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辰道:“此事该叫你知晓,但绝不可外传——那李伯辰与你一般,也是灵主。”
“你是我怖畏真君之灵主,他却也自号怖畏真君之灵主,此事颇为蹊跷,我疑心他所供奉那位,或许是我的仇敌之一。但此时你们二人都想出世,却可互为守望。他在西、你在东,便有大军来犯,也不得不忌惮另一方。”
朱厚听了这话,脸色变得古怪起来。犹豫一阵子忍不住道:“真君……你怎么还有仇敌?”
此人真是桀骜不驯。要李伯辰自己遇到这种事,断然不会问出口、叫“真君”质疑自己的愿心,可朱厚却不在乎。不过如此快人快语也总比背地里三心二意要好。
李伯辰便道:“此仇敌并非彼仇敌。他所供奉的那位,或许与我一般共同侍奉纯元帝君。我们二者代行帝君气运,亦敌亦友——你可知纯元帝君?”
如他所料,朱厚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纵使此人天不怕地不怕,听到“帝君”二字也得好好思量。世上能称得上帝君的只有那六位,这意味着极度强大的力量、对世间万物的绝对掌控。
许多秘灵也会称神,亦有自己的一界,可也没几个敢僭用“帝君”的名号。若一个秘灵说他所侍奉的另一个秘灵乃是一位“帝君”,无疑意味着那是一个自认为拥有可媲美六帝神力的太古秘灵。
——即便仅是“自认为”,也足以叫人心惊了。
朱厚思量片刻,到底没敢提“帝君”二字,只道:“没听说过……那一位。”
李伯辰便道:“你日后自会知晓。眼下便依我说的做——去吧!”
他不再理会朱厚,收了神通,遁出北极紫薇天,回到自己家中。
提起“纯元帝君”这个名字还有别的用意。他只从徐城口中听过这四个字,就连毕亥在谈及六帝君及三魔君的时候,都没说过这件事。但徐城是“风雪剑神”的灵主,所说的应当确有其事。
他眼下用着魔刀颇为顺手,之前李生仪也在找这东西,可见来历大有讲究。徐城既然说这魔刀是纯元帝君的一部分真灵所化,他就想弄清楚那纯元帝君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涉及到强大的太古秘灵,自己去打探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倒不如借着朱厚的好奇心来做此事,便可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李伯辰起身走出书房。他之前从常宅回到自己的宅子里,立时叫方耋传来了孟娘子。此时听着院外的叩门声、开门声,知道她是来了。
但还听到方耋颇为意外的一句“陶小姐”,便愣了愣——陶纯熙也找上自己门了?
他走出堂屋门,果真看到陶纯熙。她还穿着女官服饰,该是在离开常宅之后便往自己这边来了。未等他开口,陶纯熙便道:“李大哥,我半路上遇着孟大姐才知道你们有事要商量——那你们先说吧,我等等再找你。”
李伯辰道:“……陶小姐,我这边可能要说得久一些。”
陶纯熙笑了一下,看着方耋道:“那我先和方大哥说说话。”
她和方耋之间还算有私仇,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但只是不想被自己这样送出门吧。打她来到孟家屯,自己一直避而不见,这是为了不惹出麻烦。但此时要再将她“劝”走,那实在有些过分,倒成了新的麻烦。
李伯辰只得点头道:“那好,我尽快说完。”
他将孟娘子请进书房,又关了门窗。孟娘子坐下便道:“常老先生怎么样了?我也没法去看。”
李伯辰低叹一声道:“不好。”
孟娘子想了想:“是……”
李伯辰道:“说不好。乡亲们怎么说?”
“有的说是李生仪的人害的,有的说是那个隋公子。大伙都憋着一股气,还有人想去迎宾馆,但叫我们拦下来了。”
李伯辰心情沉重,可听了这几句话,倒稍微松快了些。他最怕的就是屯子里的人只重利,不讲情。但如今看人心还是大为可用。
他略一犹豫,低声道:“不是他们。但乡亲们要这么想,也没什么错。外公要有一天真不在了,只怕李生仪和隋无咎都会盯着这里,闹不好有刀兵之祸。要解决这个问题的话,办法倒是有一个。”
孟娘子道:“什么办法?”
李伯辰看着她:“就是我走。我走了,别人就不会在意一个孟家屯了。”
孟娘子愣了愣:“这可不行!”
李伯辰笑了一下:“为什么?”
孟娘子想了想,才道:“大郎和我刚才才说过这个事——是想到常老先生说起来的。国难之后,咱们这个屯子可不好过。隋兵过了一遭,之后山匪又来了一遭,那时候好多人都跑到山里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后来常老先生来了,日子才安稳一点。再等到这些年山匪也少了、隋人也慢慢守规矩了,还算过得下去。可咱们也不是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子,好点的,野菜树皮掺着吃,能对付一年,不好的,卖儿卖女,更不好的,想卖都没地方卖,老的背进山里,小的,唉。”
“要是早几十年,咱们这样的人盼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有个好官儿,别祸害人就成。到了现在呢,只想有个官儿——哪怕祸害人,也不会山匪那样子。常老先生在的时候,出事了咱们可以指望他。要是有一天他不在了,咱们指望谁?不就是指望你么?”
“李兄弟,我知道你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是真走了,咱们这儿倒是能安生一段儿。可这一段儿是多久呢?几天还是个把月?往后隋家人来了,会比你好么?山匪来了,会比你好么?你在的这些日子,大家伙嘴上不说,可都知道你是个好人。发药发粮,对谁都是笑模样——这样的人,去哪儿找?更别说你还姓李了。你要是真不忍心看到这里的乡亲受苦,就该留下来,像当初常老先生那样带大伙儿熬过这一遭。”
李伯辰的确是明知故问,却没料到换来这样情真意切的一番话。他心里有些感动,便道:“唉,我知道大伙儿的心意。只是怕我没这个能耐。”
孟娘子道:“你没这个能耐,还有谁有?你回来之前隋军把咱们这儿围了,虽说有那个隋公子的阵法,可大家心里都发慌,生怕有一天打进来。那天你带着方耋冲进来,这事儿回去一说,没有不佩服你的。都觉得你是以一当百的大英雄。”
“之后你不是还往北边去了么?一晚上的功夫北边的玄菟军就拔营了——这才是带了十几个人。大家都说,不愧是姓李的,不愧是王族公子,心里更安稳了。李兄弟,今天大家知道常老先生病重了,可心里想的不是赶紧躲起来、逃难,却是要去迎宾馆闹一闹——这就是因为底气足呀。这不都是你给的底气么?”
