?
……也不对。似乎也并非是常休容不下常庭葳,而是常庭葳怕累及家人,自己出逃的吧。唉……当年的事,真是一笔糊涂账。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这时已经慢慢走到他藏身的草窝旁。李伯辰坐得更加小心,不敢发出丁点儿声音。好在这时渐渐起了微风,吹得草甸中的荒草略略倒伏,倒是叫他隐蔽得更好了。
但两人走到此处,却站下了。常秋梧道:“老祖宗,那么要不要我明天再去见见他、探探他?这人新搬来,该也在观察情势。要是能弄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我们也可进退有据。”
他又顿了顿:“其实也可再确定一下,这人究竟是不是隋不休。我听说那位公子已是龙虎境……今天这山里刚出了事,明天也可以邀他一同进山。”
李伯辰听到此处,一下子愣住了。“新搬来”的?原来他们是在说自己!?
他发了一会儿怔,只觉得一头雾水,常秋梧和常休,因为什么怀疑自己是隋不休的?因为年纪仿佛么?这也太牵强了吧!
他左思右想也弄不明白,但听常休道:“也好。”
两人站了一会儿,常秋梧又道:“那这山里的事情,朱厚该是管不了的了。明天我进山,要真是妖兽,老祖宗,得请你叫他派人手。”
常休道:“也好。”
他说了这话,又叹道:“那朱厚,心胸中竟然真有了些格局。或许是北辰在上,要老夫重出山吧。秋梧,他来过几次了?”
常秋梧道:“七次了。”
常休点点头:“下次再来,叫他进门吧。”
常秋梧道:“好。”
两人便又站了一会儿,谈起别的话来。李伯辰心道,看昨天常秋梧的样子,很重礼数。今天常休提到隋王时,又说他“得国不正、礼仪不张”,可见也是很重礼仪的。
但这样的两个人,似乎对朱厚都没什么恶感,常休还真准备去辅佐他……难道那朱厚,真是个非凡人物么?是自己将他误会了?
可他又想,起初知道朱厚这人,是因为在那一界中听了九三来报。九三是阴差,该不至于说一个凡人的坏话。那时候说那朱厚连妇女、小儿都杀,奸淫掳掠作恶多端,难道常休不知道么?
此地简直太奇怪了!
但他只能耐着性子又藏一会儿,听两人说了些礼仪伦常上的学问之辨,才慢慢又走远了。两人的境界都不在他之下,李伯辰没敢阴灵离体去查看。再等上足足一刻钟,才慢慢站起身。
他沿路走回家,已经听不到周家女人的哭声了,心想该是哭累了吧。但等看到自家院门时候,却忽见一个黑影在门前的路上晃了几步,似乎远远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忙蹿到墙边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难不成是常秋梧?但又想,常秋梧那个模样、性情,该不至于这样鬼鬼祟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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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大步走到门前去,作势要开门。又忽然往旁边一蹿闪到墙角,低喝道:“什么人!?”
那人的确是在墙边藏着,被他这么一喝问,吓得一哆嗦。李伯辰这时候才将他看清了——是那个干瘦的孙差。
此人被他喝破行踪,索性将胸一挺,道:“大呼小叫什么?我来办事来了。”
他说话时口气仍有些发虚,又顿了顿,才道:“我是来看看你家。你家两口人还没报户头。”
要他白天在这儿,或许是真的。但晚上趁夜来,就可疑了。李伯辰略一想,心道这人难不成是因为在周家受了孟娘子的气,到我这儿撒气了么?不至于气量如此小吧?
此时周围也没什么人,他就不耐烦再同这种人打马虎眼,冷笑一下,沉声道:“户头?怕是找我撒气来了。”
孙差此时胆气壮起来,竟也笑了一下:“是又怎么样?我听说你是逃难来的?不管你从前是什么人,虎落平阳到这儿了,还是小心点。往后我——”
原来真是如此小人。李伯辰实在很难理解这种人的想法,不晓得为了一口气就要找旁人麻烦究竟有什么好处。要他平时一个人,自然懒得与他计较。但瞧见身边这宅子,心思又有不同——里面可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了。
他就笑了笑,故意上前一步,低头看他,道:“你知道我逃难来的?可不知道我逃的是什么难吧。告诉你,我手上人命有不少。惹着了我,我手里再多一条人命,远走高飞就是了。你么,就得埋着了。”
他身形高大,孙差就只到他胸口。被他这样抵着,仰头也不好仰。又听了他说这狠话,忍不住退了一步,道:“你……你要做什么?”
李伯辰伸手抓住他的腰刀。这人该没料到李伯辰真敢夺刀,愣了愣。李伯辰再一用力,一下子将刀连鞘挣了过来。这鞘是系在腰上,被他这么一扯,孙差的身子被带得转了两圈,一下子跌到地上了。
可他这么一摔,不但没大呼小叫,反而瞪起眼睛,一声都不吭了。
李伯辰知道了他是什么货色,便将腰刀抽出,在月色下一晃,道:“孙差想要我报户头?好,明天来找我。”
说了这话,屈指在刀身上一弹。只听崩的一声响,刀尖立时被弹断了。
孙差跌坐在地,看不分明脸色。但听着这脆响,双腿猛地颤了一下,又往后挪了挪。李伯辰轻蔑地一笑,将刀还鞘丢在地上,转身进了门。
结果瞧见林巧就等在门口儿,看见他道:“你把那个人怎么了?”
李伯辰愣了愣:“你见着他了?”
林巧道:“嗯,之前听见外面有人走,以为你回来了,开门看了一眼。”
李伯辰道:“用不着管他。我把他刀弄断了,这人该不敢再来了。”
他边说边往屋里走,林巧道:“我还以为你把他给……”
李伯辰笑了一下:“怎么会。何至于为了这点事杀人。”
但话虽如此,他却忍不住又想,要这人是个不知死活的无赖,真的不依不饶呢?诚然用不着“为了这点事杀人”,但似乎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难不成能去朱厚那里告状么?即便真去了,朱厚的人不管,又怎么办呢?
他想起自己今天劝方耋的那些话——有些麻烦,是少不了的。这孙差要成了自己的麻烦,自己要,还是不要?取了他的性命,自然没麻烦,但有违心中的道理。留着他这麻烦,自己却要受这小人的气,连着小蛮也过不安生,那也没有道理。
要自己的话,解决的手段该会多些。譬如夜里用铁索勾了他的魂,吓一吓。再不济,叫阴差去办。但这是自己,要别人呢?譬如方耋那样的?大丈夫不该受小人的气,那时候他一刀将此人杀了,自己也不好说他什么。
但要是,寻常百姓呢?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是很难一个人解决的。其实问题不在于一个个的人,而在这些人所组成的群体。
他想到此处,转脸道:“小蛮——”
但说了这句话,忽然愣住了。因为他记得自己刚才刚刚进了门,正在往院中走,可此时却发现已坐在堂中了——手里正端着一盏茶!
林巧坐在他对面,手中捉着针线,正在缝些什么。见着他这模样,笑道:“你回过神了?在想什么?一声不吭。”
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才道:“哦,在想常家的事。”
但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刚才是与在散关城外的庄园中一般么!?那时候他想了些生死的问题,便神游物外,不晓得过了多久,刚才,也是之前的那种状况么?
前些日子,他也曾努力想再进入到那种状态之中,可无论怎样苦苦思索都未能如愿,很像寻常人学着“入定”——拼命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但总隔了一层纱。
难道说这种状态强求不来么?得真的思考到了某个关窍,才能自然而然地开始体悟?他心里一时间有些茫然,又有些欣喜。似是摸到了些头绪吧……是要去琢磨生死之事?且不是去想自己已经晓得了答案的,而真该去认认真真地思索一些难题究竟该如何解决么?
此次虽然没有收获如上次一样的效果,但至少,也算摸到门路了吧!
如今他对修行一事,也算有了些了解。但思来想去,也不曾听说过何门何派有这种“顿悟”的法门、或是要求。
寻常人也许用不着,但,或许因为自己是“北辰”么?
灵神与修士之间的差别,是在于对“道理”理解的不同么?可在庄园中所想的那些事,和刚才所想的那些事,其实都不算什么特别的“难题”——对于自己而言也许是,但对于自己来处那些大学问家,或许早就知道该怎么解决了。
这还是因为“积累”二字。许许多多的岁月中,王朝更替、百姓疾苦,自然会有许多人来想这些事。又经过反反复复地试错、验证,最终很多问题不是人空想出来的,而是用人命填出来的。那些大学问家们,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的。
这世界虽说历史也很长,但因为有修法,倒是比来处的历史要简单得多。在来处,人们过不下去,自然揭竿而起,其中不免伴随多少血与泪的思考。可在这儿……寻常百姓怎么奈何得了修士们?真要过不下去,那也只有死了。除此之外,没别的路!
要是“成为货真价实”的灵神,真得需要想明白这些道理的话……他虽不是什么哲人、学者,却也比这世上的人多了太多了的积累了。
李伯辰想到此处,忍不住长出一口气。这世上虽有灵神,且自己就算半个灵神,可他始终也不是很信“命运”、“天注定”这种事。倒是此刻,终于忍不住心想,难道我来到这世上……真是天命么?
这时林巧将手中针线放下,道:“阿辰,是遇着什么为难的事了么?”
李伯辰这才回过神,托着手中茶盏又了想了想,将心神收束,道:“哦……是有点……嗯,我是在想,怎么和常家人说。”
又把茶盏放到一边,将之前在草甸里听到的那些对林巧说了一遍。末了,道:“我之前担心他们的立场。可是听了这些话,觉得他们人都不坏。就在想……要不要相认。”
林巧先微微侧脸听了,又重将针线拾起,一边慢慢地走针,一边道:“那,你想吗?”
李伯辰道:“我不知道。小蛮,你怎么想?”
隔了一会儿,林巧道:“我觉得……还是先不要吧。”
李伯辰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只见过了他们,还没见过朱厚。阿辰,要是你和他们相认,他们真要推举你做……嗯,武威候,或者武威君,那怎么办呢?”
“你要是做君主,一定要有自己的基业,那镜湖山的基业就是现成的了。朱厚要是个知进退的英雄,该会拥戴你。可要不是呢?阿辰你就要除掉他了。可你今天说不至于杀门外的那个人,到那时候,能狠得下心杀朱厚么?”
“你想啊,朱厚那个人,辛辛苦苦经营了自家势力,你跑来,杀人,夺了——我知道这种事你做得到,却做不来的。”
“所以……我想,等你知道了朱厚是怎样的人,再想要不要去认你外公也不迟。”林巧抬眼看着他,“阿辰你是英雄,哪怕我想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可也知道你到底要做大事的。既然要做大事,就不要心急。”
李伯辰看着她,觉得心里泛起一阵暖意。是因为她刚才说的这些话,也不只是因为她说的这些话。
连他自己,都没怎么考虑过“君主”、“基业”这些事。他眼下虽然知道自己是李国王姓后裔、是北辰加身之人,可要说“争霸天下”,也一直是个藏在心中的隐约念头。偶有神采飞扬的时候,才会跳出来,在心头滚上一滚。
他觉得自己其实不算是“胸怀大志”之人,要在承平时、要没修行,最多也只能做一个农夫或者商贩。可这些天来,小蛮竟为自己想过这么多事么?她之前虽然说不希望自己再轻言生死,但也是觉得不该将男人拴在身边、也希望自己能有所作为的吧。
李伯辰便道:“你说得对。”
林巧笑了一下,又道:“阿辰,还有些话,我能说吗?”
