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辰轻轻拍了拍扶手,道:“隋兄,还记得咱们在无量城的事情么?”
隋不休苦笑一下:“记得。”
李伯辰道:“那时候你父亲要杀我,是因为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可后来隋兄你放我,是因为觉察我能使阴兵吧。你那时候就觉得我有北辰气运么?”
隋不休道:“倒想过这事。但更多是觉得,你是个灵主。要有你这种性情的灵主相助,将来说不定有大用。可即便不能成为朋友——说到底你救了我,你不该死的。”
李伯辰点头道:“所以我想就是这个道理。高辛如今对我设计,十个月后该会想要除掉我和李生仪。这是因为我们两个在他眼中,也称得上是小人物。”
“可要有一天他发现,我已足够强大,不再是小人物,他也不大可能得到李国了,态度就会变的。我猜那时候非但不会杀我,反而要对我示好。你问我怎么办……我眼下一点办法都没有。之前想过把她追回来,可追回来了也守不住的。那我只能等十个月之后再见分晓——到那时,或者叫高辛把她还给我,或者我带兵去向他讨。”
隋不休沉默片刻,道:“要叫别人知道,你如今所做的一切竟都是为了一个女人,大概要笑你的。”
李伯辰一笑,道:“无情未必真豪杰。隋兄想笑的话,就笑吧,也没什么。”
隋不休忙道:“不,我也觉得你说得对。无情未必真豪杰……为了心爱的人,纵使举世皆敌又何妨。”
他站起身,向李伯辰施了一礼,沉声道:“李兄,我代舍妹谢你。”
直起身,又道:“这么说,我们也算姻亲了。等家父来了,我将这件事告诉他——”
李伯辰道:“隋兄,不如暂且你知我知吧。”
隋不休一愣,又想了想,道:“好。那就依你的意思——那,我们说说今夜阵法的事。”
两人谈到下午四时许,隋不休才告辞离去。
李伯辰送他出了门,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往坡下的两栋宅子那边看。方耋似乎将人集合到宅院门前,叫他们列了队在说些什么。李伯辰猜大概是说“报答君侯恩赏”之类的话。周遭有些乡民围着,也远远地瞧,大概都已知道自己今晚要用兵了吧。
这是有这结界的好,并不虞有人走漏风声。李伯辰又想了想隋不休之前与自己谈话时的样子,感觉他的态度似乎又亲近了些。是因为自己对他说了小蛮的事吧。
其实说这事,一半是想要问些小蛮的消息,一半是为了今夜做准备。带十八人去夺披甲车,算不得什么大战,可是他这君侯的第一战。要败了,往后会很麻烦,所以他想确保隋不休不会坏事。
如今看,他的确是打算好好给自己帮忙了。
他之后又对隋不休说,“暂且你知我知”——是想将此事作为两人的秘密。隋不休要是表面允诺了,转头却告诉了隋无咎,那自己没什么损失。但他要真的只字不提……便意味着他们父子也不算亲密无间吧。
彻北公乃枭雄,将隋不休送来送去做质,换做自己也要不痛快。
自己这几句话,算不算是“离间”?即便不算,大概也可拉近两人的距离。
李伯辰心道,不知道这种小手段在外公看来是不是既幼稚又生疏,但隋不休之前提醒自己小心有人借“礼仪”二字行“驾驭”之事,自己如今使了这一招,算不算“礼尚往来”?
其实抛去隋不休的身份、过往的话,他的确是个不错的朋友。只不过自己与他这样的身份,没可能真成为什么交心的挚友。倒是如今一边相互提防试探,又一边说些“情真意切”的话,也真是一种很奇异的关系。
他想了这些,低叹口气,心道:小蛮,我变了。只愿是变得更好吧。
……
自鸣钟响了四次,常休听着脚步声,便搁下笔,见常秋梧已披挂了铁甲,将剑系在腰间,走到门前道:“老祖宗,我该去君侯那边了。”
常休想了想却未答,向窗外看了看。见庭中日光昏暗,花木疏影横斜。他低叹口气,道:“这一天过得真快。唉,人这一辈子,也真是快。庭葳年轻时候的样子就在眼么前儿,一眨眼,二十来年了。”
常秋梧愣了愣,没说话。
常休又道:“伯辰那孩子性情和他娘倒是一模一样。看着和顺,可骨子里又韧又刚。他别的都好,可我只怕他在北原待久了,染上武人习气。唉,不是好事。”
常秋梧想了想,道:“老祖宗,你是说他今晚发兵的事?你放心,我一定护他周全。他也是聪明人,早晚会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的。”
常休道:“眼下,大概就是这聪明才坏事。伯辰要是没什么脑子,大小事都由我来做主,我就可保他十年内有一方稳固基业,初成气候。等往后我往幽冥去了,你还可继续辅佐他。他安心做个李国共主、北辰传人,也能安心修行。”
“可现在看,我倒有些担心。你我都知道他今夜要夺披甲车是什么意思。这事要是能万无一失,也未尝不可。但他又不肯将布置谋略都说了,只自觉能成事。却没想过万一败了,这里的人心可怎么办?还是要我们来收拾残局。”
常秋梧道:“败?老祖宗,我看未必吧?玄菟城只有一千兵,他说朱厚那里还有近两百的兵。那一千兵还得分出些人来守营,朱厚的人又是趁夜突袭,纵然胜不了,也得叫那些镇兵手忙脚乱的。君侯大概也不会叫那十八人硬拼,只是夺车而已。要夺不到,退回来就行了。何况还有我呢。”
常休道:“我就要是叮嘱你这事——魏宗山到玄菟军中了。”
常秋梧一愣:“魏宗山!?”
又皱眉道:“这小人!”
“是啊。此人从前是我李国军中统将,如今已是灵照境。国难时率部下三万人投敌,将隋军让进白豹关。此等叛将,如今在隋军中也不受重用,只给了个都统做。”常休笑了笑,“今次将他差遣来了,待在一千镇军营中,也是大为委屈。前两天叫人对我问了好——也是首鼠两端之辈。”
常秋梧道:“竟然有这人在……老祖宗,该告诉君侯这事,叫他从长计议的!”
常休摆摆手:“不。我正是要借此人,杀一杀伯辰的性子。但你倒不用担心他——到时在阵上,若两人交手,你就对魏宗山说,你是常秋梧。我已给他带了信,他见了你,便不会为难伯辰。到那时,就带他退回来吧。”
常秋梧皱眉道:“这魏宗山就是那几人当中的一个么?”
常休点头道:“余下的,这些日子也会陆续到的。”
常秋梧思量片刻,道:“老祖,这件事,我们当真不对君侯说么?我觉得不妥吧?这岂不成了……成了……”
常休道:“秋梧,君侯还年轻。虽说性情、品行都大有可取之处,但毕竟还需要历练。譬如我们前几天筹划之事,就不能叫他知道。你也晓得以他的性子倘若知道了,必然不会允准的。那么,我们就得为他分担了。”
“要如今李国还在,他乃储君,我也会由他去,放手叫他历练。多几次挫败,就多几次教训,反正时间还长久着呢。可咱们眼下的形势,是一步都不能走错。在这时候,我想叫他先只看一看、学一学。由我们将这些事慢慢做好,往后才有他施展的余地。”
“但伯辰是个聪明的孩子,身上也有些武人习气,总会想要露一露锋芒。可现在不是时候,那就要叫他听话——你先坐下,听我问你,什么是君臣之道?”
常秋梧把着剑慢慢坐了,想了想,道:“老祖,秋梧不敢妄言。”
常休一笑,道:“为君如父,为臣如子?这些年,帝辛是想要这么做的。可如今的六国王姓,数千年前也不过是世家而已。譬如我常家,在那时也是雄踞一方的世家。当今的王族们,是被许多如我们一般的世家送上了王位。”
“臣子,并非君王的奴仆。君王有驭下之道,臣子也要有驭上之道。常言说伴君如伴虎,但这虎,也是可以被驯的。唉,先王就是猛虎,可惜无人驯服他,最终五国来伐,国破身亡。这教训已有过一次,我绝不想叫伯辰再重蹈覆辙。”
“今夜之事,或许在你来看一时间难以接受。但你要晓得,这并非我们有不臣之心,而只是为他好罢了。要抛去君侯这两个字,而只论亲情,便是我要给我这外孙一个小小的教训,叫他暂且安下心、静待我们为他准备好一切。等有一天,他可堪大任了,自然将权柄归还给他。”
“秋梧,你可以再想。我们前些天筹谋的那件事,不也将他瞒着么?那件事是为他好,如今这件,也是为他好。”
常秋梧沉默片刻,忍不住道:“老祖……真至于如此么?眼下这里也不过千人罢了……这样做,岂不是要做权臣?”
常休笑道:“正是因为万事初始,才好给人立下规矩。至于权臣……伯辰有北辰气运加身,你我纵使想做权臣,又怎么做得了?不必多虑。好了,时候不早,快去吧。记着我的话。”
常秋梧慢慢站起身,又想了想,才道:“好吧,老祖,我这就去了。”
……
李伯辰站在坡上远眺,见日头开始往群山之中落去,渐渐起了凉风。草甸中的荒草便也荡起了微浪,像有无形之狼在其上奔驰。
他道:“方耋,几时了?”
方耋站在他身后,掀开手中捧着的木匣盖子看了一眼,道:“禀将军,五时二十五分。”
李伯辰点点头,道:“边军在六时开伙,镇军该也差不多。那时候朱厚就该动手了。”
又对一旁的常秋梧道:“奉至,你要非得跟着我,那就答应我一件事——要我遇着人动手了,你不要出手。除非为了自保,不然一定要我叫你帮我的时候,你才动手。”
常秋梧笑了一下:“君侯,遵令。”
李伯辰便转脸又向前方看过去。玄菟军这边的大营距那秘境的入口约有两里地。他昨夜见过那些妖物,晓得它们虽然体型没有妖兽大,但要论迅疾凶狠,也并不落下风。
然而妖兽毕竟有统一号令,妖物却是各自为战。朱厚该会牺牲一些人,以他们为饵将妖物引到玄菟军阵前。到时镇军或许会有些慌乱,但该不至于溃败,终究能站稳阵脚的吧。
这个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时辰。自己要夺披甲车,得速战速决。
至于披甲车——他下午先说要夺车,又遣散一些兵,正是想瞧瞧这些兵里是否还有如于猛一般的镇军细作。但之后差遣阴兵在这附近警戒了几个时辰,也未觉察异常。
他既安心又有些失望——原本想倘若真有人去报信也好。那样镇军就会将披甲车放在营盘内了,倒要比在乱军丛中好得手多了。
只不过常秋梧非得跟着他,这叫李伯辰心里有些忐忑。暗道,他可千万别像上次那样坏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他想了这些,又看了看坡下那十七个兵。他们似乎并不很怕,有几个人还在闲聊说笑。瞧见李伯辰看他们,赵波道:“君侯,今晚要是抢着了车,有什么赏没有啊?”
李伯辰想了想,一笑:“自然有。赵将军,到现在也不怕么?”
赵波道:“君侯你这就小看我了。我好歹也有修为在身,从前也不是没杀过人。就镇军那些小兵,不会是我的对手的。别说我不怕,留下来这些,就没有会怕的。”
他这话说了,余下人纷纷笑道:“君侯你瞧着吧,咱们个个儿以一当十!”
李伯辰笑着点点头,只道:“这就好。”
这些人现在说不怕该是真的。但李伯辰知道,等之后见着了那些妖物与镇军厮杀的场景,他们未必还会有这样的胆气了。江湖殴斗是一码事,上了战场又是另一码事。赵波这修行人,真未必能在军阵中从一伍镇军手上讨得什么便宜。
这也是他今夜的目的之一——先打掉他们的傲气。
六时许,李伯辰点齐兵将,率二十人浩浩荡荡开至结界边缘。
这时天已几乎完全黑了,原野之上玄菟军的两座大营中亮着火光,分外显眼。依隋军兵书所言,营中主将早已令人伐木筑起寨墙,又在木墙外挖了壕沟。所得土石在墙内夯实,又在壕沟外设置了拒马。拒马以外有两层巡兵,百步之类都燃着火把。寨中则竖立四座箭楼,楼上皆有弓弩手。
每营当中该有五百人。除去外围的巡兵、明哨暗哨,每营中守军该有近四百人。两座大营之间相去约四里地,游骑兵越过这段距离大概只消一刻钟的功夫。李伯辰看到最近一座营中竖立着一杆统领蓝旗,一旁还有一杆统制黑旗,是说此营中这位统御五百人的统领,临时充当这支千人军的主将、代行统制之责。
他沉声道:“诸位,一会儿开战,没有我的号令不得妄动。”
黑暗中众人低低应了一声。
他又道:“隋兄,请为我打开结界。”
隋不休此时也着了甲,算是这一干人中装扮最威武的。但此时也只道:“好。”
便暗诵咒诀、指掐手印。稍待片刻,道:“前方宽二十步,结界已开了。等你们回来,我再封上。”
李伯辰点了点头,往山谷中那秘境的入口处看去。
一时间,原野上万籁无声,似乎就连风都不敢喧嚣了。
如此等了约一刻钟的功夫,那里还是没什么动静。李伯辰有些焦虑,但仍板着脸,只抓着刀柄。常秋梧却忽然低声道:“君侯,我有件事要说。”
李伯辰盯着远处,道:“要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奉至,过后再说吧。”
常秋梧犹豫了一会儿,仍道:“玄菟军营中——”
李伯辰忽然抬起手,道:“看那里——都看好那里!”
众人皆往谷口看去,但只见一片黑暗。过得片刻,才慢慢分辨出有些晃动的人影,再过两三息的功夫,依稀能看到有些铁器的反光了。随后便听着猛然爆发出来的吼叫声、脚步声、马蹄声。
一条黑线从谷口开始向大营推进,再过七八息,只见无数兵卒一路向玄菟军大营狂奔而去,吼声震天。
李伯辰脸色未变,身后的兵倒吓了一跳。十将赵波忍不住道:“这是多少人!君侯,不是说朱厚只有两百来人吗?”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一下,但只道:“看阵势,这只是一百多人罢了。”
又在心中道:“还有两三百的妖物吧。”
赵波不再说话了。大概没料到区区一百人看起来这么多吧。他们刚才说自己可以以一当十,如今该得掂量掂量十个人站在这一百个人面前,到底会不会怕了吧。
那些兵往玄菟军营中狂奔,此时可以看到有些人骑着马,有些则只是步行。起初还是一条线,渐渐变成一片,又分出先后来。接着,落在后面的有些人开始被妖物扑倒,人声也渐被野兽嘶吼声压过。
他们此时其实距他们还很远,但竟已能从风中嗅到轻微的血腥气了,甚至能听着远处的土地隆隆作响。一时间无人说话,李伯辰却开口道:“看好了。朱厚藏身的雷云洞天秘境里有妖物,现在是朱厚派了些人引那些妖物往去冲营。”
他转脸看了看身后那些兵,见他们其中几个脸色有些泛白。
便又道:“我见过那些妖物,跑得不算快。从谷口到大营里,大概两里地。寻常人披甲执刀,最多一刻钟也就到了。”
“但现在后面那些被妖物扑倒的,大概是因为怕了,腿脚就没力气。”
说到此处,人临死之前的惨叫声愈发清晰。他听了一会儿,道:“其实这还不算什么。北原上的妖兽要是冲过来,你会觉得脚下在抖、耳边全是炸雷。不等被咬死,就被踩死了。”
朱厚那百来人此时大概只剩下六七十,有三十多个是骑兵,有四十多个是健壮卒,都在没命地狂奔,但距玄菟军大营倒也只有两三百步了。
李伯辰又转脸看了看赵波,见他紧闭着嘴,眼睛一眨也不眨。便道:“赵将军,你说说,大营里的兵能挡得住那些妖物么?”
