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辰一愣,这件事从前有什么不能同自己讲的?但他稍稍一想,道:“外公,难不成是你们……”
常休看着他,道:“是。”
是他们向隋王的人传递了隋无咎将取侯城的消息吧?不……要真如此,隋王必发大军来剿,那隋无咎的人真被打光了,也就没人守着北边了。该是递了些别的消息、动用了些别的手段吧。
这件事……李伯辰皱眉想了想,不知该如何评价。依他刚离开北原时的性情,也会晓得如此是为了削弱隋无咎的军力,但在感情上绝不会赞同的。如他之前所说那般,那些士卒都曾与妖兽血战,要叫他们白白葬送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可他刚知道了隋不休的心思,如今一句“似乎不妥”倒很难说出口了。并非心中理念有了什么动摇,而是晓得自己眼下并非快意恩仇的寡家孤人。有些事他不喜欢,但为了旁人,只怕不得不做。
他便沉默片刻,道:“好,我知道了。”
常秋梧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似是松了口气。常休之前说完了话虽脸上仍有笑意,但此时眼角也微微颤了颤。李伯辰将两人的反应看在心里,又沉声道:“外公,这些天多劳你们费心了。”
说了这话,站起身弯腰拜了一下。
两人也站了起来,常休似乎有些感慨,想要说些什么,但只道:“君侯,这些都是应当的。”
他抓住李伯辰的臂弯叫他重坐下,又想了想,叹道:“我何尝不知你不喜欢这样的计谋。你胸中有大义,想做贤德之君,这都是好事。但自古贤君也要行使雷霆手段……这手段,君上用不得,便要臣子来用了。”
李伯辰叹道:“外公,我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但这类事也不必瞒着我。有些手段你们为了我使出来,我不知不知道,都该是我的责任。”
常休的手在他臂上握了握,道:“好。”
他重坐下,脸上笑意又多了些,道:“奉至,给君侯说说那件事——伯辰,你听了心里该会高兴一点。”
常秋梧便道:“君侯,临西君的人大概后天便要到了。”
李伯辰愣了愣,道:“这么快?”
打他重回孟家屯到如今也不过五天罢了,临西君在临西地,据此也有六七天的路程,算一算这时候,请封的人该才刚刚到。实际上他压根都不知道那人已经出发了,还以为得再商量商量章程。
常秋梧便道:“父亲一直在外,其实……”
他说到此处,看了常休一眼。常休抚髯道:“如今没什么不可以叫君侯知道的了。”
常秋梧便又道:“父亲在外,其实就是为了找你。你来这儿之后老祖宗也没叫他回来,是觉得可能需要找到真正的北辰传人。”
之前孟娘子已对他说过常家现有三人,常秋梧的父亲便是常高宜,远行在外。但李伯辰听到“真正的北辰传人”这话时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你们是想叫李生仪觉得,气运也不在我这里?”
常秋梧道:“正是。但这事还得慢慢策划,我们一时间也急不来——前些天老祖就用飞翁传书叫他去请封,父亲得知此事一夜之间疾行数百里,第二天就将信送到了。”
“今早我们也收到飞翁的回书,说李生仪派出的人在他到的第二天就出发了。但父亲放出了四只飞翁只回来一只,就也不知道详情。但我看李生仪的动作这样快,我们想要的事该是成了。”
就是此事么?外公老谋深算,他一直都觉得请封这事不会出什么岔子,如今知道了确信,倒也谈不上“高兴一点”。
但见常秋梧脸上浮现出些笑意,道:“君侯可知来的人是谁?”
李伯辰想了想,道:“李定?”
常秋梧笑道:“不是他。但也都是你的熟人——一位是秦将军,一位么,是陶小姐。”
李伯辰一愣:“秦将军?是说秦乐么?”
常秋梧也愣了愣,隔了一会儿才道:“……对。”
李伯辰见他这样子,终于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他是因为自己先问秦乐而不是陶纯熙?
之前他对两人说过在陶宅的事,虽没提同陶纯熙之间的过往,但如今看这两人或许从自己的言语之中品出些什么了。其实他如今对陶小姐已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即便没有小蛮,两人当初也不过是年轻男女间的一时冲动。
她是自己见过的第一个美丽女子,又能常常说些话,心里自有些朦胧好感。而自己呢?哈……她平时在术学做事,想来身边都是些如隋以廉一般的“谦谦君子”,偶见自己这个从战场上归来的莽夫,亦觉得新鲜吧。
可分别这么久,她的感情该也淡了。那临西君派她来是为什么?因为自己想要一个“术学方面的人才”,而她又曾在术学做事?还是以她向自己示好?
至于秦乐么……此人当初得了自己的消息要报给临西君,瞧他分别时的模样很欢喜,大概是觉得能以此重伴君侧。如今却被派来了自己这里既做个军事教官、又做个使节,算不算再次贬谪?
也不知是不是他又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什么人。
但无论如何,这两人的确都是旧相识,叫他们来,自己心里的确舒坦些。
李伯辰便笑道:“的确是好事。秦乐这个人……唔,我不讨厌。”
见他脸上露出笑意,常休便道:“不讨厌就是好事。哈哈……好、好,咱们再商量商量别的事。”
李伯辰道:“外公,我也还有事要说——你们既然想找‘真正的北辰传人’,那可不可以叫高宜放出风去,说他的确找到了那人,但那人已经死了?”
两人愣了愣:“这是何意?”
李伯辰道:“我可能有一个办法叫李生仪觉得,他才是北辰传人。”
常休微皱起眉:“伯辰,细说来听听。”
李伯辰沉声道:“我今天去雷云洞天秘境里晋境之后,就想着四处转转,可一不小心一脚踩空滑下悬崖,在半山腰发现一个石窟。进去一看,里面有一具枯骨,枯骨旁有一本书,叫做《九阳真经》,说的就是气运化身之术。”
“我拿来读了一遍,那些咒文竟然就印到我心里去,一下子全学会了。我本来打算再查一查那具枯骨是谁留下的,但刚学完,洞窟忽然塌了,又生出烈火,我才赶紧逃出来。”
“我后来细细想,外公、奉至,你们说会不会是帝君赐下的神迹?不然我怎么一遍就学会了?我倒是从这真经里找到个法子,可以叫李生仪觉得气运就在他那里。因为依着真经上说——”
两人听着的时候,脸上都是讶色,待李伯辰提到“帝君赐下的神迹”、“一遍就学会了”,神情皆凝重起来。等他要谈那经上的内容时,常休立即起身道:“伯辰,不可!”
常秋梧也站了起来。两人郑重其事地向北方行了一礼,常休才道:“或许真是帝君显圣——那这经便只是赐你一人的,未有帝君允准,切勿说给第二人听!”