李伯辰笑道:“咱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林巧想了想:“是……你之前叮嘱过我的。说,你是李国王姓这件事。”
李伯辰愣了愣,才记起来。这是当时要带她走的时候同她讲的吧。但那时候只觉得两人要一道行走江湖,却没料到如今成了夫妻。算起来,从那时到现在不过二十来天罢了,却好像过了好几年。
人都说快活的日子很短,但李伯辰倒觉得很长。也许是因为太喜欢这日子,将每一时每一刻都搁在心上细细品味的缘故吧。
他便柔声道:“小蛮,你我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林巧轻轻嗯了一声,又想了想,低声道:“在竞辉楼的时候,我听到你和那个人说话——你是李国王姓……还有气运在身,是不是?”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是。”
当日在竞辉楼与叶卢说话时,的确提到自己的出身,林巧都听去了。之后说起气运时,叶卢将她迷晕了。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李伯辰已经知道小蛮其实极为聪明。当日那些话、今夜常家人那些话,也该能叫她猜得出来了。
林巧便道:“阿辰,这些事我也不是很懂,你不要笑我。”
“只是我从前听人说过,君王们要是驾崩了,气运就会传给别人。大多时候,是君王在驾崩之前主动将气运传给王子,可要是走得突然,那气运就说不好落到王姓当中的谁头上了,对不对?”
她竟然知道这些,叫李伯辰有些吃惊。但又想,她从前见过那么多人,见多识广也不足为奇。她这些天只悉心照料自己,表现得像是个寻常妇人。但其实只是不愿意多说吧。
便道:“对。”
林巧就又道:“那……现在,有你,有临西君。那人那天说他是替天子招揽你,可你把他杀了。要是他们觉得招揽你不成,就该会去找临西君吧?”
他们的确去了。李伯辰没对她说白天听到的事情,是怕她担心,但没料到她竟猜出来了,真是聪明!
“对。”
“阿辰,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和临西君都不听天子的号令,他们会怎么做呢?李地的人心还是都在李姓的,他们想要得到李地,现在还是得要一个李姓才好。”
“要是……这世上的王姓不只你和临西君,还有一个呢?要是那一个被他们找到了呢?要是那个人同意为天子做事……他们就会想要除掉你们两个吧。这样,无论气运在你还是临西君身上,就都到那个人的身上了。”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道:“对。”
他的确想过这种可能性。要天下李国王姓只剩自己和临西君,那自己暂时该是很安全的。因为临西君势大,自己要被除掉,气运立即就到了他身上。那时李生仪如虎添翼,就几乎不可能被扑灭、被掌控了。
因而即便考虑到临西君,天子的人、空明会的人,也不敢对自己不利。
但要是如林巧所言……自己的确也很危险。
“所以阿辰,你该自保。”林巧道,“像临西君一样,有很多部属,有基业,才能自保。有人再想要除掉你的时候,你总能抵挡一阵子。你抵挡住了,临西君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也会帮助你。到那时,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你孤零零一个人要好多了。”
李伯辰先前听她说话,还抱了些“只是听听”的心思。觉得她既然极聪明、又为自己着想,那听一听总对自己有启发。可听到这儿,到底认真起来。他的身份、他的秘密,从前都没法儿对别人讲。如今小蛮知道了自己的一切,终于有人能在这些事上为自己出谋划策了,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发妻。
他只觉心里又高兴又感动,忍不住起身坐到她旁边,道:“对。小蛮,你说得真好。”
林巧道:“阿辰,我刚才对你说做大事不要急,是说不要急于一时。现在对你说要尽快自保,也是说不要急于一时——下回,要是还有人来劝你为天子做事……你可不可以,假装答应,多给自己挣些日子呢?”
李伯辰只一想,便道:“好,我也答应你。”
林巧愣了愣,忽然笑起来:“哎呀,我说了这么多——阿辰你不要笑我,我这些天一直都在想,就忍不住说出来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李伯辰笑道:“都说得很对。”
又想了想:“小蛮,你希望我去夺取天下么?”
林巧眨眨眼,道:“很希望。”
李伯辰道:“为什么?咱们成亲那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又自嘲地笑笑:“我这人,也不适合号令群雄吧。”
“因为那时候我没听过你对方耋说的那些话。”林巧看着李伯辰,认真说道,“阿辰,我反而觉得你最适合做一个君主。你对方耋说的那些,这世上所谓的英雄们,都说不出的。哪怕说得出,也都做不到的。”
“这个世上,会杀人的人太多了,可是像你一样,不会杀人的人太少了。要是你做了国君、做了天子,才是天下人的福气。”
李伯辰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好。那我就听你的话——总有一天,要叫你见到这世上人人安居乐业,天下大同。”
林巧看着他,道:“我相信你。”
两人对视片刻,李伯辰只觉得胸中豪情万丈,心中又柔情似水。他忍不住站起身,要将林巧抱在怀里。但林巧笑了一下,将手一抖,道:“你先试试这个。”
李伯辰一看,是一件黑色的短褐。这是头一次有人为他制衣,忙接了过来。林巧道:“还没走完针——你上身试试看。”
李伯辰忙将上衣脱了,矮了身小心翼翼地穿上,正合适。
林巧退后一步看了看,轻出口气,道:“这就最好了。”
李伯辰笑着转了一圈,慢慢脱下,又将林巧手中的针线接过,一同放在桌上。上前一步,一下子将她打横抱起,往东屋走去。
林巧惊叫一声,笑道:“不成不成,今天不成。”
李伯辰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怎么不……哦,你是……”
他边说边将林巧放了下来。但林巧道:“不是。”
李伯辰愣了愣,又听她道:“今天不成,往后也不成了。”
他再愣一会儿,看到林巧白净的脸上漾起两团红霞。一个念头腾的一声冲了出来,他只觉身上泛起热气,胸口突突地跳,说话也有些发颤:“小蛮,你是……有、有了?”
“嗯。”
李伯辰猛地抬手往旁边一击,只听咔嚓一声响,门框一下子裂了。他忙将林巧护住,但好在门框没有倒下来。可此时也管不得什么门框了,想要将她一下子抱起,却又赶紧缩了手,只道:“怎么会……哈哈当然会……哈哈太好了!”
林巧只笑着看他,道:“好了好了,别闹了。收拾收拾,快睡吧。”
李伯辰高声道:“好、好,我来,你歇着!”
他又好好抱了抱她,才转身走出去。他一边将桌上的茶盏、尚未缝制好的衣裳归拢了,一边觉得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快活得漾开了。原本心里还在担忧许多事,可如今却都觉得不值一提。
等他熄了堂屋的符火灯走回里间时,见林巧在侧躺在床上用手撑着脸,问他:“阿辰,要是个男孩,叫什么?”
李伯辰搓着手走来走去,道:“叫……叫……你想叫什么?都依你!”
林巧笑道:“这可不成,哪有这个道理。”
李伯辰嘿嘿笑了两声:“我说有,那就有了。要是你想不出……嘿嘿,就叫……嗯……哎呀,不行,不能随便叫。我明天去问问常秋梧,有没有什么讲究。”
林巧道:“那,乳名你总该取一个吧?”
李伯辰道:“诶,这个可以。乳名嘛,就叫辰生嘛!对吧,我李伯辰生的儿子!”
林巧笑道:“才不是你生的——好吧,那,要是女孩儿呢?”
李伯辰道:“女孩儿?女孩儿也好,女孩是小棉袄——蛮生?哈哈不成,不好听。那就叫——”
他忽然想到那天晚上在林中过夜时,林巧独坐湖畔的样子,又想到常庭葳。便道:“就叫念慈吧。”
林巧愣了愣,又低声道:“念慈……好,阿辰,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李伯辰走过去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道:“等他们来了这世上,我一定给他们一个好世道。”
第二天李伯辰起得尤其早。先去灶间烧了热水,又熬了一锅粥。等粥的时候将咸鱼撕成小条在锅上蒸着,在另一口小锅里煮了鸡蛋、又切了些萝卜、菘菜心焯了水,另调了一碟酱。
他走到院中把院子也扫干净、再给两匹马上料喂水,想了想,回到那一界去,用魔刀将那条鱼干也切了些。他想,那煮蛋的小锅是从此界带出来的,该有非凡的效果,那这鱼干,也该不是寻常物吧。
他切了一小片尝了尝,只觉口感像木头一样,很难嚼烂。但含了一会儿,口舌生津,一股暖意流入肚腹,顿觉精神一振。
从前他在那一界待得久了,身体中积郁的灵力都一时化不开,便没打这东西的主意。可眼下看,这东西的效力该不比被自己囫囵个儿吃下的须弥胎差吧?每天细细地刨一些给小蛮吃了,正相当。
等他把吃食摆上桌,林巧才起床。两人说说笑笑用了早点,李伯辰便将曜侯抽了出来,搁在桌上,道:“小蛮,这刀你带着。”
林巧愣了愣,李伯辰道:“我这刀里面有阴兵。一会儿我进山去,先把阴兵唤出来,你要觉得害怕,我就叫他们待在宅子外面。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喊一声来人,他们就来救你。”
林巧伸手摸了摸刀,道:“阿辰,那你呢?”
李伯辰笑了笑:“要是今天真遇着一个妖兽,阴兵也没什么用。你别担心,我现在不是无牵无挂的人,要收拾得了那东西,就动手。要是吃力,我就想法喊人再去,一定不会有事。”
他还想再对她说说那些阴兵是何种模样,林巧却道:“嗯,那……你可小心。”
李伯辰稍觉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林巧会好奇这刀里的阴兵是怎么回事、又是何种模样,没料到她似乎并没兴趣。他心想,或许是她对修行这方面的事情了解得还不是很多,不晓得“阴兵”到底意味着什么吧。
本来她如果要问,自己是打算将一切都细细说给她听的。可这样也好,她知道得少些,也就担心得少些。
李伯辰便站起身,还想再叮嘱几句,却听院外有人叫门——是个孩子,喊着“猪猪”之类。
该是孟娘子。李伯辰道:“那我就走了——你要在家里无聊,可以去找孟娘子说说话。”
林巧笑道:“不会的。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李伯辰握了握她的手,取了魔刀,转身走出去。
推开院门瞧见孟娘子,见她左手牵着一个男孩,右手牵着一个女孩,道:“送他们去学堂里,问问你要不要去。”
又看到李伯辰手里的刀:“呀,这就带上了?”
李伯辰笑了笑:“以防万一。”
他和孟娘子往常家宅子里走。远远看去,那三进院落极有气势,便道:“常老先生家人不少吧?”
孟娘子道:“不多。就老先生和常先生。还有一位,名讳常高宜,是常先生的父亲,前些日子到吉州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常家人丁凋落至此么?便道:“因为当年的事?”
孟娘子道:“嗯。常家人也是守土死国的。”
这时男孩在一边道:“猪猪收徒死光。”
孟娘子道:“可不许乱说!”
李伯辰笑道:“他喜欢小猪?”
那女孩儿一下子捂着嘴笑起来,道:“他不喜欢小猪,他叫你猪猪!”
李伯辰愣了愣,才意识到第一回这男孩瞧见自己往院子里跑时口中叫嚷的“猪猪”,原来是在说“叔叔”。那刚才是在说“叔叔守土死国”吧。这男孩虎头虎脑,女孩也粉雕玉琢,李伯辰又看了几眼,觉得心里一阵欢喜。
他从前不讨厌小孩子,可也谈不上喜欢。但昨夜知道自己将为人父,再看这一对孩童,只觉得心里又暖又软,忍不住道:“他们叫什么?”
孟娘子笑道:“大的叫小满,小的叫花生。”
李伯辰将这名字在心里念了念,想,这两个名字蛮有趣,可我起的那两个也不坏!
