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不休叹了口气:“其实到今天我也在想这件事。”
“当初我被送去天子王都学阵法,学成之后,和另外几个人被一起派到当涂山,叫我们构筑中州结界。结果你知道,我刚到那儿,妖兽军就突袭了。我以为是我们运气不好,之后才知道被派去万有、弥勒城的阵师一样被妖兽军突袭了——一个死了,一个被捉了。”
“李兄你说,妖兽怎么知道我们到了那儿?又怎么知道谁是阵师?必然有奸细。要说这几个城是怎么破的——或者是妖兽找到隐秘的小道,或者是趁城中换防的时候突袭,总之都很蹊跷。”
他说话时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李伯辰便松了口气。倒不是对隋不休本身,而是说倘若真有一个王族被妖人迷了,那简直太麻烦了。
只是,毕亥当初说妖兽突袭无量城劫走隋不休是为了与这边沟通,难道毕亥在说假话?还是说,这事是他们要顺手做的?
他想问隋不休那天那个真罗公主侵入他的神识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作罢——现在自己和隋不休虽然看起来一团和气,但也只是形势使然。隋不休的心里,该对自己有防备的。
便道:“我对空明会有点不放心。这些天,我遇着了两个人都用妖兽的血肉复生,变成半人半魔的怪物,还都是空明会的人给的手段。”
但隋不休并未惊讶,只道:“李兄,我也给你说件事。”
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这没什么奇怪的,空明会一直和魔国那边有联系,而且,魔国也有空明会。”
李伯辰一愣——他本以为炼化魔人这种事很见不得光,可听这口气,隋不休早知道么?不……是五国王室都知道么?
隋不休又道:“这事我在天子国都的时候就听说了。你看,我们精于术法、机关,魔国的罗刹和须弥则只懂些天生的术法,比我们还不如。之所以势如破竹,是因为妖兽。”
“要是有一种手段能叫我们也造出妖兽来,那魔国的优势也就没了,所以大家想到这个法子。你是担心空明会通风报信?我觉得不至于——这事主要是高天子在做,通过空明会做、在各地寻机试验。高天子的人里通魔国,有什么好处呢?总不至于跑到魔国那边去做至上主。”
李伯辰之前倒也是如此想。他不知道隋不休说得对不对,但要不是空明会,还能是谁?
还有……高天子想将人变成妖兽来对付妖兽?他就不怕反噬其身么!?要知道自己身体里融合了妖魔血肉,在晋境的时候都会招来魔君化身的。对了——隋不休呢?
算了。隋不休是王族,见多识广。既然清楚高天子的事,也该知道魔劫这回事的。
他只好说:“好吧,也许是我多心了。但是我觉得,还是该查一查。”
隋不休想了想,道:“好。李兄,等我回去禀告家父,问问他怎么看。”
李伯辰刚才的那几句话只是顺口说说,却没料到隋不休真如此郑重地答应了。他稍稍一想,意识到该是因为自己如今的身份。昨晚说朱厚的事,常休和常秋梧回应得很认真,今天说这事,隋不休也很重视。做了这个什么君侯果真不同,之前会被人一笑置之的,而今都得认真考虑了。
这时在那边和常休说话的几个老人告辞离去,隋不休便道:“李兄,我去和你外公说几句话。”
李伯辰道:“好。”
隋不休便慢慢走过去。
已经放了好一会儿粮,但也只领完了三四十个人罢了。李伯辰瞧见不远处那黑压压的一片人,心道不晓得天黑时领不领得完。常秋梧是修行人,倒不会觉得累,但故意只叫他一个人弄这么久,是为了叫这些乡民对今日事的印象深刻些么?又或者在这种时候将人们聚在一处、叫他们彼此谈笑,也可以减少些恐慌之情吧。
他又左右看了看,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站着。简直太傻了。他也想上山往下搬粮来。刚准备挪步,却见一个男人瞪着他,快步走过来。
那男人约莫三十来岁,浓眉大眼、圆脸,生得白净,穿一身福字暗纹的缎衣,看起来该是家境富足的。但见他这模样,李伯辰心里还是跳了跳——这人要做什么?之前听着的那两句话是他说的么?不至于在这里来行刺我吧?!
念头一转的功夫,那人已走到他跟前站下。可站定了,却又不说话,只盯着李伯辰。
李伯辰也瞪着他,这么过了一会儿,那人才道:“这个……这个……”
李伯辰愣了愣。刚才看他那模样,还以为是怒气冲冲的。但如今说了这几个字,语气却显得有些局促,似乎他自己也后悔就这么走过来。李伯辰头一次遇着这种人,便皱眉道:“兄台,有什么事?”
但那人只道:“这个……这个……”
李伯辰又想了想,道:“……是有什么冤情?”
那人忙摆手,道:“不,不。”
这人不会是个傻子吧?李伯辰转脸看常秋梧,想问他认不认得此人,但常秋梧正在记账,也分不得神。
他转了脸正要再开口,听那人道:“那个铁带!”
李伯辰愣了愣:“嗯?”
“那个,外面那个车的铁带!”
李伯辰又想了想,意识到他说的是披甲车的履带吧。这人说这个做什么?但一个念头跳出来,他道:“你是孟先生?”
那人像是松了一口气,道:“对。”
李伯辰也松了口气,笑道:“哦,孟先生,你找我有事?来,咱们来这边说。”
他转身走到老槐树的另一边,那人跟了过来。此时周围没什么人了,也少了嘈杂声,那人似乎立时放松下来。抬手擦擦额上的汗,道:“啊,拜见君侯。”
这人该就是孟培永吧。孟娘子说她丈夫少时搞过些机关之术,朱厚来了之后将他招去山上做了术馆的馆主。李伯辰本以为此人也算出身名门,又在朱厚手底下做了“官”,该是那种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但如今一瞧,却似乎有些……不通人情世故?
不过只刚说了几句话而已,也不好妄下评判。李伯辰便拱了拱手道:“孟先生客气——先生是问我披甲车的履带么?”
孟永勇愣了愣,道:“哦……那个叫履带吗?”
又看李伯辰:“你是怎么想到那个东西的?”
轮到李伯辰愣了一下——他又是怎么知道那东西是自己搞出来的?但随即想到,昨天对常休和常秋梧说了这事。难不成是他们将消息放出去了么?那自己今天还在床上睡着的时候,他们可真做了不少事——是想叫这些人觉得自己这个君侯既勇武,又聪明吧。
李伯辰就笑了一下:“忽然灵光一闪吧。其实我对机关术也不大懂——孟先生该更了解些。”
孟培永道:“嗯,我是了解一些。”
说了这话,又咳了两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伯辰心道,孟娘子风风火火,做事干练,但她这位夫君却又是另一副样子,也是有趣。他其实不是很喜欢说话吞吞吐吐的人,但看在孟娘子的份儿上,仍耐着性子道:“孟先生到底有什么事?我看我帮不帮得上忙。”
孟培永这才道:“啊,君侯。这个,这个……这个山上的术馆吧,它是个好东西。这个……朱厚死了,那那个术馆它……”
李伯辰心道,原来是为了这事。朱厚在的时候仿照城中术学搞了个术馆,请他任职。如今朱厚倒台,此人还想要继续做术馆的馆主?
但术馆和术学是两码事吧。据他所知,城中的术学教、学的可不仅仅是机关术、符术,还有另一些配套的理论。在李伯辰看来,其中某些已经算是较为深入的“数学”了。朱厚在山上封了一堆统将、统制、统领,都是笑话一般。孟培永虽说“少时搞过些机关之术”,但李伯辰估计该只是些民间匠人的手艺罢了。他不是朱厚,断不会为了过个什么大将军的瘾,就搞出些徒有其表的东西来。
正打算婉言将此人哄走,却又想起孟娘子。思量一会儿,便在心中叹了口气,道,也罢。做事么,法度要有,人情也要有。看在她的份儿上,要是这人的要求不过分,就仍叫他做个光杆儿馆主,自己捯饬些手艺吧。
可也得提点几句。此人虽然看着木讷,但既然有点儿官迷,也不能叫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便道:“哦,是这事。孟先生,嗯……说到机关之术,既然你也对披甲车感兴趣,不如说说有没有什么改进之法?”
在璋城术学的时候,隋子昂曾经这么问过,他倒没想过如今又拿来难为别人了。
孟培永立时道:“哦,有,有的,我就想说这个——我之前见过他们操练披那个披甲车,可是实在不灵便。哦,君侯,不是说那个履带不灵便,是那个弩箭太不灵便了。”
这倒是真的。当日自己叫两部披甲车趴了窝,它们就无计可施了。但要是能如自己来处那里的一般,那弩箭可以自如转动,兴许还能再把自己拦上一拦。不过披甲车这东西一开始就在北原上用作阻拒妖兽,也没人真想过将其当做主战之力的。
李伯辰想了这些,又往远处人群中看了看,心道孟娘子该也来了吧?也许一会就把他叫走了。便随口应道:“是。改改最好。”
孟培永眼睛一亮,道:“是是,君侯,最好改成能转的——搁在披甲车的顶上。你看,我瞧见那个披甲车里面有三部床弩,其实没什么用嘛,不如就改成一部,做得大一些,搁在上头,再在外面也披上铁甲,就不怕坏。那弩做得大了,可不单单只射箭了,兴许还能射火油罐!”
李伯辰道:“嗯嗯,对。好了孟先生——咦?”
这人什么来路!?
李伯辰转过脸又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翻,忍不住道:“孟先生,那披甲车有五对负重轮。”
孟培永愣了愣:“啊?”
李伯辰松了口气,心里略有些失望。但随即笑了笑,意识到是自己多想了。那,这孟培友当真是有些想法的!到这时候,他为之前的轻视之意而觉得有些惭愧了。无论此人在机关之术上的造诣如何,但既然能想到这一点,可见平时是下了许多功夫的,想要保留术馆,该不是自己之前揣测的那样,纯粹为了“做官”。
便道:“孟先生,对不住,之前怠慢了。能不能说说除了披甲车之外,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我是说机关术方面。”
谈到这些,孟培友倒是不局促,立时道:“自然有的。君侯,我从前可造过不少小东西。譬如说有个浣衣筒——筒中盛水,推动拉杆,它自己就能洗衣裳。但只能洗布衣,没法儿洗些精细的料子。还有吹鼓盒——盒中藏了几样丝竹乐器,动拉杆,它自己就能奏曲。还有些值夜侯、木驮马之类,都是为我娘子造的,但她也不怎么用。”
说到此处该是又放松许多,笑了笑,道:“其实我还想造别的。譬如说飞鸟——我造的那些都要用人力,飞鸟就不成。但要是有了术学的术心,岂不是就能自己飞了么?只是我弄不到那东西。”
李伯辰心道,做会飞的玩意儿可没那么简单。术心诚然可以提供动力,但还得考虑些气动力学之类的事情吧。然而听到此时他已经知道,孟培友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思维非常活跃——这一点是最难得的。
他来到此界,要说觉得这里的人与来处的人哪里最不同,便是头脑。他们的头脑都不甚灵光。这不是指他们愚笨,而是说少了很多异想天开的想法。毕竟在这样一个世道,尊卑、伦理这些东西,都把绝大多数的平民百姓限制得死死的,唯独在璋城的术学中,才体会到一些与众不同的亲切感。
看来孟培友的确不通术学中事,但那些东西都可以学,他这些想法却是学不来的。李伯辰忍不住心道,这位孟先生要是真再学了术学的那些,只怕会是大才!
说到这个时候,李伯辰是真起了些谈兴,便道:“孟先生你既然想要术心,从前就没想过到术学去么?”
孟培永苦笑一下:“哎呀,君侯,术学是个新鲜的玩意儿,我这一把年纪可不行。”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一下。孟培永也不过三十来岁,怎么称得上一把年纪了?不过术学是新鲜玩意倒是真,统共不过十多年罢了。术学中风气也更开放些,在隋国的时候就听人说雪中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有伤风化。
但听孟培永的口气,他似乎是也想去的,只不过没勇气或者没机会罢了。
李伯辰认真想了想——其实机关之术真的很重要,但这世上的人,至少在此时,并没有重视到一定程度。
譬如在无量军中乃至六国军中,战阵的核心始终都是修行人。除了他这个异数,从前无量军中的统领一级大多是养气境,到了战场上,战斗便围绕着主将这个核心展开。养气境修士在一班亲兵的护卫下勇往直前,余下的寻常兵卒乃至披甲车,都是为这一核心服务的。
这种战法自然有不足——主将冲锋在前,或者身处战团当中,指挥便大大不力。虽说统制一级的将领多会在后方压阵,但真遇着难啃的骨头,统制也要上前去的。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修行、术法的存在叫个体力量的差异极大,若无人克制,一个二阶妖兽就能肆无忌惮地在战团中来回冲杀,不管有多好的战术,也全无从施展了——自己昨天冲破那个百人阵就是佐证。
可他自己是深知披甲车、机关之术有多重要的。倘若一片战场上只有下三阶的修行人,那披甲车其实可以发挥极大威力。只要如孟培永所言,更快、更强、更多些。其实这个道理别人慢慢也会明白,关键是要在他们意识到这事之前搞出自己的优势。
他心中起了这个念头,便道:“孟先生,要是你真有机会去学那些,你会去么?”
孟培永愣了愣才道:“啊……这个,君侯,我也有家有业……”
李伯辰想了想,道:“要是也用不着你离家呢?”
孟培永立时道:“君侯你要亲自教我么!?”
李伯辰苦笑一下:“我是真的不懂这些。但你要想学,我可以想想办法。”
孟培永道:“那好哇,那我是乐意的!”
李伯辰笑了笑,正要再开口,听着一人道:“哎呀,李兄弟,你怎么和他也能聊到一块儿去。”
李伯辰转脸一看,是孟娘子走了过来。听着她叫自己李兄弟,李伯辰心里也觉得很舒坦,便道:“孟大姐,我在和孟先生说机关术的事。”
孟培永眼睛一亮,对孟娘子道:“夫人,君侯答应我说,还要留着术馆的!”