隔了好一会儿,赵波才道:“怕是……挡不住。”
这时候谷中妖物大概已全被引出来了。只见原野上无边无际的一片黑影,极其迅猛灵活,声势骇人。李伯辰便笑了笑:“那看好了。”
朱厚的人近大营百步时,听着他们在喊话。寻常人听不分明,李伯辰倒能略听清一些——有的人喊的是“放我进去”、“救命”。
但营门紧闭,等到了百步之内的距离,迎接他们的先是一波箭雨。前方三十来骑登时倒了七八个,余下人赶忙勒马,似乎不知是该继续往前冲,还是往两旁跑了。
李伯辰便道:“要我是营里人,就不发这波箭。反正这些人冲不进营门,不如把箭留给妖兽。”
他说了这话,营中又射出一波箭雨。那些骑兵忙打马向两边逃,之后的步卒见势不妙,也往两边分过去了。
但这时妖物赶了上来。此刻周遭地上有玄菟军设下的火把,便将那些妖物的模样照分明了——不少都是如昨夜那老妇、白虎一般的人形,远远看去,或许只是有些怪异罢了。但妖物的子孙们则很吓人,看着像鬼一样。
他听着身后这些兵的呼吸变得略有些急促,微微转了脸看常秋梧、方耋,见脸色也有些凛然。倒是隋不休如他一般,看着从容淡定,并未惊慌。
李伯辰心道,他现在和我想的一样吧——这些东西和北原的妖兽比,又算得了什么?
当先那些骑兵和步兵,有些逃了,有些则被妖物又扑杀了。李伯辰在心中数了十下,第三波箭雨未发。又数了五下,才稀稀拉拉发出一片来。
他便道:“现在营里的人该是看见了这些东西,但他们也有些慌了——其实你们细看,这些东西除了长得吓人,和披甲执刀一心取人性命的武士比,那个更可怕?自然是后者。”
“所以在这时候,怕就会死,静守心神,才能赢。”
隔了一会儿,才听一人道:“……君侯说得是。”
妖物冲到拒马前。但它们相比人更灵活些,除了有些被之后的挤上去的,大多绕开了,又跳过壕沟,开始往寨墙上攀。那寨墙约有四米高,当先一波妖物刚攀到一半,便听营中响起隆隆鼓声。
一波弓弩手在墙头一探,射了箭下去,另一波立时再换上向下射击,登时射死几十个。但妖物越攀越多,墙头便忽然荡下几根钉着铁刺的擂木,顷刻间又扫了一片下去。
后方有个体型稍大的妖物见势怒吼一声,双腿一弹,便跃起四五米高,落到一根擂木上。那擂木是由几位力士在墙抓着铁索扫的,这一下,便缓了一缓。那妖物一借力,登时跳上墙头,双手一挥便是一片血光。它身后攀墙的小妖得了空,一下子又往上跃起五六个,在墙头占了一片地方。
这时见寨内跳上一员将领,持长枪。凌空左右一点,登时将两个小妖刺穿。待落地又一扫,结结实实轰在那大妖身上,大妖立足未稳,一下子被打下去了。
将领身边又拥来军卒,将余下几个小妖都杀了。
那大妖落了地,似乎十分愤恨,再跃了起来。但还没等落到城头,寨内飞出十来支羽箭,将它扎成了个刺猬,坠落在地了。
李伯辰见此情景,道:“该是守住了。”
他说了这话,看了方耋一眼。方耋愣了愣,又想了片刻才道:“将军,这是为什么?”
哈。他果真是知自己心意的。李伯辰便道:“这些东西没兵甲,没攻城的器械,只靠血肉之躯往上冲,要想把大营拿下,要么再多个十倍,要么,是营内的人乱了方寸。”
“可你们现在看,营里的镇军守御应对得当,已经渐渐不慌了,那这些妖物就没有胜算了。再拖一会儿,营里的兵该会出击扫荡残敌。诸位,要你们此时在营里,能不能像他们一样?”
一时间无人说话,李伯辰便道:“这营里的镇兵,有不少是在本地募集的。要说武力胆气,怕未必比得上你们。可能到如今这地步,便是因为平时的训练。诸位有不少人曾经行走江湖,该是见过腥风血雨。可那些‘腥风血雨’,比眼前这情景如何?”
“——这仅是几个百人队守营而已。”
沉默片刻,赵波道:“君侯,我们都晓得了。之前不该夸口。”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此时妖物大多围了上来,沿着寨墙铺开。本就只有两三百,死伤了一些,如今一分散,墙内守军压力顿减。寨中鼓声隆隆,妖物再被杀伤一波,已有些开始往四面八方退去。而到此时,守军大概也只死伤了十几人罢了。
又过约一刻钟,妖物见强攻不成,一些跳在地上分食同类的尸首,另一些有人形的,往开始往后跑了。
此刻便听鼓声又变,一侧寨门轰隆一声打开。附近的妖物正想要往里冲,立时被门被床弩射出的四只网头铁箭扫倒了一大片。它们本就没什么斗志了,见此情景,纷纷做鸟兽散。
便听着号令声——隋军镇兵编了队,刀盾手在前,长枪手居中,弓弩手在后,列成一个百人队压了出来。
有些妖物见了人仍不死心,往阵中扑去,但刀盾举盾一挡,之后刀枪齐出,立时被斩杀了。饶是几个化了人形的,也只能掀翻第一排,随即便被数根长枪挑起,丢在一旁。
等这百人队都出了营,便分成十个十人队,各自掩杀。随后又有五十精骑冲出,也分了五个十人队,来回穿插将奔逃的妖物斩杀。
李伯辰身后那些兵看得两眼发直,他心里却略有些纳闷——这玄菟城的镇军如此之强么?看这战力、军纪、士气,似乎比起边军也不逞多让了。
这时常秋梧道:“君侯,我们什么时候去夺车?”
他是见眼前这阵势,发觉那些妖物要被杀退了吧。其实这情况倒也出乎李伯辰的预料——以他原本设想,隋军镇兵该会再慌乱一阵子、死伤更多些,甚至短暂地被攻入营内,而后才夺回墙头,再出击追剿。可眼下这营里的兵强得离谱,李伯辰甚至瞧见有两个十将使了雷法——有这样的修为,却在这镇军里只做了十将么?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道:“奉至,你之前要对我说什么?”
常秋梧一愣,才低声道:“我是要说,这营里……有魏宗山。魏宗山是我军叛将,之前是都统,眼下是隋军的统制。”
“他是灵照境。”
李伯辰心中一凛——怪不得!那这营里的兵怕不止五百了。领兵一万的统制,就是亲兵班也有一营五百人的!他所见的好手,只怕是那魏宗山带来的精锐!
他忍不住皱眉道:“之前怎么没告诉我!?”
常秋梧往左右看了看,想了又想,才道:“君侯,我……我也是晚上才知道……我之前忘了说。”
李伯辰心中一沉,咬了咬牙,暗道,常奉至,你之前不说,现在又何苦说出来!?你呀你!
但也只能深吸口气,道:“好。我知道了。”
常秋梧听了他这话,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道:“君侯,我本来也是……”
但李伯辰道:“诸军听令!”
身后众人道:“有!”
“随我向前!”
他说了这话,便大步踏了出去,可没听着旁人的脚步声。他又走了一步,才听方耋仓啷一声抽出佩刀,低喝:“随君侯向前!有违令者,斩!”
十几人动了起来。李伯辰在夜色中走出数十步,草丛中忽然蹿起一个小小妖物,他看都未看,抽刀一挥,登时将其劈作两半。
待距那些追击的隋军百多步、再往前便会被觉察时,才停下脚步,道:“止步!”
“你们就在这里——要有妖物,格杀勿论。要有大股隋军,就隐蔽后撤。”
又低声道:“奉至,为我护法。”
常秋梧跟在他身边,脸色很难看。但听着这句话,愣了愣,立时道:“是……遵令!”
李伯辰便盘坐于地,阴灵出窍。
常休搞了桩腌臜事,可他今天不能退。原本指望朱厚会暂时再扭转一下战局,但如今看,得再给他加把劲儿了!
阴灵率着阴兵,从战场之上横穿而过。
此时可以瞧见原野上的幽绿色人影了。有妖物的,有人的。李伯辰伸展手中铁索,将它们全勾了。
之前看妖物进攻军寨时,他还在留意四周的情况,想要找出朱厚所率的另外百人的位置。但周遭山野一片黑暗,可供藏匿突袭的地方又太多,也实在无法确定。
不过如今阴灵出窍,看得倒更清楚了些。战死的魂灵会本能地往灵气汇聚、或有生气的地方聚集。原野上的阴灵一些在往谷口、军寨中徘徊,还有些则向着北边一个山口处游荡。
朱厚所率的人,应当就在那里的。
他目测了一下距离,觉得自己该能到得了,便掠了过去。
等更近了些,晓得朱厚果真在那里。近百兵藏在一片树林中,铁甲与刀剑反射着冷光。在此处埋伏,本该寂静无声,可李伯辰却听着这些人似乎都在低语。他疑心是自己阴灵出窍听了些寻常听不到的,但等距最前面的人十几步远时,听得分明了。
原来是这些兵瞧见远处战场上惨烈的情景,都心生畏惧了。他们原本觉得一百人引着妖物冲过去,纵使拿不下大营,至少也该战个难解难分。到时候他们再作为一支奇兵杀出,自然就手到擒来。
可如今看,另一座大营中的兵还没赶过来支援,这边的战斗便快要结束了。
朱厚也站在前头,身边围了几个匪首,更后面些是那个周先生。
李伯辰正听着一个匪首道:“大将军,现在去不是找死吗?咱们能比那些东西人还多、手还狠吗?都折了百来个兄弟了,咱们不能去送死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说了这话,另几个匪首也纷纷附和。朱厚身披铁甲,头顶黑盔,握刀眯着眼往远处看,一言不发。可李伯辰也瞧得出,他此时心中也犹豫起来了。
绝不能叫他真带人退走了。
李伯辰立时再往前两步,可忽然发觉无论怎么往前,周遭的景物都没什么变化——他与朱厚之间就只差了那十几步。
他晓得这是已到阴灵离体的极限了。
此时朱厚开口道:“可是你们也都瞧见了。天界之上的真君给我托了梦,又给了咱天启,还收了个出言不敬的……那真君叫我成就基业,今天还会打不赢么?”
“你们再好生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周先生,你也想想!我朱厚好不容易混到了天命,可没有就这么败了的道理!”
听了他这话,老头子忙道:“是,大将军,我就这推算推算。”
说了便像模像样地掐起手指,可一边掐一边慢慢往后退到人群中去了。那几个匪首一个个唉声叹气,道:“大将军,天命这事儿咱们是信的,可要不是这么个打法呢?真君也得讲道理吧?要么大将军叫它给咱们发些天兵天将?那事情不就成了么!”
朱厚脸色很难看,一咬牙,只道:“请就请!我是天命在身,未必真请来了!”
说了这话,便微眯起眼睛,做出一副神棍模样。
但李伯辰看得分明,他那眼珠却在左右看来看去,显是压根不晓得怎么“请”的。或是打算敷衍一番,实在不成,再瞎编几句话,真要退了。他有这心思,也实属平常。这些匪首聚在他身边不是为了忠义,甚至也不是为了往后这位朱大将军真得了什么天下,能分得一杯羹。
这些人目光短浅,该是只为眼前的钱财、美色的。之前退到秘境中还想着能重杀回孟家屯,但如今一下子折了一半人,其中不少又都是匪首们各自带来的,要朱厚真一意孤行,非要他们上阵,搞不好当场就要哗变。
见此情景,李伯辰心中一急,立时叫阴兵扑了过去。
那些匪首原本还在七嘴八舌地劝,阴兵往他们身上一冲,登时打了个结巴,只觉头脑一阵恍惚,身子也凉了一凉。
好容易缓过神,正要再开口,李伯辰便叫阴兵再冲了一回,又叫他们浑身打起冷战。
这些匪首都有修为在身,个个身强体健,晓得打这两回冷战绝非受了凉。且此时甲胄在身,又是仲春,哪里来的刺骨冷风?一时间个个惊疑不定,都不敢开口了。
朱厚听他们一时间没了声音,心中也是一愣。正要开口问,却听咚的一声闷响,脚下土地都颤了颤。往前定睛一瞧——
身前十几步之外,突现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石头黑黝黝,但上面似乎还刻了字。朱厚愣了一会儿,叫人取来火把,慢慢走上前去一照——
只见其上共有八个笔锋凌厉的大字:苍天已死,红天当立!
朱厚心中又惊又喜,一时间竟呆住了。等回过神,正要转身厉喝,却见眼前一花,周遭景物变得一片朦朦胧胧。
就在这块青石旁,现出一个神人幻象。那神人面目看不清楚,却只觉威严无匹、高贵不凡。身旁更是列着二十个天兵,个个顶盔贯甲,人高马大。
饶是此刻朱厚浑浑噩噩,也晓得这正是自己之前在梦中所见那位怖畏真君。正待开口,便听神人喝道:“朱厚!你已得天命,此时还在犹疑什么!?”
朱厚心中念头一转,话却脱口而出:“真、真君,死了太多人,我没胆了!”
他听着自己这话,登时吃了一惊,正欲再说几句,却听自己又道:“哎呀,我怎么说了这个?真君要恼我!”
神人又道:“你既知我乃怖畏真君,岂不知这怖畏二字,就是要以血肉供养?”
“你只管率军前去,自有本君庇佑!若再有犹疑,必遭天谴!”
说了这两句话,朱厚又觉眼前一黑。等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躺倒在地了。他站起身往后看,只见兵将都已跪倒了一片,人人不敢做声。
稍待片刻,周先生连滚带爬地从后面赶上来,压低声音叫道:“红天当立!红天当立!大将军,正应你这个朱字!!”
朱厚深吸一口气,只觉周身热血沸腾,沉声道:“刚才我又见着了真君。真君对我说,只消率你们奋勇向前,自有天兵相助!兄弟们,荣华富贵,就在今日这买卖——退则遭天谴,进,往后都是开国的元勋!打起精神,跟我干他娘的!”
匪兵登时齐声应和,全不复之前的胆怯畏惧。
朱厚大步走到马旁边翻身跳上,又接了长枪,向前一指,道:“跟我杀!”
这一百人立时滚滚而去,直扑阵中。
李伯辰掠行在朱厚身边,瞧见这一幕,心中暗道,此界有灵神,办事到底方便。要是来处,想叫一群乌合之众生出如此胆气,不知道要经过多少调教。
但更方便的则是他自己那一界——他从阵中掠过,已勾了近两百的人、妖阴灵。又起咒去了那一界中将这些阴灵草草炼成了阴兵,虽说难当大用,可冲人神识却已足够了。
原野上的隋军本在追讨残敌,此时见着又杀出一彪兵马,也并未慌张。只听号角长鸣,很快便结了阵。驰骋歼敌的游骑亦汇成两支,准备一旦接战,便从两翼突入。
但未等朱厚所率的骑兵冲到阵前,隋军官兵却忽觉身上一凉,仿佛平地起了一阵阴风。叫这阴风一冲,寻常人只觉头脑里轰的一声响,连手中兵器抓没抓得稳都不晓得了。纵是有修为在身的,也觉得气血运行不畅、耳中一片嗡嗡声。
说时迟那时快,前队骑兵轰隆一声撞入阵中,登时将前几排冲得七零八落。须臾雨,后方步兵又跟上,虽说手中兵器长短不一,可个个儿龙精虎猛、双目尽赤,眨眼间便将隋军斩杀了一片。
人一死,李伯辰立时将阴灵又勾了,炼成阴兵,再放出来。
朱厚这些兵马算不得训练有素,可如今见自己势如破竹,又见了血、且原本就不是什么良善百姓,便当真愈战愈勇了。
等双方混到一处去厮杀时,李伯辰虽不好再用阴兵,但隋军一时间被杀破了胆,纵使几个人凑到一处结了阵,也很快就被不要命的匪兵冲溃了。
李伯辰见此情景,心道,要现在对我那十几个兵说话的话,就该是——训练、军纪自然顶顶要紧。可做这些,也正是为了眼前这事:在战阵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与勇气!