“你就放下心,人心都在你这边儿呢。即便有人是忘恩负义的——咱们的地也不给那种人谋生计。”
李伯辰忙笑了一下:“倒没这么严重。”
平时只觉得孟娘子做事很有手段,没料到如今也称得上果决。他问这些是想探探口风,现在心中大定了。倒是“人心”二字叫他颇有些感慨——之前外公所说的人心不是指寻常百姓,而是指更上一层。现在听孟娘子谈到了“地”,体会倒更深点儿了。
这孟家屯里许多人种的都是她家的地,她和孟培永这样的地主发了话,“人心”自然就跟着地走了,只怕在别处也是一般。
听他说了这句话,孟娘子便道:“那些管事也想跟你商量个章程,可常老先生昨晚病重,他们不好即刻就来找你,君侯,你该也把他们叫来。”
李伯辰道:“大姐提醒的是。但我有事先跟你说——”
先说的是建楼的事情。从往后的局势来看,此地不会再太平了,该尽可能动用人手尽快将围楼建起来。至于薪酬一类的事情李伯辰很有底气,糊口的粮食,在他这儿也不成问题,只需要人动员而已。
两人谈话的时候,听着院外人在小声说话。陶纯熙女子的声音稍清晰些,男子的声音则很模糊。李伯辰心道,这两人竟真聊了起来,难不成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么?倒也是好事。
待他和孟娘子将谁家能出多少人力的事都说完了,却听院外似是吵了起来。陶纯熙哼了一声,说“……先生未免口气太大了吧”。男子的声音则说“……纸上谈兵而已”。
李伯辰这时才愣了愣——那不是方耋的声音,而是方君风的。
正好事情已说完,他便起身推窗往外面看,只见守在倒座房外的两个兵脸上都有些想笑又不好笑的神情,陶纯熙脸上有些愤然之意,但未显露太多。看见李伯辰,只向门内道:“好,我既然是小女子,就不耽误方先生的功夫了。”
她说了这话,听方君风道:“我可没这么说。这种事分什么男女——”
方耋也瞧见李伯辰:“君侯。”
方君风便不做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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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辰向他点点头,对陶纯熙道:“陶小姐,我这边事情说完了,请进来吧。”
过得片刻,陶纯熙走进门。孟娘子同她打了个招呼,对李伯辰道:“那我先去把那些事给理一理。”
李伯辰起身道:“辛苦大姐了。”
待孟娘子离开,李伯辰发觉陶纯熙的眼神略有些怪。两人之前表现得有些生疏,他有意活络活络气氛,便道:“怎么听着你们吵起来了。”
陶纯熙道:“也不算吵——方耋和我说了几句从前的事,那人听到我在术学,就发了妄言。”
李伯辰猜陶纯熙口中的“妄言”或许是“女人也能教术学”之类的话。之前听方君风说话颇有风骨,或许眼下是在屋子里被关得久了,心中火气太盛。
他笑了一下:“那你怎么说的?”
陶纯熙道:“我就问了他几个术学上的事,他答不出,就说是纸上谈兵。又说我们学的那些在战场上未必用得上。”
这话也不能算全错——于此世的人而言。但李伯辰是懂得理论的巨大作用的,便道:“陶小姐别往心里去,他和我一样都是当兵的,粗人而已。”
陶纯熙沉默片刻,道:“李伯辰,你可不是粗人。”
听了“李伯辰”这三个字,他也沉默片刻。
不少人叫过他的名字,但绝大多数都是敌人。不是敌人的,或者叫“君侯”、“李将军”,或者叫“阿辰”。
但陶纯熙叫他的名字,听来感觉却不同。刚到陶宅的时候她称自己为李先生,后来陶家遇难她彷徨无措时,叫了自己的全名。这三个字在她口中并不意味着生疏、敌意,倒意味着亲近。当时他听了,心中亦泛起涟漪。
他的心倒是软了软,低声道:“真抱歉。这些天我太忙,昨晚又出了事,来不及和你说说话——你坐。”
陶纯熙轻轻地嗯了一声,坐下。双手在袖子里绞了绞,道:“……我能还叫你李伯辰么?私底下?”
李伯辰道:“好。”
“陶公怎么样?定尘呢?”
“阿爹还好。临西君叫他领了一支商队,在周边的府里贩些东西。定尘也还好,就是还不喜欢读书,可也比从前懂事了。”她顿了顿,“阿爹和他都老是念叨着你。”
李伯辰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一句话:“你不该来这儿。”
陶纯熙愣了愣,李伯辰自己也愣了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陶纯熙笑了一下:“我知道。可是我也做不了主——我和阿爹寄人篱下,总得听别人的话。要是当时跟着你走就好了,阿爹和定尘现在都会很高兴。”
李伯辰摇摇头:“我这里也未必好到哪儿去,唉。”
陶纯熙道:“昨晚……他们两个人都没出过去。”
“嗯,这事我信你。”
“我听说……你娶妻了。”
李伯辰笑了笑:“嗯。”
“那她……”
李伯辰想了一会儿,低声道:“她是个很好的人,只是身不由己。不过早晚有一天我会把她找回来。那时候,也许你们还能做朋友。”
他说了这话,轻出一口气:“纯熙。”
陶纯熙愣了愣,目光殷殷地望向他。李伯辰垂眼看看桌上的纸,道:“要有机会,找个由头就快走吧。这儿实在不是好地方,可你才是大好年华。”
陶纯熙的脸慢慢泛白,但抿了抿嘴,站起身微笑道:“好,我听你的。那……我先回去了。”
李伯辰没做声,她慢慢走到书房门口。迈出去一步,忽然转了身,道:“李伯辰,你真要我走吗?就这样?”
她眼中泛起水光,李伯辰叹了一声将要开口,陶纯熙又道:“我们在那边一点都不好。阿爹说李生仪对我们礼遇有加,可就是我也觉得心里慌,他为什么这样?我从前在璋城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现在知道了……阿爹也不是天,好些事情他也没办法。阿爹从前跟我说女子要有依靠,我说术学里才不这么说。可是现在李伯辰……我真想有个人能带我远走高飞……我……”
她落下泪来:“我后悔那天晚上没真叫你带我走。”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陶小姐,曾经沧海难为水。”
陶纯熙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倒又多落了几滴泪。她将这话念了一遍,凄然一笑:“好……李伯辰,那我走了。”
等她走到院中,李伯辰听见方耋低低叫了一声陶小姐。他也没起身,只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从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句话实在有些过分,可他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知道陶纯熙是个性情中人。
她是女子,平时虽然看着恬静温和,但心里有一团火的。之前的夜里叫自己带她走,今天又如此说——这种事,在他来处也不是每个女子都做得到的。这团火,要遇着对的人,或许轰轰烈烈,可要错付心事,只怕反噬其身。
自己不是那个“对的人”,与其叫她心中惦念,不如一下子绝了情。
但愿她这样的性子,不会因爱生恨。
隔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走到院中。方耋见了他忍不住道:“将军,陶小姐她……”
李伯辰道:“方兄,由她去吧。”
他又走到倒座房门前,隔着门板道:“方君风,谢愚生,之前我说要你们待七天再走——”
方君风立时道:“怎么,现在反悔了?”
李伯辰道:“现在你们想走就可以走了。”
说了这话他抬手在门外一拧,便将铜锁扳了下来。门被风吹开,他闻着淡淡的骚臭之气。这几天慢慢热起来,他们在屋子里该也很难过。
屋内两人脸上都有讶色,谢愚生瞪眼道:“你当真的?”
李伯辰笑了一下:“不瞒二位,我这边出了些事情。过几天,只怕临西军要来,一支隋军也要来。我本想叫二位帮我练一支披甲车队出来,一位做统兵将军,一位做参赞将军,但如今我这想法都要泡汤——咱们也没有私怨,还是给你们一条生路吧。”
两人对视一眼,方君风站起了身。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低叹口气——他要放这两人走是真心的。既然留不住,不若叫他们也回去报个信,将水彻底搅浑。只不过他这辈子从没给人倒过坐桶,前几天做了一回,他们竟一点也不领情,实在有些委屈。
可方君风却道:“造披甲车队?你手里有多少人,竟然想要个车队?”
李伯辰微微一愣,但想了想,道:“现在只有二十来人,将来么,可能有几百人。但就这几百人,我也想要一支三十或者四十辆车编成的车队。”
方君风皱眉道:“为什么这么多?”