他们如此严肃,倒叫李伯辰吓了一跳。他原打算假托真经之名,是因为这算是自己的修法了。即便常休是外公,也不该打听别人的修法。岂料他们听着帝君赐下竟是如此反应——
李伯辰心道,也是了。我自己做了这帝君,自然不怕什么,且因来处的缘故,相比此世人,对诸天灵神或许都要“怠慢”一些。但外公与奉至对灵神的敬畏可是写进血肉里了。涉及到北辰帝君之事,他们自然不会觉得自己这北辰灵主在瞎编……何况在他们心里,自己也算是个老实人吧。
他反倒稍觉有些愧疚,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正色道:“我晓得了。”
常休神色稍缓,又想了想,道:“你可确定这法子当真管用?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李伯辰道:“要没有把握,我也不会说。今天已经想了一个上午了——第一步,便是叫李生仪知道真正的北辰传人已死了。他定会派人去查,我们也得叫他能查得到。余下的,便是我这术法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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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二人商量哄骗李生仪之事时,说得颇为吃力。既得叫二人觉得此事的确可为,又不能道出实情。但幸而有《九阳真经》遮掩,总算糊弄过去了。他想,这该也是二人觉得自己是个“老实人”的缘故吧。
随后又谈了些民生、筑楼之事,用罢晚饭后在天黑的时候离开。
从前离开常宅的时候,心里要么有点高兴,要么有点不痛快,但这一次走在夜色里,却觉得很沉静。他想或许是因为经了隋不休这事,自己心中的许多念头都消解了,有些事也“看得开”了。自己都会扯谎隐瞒,何必强求旁人对自己坦坦荡荡呢?外公他们无论做什么,终究不会像别人一样,是怀着害自己的心思吧。
他回到宅里,得知孟培永下午的时候来过,试着同方君风和谢愚生说话。两人似乎看不起这位乡村机关匠,话不投机,可也没试着逃,也许真在等自己守诺。
他又问了些营中事,便洗漱上床睡下。之后的两天时间里略清闲了一阵子,孟家夫妇将木制的兵甲送来三套,因赶工的缘故略有些粗糙,但形制可用。李伯辰重回那一界,意识到自己想对了。在他离开的时候,北极紫薇天仍旧运转如常,兵甲都可以养。
他便带了周盘和手下的兵以及数十青壮去山中伐木,依着周盘的构想,弄了不少粗大原木。周盘是打算仿隋军营寨的式样,先起一圈寨墙,如此简便省事,往后可以再慢慢筑得高些。
到第三天的时候,他设想的围楼选址开工——要将常宅、他的宅子、孟家宅子所在的这一片小山坡给圈进去。既有居高临下的地利,又有三家院中的井,水源不成问题。
开工的时候周盘设置香案,祭了南极帝君座下的保生元君,据说这位元君是掌管兴修土木、挖井筑灶之事的。这似乎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就连常休都从深宅中走出露面,随众人一同礼拜。
李伯辰自不能拜,不但不能拜,还得等众人拜过那位元君之后再拜他,然后请他以太牢去祭北辰告罪。他腹诽道,也不知谁想出来的用猪牛羊头,要灵神真会来吃,用精排岂不更妙。
他今天还是穿了全副的甲。左臂甲破了,便以木甲暂代,背后还是那一挂大红披风。等这一套规程走下来,已经是满身汗水,觉得甲缝中都在蒸腾水气。但这也不能去换下来,因为再过上一两个时辰临西君册封的队伍就要到了。仪式开始之前,已有一位传令兵先行驰到。
他与常休等一行人便又去屯子的东北边结界之外等着。他们是将隋不休也一同带上了,论礼,他算是彻北公留在此处的使节,而临西君算是李伯辰名义上的“君上”,那他自然也同主家一起去迎君上的使者的。
但实际上,是他们不打算叫隋不休靠近那开建的工地。在昨夜便已吩咐下去,要这位贵公子打算去看看热闹,那就叫周盘皱眉将他赶开——他乃是主持建造的匠师,脾气大也无可厚非,何况还能倚老卖老。
如此等了些时候,终于瞧见远处出现两排玄色方旗。那是左右两的行的铁甲骑士,盔甲被阳光映得闪亮。随后便有一位将军压阵,头盔下了面甲,看着威武狰狞。李伯辰不知那是不是秦乐,但猜那人该和自己一样在心里骂娘——他自己今天穿单衣都嫌热,却还要在内衬之外再裹上一层厚甲。
将军身后则是三辆厢车,每一辆都有四匹马拉,厢车之后,则又是两排十六位骑士。李伯辰见这些人的骑术都不错,身形也都魁梧,心道我那十几个兵虽然也不算乌合之众,可同这些人比,还是差得远。也不知道李生仪手底下有多少这样的精兵。
待他们离得近了,那位将军抬手叫众人站下,一声令下,齐齐下了马。
李伯辰这边已在路旁备了桌、案,上面也有些依制的果、菜、香烛之类。那位将军抬手将面甲掀了起来,李伯辰一看,果真是秦乐。
他此时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看着一本正经。下马之后按刀走到第一辆厢车旁说了句什么,车门便被打开,走出一位穿大红礼服的官员。此人年约五十许,清瘦,山羊胡,面相看着有点不讨喜。
下车的时候手中还有一个黑底红纹的卷轴,托得与肩齐平。落地之后稳稳迈着步子往这边走来,秦乐也按刀跟在他身后。
昨夜常休已交代过该如何做,李伯辰便大步迎上前去。两人相去三步远时站下,李伯辰先道:“贵使安好。”
那红袍官员道:“将军安好。”
而后便不再做声。李伯辰也屏息凝神,只等他开口。但两人相互瞪了一会儿,李伯辰才心道:哪里不对劲儿?我是漏了什么?但又不觉自己何处做错了。
官员只得道:“请将军迎册令。”
李伯辰想了想,道:“哦……末将迎册令。”
官员的脸色变得有些不愉,李伯辰想了想,暗道,难不成是要我跪接?他倒也不是没跪过别人,可实在不想跪李生仪这册令——双方都清楚并非实打实的君臣关系的。
他便在心里哼了一声,仍站着。
此时站在官员身后的秦乐低声道:“尉先生,差不多得了,我都快热死了。早宣完早歇着嘛。”
又向李伯辰眨了一下眼。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暗道他还是这个性情没变。
但官员只皱了皱眉,却还不开口。李伯辰冷笑一声,心道,我不跪接也是为你好——受我一拜,怕你要折寿的。
他便也一皱眉,低声道:“尉先生,你是哪里不舒服么?难不成中暑了?”
又高声道:“不好,来人!尉先生中了暑气了!”
几步远处的方耋立时道:“快快,拿水来!”
赵波和滕仲作势就要去取案上的酒壶,那官员见此情景,才一咬牙,将册令抖开,道:“承运人君,临西册曰:帝君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遵亲钧令,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
他终于开了尊口,李伯辰便又站好了。听他读完这册令,只记下个“武威侯”——外公猜的一点没错,果然是侯而不是公。
之后又依制领了册令、依制问“贵使你身体好不好?”、“君上他身体好不好?”、“我真是太高兴了,感谢君上大恩”,便将路边的香案之类都撤了。
忙完这一番,常休迎上去和使者说话,秦乐才走到李伯辰身旁笑道:“李兄——哦,现在是君侯了——君侯别往心里去,尉东山这人就这样,这也不是君上的意思。”
李伯辰道:“我知道的——秦兄别来无恙啊,知道是你来,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秦乐笑道:“哈哈,那是自然了。我武力或许不如君侯你,但要说练军整兵,怕你要叫我师傅——对了,嫂夫人怎么样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也不知临西君把他派到我这儿来是因为知道我和他熟,还是因为他又说话得罪什么人了。
他想开口敷衍几句,秦乐却又道:“哦,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君侯,刚才册令你已经听过了,但我这里还有一封君上的私信。”
言罢从胸甲中摸出一封信函递给李伯辰。
私信?李伯辰伸手接了,正要打开看,却见从第二辆车厢内又走下一个女子。穿了一身天青色的女官袍服,头上戴了顶闲云冠,正是陶纯熙。
他便将信函收入怀中,见陶纯熙下了车之后似乎有些茫然——既无人招呼她,身旁也没什么仆从之类,便四下里看了看,只站着。
李伯辰向她指了指,道:“秦兄,陶小姐。”
秦乐转身看了一眼,愣了愣:“对啊,怎么了?”
李伯辰道:“你还是去招呼一下吧,咱们往后再聊。”
秦乐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哈,我现在明白嫂夫人为什么独独青眼于你了——我辈可没君侯的心思这么细。好,那我去招呼她。”
他转身大步走过去,陶纯熙往这边看了一眼,眼中微微一亮。李伯辰便也对她一笑,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
在璋城的时候她曾叫自己带她走。这种事对男人来说是值得夸耀的,于女儿家可未必。李伯辰心里早放下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此时便想最好缓一缓再见,免得她尴尬。
之后将众人迎进布置好的“迎宾馆”,又将第三辆车中李生仪赏赐的东西给卸了,见都是些金银、玉器之类,倒是能用好一阵子。
那迎宾馆是用一座废弃的宅子改的,大则大矣,但也稍有些简陋。可好在尉东山这人宣令的时候有些难缠,见了这宅子倒并未不满,反而显得有点儿高兴。他倒是能和常休、常秋梧说到一处去,谈论些经史典籍,又叙了叙了从前旧事,气氛更加融洽。
今天乡民们本就跑去看筑楼打地基凑热闹,见又来了人,还听说晚上大家都有宴席吃,顿时更高兴。一群小孩攀上墙头往院子里看,瞧见那些正色守卫的临西骑军也并不怕,反倒咯咯直乐。
李伯辰在屋中上首坐了一会,实在捱不住,便起了身。坐在两侧下首的尉东山和常休、常秋梧也站起身,李伯辰道:“贵使,我还有事要处理,先怠慢了。”
此时已侧封完,尉东山倒很知礼,立时垂眼道:“是。”
李伯辰心想,怪不得这三个人能说到一块儿去,便大步走出堂中。
到了院子里的时候正听着墙头一群小孩在嬉笑,又看到秦乐换了一身军常服从后院走出来,便道:“秦兄,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秦乐叹道:“我倒是想去,可是去不了。这个尉先生事情多得很,一会肯定还得找我问布防值夜的事。等晚上,我去找你喝酒。”
李伯辰笑道:“好”。
又往后院的方向瞧了瞧,走出大门叫上方耋,回到自家宅子里。
他进了院门,刚想叫方耋将门守好、自己要在屋内读李生仪的私信,方耋却已开口道:“将军,陶小姐来了。”
李伯辰道:“我看见了。”
方耋笑道:“刚才往迎宾馆走的时候,她眼睛可没离过你身上。”
李伯辰又走了几步,到了堂屋门前时才说:“方耋,把院门关好,你就守在院子里,谁也不许进。”
方耋愣了愣,才道:“哦……好。”
李伯辰关了门,只余一条门缝的时候,见方耋着甲站在太阳下,神情有些茫然,两个守在倒座房门前的兵也在看着他,就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方兄,我已经有了一个发妻,不要再提陶小姐的事了。天热,你把甲卸了吧,弄点水喝。”
而后走回到东屋自己解开披风卸下甲胄,拿帕子擦了把脸,又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才将信拿起。
拆开之后,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抽出来一瞧,发现竟不是信,而似乎是一张符咒。
他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心中一动,走到窗边将窗户都关了,又把符咒拿起。
难不成是飞声符?他在无量军中听说过这东西,是可以存留人声的。又细细瞧了瞧其上的几句咒文,觉得自己想的该是对的,便试着运起灵力,在这符上轻轻一点。
符咒立时飞腾到半空,底端亮起一道向上的火线,但走得极慢。
房中便有个人声在耳畔响起。
“伯辰兄,我是李生仪。之前劳兄尊驾听我那册令,实在过意不去。其实在璋城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你,那时只觉得你是个英雄人物,却没料到你我竟是李姓血亲,兄,又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
这就是李生仪的声音么?他的语气怎么这样客气?