孟娘子笑眯眯地走到孟培永身旁,从腰间一个小布袋中摸出一颗药丸,道:“这事以后再说,大郎,该吃药了。”
孟培永立即张了嘴,孟娘子将药丸喂进去,孟培永便一口吞了,又道:“还说要请人来教我术学的。”
孟娘子道:“也就李兄弟性子好,陪你弄那些小孩子玩意儿。”
再看李伯辰:“李兄弟,我家大郎不会说话,要是哪儿讲错了,你可别怪他。”
在这世上,倒真很难得见着如这对夫妻一般的相处方式。李伯辰本来还有心再和孟培永多说一会儿,但见孟娘子如此,心里未免有些不是滋味,谈兴也没了。便笑道:“孟先生有一颗赤子之心,和他说话很投缘。孟先生是身体不舒服么?那我就不拉着他了。”
孟培永不乐意走,道:“没有没有——”
但孟娘子一拉他:“君侯还有好多事要忙,你别缠着人家。”
她这么一说,孟培永才愣了愣,道:“啊,哎呀,哎呀,我这人。”
李伯辰拱手笑了笑:“孟先生,以后再向你请教。”
孟培永赶忙也还了一礼,被孟娘子拉着走远了。李伯辰还能瞧见两人一边走,孟培永一边眉飞色舞地说些什么,孟娘子便只笑。他叹了口气,转脸去看隋不休。他在和常休说话,似乎气氛融洽,料想谈得很顺利。
他觉得有些无聊,索性站在原地微眯双眼,运气修行起来。
如此捱到晌午,常秋梧叫人将自己换了,三人走去山寨上吃饭。上山的路被绿荫笼罩,花草烂漫、鸟鸣阵阵,很是怡人。李伯辰便将孟培永的事说了,又道:“外公,我们向李生仪请封的时候,可不可以送一份厚礼,再叫他派一两个懂术学的人来?我之前见过李定,李定那时候在璋城的术学做事,我猜他那边此类人才不少。”
常休道:“君侯若有意,自然可以。但,是想造些披甲车之类的东西么?只怕一时间很难。”
李伯辰倒也知道这事。他在无量城时进过披甲车,甚至还开过。披甲车的构造说简单也简单——不过是术心提供动力驱动,外面再罩一个壳子罢了。可说难也难,其中一些精密的构造、零部件,绝不是寻常铁匠就能锻造出来的。据说很多材料得要修行人助力,或者淬炼一番、或者也蚀刻符文。也是因此,披甲车的数量并不多。
但这事,他心里其实有些计较——他那一界中的朽木,比起钢铁也不逞多让。要用来造披甲车,会不会更容易?
便道:“外公说得是。我只想提前储备些人才,走一招闲棋。”
又记起昨夜隋不休说的那些话,就细细讲明了。常休想了想,道:“难怪隋公子刚才和我只闲聊了一些,我还以为他许多话里有深意。唉,隋无咎这人,也是英雄人物。但英雄落难,就更不能小觑了。”
又道:“说起这个,君侯,还有些章程要议——你今天见着了屯里的青壮,觉得有多少人适合当兵打仗?”
李伯辰想了想,道:“要只说人,合适的有一两百。但要说打仗,怕一个都没有。”
常休和常秋梧都愣了愣,常秋梧道:“这怎么讲?”
李伯辰道:“这些青壮,都能捉刀披甲。可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我看屯子里的人面黄肌瘦的不多,这些年过得该不是很苦。国难过去那么久,现在的青壮心里要说有没有恨,该是有的。可有多少就难说了。”
“朱厚在的时候,自然可以抓壮丁,但我们不能这么干吧。即便这么干了,到了战阵上这些人想的怕不是怎么杀敌,而是怎么逃,那就没法打了。”
常秋梧愣了愣,道:“哦……其实也有道理。”
李伯辰也愣了愣。他还以为两人问自己“为什么”,又是心存考校之意,但瞧常秋梧的反应,他们是没想到这些么?还是说,没担心这些?
再一想,忽然意识到,他这位外公和表孙,从前都是世家。哪怕近些年落难,该也还有世家的做派气度,虽看着随和,但在心里绝不会真放下身段。
那就不免产生了一个问题——千年以降,豪门世家高高在上,草民唯命是从。税收、征兵这些事,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哪怕是在孟家屯,要自己真强令所有男性都入伍,违者便杀,那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反抗。因为人们早知道反抗绝不会成功的。
常休虽然常提到“人心”,但此刻李伯辰意识到,他口中的“人心”不是草民们的人心,而是世家豪门、修行人的人心。
然而此世与他来处终究不同,不好说谁是对的,谁是错的。不过李伯辰觉得,既然自己有与众不同的见识,不妨试一试。“为何而战”这种东西,其实是很重要的。
此时常休道:“君侯,那你想怎么做呢?”
李伯辰道:“我是觉得,要么叫他们明白当兵打仗能得到什么,要么明白反之会失去什么。现在咱们被侯城和玄菟围了,这事对他们来说该没什么大不了。无论此地换了谁,都得叫他们种地、纳粮吧。”
“但妖兽要是来了,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可妖兽对不少人来说,和魔君、魔王一样,知道有,但觉着离得很远,是拿来吓唬小孩子的。之前这里说山里有妖兽,可也没见大家慌成一团,因为觉得到底有兵在和妖兽打,也许多些日子就赶出当涂山了。”
“该有人告诉他们妖兽这东西是什么样子、会做什么。昨晚我怕山里还有妖兽,其实现在想一想,要真有,也算是好事——我们把妖兽弄进来,给大家伙瞧一瞧。”
常休与常秋梧对视一眼,似乎对李伯辰的说辞有些不以为然。但常休仍道:“既然君侯想做这件事,那就该做。”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想,做了这君侯,当真有些便利。
三人上了山,李伯辰瞧见半山腰一片平地处起了一片木屋,料想该是朱厚从前的营寨。一个丫鬟和一个男仆已在一间屋前将吃食备好,桌边还新弄了个小炉子,热着水。
三人落座,李伯辰见桌上的吃食很精细,有几样他都叫不出名字。刚才在山下常秋梧坐在桌后记账放粮,而今三人又跑来开小灶,方耋还得在下面忙着,李伯辰心道,这到底还是世家做派。
待见着两人吃了七八分饱,他才开始风卷残云。常秋梧看得直愣,常休眯眼笑,道:“要不够,再吩咐做些。”
李伯辰道:“够了,够了。”
将嘴里的咽下去,又咕咚咕咚灌了水。见他喝水如牛饮,丫鬟和男仆也在一边抿嘴笑。
等他撂了筷,常休笑道:“好,伯辰,咱们再说说往后几天要做的事。”
李伯辰坐正了,心想,该要说到册封山神的事情了,便道:“外公请讲。”
“如今都已知道你是此间主人,各种规程就都该有了。你之前说‘人才储备’,这话是正理。孟家屯千余人,未必有真正出类拔萃的,但既是初创的基业,忠心才最要紧。忠心如何来?追随得久了,自然就有了。”
“譬如人丁登记造册、纳粮赋税、土地丈量、差、甲等委任,都要用心去办。这些事关民生,马虎不得。稍后我叫秋梧整理成册,交给你看。”
李伯辰忙道:“外公,要说打仗,我或许懂一点。可是这些我实在一窍不通——就叫奉至能者多劳吧。”
常休道:“也好。”
又道:“这些民生可以不论,但军事你就不能推脱了。如今还有五十三个兵,你可有想法?”
李伯辰道:“我倒真是想了。”
“之前朱厚封了一堆将领,我们绝不能这么干。这五十三个人,先试试本领怎么样。有出挑的,先做十将——弄出四个什,剩下的,给我做亲卫。这班亲卫的头领,就叫方耋做吧,也是个十将。”
“往后隋无咎要来,五十多个人是绝不够的,我们可以再从屯里征一些,补足一个佰。”
“我有一个想法是,在隋无咎来之前,找玄菟城的镇军较量较量,看看能不能弄回来一辆披甲车。”
常休和常秋梧对视一眼,笑道:“哦?就用这些人?怕未必能稳操胜券。”
李伯辰道:“我觉得是一定不会赢的。可是外公,要是隋无咎来了,他那两千兵收拾侯城和玄菟的两千镇军该不是难事。等他占了侯城,我们这边就更是安稳了。下一次要有机会上阵,要么是缴匪——这没什么用——要么,就是魔国来了。”
“那时候叫这些人去和魔国打?我看先要尿裤子。所以眼下只有这一个机会。玄菟城的镇兵虽然也不算精兵,可一定比我们这些人强。这些人原本跟着朱厚的,我见过其中一些在散关的样子,连兵都算不上。得叫他们清楚自己到底几斤几两,晓得战阵不是江湖乱斗,等隋无咎的无量军到了,再叫他们瞧瞧真正的百战精兵。”
常休点点头,道:“知耻而后勇,也是这个道理。但这些人,也未必能知耻。”
李伯辰一笑,道:“对。他们到底不是边军镇军,连府军也算不上。虽然捉刀披甲,可只怕隔着结界看外面那些镇军的时候,还把自己当成乡勇甚至百姓,自然不会觉得比不过人家有什么好丢脸的。不过这个,我有些想法。可先得弄回来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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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休道:“哦?什么人?”
李伯辰道:“我在侯城认识了一个说书人,叫郑钊。和他见过几面,谈不上交情深浅。本来也是打算做一招闲棋,可如今看是没法儿闲着了。要是能把那人请到这里,会有大用。”
常秋梧道:“书行中人?唔,我听说过这人。君侯,要请他怕是麻烦。这人其实是侯城书行的一个理事,虽然不算大富,可日子是过得去的。真想要请……只怕此请非彼请才行。”
李伯辰一愣,郑钊这人名气这么大的么?
他想了想,道:“也许有机会——我进侯城的时候遇着了于猛,他是侯城镇军的一个游骑百将。当时不想在城里动手,不是把他给劫了么,在那之前就跟他提过郑钊了。”
“于猛这个人吧,我觉得不是小肚鸡肠之辈。可泥人也有三分性子,他在我这儿吃了这么一个亏,回去该会找郑钊好好问个明白,要是一时气急,搞不好还得叫他吃点苦头。要真是这样,那可就好办了。不过只怕郑钊觉得自己在侯城待不住,会走。这事要尽快办。”
常休道:“好,记下这一桩。”
又沉吟片刻,道:“你们先退下去。”
在不远处侍奉的丫鬟与男仆便施了一礼,走开了。
常休道:“伯辰,现在来说说册封山君之事。”
李伯辰轻出口气,正色道:“外公,你请说。”
常休道:“秋梧,你该也听一听了。”
“先帝在时,我任太常寺少卿,其实太常寺卿,则是由先王领职的。我这少卿除了掌管礼仪诸事外,还有一个责任,便是倘若先王突然故去,就由我向新王传授谒见帝君、请法身之术。一国之内,懂得这法门的通常只有两人。如今这李国,该就只有我晓得了。”
“这事,历朝以来都是不宣之秘。秋梧,有朝一日若我不在了,这事便要你来做了。”
李伯辰心道,原来毕亥当初传自己的,只是第一步?那法子是用来“谒见帝君”的?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用了那法子,却跑到那一界、成了北辰了吧。
常秋梧却愣了愣,道:“不在?老祖宗,怎么说这种话?你已是龙虎境了,往后要到了灵照境,日子还长着呢!”
听了他的话,李伯辰忍不住又道,唉,是了。我怎么先想的是那法门的事,而没想这句话?他稍觉有些愧疚——虽然一口一个外公地喊,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亲人,但到底还是疏远的。眼下在自己心里,还只是将常家人暂当做“合作伙伴”的吧?
他也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错。可忽然又想,当初孟娘子明明说常家有三人,常秋梧的父亲、常高宜还活着,且外出了。外公为何有将责任托付给常秋梧的意思?
常休笑了笑,道:“我是庙堂出身,修的是北辰正法。如今在龙虎境已停留了四十多年,自知快要油尽灯枯了。想要晋入中三境,怕此生无望。秋梧,你到了我这时候就会知道,修行人本就是借气运逆天命,总有到头的时候。这世上除了帝君之外,就连元君、真君也有寿数的,谁能不死呢?生死二字,没什么好忌讳的。”
李伯辰暗叹一声,心想这倒也是实话。外公该绝不会缺什么天才地宝,不会如寻常人一般,因“灵力不足”这种事而制约境界。他所说的瓶颈,该就是因为身体的缘故。修至龙虎境,能活百五十岁,但到一百四十岁的时候,身体便渐渐老去了。倘若在一百四十岁之前未能突入灵照境,往后经络关窍渐衰,就当真没什么可能了。
这么说,外公如今已一百四十多岁了么?
他忍不住道:“外公,我既是北辰传人,幽冥又掌生死事,也许我们还有办法的。”
常休笑道:“你想为我在生死册上改命?只怕叫帝君听着了,也不会准允。北辰在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便是帝君们,也要顺天道气运而行,岂会为我们这些凡人坏了修行。好啦,我知道你们的孝心——伯辰,我现在给你讲一讲请法身之术吧。”
常秋梧看起来还是有些愕然、伤感,似乎是头一次听着常休说自己修行、生死的事。李伯辰则想起了应慨。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听他说些灵神辛秘,那时应慨看起来极为郑重小心,似乎提到了秘灵、帝君,是会一不小心就惹下大祸的。但外公却不如他那样,甚至还能开个玩笑,这是为什么?
这时候常休道:“我先将请法身的咒诀说给你们两个听。这咒诀比谒见之法更复杂些,怕得要些日子才能融会贯通。你们今天先听了去,回去之后可以慢慢参悟。”
而后便危襟正坐,将咒诀细细地说了一遍。李伯辰从毕亥哪里得来的谒见之法咒诀并不长,一息的功夫也就默诵完了。可这请法身的咒诀,常休却足足说了一刻钟。言罢又道:“伯辰,往后你真要用这咒册封在世灵神,还需要迎帝君、奠玉帛、三献、三送之礼。到那时,我再教你那些礼仪。”
“秋梧,你是头一次听着这法门,可有哪里不通?”
常秋梧想了想,道:“我大体明了了。有些地方想不明白,但可以再琢磨琢磨。”
常休点头,又看李伯辰:“伯辰,你呢?”
李伯辰皱眉道:“这个……”
常休笑道:“哪里不通只管说。我先帮你捋顺了,你回去之后就可以慢慢想了。”
李伯辰只得苦笑道:“外公,不是哪里不通,而是一点都不明白。”
这请法身之术的咒诀听起来颇为古怪。李伯辰本以为该如谒见之术一样讲的是如何调理自身气机运行,可实际上听着不像是法术,倒仿佛是在说诸天灵神的。其中许多词汇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晓得该是指代某一位元君或帝君。又将这些元君、帝君比作某某经络关窍,可他细细一想,又觉得那些经络并非人身上的。
这咒诀的确大有深意,该说的是如何在自身之内以灵力构建类似满天星斗一般的“祭坛”,甚至还可能要将一部分灵力外放,再在这个基础上,召唤北辰帝君的气运或是真灵。
但他的问题在于,常休所说的某些名词,乃是有典故的。譬如李伯辰勉强能够理解的一句——玄宫盗命。盗和命字都很好理解。盗是说汲取、联系;命是说推定、运行。可玄宫这两个字太麻烦了。他第一个念头想的是北辰帝君,但显然不合理。便又想,或许指的是天璇度厄真君。那位真君在传说中主时运流转,是能对得上的。可既然通篇咒诀都与自身灵气运行有关,或许这位真君又是指通脉第三关的风池穴,那这四个字是说,在风池穴运行灵力,总引通脉么?但既然提到了玄宫,就必然与气运还有联系,那这个“盗”、“命”两字,指的又是如何联系么?