和隋军如今的军制比,的确算是多了。无量城中一万守军,披甲车不过百余辆。几百人要三四十辆,是多了十倍不止。李伯辰笑了一下,只道:“不是我想要的多,是别人低估了这车的威力,从前也不大会用。”
方君风想了想:“你说别人不会用,难不成你会用?”
他自然也不算会,只是心中隐约有个大体概念。要叫他细细地谈,或许会被指出错处,但此时他只微微一笑,惜字如金:“在南方不好说。可李境,处处都是大平原,那么战法便是——钢铁洪流,闪击战。”
方君风的眼睛一亮,看着忍不住要说些什么。但顿了顿,仍道:“我就当你用兵如神吧,可你知道造披甲车有多麻烦、又需要多少东西么?”
李伯辰沉声道:“我既然有这样的想法,自然能解决。”
方君风立时道:“你自己来解决?你这里不过千把人,当兵的也没几个——你当随便拉个人,都能开这车?”
李伯辰道:“所以才想请二位帮忙。”
方君风便不说话了。思量片刻,转脸看了看谢愚生,道:“我这谢兄弟是李人。现在被你捉来了,再放回去,只怕没有好下场,他该留下来。”
谢愚生听得此处,低呼道:“车长!”
方君风又道:“至于我么,回去了顶多是被发成个小兵,性命倒是无忧。可这辈子,只怕不会叫我再进车里了。我这一身所学,多半都在车上……李将军,你真这样看重披甲车?”
李伯辰笑了一下:“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给人倒坐桶。”
方君风终于也笑了一下:“那,我也可以留下来看一看。要有一天觉得你做的和你今天说的是两码事——我那时候走,你会答应么?”
李伯辰今天头一次打心中泛出一丝喜气,肃然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到那时候你想走,自然可以走。”
方君风点点头,又看谢愚生:“谢兄,你看怎么样?”
谢愚生叹了口气:“我听车长你的吧。”
方君风便忽然半跪,将拳一抱,道:“李将军,受我一拜。”
谢愚生也木着脸拜下。李伯辰忙将两人依次搀起,握了握他们的肩膀,道:“得二位相助,李某真是三生有幸!”
说了这话,他忍不住又微微转脸往院外看了看,在心中低声道:多谢你,陶纯熙。
四月二十二,天热了起来。秦乐翻身跳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的十将,走入中军营帐。他在门口的时候停了停,看一眼帐外竖立的那杆黑色大旗——这是统御三千人的统制旗,上书“黑鹄”二字。
入帐之后看到黑鹄军统制曹文正端坐案前,盯着案上舆图眼睛一眨不眨,便暂未做声。自己走到一旁提壶倒了杯凉茶慢慢地喝,边喝边想,此人到底要做什么?
八日之前常休病重,李伯辰向临西军求援。三日之前,原本驻在锦州的黑鹄军便由曹文统领,一路北上,扎营在孟家屯五里之外。
这儿离孟家屯五里,离侯城之外的隋军大营也有五里。抵达当日曹文率了亲兵队往屯里去,见了李伯辰。双方客气地说了些话,之后曹文便以尚有军务为由告辞,全程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打那天到如今,他再没见过李伯辰,也不曾对自己和尉东山传达过君上的钧令。这叫秦乐觉得愈发古怪,不得不亲来营中问个明白。
前几天已经来过几次,但曹文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说。到今日,秦乐心里渐生出些火气。他将凉茶喝了一半,又把陶盏在手里捏了捏,忽然一抬手,丢到曹文面前的案上。
尚有半盏水,一些泼在舆图上,一些泼在曹文的脸上。曹文吓了一跳,将身子往后一仰,先抖掉舆图上的水,再抬手擦了擦脸,看着秦乐道:“哎呀,秦将军你来了?这是做什么?”
秦乐冷笑一声:“曹将军,这话是我想问你的。我给君上递的信,说李伯辰果有归顺之意,君上就指派你带兵来了。可你到了这儿一不跟我说君上有何意示下,二不与李伯辰接洽——要过些日子情势反复,大好形势一朝败坏,纵使君上宽厚,我也绝不饶你!”
曹文苦笑一下,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帕子,一边擦脸一边道:“秦兄,你性子也实在太急了。就凭你我的交情,从前真能对你说的事情,我会不讲么?来,你先坐,听我给你说——”
秦乐愣了愣:“从前?什么意思?”
曹文将帕子丢在桌上,笑了一下:“前几天我不说,是因为没得着君上的确信。今天么,君上钧令刚到,我本打算晚些时候再跟你讲,可也赶上你来了。那——”
他忽然将脸一板,喝道:“临西君谕告,秦乐听令!”
秦乐犹豫片刻,站直行了个军礼,沉声道:“秦乐在!”
曹文道:“君上说:曹将军,你到了之后对秦乐说,此事他与尉东山做得很好,已有大功。他性情急躁,你老成沉稳,就叫他先以你的意见为要。”
他说了这些之后顿了顿。隔了一会儿秦乐瞪眼道:“没了!?”
曹文重笑了起来:“就这些,没了。不过秦将军,有了这道谕告,别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对你说了——请坐吧。”
秦乐皱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下。
曹文便正色道:“已证实,李伯辰确非北辰灵主。君上的人找到了常高宜曾经找的那孩子,详查一番之后,可以确定那孩子才是。”
秦乐忍不住挺起身子:“果真!?那现在呢?”
“那孩子已经死了,照理来说气运该落在旁人身上。但君上说,那孩子留下一个东西,或与气运传承有关,叫你我详查此地,看那东西是否之前被常高宜带来了李伯辰这里。”
秦乐闻言稍愣,道:“君上没说到底是什么么?”
曹文笑了笑:“纵使说了,你敢听么?王姓气运传承总有不宣之秘,叫我们知道了还了得。不过秦兄你之前对君上说李伯辰也有点不对劲,是觉察了什么么?”
秦乐想了想,低哼一声:“曹将军,要这不对劲也涉及气运传承,那我说了你敢听么?”
曹文道:“秦兄这是还在对我动气?我也觉得秦兄你的才华在我之上,可君上钧令叫你我一主一辅,我也没办法。秦兄纵有不满,也最好等此事了结再对君上去说吧。”
秦乐哼了一声:“我哪敢有什么不满。既然是君上的意思——那这孟家屯里的一切就都交给曹将军接手。不过,李伯辰即便不是北辰灵主,眼下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你数日不见他,到底什么意思?”
曹文笑道:“秦兄,你觉得他举足轻重?我倒不这么看。”
“这人既然受封做了武威候,便是君上的人了。你觉得他如今也是李姓、身份尊贵,可再想一想看,他也仅是在我们这里尊贵罢了。要离了我们去了别处,哪有尊贵、轻重可言?”
秦乐愣了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曹文道:“你之前说李伯辰答应叫咱们驻军于此,他来提供物资供应。但我想了想,觉得此事不妥——孟家屯既然处于我们的庇护之下,那就不需要两个主人了。”
“过些天隋军真到了,我们便借此机会叫他将手中权力都交出来。要能将关乎气运传承的也交出来,那自然可以享享富贵,是最好结果。要不肯,只怕要用强。所以这些天么,其实我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懒得同他见面罢了。”
秦乐道:“你想叫他做傀儡?”