“听说伯辰兄向我请封,我实在诚惶诚恐,但也知道你的心意。今日这册令到了,也并非我想要窃居大位,而实在是如今形势迫不得已。”
“自我十几年前举起义旗到如今,经历千百般波折才勉强有了现下的气候,实在得之不易。如今知道北辰气运所归,那我手中一切便都不是我的,而是伯辰兄你的了。”
“但如今五国虎视眈眈,外又有魔军南下,要我此时率部投到你处,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我这里有许多从前的世家势力,自国破之后,不少已与五国人暗通曲款了,乃是碍于灵神、大义,才聚在我这旗下,勉强凑成一体。要今日得知伯辰兄你才是北辰传人、又不知你是如何的英雄人物,想必立时就要分崩离析。那我们这复国大业,只怕遥遥无期了。”
“因而我今日所为,并非图我的私利,而为了家国大业。但有朝一日,待伯辰兄英名远播之时,我必将一切奉上,绝不贪恋权位。”
“如今我兄弟二人一北一南,正可互为犄角,守望相助。盼兄万般保重、韬光养晦,待时机一至,自成千秋大业。”
听到此时,那火线正巧燃尽,符咒成了一蓬飞灰化散而去。
李伯辰没料到私信里说的会是这些。他坐回到床上,一边拿帕子慢慢擦着脖子,一边想,李生仪所说的这些话,倒的确寻不到什么错处。他从前也做过将领,晓得虽说有令行禁止这回事,但手底下的人也都各有心思的。当兵的为了挣钱吃饭,李生仪手底下那些人,也不会都是为了“光复李国”,其中一些该是为了自己谋利的。只不过眼下所有人的利益被统合在了一个方向,才形成一个整体。
即便李生仪本人真如他这私信所说,有意奉自己为正统,他手底下那些人却不好说到底乐不乐意。他能想到的情况简直太多了——譬如一位将军在临西地待得久了,手下故旧亲朋一堆,有的做小官,有的在当地经营买卖,现在李生仪说将一切都交给自己,那自己必然也得安排自己信得过的人的。
那“这位将军”,就不会乐意见到如此结果了。这样的人一多,纵使李生仪也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想法、被这些人裹挟着走。
但无论是不是真心话,他的态度却叫李伯辰心里松快许多。正如外公所料,李生仪知道如今这形势如何,并没有立时发难的心思。
李伯辰又将刚才听到的那些回想一番,心道,外公虽然看不上他,但这位临西君的确是卓越人物,竟能对自己屈尊如此。不过,此番做派,要么是因为他真是个方正君子、胸怀大义,要么……就是因为他打算徐徐发力、暗中策划了。
他已晓得人心之不可测,便想,如论如何,我都得将那“北辰帝君”化出来。临西君真是个君子,我自不会害他。可要不是,等他自觉已得北辰气运之日,便能看出本来面目了吧。
他想到此处,正要走到屋角的水盆边洗帕子,心中却忽然一跳——
之前想秦乐可能又得罪了人,才被“发配”来自己这边。可这飞声符竟然是叫他来传的,可见李生仪是极为信任他的了。
那,要李生仪真不是君子,今后只怕是要防着秦乐了!
到了晚间的时候,设宴招待临西君使节。在常宅有四桌,一桌是李伯辰等人,另三桌是随行的那些军士。宅子外面新平整的工地上也排了几十桌,乃是与乡亲们同喜同贺。
李伯辰坐在屋中上首,左侧是常休,右侧是尉东山,依次又是常秋梧、秦乐、陶纯熙及各管事等。
入席时说了些话,而后等众人推杯换盏吃喝一段,气氛便渐活络起来。尉东山看着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夫子,但有常休与常秋梧陪着,也放得开。秦乐本是武人,又是见过世面的世家子,更不会拘束。
倒是陶纯熙从前既没什么做女官的经验,身旁又都是男子,看着便有些不自在。起初随众人探了几筷子,之后就搁下了。开始还有人礼节性地同她说一两句,但等众人都酒至半酣,也没人理会她了。
李伯辰瞧见她独坐人群中抿嘴强笑的模样,莫名觉得像是一头进了猎场的小鹿。唉,她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要自己没遇着过小蛮,如今见她来该会有些欢喜。可现在她这模样,自己怕是连以平常之礼待她都不能了。
在此处唯有自己算是她的熟人,要是说起话来,只怕平添三分亲近,要惹出闲事的。
幸好又过一段,另一桌上的人来敬酒,孟娘子也在其中。待她向自己举盏时,李伯辰在一片嘈杂中低声道:“孟大姐,你也是女官,和那位陶小姐说说话吧。”
孟娘子愣了愣,笑着点头道:“好。”
之后便走到陶纯熙身旁,笑着把另一位熟悉的管事赶走,同她搭上话。两人说了几句,陶纯熙也渐渐有了笑模样,甚至偶尔往他这边看一眼。
李伯辰装作应酬,分神一瞥的时候,又见陶纯熙听着孟娘子说了些什么,脸上露出微微讶色,又看自己一眼,似乎有些同情。他苦笑一下——孟大姐是说了小蛮的事么?这个忘记叮嘱她了。
刚想到此处,秦乐又捏着酒盏醉醺醺地走过来,道:“君侯,真对不住,我白天又说错话了吧?”
他往秦乐身旁一瞧,见隋不休也歉意地笑了笑,脸上红扑扑的。哦,他也跟秦乐说了自己的事吧?
他就只能再苦笑——一位君侯的妻子忽然跑掉不见踪影,倒也怪不得旁人会说。换作自己,也要当做谈资的。况且如今这场合,他的妻子竟不露面,总得有个解释。
他此时也有些酒意,便摆了摆手:“这没什么,我就喜欢秦兄你心直口快的性子。”
秦乐大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君侯真是胸怀江海,哈哈!”
李伯辰刚要说些什么,却瞧见方耋离了院外的席走到堂屋门口,向自己眨了眨眼。此时堂中人走来走去,还有丝竹之声,也没人注意到他。但李伯辰瞧见他这眼色,心中一跳。
这几天一直有人在结界周边守着,今夜更是叫赵波去轮值。他已是灵悟境巅峰的修为,从前混迹江湖掩藏行迹的本领也不赖。那看方耋这眼色,该是说赵波发现了什么东西。
李伯辰便高声道:“方兄,来!”
方耋走了过来,李伯辰道:“秦兄,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方耋,现下叫他做我的亲兵班十将,还兼着军法官。往后你整军,少不得要和他打交道。”
他本以为秦乐会寒暄几句,但听了他的话,却忽然一皱眉,盯着方耋瞧了瞧,低哼一声道:“君侯,往后有的是机会说话嘛,我今天就不奉陪了。”
他说了这话转身便走,方耋端着酒盏,脸上的笑意还未褪。李伯辰愣了愣,心想,秦乐怕是听陶纯熙说过璋城的事情,因而看不起方耋吧。
他只得道:“方兄——”
方耋凑近了些,道:“算了。”
又压低声音:“赵波看着打西边来了个人,在结界边上和他们的一个人接头说了几句话,又走了,但没听着说了什么。”
李伯辰道:“好,辛苦。”
一起饮了杯酒,方耋便走开了。
李伯辰重走回到桌边坐下,同尉东山也喝了几杯,便装作不胜酒力地靠在椅背上,对常休道:“外公,我歇一会儿。”
又低声道:“来人了。”
常休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李伯辰便微微眯眼假寐起来,阴灵出窍。
常宅之中的确有镇宅的符咒。他如今离体,只觉周遭一片明晃晃,像有十几个太阳照着,叫他的阴灵都觉得浑身滚烫,似乎要被蒸掉了。但所幸他已是龙虎,又不是什么寻常灵主,还能捱得住。只不过离体十几步远便觉得阵阵晕眩,再远些便不可能了。
他便站在自己肉身旁静待,过了约一刻钟的功夫,终于看到一个留守在迎宾馆的临西军混在人群中走入,凑到秦乐身边说了几句什么。秦乐脸色未变,将那人打发走,又向人敬了几杯酒才走到尉东山身旁,也同他说了句什么。
尉东山的脸色倒是一变,两人四下里看看,见无人注意,便走出堂外。
李伯辰的阴灵立时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游廊下,再前行十几步,在廊外一丛花木旁止步。
不等秦乐开口,尉东山便道:“君上传了什么信?这么急?”
秦乐此时已瞧不出醉意,沉声道:“说,这位武威候或许并非北辰传人,叫我们求证。”
尉东山愣了一愣:“他不是?!君上哪儿来的消息?”
李伯辰心里也是微微一惊。但不是惊他们所说的话,而是惊常高宜的动作竟然这样快,手段这样高!
前几天与外公、常秋梧商议完之后,便定下计策先叫常高宜放出风去。那时距如今不过三天多些,他竟就做成了?!
秦乐道:“常高宜不是在临西地么?君上偶然得知他之前一直在外游荡,也是为了找北辰传人。现在知道,他之前似乎真找着了,是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可赶到的时候,那人正巧死了。他之后才往这孟家屯附近走了一趟,再去我们那里请封。”
“此事不知道是真是假,君上也在一边差遣人去查,一边告知我们,叫我们寻机求证。”
尉东山倒吸一口凉气,道:“李伯辰这人胆子这样大?要是真的,他假冒气运传人,不怕死的么!?”