两人走到常家宅前,正瞧见常秋梧站在门前阶上。见着孟娘子,正容道:“孟家娘子,今天有事,不开课了,抱歉。”
上次见他时,他穿了书生袍,今次却是短打扮,腰间悬着一柄剑。
孟娘子见他这模样,愣了愣道:“常先生也要进山么?”
常秋梧道:“是。”
又对李伯辰点点头:“陈兄弟,你也要往山里去?”
李伯辰心道,他此时还将自己当成隋不休的吧?也许正在这儿等着自己呢。便道:“是。听说山里可能有妖兽,我也去瞧瞧。”
常秋梧脸上露出些笑意:“好,我们同行。”
李伯辰也笑了笑:“那就再好不过了。”
两人同孟娘子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往山里走去。天气愈发暖和,田间地头一片微绿,已经可以看到农人下田劳作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常先生,我听说朱厚从前名声不大好,没想到把这里治理得井井有条。”
常秋梧道:“是啊。此地虽小,但经营得好,也是一方基业。”
李伯辰心想,他和自己只见过一面,不该说“基业”之类的话。如今既然出口,是在将自己当成隋不休试探吧。他实在很想听听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便道:“常先生,有个问题我不是很懂,想请教请教。”
常秋梧道:“陈兄弟客气,我们一起探讨。”
李伯辰便道:“我来的时候路过不少城镇,所见的都是百姓孤苦无依、流离失所。此地能有此气象,该是因为至少还有人能够管一管。我听说临西君那里也称得上人人安居乐业,治下亦有法度。”
“但要是一地有一地的基业,往后彼此起了冲突,又怎么办呢?都是李国子民,岂不是受苦的还是百姓?”
常秋梧笑了笑,道:“陈兄弟说得也有道理。那,陈兄弟觉得该怎么办呢?”
李伯辰道:“我只是好奇,常家很有民望,怎么会留在这里,而不去辅佐临西君呢。”
常秋梧看了他一眼,道:“陈兄弟的语气,听起来也像是运筹帷幄之人。”
他是在暗示自己的身份吧?李伯辰便装作听不懂。
常秋梧背了手,又道:“临西君李生仪此人么……望似人君。”
李伯辰想了想,觉得后面这句似乎不是好话——是说他“看起来像是做人君的料子”?那实际上呢?
要自己是寻常人,他说到此处该不说了。但他将自己当成来探听消息的隋不休,该会再说些吧。果然,又听常秋梧说道:“迁来此地之前其实和李生仪打过交道。那时候是十几年前了吧。”
“他刚刚起事,势单力薄,但因为是唯一一个王姓,还是有许多李国故旧暗中追随他的。这种事,该从长计议,万万急不得。若是心急,不但自己有麻烦,别人也会有麻烦。”
“那时候我与家祖都劝说李生仪,务必等根基稳固,再称孤道寡。但他却一意孤行,起事第二年便自号临西君。如此一来,哪怕五国暂不将他放在眼里,也是要剿的了。”
“结果追随他的故旧世家……唉,其中许多是在国难中幸存下来的,又遭了灭门之祸。自那之后,我们清楚此人德不配位,也就避到奉州了。”
原来临西君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李伯辰想了想,也不好评判李生仪人品究竟如何。十几年前……李生仪该和自己年纪仿佛吧?要是因为年少气盛,非要那么干,或许如今他自己也在后悔呢。
他便道:“原来是这样。但这些年临西君名声在外,看起来倒是经营得不错。”
常秋梧看了他一眼,眼中稍有些讶色,该没料到李伯辰会帮临西君说话。但又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道:“看起来的确不错。但这不错也并非全无代价——五国伐李已经大损元气,北边魔国又步步紧逼,再经了十几年前那一遭,谁都打累了。因而,与五国各地驻军心照不宣——他经营临西地,各国也就不再轻言刀兵。说起来,眼下他与五国的王室关系都还称得上不错呢。”
这件事,李伯辰倒真没料到,忍不住问:“追随他的人就没什么异议么?”
常秋梧道:“六国之内的事,都还是人的事。但北边的战事,则是人与魔国的事。李生仪不愿在此时便宜了魔国——有这种大义在,谁会有异议呢?”
他说话时语气中略有些嘲讽之意,李伯辰不知他是对李生仪的这种做法不以为然,还是觉得李生仪仅是在沽名钓誉。
不过说到此时,倒终于可以问自己想知道的了。便道:“哦……那常先生,要这世上的李国王姓后人不只临西君一人呢?”
常秋梧想了想,道:“真要是那样,那人如今也是势单力薄,恐怕难成气候。”
李伯辰立时道:“那,要是外有强援、内有如此处一般的基业呢?”
常秋梧眼中精光一闪。此时两人走到了昨夜那片草甸中,他默不作声地行了几步,沉声道:“什么样的强援?”
李伯辰道:“譬如,也是个五国之中的王姓呢?”
常秋梧缓行几步,道:“那自然是大有可为了。”
李伯辰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不知怎的,他觉得心里略有些失望。想了想,意识到是因为常秋梧的态度吧。他显然认为自己是代隋无咎来问双方要不要结盟。
他虽然是李国王姓后裔,但在隋国生活那么久,也自觉是半个隋人。又对十几年前李国的灭国之战没什么体会,因而心中对隋国、对五国其实谈不上什么恨意。
可常秋梧、常休不该如此吧。那场劫难中,那么多人死去,国仇家恨……他竟真的愿意与隋无咎结盟么?他刚才说起李生仪与五国“媾和”时面露讥讽,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他终于忍不住道:“常先生,我还以为你们对五国王室恨之入骨。”
常秋梧笑了笑:“英雄应时而动,应势而动。要只恨,就是空谈了。”
李伯辰也笑了一下,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常家人瞧不上临西君,看他对自己这个“隋不休”所说的话,似乎的确有再拥立一位李国王姓后裔的意思。可如此一来,往后难免同室操戈,那他到底是为了李国,还是为了私利呢?
这种做法,岂不是与叶卢想要自己做的很像么。而且,他似乎也没说过“那位王姓后裔”的态度如何,是觉得要真把自己找到了,自己一定会乖乖听话的么?
昨夜小蛮对自己说,要想自保,最好还是得有基业。可李伯辰到了此时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留在这儿,与常家人一道了。
此时两人穿过草甸,走上往山里去的道路了。李伯辰心道,罢了,这些事也不急,今天还可以回去跟小蛮商量商量。便道:“常先生,你带干粮了么?”
常秋梧愣了愣,半晌没说话。李伯辰一想,知道他该是误会了——在想自己这话到底有什么深意。便笑了笑,拍拍腰间系着的布袋,道:“我带了几张饼,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常秋梧这才反应过来,道:“哦……我倒是没带。但咱们该也用不了多久的功夫。”
李伯辰心想,难道他原本只是打算来转一圈?更多是为了和自己说话?他心里又有些失望,但也只嗯了一声。
之后两人便只说些闲话。再走上约一个时辰,已入深山,道路都不见了。常秋梧带他走上一道山脊,从此处望去,只见群山莽莽苍苍,深处生起雾霭,镜湖山、孟家屯,都看不到了。
常秋梧长出一口气,道:“屯里的人进山采药,多半是在这附近。”
又往前面一道悬崖上一指:“周家人该就是在那里被抬回来的。”
李伯辰头一次进山,便往四周多看了几眼。见他现在所在的这道山脊一侧是深谷。那深谷颇为宽阔,底部还有一条小河,另一侧则又是延绵的群峰。他皱了皱眉,道:“常先生,底下这山谷是一直通到北边么?”
常秋梧道:“应该是。屯里有些更北边的山民迁过来,就是从这山谷里走的。”
“从这里往北,这山谷有多长?”
常秋梧想了想:“这个不好说。但三四十里是有的——有人就从那里,经这山谷来。”
李伯辰想了想,心里一跳。从此地到北地,之间隔了四五十里的群山。可要是这山谷足足足蜿蜒了三四十里,岂不成了天然的通道么?李国北境不像隋国那样有战事,就是因为天险,可要是这山谷一直通到北原那边去……妖兽说不定真过得来!
他沉声道:“这山谷……要真是妖兽害了周家人,只怕不好。”
常秋梧愣了愣,似乎是想了一会才明白他说什么,笑了笑:“陈兄弟多心了。我在这儿也住了十几年,妖兽军在北原也攻了十几年,但从没有妖兽在这山里现过身,可见北边的群山和堑江是挡得住的。”
李伯辰摇了摇头:“我觉得未必。常先生,前十几年,妖兽军的攻势其实不是特别猛。因为他们之前把北原拿下来了,死伤甚重,该也是在慢慢休养生息。到了这两年元气恢复了,才又开始南下。”
“我在想,之前的十几年这片山可以成为天险,一是我说的缘故,二是因为有山君。可十几年前李国一场大乱,许多在世灵神也参战了,只怕也伤了元气。要是……北边临着堑江那里的山君没了,魔国修士,譬如说化虚、天魔境的修士,用神通将群山摧垮了呢?”
常秋梧听了他这话,似乎也吓了一跳,道:“有这样险?”
看他这模样,李伯辰心里倒舒服了许多,想,他也还是在意北边战事、并非只想着争权夺势的。但又感慨,一路走过来,极少听到李国人说魔国如何。一方面是因为经历战乱自顾不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三面环山、地理位置太过优越,因而放松了警惕吧!
他便低叹口气,道:“常先生对北边的事情可能不是很了解。北原在二十年前还是咱们的,是十几年前天子伐李的时候,北边军力空虚,才被他们趁虚而入夺了。”
常秋梧道:“这个我知道。”
李伯辰点点头,道:“我虽然没经历过当年北边的大战,但听说妖兽、罗刹、须弥人在那两三年间死伤足有十几万。所以之后他们才无力继续南下,我们才得以在无量城、万有城一带拒守。但从前几年开始,魔国人又强攻了,到今年,隋境的当涂山终于丢了。我想,他们在隋境动手,没理由不试着在这边也想想办法。”
常秋梧脸色凝重起来,想了想,道:“惭愧。我实在不通军事,多亏了你今天的话。陈兄弟,那我们去那个崖上好好看一看——今天怕是要吃你的饼了。”
李伯辰一笑,道:“好说!”
话音一落,他便往那崖上跃去。这悬崖其实并不高,五六丈而已,也有一条小路可以从侧面绕上去。但李伯辰想瞧瞧常秋梧大概是个什么境界,便一下子跃起两丈高,落到一块石上。脚不停歇,再一点,又蹿了上去。三纵两纵的功夫,已经站在崖上了。
这时再往下看,只见常秋梧也如一只大鸟一般掠了上来,身形极为潇洒飘逸。李伯辰心道,这人境界绝不在自己之下,该已经是龙虎境了。那,常休会是灵照境的么?
他刚想要喝一声“好功夫”,却听常秋梧道:“那边有人!?”
崖上生着一片茂密树林,如今都泛了绿意,也称得上枝叶繁茂。李伯辰听他这话,忙转过来往身后的林中看去,果然瞧见一个人——靠坐在一株树下,像是睡着了。
他愣了愣,心道这人会不会是孙差口中这几天也未归家的冯三?和周家人有仇的那个?有这样巧么?
那人脸上、胸口都有大片的血迹,已成黑褐色了,该是干涸了许久。要是他自己的,只怕已是尸体了。李伯辰想到此处,常秋梧却已大步赶了过去,口中道:“你有事没有?!”