朱厚在几个匪首的护卫下来回冲杀了几遭,浑身浴血,面目都糊住了。却哈哈大笑,将长枪一点,又挑飞一个隋兵,高喝道:“朱厚在此!真君庇佑!谁敢与我一战!?”
见原野上隋军失利,营寨中鼓声又变得急促起来。
不多时,再有一支兵马冲出。一员将领身着白盔白甲,手执大戟,面目沉稳威严,身后跟了两百余人。前突一段,那将领将马一勒,亦大喝:“好一个邪神灵主,竟然使阴兵?!敢在本将军这里撒野!”
他话音一落,抬戟一指。只见戟尖炸起一点白光,随即成了一道光晕,一时间照得原野上亮如白昼,闪电一般。
李伯辰此时正要将阴兵唤回,但那些刚炼好的阴兵一遇着这白光,登时像遇了火的蜡人一样,化做一滩绿雾。只有他先前那二十来个兵才能勉强抵挡,可也都身形模糊,像是要散了。纵是他自己,也觉得心神一荡,头重脚轻地恶心,仿佛一片风中的枯叶,随时都要被吹走。
他心中一凛——此人竟能看得到场中阴兵?
不……该是能感应得到。修行人晋入灵照境,便是灵台神照之意,可不借助符箓、咒诀感应到阴灵的存在了——
此人就是常秋梧所说的魏宗山?
这是他头一次见着灵照境的修行人。
其实依李定所言,那位无经山君也是灵照境。可山君、河伯、地师等的灵照与人的灵照相比,便好比一个是一支千人的军队,一个是战力等同千人军队的人。
那些地上灵神的力量来自于所辖山川土地江河,其中的猛兽阴灵亦可视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要单独拎出来,实力未免大大折扣。
因而李伯辰一瞧见此人,立即往后一掠,再用铁索收了些阴灵,便奔回到肉身之中了。
从他出窍到归窍,约用了两刻钟的功夫。睁眼一看,人还都在他身边,附近堆了四五具妖物的尸首。
常秋梧一见他睁眼了,忙道:“君侯,今夜看来是夺不了车了,那朱厚不会是魏宗山的对手的,你已经引得两军相争、叫隋军伏尸近百人,朱厚也眼看要败了,算是我们大胜,还是快走吧!”
李伯辰此时还觉得头有些晕,身上也一阵一阵地泛酸,体内甚至有些灵力耗竭之感。阴灵出窍没有肉身庇护,自然要脆弱许多。又受了灵照境修行人的一记术法,看来是险些将真元也伤了。
但灵力耗竭这种事,李伯辰是最不在乎的。他心中一起咒,片刻之后就已精神饱满地站起身来,道:“不急。还可以再看看。”
常秋梧还想说话,但方耋沉声道:“常先生,君侯已下了令。先生要是怕,就请先回吧。”
常秋梧张了张嘴,也只得按着剑柄闭口不言。
此时魏宗山所率百人在大营外排开阵型,那边朱厚见了他的本领,也是一惊、趁此机会,被混战困住的隋军忙突围了一些,与魏宗山的人合阵。可原本也是摧枯拉朽的百人队,如今却只剩下五六十的残兵了。
或许是因瞧见了之前大石上的刻字,朱厚如今倒很硬气。哈哈一笑,喝道:“来将通名!朱某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他手底下那些匪兵显然不晓得魏宗山的厉害,挟着胜了一场的余勇,亦大声叫嚣起来。
魏宗山面沉如水,冷哼一声,道:“我乃魏宗山!”
朱厚一挑眉,笑道:“什么鸟名字,本大将军没听过!”
又拿枪将他一指,道:“姓魏的,看你人模狗样,可敢和我斗一斗?要我输了,即刻退兵。要你输了,把老营给我让出来!”
常秋梧听到此处,忍不住低声道:“朱厚在取死!他连一招都走不过!”
但李伯辰心道,只怕未必。
他一直觉得朱厚有古怪,可始终没找到哪里不对劲。这人不但转了性子、修为突飞猛进,还对他儿子朱毅的死很无所谓,怎么看都是全变了个人。李伯辰总觉得,他身上该藏着些什么东西。要真与魏宗山对上,到了生死关头,或许会将那些东西逼出来的。
魏宗山听了朱厚这话,板着脸沉默片刻,忽然哈哈笑了一声,喝道:“好,来!”
他一打马,便冲到阵前。朱厚亦双腿一夹马腹,持着大枪迎了上去。
两个军阵之间约有五六十步的距离,两匹马眨眼之间便交错了一下。只听当的一声响,一杆大枪嗡嗡飞着上了天。
待两人都拨了马头,只见魏宗山稳如山岳,朱厚却已空了手。他身子在马上晃了晃,好容易才坐稳了,立时喝道:“他娘的,欺负老子一条胳膊,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你也只用一只手!”
魏宗山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道:“好。再来!”
他说了这话,打马便又向朱厚冲去。李伯辰先前见他答应与朱厚在阵前独斗,还觉得此人颇有些气概。但此时朱厚的大枪脱了手,魏宗山只道了一声好,却不许他去拾枪,显是心存了玩弄的意思。
倘若此人与朱厚一般,都是养气、甚至龙虎境,李伯辰或许还觉得战阵之上不是讲情面的地方、情有可原。但他已是灵照,纵使赤手空拳,击杀朱厚也易如反掌。如今却来了这一出,实在叫人大为不齿。
朱厚一见他应了一声便直冲过来,立时打马就逃。他只有一条手臂,此前持枪交战的时候,是只凭着腿力夹着马腹的。如今没了枪,就用手去拉着缰绳。但纵使如此,马只跑了几步,他就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李伯辰心道,看来他刚才只受了魏宗山一击,就伤得不轻。从前自己是灵悟境的时候,李定曾说自己的力气可以媲美龙虎境了。如今自己已是养气境的巅峰,不知道相比魏宗山的力气如何?
那边朱厚落了地,魏宗山脸上笑意却愈盛,策马过去,一戟戳了下去。朱厚忙在地上一滚,避开了。口中大喝:“兄弟们一起上!咱们有真君庇佑!”
魏宗山闻言哈哈大笑,又玩弄似地再往地上一刺,道:“真君?怕是邪灵!”
又喝道:“全军出击!”
听着各自主将的号令,数百人立时再次绞杀到一处。但这回已无李伯辰的阴兵相助,魏宗山又将朱厚打落马下,隋军士气高涨。两波人潮一相撞,匪军即刻落了下风。他们虽还有余勇,但也只是凭着一腔血气罢了,并不十分懂得进退配合,眨眼之间就被隋军突入阵中,渐渐被分割开来。
常秋梧见此情景,忙道:“君侯,你要实在想夺车,那就趁现在吧!”
李伯辰晓得朱厚这话不假。此时营中大多隋军都出战了,且瞧着即将获胜,也许会放松警惕。朱厚这些兵马至多能再撑一刻钟,随后就要显露败相,此时去夺车,也有极大把握。
但他瞧着朱厚在乱军中左突右闪地周旋着、魏宗山策马闲庭信步般地一戟一人、缓慢逼近的模样,心中却又动了动。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感觉,但只是觉得,时机还未到。
但他也知道,凭“感觉”做决断,实乃战场大忌。便轻出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见魏宗山已逼到朱厚近前。朱厚在大喊大叫,但原野之上杀声冲天,李伯辰是听不清的。可觉得他或许喊的是“真君救我”之类。
魏宗山微微一笑,一戟刺入朱厚腹中,将他钉在地上。朱厚吃痛,双手一扬,指尖泛起白光,似是使了一记术法。但白光射在魏宗山的甲胄下,登时散了。
魏宗山又将大戟一绞,朱厚双目圆睁,不动了。魏宗山盯着他瞧了瞧,随手击飞一个身旁的匪兵,将戟一提、低叹口气,似乎一时间索然无味,也不理会正在混站的隋、匪军了,拖着大戟便往营寨那边走去。
但他只走出四五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住脚,猛地转脸往身后看去——
只见朱厚又站了起来。
他肚子上有个巨大的豁口,肠子都流出一半。但此时双目尽赤,身子挺得像一杆大枪一样直。站起的也不单是他,还有在战阵之上的那些尸首。但这时双方混战一处,活人的身上也都是血肉,若非李伯辰在旁观,也是难觉察异常的。
紧接着,周遭的黑暗中忽然响起叫人头皮发麻的嘶吼。李伯辰一听便晓得,正是此前那些妖物的。两三百的妖物,死了一半还多,原本都做鸟兽散了。可如今竟又重聚了回来,眨眼之间便从荒草丛中蹿出,直扑战团。
这些妖物原本仅凭本能行事,可如今却像是有了统一的指挥,竟懂得配合进退了。那些大妖身边环绕着小妖,力大体壮的奔行在前,轻便灵巧的则被掩在后方,一入人群,竟也不是不分敌我地厮杀,而只攻隋军。
突逢异变,隋军一下乱了阵脚。待又发现倒地的同袍竟也死而复生、挥刀相向,更是慌乱一片。
魏宗山大步奔至朱厚面前,挺戟便刺,可朱厚此时灵活得像一只猴子,往后一纵,便跃入人群中了。以魏宗山的修为,其实对付这些妖物、死人也不在话下。但他却未大杀四方,只一边将身周妖物击退,一边大声呼喝,似乎是在下令撤兵。
稍后又一挺胸膛,戟尖再散出白光,声音也仿若雷霆:“此地灵神!你当真要干预生人之事!?不怕天殛吗!?”
听着他这一声喝,李伯辰顿觉头脑一片通明,立时想明白朱厚身上的古怪是什么了——
是山君!
他立时阴灵出窍,往那些尸首身上看。只见战场之上游荡的阴灵全没了,倒是每具尸首上都泛着幽幽的绿光,该是阴灵附在上面了。
能号令这些妖物、阴灵的,自然是此地山君了!
但李伯辰也晓得,山君乃地上灵神,只能理会辖内之事,不可轻易干涉生人。若有违背,据说便要像璋山君一般,遭受雷刑天殛。可魏宗山口中的“此地灵神”,为何敢如此?
只怕就是因为朱厚!
他之前在山中见着一个“山君”。但那似乎是名为足蜍的妖兽阴灵与此处山中空缺的气运融合了,尚未掌握什么神通。他那时候就在想,原本的山君哪里去了?
足蜍是不可能将它杀死的!
他如今却终于有了个推断——只怕原本那山君,是如璋山君一般,自己将气运给让出来了。
璋山君让出气运,随即受了雷刑。可这里的山君让了气运——自己这北辰尚不能理事,那一界更是空荡荡的一片,没人给他天殛的。
那,只怕朱厚发现了雷云洞天秘境也并非误打误撞,说不好就是那让出气运的山君使了什么法子,附到了朱厚身上,又叫他打开了秘境。朱厚,也因此才性情大变、修为突飞猛进吧!
可如今的朱厚,到底是朱厚,还是山君,又或者是“朱厚和山君”?
但此时李伯辰已暂且无暇去想这些,猛地站起身,喝道:“听令!”
身旁人瞧见远处的变故,本也都在发愣。听着他这一声,登时吓了一跳。
李伯辰又喝:“常奉至,随我去夺车——余下人仍守在此处接应!”
话音一落,未等方耋说“得令”,便已向远处隋军营寨掠去。常秋梧是愣了一愣,才忙按着剑柄跟上。
此时魏宗山喝了那句话,便带兵往后撤去。但妖物与死人却似乎不肯放过他们,一波接一波地攻上来。魏宗山不知在想什么,见“此地灵神”并未答他,便也不再出手,只下令收拢的残兵结队守御,他则面色阴沉地往远处群山之中眺望,又转脸往妖物、死人当中找寻,似是想瞧瞧朱厚在哪里。
李伯辰趁这当口奔至隋军营寨另一侧墙外,见墙头守军已稀疏许多,几乎都在往西边战场上看,脸上皆有些虑色。常秋梧跟了上来,两人飞快跑到寨墙之下的尸堆中,常秋梧道:“君侯,要我做些什么?”
李伯辰道:“你听好,你就待在这里——这是军令!”
常秋梧愣了愣,李伯辰又道:“这是叫你在这儿接应我。不然咱俩要都在里面出了事,就麻烦了。”
常秋梧这才点了点头。
李伯辰便在腰间曜侯上一拍,阴兵立时扑上城头,冲得几个守军头晕目眩、心神恍惚。他趁机纵身一跃,借着夜色掩护落在他们身旁。还未等这几个兵觉察,又一跃,落入营中了。
是他运气好,此处是营寨南门,隋军似乎是把军械粮秣都存在此处了。他正落在一堆披着帆布的麻袋后面,身前十几步远处便是几个军卒。但此时他们正在说话,又有一人走得稍远了些,去向另一人问了些什么,随后又走回来。
李伯辰屏息凝神,听走回来那人低声道:“不得了了,听着没有?在世灵神……我的妈呀,是魏将军瞧见这里的山君了吗?”
另一人道:“怎么可能?!”
先前那人道:“什么怎么可能?钱旭忠刚从医营那边回来,说魏将军传了令,可能要用披甲车——传令那人说死人都站起来了!”
另几个人都被这消息唬得一怔。稍待片刻,才有人骂道:“操他姥姥的,咱们不好好在玄菟城待着,跑这儿送死来!魏宗山前两天带人来的时候不是神气得很吗?尽给咱们罪受,现在怎么硬气不起来了!?他妈的,到底是个叛将!”
另一人斥道:“小点声,你不要命啦!”
李伯辰听得此处,立即起身从麻袋后走出,绕到这几个兵身后,厉喝:“好大狗胆!把你们的话再说一遍!”
那几个人被他这一喝,都像被咬了一口,差点跳起来,忙转了脸看他。见他一身黑甲,面色不善,都将头低下了,道:“将、将军……”
隋军当中有制式的甲胄。但稍有财力将官也会自己花大价钱买好甲——有的甲内刻了各种符印、小阵,虽说价值连城,可为了保命,也会不惜重金求购的。譬如魏宗山那甲,便不是制甲。
这几个人说魏宗山前两天才带人来,李伯辰便将他们诈了一诈。瞧他们如今的反应,该是已将自己当成了魏宗山的亲随将领之一了吧。
李伯辰便不等他们再开口,又骂道:“我家将军在阵上浴血厮杀,你们这些混账倒在这嚼舌根!是不是想领上二十军棍?还是想把脑袋挂在营门上?!”
依隋军军律,妄议上峰该领军棍二十。要是谣言惑众、动摇军心,则要斩首、挂在营门示众了。他将这两条说了,自是无人再敢疑心他的来历。几个兵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叫“将军开恩”。
他们这么一叫,墙头几个守军也转了脸往这边看。李伯辰立时瞪回去,喝道:“看什么?!”
那几个守军一哆嗦,赶紧又把脸转过去了。十几步之外本还有几个人,也忙避得远远了。
依隋军军律,战事一起,营中鼓声便不能停。李伯辰看着他们跪在地上,又叫军鼓在他们心头敲了一会儿,才喝道:“站起来!我问你们,披甲车的车长、机工呢?我怎么找不见他们了?”
一辆披甲车共载十人,车长便是十将。这营中有五百来人,十将也只有四十多个,且车长与寻常十将不同,一般的兵卒,也该是都晓得的。
这几个兵唯恐李伯辰再追究刚才听着的那些话,一人忙道:“禀将军,我刚才还看见方车长了,他说正要去检车呢,就刚才刚过去的!”
李伯辰骂道:“检个屁!我横竖没找见人!耽误了军情你们几个脑袋都不够!”
又将说话那人一指:“你这就带我过去,我看他到底在不在!”
那人战战兢兢地起了身,道:“将军,我真瞧见了——”
李伯辰在他身后一踢,喝道:“走!”