秦乐笑了一下:“尉先生,他可不是你一样的文士。北原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胆子怎么会小?这事要是真的——他要不假冒这个传人,又怎么做得了武威候?哈……我倒是得佩服他这胆气。”
尉东山摇了摇头:“罢了,往后再说。先回去,别叫他们生疑。”
李伯辰站在两人身边两三步远处静听,此时便立时撤回,重附到肉身上。
听这两人说话,常高宜似乎做得非常成功,李生仪已信了一半了。他还会派人去求证,也许是亲自去——但常高宜既然此时能做到这地步,想来“求证”一事多半也能做得滴水不漏。
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位“表侄”,一时间心中难免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才会有如此本领?
他在座椅上慢慢直起身,揉了揉眼睛,趁秦乐与尉东山还未走回来,低声道:“高宜办成了。李生仪叫他们两个寻机试我。”
此时尉东山进了门,常休微微一笑,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宴席在晚间八时许结束,军卒们都散了,堂中几人留下喝了几盏茶,也纷纷告辞。
李伯辰走出门口的时候见夜色中有一道人影,便对方耋道:“方兄,你一会在宅子外面盯着,晚点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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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耋点头,李伯辰踏出门去,走了几步朗声道:“哈,秦兄,你在等我?”
秦乐转过脸来亦笑道:“我是刚才脑子里有了个练兵的主意,怕今晚喝酒忘了,想等着你赶紧说一说——君上说我这回这差事要是办得漂亮,就叫我再多领点儿兵,我可不敢懈怠。”
李伯辰忙道:“好,你赶紧给我说说。”
两人并肩而行,秦乐便开口讲了起来。李伯辰知道他是想借着今天自己有酒意,先探一探口风。既心中有事,就有点心不在焉。可听了一阵子,意识到秦乐所说种种的确很有道理,他这将门之后也是名不虚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便走到自家宅院前。进门走入堂中,秦乐才四下里看了看,道:“你这侯府也太简陋了点。我看见那边在兴土木,是要给你建府?”
李伯辰给两人倒了凉茶,道:“不是我的宅子,是围楼。过些日子隋无咎的人要到,有备无患。”
此事在之前的席间也讲过,秦乐便点了点头:“也是正理。但是你这里这么几个兵,他真有什么心思,未必守得住吧?”
说了这几句话喝了口茶,忽然低声道:“你没想过封个山君,叫他助你么?”
李伯辰一愣,说道:“这自然没问题,不过——”
说到此处忙住口,又强笑道:“秦兄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能封山君?”
秦乐笑了一下,道:“你不能封,可以请君上来封啊。”
李伯辰这才轻出口气,道:“哦……是这个……哈,倒也是个好主意。但没什么用吧?在世灵神又不能参与人间生灵事,我又不能叫隋无咎去打山君——这事就不麻烦临西君了。”
秦乐点点头:“君上的确也有许多烦心事。”
又站起身四下里看了看,笑道:“你这里没有女主人,倒是打理得干净——咦?什么味道?”
他微微一皱眉,往四下里看了看。
他闻到的该是自己那珠子所散出的异香。但李伯辰仍脸色一凛,道:“什么?我怎么没闻到?”
秦乐道:“香味儿,又说不出是什么香——我说李兄,你不会还金屋藏娇呢吧?”
李伯辰这才松了口气,道:“我孤家寡人一个,哪来的什么娇——不信你自己看。”
秦乐笑道:“你说没有,那自然就是没有的了。”
说了这话,他走到堂屋北边往墙上看过去。墙上有个壁龛,其内嵌着或木或铁、或金或银的壁板,上有“北极紫薇荡魔金阙玄穹至尊大帝君”一行字。这是家家都会有的东西,供奉北辰的,便在北边墙上,以便人平时祷祝。
秦乐踱到这壁龛前,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便道:“好了,天色也不早,我就不说闲话了。李兄,借你书房一用,我把刚才咱们说的给记下来。我这人酒后记性不好,只怕明天还要忘。”
李伯辰道:“好。”
两人便走到书房中,拧亮符火灯。李伯辰为他取了笔墨,秦乐坐到案前,见没纸,李伯辰就去一旁的书架橱中取纸。
打开橱柜门时停了一停,随口道:“秦兄看外面的倒座房。那里面我捉了两个隋军的俘虏关着,他们是开披甲车的——临西那边披甲车多不多?”
秦乐转脸往那边看了一眼,道:“不多,十几辆吧。”
李伯辰便将柜门打开,摸出一卷纸来。但袖子带到里面的什么东西,又赶紧塞了回去。
他走到桌边取了一张纸用镇纸压上,秦乐自己添水磨了墨,提笔记起来。李伯辰站在他身边看着,等他写完起身才挪开脚,将纸拿起吹了吹,道:“秦兄多记几张,只怕可以编成兵书了。”
秦乐笑道:“哈,我还真有这个打算。不过今天肯定不成,我脑袋里已经一团浆糊了。李兄,咱们都歇着吧,明天醒了酒再细说。”
李伯辰轻出口气,道:“也好。”
秦乐又说了几句闲话,李伯辰将他送到宅院门前,两人抱拳做别。
待见他走远了,李伯辰才关上门。初见他的时候,秦乐请自己与小蛮在食铺吃饭,吃到一半他先离开了,小蛮说只怕他是去查底细了。打那时起李伯辰便觉得秦乐此人虽然看着口无遮拦,但心思极细。他这细密的心思,倒正叫自己用在今夜。
……
秦乐一路回了迎宾馆。进到后院中时,尉东山已在屋里坐着了,一见他进门,立时道:“怎么样?”
秦乐先提起桌上茶壶灌饱了水,才道:“说不好,但的确觉得不对劲。”
尉东山道:“怎么讲?”
秦乐把腰带放了放,坐下道:“先是他的一句话有点儿蹊跷。”
“我问他,为什么不封个山君去帮自己对付隋无咎。”
尉东山愣了愣,道:“哎呀,你这话……怎么能这么说。”
秦乐哼着笑了一下:“这有什么,这叫雷霆手段——真叫我诈出一句。尉先生你想想,要他是北辰传人,听了我这话,先该想的是我怎么知道这事吧?然后该想到,是君上对我说的。但就眼下形势,他该否认的,说君上才能做这事。”
尉东山道:“那他说了什么?”
秦乐道:“他先说——这自然没问题。又赶紧改了口,才说这事是君上才能做。”
“尉先生你想想看,是不是因为在他心里,‘证明自己是北辰传人’这事,比什么都重要,因而才脱口先说了第一句?然后才想到我们刚才想的那一层,断然否认了。”
尉东山皱了皱眉,道:“唔……”
秦乐叹了口气:“这么说吧,一个穷人充阔少,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戴玉带,那他第一句话说的可能就是我自然买得起——怕旁人质疑他的身份、财力。可要是真正的世家子,才不会想这件事。”
尉东山道:“哦,有理。”
秦乐便道:“不过这话也不能算是铁证,要他喝酒喝多了呢?但还有一桩——我在他屋子里的壁龛上抹了一下子,再到灯下一看,指尖都是灰。我这人性子懒散,每天未必去拜帝君,尚且知道不能怠慢、得日常打扫。可瞧他家里整洁,那壁龛中北辰之位却落了灰,这也怪。尉先生你记不记得,李公曾经说,李伯辰自称灵主,又说他是一个什么怖畏真君的灵主?”
尉东山道:“有这事。后来李公说只怕是他那时的托辞。”
秦乐道:“但要今晚来看的话,他家里洒扫了,为什么不打理壁龛?难不成他还真是个秘灵灵主……怕引那秘灵不悦么?”
尉东山想了想道:“这也只是推断。”
秦乐冷笑一下,道:“可之后我又去了他书房里。本来没什么,但他去橱里取纸的时,偏说了一句话叫我往窗外看。我看了一下,又往他那边瞥了一眼,见他袖子从柜里带出了个东西。”
尉东山皱眉道:“是什么!?”
秦乐道:“没看清,但一定也不对劲儿。因为那之后他就站在我身边,拦在我和那橱柜之间。要是能知道那柜子里是什么,说不好就谜题大解了。”
尉东山想了想,道:“秦将军,你不可轻举妄动。我们最好还是等君上那边查实。即便这李伯辰真不是北辰传人,也可成为咱们的帮手,不要结下仇怨。”
秦乐道:“要没机会,我自然不会动了。我也希望李伯辰能和咱们一起为君上效力嘛。不过么……那位陶小姐这几天打算干什么?”
尉东山一愣,道:“你想叫她以美色诱之?这可不成。她在临西的时候,君上待她可不薄,岂能叫她做这种事?”
秦乐笑了一下:“不薄?你还不知道君上那个人么?对谁不是和和气气的?你说君上对她有意?哈哈,那只怕丘狐姑娘早把她一刀砍了。”
“再说,她和李伯辰本来就有旧情嘛,李伯辰的媳妇儿又跑了,这不正是天作之合么?不然君上叫她来做什么?真就教术学?”
尉东山皱眉又想了想,道:“还是不可。我不同意这事。”
秦乐哼了一声:“女人的心思可不是你同不同意就说得算的。再说他李伯辰也是个风流人物,想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明天我就去给他俩添把火。”
尉东山站起身:“秦将军,古之贤者有云——”
秦乐一撇嘴,也站起伸了个懒腰往内室走:“尉先生,别跟我说贤人那一套。我这叫兵不厌诈——你就好好做你的册封使者,过两天回去复命,别的事,就不要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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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迎宾馆的人都起了个大早,秦乐尤为早些。自鸣钟响了五次的时候他就已经洗漱完,此时天还是黑的。
他穿了衣甲佩了刀,走到第三进院去,看到东屋里亮起了灯。便走到门前低咳两声,道:“陶小姐,方不方便说说话?”