先前试着从他口中得到消息的时候,对他接连失望。但如今看他这个模样,李伯辰又对他再生出些好感来。无论这人在大势上如何想,但身为李国旧贵族、龙虎境的修行人,却能因一个寻常山民而焦急,实在很难得。
只是,也许常秋梧没怎么与人搏斗厮杀过,实在很缺乏经验。在这种荒郊野岭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此地,即便李伯辰自己也得好生看看才敢上前,他却径直奔过去了。
他忙道:“常先生,小心!”
常秋梧此时已走到那人身前,听了他这话,才顿了顿脚。
但听得那靠坐在树下的人长长了出了口气,像嗓子嘶哑了许久一般,又睁开了眼,把头往旁边一偏,直勾勾向两人看过来。
原来这人还活着!
经李伯辰提醒,常秋梧也谨慎了些,便只在这人身前两步远处站下,道:“兄台,能听着我说话么?伤着哪儿了?”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知道这人该不是冯三。那,也是进山的山民么?可昨天才在此处抬了周家男人回去,怎么会没看到他?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瞧见那人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常秋梧没听清,又上前一步道:“你说什么?”
此时那人的两只眼睛忽然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像珠子一般。双臂双腿又飞快一颤,一下子攀到了树上——李伯辰看得分明,他动的时候,脑袋像是被钉死在半空中一样,挪都没挪一下,可身子却已经贴上了树干……竟成了个脑袋从后背上探出的模样,仿佛一只人形的大蜘蛛!
他登时觉得身上一麻,意识到那种预感又来了,立即喝道:“小心!!”
要是他站在常秋梧那里,此刻该当即抽身拔剑。但常秋梧见了这人的模样,却先愣了一愣。这一下很要命,那人的双臂与双腿忽然反曲过来,两肋下也啪的一声,一下子裂开了——八根肋骨探出,瞬间化为八条细且长的腿。
此时常秋梧才伸手去握剑柄,但那怪物的手、脚已经向他当胸刺了过去。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李伯辰是连救都救不及了。
好在常秋梧终于反应过来,在这刹那之间,先向后跃起,双腿将那怪物的双脚踢了回去,又一探手,把怪物的双手给握住了——那已不是人手了,手指并拢,化成了一柄匕首样的骨刺。
他一纵落地,李伯辰也已拔出了魔刀,正欲摧动刀芒斩过去。可要命的是常秋梧竟然低喝了一声,掌心忽然爆起两团电芒,他身周登时现出八个炫目至极的光点,李伯辰离他有两三步远,仍能感觉到自己毛发都立了起来,裸露的皮肤也一阵一阵的刺痛——是常秋梧使了神通!
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这人从前没打过架的么!?连进退配合都不懂,这样岂不是把我给阻在后面了!?
他心里这话音还未落,便听到常秋梧啊的痛呼一声,身周的电光一下子散了。可刚才那光芒实在太耀眼,此刻李伯辰眼中还一片白花花,一时间也看不清。他只得先自己往后跳出两步,稍待片刻,才瞧见是那怪物又用一只骨腿刺了过去,将常秋梧的大腿给刺穿了。
他来不及多想,终于挥刀斩出去,喝道:“来!!”
他此时是养气境的巅峰,这刀芒比在散关城外庄园中时还要厉害。怪物没来得及将手脚收回,登时被斩断。刺进常秋梧大腿里那只骨腿,也被击得粉碎。
常秋梧的身子跌落在地,那怪物吹号般地低鸣一声,转身蹿入林中去了。奔跑的时候身上又不停探出骨刺来,将那人身撑得支离破碎,落了一地的血肉。
李伯辰瞪了常秋梧一眼,道:“你怎么样!?”
常秋梧脸色铁青,手也有些发颤,只道:“那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李伯辰便知道他该无大碍,也知道这人是帮不上忙了。他境界不低,可这怪物似乎也极为难缠,否则自己刚才不会觉得浑身一麻——那是有生死之忧的警兆。
这个常秋梧,只怕没怎么和人交过手,此刻虽谈不上吓懵了,但也是六神无主了。
便道:“你在这儿等我!”
飞身向林中纵去。又听得常秋梧在身后道:“等一等我——”
李伯辰赶忙又加紧几步,把他远远甩到身后了。
林中树木茂密,那怪物腿脚很长,一时间不是很灵便,李伯辰倒勉强跟得上。他看那东西的模样,忍不住想起在庄园中见到的朱毅,两者是有些相似的。就在心里暗道,难不成又是那样的魔物?谁搞出来的?朱厚么?他们不管这事,就因为这个?
想到这儿,忽然哎呀一声——我忘记答应了小蛮的事情了!
可追已经追到这儿了,总不好再退回去。要是这东西受惊跑了,也不知道下一次何时才能逮着它。眼见着那怪物快要消失在密林里,李伯辰将牙一咬,伸出手去,喝道:“破!”
一道雷光自掌心发出,前方数颗一人合抱粗细的树木登时被摧垮,树冠倾倒下来。那怪物也捱了这一记,立时被凌空击飞,一下子撞到前面一块巨石上了。李伯辰从倾倒的树木间闪过,魔刀一扬迫出一记刀芒,又轰在怪物脊背上。
那怪物又吱吱嘎嘎地叫了一声,登时再被斩下两条腿。
他心里略松了口气,暗道自己如今这手段已比在庄园时强了不少,对付这东西似乎也不吃力了。正要再冲过去、再给它两记,怪物却已转过了身,不逃了。余下的五条骨腿往土地里一插,两人之间的地面忽然泛起一阵土浪,便听得身旁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大片树枝像触腕一般裹了过来。
这东西会使神通!?
李伯辰忙将魔刀在身周一划,将探来的那些枝杈斩断,但那些东西源源不绝,又围了过来。此时林间也响起呜咽风声,天顶忽然浓云汇聚。他与叶成畴来时艳阳高照,暖风拂面,李伯辰身上是出了汗的。但被这风一吹,身上的汗水全没了,只觉骨缝里都冰凉凉地疼。
下一刻,又听得那风声中混杂了些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地上的枯枝烂被风搅起,竟隐约成了一个又一个人形,向他冲了过来!
李伯辰忍不住一愣,一个念头猛地跳出来——这怪物难道不是魔兽,而是山君!?
眼前这情景与无经山君斗应慨时几乎一模一样!
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却记起曜侯已经留给小蛮了——他娘的!他立即向后飞掠而去,又斩出两道刀芒。要那怪物真是山君、又召来了阴兵,这刀芒虽伤不到阴灵却可将山君给阻上一阻的。他又低喝道:“我乃北辰灵主,你好大胆!”
可那山君却不理他这话,反倒随着阴兵一同扑了上来。此时它现出真面目,看着像一只巨大的蜘蛛。但那头颅却有三对眼睛,嘴巴虽咧得极大、布满利齿,但也很像人。李伯辰只觉它这模样略有些熟悉,可也顾不得多想,一把抓住腰间刀鞘往前一推,又喝:“退下!!”
他这刀鞘中是封了原本李定那张“北辰之宝”的,他见过李定以此退去山君的阴兵。他虽然不知道怎么用,但北辰之宝的符纸既是用北辰宝印制成的,自己这北辰帝君没理由用不了。
果然,扑到他面前的阴风忽然顿住,在原地打起旋儿来。那怪物也原本也攻了过来,一瞧见阴兵停住,似是愣了一愣,三条腿刺入土中,另两条腿擎在半空,仿佛不知该不该落下来。
趁这当口,李伯辰再往后一退,阴灵出窍,立时瞧见周围滚滚地气都汇聚在了这怪物身上,叫它的身子仿佛笼在浓重云雾中一般。
果真是!
刚才那符宝起了作用,此刻他头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便抬手在地气中狠狠搅了搅,喝道:“散!”
他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可话音一落,那地气却果真散了去。怪物该也感受到什么,登时受了惊一样蹿起,一下子跃到树冠上了。李伯辰立即附回肉身,心中却已大定——这玩意儿在李国地界做了山君,自然受的是我的气运,怕它什么!?
地气散了,周围的阴兵便也散了。那些活物一般的枝杈亦定在原处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李伯辰持刀在手,抬眼往上瞧,便见大片树冠窸窸窣窣地颤个不停,似是那怪物正在其间游走,但一时又不敢攻下来。
这东西好像不会说话,看起来与畜生无异。但李伯辰又想到它之前的举动——先装作人引人上当,见势不妙便蹿入林中。捱了自己的刀芒知道跑不了,立即借着地气反击。等发现周身地气一下子散了,又懂得逃命——虽不能说话,可也算极聪明的了。
难不成……是什么野兽的阴灵,偶然得了山君的空位,暂时还没完全弄懂人事么!?
可又为什么不逃了?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你要能听得懂我说话,就该知道我不但能散了你这地气,还能叫天雷来击你——还不快现身!”
树冠之上的怪物似乎停了一停,不动了。李伯辰心中一喜,想,它是听懂了吧!
正要再开口,却听身后有人叫道:“陈兄弟,你怎么样!?”
是常秋梧。怪物一听着他的声音,立时长鸣一声,猛地往他来处蹿去。李伯辰在心里破口大骂,这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时常秋梧在林间现了身,李伯辰还没来得及出言提醒,怪物已从树冠上猛地蹿下,向他直扑而去。常秋梧此时是执了剑的,见到怪物倒没像刚才那样发怔,又该是因之前的反应觉得惭愧,有意表现出胆气,不但没退,反而挺剑便刺。
他那剑身上附了一层电芒,登时将林间映得如同白昼。怪物被他这么晃了一下,就落了个偏,一条腿从他肩头斜斜刮过,却只刮破了衣裳。
常秋梧便一剑刺入怪物心口,口中喝道:“受死!”
怪物吃痛,五条腿没命地乱抓。常秋梧得了手,该是心中得意,将剑抽出又补了一剑。但那怪物五条腿猛地一抓,一下子将他给抱住了,二者一同往旁边坡下滚去。
李伯辰有心帮忙,可他们混做一团,他也无能为力,只能提刀飞奔向前,吼道:“常兄撤剑!”
但这种时候,常秋梧是绝对听不到的。更要命的是两人之前在山脊上走,这悬崖其实就是山脊陡然凸起的另一段。常秋梧与怪物沿坡滚了几滚,速度已越来越快。偏那怪物似乎是觉得难逃一死,索性将他紧紧抱着,死也不松开,眼看就已到了坡边,一旁就是深谷了。
这深谷虽说不是直上直下,但也十分陡峭,还有些凸起的岩石、老树。李伯辰心知不妙,忙飞奔过去想看看能不能将常秋梧拉回来,但已晚了。
两者滚到深谷边,忽一腾空,往下坠去。坠到一半时才落在坡上,在一块石上一摔,总算分开了。那怪物张着五条腿,还在四处乱抓,常秋梧也手脚并用,想要攀住些什么,但也没抓住。又撞了几次,总算落到谷底,仰面躺着不动了。
李伯辰心里一凉——这山谷至少有二十来丈,常秋梧或许是龙虎境,相较寻常人也称得上是铁打的身子了,可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倒是那怪物摔落下去,还能动。五条腿只剩了三条,在地上试着爬起,但又摔倒了。李伯辰忙提刀沿坡跳下去,用了几息的功夫才落地,心里倒也顾不得骂人了,先奔到常秋梧身边一探鼻息,见还有气,只是胳膊折了一只。
他稍微放了心,才大步冲到怪物身旁,喝道:“别动!”
其实他此时并不想杀它了——哪怕这东西真是新继位的山君,也该晓得一些山君才知道的辛秘。它能听得懂人说话,要能将其驯服,也许可以问出好些东西来。
但怪物刚才受了常秋梧两剑,似乎已对李伯辰完全失去信任。三对眼睛一竖,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抬腿便刺。李伯辰闪身让过这一击,手起刀落便断了它两条腿,又喝:“别动!”