那人不敢再说话,一路小跑地往前了,李伯辰立即按着刀柄跟上。
营中此时也没剩下多少人。一路上瞧见的多是运送伤兵的,皆神色仓皇,没空留意他们。这五百人的营盘说小也不小,说大也不大。没过多时,便瞧见一栋平顶大木屋,一辆披甲车正停在木屋门前,铁甲在夜色中泛着微光。还有三个人正在车边忙活着,似乎是在检车。
带路那兵忙一指,道:“将军你看,那不就是方车长么!”
李伯辰道:“要你说?当老子没长眼睛?滚回去!”
那人如蒙大赦,一句话未回,扭头便走。
李伯辰略一停留,往左右看了看,依稀瞧见木屋中似乎还有六个人在搬运铁箭,该是车队里的兵。便按着刀柄大步走过去,也不看车边的三人,只向屋中喝道:“停下、停下!谁叫你们搬这些的?”
屋子里的人愣了愣,他身边三个人也愣了,都来看他。
李伯辰便转脸道:“刚才来人怎么跟你们说的?搬铁箭做什么?车里还能放得下东西吗?”
隔了一会儿,一人才道:“将军你是——”
李伯辰不等他说完,便道:“赶紧把车检了,只上车长和机工,耽误了魏将军的事,你们一个都没好果子吃!愣着干什么?快点!”
车边三人又互相看了看,说话那人才道:“将军,在下方君风,就是此车的车长——将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瞪起眼:“刚才来人没告诉你们吗!?”
车长愣了愣,道:“回将军,刚才刘将军来,是说叫我们检车——说一会要开出营,再没说别的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妈的,这个姓刘的!”
又道:“你是车长?你过来。”
他一把将人拉开两步,压低声音道:“他没说一会要从南门开出去吗?没说是叫你们运魏将军的东西?”
方车长皱了皱眉:“没啊?运东西?什么东西?”
李伯辰道:“你问我,我他妈问谁?把老子从阵上撤下来弄这些鸟事!”
他说到此处,远处忽然又掀起一波喊杀声。方车长听着这一声,也忍不住转了脸,神情大为忐忑。
李伯辰立时道:“别多问了,快点——这车现在能不能用?能用就上,再晚一会儿,魏将军就已经到南门了!”
方君风这才回过神,想了想,道:“能倒是能,但是,真不带铁箭?车里只还只装了一架弩呢!”
李伯辰冷笑一下:“只怕魏将军是希望一架弩都没有!”
方君风这才道:“好吧……”
又转脸看另一个人,低声道:“老谢,你跟我上车。”
那人道:“哦,我去喊他们。”
方君风道:“用不着,就咱俩——将军你呢?”
李伯辰道:“我不上车你们怎么知道去哪。”
方君风便走开几步,对另一人交代了几句什么。那人看了李伯辰一眼,快步走到屋中去对那六七个人说话,他们便将正在搬的铁箭都放下了。
方君风踩着履带跳到车上,将车门拉开。正要钻进去,却道:“将军,你先请。”
李伯辰心中一跳,没料到此人来了这么一出。披甲车因为要在车内顶部安装床弩,入口处不是直上直下的,而要斜着身子才能钻进去。要不了解这车的人直接往下跳,怕是要磕到脑袋。
方君风叫自己先进,是疑心自己的身份么?此时营中鼓声隆隆、营外喊杀声沸反盈天,这人还能如此警惕,实在叫李伯辰有些意外。
但他在无量城时不但进过披甲车,还开过。因而也不多说,跳上车顶,一手扶刀,一手在边沿一勾,斜着钻了进去。
车内也算宽敞,能叫人猫腰站着。他落了地,周围漆黑一片。心中忽然一惊——这方君风会不会把自己关在里面!?
但又听得一声响,方君风也钻了进来,随后拧亮符火灯。随后那姓谢的机工也进了车,将车门拴上。
事情已做成了一半。李伯辰便走到车中坐了,道:“方车长,走吧。”
方君风应了一声,坐在左前方,老谢则坐到了车尾。
方君风拉动几个铁杆,便听着车内嗡的一声响,随后便是机括运转的轧轧声。披甲车要从开动到真能走起来,得等上五六分的功夫。李伯辰握着刀柄,面色如常,心中却只道快点再快点——要此时魏宗山再派个人来催车,搞不好他就得杀了车内二人,试着自己开车冲出去了。
三人在车内沉默片刻,方君风开口道:“将军,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姓李。”
方君风点了点头,道:“后面那位是老谢,叫谢愚生。”
李伯辰应了声:“哦。”
方君风又道:“李将军,我听说外面好像有山君?还有妖物和死人?真的假的?难对付吗?”
李伯辰道:“不好说。其实也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山君,但魏将军怕真把一地灵神激怒了,也不好动手。”
他说到此处,意识到眼下的语气是“李伯辰”的,却不是今夜的“李将军”的,便又道:“不过管他个鸟。魏将军也得要命啊,见势不妙自然要退的,我琢磨咱们也没什么大事儿。”
方君风点了点头,再道:“李将军,你在外面杀了几个?”
大概已过去四分了。李伯辰听着轧轧声越来越响,车身也震得越来越厉害,晓得即刻就可以开动了,便随口道:“也不多,七八个吧。”
方君风没说话,再隔一会儿,低呼一声:“怎么回事?李将军,你看这是怎么了?!”
他妈的,不会出毛病了吧!?
李伯辰立即起身弓腰走到方君风身旁,正要开口问“什么怎么了”,心中却忽然一跳——
他刚才干吗问自己杀了几个?
脑中念头又一闪——自己的甲是干净的,身上也没有血腥气!
说时迟,那时快,这想法刚一过脑,便见方君风掌中寒光一闪,直往他脖颈刺来。幸而李伯辰有了准备,抬手一格,将方君风的手腕压在车顶了。他开口要叫,李伯辰一掌劈在他脑袋,将他击晕了。
此时车后那谢愚生才道:“……怎么了?”
李伯辰一把撸下方君风的头盔,往后一掷,将他也给击晕了。
对付这两个人,简直是手到擒来。可李伯辰此时却觉得出了一身冷汗,还有些后怕。这方君风是他娘的什么人,脑子怎么转得这么快?
此时披甲车车身猛地一震,李伯辰晓得是可以开动了。便将方君风搬到一旁,自己坐了上去,将拉杆一扳。
轰隆一声响,大车向前驶去。
大营中停披甲车的车营算是较为空旷的,往南门走,则要经过医营,道路也不算狭窄。李伯辰从前虽开过这东西,但毕竟无法与受过长期训练的车长比,他只得小心翼翼地透过前方狭窄的目视口瞧着路,叫车尽量缓慢而平稳地往南门去。
所幸此时战鼓还在响,营中人不算多。偶有人数较多的一队兵匆匆过去,也都是往西门前的战阵上去,顾不得过问别的事。至于寻常戍卫的军卒,更没资格将这车拦下、问要往哪里去。李伯辰在无量军的时候,披甲车的车长十将都直属统领一级,仅战时向带队百将行报备之责的。
等他到了之前遇着那几个兵的地方,终于看到营寨南门。
那几人还守在军械粮秣处,但或许是被李伯辰之前吓了一遭,如今脸色都不好看,也不说话了。
李伯辰将车停了,从车顶探出半个身子,道:“还愣着干什么?开门!”
之前被他指派去带路的人见到从披甲车里探出个人,该本以为是方君风,正打算露个笑脸,却看见是李伯辰,那笑登时凝在脸上了。
李伯辰皱眉又喝了一声:“去!”
那人才赶忙往寨门跑。可到了门前又怔住——他是守军械粮秣的,又不是守门的。寻常人家开门关门,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在大营中开营门、且是在战时,闹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之前他畏惧李伯辰,是因为担心一旦出言不逊把这位将军惹恼了,真将他们说的话告上去、或因这个由头责罚一番。但只要放低了姿态,将罪给认了,“李将军”倒未必真会为难——同在营中、为国御敌,谁都不会喜欢打小报告的。
“李将军”若真因为这种小事就报给魏宗山,只怕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而伏低做小一番,此事过去,大家都欢喜。
但眼下这事可不同于“妄议上峰”——犯了那一条,最多结结实实打二十军棍,要能捱过来,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可在战时私开营门,一旦查实,立时就要死的!
那人想到这一则,咬了咬牙,转过脸叫道:“将军,卑职无礼——能不能叫方车长出来递个腰牌?”
李伯辰一皱眉,骂道:“蠢材,他出来了谁开车?”
但那人还是说道:“将军,没有腰牌,再给我一个脑袋,我也不敢开营门哪!”
李伯辰想了想,道:“啰嗦!滚去一边等着!”
那人忙道:“好、好!”
便走到一旁站着了。
李伯辰缩回车中,将车门拴上,已猜出此人所想。
这个兵也算尽忠职守,那就是要硬冲了。如今这披甲车加了履带,用以操纵的那些拉杆也有了些变化,但大体该是没差太多。李伯辰循着记忆中的操作之法,将脚板狠狠一踏到底,又把两根铁杆死命往后一拉,只觉得披甲车轰的一声颤了颤,差点儿在原地蹦起来。
一息之后,大车轰隆作响,猛地往前冲去。
退到门旁那兵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车头便已撞上木门。这披甲车原是用来在北原阻拒妖兽的,眼下这木门被车头一撞,轰然垮塌。李伯辰只觉身子微微一顿,便已冲出了大营。
这时,才听着那兵在后面大呼小叫:“有人冲营……偷了披甲车!”
但李伯辰心知此事已成,用不着理会他了。如今营中骑军全在阵前,他这披甲车全速行驶,那些步卒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的。只消行至结界边缘、开进去,另一边的隋不休再做法将结界合拢,这车就是自己的了!
他想到此处,听着头顶微微一响,便在车中吼道:“奉至!?”
车顶常秋梧道:“君侯,你真拿着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欣喜。李伯辰正要叫他瞧瞧西边战场当中形势如何,却听常秋梧忽然又喝道:“君侯,东边来人了——也是一辆披甲车……约莫百多骑!”
该是另一座营中的援军吧。此营中的军鼓声变成了三长两短,是在求援。看起来在山君的统驭下,那些妖物变得极难对付了。魏宗山该是不清楚如今这山君是怎样的一个状况,否则以他的修为,对付那些妖物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伯辰便在车中喝道:“那车离我们多远?”
常秋梧道:“不远了不远了,也就百多步!”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倒不急了。他进了车中才发现如今这披甲车虽然变得更大、更重,可因为换了履带,速度倒是比无量城的更快了。
那百多骑一定追不上他们。至于那辆披甲车,载了十个人,速度最多与自己这辆不相上下,也没什么办法的。
但刚想到此处,听常秋梧又道:“君侯,那披甲车上的人在往下跳!”
往下跳?李伯辰随即反应过来——他们是想要减轻重量吧?难道是想要来撞自己么?对,要自己是追兵,也会这么干。宁可毁了,也不能叫人夺了去。
李伯辰刚想叫常秋梧也跳下去,心中却起了另一个念头。便喝道:“奉至,能不能看到车顶有个门?”
稍待片刻,常秋梧道:“能!”
“把那门给轰开,你进来!”
他话音一落,便听得车顶嗵的一声巨响。又响了两下,似乎车顶铁门被轰得变了形,露出门拴。又是叮的一声,该是常秋梧将铁栓斩断了。
而后才是“咚”的一声、“哎呀”一声,常秋梧落在了车里,又翻身爬起猫腰走到李伯辰身旁,道:“君侯我进来了!”
李伯辰一把抓过他的手按在一根铁杆上,道:“看着了吗?我踩的这个!你踩住,拉着这跟铁杆,不放开就好了!”
常秋梧倒是一句废话也没多问,李伯辰腾出空,他就赶紧挪了过去。
李伯辰便躬身走到车中段,双臂一发力,跃了上去。刚露头,便有几支羽箭袭来,但这车跑得极快,那箭都软绵绵的,撞着他的铁甲,叮当几声都落去一边。他瞧见之后那辆披甲车此时大概相去五六十步,说明渐渐追上来了。
自己这部车里有三个人,还都穿着甲,也是不小的重量的。
但他倒是有办法对付这车——出发之前,他可是在屯中的一片荒地里转了好大一圈。
他走到车尾,双手牢牢攀住边沿,心中默诵咒文。下一刻,一块大石嗵的一声砸在车后的地上。又是几声响,十来块一人多高的石头便在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仿佛地底下忽然冒出一片石林。
眼下还是夜里,光线昏暗。后面那车快到石头近前才发现那么个大家伙,车长该是想要去避,可已晚了。车子只来得及微微一斜,便轰隆一声撞了上去。
这石头是新收的,并未被灵气淬炼多久,算不得重。因而披甲车将石头撞倒,自己也斜斜跃起一段,在地上滚几滚,仰了壳。
那百多骑还在披甲车后面,瞧见这变故都大吃一惊,不晓得是什么术法,纷纷放缓了马速戒备起来。经此一遭,双方离得越来越远,再没可能追上了。
李伯辰便转头往西边的战场看了一眼,却发现又有一只隋军冲入战场当中,将妖物与死人的队伍拦腰截断了。打朱厚死而复生到眼下已过去两刻钟,起初隋军见了这变故,都惊恐慌张,但在魏宗山的弹压下,慢慢定了心神。新来一支隋军该是另一个大营从北边绕过来的援军,这下两军夹击,那些妖物又没有兵甲,渐渐处了下风,便又被杀了个七零八落,不剩多少,眼看就要败退了。
不过经了这样的三场仗,隋军也死伤了足有两三百人。再加上朱厚的那些人,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有四五百人殒命在这片原野上了。夜风拂过,只觉天地之间一片血腥气。
李伯辰看着远处的满地尸首,心道,这都是因为我要夺这辆车。
他有些物伤其类之感,但并不觉得后悔。在无量城那三年的经历,叫他拥有了一种奇特的本领。在平时与人相处时,总想要宽容再宽容些。可一旦拿起刀枪上了战场,心又变得像石头一样,见了再多的尸首,也只叫自己觉得这是“另外一码事”,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略松了口气,打算跳回到车里。但这时忽觉前方白芒一闪,而后空中狂风大作,一道亮芒无声无息地钉在了披甲车前方。这亮芒虽无声,但一旦落地,百步之内的荒草都被轰得紧贴在了地面上。周遭瞬间万籁无声,下一刻,才听着排山倒海般的爆鸣,一阵小龙卷平地而起,要不是李伯辰死死抓住入口边沿,就要被掀翻到空中去了。
饶是披甲车这样重的大东西,也被这阵风掀得歪了一歪,随后前行一段、猛地一顿,停了下来——或许是车中的常秋梧被车一颠,摔到别处碰着了什么东西。
常秋梧在车内闷声闷气地叫道:“君侯,怎么了!”
李伯辰眯眼往远处一看,沉声道:“奉至,出来吧,怕走不了了。”
北边正有一支人马往这边疾驰而来,当先那白盔白甲的将领,正是魏宗山——掌中大戟上的微芒还未散去。
此时离方耋他们埋伏的地方也就只有百余步了,要再像刚才那样疾驰一段,不到一刻钟也就回到结界中了。
可既然魏宗山终于得了空,瞧见了他们,怕是很难离开了。
常秋梧从车中跳出,也看到他,想了想,道:“君侯,这车……要不往后再想想办法吧?”
李伯辰道:“外公既然知道这人在营里,还敢叫我来夺车,难道没什么应对的法子么?”
常秋梧道:“只怕是保得住人,但保不住车的。”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魏宗山的人马到了车前两三十步远处,而后又听得马蹄隆隆,是之前那支追击的百人骑兵队也围了过来。魏宗山驻了马摆手叫伸手兵卒止步,眯眼一看,沉声道:“今夜山君作祟,却又来了你们这一路。什么人?敢劫本将的大营?”