隔了一会儿,陶纯熙在屋内道:“啊,是秦将军么?”
秦乐道:“是我。”
“那请将军稍等一下。”
秦乐便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过了好一会儿,屋门打开,陶纯熙走了出来。今日还有更正式的册封仪式,她就也穿了女官袍服。走到秦乐身旁施了一礼,道:“秦将军久等了。”
秦乐站起还了礼,就没再坐下。只道:“路上赶了这么些天,陶小姐还受得了么?”
陶纯熙道:“我坐在车里,还好的。”
秦乐笑了笑:“我听说李伯辰从前是你的弟弟的师傅?”
陶纯熙愣了愣,道:“是有这么回事。”
秦乐摇了摇头:“按说这是师徒之谊,昨天倒没看着他问问你弟弟。”
陶纯熙笑了一下,道:“可能他昨天太忙了吧。”
秦乐道:“他昨天忙,接下来只怕还得忙。一直忙下去可不行,陶小姐该找他说说话——他是师傅,肯定想知道他那小徒弟在咱们临西怎么样了。”
陶纯熙微皱起眉,迟疑片刻道:“秦将军,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秦乐笑道:“就是这事。陶小姐,你该想想办法,开始做事了。”
陶纯熙皱眉道:“秦将军是指什么事?”
秦乐坐了下来,笑道:“陶小姐,咱们现在也算同僚。你从前在璋城的术学做事,可不是寻常的蠢女子,非得叫我把话说明白么?”
陶纯熙咬了一下嘴唇,又张了张嘴。但终究只正色道:“秦将军,我是来这里教术学的。我分内的事,自己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秦乐叹了口气:“我就当你真不知道吧——你以为君上真打算叫咱们俩在这儿待上个一年半载,帮他练兵、传机关术?陶小姐,你看到这里的样子了,一条小街,剩下的全是田地。不到二十个兵,多说千把人。过些日子彻北公隋无咎的大军就到,你觉得这里是长久待的地方么?换个说法,李伯辰能在隋无咎眼皮子底下守住么?”
陶纯熙刚要开口,秦乐又道:“你从前在璋城住吧?璋城应该比这儿繁华百倍。不说璋城,就是临西地,也比这儿好太多了。你真甘心就留在这里,虚耗青春年华?”
陶纯熙怔了怔:“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们想要做什么?”
秦乐道:“你别误会,我们对你那位李大哥可没坏心思。只不过我欣赏他是英雄人物,想叫他也为君上效力。但你知道李伯辰是灵主吧?君上叫你来,其实无非是想弄清楚李伯辰到底是哪一位秘灵的灵主——这世上的许多秘灵,其实都是——”
他说到此处笑了一下:“算了,你也不是修行人。但陶小姐,你不是来教术学的。你是来和李伯辰重修旧好的。”
陶纯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隔一会儿,道:“临西君没和我说过这些。”
秦乐道:“君上嘛,宽容仁厚,自然不会想叫你做这些事。但我说这些是为你好,陶小姐,李公把你们带回临西之后,是叫你们做客人的,可没有哪里慢待。”
“但我听说是你想要为君上做些事,才去做女官,教术学。唉,可惜君上这人,我跟了他这么多年,倒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子动情——哈,这是闲话——你真想帮帮君上,就不如查查我说的事。”
他站起身,又道:“我这人不会说话,可其实也是为你好。人人都想要拔尖儿,但最顶上的就只有一个。倒不如退而求其次,说不定也能一生富足快活呢?”
陶纯熙盯着他,低声叫道:“你无耻!”
秦乐笑了笑:“无耻?陶小姐,我说这些,要换了尉东山来会说得更好听。比如说李伯辰毕竟对你家有救命之恩,又有从前的情意在。他如今碍于身份没法儿像之前一样,但你该去谢他的大恩——这叫礼数。”
“还会说,如今魔国南侵,要是进入李地,只怕如你们一般的寻常百姓会民不聊生。君上既然是李国共主,自当承担起守土卫国的责任。李将军是当世英雄人物,要真心投了将军麾下,亦可成不世名将、名留青史。为家国大义,你都该去劝他不要为了私利而叫李国人心浮动。”
“——要是听了这些话,你会说他无耻么?可跟我说的是一个意思。只不过我不想像他来那么多弯弯绕绕,却比他更认可李伯辰的为人。”秦乐低叹口气,“你是聪明女子,该知道李伯辰和君上之间其实有几个最坏的结果。或者被隋无咎胁迫了,或者一心自立,最后成了君上的手下败将。”
“许多事都可以被说得冠冕堂皇,但本质都一样,我不过是不想用话术来唬你罢了。”
说了这些秦乐又拱了拱手:“告辞了,陶小姐。”
陶纯熙无言而立,手在袖子里攥紧了。待秦乐走出几步,陶纯熙才道:“秦将军,你尽可以说,但我是不会那么做的。”
秦乐没再说话,但刚走到后院门口时,见尉东山慌慌张张冲了进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秦乐愣了愣,道:“尉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尉东山脸色极难看,抓着秦乐的肩甲将他拉到身旁,耳语几句。秦乐脸色登时大变,在原地怔了片刻,才道:“真事!?”
尉东山肃然点头。
秦乐又怔了一会儿,转脸看陶纯熙。
陶纯熙见他们两个这模样,忍不住叫道:“秦乐,你又在说什么?尉先生,你也和他一道么!?”
尉东山听了这话有些茫然,道:“啊?陶小姐你说什么?”
但又摆摆手:“别谈别的了。陶小姐,眼下咱们几人的生死都在你手中了。”
轮到陶纯熙发怔:“尉先生你什么意思?”
尉东山走到她身前,压低声音道:“常休昨夜忽然重病,如今不知是死是活。陶小姐,武威候或许会对我们起疑心,你要叫他知道,我和秦将军昨夜就在这迎宾馆里,可哪儿都没去!”
三人赶到常宅门前时,天还未亮。但门前燃着灯笼,方耋按刀站在阶上,身前有十个军士护卫。此时隋不休也到了,与三人相互看了看,发觉彼此脸色都不好。再要往门内走时,方耋沉声道:“诸位,天色尚早,是来做什么?”
尉东山拱手一礼道:“常公现下情况可还好?”
方耋板脸道:“无可奉告。”
尉东山强笑道:“我们只是来探病。刚才听说——”
方耋打断他的话:“尉先生,隋公子,君侯有令外人不得入内,得罪了。”
尉东山便看了一眼陶纯熙。陶纯熙想了想,低叹口气:“方耋,我……”
方耋亦没叫她这话说完,但脸色到底缓和些,道:“陶小姐,我做不了主。”
说了这话又将眼神挪开,往远处看。
秦乐瞧了他一会儿,一拉尉东山的袖子走到一旁,低声道:“你说到底真的假的?”
尉东山一愣,道:“装病?”
秦乐道:“要么是装病。要么——”
他转脸去看隋不休。此时隋不休亦在看他们两人,视线对上,彼此都笑了笑。
尉东山也看了隋不休一眼,道:“是他?”
秦乐冷笑一声:“要是真病,只怕就是他。”
他说了这话,隋不休迈步走过来。三人拱手见礼,隋不休道:“尉先生,秦将军,你们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秦乐想了想:“一刻钟之前。”
隋不休笑了笑:“我也是。真巧——宅子里一个丫鬟四时跑到乡医家里请人,这事大家才知道了。”
又道:“不过常公是龙虎境,即便病重了,请乡医做什么。”
秦乐笑了一下:“是啊。”
隋不休道:“这丫鬟也是不懂事。这岂不是弄巧成拙?”
他说了这话又走开,三人站在夜色中,皆不再言语。
……
内室中燃着符火灯,常休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
常秋梧与李伯辰坐在榻旁,身边的桌上搁了林林种种的药盒丹瓶,桌边一盆暖水中渗着血色。
常秋梧低声道:“……现在想想也不算突然了。打你大破玄菟军那天晚上开始,老祖就觉不大舒服。我当时觉得是受了风,可又想老祖怎么会受风?帮他行了两趟气血,说好了点。”
“这几天再没听他念叨什么,但是听着咳了几声。我现在想自己真是该死……说不定这两天他也觉得不舒服,可事情太多没对我说。”
“到今早三时多的时候六哥儿把我叫起来,说听着老祖在屋里叹了两声,又叫了一声。我进来看的时候,就见七窍都是血!”
他说到此处抬头眨了眨眼,长出一口气才又道:“我给送了丹药,又探了体息,可到眼下还没探出什么不对劲来。你刚才也探了,觉察出什么来没有?”