怪物这下站不稳,终于摔倒在地,身子颤了一阵子,忽然又从肋下探出几只小腿,飞快往远处攀去。李伯辰叹了口气,大步赶过去。但此时又听得山谷中传来一阵马蹄声,稍后便有一队骑士踏着河水冲了过来。
没等他看清那些骑士的模样,便听半空中嗡嗡两声箭鸣,怪物一下子被钉在地上了。
而后当先的一个骑士才一手持一柄一人多高、手腕粗细的大弓,一手扬着马刀奔至怪物身旁,一个错身,将它脑袋斩下来了。
到此时,这东西终于死得不能再死了。
李伯辰持刀又往前走了两步,停下脚,心道今天真是倒了大霉,没一个帮忙,全是来捣乱的。
再看那坐在马上的骑士,只见他身形魁梧,面方口阔,头上随便梳了个发髻,发丝乱蓬蓬的。但身上的装扮却很不凡,上半身是件鱼鳞铁甲,锃亮锃亮,下半身则穿着缎裤,深紫色。
他手中那张大弓显然不适合在马上用,可能在四五十步之外两箭将怪物钉在地上,可见也是使箭的好手。再看他刚才斩下怪物头颅时的力道,也瞧得出此人修为不凡。
李伯辰只想了一想,就知道此人的身份。
该是朱厚。
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躲,可这谷底甚为平坦,两人又只相去二十来步,没什么地方可躲的。便心道,也罢,我何必在这种人面前藏头露尾?又想,可见真不能随便发誓的——要刚才真记着自己对小蛮说的话,不去追这怪物,也就不会和朱厚撞个正着了。
他索性将刀一振,稳稳站下了。
此时朱厚将马勒住,往他这边看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七八骑,都跑到怪物身边勒了马看,见它死了,纷纷喝彩,叫道,“大将军高明!”“大将军神功盖世!”“真他娘的准!”“好哇!嗯……好哇好哇!”
朱厚将马刀还了鞘,抬起一只手,那些人才不做声了。他又看了李伯辰几眼,策马走到怪物尸身旁瞧了瞧,忽然一笑,道:“嘿,这就不是我杀的。”
再转脸看李伯辰,高声道:“兄弟,本事不错啊,哪里人?”
李伯辰沉声道:“屯里人。”
朱厚愣了愣,笑道:“我这儿竟然有你这样的猛士?不瞒你说,我追这东西已经好几回了,都他娘的叫他跑了!没想到折在你手上!”
李伯辰拿刀往一旁指了指:“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也是因为常先生帮忙。”
常秋梧是在一堆乱石后昏死过去的,他这么一指,朱厚才瞧见那边还露着两条腿,愣了愣,道:“常秋梧?”
“是。”
他忙一打马冲过来,口中道:“常先生怎么样了!?他妈的,看什么看?来救人!”
这话是对身后那几骑说的。那些人一听,忙也策马跑过来。但李伯辰知道常秋梧性命无忧,便只往一旁让了让。
不过这个朱厚倒真叫他觉得意外。听他说话,虽有些粗俗,却叫人觉得很亲近,并没有想象中江洋大盗的那种阴厉冷酷之气。他看了尸体,说并非他自己的功劳。见了常秋梧昏迷在地,急切之情也是真的。
如今跳下马蹲在地上给常秋梧把脉,看起来对也自己全无防备……李伯辰实在没法儿将这样一个人同九三口中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对上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想了想,慢慢往后退了两步。要是这朱厚忧心常秋梧的伤势而不顾得他,正好可以悄悄离去。
但又瞧见朱厚随从中的一个人忽然转了脸,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瞧了瞧,皱起眉。
李伯辰一怔,一个念头跳出来——这人难道是庄园里跑掉的那几个人其中之一!?
果真是——那人又盯着他的魔刀看了看,忽然一挺身,将腰间的刀拔出来了,喝道:“是你!!”
再叫:“大将军,是他!是他!就是他!杀了大公子的就是他!!”
他这么一喊,朱厚猛地转身站起,道:“什么?”
那人往李伯辰这边冲了两步,又想起什么,赶紧退回到朱厚身边,道:“就是这人杀进园子里,把大公子杀了!”
此时,李伯辰倒觉得心中一定,不再忐忑了。索性笑了笑,道:“嚯,真是冤家路窄。”
另外几个随从也立即拔了刀,将他围在当中。将他认出来那人便叫:“小心小心,这人不好对付!”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昨夜小蛮说自己未必乐意杀这朱厚。可如今看,不杀也得杀了。
他正准备举刀,却见朱厚抬手压了压,又将他上下一打量,道:“朋友,真是你杀了我儿?”
李伯辰实在没料到朱厚能有如此气度——在这种时候,竟还会先问上一句。
他便略一犹豫,到底没出手,只道:“是。”
随从立时聒噪起来,破口大骂。但朱厚皱眉厉喝:“闭嘴!”
又看李伯辰:“你我无冤无仇,因为什么要取我儿性命?”
李伯辰笑了笑:“你真不知道朱毅在散关城做了什么事?”
朱厚想了想,道:“说来听听。”
要是寻常的匪首,李伯辰只会觉得这话是在戏弄讥讽,该出刀了。但他之前听了朱厚的话、见了他做事的模样,心中便道,难不成这人是真心在问?
他略沉默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朱毅带了匪兵冲进散关城,烧杀劫掠。杀的不是城里官军,而是寻常百姓。我这人,最看不惯这种事,杀他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大将军的公子。不过即便知道,刀下也不会留人。”
将他围住那几人似乎开口欲骂。但之前得了朱厚的令,也只动了动嘴唇。李伯辰见此情景,忍不住心道,无论朱厚这人如何,节制手下倒的确有一套。要他手底下的都是如此令行禁止,也能称得上是一支强军了。
朱厚听了他这话,眼一瞪,看向将李伯辰认出那人,道:“他说的是真的?”
那人愣了愣,忙道:“一……一派胡言!”
朱厚点点头,转脸看李伯辰,将腰刀抽了出来。
李伯辰低叹口气,心道,这人果然脱不了土匪脾性。可下一刻,朱厚猛一挥刀,竟将那随从的脑袋斩了下来。
余下人都吃了一惊,甚至有一人的刀落在了地上。就连李伯辰也怔了怔,不知此人是不是在泄愤。但朱厚将刀上血水一甩,还入鞘中,沉声道:“好。原来如此。”
想了想,又冷笑一声:“不成器的东西。我叫他往散关去,是叫他善待父老,巩固基业。可他倒做了这种事,死有余辜!”
又对李伯辰一拱手:“兄弟,多谢保全了我的名声。”
李伯辰又看了地上那头颅几眼,才确信他是真的死了。他此刻只觉头脑一片混乱——这人在做什么?他是真的公允磊落至此?可要是这样的人,从前残杀妇孺又怎么说?那朱毅化成了魔物……难道这事朱厚也不知情?是旁人背着他做的么?
又或者……他是见自己是与常秋梧一道的,因而暂且按下了杀心,为他的大事,不愿得罪常家人?
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答话。这时候常秋梧“嗯”了一声,转醒过来。朱厚忙转了身,道:“常先生,你怎么样了?”
常秋梧转眼看了看他,一时间略有些茫然。又隔一会儿,才低声道:“哦……没事——朱将军,你见着陈兄弟了么?”
朱厚愣了愣,往李伯辰这里看来。
李伯辰便在心中低叹口气,知道这时候也隐瞒不了自己的身份了。便道:“常先生,我不叫陈伯立,我叫李伯辰。”
常秋梧该是摔得七晕八素,又反应一会儿,才道:“李……伯辰?”
又瞪起眼睛:“你叫李伯辰!?”
李伯辰道:“是。”
他该是猜出自己的身份了吧。昨天晚上听他与常休说话,知道他们晓得自己的存在、晓得常庭葳有一个孩子。该是沿着常庭葳出走的路线一直南下,查到了那村子里。但既然没将原本的“李伯辰”带走,应该是在常庭葳身故之后才查过去的。
那时候原本的李伯辰该已从军,他们只知道这个名字,而找不着人了。
此刻,自己这“李伯辰”又跑到孟家屯,且也是个修行人,又有意与他亲近……常秋梧应当猜得出,自己就是常庭葳的那个儿子了吧。
不过这事,朱厚未必知道。他该只觉得自己是个杀了隋国王孙的低阶军官。
常秋梧怔怔地思量一会儿,就要扶着石头站起身,朱厚忙过去搀他,道:“常先生,小心哪!”
常秋梧一把抓住朱厚的手,盯着他,道:“朱将军,我之前听说,令公子在散关遇害。”
又瞥了李伯辰一眼:“此事一定有误会,看在我的薄面上……”
朱厚苦笑一下:“常先生,放心吧,那事没什么误会。”
又转身道:“就是这位李兄弟取了犬子性命——我已问过他,朱毅在散关城残杀百姓,没将我的话听进半句去,险些坏了我的基业。李兄弟为民除害,我绝不会怪他。”
常秋梧与李伯辰之前的反应一样,也愣了愣。随后又想笑,可该意识到笑也不妥,便板起脸,松开朱厚的手对他作了个揖,沉声道:“朱大将军胸怀江海,气度惊人,我常某佩服!朱大将军,昨日家祖已说过,要将军再登门,便叫我引见。”
朱厚脸上立即现出喜色,道:“好、好、好!那我一会儿——不妥,等我明日备齐大礼,再请常老先生出山!”
再转脸对李伯辰道:“李兄弟,不打不相识,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又对身边的人喝道:“回去撤了追杀令!”
他身边那些随从看起来很不情愿,但也只得齐齐应了一声。
常秋梧似乎对朱厚这做派不觉奇怪,李伯辰倒是越看越疑惑……世间真有如此人物么?他自问,就是自己遇上这种事,也做不到这种地步的。
这时常秋梧又道:“朱将军,那怪物——”
朱厚往数十步之外一指:“已经死了。”
常秋梧道:“那还请朱将军将它送到我那里去。这东西古怪,我得请家祖瞧瞧。我还有几句话想和李兄弟说。”
朱厚笑了笑:“好。”
他转身走开,又将随从招呼了,去搬那怪物的尸体。
常秋梧便走到李伯辰面前,见朱厚的人走远了些,先盯着他看了看,又低声道:“你……”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常先生,家母常庭葳。”
常秋梧摇摇头,又点点头,脸上神情变幻。忽然躬身一礼,道:“表爷爷恕罪,小辈之前不懂礼数,多有冒犯。”
李伯辰吓了一跳,忙托住他的手,道:“常先生,千万别这么叫我!”
之前与小蛮开玩笑,曾说论辈分,自己反而是常秋梧的表爷爷。可如今这四十多岁的人真这么叫了,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但常秋梧摇头,道:“怎么能乱了礼数,表爷爷——”
李伯辰忙道:“实在要叫,那就叫我……李兄?这样行不行?不然朱厚也要觉得怪。”
常秋梧皱了皱眉,但到底改了口,道:“好吧,那晚辈无礼……李兄。”
李伯辰这才松了口气,转脸一瞧,见朱厚的人已空了一匹马出来,将那怪物的尸首合力搬上去了。他们做完了事,也没再走过来,而是在一旁等着。
这朱厚对常秋梧实在是很尊重,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可要不是,倒更说明此人实乃人中龙凤了。
常秋梧也随他看了一眼,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家再说,我们先回家——老祖宗一定欢喜得不得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吧。”
两人走过去,朱厚看起来甚为欢喜,又叫随从让了两匹马出来,一行人便沿着谷底的河流往山外走,那几个随从则在后面小跑跟着。
走了一段路,朱厚道:“常先生,李兄,你们是怎么捉着这东西的?我可堵了它好几次,都叫跑了!”