常秋梧挺身一拱手,道:“魏将军,好久不见。”
魏宗山一打量他,道:“哦,是奉至兄。的确好久不见——二十年前临西地一别,再一见,你年华已逝啊。”
李伯辰听他这句话,心中暗道不妙。之前看此人戏耍朱厚,就觉得他虽然看起来威严沉稳,但只怕心胸并不宽广、气量也有些小。一些或许是天性如此,另一些,该是因为这些年做了叛将却不得重用,郁郁难平吧。
无论常休与常秋梧之前有何种办法,但他此时说常秋梧“年华已逝”,只怕是因今夜战事不顺,又发现此处的事,更愤懑满怀了。
此时又听着身后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方耋带着那十七人跑了来。到了车旁,方耋厉喝一声,都刀枪出鞘,把后方护住了。
李伯辰原本叫他们原地待命,如此算是违令了。但他倒觉得很高兴,这至少说明这些人瞧见今夜连番大战,不但没被吓破胆,反而渐渐适应了。
常秋梧该也没料到魏宗山说了这句话,愣了愣,才道:“魏将军误会了。我们不是劫营,乃是看这车里的人见势不妙要逃,才把车拦下了。如今将军既然解了困局,这车自当原样奉还的。”
李伯辰听得发怔——这瞎话也太不高明了,偏偏常秋梧这人还说得一本正经吗,他是自己也信了吗?
魏宗山笑了一下,道:“原来如此?那我该谢你了——奉至兄,和你身边这位朋友一起到我营中做客可好?”
李伯辰看到常秋梧又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料到魏宗山会这样说。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魏将军,今夜做客怕不合适。那些匪兵残余仍未追剿,你的人也损失惨重,该好好想想如何善后了。”
魏宗山这才看他,冷笑一声,道:“区区匪兵何足挂齿——你是什么人?”
李伯辰抱拳一礼,道:“在下从前也曾从军,如今和奉至兄一起做事。将军说得是,匪军就是匪军——之前那匪首出言狂妄,我还以为会和将军你战个难解难分,没料到一招就败了。哈,我还对奉至兄说,至少能撑个三招呢。”
魏宗山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犹疑片刻,才道:“哼,三招?今夜在这战阵上,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的,怕是没有。”
这人可真上道。
李伯辰立时道:“将军这话未免自大了吧?我看那匪首似乎是养气、龙虎。区区在下恰好也是养气境,却觉得本领要比他高些。自觉胜不过将军,但三招还是没问题的。”
魏宗山冷冷一笑:“凭你?你所修术法自然和那匪首不同,但到底……”
他说到此处,闭口不言。
李伯辰登时明白,这人是晓得自己的身份的。常休明知他在营中,还叫自己来夺车,大概是借此人之手给自己一个教训,好往后听话一些。
可自己这身份至关重要,常休若无十足把握,不至于如此行险,想必之前两人已接洽过了。难不成是这魏宗山自知在隋军中出头无望,打算又做叛将了么?
那看他如今这做派,搞不好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若往后跟了李生仪,那没什么大不了。要是跟了“自己”——反正是和常休做事的,也不大忌惮自己这养气境的君侯吧。
嘿,这些人,都当我是软柿子。
李伯辰便道:“魏将军,那咱们就来过过手——我能接得下你三招,今夜这车我就带走。我要接不下,由你将我绑了,送去治罪如何?”
常秋梧大骇,低声道:“君侯!”
魏宗山也愣了愣,似乎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李伯辰暗道,嘿,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你们个个都要给我点颜色看,那我可就不要命了——未必常休真敢叫我被绑了?未必你魏宗山真敢将我绑了?
——或许也有可能。但自己做这个什么君侯,已是头痛于人情往来,很不自在的了。要还得总受个什么驾驭制衡之类的鸟气,那还做什么?不如躲起来自己修行,找高天子行荆轲献图之事!
魏宗山又迟疑片刻,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一笑,道:“这么说你在向我叫阵?也好,我就瞧瞧你这养气境有何种手段,能如此狂妄。”
他说了这话,翻身跳下马来走到阵前,将大戟一横,道:“我也不欺你的短处——你腰间只有一口刀,说说看,是比短兵还是比长兵?”
常秋梧听了他这话,忙道:“君侯你万万不可!此事有我们的错处你不可意气用事!”
李伯辰一笑,道:“奉至,人要没了意气二字,岂不成了行尸走肉、木僵傀儡?”
言罢跳下车,使左手将魔刀抽出,也往前走了十几步,道:“战场上哪有那么多规矩,自然是有什么就用什么,魏将军出招便是。”
魏宗山看了看他的刀,笑道:“左手刀?有点意思。”
又喝道:“好,先接我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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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他的大戟已探了出来。他这一招其实很简单,仅是往前一刺,去挑李伯辰手中的刀而已。
李伯辰见他使的是这一式,心中便略松了口气——这人来攻的是刀,大概是打算将自己的武器打飞,好叫自己出个丑。可他的力气也不算小,这魔刀一旦入手,又脱不出的,想要击飞怕没那么简单。
短兵对长兵并无优势,李伯辰便将刀往身侧一收,打算先将这一刺让过去。魏宗山那戟上还有两个月牙形的锋刃,他这一刺要是落空了,必会变成侧扫,再往后拖。自己这魔刀锋锐无匹,两兵相交,说不定他那么一拖,便将他的侧刃给斩下来了!
可他这念头刚从脑海中滑过,却见眼前一花,又觉左手中猛地传来一股大力——魏宗山那已戟尖已点上刀刃了!
李伯辰脑中只来及闪过六个字——他怎么这么快!?
下一刻便觉得自己的身子被魔刀带着,斜斜地飞了起来。他心道该是魏宗山这一击速度太快、力道太大,已远超自己的反应了,但魔刀脱不了手,便将自己也带飞了。要真这样摔在地上,只怕之后的两招也没什么脸面领教了。
便一咬牙强运真气,要将身子定下,轻巧落地。可刚一提气,只觉四肢百骸都一阵剧痛,仿佛体内有无数柄刀子在割——魏宗山这一记,只怕还灌注了刚猛的灵气!
李伯辰也顾得不去骂他以大欺小,忙在心中默诵咒文。待下一刻,体内灵气便又顺畅自如起来,可他却知道,自己已在那一界足足调息了半个时辰!
此时也只过了眨眼间的功夫罢了,他觉得脚底一弹,晓得是踩到了地上,忙将另一只脚也踏在地,身子一挺、把魔刀在身后反手一横,摆了个藏刀式,喝道:“魏将军好神力,可惜要打我的刀,还差了一点!”
此时才瞧见,魏宗山已将大戟收回了,脸上稍有些讶色。
旁人见两人过这一招,只觉魏宗山枪出如龙,压根看不清是如何出手的。但李伯辰的身子随即高高跃起又落了地,站得挺拔潇洒、中气十足,该是未落下风。常秋梧先一愣,又一喜,喝道:“君侯好本领!”
他带的那十几个兵也喝起彩来,一时间十分热闹。可李伯辰自己可是知道自己为何摆这个藏刀式的——要魔刀真脱了手,倒好说。但因为没脱手,所承受的力量全传给他的左臂、肩头了。
如今虽将气息调匀了,但一条左臂已觉又麻又胀,要不是在身后贴腰藏着,怕是要被人看到刀身都在微微发颤的。
他平时虽算不上自负,但也算颇为自信。如今遇着魏宗山,却是生平仅见之强。原本还想自己的力道或许不如他,可也不会差太多,却没想到,两人压根没什么可比性!
灵照境已是中三阶、能感悟气运了,果真名不虚传。
魏宗山听他说了这话,微微一笑,道:“你的本事也不错。受我这一击,倒能站得稳——可是准备好接我第二招了?”
他刚才一击是灌注了刚猛灵力,这第二招怕是要更加凌厉,只怕还会用术法的。事到如今李伯辰已实在没什么把握,但心里也略有了些计较,便往前慢慢走了两步,待觉得左臂渐渐好些,才将刀擎了出来,道:“请魏将军赐教——你可也要小心了!”
魏宗山又一笑:“好啊。”
话音一落,李伯辰眼前便又是白光一闪,而后觉得这周遭天地之间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在瞬间扭曲、流转、直往他身上轰来。那“无形之力”,却并非灵力之类,而更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势”或者“道”。他顿觉不妙,想调动灵力抵挡,却觉得自己体内似乎也有些东西飞快地往外流逝——这也并非什么具体的生理感觉,而更像是自己“想”到的。
且此时头脑中又闪过一个声音,叫他心里也模模糊糊地生出一个念头,但他眼下无法再细细思量,因为看到魏宗山那戟尖又爆起一点亮芒,就如他此前在阵上施展的一般。
李伯辰晓得自己断无可能看清他的招式、再循迹应对。可早在感觉不妙之前,右手已猛地一抖,一杆马槊登时现于掌中,又拼命往身周一扫,使了个盘枪式。
他如今头脑一片混沌,也不知是不是扫到了什么、挡下了什么。他那柄马槊足有三米长,这么一圈抡下来,也带起一阵疾风、嗡鸣一声响。
待重将这槊在手中执稳了,才觉得眼前的一片白光散去,又觉得左臂一凉。
他心中一惊,暗道我这胳膊是断了么!?
忙低头去看,却见手臂上的甲已全碎了,前臂上被豁了一道口子,血肉翻卷,看这一眼的功夫,才立时由白色变为深红色,流出血来。
他略松了口气,去看魏宗山,却见他掌中的大戟断了。
场中一时寂静无声,就连常秋梧也愣了愣。他先前觉得是李伯辰避过了魏宗山的一招,还喝了彩。可如今见魏宗山使了灵照境的“生灭”之术来攻,但李伯辰竟在掌中忽现一柄马槊,一下子将他的大戟斩断了——他原本已经想好要是李伯辰受了这一击重伤在地,便以魏宗山与常休之间接洽之事来要挟他退去,却万万没料到,李伯辰竟还胜了半招!
隔了片刻,常秋梧才道:“君侯好……本领。”
又忙看魏宗山,道:“魏将军,说好是比试,怎么还见了血?我们已然晓得将军本领高超,不如今夜就此罢手,这车,即刻奉还了!”
但魏宗山此时脸色极为难看,冷冷笑了笑:“的确是好本领。不但能到我营中夺车,还能断了我这宝戟——你手里那槊,可是夺江海?”
李伯辰深吸口气,道:“正是。魏将军,我之前已说了,战场之上自然是有什么就用什么的。”
他答了这话,常秋梧已满头大汗,低声道:“君侯,万万不可再比了。此人心性不定,从前在我国军中就常凌虐部属,只怕如今要起杀心的!”
但李伯辰沉默片刻,却道:“奉至,他刚才使的那一招,叫什么?”
常秋梧忙道:“生灭之术。君侯,他是灵照境……灵照境,便可感知阴灵觉察气运了。灵悟养气龙虎这下三境,使术法的时候还都是以自身修为调动灵力,可自灵照境开始便是上祈帝君借运势之力施展,威力不可测!听我一言,切勿逞强!”
可李伯辰却只皱眉不语,过得片刻,又道:“魏将军,我已接下你两招,倘若接了你第三招侥幸不死,这车,可是要送我?”
常秋梧道:“君侯!”
魏宗山将手中的戟杆丢了,向前走出两步,面沉如水,道:“好。你要能接了我这第三招而不死,车就送你。”
李伯辰笑了笑,道:“请魏将军出招。”
但魏宗山却又道:“奉至兄,你这位朋友很有些本领,可惜锋芒太盛。今夜之后,莫要怪我。”
言罢未如前两次一般使兵器来击,却忽在地上踏了七步,走得身上甲叶哗哗作响。又忽然一顿,将右手并了剑指在胸前一竖,身周微芒升腾,冲得他胡须发丝皆腾空舞动,仿佛整个人将要遁入虚空一般。
常秋梧一见他如此,一把抽出腰间长剑厉喝:“君侯你先退!”
说话间人已疾冲而出,向魏宗山挺剑便刺。
但魏宗山身周有气芒护体,冲得周遭地上荒草都伏下一片,常秋梧那剑刚只到他身前三四步处,便遇着无形屏障,再刺不进去了。倒是剑尖儿忽然变得火红,瞬间整个剑身也都变成了暗红色。
他痛呼一声,长剑立时脱手,将地下一片荒草灼成焦黑色。他大喝一声,双手一展,指尖泛起电芒,叫道:“魏宗山,你可是忘了前夜之事!?”
听他说这一句,魏宗山双眼一瞪,身后立时腾起两道交错的黑白二气。那气缠绕升腾,渐至三四丈高处,便见黑气化作一个黑甲神将的虚像,白气化作一个白甲神像的虚像。
这两个虚像一现,眼中射出神光,也齐齐向常秋梧看去。常秋梧刚要发力去冲他的护身气芒,可被这六道目光一瞪,身子登时一软瘫倒在地,口中只能嗬嗬做声。
李伯辰见他如此,倒也未拦。他猜,魏宗山如今是要施展真正的“生灭”之术了。修行人所掌握的种种术法,用起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如寻常人在厮杀时那样,将术法附在刀兵之上,兵、法齐出。如此威力虽要打些折扣,但胜在迅疾。
此前两招,魏宗山便是如此的。可现在此人该是如常秋梧所言,真起了杀心,便要将这术法完整施展出来了。
但此时,他也已意识到自己在接魏宗山第二招时,听到的一闪而过的那一句是什么了。
——就如他之前在噩梦中所听着的那些的呓语一般。
魏宗山刚才那一句话该是:北辰之主,穹隆之精,幽诸生灭,万炁元灵!
这一句,该是生灭之术的咒诀。
常秋梧说灵照之境,可上祈帝君借来气运施展术法。自己听着的那一句,便是他这祈咒吧!
刚才受第二招时又觉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外流逝,他眼下也意识到,那正是“势”、或说“气运”!
自己从前在梦中所听着的那些呓语,难道都是中三境甚至生神境的修行人,在借气运么!?
他想到此处,又见着那生出的两尊幻象,果真又觉身体当中似有什么东西被牵扯着,往魏宗山那边去。细细一听,耳畔亦响起梦呓般的咒文——“北辰之主,穹隆之精,幽诸生灭,万炁元灵!”
他心中一动,立时起了咒诀,回到那一界中。
站在金台之上向下看了片刻,终于见到鬼门关外,奈何桥头,正有两道淡道几不可见的幽光明明灭灭。若非如今刻意去细细探查而在寻常时候,该是会被台上金光掩去、断断注意不到的。
常秋梧说的借气运,借的就是这些灵神之力么?
难不成此界当中本也有许多幽冥灵神的神位,但因从前北辰不在了,那些幽冥灵神一同陨灭?
可该如“北辰”一般,那些灵神的神位也留下来了吧?自己将九三炼成了个守关门的“虚神”,该也正是因此的。
他如今虽不晓得何如叫那两个神位不将气运借给魏宗山,却也知道一个简单粗暴的法子。
念头一动,喝道:“雷!”
天顶之上登时汇起两道雷霆,光芒一现,一下子将那两道幽光击散了。
他身形一晃,遁出此界,持槊大步向前踏去。魏宗山头顶的黑白两个虚像原本渐显化身,面目慢慢清晰。可此时却忽然顿了一顿,眼中神光也不见了。
李伯辰当即将大槊向前一掷,喝道:“破!”
魏宗山身周的气芒忽然溃散,两尊神人亦微微一颤,化为黑白二气混到一处,又如烟雾般蒸腾而去。马槊嗡的一声插到魏宗山身前,他本在凝神做法,但如今却忽然喷出一口血来,额上青筋乱跳,双眼鼓了一鼓,蹬蹬蹬退后三步,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李伯辰又将手一抖,那马槊便也散了。他在魏宗山身前十多步远处站定,将魔刀交由右手,慢慢还刀入鞘,喝道:“魏将军!”
“如今三招已过,你先前说的话,还作数么!?”