李伯辰低声道:“没有。我看这体息,只觉得像走火入魔。”
两人对视一眼,常秋梧咬牙道:“老祖,怎么会走火入魔。”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奉至,那你觉得,是临西君的人,还是隋不休。”
常秋梧道:“……我不知道。”
李伯辰握拳在腿上轻轻捶了一下,道:“李生仪叫人对外公做这事,说得通。他想剪去我的臂膀。隋不休做这事,也说得通。他想给隋无咎铺路。可偏偏在现在这时候,就谁都说不通。”
这时门被敲响。听赵波在门外道:“君侯,临西君的人和那个隋公子都在宅子外面,想进来。方将军把他们拦住了。”
李伯辰道:“叫他继续拦着。”
赵波道:“是。”
待他走开,常秋梧道:“等天亮,我去侯城。”
李伯辰将要开口,却听榻上人低声道:“不要去。”
两人愣了愣,见常休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常秋梧眼睛一眨,落下两滴泪,扑到榻边哭道:“老祖宗,你可醒了!”
他这几十岁人的哭成这样子,李伯辰也为之动容。但他知道自己心里并不像常秋梧这般悲伤,甚至还不如小蛮离开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此时该如常秋梧一般才像话,可偏偏连一滴泪都挤不出来,只觉得胸口沉沉闷闷。这感觉令他有些自责,便只能咬了牙道:“外公,你现在感觉如何?”
常休没抬手,只手指动了动,道:“大限到了。”
李伯辰心里早有准备,但真听了这一句,仍觉得像是有柄刀插入胸口、极锐极快地疼了一下。他沉声道:“怎么会?”
常休缓了口气,道:“走火入魔。唉,大限大限,人能推算的,怎么会是大限。你们两个倒也不要难受……之前我不就说过,我阳寿将尽么。”
又歇了一会儿,拿手指按了按常秋梧的胳膊,道:“你也不要再哭……且听我说。”
常秋梧嗯了两声,从榻旁强撑起来,一把把抹着脸。
便听常休道:“我眼下这身子,是五气渐尽,三花将谢。打过了年,就觉得不对,还以为能再捱上五六年。”
“……这几天也不甚舒服,昨晚饮了酒,又受了些风。我晚间想再行几趟气血,可不知怎的气就走岔了。按说也不是大事,可这一岔正赶上我喘疾发作,一没留神就难以挽回。”
说到此处重咳了几声,嘴角都是血。常秋梧拿帕子颤着手给他擦了去,李伯辰道:“外公,真就只是走火入魔?”
常休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慢慢转脸看了看常秋梧,才道:“你们怕是临西君和的人,和彻北公的人做的么?唉,我自己知道,都不是。走火入魔罢了。”
又笑了一下:“我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是祸事。可既然已是祸事……就不能叫它再坏下去。你们两个听好……不要叫外面的人进来,叫他们相互去猜。多猜几天,你们就能多做几天的准备。伯辰,你有气运在身……”
李伯辰立时道:“外公,我知道。我这几天就在你身边守着,要有阴差来勾我,我就把他打走!高宜不是还在外面么?他该有法子吧?你从前那么多门生故旧,叫高宜请他们想办法!”
常休叹了口气,道:“你是不能叫阴差将我勾了去。但不是为了救我,也不要叫高宜知道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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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秋梧忍不住道:“老祖宗!”
常休叹了口气,道:“听我说。”
“人的阴神藏于肉身,我这肉身已然衰败了,早晚要朽掉。我知道伯辰你有法子能将我的阴灵保下来……可能还有法子叫我做个地上的灵神。可肉身一死,那阴灵的神念残了一半去,还是我么?”
“我不愿做个残缺的人……我在这世上走一遭,该见的都见了,活得比大多数人要好,百多岁,心里已没什么不满足的了。等到了那一天,就叫阴差把我勾了去。到幽冥请帝君评功过,是该入火海还是再托生,都没什么好怨的。”
“但这几天,暂不能叫我被勾了去。你要想法子将我的阴神留住,我看着就也算是活人。过上几天他们早晚要来看我,也能叫他们再猜一猜。”
说到此处,他抬手握了握常秋梧的手,道:“秋梧,你先出去。”
常秋梧愣了愣:“老祖……”
常休道:“去。”
常秋梧只得咬牙道:“是。”
待他走出门去,常休合上眼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其实我心里是觉得有些安慰的。”
又叹了一声,道:“还有许多想为你做的事没做完,想铺的路也没铺好。本打算再过几天,我从前的几位老友之后会率人来。但我如今这样子,只怕他们来了倒是祸患。这事,我会告诉秋梧、高宜,叫他们不要来。”
“我还有些身在宗派当中的朋友,也无法再用。原想还有几年的功夫,能把他们的人心都收拢过来,但如今看,亦不可了。”
“可要少了他们,隋无咎便是大患。你有君王之才,可眼下还不成……伯辰,你想过往后怎么办吗?”
听了他这些话,李伯辰只觉得心里愈发的沉。他低声道:“外公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将此地撑下去。”
常休慢慢摇了摇头,道:“投李生仪吧。”
李伯辰一愣:“什么?”
常休道:“等你真叫他信了他才是北辰传人,就去投他吧……到那时,他该觉得你是个秘灵的灵主。既然如此,你就绝无可能再继承北辰气运……对他而言也不是威胁了。”
“李生仪那人,纵有种种不足,可好在极爱惜名声。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不重用你,却不会取你的性命。你便可慢慢积蓄实力,等待机会。”
李伯辰怔了片刻,才道:“外公,真至于此么?你之前也说过,隋无咎他来了这里,应该是——”
常休咳嗽几声,道:“……那是从前。从前作如此想,不仅是因为此地,还是因我的那些老友。可往后我不在了,他们就很难为你所用。伯辰,你现下不会是隋无咎的对手。”
李伯辰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里其实是略有些希望的,可此时外公所说这些应当都是他的心里话,他实在不忍心同他争论起来。
见他一时无言,常休忽然笑了笑,道:“你也不用自责。我这一生,什么事都见过,早晓得人心么,是变幻无常的东西。再好的性子,也有一时糊涂的时候……唉,错也在我。从前当你是个孩子,总想为你多做些,又想总有几年的功夫,用不着太急。”
“只是如今,有些话还要再叮嘱你。你是懂得克制的。你这克制,该是不愿叫心里的念头、欲望,伤了身边的人。”
“作为一个寻常人的克制,能护得了身边的几个人、十几个人。可想要护住千人、万人、乃至天下人呢?那你就先要统率这千人万人、乃至天下。到了那时候,是因为强者知道自己的强大,这克制才是美德。但反过来说,弱者的克制,便成了懦弱。”
“所以在你成为真正的强者之前,的确应当如眼下一般,学着使一些非常手段。但切记……要走到统率天下的那一天,时间或许会很久。千万不要,叫那些手段取代了你的本心。”
李伯辰沉默无言,只觉得心里的酸楚自责更盛。这些天来自己的种种念头,对外公那些不好的揣测,如今都变得有些可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外公是真的一心为我着想的么?
也许我真如他所言,太孩子气了。
常休说几句话便要停下来歇一会儿,虽语句还算得上流利,但中气已渐弱了。此时外面慢慢亮了起来,今日还是晴天,微红的晨光落到地上,却显得常休更加虚弱。
他开口道:“外公,我都晓得了。”
这一句话出口,终是觉得双眼一热、胸口一颤,落下泪来。
常休笑了一笑,道:“伯辰,秋梧也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如我一般。他在,你还是可以放心用的。可要真有一天他犯了什么糊涂……你也要留他一命。”
李伯辰咬牙道:“外公,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绝不会为难奉至。”
常休又道:“至于高宜……要有一天他也犯了糊涂,也是一般。”
李伯辰道:“外公,你放心吧。”
常休便将眼合上,沉默片刻,低声道:“君如龙兮如虎兮,国胤从云从风兮……”
如此念了几遍,声音便低沉下去。
李伯辰听到铁索的声音。隐隐约约、远远近近、几不可闻。他立时阴灵出窍,这声音便听得更加分明,又觉窗外有一团青光在闪。他厉喝道:“退下!”
那铁索声顿了一顿,消失不见。他重回肉身,听常休自胸中发出声息:“……是来了么?”
李伯辰道:“来了,又走了。”
常休微微一笑:“世上又有几人能如我……叫北辰灵主退去阴差。伯辰,你叫秋梧进来,我也有话要叮嘱他。”
刚才出窍时,已看到常休身上亦泛起青光。是他的身子行将就木,阴灵也要离体而出了吧。他忍不住抓住常休的手,只觉他的手也冰凉。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我绝不能叫外公被勾了去。
我大成之日那天之前,绝不叫他入轮回。要等到那一天我仍无计可施,再遵从他的心愿也不迟!
他便咬了咬牙松手站起身,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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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游廊中站了一会儿,见天光渐亮,骄阳高升。回想刚才外公所说的那些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心里有一种感觉——外公虽说仅是走火入魔,可心里或许认为是其他缘故。但因为考虑到了什么,不愿说出来。
李伯辰想到此处,很想再走回屋内问个究竟。但犹豫一会儿又想,他既不愿说,必有自己的考量,既然如此,就不要再逼他了。
只是……究竟因为什么?
又等了一会儿,常秋梧拭着眼角走了出来。李伯辰很怕他忽然在屋内发出一声悲呼,如今见他这样子倒是松了口气,迎上去道:“奉至,外公怎么样?”