诸如此类的概念,一句话模棱两可,但联系前后语境,必然有所指的。可李伯辰连之前、之后的几句话都弄不明白,也知道在何部典籍中,究竟指代什么。他觉得,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读书少。
他将这些说了,常休叹道:“这些年真是苦了你。”
又道:“也罢,一会这里事了,你去我那里取书。你天资极好,又有气运在身,这些东西会比别人学起来快很多。”
李伯辰道:“多谢外公。”
可他心里却在想,上次用毕亥那法子,自己是直接跑到那一界去了。可见这些法门,气运加身的人用一回事,而北辰自己用,则是另一回事。如今这请法身的咒诀,要是自己真运行起来了,又会有什么妙处?
三人又喝了几盏茶,便进到几间木屋中转了一圈。见常休和常秋梧看得仔细,似乎真有住在此处的意思,李伯辰便将自己之前瞧见这镜湖山时的想法说了出来。
常秋梧道:“君侯,你说的也在理。可要不在这山上,山下也实在是……”
李伯辰道:“所以我想,要是能找到雷云洞天的遗址秘境就好了。外公,那洞天里是什么样子?往后万一情况不妙,也许可以叫人躲到那里去的。”
常休略一想,道:“大凡秘境,都是依山川地气而设的。雷云洞要在这山里建秘境,就该是山谷的模样。但哪怕真找到了,一时避祸还可,要长住则不可能。秘境这东西,毕竟是‘借’地气,既是借的,就要还的。所以周遭地气循环不息,才能维持它们的形态。可要太多人进了去,将地气扰乱,那秘境也就要溃散了。”
李伯辰稍觉有些失望。他原本还想,要是秘境很大,又有土地,将人迁进去耕种生息岂不是美哉?可如今知道这些,明白不可能了。
便道:“要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们可以筑城。”
常休和常秋梧都愣了愣。隔了一会儿,常秋梧才道:“君侯,这个,筑城这件事……”
他又想了想,道:“这件事,有些难。屯里千把人,看起来不少,但青壮也只有两三百而已。这些人要筑城,小了不顶用,大了,要将周边的田地都圈起来,还能勉强防得住敌军,怕没个七八年不可能的。”
李伯辰道:“要是不用夯土、也不用石头,用木材呢?”
常秋梧忍不住道:“那还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的。譬如以他那里的木材筑城,简直就是用钢铁来造了。只消再请工匠想一想以何种形式利用、支撑,说不好比石城还要牢固的。但此时他还未想好如何提这件事,便道:“好吧,我只是随口说说。”
常休道:“这件事我们往后再慢慢说,也不急于一时。时候不早了,下山瞧瞧吧。”
三人下了山,又捱到下午四时许才将粮放完,便走回到常宅去。一路上终于觉得屯子里又有了活气,炊烟袅袅,有他刚来时的气象了。
回到宅中,先用晚饭。方耋与他同来,没有上桌,也不好与宅中仆佣在一起吃,就给他单独置了一桌。等吃饱喝足,常休与常秋梧又在堂中谈论些民生之事。譬如先委任哪些人什么职务、往后这些日子的当务之急是什么、该如何组织春种,又该如何分配耕牛。
说这些的时候李伯辰插不上什么话,常家两人讨论出一个结果,便问“君侯意下如何”,李伯辰只能说“好”。等说到隋无咎来时该如何防备,他才讲了几句。
他吃过隋无咎的亏,虽然对隋不休的印象还好,但仍是将他们当做潜在的敌人来防备的。下午说筑城的事,也是因此。但言谈间常休和常秋梧却似乎并不很担忧他们,李伯辰不知常休是因为对他之前所分析的天下大势太过自信,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等将这些事说了,常休道:“君侯,刚才列出来的那些人,可有哪些不妥?”
他所指的是将要委任的一些做事的人,共有十二个。其中孟培永做术馆的馆主,是李伯辰提议的。另有一个孟娘子,常秋梧叫她管些屯中的土地、丈量之事。李伯辰这才知道,这屯中大片田地,竟有多半是她家的。除此之外的九个人,他都没听说过,但既然常休与常秋梧说好,想必是有能力的,便道:“外公,我没什么意见。”
说了这些事,又去常休书房中取了几本书,李伯辰与方耋告辞离去。
昨夜离开的时候天已黑了,今日亦然。两人走了一会儿,李伯辰才发觉方耋默不作声,便看了他一眼。见他微皱着眉,似乎不大高兴。便笑道:“方兄,怎么了?我是要叫你做我的亲兵十将的。”
方耋愣了愣,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又道:“将军,不是因为这个事情。”
说了这句,又不吭声。他这人有一点好处,就是说话从不吞吞吐吐,此时这模样倒很奇怪。李伯辰便道:“那是因为什么事?”
方耋想了想,道:“不好说。说了,枉做小人。”
李伯辰笑起来:“咱们两个从璋城开始就生生死死的,有什么不好说?说吧,什么事我都不怪你。”
方耋便道:“好,那我说了——常家人太欺负人了吧。将军,我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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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辰愣了一会儿,才道:“欺负人?哪里欺负人?方兄,是他们对你说了什么么?”
方耋叹了口气:“不是欺负我。”
又叹了声:“我是觉得在欺负你。将军,你脾气太好了。刚才你们说的那些事,民生,好吧,我也不大懂,就叫他们说吧。可说到军事,对彻北公的事,你说你担心什么,他们两个都只笑笑,说好。可是说完了之后呢?一两句话就糊弄过去了。将军你说的几件事,没一件定下来的。这成了什么?难道只把你当泥塑供起来么?”
“你还说,想去玄菟城镇军那边弄辆披甲车来。结果常先生怎么说,他说敌军势大,不急于一时,而且玄菟城将领虽然算不得名将,但也很有章法,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将军,你从前也是无量军的统领,还是边军,要调去镇军,怎么样也要升一级吧?那就是镇军统制了,要领三千兵的——玄菟城那个主将算什么?”
“还有,你现在既然是君侯了,不说什么侯府,办事的地方总该定下来吧。结果他们叫你去常宅住,说在那里办事。今天统共定下来十一个管事的,就是都到咱们那儿去,东厢也站得下,为什么要去他们那里办事?可倒好,现在你每天要往他们的宅子去了——到底谁是君侯?”
他还要开口,李伯辰忍不住沉声道:“好了!”
方耋吓了一跳,才闭了嘴。
两人又走了几步,李伯辰道:“唉,方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的。”
方耋这才道:“是我多嘴。”
他这句话似乎还有些忿忿之意,李伯辰便站下,道:“多谢你能对我说这些,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罢了,这些话你我二人知道就可以了。外公和奉至该没什么别的心思,往后再过些日子,我们早晚会知道的。”
方耋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道:“是。”
又想了想,道:“将军,要不是你,我现在还跟在隋子昂身前身后地转。不管出了什么事,我是绝无二心的。”
李伯辰笑了笑:“好,我信你。”
两人又迈开步子。但李伯辰瞥了方耋一眼,心道,也难得他能说这些话。起初听了的时候,他心中第一个念头是,方耋是不是想挑拨离间、叫他自己受重用?可又想,这人很聪明,该会明白常家是自己的亲族,他却到底只是外人。此时说这些话,非得叫自己心中厌烦不可。但既然还是说了,可见是真心的吧。
至于他说的对不对……李伯辰不愿去想,但一个个念头却还是生出来了。
也不能说不全对吧?
也有些得怪自己。今天在山上,自己对那咒诀表现得一窍不通,虽说在修行常识方面,自己的确无法与常家人比,可难免会叫人心中生出些轻视之意的。且常休、常秋梧在此地待了许久,自己来这儿虽说做了个“君侯”,但到底算是客场。
要是他们两个人事事都唯命是从、诚惶诚恐,才奇怪的。
不过说到军事,他心里的确有些不舒服。常休和常秋梧似乎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足,不赞成兵行险招。
但李伯辰觉得,想要与隋无咎和平相处,不能全靠势力制衡,或说“政治”。屯中的五十来个人的确不是玄菟军的对手,然而披甲车是一定要拿到的。要是这些车都落到了隋无咎的手中,再想要就太难了。一定要在他来这之前,把这事儿给办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方耋不知道。要知道了,只怕会更忿忿不平——在书房取书的时候,常休提起起向李生仪请求派遣些通晓机关术的人才之事。又说,“日后君侯日理万机,就不是统兵的将军了,军旅中事,怕也需要个人才”,而后又提议叫李生仪派遣位将军来,说帮着练兵。
常休说,从前李国的名将们,大多在国难时战死了。但不少名将之后还在李生仪那里,颇有些家传。若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一二,该大有裨益。
又将李生仪身边的几个年轻将领说了,一一介绍了他们的家世。他说的其他几个李伯辰一概不知,但提到“秦乐”这个名字的时候,李伯辰意识到,就该是在路上遇着的那个被李生仪贬斥了的。
秦乐的高祖是当年李国的镇南大将军,父亲则是安州将军,的确算得上满门将才。李伯辰那时想,如果非要请一个人来的话,那自己与这人打过交道,还是请他比较好。
他之所没有反对,是因为觉得常休所说也在理。在无量城做统领,其实与在境内不同。城中军法严酷,战事频繁,其实用不着操心太多征战以外的事。且那时期的经历,都仅是记忆——从前那位只想着杀敌,对别的统御之道,实在不上心。
这种情形,要在一军之中做个中下级军官倒无所谓——事事都有上峰的命令。可要如眼下这般,要将一支军队从无到有地带出来,李伯辰便清楚自己很难能做得好。
因而也答应下来了。
可这些,真如方耋所说,是他们想要将自己“供”起来么?
他轻出了口气,抬头往远处看了看。但就在瞧见自家宅院门的时候,想起昨夜隋不休曾站在那里。想起了隋不休,又忽然想起他在老槐树下说的那几句话——“礼,也是驾驭之道”。
当时他说,“常秋梧比你年长好多,境界也比你高,还是得乖乖叫你表爷爷。你外公是你的长辈,还得对你行礼、喊你君侯”。
可要是反过来想,自己已是君侯,却不能事事由心,正是因为“礼仪”二字。白天的时候不情不愿地站在众人面前,不也是因为“礼”么?
隋不休所说的“驾驭”……倒是谁在驾驭谁?
原来他想说的是这个?!
李伯辰想到此处,心里未免有些不是滋味——方耋说的那些不算挑拨离间的话,那隋不休说的这些呢?即便真存了些挑拨的意味,又是不是真的?
可终究又道,算了。一个月前我还无处安身,如今却已经算是性命无忧了。这些东西,多半是外公和奉至给的。民生我的确不大懂,军事……他们没见过无量城、北原是什么样子,要觉得我能力不足,也不怪他们。
要是我此时刚刚得了些安稳,立时就想如何争权夺势,那也太下作了。至于在李生仪那里请将么……要真能学到些东西,也是好事。
只不过,披甲车是一定要弄到的。我得叫外公和奉至知道,我在北原上可不是只靠着运气好,才浑浑噩噩地活下来的。
两人回到宅中,也才是晚间六时许。打水冲了凉,又换上居家的衣裳,李伯辰便取了一卷书走到门前石阶上坐着,一边吹风一边想今夜要做的事。
五十三个兵没有住在统一的营中,而还是在各自家里。刚才他在常秋梧那知道了那些人的名字、住处,差不多都记下了。等再晚一些,约夜深人静之时,他便要去各家探一探。
今日忽然放粮、尊自己为君侯,白天在心里说话那人一定会急于报给朱厚,到那时要真找着了、跟上了,大概就知道了朱厚的藏身处、也就晓得雷云洞天秘境在哪了吧。
想了这些,便将书翻开,借着月光慢慢看起来。寻常人在这时候该看不清,但他是修行人,倒不觉得很吃力。这书是说运气之法的,算是修行一途的启蒙读物之类,他已有基础,从头看起来也不觉得晦涩,反而读得很顺畅。
这么看了一会儿,听见方耋也走出来站到自己身后。李伯辰转脸一看,他手中也拿着自己给他的一卷书,便道:“正好。咱们两个一起用功,哪里不懂可以谈论谈论。”
方耋在他身边坐下,道:“怎么不去屋里看?还有灯。”
李伯辰笑了笑:“在屋里静不下心。”
两人沉默无声地看了一会儿书,听着脚步声。抬眼一看,是三个男子结伴走过来,都面生。但看穿着打扮,都是屯里人。那三人远远瞧见李伯辰,愣了愣,原本有说有笑,此时也都敛容正色了,快步走过来,齐齐站下施了一礼,道:“拜见君侯。”
李伯辰站起身,道:“啊……不必客气。诸位有什么事?”
三人当中一个方脸、年约四十的男子道:“君侯,在下陈乔。这两位是刘幸和孟杰远……蒙君侯不弃,要在屯里任职,就来拜谢君侯。”
哦,是这三人。常秋梧所委任的十二人当中,叫陈乔掌管乡间法纪,余下两人是给他做帮手的,其实就相当于衙门里的判官、捕头和捕快吧。听这陈乔说话颇为从容得体,也许从前是读书人,或者也出任过公职。
李伯辰想了想,道:“原来是三位先生,往后还要多多仰仗。”
又笑道:“我这里也没什么事,闲着读读书——常先生应该还没睡下。”
陈乔愣了愣,才道:“哦,好、好,那不打搅君侯,告辞。”
李伯辰点点头,又坐下了。三人忙加快脚步走开。
他又看了几行字,听方耋道:“哼。刚才才说好了用哪几个人,这些人倒是早就知道了。”
李伯辰翻了一页书,笑了笑:“方兄,有人帮着操心,不也省事多了么。你我这种武人,哪能耐得下性子去做那些。”
方耋忍不住道:“我从前也不是武人。做大会士的时候,也管人的。”
李伯辰道:“能管人的人不少,可像方兄这样叫我放心的就不多了。你不做我的亲卫十将,谁来做呢。”
方耋愣了愣,才道:“哈,将军,的确是这个道理——那我们还是进去吧。省得叫这些往常家赶着巴结的为难。”
李伯辰道:“这里风好,懒得动。”
方耋想了想,笑道:“好,我继续陪将军读书。”
过了一会儿,又有两拨人走过来,瞧见李伯辰坐在屋外,也都停下来问好。等听常宅那边的自鸣钟响了七声时,陆陆续续已过去了十个人。
李伯辰手中这本书名为《炼气明义》,说的多是一些名词释义,此时已看了小半了。他觉得头脑有些发木,便站起身打算去屋里拿一本讲修行典故的缓缓思绪。但刚站起身,又瞧见两人走过来,再细看,是孟娘子和孟培永。
他在心里低叹一声,打算进门。可孟娘子已远远叫道:“哎呀,李兄弟,真巧了!”