又冷笑一声:“曹将军,那李伯辰从前也是统兵的将军,不瞒你说,我觉得他是个可用之才。原本对君上说的时候,就想将他招揽,而非如你这样的挟制。且你有没有想过,你要真这么干,他一怒之下翻了脸,我们怎么办?”
曹文笑道:“他兵不过三十,人不过一千,拿什么翻脸?倒是如今得指望咱们保全性命,自然是我们怎样说,他就得怎样做了。”
秦乐略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曹将军,我记得你以前是隋人吧。你和他有旧怨?”
曹文愣了愣,又笑了一下:“我随家父来李境的时候不过两三岁,和隋人又有什么关系?”
秦乐便不做声。再想一会儿,道:“我记起来了。曹将军的祖父,曾是隋境当中一个宗派的宗主吧。那宗派,就在璋城一带?”
曹文的笑意仍挂在脸上,但不说话,只盯着秦乐看。
秦乐冷笑一下:“怪不得。我是听说李伯辰在璋城杀过一个宗派的修士,难不成就是你们那派的?曹将军,眼下是关乎我临西气运的大事,你却要因旧怨、结私仇?”
曹文叹了口气,道:“秦兄,给君上的信是你报的,要以势迫人的计谋也是你提的。你自己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可到了这时候,却忽然为那李伯辰说话?”
秦乐道:“要取胜,自然要无所不用其极。可这种手段也分是为了什么——我为了叫君上麾下多一个将才,曹将军你呢?”
曹文摇摇头,道:“罢了,我不和你争这事。但我所要做的,之后自然会向君上交代。秦兄你如果不愿意帮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秦乐站起身道:“好。告辞!”
但走了两步去,曹文道:“秦兄,此处是军营,君上叫你助我是军令——我想你还是先将那边的事情细细说一说,再走不迟。”
秦乐哼了一声:“你还是找李伯辰自己问吧!”
他说了这话便撩开门帘走出去,曹文却也未拦。过得片刻,待帐外的马蹄声也远去了,才忽有一人道:“他会不会坏事?”
曹文想了想,道:“不至于。秦乐这人心直口快,对君上的忠心却没问题。毕竟我们都是金枪班出身的。他最多是撂挑子不干,不会站到李伯辰那边去。”
说话人便从帐中的屏风后走出来,又道:“那他这人倒是有趣儿啊。”
曹文苦笑一下:“世家子,谁又敢真拿他怎么样——应先生,你觉得常休现在到底死了没?”
那人道:“你问的是哪个死?”
曹文道:“我实在也说不好。”
那人便笑:“是啊。李伯辰虽然不是北辰传人吧,却还是个灵主。阴差去勾常休的阴灵,他打走就是了。所以说,常休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间。不过我觉得么,等隋无咎的人也到了,生死也就落定了。”
曹文愣了愣,道:“这怎么说?”
那人道:“他可不是莽夫。我头一回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就差点被他摆了一道。常休忽然病重,他难道一定就真信你们了?我看他不信你们,也不信隋不休。只不过因为没了常休也就没了外援,索性把你们都拉来搅成一团。”
“要这么看的话,常休该是的确病重要死,而不是装的。所以说等隋无咎的人到了,他必然得选择投向一方——那到时候,自然见分晓了。”
曹文想了想:“要真这样,咱们只等着也不是办法。应先生你和他打过交道,觉得他会不会还有别的手段?”
那人笑道:“当然会有啊,他可是灵主么。我这几天暗中观察,发现他往山里去了几趟。不过他有阴兵,我不敢靠前只能远远瞧着,结果发现他可能想要打此地山君气运的主意。”
曹文一愣:“他想干什么?自成山君!?”
“这倒不会。但有可能想自己封个山君出来。”
“……他怎么封?”
“曹将军这就有所不知了。山君是什么?是与气运融合了的地上灵神,本质上不就是阴灵加气运么?从前大家不敢杀掉山君换一个阴灵上去,是因为那么干要遭雷刑的。”
“可这些年李境之内乱成一团,北辰气运又不知所踪,李伯辰要真是个秘灵灵主,这么干也不稀奇。不过曹将军放心,我和李公初识的时候,我就在打山君的主意。对付地上灵神,我是在行的。”
曹文这才松了口气,道:“那就多谢应先生了。”
那人哈哈一笑:“本教主既然答应辅佐君上,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又道:“曹将军且安心。等入了夜,我就再去那边探一探。”
……
入夜。
墙已立起来了。黝黑粗大的原木做墙体,根根都有三丈、九米多高。这些原木被李伯辰带人从群山中的原始森林里砍伐出来,又在那一界养了四五天的功夫,虽称不上坚逾金铁,但实际上也没多少差别了。
寻常的刀剑砍上去,只能溅起火星、留下一道印子。以火去烧,也得烧上小半个时辰才能叫这宝木略略发热,但没法点燃。唯一的缺点便是不如金石一样重,但在立墙的时候,在底下挖了深坑,再填入同样养过的大石,将原木底部夹住。如此一来,与寻常城墙相比虽只有“薄薄”的一圈,却也是难以撼动的了。
但城墙的墙头也很宽,可以过兵走马,这木寨墙一时间却难以做得那么厚,周盘便又叫人在墙头以寻常木材架设了栈道一样的东西,也勉强合用了。
他之所以执意要将这墙建得这样高,其实是为了防妖兽。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有缓和的余地,与妖兽之间却没有。日后要是有机会,他还打算在雷云洞天秘境中的那座小岛上也建一座这样的寨子。要有一天这里不得不放弃,还可退回到那儿去。
今晚还是月亮地,黝黑墙体被镀上一层银光,投出大片阴影。这圈寨墙将一整片小山坡都圈了起来,新建的一些棚屋尚未完工。李伯辰本以为叫人搬进来要费上不少功夫,毕竟此世的人都很恋家,即便只是在屯子里搬来一个新住处,也会舍不得从前经营起来的一砖一瓦。
可没料到先有常休之事,之后临西军又来了三千人驻在五里之外,竟叫搬迁之事没有多少波折。二十多年前的战争在人们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发觉可能会再经历一遭,竟大半都是主动要求躲进这墙内了。
李伯辰抬手在木墙上摸了摸,心里终于觉得稍微踏实了些。眼下这些,并非旁人赐予的,而算是自己一手打造的。离开无量城的时候只想过安稳日子,绝没料到如今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尽管这方天地仍处在惊涛骇浪之中,不晓得能维持住多久,却终究已有了一个“根”。
他轻出一口气,正打算如前几夜一般再沿墙巡视一段看看,却忽然听得墙头传来轻微的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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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他的队伍已从二十多人扩充到近百人,墙头的木道上也有人值守。他想或许是守墙的兵弄出来的声音,但心中又跳了跳,退开几步往上看。
墙头燃着火把,但不能照亮全部,他看到阴影当中有一个黑袍人。
李伯辰立时按住刀柄,喝道:“什么人!?”
那人道:“李兄,是我啊。”
说了话,一展身跳了下来。这墙三丈高,他落得倒是稳。待站定了,笑道:“李兄今夜兴致不错啊。”
正是应慨。
李伯辰皱了皱眉,道:“是你?你来做什么?”
应慨愣了愣:“李兄,咱们打过两回交道,我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何以如此横眉冷对?”
李伯辰道:“可能因为你来历不明吧。这一次想告诉我些什么?”
应慨笑起来:“想知道我的来历,问就是了嘛。你不问,岂知我不说?”