常秋梧笑了笑,道:“主要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李兄神勇。要没他,你见着我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
朱厚一挑眉,转脸看李伯辰,道:“哦?我可真没想到——李兄弟,从前是做什么的?”
说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瞧我这记性,李兄弟从前是位将军么!正经的将军,可不是我这草头大将军能比的。李兄弟,我听说你在隋境杀了人,眼下既然来我这里落了脚,我又求贤若渴——就来我山上怎么样?我不叫你伺候我,我是大将军,你就做副大将军!”
要与他之间没有杀子之仇,李伯辰听了这些话,该对他印象极好。但他此时实在不知道朱厚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就只能笑了笑,道:“我初来乍到,一切都不熟,与大将军之间也有误会。这事,请容我再想想吧。”
朱厚不以为意,只笑了笑,道:“没什么误会。既然是常家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好,李兄弟,你好好想想,朱某虚席以待!”
李伯辰不再答话,朱厚便转脸同常秋梧说话。李伯辰听他们的对话,觉得这两人虽谈不上亲近,可也该是很熟悉的。这么说,朱厚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么?怪不得常休昨夜决定辅佐他了。
不过之前听常秋梧将自己当做隋不休时所说的那些话,他们也有可能想把朱厚当做傀儡来用。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朱厚忽然转脸道:“对了李兄弟,昨天夜里,有个狗才跑上山,对我说山下屯里来了个武人,看着要对我不利,说的该是你吧!”
李伯辰愣了愣,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厚笑了一下,又道:“我起先把这事儿当真。可之后那狗才又说,那武人的娘子生得十分漂亮,说我正可收了填房——他娘的,我一听,就知道那小子没安什么好心。但觉着也是我治下的人,就只把他打出去了。”
“李兄弟,今天我见着了你,又把误会化解了,这事我就不能就此了了。你说说,想叫我把那个狗才怎么办?”
他该是说的那个孙差吧。李伯辰实在没料到那人会卑鄙无耻至此——昨夜将他教训了,还以为会知难而退,没料到竟用如此险恶的法子来对付自己。他当时觉得那人罪不至死,可如今知道他竟将小蛮也牵连进去,那实在死有余辜。
便在马上拱了拱手,道:“朱将军,既然是你帐下的事,我也不好多说。”
朱厚点点头,冷笑一声:“好。李兄弟,今晚我就叫人把那狗东西的人头给你送过去!”
他说了这话,又瞥了李伯辰一眼。李伯辰一怔,心道这人是在试探自己么?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个“杀伐果断”之人?难道他真有意招揽?
他索性也笑了笑:“就不必送给我了。丢了就是。”
朱厚仰头大笑,一打马,快跑出去。
一行人回到屯中时,田间、路上的人已经不少了。李伯辰本以为这些人见到朱厚会避让不迭,可没料到他们真瞧见了,竟纷纷放下手头活计,大将军长大将军短地招呼起来,颇为热情。
朱厚听得受用,哈哈大笑,将手探进身前的袋中一抓,扬手便抛出一把铜钱,喝道:“父老乡亲,朱厚有礼!”
乡民立即趴到地上去找钱,口中也不忘感恩戴德。李伯辰瞧见朱厚那钱袋子是挂在鞍前的,一左一右共两个。他这样的身份出行,根本用不着带钱,那这钱是专门用来赏人的么?看那些乡民的表现,这事该也不是头一次了。
朱厚又边策马缓行边高声道:“乡亲们看着马上这东西没?周家死了人,就是叫这东西祸害了!是山间的怪物,不是什么妖兽!今天是常先生和这位李兄弟进了山,才把这东西除了——往后大家安心,有咱们这些人在,断不会叫乡亲们再遭这样的祸事!”
乡民们纷纷叫好,有胆子大的,还凑上前来看。一时间人们围在路边,他们这些人倒仿佛游街一般了。这东西虽然是李伯辰杀的,可之前在搏斗时也无暇细看,此刻朱厚有意叫人将尸首让到前面,他也就仔仔细细瞧了几眼。这么一瞧,觉得不大对劲——怪物身上还插着常秋梧的剑,背上也有自己斩出的伤口。但最重的一道伤口,却是在前胸的——从颈下一直延伸到腹部。
难不成这东西之前还受过别的伤?是朱厚做的么?
这时也到了常家门前,常秋梧下了马,道:“朱将军,要不要进来叙叙话?”
朱厚也下了马,一摆手:“诶,不敢不敢!我还是明天再来。”
常秋梧就笑了笑,又看李伯辰:“李兄,你呢?”
李伯辰也下马道:“我这一身实在不像话,我回去换身衣裳……往后再说吧。”
常秋梧似乎松了一口气,拱手道:“好。朱将军,李兄,我先回了。”
朱厚忙道:“请。”
李伯辰见他这模样,心道,自己不想在这时候就去相认,常秋梧也是一样的心思吧。一则,刚才进山的时候他把自己当成隋不休,说了许多话。此时该意识到那些话多有不妥了。
二则,他也得先回禀常休,好再确认一下自己究竟是不是他们的那个“李伯辰”吧。
他便也对朱厚拱了拱手,道:“朱将军,要没什么事,我也先回去了。”
朱厚笑道:“好,李兄弟,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
李伯辰道了别,便按着刀柄,转身走开了。
其实他背对朱厚时心中仍有些不安,是在提防他暴起发难的。但走出十几步,只听得朱厚又在大笑招呼那些围拢过来乡民,并没有在意自己。而那些乡民,也只顾着奉承朱厚。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要真与常家人相认了,往后怕是要麻烦。
他走到自家门前时,见院门开了一条缝,林巧探了半张脸出来。他只觉心中一松,快步走过去,道:“小蛮。”
林巧忙开了门将他让进来,先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才道:“你这是……和人动手了?那些人是谁?”
李伯辰叹了口气:“都是麻烦事。”
回到院中林巧去给他烧了水,又叫他换下衣裳,拿帕子蘸了水给他擦背,李伯辰便将山中的事都慢慢给她说了。等说完,外面的声音也没了,该是朱厚离去了。
林巧又将帕子在水里绞了一遍递给他,搬了张小凳坐在他对面,道:“他是这样的人?我真没想到。”
李伯辰一边擦脸一边道:“我也觉得古怪。这人——我暂且觉得他是为了常家人,故意容下我的吧——但能做到这个地步,从前怎么会只是个盗匪?”
林巧想了想,道:“其实也不足为奇。人要功成名就,不但得自己有本事,还得有时运。阿辰你现在还没有名扬天下,不也是一时间没遇到时运么?”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笑:“哈,这世上大概只有你这么高看我。这事先不提……我是觉得你昨天说对了。这个朱厚要在这儿这么受人爱戴,往后常家会怎么办?”
“还有,我一直想不明白,常秋梧之前为什么会觉得我是隋不休。”
他擦完了脸,林巧接过帕子搁在水里,端起盆走开,道:“嗯……这个你该去问问他们。阿辰,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找他们说话?”
李伯辰想了想,边穿衣裳边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就没想好。小蛮,你想叫我去吗?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看常家人有没有事,现在知道他们没事了。和朱厚也照了面,又知道他这人……唉,叫我杀他取而代之,我暂时下不了手。”
“你昨晚说叫我等等,那,到现在怎么办?”
林巧端着水盆走进厨间,道:“那,要是你怎么做我都没什么意见,那朱厚又真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你还会这样为难吗?”
李伯辰穿上衣裳走到堂中,见昨晚缝制的短褐已经做好了。他就随手拿起摸了摸,又想了想,道:“我是觉得你昨天说的有道理。我这样的身份,总不能东躲西藏一辈子。朱厚要真是个恶人,那我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自然除掉他。”
“至于我外公那里……他们真想叫我做个傀儡,怕也很难。我这人虽然脾气不坏,但在军中令行禁止是一回事,做个提线木偶又是另一回事。到时候真无可调和了,大不了一拍两散,他们会比我急。”
林巧在厨间笑了一下:“你看,你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李伯辰将短褐放下走到堂屋门口,道:“要不是你,只怕我还得多想很多天——小蛮,你觉得朱厚果真不是好人?”
林巧也走过来,道:“我也不知道……往后再想吧。”
又笑道:“阿辰,我晌午想吃鸡蛋羹,想吃蒸鱼。”
李伯辰忙道:“好好,我这就去弄。”
他走进厨间,一边捡柴火一边道:“你别忙了,快去歇着。鸡蛋羹蒸鱼,还想吃什么?”
“哦……你说,要是我今天晚上往常家去,要不要带点什么?”
林巧在站在厨间门口看着他忙,道:“不用吧。阿辰,你可得记着我说的话——不管常家人说什么,你都只管答应。你不想做傀儡,但也得先做了,才有机会去争一争。这儿实在很难得,民风淳朴,还有兵,还有你的亲族。你真想建立基业,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无论出了什么事,为我,为辰生或者念慈,你都得撑下来。”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我答应你。我这人就一点好,不怕苦也不怕累。现在有了你们,哈,我更不怕了。”
林巧便沉默一会儿,又倚着门边看他将火生起,轻声道:“在这世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李伯辰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说这句话,但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便笑道:“那当然了。不对你好,对谁好呢?你别站在这儿,烟熏着你。你回屋等我,两刻钟就开饭。”
林巧又看了他一会儿,道:“嗯。”
等她走了,李伯辰才又想,那山君是怎么回事?
那东西要是新得了山君的位子的话,今天的表现也算是在情理之中——野兽的阴灵与气运融合有了神通,可不懂人事、尚存兽性,伤人也说得过去。据说天地之间最早诞生的灵神,其实都是极残暴的。
但问题是,它那个模样,是什么野兽的阴灵?
无经山君现出真身时是一只红狐,这个山君,难不成真身是一只蜘蛛么?他可从未听说过蜘蛛也有阴灵……又总觉得它那样子有点儿眼熟,但始终记不起在哪里看过。
他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就先专心弄吃食。过了两刻钟,鸡蛋羹、蒸咸鱼都弄好了,又热了早间剩下的米粥。他将东西都端进堂屋里,道:“小蛮,先来吃饭吧。”
又记起孟娘子送的腌菜还有一些,便再跑去厨间把腌菜也细细切了一盘。
等再回屋子里落了座,又招呼了一声,林巧也没说话。李伯辰想,不知她是不是睡着了——昨晚两人说话,一直谈到鸡叫才睡的。便进东屋去看,可林巧不在。
他又去西屋看——西屋本是打算做书房,但眼下只有桌椅书架,连一部书都没有,空空荡荡的。
西屋也没人。他愣了愣,走到院中先去西耳房看,再去西耳房旁的厕里看,都不见人影。
李伯辰皱了眉,大步走到东厢房、倒座房里,无人。又出门到宅子边的菜园里看,见大梨树的花还开着,可还是无人。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慌,纵身蹿回院中,叫道:“小蛮!”
这么喊了几声,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院中回响。他头一次觉得这宅子这么大、这院子这么空。他开始觉得身上发热,可腿脚又有些发软,再跑回到东屋去,往床底下看、往桌底下看,仍找不见人,就又喝道:“小蛮,别闹了!”