李伯辰只得转过身,笑道:“孟大姐。”
孟娘子和孟培永走到门前站下,道:“你这大君侯,怎么还坐在台阶上?”
又笑:“白天的时候不得空,刚把家里那两个哄睡了,赶紧来给你贺喜。”
她倒是会说话。李伯辰道:“那多谢大姐了——我正好还要读书,就不耽误你的事了。”
孟娘子道:“我们能有什么事,就是给你送个东西。大郎,给君侯瞧瞧!”
孟培永手里捧了个木匣子,约有一个巴掌大小。听了这话,道:“君侯,这个,这个是我自己做的一个小玩意儿。那个自鸣钟吧,太大!我这个啊,虽说不能鸣响报时,但是轻巧。就是,里面没有术心,得拧拉杆来用。那你往后要是行军打仗,这也方便嘛,不像自鸣钟,好大一个家伙,带都不好带。”
李伯辰愣了愣——他们真是来给自己贺喜的?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道:“好,好,孟大姐、孟先生,里面请!”
将两人迎入堂中,把灯拧亮,孟培永才把那木匣打开。李伯辰这才意识到,这匣子本身就是钟的外壳,里面是一面金灿灿的铜轮,外圈刻着二十四时,内圈刻着十二时辰,另有时针和分针。铜轮中间是一个尾指长的木杆,孟培永道:“每隔十一个时辰,就拧拧这木杆,拧到拧不动了,也就好了。”
这东西对李伯辰来说,既不新奇,也很新奇。他忍不住道:“孟先生,这是用发条的么?”
孟培永愣了愣:“发条?那是什么?我这个是用机关的。”
李伯辰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该是撞了个大运。白天的时候想找人教孟培永机关之术,是觉得他主意很多。那时想,这孟家屯里千把人,未必真有那种惊世之才,孟培永或许天资不凡,可也只是在这种小地方出挑罢了。
但如今意识到,这人该的确是顶尖的人物。在他来处也有这种钟表,但那东西可不是一个人自己捯饬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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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辰心中的沉郁之情一时间都散了,道:“孟先生,能遇着你,真是三生有幸。”
孟培永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道:“哪里,哪里,都是些小玩意儿——君侯,能给我说说那发条么?”
这时方耋烧了水进来,孟娘子忙道:“哎呀,怎么好叫主人家忙,我来我来。”
不由分说便出了屋,到灶间去了。
孟培永似乎真是个机关迷,李伯辰便将发条是什么给他说了。孟培永听得很高兴,说话又流利起来,拉着李伯辰讲起他做的另一些小玩意儿。但李伯辰心里想的却是孟娘子。
头一次来的时候,是她拉常秋梧来为买卖做见证,常秋梧委任了十二个管事的人,孟娘子是唯一一个女子,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错。可她跑到自己这儿来,没先去拜会常秋梧,实在有些古怪。
等孟娘子煮了热茶端上来,孟培永才停下话头。
四人喝了几盏茶,孟娘子看了看方耋。李伯辰微微一愣,道:“孟大姐,方兄不是外人——是有什么话要讲么?”
孟娘子这才对方耋笑了笑,将手伸进怀里,也取出一个木匣。这木匣扁扁的,看着颇为精致,四角也不知是镶了金还是铜。她将木匣搁在李伯辰身边的桌上,道:“君侯,把这个收下吧。”
她私底下向来叫“李兄弟”,此时却郑重其事起来。李伯辰想了想,将那木匣打开了,见里面是一叠纸,再展开一瞧,都是田契、房契。
他愣了愣,道:“这是做什么?”
孟娘子笑道:“给君侯贺喜的。这些田契,都是屯里的良田。余下不是我家的,都算不得好田。我留了自家的宅子,还留了坡下的四十亩地,剩下的,都赠给君侯。”
李伯辰将木匣合上,道:“孟大姐,这礼太重,我不能收。”
孟娘子道:“君侯,往后——”
李伯辰一抬手,道:“孟大姐,孟先生,你们一定要这么干,那我就送客了——往后也不要登我的门。”
三人都愣了愣,似乎吓了一跳。李伯辰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便又叹了口气:“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这些,我也不是朱厚那样的山匪。再说,朱厚在的时候,你们这些东西都好好的,我来了,却收了?这算什么?”
“我这个君侯,我自己都没怎么当真。我乐意和大姐你来往,是因为觉得你心地好。前些日子你帮我,也不是因为什么君侯吧?即便我真想要什么田地财宝,也不会要你的。要还当我是那个李兄弟,就不要提这些事了。”
四人沉默一会儿,孟培永道:“你看,我就说。你个妇道人家。”
孟娘子道:“唉,是我不好,李兄弟,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想……你总得赏人点什么吧?往后我们一家老小,都得指望着你……我给你赔不是。”
李伯辰摇摇头:“孟大姐,不是你们指望我,是大伙儿都得彼此依靠着。”
他说了这话,便不再开口。孟娘子便道:“唉,李兄弟……唉,是我不好。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李伯辰点头道:“也好。”
他起身将人送到门外,两人走出几步,孟娘子回头道:“李兄弟,你人心善,可是也得提防着点。朱厚在的时候,有些人在屯子里管人管事,很得意。如今朱厚不在了,未必会高兴的。”
李伯辰想了想,抬手施了一礼,道:“好,大姐,我记下了。”
待见着两人走远,李伯辰站在门口又叹了口气。方耋皱眉道:“将军,刚才干嘛发那么大脾气?”
李伯辰转身走回院中,道:“就是有点不痛快。不过也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话。”
方耋关了门,道:“要是我,有人给我送地送房,高兴都来不及。到时候我老娘住一套,我自己住一套,再买几个水灵灵的丫鬟伺候着,吃饭都叫人喂到嘴里。”
他是在逗自己高兴吧?李伯辰笑了一下,可又叹道:“我刚来的时候,孟大姐帮了我们不少。可是刚才,唉,是想看我会不会收么?我只是不高兴她信不过我这人。我之前和小……我之前就想过,往后要是真遇着这些事,人和人试来试去,我只怕要头痛。如今成真了。”
他说了这话,方耋没言语。等他走回到堂中,才听方耋道:“将军,要人家真是想送呢?”
李伯辰愣了愣,道:“谁会这么傻。”
方耋走到门前站下,按着刀柄、皱眉想了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要是换种情况——你前几天才从外地来到这儿,常家人对这里的人说,将军你是李姓王族,是君侯,那这里的百姓们可能也就听一听,没什么人往心里去——在现如今这算什么?算造反呀。”
“可是之前还有个朱厚。朱厚来之前,这里的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往侯城的官府缴税,那田契房契也都是隋廷发的,谁也不会白白送别人。可是朱厚来了,这孟家屯就成了他的私产了,或许像将军说的那样,他在的时候还没收田,可是早晚要收吧?你看他把粮都给收了。”
“几个月的功夫,不服的都死了,剩下的都在心里默认这事了。然后朱厚没了,将军你来了。你虽然不是朱厚,但大家还是默认此地成了你的私产的,不是从前给侯城缴税的时候了。将军,常家人从前扶持朱厚,安的是不是这个心?先找个山匪把大家得罪一番,但事情也做实了。接着将军你来了,却落个好名声。”
“所以我想,孟家那些田地房产,将军你即便不要,他们也要送去给常家人的。”
李伯辰怔了怔,意识到方耋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只是……外公和常秋梧,总将礼仪二字挂在嘴边,难道真存了这样的心思?他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他们这么干,似乎也算不上大恶,可也不算什么光明磊落的手段吧?
他自是知道有些事,尤其“成大事”,总会有些迫不得已的时候。但……要是常家人这么干……
却听方耋又道:“唉,将军,这么一说,你刚才真是做错了!他们先来送给你,分明就是投名状。可你不要,他们又去送给常家人……岂不是把人推过去了么!”
李伯辰在屋中坐下,想了想,道:“算了。要不是有你给我说,这些事我现在也未必能想得到。我这人天生不适合勾心斗角,也就不难为自己了。方兄,往后再有这类事,就多劳烦你吧。”
方耋听他说“算了”,显得有些丧气。但听他说了后一句,又露出微笑,道:“将军,这些自然是我该想的。你说得对,成大事者,整天琢磨这些人情往来算什么。”
李伯辰便笑了笑。他说这些话,也不算是自我安慰——譬如两军对垒,若一方士气、兵力、武备都占绝对优势,那当可以堂堂之师决胜。只有在处于劣势、或者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才去想奇计。
其实人与人之间也同样吧。要自己已成真正的北辰,那什么人情、设计都不值一提。与其在这些不擅长的人情世故上花心思,倒不如想怎么叫自己变得更强大些。
何况,有人的地方便有制衡之道。他更愿意相信是外公和常秋梧怕自己太年轻、阅历经验不足,才打算多想些、多谋划些。是为大局,而非私利。
他便站起身道:“方兄,时候不早了,明天我打算去外面看看侯城军和玄菟军,你回去行一行气,早点睡吧。”
方耋应了,又洗涮一番,回了倒座房去。李伯辰坐在堂中,等他那屋的灯灭了,再隔一会儿,才取了魔刀,走到东厢墙边轻轻一纵,跃了出去。
他之前在想白天听到的话是不是那五十多个兵当中的某人说的,可听了孟娘子的话,忽然想到一个人——孙差。
孟娘子口中那个“从前管人管事”的,是不是指他?
当日那个孙差跑去朱厚那里,说小蛮生得貌美。自己见了朱厚之后,他说要将那孙差的脑袋送过来。可该没等他取那人的头颅,就被小蛮“杀死”了。那,孙差该还活着、或许不知道朱厚已将他的脑袋许出去了。
若无私仇,白天听到的那些话,该不至于那样恶毒怨愤的。
得探一探。
常秋梧告诉他那五十多个兵的住址、姓名的时候,其实是给他看了孟家屯的黄册。他记得屯子里姓孙的只有三户,一户户主已不在了,只剩孤儿寡母,另一户的户主六十来岁,无儿无女,那剩下那一户,该就是当日的“孙差”。
孙差名叫孙继隆,三十四岁,是个鳏夫,朱厚未来之前赁了孟家的田种,后来做了“公差”,便吃起军粮了。孟娘子说有些人怀念朱厚在的时候,倒也对得上。
孙继隆住在集镇北边一道土坎上的一间茅草顶土墙屋中,屋前有个用木篱圈起的小院,看着也算不错。李伯辰借着夜色来到土坎下坐定,阴灵出窍。
他穿过墙壁到了屋里,正瞧见孙继隆。屋中没点灯,孙继隆穿着黑衣,正在擦一把刀,一边擦,一边抻着脖子看不远处另一户人家。
等将刀两面都擦了一遍,那户人家也熄了灯。孙继隆便把刀入鞘插在腰间,提起身边一个黑布包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出去。
李伯辰意识到自己找对了人。
他便重附回肉身,在孙继隆身后远远地跟着,从他家一直向北,走入草甸中。孙继隆不是修行人,虽说尽量想不弄出什么动静,可也引得荒草起伏,仿佛有野兽在其中穿行。李伯辰就这样缀着,随他一直走到草甸边缘。
此地与上次和常秋梧同去的山谷之间还隔着约一里地,只有些稀疏的林木。但如今可见半空中泛着些柔光,仿佛有淡淡的雾气。再往上瞧,则可见五彩斑斓的幻影——这里是隋不休设置的那阵法的边缘。
阵外有玄菟城的镇兵。一千人自然不可能将外面守得铁桶一般,便也分了三个营,彼此之间有军卒巡视,甚至还立起了木箭楼。可即便这样,一个人要趁着夜色偷偷越过去,也并非不可能。
孙继隆在草甸边观瞧了一会儿,待一队巡兵远远走过去、又了起了风,便伏低身子、按着腰刀,一溜小跑地在草木间穿行。
李伯辰本以为会有人来阵外与他接头,却没料到他竟走出去了。隋不休这阵法该是可以出,但不可以进,这人难道不打算回来了么?
他来不及多想,便也尾随孙继隆走了出去。但在经过那片草甸边缘的时候,愣了愣——之前他被常秋梧迎进屯中,是能够感受到阵法的存在的。可如今从这儿走出去,那阵却好像没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忙往左右走了几步试一试,意识到这里该是个只容一人进出的“缺口”,好比无形的城墙上被掏了个洞。
谁做的?该不是玄菟城的镇军。他们远处的大营并无什么声息,若想要偷袭,该已在调动了。那么,这缺口如此之小,孙继隆该不是偶然间找到的,那是朱厚么?
他不该有这样的本事的……这人真是愈发古怪了。
他屏息凝神,忙赶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慢慢穿过这片旷野,瞧见山谷口。
孙继隆似乎松了口气,将腰直起,大步跑进谷中,李伯辰便也跟上。这山谷他之前来过一次,对地形算是有些印象的。可如今一进谷,立时觉得有些不对劲。
原来是有一条小河从谷中流出,绕进草甸里的。那河浅浅地铺着,能瞧见底下的鱼虾砂石,较深些的地方,也不过刚刚没了人腰。但此时看谷中的河,却愈发宽了,且似乎深不见底。河水滚滚向谷外流出,竟有些奔腾汹涌的势头。
李伯辰忍不住向身后看了看,却发现月亮不知何时被浓云笼住了,大地漆黑一片,瞧不出河水流向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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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心中暗道,朱厚在那雷云洞天秘境中的奇遇该远超自己的想象,看来还得更小心些才是。
前头的孙继隆沿着河边走,李伯辰便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跟着。再走出七八十步,山谷拐了个弯儿,绕过这道弯,便可瞧见一处略开阔些的谷地,那片谷地会一直向北延伸然后收窄,再拐上一道。上次与常秋梧见到朱厚,就是在那个地方。
但等他此时拐过去,却发现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开阔的谷地,而是一片平原了。他的心跳了跳,眯眼往更远处看,依稀能瞧见四周影影绰绰的群山。原来是一片山谷间的盆地,只是在盆地当中,又凸起一座小山。
之前他心中略有些疑惑,可到此时意识到,自己该是已进入外公口中那“依地气而设”的雷云洞天秘境遗迹了!