他顿了顿,却见李伯辰只盯着他,并不言语。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吧,看来得本教主先奉上点诚意。那我要是告诉你,曹文想要寻机夺了你这寨子、再将你控制起来,咱们还能不能做朋友?”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这我也能想得到。”
应慨又笑:“那,曹文的祖父是璋城三老洞天的修士,他算是那洞天传人,你杀了宗主叶成畴,算与他结怨——这事难道你也知道?”
李伯辰心头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又怎么知道这件事?”
应慨背手踱了两步:“不瞒你说,我如今在辅佐李生仪,眼下就在曹文的中军大营里。”
李伯辰愣了一下:“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你可是说,给别人做事,不如给自己做事——”
应慨一摆手:“欸,李兄此言差矣。我虽然说是辅佐李生仪,却是借助他的力量壮大我的声势、扩宽我的眼界,这就不是为自己做事么?何曾变过?”
此人倒是怎么说都有理。只不过他修为不算高,手里也没什么人,何以会被李生仪看中?李伯辰心中一生出这念头,忽然想到他那阵法。
“你把那阵献给李生仪了?”
应慨道:“是啊。李生仪之前以为你是北辰灵主,那自然是可以名正言顺封山君的,他总得有点应对的手段。我给他的东西,正投其所好。”
他说了这些话,李伯辰的态度倒有所缓和,便道:“你将这些告诉了我,想要什么?”
他本以为应慨此番还会神神秘秘,却见他抬手一指:“要你头顶这盔,腰间这刀,成不成?”
李伯辰笑了一下,心道这人说话果真还是藏头露尾。但刚要开口,却见应慨目光炯炯,眼睛一眨不眨。
他愣了愣,此人说的是真的?
他便道:“为什么要这两样?”
应慨到底收起笑意,道:“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话么?往后你成了一方诸侯,得帮我找东西。可我没料到,第二件竟然也叫你找着了。就是这盔。”
李伯辰思量片刻才道:“你是说,我这盔,和我这魔刀,是同一类东西?”
应慨道:“李兄真不知道?”
这人说话别别扭扭,李伯辰实在有些不痛快。但这盔本该是北辰帝君未证大道之前所有,他却说和这魔刀一样,都是徐城口中的“纯元帝君”的东西,这叫他起了兴趣。
便想了想,道:“你是说,纯元帝君?”
应慨忽然色变,低声道:“李兄,往后不要轻易提这名字的好!”
李伯辰一笑:“这么看我是说对了。不过应兄你是找错了。我这盔,乃是北辰帝君未证大道之前所有,并非那一位的。”
应慨愣了愣,也不知思量些什么,才低声道:“李兄,你既然知道纯元帝君,那知道隐元会么?”
隐元会?倒是也元字……此元就是彼元么?他便道:“应兄,你和人说话,是惯常以问作答么?”
应慨这才笑了一下,道:“好。你嫌我说话不痛快,今日我可就痛快说了——只盼你听过之后,不要吓着,或者把我给杀了。”
李伯辰也笑了笑:“李某算不上胆大包天,却也还不至于被几句话吓成这样子。应兄请说吧。”
应慨便将手掐了几个决,才肃然道:“李兄,你有没有想过,当初为何五国伐李。伐李之后,这李境当中的在世灵神又为何没了约束?”
“世人说是因为李国国君触怒北辰,因而失了眷顾,可要是……北辰出了事呢?”
李伯辰握了一下刀柄,又松开,道:“你不想说就不说,何必开这种玩笑?要知道我也是姓李的。”
应慨笑了一下:“那你就当玩笑听吧——譬如说,天地初开时,世间唯一正神乃是纯元帝君。之后与强大邪力争斗陨灭,才生出万物。但帝君气运毕竟还在世间留存一些,化作奇物,随世事变迁而变幻形态。”
“人茹毛饮血之时,或许是一根大棒、一副皮毛。文明初生时,或许是一柄铜剑、一领皮铠。之后修法大盛,群雄并起,便有人得了这纯元留下的遗物,大有一番成就。”
“可纯元,乃是至纯至阳之气,但世间万物却都有阴有阳。这位强者久被纯元遗物浸淫,阴阳不补,便有了隐患。大成之后,或许会想法子来解决这隐患,却不慎触及当初与纯阳争斗的那股邪力,一朝陨灭。”
应慨沉默片刻,又道:“李兄以为如何?”
李伯辰微微转脸往周遭瞧了瞧,见附近无人。墙头木台上也没什么声响,或许是值守的兵被应慨弄晕了。便道:“你知道的这些,都是隐元会的说法么?我记得你说过你从前家世显赫,既然你这堂堂教主都为此会做事,想必会里也人才济济吧。”
应慨一笑:“哦?李兄感兴趣了?说实话,隐元会中人也是天南地北,但数量不多。我呢,算是为隐元会做事,可或许隐元会也算是为我做事。”
李伯辰道:“第一次见你,你想要这刀。我猜猜看——你想做灵主?纯元灵主?”
应慨道:“算是吧。但刀上的真灵,已经被你镇压了,这盔也一样。”
李伯辰道:“要你说的那位纯元真是开天辟地第一灵神,真灵怎么会被我给镇压?”
“我也想不通。所以我今夜才来把曹文想做的事情告诉你——李兄,对我而言你可比什么李生仪有价值多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那要以后,我又找着了别的,还要送你?这就是你不对了。那天晚上你对我说要帮你找东西,却没说那东西究竟是何物。如今我得了这刀、这盔,觉得对我大有帮助,也想要凑成一套的。”
应慨皱起眉,似乎有些意外:“我可一直觉得你是个大丈夫,一言九鼎的!”
李伯辰微微一笑:“你这话也不错。要么,这样吧。要是我找着第三件,可以暂时借给你。要你真凭借那东西成了灵主,就再还给我,如何?”
应慨正要开口,李伯辰又道:“但你也得给我交个底。你们这隐元会,究竟想做什么?搅动风云大势?为那位纯元争得香火信徒?”
应慨将他看了看,道:“李兄这么感兴趣,不如也入会吧。”
李伯辰笑道:“我得好好想一想。要你会中人都像你一样知道这些纯元之类的事情,只怕我要不得安生。你想,人道我有北辰气运在身,你们却觉得北辰已死。纵使我想叫你们助我图谋天下,却也得想想得了天下之后,你们会不会反客为主。”
应慨道:“这倒不必担心。纯元这事,自然是只有我……”
他说到此处忽然收声,盯住李伯辰。
过得片刻又抬手在眼上一抹,沉声道:“嚯,李兄你的雄兵看起来大有长进了。怎么,今夜想把我留在这儿?那可就不是你了。”
李伯辰按住刀柄,并不言语。
应慨肃然与他对视一会儿,忽然笑道:“我说,你不会要来真的吧?”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慢慢将刀抽了出来。
应慨脸色一变,立时道:“我对你可绝无恶意,反倒觉得你是最适合与我们合作的了。你担心北辰这事?我说了又会有谁信?反正你已经是灵主,难道还在乎什么北辰气运么?”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手却在袖中动个不停。李伯辰向前踏了一步,应慨立时将袖中符纸一搓,整个人腾的一声化作一阵青烟,直往墙头飞去。
李伯辰正欲纵身而上,却忽然听得寨墙北边传来三声号角。他心中一凛——秦乐使人布下这号,明令只有在觉察外敌时才能吹响。要只响一声,或许有新兵误操作的可能,可如今响了三声,该绝无差错了。
北边有人来了,该是隋无咎的先锋!