常秋梧摇头道:“只怕……”
李伯辰抬手在他肩头握了握,道:“运气调理你比我在行,家里的丹药能用的你就用。要有别的需要,你也跟我说。”
说到此处将手中一块黑肉递给他:“这东西……灵气浓郁,不知道你用不用得着。我那院子里还有一口锅,你要煎药,就用那口锅,也是宝物。”
常秋梧点头,又往院外看。李伯辰便道:“外面的人我来应付,你照顾好外公就是。”
常秋梧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对他施了一礼。
李伯辰又拍了拍他,理了理发髻,擦把脸,走出后院。
他之前曾对外公“大权独揽”颇有些怨言,可无论如何从未想过“没了他”会怎样。事到如今,忽然心里放空,有点没着没落。在心中想着如何对院外的人说,又想会不会不妥、“外公会如何”做。
这样一路穿过中庭,在垂花门旁站下,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对自己道:罢了。打我来到这世上,不都是自己腥风血雨地过来的么?这些日子有外公相助,已是天大的福缘。要往后他真不在了,还得我自己走下去。
他便抬脚走出门,到了大门口见方耋仍守在阶上,外面除了秦乐等人,还有些乡民也在,脸上皆有虑色。他便道:“诸位乡亲,常老先病了,正在家里歇着,已经用丹药调理了。多谢诸位挂怀,他暂无大碍。”
说了这话,有人说“北辰保佑”,有人说“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李伯辰心里暖了暖,暗道自己之前觉得这些人只懂个利字,但如今看,人情味儿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了。
他拱手谢过,才看尉东山,道:“尉先生、秦将军、陶小姐,请随我来。”
又对隋不休点了点头。
尉东山忙疾步上前,李伯辰将三人引至前院倒座房一间屋中,又关了门,才一转身,将脸沉了下来。
三人都还未落座,见他这模样,尉东山立时道:“君侯,我们昨夜一直待在迎宾馆,哪里都没去——秦将军在和我说练兵的事,陶制学也在一旁听着的,可以作证。”
李伯辰转脸去看陶纯熙,她略一犹豫,才道:“……是实情。”
李伯辰便走到椅旁坐下,默不作声地思量一阵子,才道:“三位请坐。”
三人依次坐下。尉东山还要再开口,李伯辰道:“尉先生用不着解释,我信你们。”
又低声道:“今天这事,细想也不意外。其实几天之前我就已经发现隋不休暗中传书——隋无咎可能会来得更早,甚至要突袭我这里。”
尉东山一惊:“有此事!?”
李伯辰道:“本来想过两天再和秦兄说,但如今看,隋家人等不及了。哼……他们的心思我知道。害了我外公,叫我对你们起疑,甚至将你们驱走,隋无咎一到我就成了任他揉捏的了。”
尉东山终于松了口气:“正是!君侯明鉴!”
李伯辰笑了一下:“可此番他们的算盘打错了。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我本想自己逍遥快活,不愿受制于人。外公之前一直想请君上发兵助我防卫此地,是我不乐意。可眼下,我反不能叫隋家人的计谋得逞了——秦将军。”
秦乐立时道:“君侯请讲。”
“我想请将军向临西君通禀——就近调遣些军队,助我一臂之力。要真能叫隋无咎有所忌惮,往后更可长驻我这里。一应军需,都由我供应。”
秦乐脸上一喜,道:“李兄此话当真!?”
李伯辰寒声道:“临西君、隋无咎于我而言,毕竟亲疏有别。要我非得投向一方,自然是临西君。毕竟,血浓于水。我外公这仇,早晚要报!”
秦乐忍不住站起身:“正是这个道理!”
李伯辰也站了起来,道:“隋不休还在外面,三位不要声张,我这里也不便久留,还请早些行事。”
尉东山亦起身拱手道:“君侯放心,绝不会出差错!”
三人便起身走出去。陶纯熙走在后面,要出门的时候看了李伯辰一眼,低声道:“李大哥……你要保重。”
李伯辰握了握拳,微微点一下头。
估摸着三人走远,他又走回到大门前,对隋不休道:“隋兄,请。”
隋不休走到阶上,也随他往前院去。走了几步,隋不休道:“常老先生……现在怎么样?”
李伯辰道:“病得很重,怕就在这几天。”
隋不休点点头,没再说话。
待两人回到内室中,李伯辰立时道:“隋兄,你怎么看尉东山和秦乐?”
隋不休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才道:“这话,我实在不好说。但李兄要明白,这种时候,我——”
李伯辰一抬手:“隋兄用不着解释,我信你。”
隋不休一时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李伯辰便冷笑一下,道:“寻常人自然不会觉得是他们做的。他们到了这儿,当晚外公就发病,岂不是太明显。可只怕他们也这样想,反要出其不意。”
“倒是隋兄你,绝无理由做这种事。即便想,何必等他们来了再做?早几天的话,岂不是更方便——你知道他们刚才对我说了什么么?”
隋不休略松了口气,道:“说了什么?”
“他们说,这是你和大公使的计。为的就是将外公从我身边剪去,好叫我日后做你们的傀儡。又提出可就近调派军队来助我,还说如有需要,往后可长驻。”
“我岂不知他们的心思……无非是想借这机会将我控制起来罢了。要是我不肯,只怕还会对此处乡民讲,外公是我害死的。”
隋不休皱眉思量片刻,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你我是过命的交情,我不和你说假话。你,我信得过。可是大公,我信不过。如今外公不在了,我自觉不是大公的对手。有朝一日他真占了侯城想对我做些什么,只怕隋兄你也拦不住。”
“所以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他们了。但隋兄你先不要急——我问你,十天之内,能不能想法叫大公派一支先锋来?”
隋不休将李伯辰的脸色看了看,才道:“这个……或许能。”
李伯辰道:“那太好了——现在大公麾下都有哪些将佐?”
隋不休道:“我来的时候,还有统领赵舒、薛无定,百将方祁、裴准、熊罢。现在过了这些天,不知还在不在。”
“薛无定……”李伯辰皱眉一想,道,“我从前做统领的时候,倒是和薛将军谈得来。要他还在,能不能请他领一支先锋军?”
隋不休道:“此事我可以试着尽快办。”
李伯辰笑了一下:“隋兄,咱们两个现在说话,是只小人不君子。我答应叫临西军来,是怕大公。现在想叫大公的人来,是怕临西军。你们两家都留在我这里,我才能缓口气。可要是,临西军到了,大公的人还没到,只怕我真不得不投向一方了——你也不会乐意见到那种情景吧。”
隋不休道:“我知道李兄的心意了。你放心,无论如何,十日之内我必定叫人领一支先锋军来。”
李伯辰便起身拱手道:“临西君的人还在,那我就不便久留了,还请早些行事。”
隋不休还了一礼,走出门去。
李伯辰便在椅上坐了一会儿,将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都细细回想了一遍。
无论秦乐他们信不信自己的话,但派遣军队来此这事,他们该是求之不得的。这算是阳谋吧。
至于隋不休那边,也是一样的道理。隋无咎原本打算十日之后突袭此地,如今隋不休向他报了这个消息,又要求他派遣一支先锋军,他突袭的计划就算是被自己化解了吧。
不但被化解,只怕他那大军还得在山里再苦捱、等待几日才能做出匆匆赶到的模样。
不过依外公所言,之前隋无咎能占侯城,是因为自己这李姓王族相邀。可临西军要真驻到了孟家屯,隋无咎的心里怕是得好好掂量掂量——临西君尊重自己的意愿,允他待在侯城说得通。要因为他当年也是伐李的五国之一而将其截杀了,在法理上也说得通。
但李伯辰觉得,隋无咎此时已走投无路,必要冒险来试一试。到那时,他便不会再是自己的威胁,反倒自己的态度,于他而言是举足轻重的了。
他想完这些,靠在椅背上长出了口气。
外公叫自己去投李生仪,该是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已极为凶险。可他觉得,与其在李生仪那种“忍辱负重”,倒不如依自己的心思放手一搏。或许留在此间仍会受人挟制,但见势不妙可以走的。要到了李生仪那儿,怕走也走不了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计策在外公看来如何,其实也不能算是计策,只能说是顺水推舟罢了。他又细细思量一阵子,才站起身从后门出了宅子。
这些事都被摆在明面上,自己只能用到这个地步。但朱厚之事只有他自己知晓,或许如今能派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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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棚四面的秸秆帘子都卷了起来,微风送暖。地面也新近平整过,从前堆积的瓜果壳儿之类的腌臜物全扫去了。但即便如此,玄菟城白虎帮大当家白延保仍觉棚中浓重的臭气挥之不去,熏得他喉头直动,想要呕吐出来。
可此时他也不能去掩口鼻,亦不能因此起身换个地方。因为坐在他面前的便是最近在北境威名大盛的镜湖大将军朱厚。面对此等人物,要是说“怕臭”,那话没开口,气势就已落下三分了。
他只得皱眉道:“朱老兄,咱们兄弟人已经来了,茶也喝了。还有什么话,痛快讲了吧。”
说了这话,忍不住抬眼又看了看朱厚身后的那十几个护卫。
臭气就从他们身上来,像有人把一摊烂肉剁碎了又在粪坑里泡里几天,再塞进他们的肚子里。浓重、猛烈,把整个茶棚都裹住了。
这些人皆穿着破甲,外面裹着披风,头顶铁盔,又用黑布蒙了面。也不知道修的什么邪门功法,就这样还能行动自如,从来没磕着碰着。
朱厚的穿着打扮倒是低调,只是一身布衣。但一对招子雪亮,像能在晚上泛出光来。便见他嘿嘿一笑,道:“好,那我就说了——我看上你这玄菟城了。”
白延保身后的兄弟们挪了挪脚,但白延保弹指在桌上敲了敲,笑道:“朱老兄也想来我这地方发财?不是兄弟不讲情面,实在是庙小供不下大神——城里行市都有了主儿,哪怕我乐意,手底下兄弟们也不乐意。咱们挂挑子的,不就是给兄弟们寻活路么。”
朱厚道:“嘿,白老兄误会。我不是要去你那儿发财,我说的是玄菟城。”
说到此处,抬手往远处指了指:“我要这城。”
此处距城不到一里地,转脸一望就能瞧见青蒙蒙的城墙远处往两侧延伸。墙不高,还不到两丈。但以青砖建造,也算是很坚固的。
白延保愣了愣,道:“朱老兄,说笑?”