原来那秘境的入口就是那条山谷!?今夜是朱厚开了禁制,放孙继隆进来的么?
要真是,可真撞了个大彩头——干脆今夜就把朱厚给擒了,逼问出他身上的秘密!
他想到此处,正要再跟得近一些,却见孙继隆忽然停下脚步。
他站下的地方靠着山壁,其上怪石嶙峋,生着草木。站下之后转头左看右看,将腰间的短刀也抽出来了。李伯辰以为他觉察有人跟踪,可看模样又不像,正犹疑间,忽见岩壁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往下攀爬了几步,将脑袋探到孙继隆头顶,晃晃悠悠地盯着他。
那仿佛是个人,穿着破衣烂衫,头发蓬乱,而孙继隆还毫无觉察。李伯辰的心跳了一跳,暗道这难不成是朱厚?
孙继隆还在转脸往四下里看,那人的身子攀在岩上不动,脑袋却随着他晃,等孙继隆慢慢觉察不对劲儿,才猛地抬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倒退两步,一下子坐倒在地。
岩壁上那人便一下子跳到地上,李伯辰才将她看清了——原来是个老妇人。生得尖嘴尖脸,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继隆腰间,神情既贪婪又恶毒,简直不似人类。
孙继隆慌慌张张抬手在腰间一抓,将带着的布袋丢在老妇身前,里面滚落出一只鸡。那老妇立即一伸手将鸡抓过,一口便将脑袋咬了下来,嚼得咔咔作响。孙继隆这才颤颤巍巍地又往后蹭了一段、站起身,慢慢退开了。
这老妇的做派,无论如何也不像人。李伯辰心中一动——难道是妖么?
一地山君总会驭使些猛兽的,多是虎豹熊罴之类。他倒是听说这些猛兽要是运气好、吃了些灵物,便可能活得更久。又因被山君驱使沾染灵气,慢慢就开了神智、化了形。
这道理其实类似妖兽修行化人形,变成真罗公主一般的王族。但妖兽本就体内灵力充沛,寻常野物要成妖则难得多,也较罕见。
怪不得孙继隆要在布袋里带一只鸡,就是为了打发那妖物吧。自己要是他,忽然瞧见头顶探出个人脸来,大概也会被吓得屁滚尿流。
他想到此处,便打算也慢慢从那妖物身边潜伏过去。可刚要迈步,忽然听得身旁岩壁上有细微的声响,下意识地仰脸去看——正瞧见一张惨白的大脸。
那大脸就悬在他头顶,比人脸要大了一圈,两只眼睛没有眼白,黑漆漆的一片,脸旁则生了一圈白毛,像络腮胡一样。此刻咧开了嘴,似笑非笑,口中满是刀子一样的黄牙。
李伯辰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反手就将魔刀抽了出来往上一扬。
头顶那东西正要探手来抓他,脑袋却一下子被他斩下来了,咕噜噜地滚落在地,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一个白虎头。
这东西的身子也是攀在岩壁上的,头没了,身子挺一挺,也摔落在地,变成一具虎尸。
他身边就是大河,河水涛涛,声音很大。因而这东西落地的声音倒是被流水声掩过去了。但前方那大口吃肉饮血的老妇还是忽然将身子一挺,手里抓着半只鸡,脑袋忽然转了两圈。
没瞧见什么,脖子又忽然拔出一截,脑袋再转了两圈。
李伯辰矮身藏在被荒草掩没的虎尸后,屏息凝神好一会儿,老妇的脖子才慢慢缩回去,又撕扯起那只鸡了。
他这才看了看地上的虎头,心道,你成妖也不容易,可不巧吓着了我,就怪不得我了。
他身边就是大河,便暗暗施了力,将虎尸和虎头都丢进河中。进来这秘境的时候,曾想放出阴兵探路,但又想到这地方既然以地气而设,阴灵这东西或许会触发什么禁制,便没召出来,岂料被那虎妖神不知鬼不觉地近了身。
经了这一遭,更加小心。躬身沿着河边慢慢从那老妇身旁经过,那东西却也没发现他,只在他走过的时候又抬眼四下里看了看,将手里剩下的鸡都一口吞了,乱嚼一气,噗的一声吐出个毛丸来。又将手一展,掠到山崖上了。
李伯辰不知崖上还有多少此种妖物,便一边盯着孙继隆,一边尽量靠着河畔走。再走出百多步,盆地当中那山峰就更清楚了些。远远看去,那只是个黑影,此时却依稀能看得清楚轮廓了。
山顶似乎又分了三瓣,看起来像是塔。塔下是一片平地,该是当初将山顶削平了。那片平地上似有些点点磷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李伯辰有了此前的教训,便边走边往河里瞧,怕也蹿出个什么东西,但只能看到浅水边生着一团团的水草,因水流而舞动。
孙继隆又走了一会儿,已近那山下了。此时能看到河流在山下绕了一圈,仿佛是个护城河。李伯辰眯眼目测,发觉那河道各处宽度大致相当,倒更像是经人工修葺过。
他心中一动——秘境是宗派建来避难、藏宝的,难道山上那三座塔就是藏宝处么?那朱厚必然在山上了!
孙继隆在河边停住脚步,将手放在嘴边学了几声鸟叫,随后蹲在草丛中等待。李伯辰瞧他这做派,心中很是不解——这秘境该是被朱厚占了,那他到了这儿怎么还像做贼一般?难不成害怕什么东西么?那些妖物?
稍隔一会儿,山上草木间又有微光忽明忽暗,一路往下来。这时李伯辰细细一瞧,知道那是什么了——是铁甲的反光。
从山上跑下来的是一个披甲的人。那之前自己远远瞧见的那些微芒也都是人么?常秋梧说朱厚一死,他手下那些兵登时走了两百多,如今看,只怕相当一部分都跟着他跑来这里了!
那披甲人跑到山脚下,与孙继隆隔岸相对。便听那人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孙继隆压着嗓子喊道:“有要紧事!我要见大将军!”
那人道:“这时候怎么见?怎么不白天来?”
孙继隆道:“白天我怎么出来!?你叫大将军来!”
那人道:“呸!你是昏了头!我有几个胆子叫大将军下来?他这几天正闹脾气,提刀想杀人呢!”
又道:“有话就快说!非要见大将军,你游过来!敢吗!”
孙继隆登时没了声,犹豫一会儿,道:“好吧!你告诉大将军——说是我说的——那个姓李又回来了,自称是王姓,现在人模狗样地做了个君侯,大将军要是想杀回来,得赶紧!晚了就麻烦了!”
那人愣了愣,道:“啥?!王姓?真的假的?”
孙继隆骂道:“真假关你屁事!快去!”
那人又想了片刻,道:“好吧。那你可小心点,别把那些东西惊起来,又闹一晚上!”
孙继隆道:“放心吧,我记着路呢。”
李伯辰伏在河边听两人说话,暗道,那人口中的那些东西,该是指妖物吧。又问他怎么不白天来,是说那些妖物喜欢在夜里的时候活动么?孙继隆说“记着路”,是说如何避开那些东西?
这倒有可能。妖物是野兽成灵,但习性受从前影响,也会划分些地盘之类吧?幸好自己是跟着孙继隆一路来的,想必避开了不少。那人问孙继隆敢不敢游过去,是说河里也有?
李伯辰想到此处,转眼往身边的水里瞧了瞧,只能看到浅滩中的水草。他想了想,使刀往那水草中拨了一下,不成想草底下忽然转过来一张惨白惨白的脸,五官都胀开了,仿佛被泡了许久的尸首!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也被惊得立时出了一身白毛汗。可这张脸一转,水中的什么东西像是被惊了,竟又密密麻麻地浮起一大片脸来,仿佛底下全是尸骸!
李伯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也是妖物么!?
一刀斩了出去。那张白脸一下被斩成两半,河水登时被染黑一大片,似乎是血。
一见着血,余下那些白脸都聚了过来,在那血水中翻腾不休,哗哗作响。这么一闹,只见河中全变白了——不知有多少张脸浮了出来!
此时孙继隆正转了身要往回走,瞧见这情景吓了一跳,忍不住大叫一声。
这声一落,只见周围草丛、怪石之后的黑暗中密密麻麻地亮起一片绿油油的眼睛。
李伯辰心道不妙,立即离了河边两步按刀蹲下,唤出阴兵护在自己周围。
孙继隆离他约二十多步,可那些眼睛是将两个人都围了的,抬眼往远处看,只见大大小小的眼睛连成一片,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了。
饶是李伯辰胆大,此时心中也有些发颤。不是因为这些东西,而是因为,自己刚才随着孙继隆一路走来,就是在这些妖物之中穿行的么?是从前雷云洞天的人弄来守护这秘境的!?
孙继隆叫了这么一声,又愣了愣,转脸就想往山上跑。可刚跑了一步,黑暗中忽然窜过来一个妖物,一口将他的左臂咬住了。那东西看着像只兔子,但满口獠牙,眼泛绿光,极为凶暴。
孙继隆疼得又叫了一声,拿右手的短刀一下子斩在那东西身上。妖物吃痛,松口蹿进草丛里。可还没等他再跑出一步,脚下又蹿出两只,在他的腿肚子上来了一口。
李伯辰瞧得分明,只这一下,立时连着衣裳撕下两条肉来。孙继隆惨叫,跌倒在地,又挥刀去砍那两只。那两只便衔着肉,缩回草中了。
他该是又痛又怕,大叫“滚开”,又站了起来。可被咬了的那条腿使不上劲,只走了一步就再跌倒了。又有五六只从草丛蹿出,扑在他身上乱啃,孙继隆疼得哭喊,手脚并用地挥刀,却也只吓退了两三只。
此时越来越多的眼睛往他那边聚拢过去,他一边痛呼一边往爬了几步,忽然蹿出一个家猪般大小的,一口衔住他持刀的手臂,将他甩得像一只麻袋一般。他那声音便也忽高忽低,嚎得像只野兽了。
余下的妖物齐齐扑上去,大肆撕咬。孙继隆还能叫出声,但声音也被撕扯得变形,足足过了几十息的功夫才没了声响,只剩下黑暗中一片咀嚼声。
河边那人看得傻了眼,稍待一会儿,等河水中那些白脸也开始翻腾不休,才大叫一声,屁滚尿流地往山上跑,叫道:“大将军,大将军,又来了!!”
此时山顶才亮起灯火光,只听一片人声呼喝、兵甲碰撞,不知是不是在调兵。
人的血腥气很快弥漫开来,之前还一片安静的山谷盆地沸腾起来,草丛中无数身影乱蹿,都往孙继隆那儿扑去。等看着山上的亮光、听着人声,也都向那道护城河扑去。李伯辰瞧见妖物们有大有小,先聚到河边嘶吼,却一时间没敢下水。等后面又冲来一些,将站在河边的给挤下去了。
河水中立时一阵翻腾,似是河里的那些白脸开始撕扯落下水的妖物。血腥气登时更盛,河边的妖物仿佛也失了理智,纷纷跳进水里抢食。只听周遭一阵鬼哭狼嚎,像到了幽冥地狱一般。
李伯辰蹲在河边,也有些妖物往他这儿冲来。但或许是身边的阴兵将他的人气掩住了,只略一闻,便将他绕开了。
他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之前在山上看不到灯火,原来是怕这些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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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那道护城河边便被妖物挤满了。起初落水的那些都被分食,之后的终于不敢再上前了。那些东西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地堆在一起,李伯辰看不分明,但距自己较近些的倒看得清。
他之前以为全是妖,如今看却不然。先前见着那个吃鸡的老妇也在其中,但她身边环绕了一群小怪物,都是人身枭首的模样,身上没穿衣裳,生着灰色细毛,哑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叫。时不时地有一两只一张手臂,便瞧见手臂之下都生着飞羽,腾空一段,歪歪斜斜地上了天。
可刚飞出十几米去,群妖中便不知探出了什么东西将它们捉下来,又是一阵争抢。
那老妇是妖,那些小东西难不成是她的子孙么?
这时那座山顶忽然有一道白光直冲上天,遇着什么无形的结界,往四周扩散开去,化作一道道雷蛇,隆隆作响。又听一个人大喝:“畜生!退下!”
是朱厚的声音。
这雷声一响,群妖的嘶吼声便低了一些。那道白光又像风筝线似地晃了晃,引得天顶一片电蛇也往河边游走。便听朱厚又喝:“死!”
漫天电蛇忽然化作一道炸雷,轰隆一声劈了下来。群妖登时被掀翻一片,一时间惨呼连连,像刀子一样剜着耳朵。
经了这一记,一些妖物退去,但还有些徘徊在河边不走,往对面怒吼。便听朱厚又喝:“滚!”
又有一道白光直冲天际,再成一片雷云。只是刚才那雷云中的电蛇翻滚不休,十分骇人,如今却只有十几条,明明暗暗地闪着,看起来有气无力。
饶是如此,河边余下那些妖物也吓了一跳,再退走了些。
电蛇便慢慢散了,朱厚也没再做声。稍待片刻,百多个顶盔贯甲的兵下了山,各持刀枪沿河边警戒。
李伯辰见了这情景,却觉得十分熟悉。细细一想,不正是自己在那一界中所见么?当初当到了那里,有个幻影便紧随而至,也是天顶发出雷霆,将那幻影击散了。只不过此地的规模和威力相比他那里,要小得多。
他心头一动,一边叫阴兵护卫自己,一边阴灵出窍,手腕一抖,把叶成畴给唤了出来,问道:“叶成畴,你从前的宗派是三老洞,你们那里有没有秘境?”
叶成畴听了他这话,往四周看了看,道:“咦?这儿是秘境?李伯辰,你真是个灾星,又把哪家祸害了?好在我三老洞的秘境很久之前就散了,不然也得遭你的毒手!”
他竟真知道秘境。李伯辰道:“把这事儿说来给我听听。”
叶成畴道:“痴心妄想!此等机密怎么会告诉你!?”
李伯辰心道,要是叫他在死前对自己感恩戴德就好了,也不至于这么磨磨蹭蹭。但他也不开口,隔了一会儿,叶成畴又道:“不过叫你知道我三老洞天从前的风光也好,你好晓得你能赢我,实在是侥幸!”