可他此时心里倒是没来由地一阵松快——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应慨“留下来”。既然赶在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或许意味着“不该留”吧。
他便将刀还鞘,飞奔去北边寨墙。墙边已聚了一些兵,方耋正在整队。见李伯辰来了,沉声道:“君侯,北边山口边来了一支人马,说不好多少人。”
李伯辰应了一声,正要登上城头,方耋却又道:“是外面的斥候回来报的信,说,在军中看到一面白底蓝水大纛。”
李伯辰一愣:“没看错?”
“该是没错。”
他忍不住握了握刀柄。白底蓝水纹大纛,那是隋无咎的公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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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上有一条由火把构成的长龙,从群山中蜿蜿蜒蜒,向孟家屯开来。
站在墙头看,已能依稀瞧见那面大纛。周围有甲士护卫,铁铠在月色与火光下闪亮。半空中则有数十羽人列阵环绕,身上的羽盾亮着蒙蒙的光。
正中间那大旗之下有一庞然大物,身上竟也闪耀着铁甲似的光。李伯辰眼尖,一下子就看出来那是一只浑甲兽。只不过这家伙比他在无经山中遇到的那只还要大许多,就像一栋大屋一样。
这畜生最是桀骜不驯,此时却低着头乖乖行走,像牛一般。往它背上看,就能明白是何缘故——几根手臂粗细的铁柱扎进它的身体当中,其上托着一个铁台。那铁台上有一尊乌沉沉的宝座,当中端坐一人。
看不清楚那人的脸,但就应该是隋无咎了。
本说派前锋来,难不成是因为知道临西军发了三千人,他按捺不住自己来了么?
前军队伍在结界之外停了下来,但后续的大军还在从群山当中源源不断地走出。李伯辰按着刀柄远眺,听得身后蹬蹬蹬一阵响,略转脸一看,是隋不休与秦乐走了上来。
隋不休走上木台便道:“李兄,那是我君父的公旗吧?你派人去了没有?”
李伯辰道:“还没有。”
隋不休愣了愣,道:“要不然我去吧。”
李伯辰看了他一眼,道:“先不急。大公远道而来,该先要整军扎营。等他那边弄妥当了,我们再派人不迟。”
隋不休张口又要说话,秦乐笑了一下:“隋公子,我记得你从前也在无量城吧。照理说一支大军发来,不知是敌是友,总该先遣人通明来意、双方接洽、之后才好驻扎。可彻北公趁夜行军至此,前军一直抵到结界下面——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把这里给夺了呢。要我说,真别急,看看彻北公怎么说嘛。”
隋不休不看他,只对李伯辰道:“李兄,我君父绝无恶意。”
李伯辰笑了笑:“我自然信得过你,也信得过彻北公。”
便转了身道:“方耋。”
“在!”
“你带亲兵队去,问问大公打算在哪里扎营,要不要些粮草伤药。”
方耋道:“得令!”
他转身点了几个人,要走下木台去。可这时众人忽觉天顶微微变得亮了些,抬眼一看——
隋不休所设结界本在天顶幻出一片色彩斑斓的奇光,此时那些奇光忽然变得更加闪耀,开始如浪涛一般急剧地变幻不定、汇成一片,竟变成了雾气似的白光。
而将孟家屯围住的结界本是透明的,此时也忽然在空中现出微微扭曲的轮廓,仿佛变成了一面琉璃罩子。
见此异变,寨中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秦乐微微一愣,瞪眼看隋不休:“隋公子,你们要做什么!?”
隋不休也愣住,隔了一会儿才道:“我……李兄……”
但李伯辰按着刀柄,脸色未变,只道:“方耋,不必去了。”
他这话音一落,只听天地之间传来轻微的、“波”的一声响,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气泡破碎,叫结界之内所有人的耳朵一时间鼓鼓胀胀,十分难受。
天地之间的奇光异彩瞬间消失,隋不休所布下的结界破碎了。
秦乐喝道:“你们要夺城!?”
不待隋不休开口,李伯辰便道:“秦将军,稍安勿躁吧。你我也不是没想过眼下的情势。”
秦乐这惊诧愤慨,在他看来多半不是完全出自本意。倒是如今隋不休这茫然模样,该是真心的。没人会觉得彻北公隋无咎这样的人物真能乖乖接受安排、直往侯城去。只不过也没料到他竟叫大军直逼此处,又顷刻之间便将结界破了。
隋无咎能破去结界这事,其实李伯辰也不觉得意外。
他是五阶洞玄境。修行人在灵照境时,可模糊地觉察到气运所在。至洞玄境,便能如自己这灵主一般,将气运看得清清楚楚了,甚至可以利用气运,修成地上灵神。
他这修,可并非叶成畴当初那般先骗得气运,再舍弃肉身、附上去。而是以自身之力调集小范围之内的地气引入肉身,待地气与灵力融合,将肉身炼成灵体,成就与生前毫无二致、亦有清明灵台的灵神。
只不过,世间修至洞玄境者并不多见,真化成了地上灵神,也是将自己束缚在了一地、修为再难增长、且要遭受天罚雷刑,因而几乎无人这样做罢了。
孟家屯这结界只是隋不休借用周边地气所设,远无法同北边曾设想的中州结界相比。隋无咎如此无双修为,能将它破去实在不足为奇。也因此,李伯辰才急着立了这寨子。
结界一破,隋无咎的大军立即开拔,直往寨子这边来。双方相去还有一两里地,但几乎已能听到隋军的号令声。
前几日已针对这种最坏情形做了准备、训练了兵卒。如今一声令下,墙上墙下便忙碌起来。守城的滚油、擂石、吊锤之类都被布置起来,寨中的居民百姓也被约束一处,只再挑了些身强力壮的充作劳力。
可直到此时,李伯辰心中也并不很慌张。五里之外还有临西军,隋无咎便是要打,也得先探明临西军动向。此番先破了结界,又大军压来,或许只是想示之以强——他毕竟是客军,又在群山中苦捱那么久,纵是铁打的精兵,也都乏累不堪了。
他刚才说了那句话,秦乐便不再出言讥讽隋不休,只对李伯辰道:“君侯你放心,我之前也叫人去传了信,我军这时候该也在拔营了。”
说了这话又看看隋不休,到底没忍住,道:“隋公子在墙头,彻北公也不会怎么着吧。拖住半个时辰,我军一至便可。”
李伯辰点了下头:“有劳秦将军。”
隋不休叹了口气,抬手摸上腰间的长剑。不待一旁方耋喝止,便连鞘扯下丢在地上,道:“李兄,我绝无害你的心思。”
李伯辰也点了点头,但心中叹了一声。或许没有害我的心思吧,只不过和秦乐他们一样,都想叫我做个提线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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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两刻钟,隋军前军距寨子不过一箭之地。此时守备已布置妥当,墙头众人皆无声息。李伯辰看了看身边的兵卒,见不少人脸色铁青,还能渐渐听着轻轻的“咔咔”声。
该是有人在发抖,甲片撞击所致。
隋军如果真想攻城的话,要用这两千人夺寨,倒是可以将寨子全围了。不过他们远到而来没带攻城器械,只靠人来堆这三丈寨墙怕得吃大亏。且他这百多个兵撑过第一波攻势,只要能活下来,不少人心中的恐惧便也退了。
只是隋无咎是洞玄境……要他出手,变数可就太大了。
李伯辰在心中模拟一番可能的攻防,一个念头便在头脑中反反复复地闪——要不要叫朱厚领兵来。
前些日子他已夺了玄菟城,而玄菟军似乎将隋无咎的队伍视为更大威胁,没有回援。如今朱厚已在城中聚起一支千人队伍,虽都只是乌合之众,却也算声势浩大。
可朱厚这支队伍,不到万不得已时最好不要用。眼下……算不算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他刚想到此处,却听隋不休道:“李兄你看!”