朱厚摇了摇头。
白延保皱了皱眉,忽然站起身一拱手:“这事儿你找错人了。兄弟们只想吃饭,不想送命,告辞了。”
他刚走开两步,听朱厚道:“白虎帮?他娘的,谁给想的这名儿,听着就像一帮土鸡瓦狗。”
白延保的脚步顿了顿,转脸道:“朱老兄,感情你今天是找不痛快来了?”
朱厚哈哈一笑:“我话还没说完——可要是叫白虎军,岂不是威风?白延保,你现在白虎帮大当家,就不想做个白虎军大将军?”
白延保笑了笑:“大将军可没那么好做。朱老兄从前不也是大将军么?现在还不是来求我?”
朱厚道:“哼,我做大将军的时候,手底下几百人,大破玄菟军。你们只知道我把老本儿给赔了,难道不知道第二天玄菟军就吓得拔营了么?”
“实话告诉你,那也是老子故意那么干。先把玄菟军给拼掉了、叫这城里兵力空虚,再来夺城!”
白延保哈哈大笑:“朱老兄,那你拿什么夺城?就凭你身后这十几个?”
朱厚将胸一挺,道:“还有你们白虎帮的人。你白虎帮在玄菟说了算,再把道上兄弟聚集起来,少说也有两三百。我还有些兄弟在南边,眼下正往这边赶,也有百来人。”
“可现在在玄菟城的兵有两百么?我看一百都嫌多。到时候你们在城里放火杀人,把城门给我开了,我再带人冲进去,这几万人的城还愁拿不下来?”
白延保想了想,转了身道:“朱老兄这也是好计。可是咱们凭什么听你的?再有,哪怕这城真拿下来了,你拿什么守?”
又抬手往北边一指:“倒不如你往北去。北边的什么山啊,湖啊,多的是。管你再封个什么镇山大将军还是巢湖大将军——山里的畜生保管没一个不同意的。哈哈哈哈!”
他身旁十几个兄弟同声笑了起来。但只笑几声,皆被臭气熏得咳嗽连连,忙挪脚站远了些。
白延保在笑的时倒是偷瞧着朱厚的脸色。此人成名多年,手上有些本事。今次他先出言不逊,自己才回以讥讽。但此人性情极为暴躁,要忽然动起手来也是麻烦事。
不过么……直到现在他竟还安安稳稳地坐着。要从前,早掀了桌子吧?这人是因为落魄、也落了威了?
待他们笑罢,朱厚才道:“凭什么?白老兄,凭这个成不成?”
话音一落,身后十几个护卫同时抬手,将面巾、铁盔取了下来。
一时间茶棚中人人呆若木鸡,白延保张了张嘴,将眼睛瞪圆,忍不住退出两步。他身后那些兄弟,有的双腿一软坐倒在地,有的一打挺儿晕过去了。
露出来的不是活人面孔,而是死人的。白延保这下知道臭气从哪儿来了。那脑袋都烂了一半,鼻子也没了,眼眶、鼻孔里,都有蛆虫在蠕动。他自是见过比这死相还惨的,却没见过如此模样,仍能行动自如的——
自己刚才和这些玩意儿待了那么久!?
他只觉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后脑勺也轰轰的热。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朱……朱老兄,你这是——”
朱厚站起身,随手从一个护卫腰间抽出一把刀。白延保忙往后一跳,可脚下没站稳,险些摔了。身子一歪撞在一个兄弟身上,要平时这兄弟定会将他扶稳,可如今早傻了,被他这一撞也倒了,又勾着别人。
几个人就这么一口气倒下五六个,白延保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却顾不得脸面这回事了。
他瞧见朱厚将刀一递,捅进那护卫心口又抽了出来,还刀入鞘。
那活死人却只低头看了一眼,仿佛捅的不是他。
朱厚转了身狞笑道:“白老兄,要叫这样的人守城,你看行不行?”
白延保此时顾得不再想许多,只觉朱厚邪门儿得叫人心惊,忽然记起“秘灵”这两个字。忙应道:“行、行!”
便要站起身。
听朱厚又道:“可眼下我这人手还不够,死得又太久,连你都觉得臭。不如你帮我忙,弄点儿人来成不成?”
白延保爬起来站稳了,道:“好说好说,朱大将军,我先回去找人商量商量,过晌午就给你回话儿!”
朱厚笑道:“何必这么麻烦,我跟你一起去!不过我又怕你把我给卖了。不如这样——现在你就来做我这白虎军大将军吧!”
白延保只见他眼中凶光一闪,立时意识到不妙。将手在腰间一拍,指上便多了一副指套,叫道:“——容我再想想吧!兄弟先撤了!”
他指间亮起一片电芒,正要挥手将朱厚拦上一拦,却忽觉得小腿一紧、一凉、一痛!低头一看——脚下土地中不知何时探出几只手,将他的腿脚都抓住了。他心中大骇,再往身旁看,只见茶棚附近的地下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拱,泥土沸腾了一般。
他忽然明白这地面看着为何是新近平整过的了。但一句“大将军饶命”还没出口,便被朱厚一刀送进了心口。
待茶棚重新平静下来,朱厚坐在桌前将茶饮尽,找了条帕子将呆立桌边的几人脸面擦净,血衣都扯了下来。此时白延保看起来仍宛如生时,朱厚拍拍他的脸,狞笑道:“操你姥姥的,你现在也不是畜生,不也同意了么?等老子进了玄菟,先把你家人——”
说到此处自己愣了愣,脸上神色一变,忽然又换了口气,道:“算了。看你也是英雄人物,本将军又何苦连累无辜。”
再发了一会儿呆,狠狠搓了搓脸,对白延保喝道:“走了!”
他当先迈开步子,白延保及他的那些兄弟便也跟在他身后走。走路的时候与常人并无二致,得仔仔细细地看,才会发觉他们的姿势其实与朱厚没什么差别。只不过人有高矮胖瘦,因此显得略略不同罢了。
这十几个人走了一段路,朱厚忽然站下,身后那些人便也随他站了。
——是他觉得头脑当中忽然金光一闪,便觉周遭的世界变得朦胧起来。下一刻,一个金光神人脚踏祥云出现在半空之中,天顶之上忽然雷云密布。
听那神人道:“朱厚,事情办得如何了?”
朱厚慌忙跪倒在地,道:“真君,事儿正办着呢——你老人家不要急,瞧见我身边这几个人没有?我现在是你的灵主,正要用这本领把玄菟给夺了!”
神人自是李伯辰这怖畏真君。朱厚是灵主,能役使阴灵在情理之中。可能叫阴灵附在死尸身上弄出行尸走肉,只怕多半是他体内那山君的本能使然。在隋国老家的时候,他自己也见过那冒牌的地师毕亥施展这手段的。
只不过,此种行事方式实在邪恶诡异。如今虽迫不得已之下要朱厚去拿玄菟,可以后终究会是在自己的辖下。倘若整座玄菟城的人都成了行尸走肉,那要这城还有什么意义?
他便沉声道:“哦?你有何打算?说与本君听听。”
朱厚立时道:“嘿,真君,我身边这人就是城里白虎帮的大当家。用他帮我混进城,再弄上百来具尸首一起,没人敢不听我的话。到时候我说的就是他说的,城里几百人夜里同时起事,先把守城的官儿宰了,再把城门一关,不就是我的天下了么?”
李伯辰道:“百来具尸首?”
朱厚愣了愣,道:“真君莫怪——不是我老朱不想多宰几个,只是嘛,这不是以往的一锤子买卖,要把城占了,总得待得下去嘛。玄菟这屁大点儿的地方,统共几万人,要我多杀了几个,往后事情就不好办了。”
“其实这百来个嘛,也用不着杀。玄菟城里好像有什么怪病,这些天死了不少人,听说那守城的官儿都——”、
朱厚说到此处忽然一惊:“真君,难不成是你老人家在帮我!?”
李伯辰便作肃然之色,道:“莫要多问。你做得好,天命自然就在你那里。朱厚,本君此番来,是为再给你指点一条明路。”
朱厚眉开眼笑,忙道:“真君请讲!”
李伯辰道:“日后你占了此城,南面还有许多大城、雄兵,难免来剿,可想过如何守住这天命之地?”
朱厚道:“回真君,懒得想那么多。再说不是有真君你保佑我么?到时候自然会告诉我的。”
李伯辰便道:“今日本君就告诉你——可还记得之前孟家屯那李伯辰?”
朱厚登时瞪起眼睛:“记得!那小子现在占了我的地盘!真君想叫我把他给办了?”
李伯辰在心里冷笑一下,口中却道:“本君推衍天数气运,知道数日之后那里或有一场大战。到时,你要率一支兵马,去那里助他。”
“因而这几日你的当务之急便不是守城,而是尽快调集人手。”
朱厚忍不住叫道:“我凭什么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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