“我三老洞天从前也是大派,自然是设了秘境的。秘境这种东西,就好比诸天灵神的‘界’,只不过是在地上的而已。”
李伯辰听得此处,一边往河畔看,一边道:“哦,我知道。依地气而设的嘛。”
果然,叶成畴立时道:“哼,知其一不知其二!凡人又不是帝君,怎么能长久调动山川江海的气运?得想个法子叫地气自我往复,循环不息才行。要这么干,就得把这秘境也看做是一个人——也设置些经络关窍之类,叫地气在其中运行,自成一体,如此秘境才算成了。”
又往四周点了点,指出几处,道:“瞧见没有?这些地方就是这秘境的关窍,地气在此处循环往复,又成了经络。只不过这种东西终究是人力而成,还得需要人来维护的。后来我三老洞天人丁凋零,也就无人去管那秘境了,过上几十年,秘境中的地气慢慢散了,秘境也就没了。”
李伯辰听了这些,忽觉脑中豁然开朗——叶成畴说要将秘境拟成个人,也设置经络关窍,外公之前教自己的那请法身的咒诀,不就是这个道理的么!?
他当时只自己凭空想,实在没什么头绪。可如今身处秘境之中,纵使不能全对得上,但观看这秘境中的地气运行,也可举一反三、理解起来大为简单了。
他心中一阵欢喜,但仍暂且按捺,又道:“哦,那这里的这些妖又是怎么回事?也是设秘境的时候弄的么?”
叶成畴道:“你在山里建一个秘境,调动地气,难道山君地师是摆设么?自然要经过他们允准的。你建了秘境,总得想有人守山吧?向山君调遣几个兵将也是常事嘛。”
“或者请个妖物进来,或者,只养些猛兽。秘境当中地气循环往复比别处要快得多,就是寻常猛兽待得久了,不免也会开神智,成了妖的,只不过断然不会有此处这么多。我看,这里一定是荒废已久,原本还藏了灵药,都叫妖或者野兽给偷吃了。要是没人管,他们在这秘境里循心修炼,自然就繁衍出许多了。”
或许的确是这样吧。李伯辰又道:“照你这么说,秘境里容易成妖,李国荒废的秘境也该有不少,怎么没见到处是妖?”
叶成畴道:“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这些妖又不是在天地间修出来的,只是仰仗这秘境而已。要是有一天秘境散了,他们重归天地,自身灵气也就会往外散的——这不和人散功一样么?捱不过的就死啦!”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好吧,你聪明——那这秘境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可以调动地气御敌的?”
叶成畴愣了愣:“咦?你怎么知道的?哼,一定是——”
他说到此处,李伯辰将手一抖,把他给收了。
这么看朱厚就是使了秘境里的什么东西,才能驭使天上的雷霆吧。那这秘境,很像是一个缩小的“界”了。不过朱厚该是道行不够,只使了一次就后劲儿不足了。
他原本想在这里把朱厚给擒了。但看那山上似乎有一两百的兵,朱厚又得了宝器,要拿他怕是费劲。不过李伯辰生出了另一个念头——他说要拿玄菟军的披甲车,常休和常秋梧觉得那事难办,颇有些敷衍塞责之意。
如今知道这秘境是此种状况,正可施一奇计。
李伯辰便四下看了看,潜行至河边一丛乱石处,找了个石窝子藏了身。又将阴兵设在周围守护,瞧着那些兵与妖类隔河对峙。约过了两个时辰,那些妖类见没什么好处,各自散了,盆地中重归一片宁静,那些兵就也都上了山。
再捱了一会儿,见山上的火光也慢慢熄灭,李伯辰阴灵出窍,往山上掠去。
他此时是阴神,不拘被夜色影响视力,可掠过草丛的时候仍没发觉什么妖物,也不知道它们是用什么法子藏身的。从水面上行过,也只能瞧见零星一两个惨白的面孔,似乎能觉察到他,赶忙避开。
上山之后沿着石阶往上走,到了山顶平地上。只见匪兵都披甲胡乱在地上躺着,有些睡了,有些在低声说着话。他站下听了听,不少人谈的都是吃的,似乎已经好几天没吃饱了。还有人在抱怨,后悔跟朱厚来了山上,说早知如此,不如还去江湖上快活。
他听到此处,心中更加笃定。
北边是一片岩壁,三座塔楼背靠岩壁而建,都有四层高,是石质的,或许是就地取材。当中那座塔楼前站了两个无精打采的兵,将长枪拄在地上,抓着枪杆像是要睡着了。
塔楼的门洞里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模样。李伯辰放缓脚步,抬手往门内试了试,倒没发觉什么禁制,便走了进去。
塔楼一层是个空旷的大厅,两侧有环形台阶通往二层。厅中之摆放了一张条案,一些散落的典籍。朱厚正坐在条案后,身披铁甲,头戴一顶黑盔,微闭双目,似乎正在运气调息。
那铁甲之前见过,黑盔却有些奇怪。盔顶有一缕蓬勃的黑缨,垂过肩头,盔上并无什么装饰,但黑得发亮,镜面一般。之下的顿项甲片之外则覆了一层浓密的黑毛,仿佛狮鬃。
这头盔戴上去,看着很是威武,但朱厚穿的是闪亮的鱼鳞甲,相比之下倒显得头重脚轻。李伯辰心道,他戴这东西可不配,但要和我那身黑甲放在一起,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头盔看起来如此古怪,想必不是凡物。叶成畴说秘境当中该有个什么东西可以调动地气,或许就是这盔。要不然如今已是四月,这秘境里又十分温暖,朱厚干嘛非把这东西戴在头上?
他此时只剩了一条手臂,但脸色看着还好。微眯双目调息片刻,睁开了眼,直勾勾往李伯辰这边看过来。
李伯辰心中一惊,暗道,这人是修了什么法子能发现我的么?
却听朱厚开口道:“哼,王姓?从前那么多王姓,还不是都死了。”
又道:“风水轮流转。那北辰说不定也死了,我怎么就不能出头?”
这人可真大胆!明明修的是北辰一脉,却敢说北辰已死。不过李伯辰倒乐见他如此——朱厚此人果真有野心。如今断了一臂,心中怨愤更盛,就更想要出人头地了吧!
他便安心等待。等听着朱厚又说了几句狠话、再调息片刻,才慢慢斜倚在地上,拿那头盔做了个枕头,睡着了。
李伯辰立时将手腕一抖,把铁索放了出来,往朱厚身上勾去。
之前在陶宅的时候,阴差是用这铁索把附身的恶灵勾出的,此时李伯辰去勾朱厚的阴灵,却稍微吃力些。朱厚毕竟有修为在身,阴灵有灵气护体,因而觉得铁索像是被粘在了他身上,心意一动也只能看到一个幽绿色的人形轮廓略略离了他的身子,面目呆滞。
李伯辰便试着开口道:“可知我是谁?”
那离体一半的阴灵浑浑噩噩地翻了翻眼睛,口齿不清,道:“不……不知……”
这就好了。他之前想的便是“托梦”。自己从前在半睡半醒间离体的时候,也会觉得头脑恍惚。而寻常人做梦的时候,对现实世界的某些认知往往会产生偏差。譬如不合情理的事,在梦里却觉得逻辑完美、十分笃定,看来如今这朱厚的阴灵也是此种状况。
他便道:“我乃十方世界,怖畏真君。朱厚,你可知如今诸天动荡,正是英雄出世之日?”
朱厚道:“英……英雄?”
李伯辰道:“你正应了本君天命。如今李国之中,北辰无道,本君将取而代之,你可愿得本君气运,做天下之主?”
朱厚又迷糊了一会儿,道:“我……我……”
看他这样子,也是憋不出什么好话,李伯辰便又道:“听好。此去向东,有一城名玄菟。你的天命之地,就在那处,你好自为之!”
说了这话将手一松,叫朱厚的阴灵又回到肉身当中了。
李伯辰收了铁索,又围着朱厚转了一圈。他之前勾他阴灵出来,其实也是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东西的——朱厚性情大变,其实李伯辰心中也有了个推测。只是如今看,似乎只有他自己的阴灵,并无旁的东西。
难不成我想错了么?
他又等了一会儿,朱厚的脑袋一歪,从头盔上滑落,一下子惊醒了。
他睁眼往四下里看了看,猛地坐起身,发了一会儿愣,才道:“……是梦么?”
又想了一会儿,道:“是梦吧?”
可似乎再难睡着,抱起头盔在厅中大步走了一会儿,眉头紧锁。又走回到条案旁,如刚才那般躺下。躺了一会儿,再坐起来,道:“这位真君,你要是真给我托了梦的话,就再托一个吧!”
说了这话慢慢躺下,再过好久,才又睡着了。
李伯辰心道,这人真是多疑。但仍是等了一会儿,又将他的阴灵勾了一半出来。未等朱厚开口,立时喝道:“本君于诸界之中给你天启,你竟敢如此无礼!?”
言罢将手一收,把他的阴灵放回了。
朱厚该睡得并不沉。李伯辰喝完之后,不一会儿他就醒了。
一睁开眼,立时跪倒在地,道:“真君恕罪,真君恕罪!凡人朱厚有幸……呃……聆听天启,心里真是乐坏了!”
又嘭嘭嘭磕了几个头,一下子蹦起来,在厅中来回走了一会儿,大喝:“来人!!”
门口那两个兵吓得一激灵,赶紧跑进来,道:“大将军!”
朱厚喝道:“点兵!点兵!”
两个兵愣了一会儿,一人才道:“点兵?大将军,现在都睡着呢……”
朱厚一瞪眼,似是要骂。但想了想,一挥手:“那就滚去睡!叫他们好好睡!他娘的,本将军的好运来了!”
两个兵听得五迷三道,只得说:“恭喜大将军、恭喜大将军。”
朱厚又道:“对了,把周先生给我请过来!”
两人这才应了,赶紧跑出去。
不一会,一个糟老头子捧着头盔走进来。朱厚一见他,两眼放光,立时道:“周先生,喜事,大喜事!”
那老头子头发蓬乱,骨瘦如柴,听了他这话却道:“大将军,有什么吃的没?我这把老骨头要撑不住了。”
朱厚随手在怀中摸了块肉干抛给他,又将他手一拉,扯得磕磕绊绊带到条案前,再给他给按下了。自己也坐到另一边,道:“周先生,不得了,我刚才睡觉的时候被一个真君托了梦,说要叫我做天子!”
周先生被他扯得险些散了架,此时刚缓过气,忙将肉干往嘴里塞。但他牙没剩几颗,那肉干又硬,只得嗦来嗦去,弄了一手的口水。
听了朱厚这些话,便道:“恭喜、恭喜,我早说大将军是人中龙凤,将来肯定要封侯拜将的。”
朱厚将手一挥,道:“封侯拜将算个尿,本将军要做国君的!不过周先生,那常家人实在可恶,之前说等我练成神功,就杀回孟家屯去——”
老头子忙道:“正是,正是,孟家屯山清水秀,我夜观天象,也觉得是龙兴之地。”
但朱厚正在兴头上,没怎么听他说话,又道:“可现在那真君给了我天启,叫我往玄菟城去,说那里才有天命。他娘的,我想了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等以后再找他们算账。”
周先生好歹从肉干上嗦下来一条,边嚼边道:“有理,有理,玄菟城墙高人多,进可取天下,退可守一方,实在是上上之选,也不急于一时。”
朱厚说得兴起,忍不住站了起来,道:“可他娘的也不能就叫他们过逍遥日子。什么狗屁君侯?要是跑了,我上哪找他们算账?我明天就点兵去把外面的玄菟城的兵给剿了,再把谷里这些妖兽给放进孟家屯去,叫它们好好闹一闹!”
老头子咳了两声,又将咳出来的肉沫捡回嘴里,没口子道:“妙计妙计,英雄无隔夜之仇,如此一石二鸟,大将军真是智勇双全。”
朱厚哈哈笑了两声,才转脸看老头儿:“周先生,你看我说得怎么样?”
此时周先生才不再嗦那肉干,握在手中,道:“惭愧惭愧,我心中所想的,都叫大将军你说了。”
朱厚道:“咦?真的?那就最好了。哈哈,周先生,你先去睡——我看你比那常休老儿聪明得多,亏得本将军几次三番去请他,呸!”
老头便晃晃悠悠站起身,道:“好好,祝大将军马到功成!”
朱厚一挥手,他赶忙握着肉干走出去了。
李伯辰在一旁瞧了这出闹剧,觉得此时的朱厚倒有几分他印象里的样子了。他想弄清楚此人身上究竟有些什么才叫他性情大变,便陪着他待了一整夜。
可这一夜过去,朱厚也只是打坐修行,又睡了一会儿,顺便将“怖畏真君”赞颂了一番,并未瞧出什么异常。
他得空去另外两座塔中瞧了瞧,见一座里似是藏药的,可只余些瓶瓶罐罐。或许朱厚当初就是吃了这里面的灵药吧?那些妖物祸害一些,朱厚再得了一些,该也不剩什么了。
但李伯辰倒不稀罕这玩意。寻常之物拿去他那一界中,也都成了灵物。等真需要时,弄出多少都不是难事。
另一座塔中则放了些奇珍异宝,但大多破碎了。他瞧见角落中还有兵甲的碎片,料想从前该有些神兵利器。但当年国难时,宗派中人必定是将兵甲库都搬空了,也剩下不什么。
但李伯辰觉得,此地倒有另一个妙用。他那一界中能产出不少珍宝,要解释起来历,怕有些麻烦,正可说都是这秘境中所得的。
之后他便站在这山顶,观瞧秘境中的地气走向。之前听了叶成畴的话有些感悟,此时便依着常休所传的咒诀,一一印证,试着将一些原本不大理解的概念给理出来。如此过了一夜,竟真有了些头绪,也能大概瞧得出此间地气运转的奥妙了。
捱到天明时,朱厚跳了起来,将头盔戴上。大步走出门去,先将门边的众人唤醒,又叫他们各自整队,喊麾下兵卒起身。
随后点了几个有修为在身的匪首,叉腰往四下里看了看,喝道:“小的们,听好了!”
“昨晚有位真君给我托了梦——两回!说我有君临天下之相,给我指点了一个天命之地!就是玄菟城!东边那个玄菟城!”
“周老先生掐指一算,今天就是黄道吉日!那咱们今天就出谷,先把玄菟城的兵给剿了,再把那城给占了,就,就,就……他娘的大事可期!”
他这话说完,底下一群兵卒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才有人道:“大将军,不是说回孟家屯吗?玄菟城也太远了,咱们饭都没吃饱。”
又有人道:“再说外面那些是官军啊,大将军,和官军怎么打嘛!”
朱厚怒道:“呸!知道什么叫天命吗?!上天真君庇佑!区区一千官军算什么?再说——”
他讲到此处,身前几个匪首凑上前来,道:“大将军,咱们不是不信你的天命,只是这个事情得兄弟们核计着来嘛。再说,万一是你做梦呢?是不是?”
朱厚一瞪眼,要开口骂人。但张了张嘴,又一皱眉,道:“做梦?哪有两回连着做的?”