他当即收神往前看去,见隋军前锋竟转了向。
本是直往寨子来的,如今却相去一箭之地,转往侯城的方向了。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将紧握刀柄的手放开,才感觉到手心里已全是汗。
看来被自己料中了。隋无咎只是想示之以强。要自己绝不会做这种令人心生警惕、无意义的事。但这位彻北公到底是个枭雄,他心中愤懑不平,打算以此宣泄吧。
作为洞玄境的强者,也的确有此底气。
见隋军转向,墙头众人似乎也都放松起来。约过了一刻钟,隋无咎座下那浑甲兽被一干亲卫簇拥着慢慢经过。墙头火把通明,李伯辰目力也好,因而此时看得清楚了。
彻北公身披玄甲,头顶重盔。那盔甲上原本是上了漆的,但有不少地方已剥落,能看到累累伤痕。以他一军主帅之尊仍要亲身奋战,李伯辰难以想象他们一路过来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艰难险阻。
隋无咎重盔之下的面容看着很阴郁。他面方口阔,鼻梁高挺,看起来极具威势,队伍中的火光映得他脸上阴晴不定,叫这威势中又多了些冷酷肃杀之气。
到了寨墙下时,隋无咎轻轻一抬手。身旁立时有军卒发出号令,远远传开。隋无咎身边这些军士几乎是同时停了步子,坐下那浑甲兽亦然。待命令传开,前后军阵也都止步,在墙头看来,只见之前还宛若一条长蛇的隋军,几乎在十几息之内便依次止步,仿佛有一个统一意志贯穿其中。
这情景叫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无量军本是做不到这地步的,可被隋无咎带了几个月,竟已如此了么?!
他忍不住瞥了秦乐一眼。隋军初现时,秦乐似乎还有些不以为意,该是觉得此乃疲兵。但如今见了这情景,脸上也极不好看,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不知怎的,李伯辰见他这模样,心中却没来由地也有些得意——秦乐该是对临西军的本事极为自得。可如今见了从北原退回来的无量军,该明白和妖兽浴血奋战过的队伍,究竟有何种威势了吧?
……我也是在这样的队伍里,厮杀出来的。
寨墙高三丈,本是居高临下。但隋无咎座下那特大号的浑甲兽也有一丈多高,再算上背上的铁台,也要够得上两丈了。双方又相去一箭地,因而看起来,李伯辰与隋无咎就像是齐平的。
隋无咎转了脸,往墙头看了一眼。
李伯辰与他目光对上,顿时觉得头脑一震——他那目光中似有某种力量,叫他在一刹那之间觉得周遭景物都变得有些模糊,身心俱是一顿,险些没喘过气来。
他心道不妙,忙运起灵力抵挡,手将刀柄握得格格作响。似是过了一息的功夫才缓过神,只觉得浑身都渗出汗水。
他不知隋无咎的这一眼是否用了引动气运的本事,但往旁边一瞧,只见秦乐、方耋以及一干军卒诸人脸上皆汗如雨下,身子也在微微发颤,像魔怔了一般。
李伯辰虽不知该如何应对,可也立时使出北辰灵主牵扯气运的本事,暗运真元在周遭一搅,高声喝道:“彻北公!无量城一别,许久未见了!”
他声若雷霆,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发麻,遑论旁人。身旁一干人一下子回过了神,秦乐等人还好,那些没修为在身的军卒则是失手将兵器都弄掉了,只听得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
隋无咎的眼睛慢慢眨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李伯辰竟能喝破他这神通而感到意外。
秦乐回过神来,脸色更难看,咬牙道:“多谢君侯。叫你看笑话了。”
但李伯辰此时全力运行真气,更将阴兵散出护体,并无暇答他的话。他这些阴兵,该会被隋无咎瞧见,可已不在乎了。他从未见过洞玄境的修士,如今才知道无论平时怎么想,都低估了如此境界的威能。
魏宗山是灵照境,也算是中三阶之一,可同隋无咎一比,简直就是土鸡瓦狗。
他等待隋无咎的回应。但隋无咎听了他这话,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只将脸又转过,轻轻一抬手。
身旁亲兵立时传了令,这条长龙再次动了起来。
李伯辰脸色铁青,想起他来处的一句话——唯沉默是最大的蔑视。
隋无咎在蔑视什么?自己这木墙寨子?还是觉得“从前的一介武夫、监中之徒如今竟也像模像样地站在城头了”?
他这人不轻易动气,可先受了隋无咎那一眼,现下又如此,只觉得胸口腾的生出一团火,咬着牙,腮帮子都有些泛酸。
——便是隋无咎真叫人来攻,他都会比此时好受些!
待隋军的后军也从寨前经过,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身旁的秦乐不知在和隋不休说些什么,但李伯辰心中只道:隋无咎,我不配和你说话的么?今日之辱,李某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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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渐渐远去,最终在原本结界的最南边扎了营,距这寨子两里多。
这样的选择叫众人皆有些意外——如此一来,隋无咎这支客军便处于侯城、玄菟联军、临西军、木寨的包围之中了。更往东边,倘若叫朱厚再领军来,事实上便围成了个四面铁壁。
看他带出来的兵,并不像不通兵法,可为何如此布置?仅是因为一腔傲气么?
不过他这傲气倒也有用。
秦乐给临西军又传了信,叫他们往后撤了两里地,李伯辰不知这是否是由于那一眼之威。
隋不休倒是又平静起来,代隋无咎向李伯辰赔了罪,又卸了自己的甲。李伯辰心里虽愤恨,可也不想迁怒在他身上。只应了一声,转身走下墙头。
他意识到隋无咎这做派,将自己的布置也打乱了。本是想在隋军与临西军中左右逢源,可见隋无咎现在这模样,自己纵是刻意示好也未必得到什么回应。难道只能投向临西军么?
要真如此,我当初还来这孟家屯做什么?建这寨子做什么?不如跟着李定一起回去了!
他下了木阶,正瞧见一堆火油罐堆在阶边。外侧的木墙不怕火烧,内侧的木阶却是寻常材质,这些东西堆在这儿实在太危险。
他心中一怒,喝道:“这是谁干的!?”
但此时正有许多兵卒和劳力忙着将原本运上墙头的物资撤下,墙下又黑、嘈杂一片,一时间竟没人在意他这话。李伯辰心中更怒,正待再喝一声,却见跟在身旁的方耋已按刀大步走到不远处火油罐旁一个值守的兵卒面前,抬起一脚便将他踹倒,骂道:“谁叫你们放在这儿的!?平时怎么说的!?”
那兵慌了神,半躺在地上,支支吾吾也不知说什么。
李伯辰见此情景,却忽然觉得身上微微一麻,登时清醒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纵有火气,也该对隋无咎发,干我的兵什么事。做人不可恃强凌弱,难道我刚当了这“君侯”月余,就要忘了么?
说不好隋无咎今日的做派,就是想叫我怒火中烧、失了方寸呢。
他想到此处,立时觉得灵台清明,心中的怒意消了大半,忙道:“方将军,好了!”