常秋梧此时才清醒过来,往前后看了看,怔在原处,石塑一般。魏宗山在地上拿胳膊撑了两下,才勉强起了半个身子。见他这模样,身后诸将纷纷喝道:“护住将军!”
听了这些声音,魏宗山将牙一咬,似乎要叫他们围杀上来。
李伯辰立时沉声又道:“魏宗山,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想叫我夺了你一身修为、元神溃散么?!”
魏宗山闻言一愣,盯着李伯辰死死看了片刻,才道:“退下!”
说了这句话,又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口血,道:“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但李伯辰并不听他啰嗦,又走几步将常秋梧扶起,看了看他,低声道:“奉至,我记着你今天这一回了。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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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扶着常秋梧走回到车边,将他交给方耋,跳到车里学着方君风的模样试着将车开起来。
所幸之前已经跑了一段路,如今只用数息的功夫就开动了。
但这回他没叫车快跑,只慢慢地开,叫两旁的兵能跟得上。
如此,待远远瞧见结界那边的隋不休时,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刚才能接下魏宗山三招全凭言语相激和侥幸。要之前他脑子一热,非要跳起来不用术法杀人,只怕自己未必是对手。或者那些兵马不听他约束,也要杀过来,情况很不妙。
不过他想,动兵戈本就是大凶之事,哪有什么万无一失。今夜得了这个结果,已是北辰庇佑了,哈哈!
待车子驶进结界,隋不休又将结界合上了,李伯辰才跳出车外。还未开口,常秋梧便道:“君侯,你今夜叫他知道了你身份,只怕……”
李伯辰道:“不急。”
便走回到结界旁,灌注灵力喝道:“魏宗山!”
此时只能看得到远处的火光和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影,想必魏宗山怀恨在心,一直盯着自己这些人吧。
又大笑三声,道:“多谢将军送车送人!在下今日能赢,也不全是自己的功劳——魏将军要不服气,不如去问彻北公吧!哈哈哈!”
他说了这些,过得片刻之后,才听到一声长啸。
他便看隋不休:“隋兄,就得委屈你父亲了。”
隋不休苦笑一下:“能为李兄尽些力,也是好的——恭喜李兄运筹帷幄、一箭三雕。既除了原本那些贼匪,又重创玄菟军,还得了辆车。”
李伯辰道:“也得亏大家相助。”
又看那些兵卒,道:“今晚一场恶战,大家回去好好歇着吧,明日再召你们来,说说都作何感想。”
听了他这话,那些人皆有些愧色。恶战是真,可他们都没参与,只做看客罢了。虽是军令,可想必心里也不大好受。
李伯辰又道:“方耋,车里还有两个人。”
方耋立时道:“得令。君侯,是绑了,还是杀了?”
李伯辰吓了一跳,忙道:“绑不得也杀不得,这两个可是宝贝——被我打得有点重,你带人送去倒座房你隔壁那间,看看是上药还是喂药,把门窗给钉好了,今晚叫人轮流看着。”
他话音一落,有几人立时道:“君侯,我来!”
李伯辰笑了笑,心道:果真人心可用了。
随后先派人去屯里找了几匹健马,好拖着这铁甲车缓行。等待的功夫,又同隋不休说了那小缺口的事,叫他给补上了。常秋梧此前受了两个神人的神光,一时间气息不畅,但到这时也慢慢缓过来了。
他几次示意李伯辰借一步说话,但李伯辰都装作没瞧见。待马到了,他便跳到车顶坐着,一干人这才浩浩荡荡往回走。
今夜北边声势颇大,人几乎都没心思睡觉了,只熄了灯躲在家里。但派去屯中找马的几人一顿胡吹滥侃,人们才晓得竟是大胜。这些人不懂修行也不知兵事,听说朱厚的两百匪军尽没、玄菟军主将重伤、营中敌军也死了两三百,全算到李伯辰头上——不觉是计,倒觉得是这三日君侯以一当百,生生杀出来的。
快到屯中时,见路边都是乡民,比当初朱厚杀了山君游街还要热闹。李伯辰对这些议论和目光坦然受之,只觉得和前两天骑马往镜湖山去的时候是天壤之别。那时他由人摆布,如今却全是自己挣来的了。
待走到常家宅院门前,才跳下车道:“诸位父老乡亲,这些日子也叫大家受苦了。我既然做了这个君侯,就没有不为父老着想的道理。”
“今夜大破两军,也得了些灵药。等我这边清点完了,到后天,就给父老们分一分,也好解一时之困。”
他说了这话,不但乡民愣住,就连常秋梧和方耋也愣了。该是没料到他竟要发“灵药”。当初方耋在璋城投了自己,也是为了灵药给他母亲续命的。大概两人都觉得这礼有些重。
其实李伯辰也知道这一点——不论他手里有多少宝贝,都不该常常如此大方任性地使。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也不是全无道理。但今夜挟大胜之威再好好收买一下人心,他觉得也不过分。
至于往后——他这灵药都是从敌军那里得来的,可就未必有了。
过得片刻,也不知谁先带了头,乡民跪倒一片,大呼君侯恩德。李伯辰亦坦然受之,令方耋带人叫他们散去了。他知道这些人此时的感激之情多半是真的,可小恩小惠得来的拥戴并不能长久,事情还是得慢慢做的。
而后他才往常宅门前看,见常休带了家中仆役,都静候在那里了。
他板了脸,大步走过去。常秋梧跟在他身边,脸色也不好看,几次想要说话,可似乎记起李伯辰回来之后便对他不理不睬,也到底没再开口。
李伯辰走到常休身前三步远处停下,忽将双拳一抱,正色道:“外公,孙儿今夜到底没辜负你的一片苦心——朱厚所率匪兵尽没,玄菟军主将重伤,人也死伤了两三百。这教训,他们该记得了。”
常休看了看常秋梧,正要开口,李伯辰又道:“我今晚遇着的那主将很不好对付,多亏有奉至舍命护我,我才能以隋兄赠我的神兵发出决胜一击。该给也奉至也记一大功。”
他向一旁微微一瞥,见常秋梧愣了一愣,立时道:“是君侯神勇,我实在没帮上什么忙。”
常休脸上绽出笑意,道:“好、好、好!回家里说,回家里说!”
李伯辰应了,便唤过方耋将他交代一番,才随常休进了门。
自是有些酒席之类,常休也令人又置办了些酒菜,赏赐给“十八壮士”。隋不休也在席上,听李伯辰将如何鼓动朱厚、如何进营中夺车全说了一遍。说到酒酣兴起,皆抚掌大笑。
过了一个时辰,李伯辰才出常家门。隋不休与他在夜色中走了一段路,见着常宅门前的常休、常秋梧走回去了,才看了看他的左臂,道:“你这伤都已经好了啊。”
李伯辰也往手臂上看了一眼。在常家时本要洗过裹上绷带,但洗去血污,才发现伤口已经收敛结痂,便作罢了。不过他倒不在意这伤,而是心疼肩甲和腕甲。
此时他心中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道:“因为我有妖兽血肉,隋兄你也有的。”
又想了想,道:“我听说,有妖兽血肉的人,晋境时要特别小心,否则容易入魔的。”
隋不休愣了愣,但只点点头。稍待片刻,笑道:“夺江海真有那么厉害?魏宗山可是灵照境。”
不待李伯辰答话,又道:“这事情父亲没和我说,我也不和他说了——免得他要心疼。”
两人沉默片刻,相视一笑,便都抱了抱拳,李伯辰道:“隋兄,明天见。”
隋不休道:“李兄也早歇着吧。”
隋不休走远了,李伯辰便慢慢走回到自己宅院旁,瞧见北边墙下停着那辆披甲车,十将赵波在一旁守着。见了他,立时将胸一挺,道:“君侯!我来守车!”
李伯辰道:“怎么是你来?”
赵波正色道:“君侯,我虽然是头一次当兵,可今晚也知道像你这样自己拼命,却要保全部属的将军太少见了。君侯如此,我也这么干。反正我手底下只有一个兵,就叫他好好歇着了。”
李伯辰笑道:“赵将军,这车用不着守了,今天晚上,怕没人有胆子来打这车的主意。你实在想出力,就也去守着倒座房吧,晚上还能避避风。”
赵波想了想,道:“遵令!”
便转身走到宅中去了。待他进了门,李伯辰立时绕这车走了一圈,又忍不住在铁甲上摸了又摸,心道,这宝贝可叫我得着了。
他稀罕够了,才进到宅子里,先瞧了瞧方君风和谢愚生。在车里时下手的确狠,其实他都有点怕把这两人给打死了。但探了探脉,松了口气。
门窗都在外面用木板封了,屋里准备了一个便桶,十将赵波、滕仲、叶廆守在外面轮流职更。
方耋给他打了水,他在东屋洗了个澡。换了衣裳酒醒了些,便在书房里又吃了几张饼,才道:“方兄,你瞧着今晚这些人怎么样?”
方耋甲胄未卸,往窗外院中看了看,低声道:“外面那三个都不错。别的的话,有三个特别怕的,还有一个,尿了裤子。可是将军,我看着那些妖物往隋军阵里冲的时候,说实话,腿肚子也在攥筋。唉,平时想着、远远看着,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今晚上知道那些东西随时可能杀过来,是真的不同。”
李伯辰笑道:“那你是什么时候不怕的?”
方耋想了想,道:“我记不起来了。一开始见得越多就越怕,后来死的人多了,我闻着血腥味儿,有那么一阵功夫忽然就想开了,我就想,去他妈的,大不了是个死。后来合力杀了几个妖物,反倒觉得浑身轻松。”
李伯辰道:“是,我当初也一样的。怕到极点,一想死了反而解脱,那干他娘的。”
方耋嘿嘿笑起来,李伯辰便道:“叫他们一人守一个时辰,守完了就回去睡吧。”
方耋便一抱拳,道:“好。你也早点睡。”
走出几步,又道:“将军,我今晚知道什么叫杀伐果断了。”
待方耋出了门,李伯辰又记下个“一箭双雕”,便走到东屋躺在床上。他此时一点睡意都没有,正好细细思量今日之事。
不知道朱厚到底死了没有。他自己是倾向于没有——当初小蛮为自己着想,去刺杀朱厚,说明她的境界至少不在朱厚之下。这么一来,少说也是养气境了。可两人耳厮鬓摩那么多天,自己一点都没觉察,只怕她境界要更高些。
这样的身手行刺杀之事,断不会叫朱厚活着走出去,朱厚当时该毙命了,但后来又活了,也是如今日一般吧?搞不好过几天,他又活蹦乱跳了。
这些该是他身上那山君的功劳。至于那山君……璋山君就说过,早不乐意被困在那“方寸之地”了。可畏惧幽冥雷刑,才不得不被束缚在那里。
此地山君或许也有同样的心思,或者是渐渐觉察到什么,或者干脆也是将心一横,让了气运,却发觉未死!
自己要是山君,只怕会无比畅快,想要往后好生体验繁华世界。但从前已是灵神,不会甘愿做个凡人。那凑巧遇着了朱厚,便打算夺他的舍吧?
当初璋山君夺了蛟女的舍,那蛟女就有了山君神智,但朱厚为何不同?是不是因为九三之前报的,他杀孽太重,牵扯到了太多气运,反而保了他的灵智?
那这山君也太倒霉了。闹不好如今的朱厚与自己有些类似。只不过没继承山君的记忆,倒是融合了些性情、本能,因而才找着那秘境。
他又去想那一界的事。
北辰为何而死,他之前倒有个推断。一则,或许帝君、魔君早就在天上开战了,北辰大概是被魔部众所杀。但北辰座下,还有元君、真君的。他从前想,或许北辰既死,那些元君和真君也转投另外几位帝君了吧?
可今日与魏宗山一战,无意中发现那一界里竟还有神位,是不是说从前的元君、真君也都在那一界的?
他们也都死了?
这要是魔神所为,岂非另外五位帝君也要损失惨重?难道就是因此,才赐了天启,叫五国攻伐李国,好夺取香火信众么?
但李伯辰总觉得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因为那鬼族司祭毕亥曾说过,六帝君、三魔君从前就是鬼族九圣。他说的要是真的,之后是因为什么才分了两派,还结下如此攻伐数千年的仇怨?
他叹了口气,心道,隋无咎就要来了。魏宗山是灵照境,隋无咎可是洞玄境。如今已找到秘境、手里又有了兵,这十几天暂且没什么烦恼,该试着晋入龙虎了。
要是能将一个魔君化身给留下来,或多或少总能得着些讯息吧。
他如此又想了些修行之事,才觉睡意渐浓,终于合了眼。待再醒来时,已是早上,觉着院中似乎有些吵。他迷瞪一会儿,听着有人在骂:“如此行径也配叫英雄?我只知道战死沙场的英雄!”
这声音听着熟悉又陌生。李伯辰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该是那个叫方君风的车长的。
又听着方耋冷笑一声:“战死沙场?你一个隋国人,想跑到李国来战死沙场?这就算英雄了?有种你去打魔国啊。”
方君风在屋内似乎一时语塞,但隔了一会仍道:“听你说话的口音,也是隋国人吧?你又为什么叛主弃国,来给这个姓李的做事?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配问我?”
方耋怒道:“你!”
又听得噌的一声响,似乎要拔刀。李伯辰一下子坐了起来,但还没下床,便又听锵的一声,是方耋把刀又送回去了。只道:“要不是将军要留着你,现在就和你分个生死!”
李伯辰略松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方耋将自己从前的话听进去了,如今心性果然略有收敛。他起身找衣裳,但小蛮留给他的短褐昨夜被魏宗山割了一刀,左边袖子残破了,就放到床头,又换了件。
出了门,方耋瞧见他,神色还是忿忿不平,道:“将军,这人不识抬举。我之前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他倒骂你!”
李伯辰笑了笑:“方兄受委屈了。不过也不怪他——要我车长做得好好的,却被人敲晕了绑来,也要骂人。方兄,开门吧。”
方耋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将门锁打开,还忍不住道:“将军,你可小心这人恩将仇报来刺杀你。”
方君风在门内道:“某不屑于此!”
待门打开,看到方君风在炕沿上两手扣着腰间皮带坐着,谢愚生也坐在他身边。两人都板着脸,怒视李伯辰。
李伯辰笑了笑,道:“方将军、谢兄弟,多有得罪了。”
方君风重重哼了一声。
李伯辰闻着屋子里略有些尿骚气,就走到便桶旁看了一眼,见两人是撒了尿。他随手将便桶提起走出去,道:“方兄,给他们两个弄点吃的。我看着已经好多了。”
等他走到门口,方耋才看见他手里的东西,吓了一跳,慌忙来夺,道:“将军你怎么能拿这个!?”
李伯辰并不争,只交在他手里,道:“这也没什么嘛。”
他说了这话,便从门前走过,瞥了屋内的两人一眼。看他们两个刚才那副架势,该是等着自己一旦开口,就要站起怒斥吧。可如今一拳打空,心里该很难受。
他也不再同他们说话,走到井边自己打了一盆水洗漱,罢了又去灶间盛了一碗隔夜饭,用井水冒了,端起坐在堂屋门前的阶上吃。划拉了几口,方耋带着空便桶从西耳房走回来,又送到他们屋中去。
此时屋门还开着,那两人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伯辰看,神色从最初的忿忿不平变得略有些疑惑,或许从未见过如此的“李国王姓”。
方耋倒很识趣,这时什么都没说,也从灶间盛了两大碗饭,每只碗里塞了截咸菜,又打了一瓦罐井水,给他们搁在门口了。
等他又走到门旁按刀站着,李伯辰才道:“两位,好歹吃点儿吧。要和我斗气,也得有力气嘛。”
方君风看了看门前的两只碗、一个瓦罐,喉头动了动,但只道:“哼。也真难为你这位李君侯,陪咱们吃这些东西。不过你这做派,给谁看?”
方耋闻言又想骂人。但瞥了李伯辰一下,只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是做给你看的?你知道我家将军从前做什么的么?”