一个匪首立时道:“我就有啊——梦见个小娘子脱了衣裳,老子正要提枪上马,结果醒了。赶紧又睡,正赶上了!”
一干人哈哈大笑,朱厚也忍不住笑了。笑几声,赶紧把脸一沉,道:“放屁!我瞧见梦里那位真君了!怖畏真君!”
另一个匪首道:“大将军,光你瞧见没用啊。咱们几个信你,底下的兄弟未必信嘛。这么着,你把真君他老人家请出来,给大家露几手绝活儿,那大伙儿肯定立马跟着你出谷,绝无二话!”
朱厚道:“妈了个巴子的,你以为真君是耍猴的吗?说请就能请出来?”
骂了这一声,又皱眉想了想,低声道:“你们说,真是我做梦?”
几人立时道:“说不准”、“也未必”、“再等等看呗?”
李伯辰瞧见这情景,心道朱厚说不好要给他们说服了。托梦这种事,原本也有些玄妙。自己昨夜要托梦之后给他留个什么见证倒好说,但偏身上没什么特别神奇的东西,也就罢了。可如今经身边这些人一撺掇,搞不好朱厚真要疑心他自己了。
他想了想,灵机一动,试着以阴灵的状态起了咒诀。眼前一亮,已至那一界中了。之前他带了石、木、鱼、锅进来,后三样东西都有了用处,唯独那块大石死沉死沉,现在连他自己都搬不动了。
可这时候,倒正相应!
他从前都是肉身进来,如今不晓得以阴神之体能不能将东西带出去。便将手搭在大石上,试着又起了咒。
只觉眼前一花,又听得“咚”的一声响,真将那块大青石带出来了。
他原本是站在朱厚那几个匪首身边听他们说话的。这大青石落下来,却正落在一个匪首的身上——那人连叫都没叫,一下子被压成了肉泥。
忽然现出这么个大家伙,众人都吓了一跳。又见那匪首死了,更是唬得一片惊叫。
朱厚连退三步、瞪起眼睛,惊疑不定。余下几个匪首也都远远跳开,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隔了半晌,那糟老头子周先生才叫道:“啊呀!天谴!这人刚才说叫真君露几手绝活儿——可不就招了报应了么?!”
这山顶平地原本都是土质的。那青石不知有多重,在地上搁了一会儿,又一声闷响,往下陷了一半。朱厚听得周先生这样说,把眼睛眨了眨,慢慢走上前试着推了推那石头。
这大青石原本有半人高。以朱厚的如今的修为,虽说抱不起来,但要是寻常的石头,也能略推动一点。可他这一试,青石却纹丝不动。他脸上露出些喜色,喝道:“他妈的,愣着干什么,跟我一起推推试试!”
那几个匪首犹豫片刻,才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也跟着朱厚一起推。
七八个有修为在身的人,仍是没推动。倒是再隔一会儿,又一声闷响,青石完全陷入土中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朱厚喝道:“这就是真君显灵了!”
他还想再说几句,但一时间没想起来。那周先生便忙道:“显的是吉像!坚若磐石嘛!这东西不是凡物,乃是说大将军基业稳固,万世不易!”
他话音一落,周遭兵卒立时跪倒在地,七嘴八舌地喝道:“大将军万事不易!”“大将军鸡也稳固!”“大将军儿孙满堂!”
听了这一阵叫嚷,朱厚高兴得满面红光,喝道:“谁他娘的还敢废话!?整队!整队!傍晚的时候开到谷口,天黑就去冲营!把那些妖物也给放出去!”
台上登时一阵混乱,李伯辰这才松了口气,掠回肉身。
白天的时候看这山谷,只见绿草如茵,芳华烂漫,美不胜收。但李伯辰已晓得如此美景之下其实暗藏危机。他昨夜观瞧了这谷中地气,已觉察出许多并不属于秘境的“经脉”当中的灵力汇聚之处,想必那就是群妖聚集的地方了——其实密密麻麻,几乎遍布了每一块土地。只是因为野兽天生喜欢昼伏夜出,因而白日的时候才这样平静吧。
朱厚刚才说傍晚时发兵,该是考虑到这一点。他们将谷中妖物引出去,再引导它们冲击玄菟军大营,的确可能以少胜多。叶成畴说这些妖物要是出了谷,会慢慢功散身亡。可这“慢慢”如果是几月、几年,那就不妙了。因而他如今还得往玄菟军那边走一趟。
至于这进出秘境的法子,他已摸清了七七八八。朱厚该是不懂这些,只以那头盔操纵秘境地气,可他即便没那东西,自信也能慢慢磨得开了。
他便站起身收了阴兵,依着昨夜孙继隆所走的路线慢慢往外走。走到昨夜那老妇处时,却只见山崖一颗枯树上蹲了好大一只夜枭,眼睛瞪得圆溜溜,瞧着他。李伯辰本打算径直走过去,但心中不知怎的一动,想起昨夜的情景——孙继隆给了她一只鸡,这妖物就只吃鸡而未伤人。之后群妖暴动,这老妇也只带着半人半妖的子孙跟在后头,亦未争抢血肉。
他便忍不住道:“今晚要有人引你出去,你最好留下来。”
夜枭不知听没听懂,歪了脑袋来瞧他,憨态可掬。但李伯辰见过她化人形时的模样,实在觉得可爱不起来,就又走了。
他一路出了谷,先找到隐蔽处观瞧前方地形,找到几处可能藏着暗哨的。又稍走近了一些,阴灵离体。
游荡过去一瞧,意识到自己高估这些玄菟城的镇兵了——一个草窝里,一个刀盾兵、一个弩手、一个枪兵都在睡着。
他叹了口气,铁索出手,将刀盾兵的阴灵略拉出一些,道:“我乃此地山君。你细细听好,今夜将有妖兵偷袭你军,速去禀告你家将军!”
又将余下两人的阴灵也拉出了些,把同样的话都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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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有修为在身,阴灵被拉出来并无甚大碍。可这三个兵都只学了些强身术,阴灵归位,少不得要觉得头晕脑胀、身子酸痛,不一会儿,就都醒了。
一人提起做了个怪梦,三人一对,都愣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赶忙各自捉了兵器,急吼吼地往营里跑。
李伯辰担心营中主将见他们三个是一伍的,疑心串通着编瞎话儿,便又找了几个人,同样托了梦。
等这几个人也都奔回营中了,他便附身回去穿过这片草地,又在玄菟军一座大营左近找了一处藏身,想要以阴灵去探一探营中的披甲车在哪里。
但这回未能如愿——靠近军营三四十步时,只觉视野中红光一片,煞气冲天,很难近前了。他从前在无量城,扎营时也会设置些法阵、防止修士潜入。如今看,这法阵对阴灵也有用,况且营里多是些青壮,煞气与杀气相激,更是不得了了。
他便只得退回,寻到昨夜出来的地方,穿了进去。
回到屯中,也不过早上六时多些。一路上没什么人瞧见他,他便进了常宅。被丫鬟引入中堂时,常休和常秋梧刚用过早饭。
他未等两人开口,便道:“外公,奉至,我今夜要去玄菟军大营里夺披甲车。”
两人都是一愣,常秋梧要开口,被常休以眼神制止。他端着茶盏想了一会儿,道:“君侯,你这是要对外用兵啊。”
屯里只有五十多个人而已,他也没打算真叫他们与敌军搏杀,“用兵”有点夸大其词。但李伯辰落了座,只道:“算是吧。”
常休又想了想,道:“君侯,披甲车的确是利器,我们早晚要有。但也不急于一时。屯里的兵只有五十来人,未经操练。用这些人,哪怕加上我和奉至,也未必能在敌军大营中讨得好处。”
李伯辰道:“外公,我自然不会带着这五十多个人冲营的。我已经有一计了。”
两人对视一眼,常休道:“哦?什么计?”
李伯辰道:“叫朱厚与玄菟城的兵鹬蚌相争之计。”
说了这话,意识到常休该不知道这典故,便要改口,但常休想了想,道:“哦,你是打算先叫朱厚和他们斗起来?你已找着朱厚了?”
“是。不但找着了他,还找到了雷云洞天的秘境。朱厚在秘境里,手底下有近两百的兵。我设计叫他们趁夜突袭,玄菟军可能被打个措手不及,我正好趁乱夺车。”
常休又想了想,道:“君侯,能说得再细些么?”
李伯辰笑了一下,道:“外公,要是别的事,伯辰对你知无不言。可你刚才说,这是要用兵——既是军机,恕我实在不能再细说了。”
其实也可以细说。比较敏感的,也只有落下青石那一段罢了。可李伯辰想,常休从未见过自己带兵打仗,又觉得自己仅是养气境,该很不放心。如今想要将细节都问清楚,是想瞧瞧其中有没有疏漏之处吧。
李伯辰知道自己并非刚愎自用之人,但这回不得不这么干。昨天说自己负责军事,常家二人负责民生,但昨夜看,似乎屯子里的人更在意的是常家这二位。他并非想要今天就开始争权夺势,但也想叫外公知道,自己是有些本领的。
自己得表现得强势一些。强者的退让容忍,被人视为大度。但弱者的退让容人呢?只会被人看成是懦弱吧。要自己在常休心中一直都只是个空有君侯之名的晚辈,哪怕他们原本是出于好心,不知不觉间也会怠慢的。
李伯辰心道,这也是为以后好。如今这情况,也是为了以后不会难以收场。
常休再想了一会儿,道:“好吧,既然君侯决定要用兵,我等只当遵令便是。但君侯,请带上奉至吧。我乃老朽,但奉至还是壮年,该用得上。”
李伯辰之前已在山中见识过常秋梧的本领。他修为可以,但战斗意识太差了,他有点儿嫌弃。可想了想,只道:“好,多谢外公。”
——要坚持不带常秋梧,就未免有点赌气的意思了。
说到这里,李伯辰心中略觉得有点不对劲。其实他在来之前本以为常休会百般阻拦,但没料到他答应得也算痛快,自己或许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便又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起身告辞。
走到院中时,赶上到了几个管事的。正彼此拱手打招呼,互称“张检”、“刘判”、“陈丞”、“孟使”之类。见着了李伯辰,忙转了身,齐声道:“拜见君侯!”
李伯辰此时心情不错,便笑道:“诸位一早来当值?”
众人愣了愣,一时间没说话。李伯辰心想,他们是以为我在嘲讽么?
倒是昨夜见过的陈乔说道:“回君侯,今天我们来议一议选址建衙的事情。要在君侯受封正位前把衙门给建起来。”
选址建衙?李伯辰想了想,道:“那就有劳诸位费心。我还有事,先告辞。”
众人又行一礼,目送他离去。李伯辰走出门外,心道,方耋昨晚说外公叫他们在常宅办事是看轻自己,但如今一瞧,是错怪了。衙门没建起来,也的确在常宅方便些——那里地方是附近最大的了。
只是,建衙?
他实在没想过那么长远的事情,以前只觉得,随便找个地方处理些事情就好了。这屯中千把人,事该不多。且隋无咎要来,兴许往后魔国军也要来,一旦处境不妙,总得机动起来吧?
他实在说不好自己能在这儿站稳多久。可瞧外公如今要筹划的这些事,似乎是要在此地长久地待着了。他因何有如此信心呢?
自己有秘密,也许外公他们也有秘密吧。
他走回到家中。方耋一瞧见他便急道:“将军,你跑哪儿去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孟娘子了!”
李伯辰走进堂屋,发现方耋已经打好了水,便将刀抽出搁在桌上,边洗脸洗手边道:“咦?我不回来,你找孟娘子做什么?”
方耋道:“你是做什么要紧事了吧?我猜是不想叫别人知道。你要今天也不回来,我就得去找孟娘子啊,叫她说,将军你和他家相公畅谈一夜,实在太乏了,所以还睡着呢。她说话,你外公他们一定是信的。”
李伯辰拿起帕子擦脸,笑道:“你昨晚不是说,人家纳了投名状我们没收么?”
方耋道:“这是一回事嘛。昨晚没收,今天找他们帮忙,他们自然觉得我们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了。也算一石二鸟了。”
李伯辰心道,自己原本想要是今天不回来,方耋一定有办法。这个法子似乎也的确不错。他便道:“嗯,也好。我昨晚的确有要紧事——今天晚上,咱们要去偷玄菟军的大营,搞辆披甲车回来。”
方耋愣了愣,道:“当真?”
又道:“好!将军,叫你外公他们瞧瞧咱们的本事!”
李伯辰放下帕子,走进屋中穿甲,又道:“一会儿你去把人叫来,我跟他们说说话。再有,方兄,今晚你要暂且做个军法官。”
方耋沉声道:“将军是要杀人立威?”
李伯辰笑道:“还没这么邪乎。但你得帮我瞧着那些人的反应,有印象深的,都记下来,咱们往后看着用。”
方耋喝道:“得令!将军,我这就去喊人!”
他转身回屋中取了刀,蹬蹬蹬跑出去了。李伯辰将甲穿好,去灶房拿了几个饼子,坐在正房石阶上慢慢地嚼。等吃了四个,低叹口气,心道,小蛮,过段日子我这里就初成气象了吧。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不负你,但愿你也不会负我。
约半个时辰之后,方耋将人带了来。五十三个人倒是一个不少,兵甲也都披挂了。可不少看着是刚睡醒,有点蔫头耷脑的模样。他家这坡下有片荒地,便把人集中到那里。
李伯辰到时,勉强列好了队。方耋不知道从哪儿也弄来一副甲穿了,看起来很精神。见了李伯辰喝道:“将军,人都带来了!”
李伯辰将提着的袋子放在地上,点点头,方耋便按刀走到他身边。
他将这些人看了看,点了四个人的名字。那四人都应了,站到前头。
李伯辰道:“你们四个有修为在身,暂委任你们做带兵的十将。至于你们的兵,自己挑,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
这些人该是见过他击穿百人队时的模样,心里是有些敬畏的。虽乱哄哄地折腾了一番,可两刻钟过去,倒也都选好了。
四个十人队,还余下十三人没人要。
李伯辰便指了指那十三人,道:“你们做我的亲兵。”
又一指方耋,道:“他就是你们的十将。”
那十三人看起来也不算瘦小懦弱,但大概与被选走那四十来个不是很合得来、或是外来者、或者有点儿别的小毛病。此时听李伯辰如此说了,立时小小地欢呼一声。
方耋走到他们身旁,沉声喝道:“收声!”
李伯辰之前担心他不会带兵,但此时意识到,他之前跟着隋子昂,是在璋城府衙中走惯了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如今一瞧,他倒是这五十四人当中最像模像样的了。
这些人安静下来,李伯辰便道:“我先问诸位一句,因为什么来当我的兵?”