屋外日头明晃晃地照着,热汗从脑门、脊背上渗了出来,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瞪起眼,心道,是朱厚么!?是他悄悄派人把小蛮绑了!?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立即冲到中堂去找自己的刀。他记得魔刀解下来放在条案上,一瞅,果真瞧见了。他一把将刀抓起,正要再冲出去,却听得当的一声响——曜侯被压在刀下,掉落在地了。与曜侯一同落下的,还有一片飘飘荡荡的纸。
他一下子怔住了。握着刀、盯着那纸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弯腰捡起来。
见纸上只有四个字:
阿辰,保重。
他站了片刻,退后两步,坐到椅上去。魔刀掉落在地,但手中仍捏着那纸。
他在竞辉楼的时候见过林巧写字。那天晚上,她在一张洒金宣纸上写,“春来晚”。
这四个字,就是她那种纤细秀气的字体。
他只觉头脑里和堂外院中的青砖地面一样,一片明晃晃,什么念头都泛不起来。这样无知无觉地呆了一会儿,视线慢慢落到一旁那件黑色短褐上,身子才猛地一抖,清醒过来。
他立即阴灵出窍,冲出院中。他能走千步远,又如一阵风,便将宅子周遭都晃了一遍。不见人,又冲进各家宅院里挨个儿看。等只剩常家未搜时,他也顾不得有没有什么阵法了,兜头就往里冲。
但院门和院墙忽然泛起一阵白光,数十个面目不清的人形光影立于墙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迫退回来,好似撞上一层铁板。
他就立即回了肉身,先到屋里着甲、带刀、牵马,亲自奔至常家门前。他跳下马,挥拳猛砸大门,喝道:“来人!开门!”
门被打开,一个小姑娘探头瞧见他这模样,吓了一大跳,叫道:“你……什么人?”
李伯辰一把将她推开踏进门,喝道:“小蛮!!”
那小姑娘在他身后吓得不敢动,叫了两声,常秋梧从照壁后快步走出来,见了他先愣一愣,道:“李……兄,这是怎么了?”
李伯辰瞪起眼:“常先生,看见我小蛮没有?我娘子!”
常秋梧又反应一会儿,才道:“你娘子?没有啊,怎么了?”
李伯辰只觉身上发凉,深吸一口气:“你不要骗我。”
常秋梧道:“李兄……哎呀,表爷爷!到底怎么了?”
李伯辰摇摇头,转身便走,道:“打搅!”
他冲出门又跳上马,常秋梧在身后又喊了几声什么,他也不想听了。他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为什么走了?因为什么?为什么?
这样奔行出几十步,另一个念头又泛了上来,他咬紧牙关,不去想它。但那念头像锥子一样一点一点往上钻,钻得他撕心裂肺。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到底将马头一带,又冲回到常家宅院前,道:“常先生,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觉得我是隋不休?!”
常秋梧张了张嘴,一时间没答他。李伯辰咬牙道:“因为那对耳坠?你那天说那对坠子是海青石,因为这个?那东西是什么来历!?”
常秋梧又往坡下他那宅子看了看,又想了想,终于开口道:“那东西,是隋国宫廷御制的。”
李伯辰觉得身子一晃,险些落下马。他闭上眼睛又睁开,道:“你确定么?”
常秋梧叹了口气:“孟娘子的婆婆,早年也曾出入李国宫廷,侍奉妃嫔。你要不信我,去问她也可。她也识货的。李兄,你的娘子,她……”
李伯辰在马上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道:“她走了。”
常秋梧想了想,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只道:“……哦。”
李伯辰长出一口气,道:“常先生。我要远行。”
常秋梧立即道:“去哪?”
李伯辰笑了一下:“不知道。常先生,帮我照看我的宅子。”
他说了这话一打马,飞奔出去。
耳畔的风呼呼地响,他瞪着眼往前看,头脑里一个又一个念头跳出来。他想起林巧曾为方耋说的那些话、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这二十多日来的桩桩种种。他在心里大叫,小蛮!小蛮!你到底是谁!?
可他觉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现在他的脑袋冷得像冰,许多念头利刃般地刺出来,叫他觉得头皮发麻。
叶卢的那个同伙儿……一直没被自己追查到的那个人。
叶卢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同自己拼命?他……其实是个死士吧。
他一直觉得这二十来天的日子太美好,做梦一样。可到头来,难道真是一场梦么?别人叫自己做的梦?
马冲到镇上,他也没停。马蹄翻飞,惊得路人纷纷叫嚷避让,他就一路纵马冲出了镇。
又不知跑了多久,等两侧路旁全成了密林时,他终于对自己道:她就是那个人。自己没查到的那个。她并不是真正的林巧。
白马跑得气喘吁吁,他扯了扯缰绳,叫它慢下来。
又行一段路,觉得脸上发凉。他抬手抹了抹脸,是落泪了。他仰头长出一口气,见路上也没什么人,只觉心里更酸。
是为了借种么?他想。可想到“借种”这两字,又觉得心如刀绞。这是何等无情无义的两个字……她对自己也是这样无情无义么?这些天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这两个字么?
不……不会,怎么会?
他想起那句话——“在这世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她何必说这些?何必叫自己取什么名字?又何必告诉自己,倘若这世上还有别的李姓,自己最好在此处经营基业?
他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又一阵一阵的恨。这恨不知道是向谁的,只是不愿意向着她。她也是身不由己吧?否则何必说那些话?那些话……要不是自己这些日子为情所迷、要是在平常,一定会觉得不对劲儿。
她还用那对坠子去换宅子,就没想过可能会露出破绽吗?她那时候……是不是真的急着要买下来,想给自己一个家?
那她今天为什么忽然走了?是因为自己要去常家么?她怕到时候常家人对自己说,为什么将自己误认为隋不休?
要是……再晚几天说这件事,她会多待一段日子么?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到那一界去。等到百二十,叫他唤了各地的阴差来,一齐找。发觉她不见的时候,她离去两刻钟,但走得再远,也还没出李境吧?总能把她找到。
他想到此处,立即驻了马,想要回到那一界去。但刚在心里起了咒,又停了。
可是找到她又如何?说什么?怎么面对?
李伯辰觉得自己的心慢慢沉了下来。她是身不由己的……她该是天子那边的人吧。他们想再要一个李姓,处于他们的掌控中吧!
然后呢?要是孩子出生……他们就将自己和临西君除掉?叫那孩子继承北辰气运?
可那是我们两个的孩子,她的心怎么会那么狠?不……李伯辰又记起她之前说的话——“无论出了什么事,为我,为辰生或者念慈,你都得撑下来。”
她就是在说此刻么?
李伯辰心中一凛……她这是叫我去救她们!可怎么救,拿什么救,救了又能如何,能保她们一世平安么!?
他攥住缰绳,咬紧了牙,暗道,小蛮,我不恨你。我一点都不恨你……要恨,我只恨这世道、恨叫你做这事的那些人……恨我自己!
要我如今像临西君李生仪一般,你何至于如此?!
你叫我做大事不要急……说的是如今么?好,我不急……可总有一天,我要叫你回来!
他将这话又在心里说了好几遍,才觉得胸口不那么疼了。但又走了一会儿,瞧见旁边的林木,想起几天前两人也从这路上走过,又忍不住落下两滴泪、又想,她对我真的有感情吗?
他知道自己此刻实在不像个样子,但心中念头如惊涛一般卷了又卷,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如此信马由缰地走了一两个时辰,渐瞧见远处的侯城。
他立了马,眯眼往天边看了看,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要回湖畔去。他想看看那夜小蛮在湖畔的木牌上到底刻了什么,要不然,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可在那之前还得做事。李伯辰咬牙想,这世上,人人都想要安稳快活的日子。前面那二十来天,我过得太快活了。要说那是梦,也真是梦——在这样的世道,真还指望那样的日子能长久么?哪怕她不会走、她留了下来,要是魔国侵入、要是别人来找自己的麻烦,又拿什么去守住?
而眼下,自己又因为什么不敢再去找她?因为怕找到了也守不住……那比一无所知更痛百倍!
他猛地仰起头怒吼一声,策马冲向侯城。
城门口还有官兵把守。李伯辰很想直冲进去,不同任何人说话。但仍咬了咬牙下了马,在人群中缓行。待差兵核验到他时,他才记起自己着了甲,怕是很显眼。
可那差兵瞧见他的模样,竟缩了缩脖子,忙将他放进去了。
他牵马走在城中街上,记起两天前来这里采买的情景,忙长出一口气,不叫自己再去想了。
如此一直走到当日遇到说书人郑钊的茶铺门前,果真瞧见他正在开讲。李伯辰并没有心思听,只牵马在墙边站着。郑钊说了一场,忙道:“诸位、诸位,今天我有要事,就先到这儿了!”
人群发出一声嘘声,郑钊连连告罪,到底挤了出来,快步走到李伯辰面前道:“是陈先生啊!太好了,我还想这两天就找你去呢——你是来说后面的么?”
又瞧见他的一身甲,这才愣了愣:“你这是……”
李伯辰勉强笑了一下,道:“郑先生,我有事要远行。走之前,把之后二十回说给你。”
郑钊看了看他的脸,迟疑道:“你这是……遇着什么难事了么?要不要我帮忙?”
这话很暖人,可李伯辰只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块冰,一时间热不起来了。只摇摇头,牵马走向一旁,道:“不必,多谢了。郑先生,就近在这里说吧。”
他将马拴了,走到茶铺直上二层,找了个雅间。郑钊在后面一路跟上来,倒一句话也没再多问。李伯辰在窗边落座了,轻出口气,道:“郑先生,请备好纸笔,我开始了。”
郑钊忙点头,也在他对面坐下,备好笔墨。
他不多问,李伯辰倒觉得心里舒服一点了,便开口说起来。他原本觉得对郑钊说说这书,一来是先处理完答应别人的事,二来也可叫自己暂不再去想别的。可说到二十回书中李国泰的夫人“李氏”二字时,忽觉悲从中来,险些当着郑钊的面落泪了。
他忙顿了顿,深吸两口气,才又说了下去。
上次给郑钊说时,到了精彩处他忍不住拍案称奇、啧啧赞叹。但这一回听得极安静,连动都没怎么动。
等到斜阳西下、伙计进来掌了灯,李伯辰才说完了。便站起身一拱手:“好,郑先生,我先走了。”
郑钊忙站起身,道:“慢。”
李伯辰停了停,张钊伸手去囊中取钱。李伯辰道:“不必了。我暂时不用钱。”
郑钊想了想,又看看他的脸色,便将手抽了出来,叹口气道:“陈先生,你我相识不久,我也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但听我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人只要还活着,麻烦就总能过去的。”
李伯辰又险些落泪,忙背过脸,道:“好,多谢。”
他下了楼寻到自己的马坐上去,一路慢慢向南,从南门出了城。
天边最后一缕红霞也燃尽了,他先策马缓行,又快走,再狂奔。他想起二十多天前的夜里,自己也是如此的。可那时调转马头再走回去,还可以看到小蛮孤零零地坐在树下。
他觉得胸口闷极了,一口气颤抖着涌上喉头,一下子喷了出来。他终于忍不住在夜色中嚎啕大哭,边哭边吼道:“算什么英雄!?什么是英雄!?”
他也不晓得吼叫了多久,只惊得林中归鸟簌簌飞起,震得自己双耳都发麻。等觉得胸口的气终于出尽了,才猛然收声,狠狠抹了把泪,道:“好。我已经哭够了。”
此时明月初升,他也慢慢放缓了马速。他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便抬起头看了看月亮,找准个方向。可这一放缓,竟听得背后也有马蹄声,似是远远有人正在跟着。
李伯辰心中一跳,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是小蛮么!?