“你们这些隋国镇军跑到这里作威作福,我家将军从前可是在无量城做统领,正经杀妖兽的。你听说过彻北公的公子隋不休被妖兽捉了去的事么?你知道谁把他救出来的?就是我家将军!”
“要说吃苦,他吃的苦头怕你们还要多。之后是在璋城见到府尹隋以廉残害无辜平民、出手相助,才不得不流亡李国的。你说他不是英雄?那你是吗?”
两人闻言都愣住了。方君风不说话,谢愚生瞪眼道:“真的假的?”
方耋冷笑:“爱信不信!”
方君风想了想,皱起眉:“你是李国王姓,从前却做我军的统领?”
这时李伯辰扒了半碗饭,停下来缓了口气,道:“方将军想听?那给你说说也好。”
方君风一撇嘴,似乎想说“不想听”,但到底没说出口。
李伯辰便端着碗道:“我从前也不知道自己的李是这个李,那时候李国亡了,我母亲带我到了隋国,我还以为自己就是隋人。长大了知道北边和魔国打得热闹,就也像二位一样从军,想要报效国家。”
“在北原的无量城待了六年,妖兽杀了百多个,做了个统领。那时候,无量军里也有不少从前的李人,可既然是对付妖兽,李人、隋人有什么分别?都是人。一年一年下来,死了的埋在一起,那倒是再也分不清了。”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见两人的神色看起来已经稍平和了些,便又道:“之后我来了李国,知道自己的身世,忽然就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了。”
“——北原是怎么丢的?”
“是五国伐李的时候丢的。不过这件事情我也不说谁对谁错了。方将军,你刚才说方耋为我做事,是想要荣华富贵,这可就误会他了。我来到这儿做这个君侯,也不是想要争权夺势。劫了两位和披甲车来,也不是为我自己打算——二位想过没有,现在魔国占了隋国半壁江山,要有一天来了李境,就这一盘散沙的样子,这儿岂不是白送给他们了?”
“所以我夺这车,是想要一旦有那么一天,手里好有些资本能跟妖兽斗一斗。可就我这里这点儿人,魔国大军来了,怕是像水花儿一样,就没了。方兄真想要荣华富贵,干嘛不往南边跑,反而往魔军这边凑呢?”
他又划拉了几口饭,抬眼一瞧,见方君风起身走到门前,将饭碗和瓦罐取过去了。他分了一碗给谢愚生,低声道:“先吃。”
谢愚生该是渴极了,忙捧起瓦罐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才端碗吃饭。方君风倒不喝水,只捧着碗想了想,道:“李将军,我听你这些话,一时也找不出什么错处。但不管怎么说,方某吃了十来年的军粮,你叫我今天转而投你,绝不可能。”
李伯辰笑了笑:“我什么时候说过叫你投我?”
方君风一愣:“嗯?”
李伯辰道:“二位要想留下来,我自然求之不得。但要不想,我可没说过要强人所难。我所要求的,只是你们脑袋里的东西——方将军是车长,谢兄弟是机工,对这披甲车的构造运转该是熟悉的。我这里恰好有一人想了解这东西,我也只是想叫二位教教他罢了。”
方君风皱眉想了片刻,道:“李将军,只怕这也不可能。披甲车之中的机关术乃是机密,别说我和谢兄也不能全都知晓,即便知道,一说了,就是泄露军机的死罪。”
李伯辰放下碗,低叹口气道:“二位难道还没听明白么?我想要这车,是为了对付妖兽,而不是人。方将军你说你吃的是军粮,那你吃军粮是为什么?为混个肚饱,还是为自己的荣华富贵?我听你说话,也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小节和大义?方将军,守土卫国——论守土,你们原本守的也不是隋国的土地。要说卫国,卫的是哪里?本该属于我李国的玄菟,还是魔国铁蹄之下的人国?”
方君风一时间不说话。谢愚生吃了几口饭,倒忍不住皱眉道:“车长,我觉得他说的也有点道理。”
李伯辰将碗里的饭都划拉干净,站起身道:“二位还可以多想想。其实要真的不愿意开口,三天之后我一样送你们走。只不过,你们走了之后最好趁这机会逃了吧。要还回到玄菟军去,只怕妖兽一来,你我都要死在这儿了。”
他端着碗走回到灶间去,听方耋又将门锁上了,也走到灶间门口低声道:“将军,这两人这么不识抬举,你真要放他们?”
李伯辰道:“不然呢——你还吃不吃?”
方耋摇了摇头。
李伯辰便道:“那我都吃了。”
方耋急道:“我不是说这个——”
李伯辰笑起来:“搞不好往后我们还得抓着不少人。有不乐意跟咱们的,还要都杀了么?不如结个善缘吧。”
方耋皱了皱眉、张了张嘴,但只道:“唉!”
等他吃完了东西,方耋又叫了四个兵来守着。李伯辰便向他交代一番,往常宅去。他走在坡上,见坡下已有不少农人起了,在往田里走。或许由于昨夜“大胜”的缘故,今天人们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惶恐了。
他进了常宅,瞧见之前那几个管事的人。如今远远见着他,立时拱手迎来,口中叫得亲切。李伯辰同他们打了招呼,便去找常秋梧。他今日来是为了找些木匠,见着常秋梧的时候,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李伯辰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听得心不在焉。李伯辰便道:“奉至,这是怎么了?昨晚的伤还没好?”
此时两人在游廊中往常休那里走,常秋梧便站下了,低声道:“君侯,昨晚多谢你为我遮掩。可是有些话不论你信不信,我都得说一说的。”
李伯辰笑了笑:“什么话?”
常秋梧道:“头几天的时候我们的确知道魏宗山到了营里。没和你说,是因为——君侯你别动气——想叫你吃个教训。”
他说了这话,先抬眼看李伯辰。
李伯辰神色未变,道:“奉至,你说。”
常秋梧低叹口气:“先前我和老祖宗觉得,你还年轻。从前都是待在无量军里,胆气武力自然是有的,心性也自然是坚定的。可怕就怕这一点了。你要是懦弱些,大概什么话都能听进心里去。但有自己的主见、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话,寻常事倒好说,可涉及到一些大事,一个不留神,可就麻烦了。”
“君侯,这些事情我们从前——”
李伯辰打断他道:“那过了昨夜你怎么看呢?”
常秋梧想了想,道:“要说实话,君侯昨夜叫我刮目相看。可也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以后是否次次都有这样的运气、都能将事情思虑得这样周全。”
李伯辰便道:“哦,奉至,我也是这样想的。”
常秋梧愣了愣,似是疑心自己听错了。
李伯辰又道:“外公和你担心得对。我的确年轻、的确易冲动。可奉至,你瞧我像是刚愎自用的人么?其实你们要有什么想法,大可以同我说,用不着像昨夜那样,平白生出嫌隙来。”
“不过我能明白外公也是为我好——那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昨晚先告诉我魏宗山的事,又要为我去挡他那一记,这样的情义,我都在记在心里的。既然我们俩都已经知道了,那就不要再叫外公知道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了——走吧。”
常秋梧叹了口气,想了又想,才道:“君侯,我……唉。我们真是做了糊涂事。”
李伯辰只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
两人走出几步,李伯辰瞥了常秋梧一眼,见他脸上神色已很轻松了。
他就在心里叹了一声。常休担心自己做事没头脑么?其实该担心常秋梧的吧。或许从小养尊处优,他如今四十多岁,却似乎比自己还要单纯、善良些。
其实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他能理解常休对自己的担忧,但不信他往后真会事事与自己商量、不再试图“驾驭”。常休老谋深算、胸有城府,便是这样的人,是最容易信自己、最不容易信他人的。
他不由得有些伤感。前几天刚进常宅、刚相认的时候,觉得自己终于体会到了不易得的亲情。那时候常休见自己受了伤而表现出的急切之情,也是真的吧。
若没有这什么“君侯”的事情,也许他会是个很好的外公。可掺杂了旁的东西,到底如自己从前担心的一样,这种亲情也就渐渐变了味道。自己和常休,若有一人能退一步,都可海阔天空。但李伯辰知道自己这里不可能,常休那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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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常休时,三人又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可李伯辰心中已不复当初的激昂之感,倒觉得很像是在战阵上。要理智、沉稳、见招拆招,不可软弱犹豫了。
但也因此,他将许多事都一齐解决了。
譬如,说自己在秘境中得了两样宝物。一样是从前雷云洞天的人所藏的坚逾金铁的宝木,一样是千钧之石。
有了这两样东西,便可找木匠、石匠,试着造一圈墙出来。这几乎全是木工活,相比“修城墙”,是大为简单了。
他说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有那么一点希望常休可以直接问他,那秘境在哪里,可否带他去看一看。但等到说完,他也未问,似是默认此乃李伯辰自己的秘密。
李伯辰也不知该觉得如释重负还是失望,便只暗暗叹了口气。
商讨这些,用了一上午的功夫。到中午时正要吃饭,却听男仆通传方耋在门外有要事求见,李伯辰便将他唤了进来。
方耋进门立时道:“禀君侯——玄菟军好像要拔营了!”
李伯辰先一愣,又一喜,道:“细说!”
方耋便道:“我早上把剩下的十三个人分了四队,叫他们往四边巡视。刚才北边的叶廆回来说见着那边两个大营在拆寨墙,人边拆边走,是往南边去了,我就赶紧来报——君侯,只怕是叫你昨晚打怕了!”、
李伯辰忍不住一笑:“不是怕我,是怕山君!魏宗山重伤,昨晚又见了妖物——只怕想了一夜,觉得是山君不满他们在这儿待了太久,发怒了。我要是他,就得好好想想要还不走,过几天此地山君又要使出什么手段来!”
常秋梧道:“原来君侯你早有这个心思?真是妙计!”
常休亦笑道:“君侯,经此一役,你已有智将风采了。”
要平时听了这样的夸奖,李伯辰当觉有些飘飘然,但如今却心思通明,只道:“外公,这也是北辰庇佑,不全是我的功劳。”
才怪。
又道:“我们也去看看!”
等他们到了北边草甸中时,瞧见那里已有不少乡民了,该是都听说了这事,连忙来看热闹。等瞧见李伯辰一行人,人群中立时有个声音道:“君侯把他们打跑啦!”
众人便也纷纷叫嚷起来。可李伯辰听说话那声音有些耳熟,一想,该是赵波的动静。看来今天上午方耋没少调教他们,如今也晓得为自己造势了。他对大家伙儿笑笑,一抱拳,道:“也全赖大家相助!”
又有一人叫道:“君侯,灵药啥时候发呀?我婆娘等不及啦!”
人们一阵哄笑,李伯辰也笑:“说好明天,就明天!”
他将这些人哄了几句,便走到结界旁往北边看,果真瞧见玄菟军的两座大营都撤了,只是不知道是要回玄菟城,还是往南与侯城军合营。
这是实实在在的好事。玄菟军一走,与山谷秘境再无阻拦,进出也就容易得多了。李伯辰转脸道:“外公,能不能请隋公子把阵法再往北探出一里地?那样就把秘境的入口也扩进去了,万一往后有什么事,还可以带人去那里避难。”
常休想了想,道:“也好,此事我与他商量。”
两人说了这几句话,忽听结界外面不远处、一丛矮树之后传来人声:“君侯,常老先生,我来献宝、我来献宝!”
又有一个糟老头子从树后蹿出来,手里捧着一样东西跌跌撞撞往这边跑,边跑还边回头往北边看,似乎很怕那里的玄菟军追过来。
李伯辰定睛一瞧,这不是朱厚的那位军师周先生么。
老头子跑到两人身前三四步远处,便像迷了魂儿一样,在原地打起转来,怎么也无法再往前了。他心中焦虑,便大叫:“君侯!我手上这宝贝是那匪首朱厚的!”
他手中的,正是那顶很威风的头盔。
李伯辰见他浑身是血,胡子和头发都糊到了一处,料想该是昨夜见势不妙就在战场上装死才逃得一命。他也同常休提到过此人,就笑了笑,道:“你是哪位?这又是什么宝?”
老头子忙道:“我之前被那匪首给捉了去,偏叫我做个什么军师,可我知道他罪大恶极,不愿与之为伍,昨夜瞧见君侯的英姿,才知道是明主!这盔是朱厚在雷云洞天秘境里得的,是件法宝——我从朱厚身上夺了,弃暗投明、弃暗投明来了!往后就想在君侯这里效力、为君侯献计!”
但李伯辰可知道他这军师是什么货色,哪敢要他的计。稍稍一想,打算将头盔收了,但人是不想要的。顶多给些钱财,叫他自谋生路去。
可刚要开口,听着一个乡民叫道:“哈哈,这不是老周吗?你一个木匠,怎么成了军师了?未必是帮朱厚造坐桶?”
周先生满脸血污,倒也看不清是不是将脸涨红了,只道:“呸!我这手艺,造坐桶?!”
又有人道:“老周,你说你木匠干得好好的,在侯城又享着福,怎么想不开跟山匪了?”
还有人道:“行啦,别挤兑他了。瞧他这样儿也怪可怜的。”
李伯辰原本不想放他进来,是因为他是朱厚的“军师”,或许朱厚不怎么在乎他的意见,可好歹也算是核心人物的。但此时听了那些乡民的话,意识到此人在屯子里的时候该没干过什么坏事,不然大家瞧他这模样也不会觉得可怜。
且听他说话,似乎他还是个本事不错的木匠。
他心中一动,便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子忙道:“回君侯,贱名周盘。”
李伯辰道:“周盘,我问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周盘道:“这个,我从前是个木匠……嘿嘿,是个匠师。”
李伯辰不知道木匠和匠师有什么区别,但想或许是木行里比较高级的木匠吧。便道:“听起来你从前在侯城干得不错?”
周盘立时道:“那是那是,君侯不瞒你说,我祖上也有传承的,是有一本《三十六字机巧天工秘术》的!”
李伯辰道:“那我也好奇,怎么不做木匠,跟了朱厚呢?”
周盘道:“唉!君侯,我也没办法呀,打从侯城里来了术学的人,做什么都胡诌些什么承重之力、剪彻之力的,娘的,唬得城里人都去找术学的人做活了。我们这些人慢慢没了活儿,我年纪也大了,就落得个快要讨饭的地步了——”
李伯辰不知他是不是在自夸。但听着有人道:“君侯,这老周手艺的确不错,我家祖上门楼子就是他爹起的!”
他便有了计较,道:“好,周先生,我放你进来。”
周盘慌忙跪倒磕头,道:“多谢君侯大恩、多谢君侯大恩!”
李伯辰淡淡一笑,从容沉稳,但心中却道:嘿嘿,妙!
上午他在常宅与两人商讨该如何以“宝木”、“千钧之石”建墙,可三人都对这方面不大了解,谈论一番,也没谈出什么所以然来。
依李伯辰的心思,他可以去山里弄很多石头,在那一界养一段日子。等它们变得沉重,就两两埋在地下。再叫木工将木材拼成板子,他也带进去养,就有了坚逾精铁的板材。把这板子插在地下两块大石中间连成一道墙,妖兽来冲,墙是不破的。地下又有重石夹着,也难推倒,如此也可用。
但这屯里的青壮不过数百,真要调人去伐木,大概只能凑出百来人。再叫这些人沿着屯子一圈挖沟、竖墙……虽说如此想已是尽量叫工程量降到最低,但也知道在一个月内,是不可能完成的。
别的不说,仅是“挖一圈地沟埋石头”这事,与修建水渠有何区别?
这种大工程,实在不是这千把人的屯子能吃得消的。
但此时见着这周盘,他忽然意识到,我之前想岔了。
自己之前是想要建一座“城”。虽小,但也是将屯子周围的土地给圈进来了一些。可既然建城的工程量太大,我何不建个“城堡”?