无人说话。李伯辰便抬手点了一人,道:“你来讲。”
那人愣了愣,左右看了看。身边人道:“看啥?就叫你呢!”
那人这才张了张嘴,又想了好一会儿,憋出一句:“帮君侯拿天下!”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作声。这人觉得自己讲错了,一时间有些慌神。瞧见李伯辰这模样,旁边还有几个要讥笑他的,也都把脸板起来了。
见他们如此,李伯辰才道:“放屁。当兵是为了吃粮。”
众人都一愣,随后又都笑起来。
李伯辰脸上露出丝笑意,道:“当兵吃粮,我当兵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诸位不少在屯子里都有家有口,该就是为了用这份兵粮来养活家里人,这是天理人情。”
又道:“可人吃粮能活命,要是妖兽来了,怎么活命呢?你们这些人该都没见过妖兽,我去北原之前,也没见过。咱们六国这上千年来,妖兽一直都在更北边。今天要我给诸位说那些东西有多吓人,只怕你们也不会往心里去。但是不急,可能再过上一年半载,魔军和妖兽就打到咱们这儿了。”
他说了这话,众人都愣了。
李伯辰笑道:“怎么,不信?我说一年半载还是慢的,搞不好过两三个月就要打过来。诸位,到了那时候,你们的家人只靠吃粮可活不了命。那时候怎么办?往南逃么?逃得了魔国,逃不了饥荒。”
“所以你们当兵是为什么?为当兵吃粮,为养家糊口。还得为了有一天,魔国人真打过来了,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叫他们祸害妻儿老小。”
他想了想,又道:“我不是朱厚。当我的兵,不要想着去和平民百姓较劲。你们得和魔国较劲,或者和隋国的镇军、边军较劲。一两年下来,你们这五十四个人,可能都没了。也可能活下来一两个吧——要真有人熬到那时候,我也封他个统领、统制。”
“其实今晚就有机会——今天晚上,我打算偷了玄菟城镇兵的大营。这事,是要真刀真枪地干的。”
他说到此处,方耋一个劲儿地挤眼睛。
李伯辰不理他,又将众人看了看,见不少人脸上都有惧色,还有些人只木着脸,瞧不出在想什么。
便道:“所以今天第一件事——听了我这些话,有不想当我的兵的,放下兵甲回家去吧。我事后绝不追究。”
众人一时无声。隔了一会儿,方耋才道:“君侯说话一言九鼎。不想干的就放下东西自己走人——都有家有口的,没什么害臊的。”
如此再过一会儿,有个人道:“君侯……我家就我一个男丁,我媳妇还病着,我有四个娃娃,我原来家里也有点儿田……我想回去给君侯种田纳粮……”
李伯辰点头道:“知道疼媳妇,好样的。走吧。”
这人赶忙拜了几拜,小心翼翼地将兵甲卸了放在一边地上,躬着身子跑走了。开了这个头,又有几个人也开口,李伯辰皆闻言允准了。
之后的人便不再多说,做贼似的卸下兵甲,也都走了。如此一刻钟过去,只余十八个人。
这十八人当中,除去方耋之外,先前四个十将都留下来了。余下的十三人,有六人是他的亲兵。
李伯辰便再等一会儿,道:“你们这些人不怕死么?”
一个十将道:“君侯,你说话实在,我们也不藏着。说不怕死是假的,但我自己个儿是没地方去了。我以前混江湖结了大仇,就投奔朱厚了。现在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当了你的兵,就给你卖命,也比叫仇家割了脑袋好。”
李伯辰道:“结的什么仇?”
十将道:“睡了别人老婆。”
李伯辰点头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既然不是在这里犯的,从前的我就不管。可有一样——要往后那人告到我这里来,李国律法怎么判,我就怎么罚你。”
十将愣了愣,一梗脖子,道:“那他要要我脑袋呢?”
李伯辰道:“那就是残杀我军将官——我要他的脑袋。”
十将笑道:“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个十将名叫赵波。李伯辰将他的名字记下了,又看其他人:“你们呢?”
见他此时说话语气更加温和,便都七嘴八舌地讲了起来。另外三个有修为的人,两个也是结仇。或者快意江湖时候误杀大佬的亲眷,或者因一时意气杀了官府的人。余下一个则说修行遇着瓶颈,想要四方走走历练一番。李伯辰听的时候直点头,心中却道放屁。这人八成也是惹了什么祸,但实在说不出口,便找了个借口。
他记下此人名叫滕仲。
至于那些寻常人,有与人结仇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更多的是天性放浪不羁,想要杀点什么试试或者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李伯辰心里有了数,又问他们可识字、可乐意修行,都说好。
他便道:“那么今天晚上,就带你们这些人袭营。我也不差饿兵,那边口袋里有我秘制的行军丹,每人给你们发三丸。现在是上午八时两刻,到晌午的时候吃一丸,晚间的时候吃一丸。剩下的,咱们得胜回来,你们可以在水里化了,分给家里人吃——方将军。”
“在!”
“带他们把地上的兵甲收了,把山上朱厚库存的那些也都搬到我东厢去。做完了事,去找孟娘子。问她家还有没有多余的空房,我租来做军营,租钱叫她请奉至兄拨下来。”
方耋道:“得令!”
李伯辰便一挺身,向这十八人抚胸一礼。这些人各自回了礼,他便走上田坎,回到自己宅中去了。
西屋是书房,从前笔墨纸砚都备了,却一直没用。李伯辰便走回去开了窗,坐在书桌前铺平纸,打算写些修行之法。他在军中有修法,后来在璋山君的洞窟中也得了一些。如此,算是江湖、宗派、庙堂的初期修行法门都全了。
他是打算亲手写上十几份,先叫那些想修行的人试一试的。可刚写了半张纸,发现自己提笔忘字了。
原来那位自然识字,但不爱读书。他喜欢读书,但没书可读。近些日子才看了些典籍,然而许多年没动笔,不少字是用的时候记不起了。
他愣了愣,心道,亏我还问别人识不识字,自己都要成了半文盲了。
低叹口气,决定不写修行法了,改为口耳相传吧。
再过一会儿,方耋开始带人来来回回地往东厢搬兵甲。李伯辰坐在椅上看他们劳动,双目微闭,趁机打个小盹。
到晌午的时候,方耋敲门走进来,一边拿帕子擦脸一边道:“将军,都搬完了。我刚才去问孟娘子,孟娘子很痛快,献出两间房。我看那两间都不小,就在咱们坡下面,住上三四十个也不挤——我叫他们都去打扫打扫了。”
李伯辰站起身抻了抻胳膊,不觉得困了,便道:“方兄,坐。他们还说什么没有?”
方耋笑道:“统共十几个人,一两个时辰,我聊了个遍。我觉得都不错,就是有点不服管教。将军,得找机会杀杀他们的威风。”
杀威风这种事,隋军之中也有,但李伯辰不打算用。从前在北原的时候他就有不少自己的想法,如今有了自己的小小一支部队,倘若将一切习气都照搬,实在对不起自己。
便道:“这倒用不着。过了今夜,他们的威风自然就没了。方耋,有人吃了行军丹么?”
方耋道:“我看着他们一人吃了一个的,我也吃了一个。将军,这是什么东西?我以为不顶饱,可这时候全身都暖了。”
李伯辰一笑,道:“吃就是了,别贪多,一次一丸。过晌午你去瞧瞧打扫得怎么样,把铺位给他们分了。你再看看,有没有脸色潮红呼吸不畅的——这种就是贪吃多了的,记下来。”
方耋愣了愣,又笑了,道:“哈哈,将军,你也有这种小心思。”
李伯辰笑道:“也不能因这件事就评判一个人,只是做到心里有数罢了。我也不求他们别的,只希望能做到令行禁止。有人多吃了,你也不必责罚——够他们自己难受一下午了,往后自然长记性。”
方耋道:“得令。”
李伯辰又道:“你说孟娘子献出两间房?”
方耋道:“你的话我都说了,但孟娘子说将军练兵是为了守护乡里,不肯去找常秋梧,我实在没办法。”
李伯辰想了想,道:“那就算了吧。”
其实他的确想叫孟娘子去常秋梧那儿支钱,因为此乃公务。可她既然有心如此,也实在不好多说,不然就显得生疏了。如今情势微妙,还是往后再做补偿。
方耋又道:“咱们晚上去袭营的话,将军,你不给他们说说怎么个袭法么?我看这些人比璋城府的府军还不如,要真上战场,大概全得死了,那就不好办了。”
李伯辰道:“不必。到时候自有安排。方耋,你去瞧瞧他们吧。”
方耋只得站起身,道:“得令。”
他走出门去,但李伯辰又道:“哎,方耋,你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么?”
方耋站下道:“知道啊。”
李伯辰道:“那好,没事了。”
待方耋出了门,他另取出一张纸,记下了“鹬蚌相争”这句话。
看来这话在这边儿是人人都晓得的。可怎么会呢?这些年来他也渐渐发现,有些他以为别人不知道的典故,他们是知道的。但另一些,譬如对秦乐说的“天道自在人心”,其实是“公道自在人心”,秦乐却不知道。
他实在想不通,便打算往后遇着了此类事,就记下来。
又想了想方耋刚才说的话,思量一番,还是决定依着自己的意思来。其实记下哪个人多吃了行军丹这种事,算不得堂皇手段,但此时情况特殊,也是无奈为之。再譬如明明夜里出兵,他这主将却什么都不交代,也是因为一个“情况特殊”。
常休和常秋梧或许很乐观,但李伯辰在北原待了三年,晓得铺天盖地的妖兽滚滚而来是什么概念。他说也许两三个月魔军就打来了,也并非危言耸听。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他得有一支强兵、精兵,他没什么时间“春雨润物”、“潜移默化”,唯有以直接粗暴的手段筛选出自己需要的人。
今夜出兵的时候,他想瞧瞧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十八人当中有多少人能做到无惧无畏,真正的令行禁止。
他起身去东厢看了看兵甲。朱厚原本该也想走“强军精兵”之道,因而将屯子里许多的铁器都收缴了,最终都穿在兵卒的身上。但走掉的人大多带了兵甲走,剩下的也就没多少。东厢被堆满了一半,李伯辰瞧了瞧,也就只有几十领甲、十来柄长枪、短刀罢了。
他锁了门,打算去找隋不休。但还没走到正门,便听着叩门声。开门一看,隋不休竟自己跑上门了。李伯辰道:“隋兄,我正要去找你。”
隋不休背手走进来,笑道:“我听说你在裁兵——李兄真是好气魄,本来就五十来个,现在只剩十几个了吧?”
李伯辰将他让进屋,道:“人多也无用,我们这里情况特殊。”
隋不休点头道:“也是。这里的人过得还不错,先得叫他们见见血。李兄,你晚上要出兵?是不是要问我阵法?”
李伯辰道:“正是。到时候希望隋兄在场,帮我放人出去。”
隋不休道:“好说。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带兵打仗,正好瞧瞧你的风采。”
他答应得痛快,李伯辰便谢了两声,一时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好。隔了一会儿,才道:“你什么时候动身?”
隋不休笑了笑:“叫我的两个羽卫回去报信了。要带上我,怕是走得慢。再说这里还有个阵要我维持着。”
也的确是这个道理。李伯辰刚要开口再道谢,却忽然想到,只怕不是他口中所说的这么简单。
隋不休是留下来做人质了吧?
怪不得外公并不很担心隋无咎。隋无咎的子嗣,从前基本都在王都做质,眼下他身边只有这个儿子了。隋无咎真想争霸天下,这儿子可不能折了。只不过隋不休这命也太苦了。
李伯辰忍不住道:“也难为你。”
隋不休愣了愣,低叹口气:“都习惯了。”
见他这模样,李伯辰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念头早就有,但一直不晓得该不该付诸行动,此时却在心中跳得厉害,几次冲到嘴边。
这时隋不休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我那些兄弟姊妹都和我一样。我算是好的,渐得了隋王信任,被委以重任。另几个兄弟,有的都已经不在了,也从未见过父亲的模样。”
李伯辰愣了愣:“不在了?是说……”
“老死的。”隋不休道,“我大兄要是在世,该已经快六十岁了。但自小就不叫他修行,又郁郁寡欢,自然就老死了。唉,李兄,往后你真成了一方霸主,就晓得什么叫无情了。”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心中也有些恻然。隋不休说这些是另有所图?还是真心的?李伯辰倒倾向于后者。他先被父亲送去王都做质,又留在这儿做质。只要是个人、还有感情,必定不会欢喜的。
自己与他也算是较为亲近吧?所以才会说了这些。两人之间毕竟有过命的交情,至于之后发生的那些,也不是他能掌控的。
李伯辰终于开口道:“隋兄,向你打听一个人。”
隋不休道:“请讲。”
李伯辰略一犹豫:“隋曼殊。你的小妹。”
隋不休愣了愣:“昌隆公主?李兄怎么要打听她的?”
“她是我妻子。”
隋不休怔了好一会儿,目瞪口呆。他从来都是翩翩贵公子的做派,李伯辰倒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原本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可如今倒觉得有点好笑。
又过一会儿,隋不休才缓了口气,盯着李伯辰细细地看,道:“李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多问一句——你最近可是要晋入龙虎境了?”
他问这个做什么?但李伯辰道:“是。”
隋不休又想了想,道:“这个……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但也不是没有——李兄最近会不会看到幻象,或者幻听?运行灵力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哪里受阻?”
李伯辰叹了口气:“隋兄,我不是走火入魔。”
再略一思量,道:“昌隆公主的乳名叫小蛮,母亲叫鱼珏,是不是?你来这儿之后该听说过,我娘子前些日子走了。就是她。这事牵扯到高辛,但我和她……该是有真情在的。要是你不方便说,就算了。”
隋不休皱起眉打量他。又思索了好一会儿,面色一凛,道:“真的?”
又道:“难道是高天子他想要——”
他也想到了吧。李伯辰便点了点头。
隋不休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道:“真是……真是……唉。”
“李兄,我现在明白了。之前知道你要做武威候,我还想你这人不像是那种性子。但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为自己的性命,也是为她吧?”
“但是我那小妹怎么会……不,也合情理。”隋不休神色古怪地又看了看李伯辰,道,“她起初也在隋王那里做质的,我和感情还算好。但她性子太柔弱了……隋王不喜欢,把她送给了高辛,高辛倒是喜欢她。”
“好吧。她或许是不得不听高辛的令,遇着了你,却又爱上了你?天哪,她的命比我还苦——李兄,我倒不是说你不好。”
李伯辰叹道:“我晓得。”
“那你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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