他知道这机会小得可怜,但仍一手按住刀柄,一手勒了缰绳,猛地转头看了过去。
路上的确有一骑。但只是个黑袍人。
那黑袍人见他驻马看过来,便也停下了。可既不说话,也不走。
两人相去十几步,在林木的阴影中对视了一会儿,李伯辰才道:“方耋,是你吗?”
黑袍人一抖缰绳,马慢慢向前走了三步,又停住。他的脸露到月色中——并不是方耋。他开口道:“李兄,好久不见了。”
李伯辰盯着他的脸,沉默片刻,道:“应慨。”
应慨笑了笑:“李兄果然没忘了我,也不枉咱们两个过命一场。”
李伯辰伸手拔了刀,又拨过马头,沉声道:“应慨,这些天的事,也有你一份?”
应慨忙道:“李兄李兄,你可别误会,先把刀放下——如今我可当不起你的雷霆一击!”
但李伯辰仍紧握刀柄,道:“你在无经山用了阵法困住山君。在璋山,也有人用了你那阵法。我记得你说,那阵是你家传的。”
应慨跳下马,站在路当中将手一摊,道:“李兄,先不说那些事儿——散关城外有人提醒你一次,客栈门口儿有人提醒你一次,你不好奇是谁做的?你要把我这一番苦心当了驴肝肺,那本教主由你处置了。”
他说了这话,一歪头,闭上眼。
李伯辰便只沉默地盯着他。
应慨又将眼掀了一条缝儿,道:“我说,你不会是因为……我刚才听着你哭了一路,打算杀我灭口吧?!”
李伯辰慢慢将刀还了鞘,冷声道:“听着又怎样。人生在世,谁没哭过。”
他说了这话,又拨转马头前行。
应慨愣了愣,忙跳上马追过来,道:“哎,李兄,你真不问我!?”
李伯辰笑了一下:“没什么好问的。”
应慨策马与他并行,转脸盯着他瞧了一阵子,叹道:“哎呀……到底是个大英雄。儿女情长,说放就放下了。我还以为你得买醉几天,才能回过神儿呢。李兄心如金铁,必定能成大事。”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买醉有什么用。在北原上,身边的人死了,哭一场,还得吃饭。”
应慨一皱眉,啧啧两声道:“哦,原来你是要发愤图强了。要这么着,更得听听我的话。”
李伯辰冷笑一声:“听什么?你不是自称玄冥教主行事光明磊落么?何必到这个时候才露头。”
应慨长叹口气,道:“哦,你因为这个怨我啊。李兄,这可不是光明不光明、磊落不磊落的事儿——这是昌隆公主的事,是天子的事,我有几个胆子跳出来?说老实话,给你提了两次醒,已经是我念着旧情,才拿命来冒险了!”
旧情?两人之间实在谈不上什么旧情。可李伯辰知道,应慨或许参与其中了,但诓骗自己这事,应该和他扯不上关系。他要真有什么歹意,在无经山附近的时候就该下手了。
他想了想,到底低声道:“昌隆公主?”
应慨这才笑起来:“对,李兄,你那个娘子,就是昌隆公主。”
李伯辰的心狠狠一缩,又疼了起来。他慢慢地吸入一口气,道:“没听说过。”
应慨忙道:“那没关系,我来告诉你——昌隆公主么,芳名隋曼殊,你猜猜她生父是谁?”
李伯辰咬了牙,不开口。
应慨叹了口气:“好吧,她生父是隋无咎。”
他说了这话,又顿了顿。见李伯辰还不理他,才小声道:“昌隆公主是天子的人!隋无咎的九个孩子都养在天子身边,这位昌隆公主原本最不受宠了。因为什么?因为她母亲是鱼国王姓!”
“李兄,你是不是从没听说过王室联姻这种事?我跟你说,是因为联姻生下的孩子,在王室眼里和废物等同。为什么呢?你想啊,他们身上有一半这个王室的血脉,又有一半另一个王室的血脉。要哪天不巧,国君没来得及传气运就薨了,那气运一定会传到别人身上吧?可在正经的王室血脉死光之前,都不会传到这些人身上——因为血脉不纯嘛!你懂的吧?两位帝君都不很待见他们!”
“所以这位昌隆公主在隋无咎跟前不受宠,早早就被送去给隋王做质。隋王也不理她,就送给了天子。可天子宠爱她呀,把她培养成个得力的心腹,又封了公主。她做的事,就是给天子做的事……李兄也该知道,也是给空明会做事嘛。”
李伯辰握紧马缰,指节格格作响。应慨吓了一跳,忙道:“哎,李兄你可别乱想,此宠爱可非彼宠爱,这之间可没什么腌臜事!她是昌隆公主嘛,高天子自然待她像女儿一样,嘿嘿。”
李伯辰觉得心里松了松。他轻出口气,道:“应慨。”
“哎!”
“你对我说这些,是想要什么?我身上这把刀?”
应慨哈哈一笑:“这刀,在无经山的时候我想要。可在你手里待了这么久,该已经死了,我要它做什么。”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那你说说,你想要什么。”
应慨笑道:“这就太见外了。我玄冥教主行走江湖,遇着不平事,拔刀相助,这是道义,谈什么要不要的。”
他没有说实话,该也不会说实话吧。他该不像在无经山时说的那样是个孤家寡人。李伯辰觉得,他必定代表了一方势力。要从前遇到这种事,他大概打马就会走。可现在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小蛮,你叫我遇事不要急,要忍一忍。好,那我就不急、忍一忍。
他便道:“好,应兄,我换句话说——你想要我怎样?”
应慨道:“这才对嘛。你再听我说——我早就知道隋曼殊要对你做什么。可这事我要是说破,坏了她的事,我就活不成了,只能暗中提醒你。可惜你老兄被美色迷了眼……唉,其实也不怪你。她母亲是鱼国人,她六渎、太素术法双修的!太素法门最能迷人心智,还可易容变幻,换成我,也抵挡不住呀。”
李伯辰的心又一疼——我所见的,并不是她的真实模样么?下一刻又一紧——要她不是林巧……那真正的林巧又哪儿去了?
他心中已有了个答案。可就像他知道小蛮是隋曼殊之后,仍不愿去以那三个字称呼她一般,也不愿想她到底会对真的林巧做出什么事。
她那样的性情……怎么会?难道她的性情也是假的?!
他到底没忍住,道:“应兄,我问你,那林巧她……”
应慨笑了一下:“哦,你想见见那个林巧?可也巧,我知道她在哪儿。”
李伯辰愣了愣,她没死的么!?他只觉心里一阵轻松,道:“在哪里?”
应慨想了想,正色道:“李兄,还是别去见吧。此林巧,也并非彼林巧。”
李伯辰道:“这是我的事。”
应慨笑了笑:“好。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要有一天你得了李国,得帮我找东西——和你手上这魔刀一样的东西。”
他想要的是这件事?李伯辰不知道这魔刀和他口中“一样的东西”为何如此要紧,竟使得应慨要一个很久之后的承诺。但他只道:“我答应你。”
应慨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伯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沉声道:“我以北辰尊名起誓,要我在李国中见到与我这魔刀一样的东西,都送给你。”
应慨长舒一口气道:“这就好了。李兄,那个林巧,眼下在营州开原城外的郭甫镇上。找她也好找,她有个庄园,随口就问得到。”
庄园。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好。”
两人又策马并行一会儿,李伯辰向他拱拱手:“后会有期吧。”
应慨愣了愣,道:“你真不再问我别的了?”
李伯辰道:“要说的你自然会说,不会说的,问了也白问。”
应慨摇摇头:“你现在和在无经山的时候,真是大变样儿。好吧,咱们往后还会再见。但……有一件事我还得告诉你。”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揉成一团,抛进李伯辰怀中,笑道:“你难道没想过,修行人既然淬炼了筋骨,都能内视了……也就能守住阳关不泻了么?要我是隋曼殊,可不用费这么多功夫。我猜她也没料到你竟然不知道吧……哈哈哈,这是我第二回教你修行法了!”
他说了这话,猛一转马头,蹿入林中。李伯辰以为他就此离去了,但稍待片刻,只听噗通一声响、哎呀一声叫,不知是不是他连人带马跌落到某处了。
他原本心中极痛,可跟应慨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知道小蛮并无性命之忧,倒没原来那么难受了。又听着这两声,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他不确定应慨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之所以没有追问,是因为他的做派叫自己又想起另一个人来——那鬼族毕亥。
当初毕亥想叫自己“澄清宇内”,又对自己说了许多辛秘,如今应慨所作所为与他如出一辙。这些天他是在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么?等小蛮离去了,才跑出来说些内情……他想要的究竟是“和魔刀一样的东西”,还是自己在万箭穿心时的些微感激之情?
要是后者,或者两者都有,他最终又是为了什么呢?毕亥说,他希望这天下大同。应慨呢?他的行事风格,很像个阴谋家。游走于势力当中,寻机攫取利益。其实要是现在从林中再跳出几个人,说他们这些天也在暗中观察、各代表一方势力,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了。
他终于明白像自己这样的身份,注定在往后的日子里被阴谋环绕。从前想过什么“安稳平静”的日子,都只是痴人说梦。他自认为自己不算笨蛋,可也绝不是天下间顶顶聪明的人,既然猜不透每一个人的心思,索性就不猜了。能做的只是以不变应万变吧。这是个笨办法,可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但如此,他得叫自己成为中流砥柱。哪怕不能,也得先成为一块磐石。
他在心里又想了一会儿,猛一抖缰绳,纵马飞奔出去。
……
到了那片湖边的时候,又过去七天。十来天之前这片林中尚有不少枯叶和荒草,到如今已一片翠绿了。那湖清且浅,比镜湖更像一面镜子。湖畔草坡上缀满了花,青草已经没上脚背了。
李伯辰牵马沿着湖边慢慢找,找了两个来回才瞧见青草丛下的一堆黑褐色泥土。这几天下了两场雨,之前的灰堆几乎都被冲散了。好在那天晚上木牌也被林巧的衣角拂进了火堆里,表面被烧得漆黑,倒不担心烂掉。
他蹲下去将巴掌大小的木牌捡起来,看到上面糊满泥土。他没急着将土擦掉,而是面朝湖边坐了一会儿,又过片刻,倒在草丛中睡着了。
待太阳升上高天时,他才被鸟鸣声吵醒。李伯辰张开眼睛望了一会儿天,坐起身将木牌拿在手里,发现上面的湿泥已经干了。
他轻出口气,将表面的泥土搓去,露出浅浅的刻字——
慈母鱼珏之位。
李伯辰盯着这六个字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心道,好,小蛮……那天晚上,你不是在用计。你是真的在告慰你的母亲吧。和我结为夫妻,你心里果真也是欢喜的么?
……
到离开孟家屯第十天的时候,他来到营州开原城外的郭甫镇。
庄园在哪里很容易打听,人人都知道新迁来一位美貌的女子,出手极阔绰。李伯辰策马从镇上穿行而过,出镇又走了三四里,看到青瓦白墙的宅院。
那宅院很大,被青山环抱,之外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春暖花开,田中都有农夫耕种。等离院门只有二三十步远时,他驻马犹豫了一会儿。他很想看看那个林巧,可又怕真见了她,这些日子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再掀起什么浪涛。
他远远瞧着宅院,对自己道,我可以走过去敲门,装作问路,要开门的不是她……哦,当然不会是她。这么大一个宅院,她怎么会自己开门。那该怎么说,说我想投宿么?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想看到的是林巧,还是那个“长得和小蛮一模一样的人”。
又停留一会儿,到底还是握了握缰绳,准备打马离去。已从镇上人口中知道这个林巧的确无事,那就不要打扰她了吧。
但白马刚迈出两步,李伯辰忽然听着不远处有个女声道:“林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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