不是来处那种石头城堡,而就用木、石,简单地围一圈,建个如璋城术馆的一般的围楼出来。要遇着战事而不敌,便将人收入围楼中固守。一座围楼建个两三层,高度也是够的。
一个月的功夫没法都建好,但也可以将外面一圈草草凑出来的。如今这周盘,该可以拿来用的!
他想到这一节,心中十分欢喜,便同常休、常秋梧走去一旁,把这意思说了。
常休思量片刻,道:“如此也好,但具体该怎么干,还是该叫师傅们见了那木材,再根据木性来。”
李伯辰点头称是,三人便又回到常宅。
他今天本来打算为自己晋入龙虎做准备,再探探秘境。可这一天下来,直到日头落山,也没从常宅抽出功夫,更没去见那十几个兵。他吃过晚饭,终于出门往自家走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样下去是不成的。
此时回想,今天这一天其实都没说什么事。不过是讨论如何抽调人手、何时去山中哪处伐木、采石,又怎么把东西从秘境里运出来。再见了几个工匠、见了周盘,和他们说说话、说说自己的意思。听这些人说哪里不大可行、哪里还能弄得更好。再规划规划要是建围楼,该在何处选址,原本人家的用地怎么征、怎么补偿,用人的时候发粮还是发钱,钱粮又从哪里出。
李伯辰现在一琢磨,这一大堆的事情,归根不就是四个字么?
——如何建楼。
他今天一直参与这些事,是觉得自己也该说说话,不能做个泥塑。可真说了一天,终于意识到一地府尹之下,为何还要设个府丞了。
他这君侯要真事事都过问,只怕一整天下来什么都不要做了。
且就这样,还有许多事情都没谈完呢。依他的心思,还想暗地里找木匠做些木甲刀枪,他给带到那一界去。又想弄些野味肉类也过去,往后当做灵药用。可这两件小事,也涉及到挑人、定日子、定形制、钱财从何出的问题,只怕一谈,又是一两个时辰。
原本见那些管事的都在常宅,虽告诉方耋要大度,可自己心里多少也有点儿不痛快。但经了这么一天,也意识到这些看似不起眼儿的民生琐事,实际上有多麻烦。
这还仅仅是个千人的屯子呢!
外公“大全总揽”……或许也真还有些不想叫自己多费心、希望自己能腾出些空,多多修行的的心意吧?
就今天看,真离了他,是要坏事的。
李伯辰心道,可这些事我不去做,却也不能一无所知。我要有什么想法、想用些什么东西、什么人,自己跑去说自然麻烦,但有个信得过的人代为接洽就好了。到那时候,我只消说一句:那个谁谁,我要建围楼,你去和外公他们说一下,看看怎么办,拿个章程出来。
他跑过去像我今日这样待了一天,落黑的时候回来对我几句话报了,我一听,说,可!多么省心方便。
哈,说不定还要埋怨他——就这么几句话的事,怎么磨蹭了一天?
但找谁呢。方耋自己是信得过的,可他去带兵了,做的就是类似今天的事。军营整备、操练、巡视,也有无穷无尽的小事的,这个李伯辰太清楚了。
他没空的话……李伯辰就真想不到合适的人选了。
他又叹口气,远远瞧见自己宅院旁的那辆披甲车在月色下泛着微芒。唉,今天也没顾得上再好好瞧瞧这车。
想到此处,忽见从车后走出个人来。李伯辰心头一惊,正要按刀,却见那人是孟培永。他松了口气,大步走过去,道:“孟先生,你来看车?”
孟培永吓了一跳,见是他,才讪讪笑道:“啊,啊,这个,哈哈,看看,没怎么见过。”
李伯辰心中一跳,忽然想到孟娘子。
其实她是可以的啊。她很有些见识,心思也细,在这屯子里,自己和她的交情算是最深的了吧。她这位夫君似乎也有求于自己,要是叫方耋来讲,他会说,这就是“嫡系”了。
李伯辰又琢磨一遍,笑道:“孟先生,我屋里还关了一个车长、一个机工,我想从他们嘴里套点儿学问出来。不如我去你家,咱们温点儿酒,商量个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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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辰随孟培永进到院中,脚刚踏进门,就闻到香味儿。再一看,瞧见院子里垒了个火塘,塘中正烧着碳。火堆之上放了一口怪锅,又薄又宽,像是个翻过来的草帽。
他第一次进孟家的院子,如今发现并非一般的形制。而像是一个三进院,将垂花门给拆了,前面就空了好大一块场地。虽没有亭台水榭之类,但也有些怪石、花木。这火塘就设在院子东边两株腊梅树下,那树开过花,都谢了,如今生出绿叶,倒别有一番情趣。
火塘边还放了两张小桌,两个矮凳,桌上摆了些碗筷食材。孟娘子和一个丫头正在塘边忙,听着开门声,孟娘子道:“快点快点,都好了——你明天叫李兄弟他带你去看不就行了么?”
又拿着一把火夹转身对那丫头道:“你去看看他俩还睡着没,这儿先不用你忙了。”
丫头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往后院走,孟娘子这才瞧见孟培永身边的李伯辰,愣了一愣,道:“哎呀,真是,刚说了你,你就来了——君侯怎么有空来我家串门子了?正好,你吃了没?”
李伯辰其实在常宅吃过了。但闻着这香味儿,便笑道:“还没。”
孟娘子道:“这就好,君侯,来一起尝尝。”
这时两人走到火塘边,李伯辰把那锅的模样看仔细了——是一口大石锅,肚子里煮了一锅清汤,有些青菜、蘑菇、豆腐。边沿有一个巴掌宽,上面刷了油,正滋啦啦地响。
旁边的桌上摆了些切好的肉食,瞧那些肉片肥瘦相间,也看不出是什么肉。他愣了愣,心道前些天听说屯子里的粮都被朱厚的人征了,他家却还能吃肉。
想到此处,听孟娘子一边又摆了张矮凳一边道:“君侯,托你的福,今天屯子里家家都得过节了。”
李伯辰道:“啊?”
孟娘子道:“咦?你还不知道吗?后半晌那个隋公子说要把阵往北挪一挪,就有人跑去原上看,结果瞧见一堆野物堆在那儿。大家都猜是昨晚山里的受了惊跑过去,都给玄菟城的人杀了,这下可倒好,像过了节,一下午的功夫都给扛回家了,我家也分了点儿。”
野物?啊,是那些妖物吧。
他昨晚倒没看仔细,可现在听孟娘子这么一说,想该是那些小妖死了之后,现出的原形吧——只是不知有没有那些大妖的。
这时孟培永一边叫李伯辰坐下,一边也在他对面落座,皱眉道:“君侯怎么能吃这些。我想着心里也犯膈应……什么野物哇,君侯,我怎么听人说,这些都是妖物,是昨晚——”
孟娘子道:“呸呸,别来倒胃口,怎么不能吃?又不是人。你忘了你说你十多年前逃难的时候还跟军马抢豆子吃了?”
孟培永不说话了。李伯辰把手里的头盔搁在一边,拾起火夹夹了一片肉,道:“我看看。”
他将那肉放到锅底下的火里烧,烧了一会儿,肉面变焦黄,散出焦香气。又等一会儿,肉糊了,看着和寻常的畜肉没什么区别。他将肉夹出来撕了一点放在嘴里尝尝,笑道:“不碍事,可以吃。”
又将火夹放下,对孟培永道:“孟先生放心吧,这的确是妖物的肉,可死了灵力一散,该和寻常牲畜没什么差别。说起来这肉倒更补一点儿——我在北原上试过妖兽的肉,那肉才是真的不能吃。”
孟培永一愣:“妖兽肉?”
李伯辰点头,道:“其实那些妖兽,名字里有个兽字,但是比寻常的牲畜聪明多了。高阶的妖兽一号令,彼此也懂进退配合,感觉像人一样。没有指挥的时候,倒有点儿傻。”
“刚当兵那会儿,老兵就说妖兽肉不能吃,可也不说为什么。有一次我们十几个新兵才弄死一只落单的,吃了好几天干粮肚里没油水,就想,要不尝尝看。”
“弄了一堆火,把腿上的肉切了。那肉看着也挺好,又鲜又嫩,就放在火上烤。结果烤了一会儿,肉就起泡了。有人不信邪,说再烧烧,焦了一样吃。结果再过一会儿,那肉就烧成一滩脓水沫子,一下子炸开了——那个味儿,在身上好几天才散。”
孟培永咳了一声,看看桌上那几盘肉片。
李伯辰又道:“后来听人说是因为妖兽血肉里灵力太多,遇着火,就会那样子。生的倒是可以吃,但也只能吃吃内脏。可那个味道啊……唉……”
孟培永伸手从桌上取了一只酒杯,给李伯辰倒了杯酒递过来,道:“……君侯,先喝点酒暖暖身子——你说要套点儿学问,怎么套啊?”
李伯辰将酒接过抿了一小口,见孟娘子也坐下了,在用一把猪毛小刷子慢慢往石锅的边沿刷油,才道:“那两个人是我捉来的,又都是军人,心里对我一定很不服气,还会有点怨言。早上和他们说了一回话,觉得这两位人还可以,但就是骨头有点硬——孟先生,我想这样,你先去和他们套套话,就说自己也喜欢机关之术,听他们两个怎么说。要觉得能慢慢松口,那我这边再加把劲儿。”
孟娘子这时候刷完油,夹了几片肉搁在石锅边上。那肉片挨着滚烫的石板,边缘立时微微蜷曲,腾起一阵烟气,香得李伯辰直咽口水。孟培永听了他的话,犹在一旁捏着酒杯思量,孟娘子则道:“君侯,这两个人你要留下来?”
李伯辰道:“他们想留就留,不想留,我答应七天之后送走。那个车长是隋人,一定会走的。但那个机工听不出口音,不好说。”
孟娘子又用蒜、葱花、豆酱给他调了一碟酱搁在一旁桌上,道:“要不这么办,咱们使个激将法儿——说放你们走可以,但是得和大郎比试比试,要能叫我家大郎心服口服,就放人。”
孟培永道:“欸,我哪儿成。”
孟娘子道:“怎么不成?我看行。你懂的未必比他们少。”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想之前听孟娘子说孟培永做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可如今看她其实对自己这夫君是很有信心的。李伯辰觉得孟培永会的那些东西很难与披甲车里的机关之术相提并论,不过他今晚来主要不是为了孟培永,而是为了孟娘子,便道:“也好,孟先生,你真可以试试看。”
孟培永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哪里哪里……不过君侯你想,那我就试试。”
这时候孟娘子又给肉片翻了个身。李伯辰瞧着那肉一面已是金黄焦脆,滋滋啦啦作响,一下子就觉得自己今晚实在是还没吃饱。
孟娘子道:“君侯,你尝尝。”
李伯辰夹起一片蘸了酱送进嘴里。这肉的味道有些奇特,不腥膻,只是肉香而已。再和蒜、葱、酱的味道混在一处,只觉肉香当中还有些清香,吃着既焦脆又有点儿多汁,实在美味极了。
孟娘子给孟培永也夹了一片。他看起来有些担心,但一尝,也眉开眼笑。孟娘子又放了几片肉,之前烤出来的油脂就顺着锅沿流进了沸汤里。她道:“过一会儿这锅里的菜才好吃——君侯要是喜欢吃温锅,还可以涮着吃。”
李伯辰道:“我第一次瞧见这种吃法。”
孟娘子笑道:“这是我家的吃法。以前家势还好的时候,婆婆给我家公公想出来的。后来传到宫里,那些贵人也很喜欢,现在倒又应了从前的景儿了。”
李伯辰道:“哦,孟先生,我还没拜见令慈。”
孟培永正在饮酒,孟娘子便道:“君侯别费心了,婆婆已经睡下了。她老人家现在还是一天两餐,睡得早。说古人一天两餐都活得久,咱们现在吃得多,肚子里的积毒也就多,不养生呢。”
李伯辰笑道:“说起来我一直都没问,你们家祖上是做什么的?”
孟培永放下酒杯,叹道:“哎呀,说起来,愧对先人。君侯,我曾祖父啊,之前是前朝的司空,到我祖父,也是任的仆大夫。家父……就不说了。倒是到了我这里,实在有愧先祖。”
李伯辰从前知道这“孟家屯”的孟字就是孟培永的这个孟,晓得他家从前该是做官的。可如今听了才吓了一跳,没料到曾经做的这么大。
国君以下的三公九卿,为最上人。司空与另外的六卿并称九卿,地位是很高的,即便是仆大夫,也是掌管宫中事务的要职。这么看孟培永的曾祖与外公这个太常寺少卿地位相当,即便是他祖父,该也能与外公说得上话的。
他心道,怪不得前两天孟娘子能先进我家门,而不急于像那些人一样去常宅逢迎,如此家世,自然有底气在的。这对自己来说,也是好事。
他就讶道:“原来如此?失敬失敬。不过孟先生,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只是生不逢时罢了。但如今这世道,也正是英雄崭露头角之日。也许往后你的成就会比你家祖父、曾祖都更大呢。”
孟培永的酒量似乎不大好,如今饮了两杯,在火光下看脸上已有些潮红了。听李伯辰这些话,将酒杯在桌一顿,道:“对,君侯你说得对!我今晚就好好想想,明天帮你去问那两个人!”
孟娘子只瞧着他笑,又给他夹肉。李伯辰自己也又吃了两片,才喝一杯酒,道:“孟先生,孟大姐,我今晚来除了披甲车的事,其实还有点儿事情想要你们帮忙。”
孟培永道:“君侯你只管说!”
他的确已经有了些酒意,言语间都豪气起来。李伯辰便对他一笑,道:“是这样,我想问孟先生你会不会做些木雕——譬如说用木材雕一件铠甲,真人大小的。具体的形制,就可以参照现在我们穿的那些甲衣。”
孟培永想了想,道:“我会倒是会,哎,君侯,今天不是来了个周盘吗?他干这些应该更拿手,把他也叫来吧?我以前和他也算脸熟。”
孟娘子没说话,李伯辰便摇了摇头,看她一眼,道:“暂时不要。这个人,我也不是很信得过。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孟培永道:“哈哈,他那个人其实不错的,以前——”
他说到此处,孟娘子道:“大郎,你就听君侯的。”
孟培永愣了愣,又想一想,才道:“哦,那好。”
李伯辰身子又微微一晃,从身后摸出一个鱼干来,道:“孟大姐,这件事要拜托你——我之前说明天要发些灵药,这个就是灵药。”
两人看了看这鱼干,都有些不明所以。李伯辰笑道:“我偶然得的,的确是灵物。但是这东西,刨成一片一片分了,也不好看。所以想请大姐寻思个什么法子,用什么东西裹着鱼粉做成丸药,明天也好看。每丸里面不要多,只指甲盖那么大小的一片就行了。要是有剩下的,就算是给你二位的谢礼。”
孟培永道:“哎呀,这怎么使得?”
孟娘子却伸手接了,道:“君侯的一片心意,有什么使不得的。”
李伯辰便高兴地笑起来,又道:“我明天还有点事要忙,分药这个事情,就也拜托大姐你了。到时候你去找方耋,叫他带人在一边站着,遇着什么麻烦和他商量着来就好了。”
孟培永此时终于听出点滋味,愣了一会儿,起身给李伯辰倒了一杯酒,又将自己的酒杯端起,道:“君侯你放心,这些我们都会用心做的。”
孟娘子也伸手倒了一杯酒,笑道:“我也陪一盅。”
李伯辰便正色道:“刚来的时候多亏二位照顾,李某一直记得这个情。二位都是我能信得过的人,往后要麻烦的事也不会少——我先干了这杯。”
三人一饮而尽,一时间都没做声,只听塘中的火劈啪作响,锅上的肉滋啦有声。稍待片刻,李伯辰才又道:“要是我明天出门,后天一时间没回来,那麻烦孟兄也不要露面——大姐你就说,我们两个在讨论披甲车的机密事宜。”
孟娘子愣了愣,道:“你要出远门?”
李伯辰笑了一下:“要做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