方耋听了他这话愣了愣,但到底只板起脸对那兵喝道:“你立刻找人把这些搬了,再去找你的带队官领罚!”
那兵忙应了,又感激地看了李伯辰一眼,从地上摸起长枪跑远。
方耋走回来,道:“君侯,我也领罚。”
但李伯辰知道他平时并非如此。自己对他说,对待官兵要有威严,但也不可肆意欺凌,他都做得很好。今天这做派,是看出自己心情极差,要为自己出气吧。
他便道:“算了。以后不要因为我迁怒别人。”
说了这话,他记起自己刚才那一麻。如今已至龙虎,对周身灵力气运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已晓得从前在生死关头的这种预警,其实因为未知危险触动了杀伐之运,而自己既是北辰化身,便如盘踞气运大网当中的蜘蛛一般,自有感应。
可刚才那一下……
他隐约地意识到一件事。隋无咎那一眼,或许并非只以灵力造成威压。更可能是以六渎一脉独有神通牵扯了运势,达成某种目的。
要自己没有这北辰气运在身,说不好真会被这一手影响……心中暴怒,无处发泄,最终迁怒旁人。外有强兵压境,内里根基不稳。一旦失德叫众人离心,这寨子岂非不攻自破?或许期间还会有些莫名的“意外”呢!
他心中凛然。洞玄境……六渎术法,果然诡异!
李伯辰又深吸几口气,叫自己收了心。
他继续往寨子的南门去,打算观望隋军的动静。穿过寨子的时候见寨内乱哄哄一片,可好在这乱尚不算慌乱。走到住人的棚屋区时,正瞧见孟娘子和几个管事在安抚众人,又指挥着将一些易燃的柴草之类归拢到别处去。这片地方从前是孟宅和他那宅子之间的一片田地,尚未来得及平整,走起来也深一脚浅一脚。孟培永和一群乡民也在搬柴,走到李伯辰身边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李伯辰忙走过去把他扶住,道:“孟先生,你怎么也来做这个。”
孟培永抬眼见是他,立时道:“君侯,刚才那些就是隋无咎的兵啊?”
李伯辰道:“是。但不必怕,他们暂时也不会怎么样。”
孟培永道:“看着可真吓人,一个个杀气腾腾的!”
他这是怕了么?李伯辰想开口安慰他几句,却不知该如何说,却听孟培永又道:“不过临西军那边有三千多个人,我看这些隋军也就一千五百来个,咱们用不着怕吧?”
李伯辰愣了愣:“一千五?孟先生你数过的么?”
刚才在墙头他也想估算一下隋军的人数。但毕竟是在夜里,又与隋无咎对视一番,到底没能得到一个大致的数目。其实即便没有隋无咎的干扰,只叫他细细地看的话,也只能看出个大概而已。这种一字长龙的队伍,拉得长些拉得短些,差异实在太大了。
孟培永道:“嗨,我看他们的时候实在有点心慌,就数数人。最后觉得不是一千五百二十三就是二十五,也说不准的。”
依他的性情,既然说了,该对自己很有自信。李伯辰心中一跳,觉得有些不对劲。
之前还说有两千多人——姑且当作是两千——这几天就减员了一个营么?
是因为伤病饥饿?可他刚才看那些隋军的精气神,虽说脸上都有疲累之意,却不像是在挨饿。后军之中有几辆大车,车上也载着伤员。隋无咎手底下的兵本来就不多,该是爱惜的。
那,这么几天的功夫,怎么就少了一营人!?
他顿觉不妙,紧走开几步对方耋低声道:“快把秦乐找过来,说我有急事!”
方耋抱拳应了,正要转身,李伯辰却道:“慢。”
他皱眉听了听,立时高喝:“都别出声!”
这一声中灌注了灵力,差点把周围的乡民震得跌了个跟头。可如此,也都停了手中的活计、面面相觑,不敢动也不敢言语了。更远处的人也慢慢安静下来,于是李伯辰听到了西北方传来的隐隐雷鸣。
寻常的雷鸣,该是有些闷的,可现在听到的雷鸣却仿佛由许许多多的细雷组成,嘈嘈杂杂、清清亮亮,渐渐变得更大声。
随后,便听着人声,该是隋军大营的方向。
方耋愣了愣,道:“君侯,怎么了?这是什么声音?”
李伯辰转脸看着他:“雷腹。雷腹兽。”
说了这五个字,如梦初醒,立时大喝:“检查寨门辎重兵甲上墙头——”
“——妖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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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声喝出之后,周遭的人都愣了一愣。他们自然晓得“妖兽”是什么意思、“来了”是什么意思,可这四个字连在一起,一时间却反应不过来,就连方耋的脸上都有些茫然。
李伯辰抓住他的护颈将他摇了摇,喝道:“去!把秦乐和隋不休叫来——绑来!把隋不休给我绑来!”
又转脸对孟培永和孟娘子道:“孟疏孟培永,马上把所有管事的给我叫来!”
说了这话,方耋已经奔出两步去,李伯辰又对他喝道:“慢着,你先去找常秋梧,跟他一起去——隋不休要想逃,下手就不要留情!”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这些,周遭的人才反应过来。此时天边那雷鸣声愈发清晰,那边也响起了临西军的战鼓。之前人们还鸦雀无声,这时倒轰的一下,像是炸了窝。不过此时李伯辰也顾不得这些——高低有寨墙圈着,能炸到哪里去。
只随手将地上一捆柴扯过来,往上一坐,喝道:“慌什么!?我就在这里!”
这样仍没法叫乡民安心,倒是有几个兵聚了过来。李伯辰便吩咐他们将自己目力所能及处的秩序维护好、再将附近易燃的火药、柴草之类的看好。过得片刻,几个十将找了来,又叫他们归拢手下,去各处安抚人心。
如此过了约一刻钟,周遭终于不算大乱,秦乐、尉东山跑了过来。离他还有两三步远,秦乐便叫:“怎么回事?方耋怎么说是妖兽!?”
李伯辰这才站起身,沉声道:“正是妖兽。”
秦乐愣了愣,看了一眼尉东山,两人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伯辰便道:“应该是雷腹。这种东西,狗一样大,能喷毒。喷毒之前胸腹会胀,雷鸣一样响。一只雷腹,听着不过像有人在大喊。但现在我们这里都能听得到,我猜至少也有两三百只。”
秦乐道:“这……两三百只妖兽?从哪儿钻出来的!?难不成是从北原上杀过来的!?”
李伯辰道:“我是说雷腹有两三百只。只怕还有别的——隋无咎有两千来人,刚才过兵的时候只有一千五百多,我猜是另外一营人,把妖兽引到你们那边去了。”
秦乐将眼一瞪,便要往寨门的方向走。李伯辰将他拉住,道:“你要做什么?”
秦乐道:“我要回去!”
李伯辰冷笑一下:“你自己回去有什么用?”
秦乐张了张嘴,又道:“那你跟我去!李兄,你打过妖兽的,我早说你有大用——你跟我回去!”
李伯辰道:“这不可能。”
秦乐急道:“这种时候怎么不可能了!?那边的妖兽要是把军阵冲垮了,你这里难道能守得住!?”
李伯辰看着他的眼睛,喝道:“秦将军,静守心神。现在不是慌的时候。”
又道:“你好好想一想,那些妖兽要真是隋无咎叫人一路引来的,说明什么?”
“之前他在侯城、你军、我军包围之中。眼下妖兽从你们那边来,你军倒成了他的屏障。那么我这边呢?他会放过我这边么?只怕现在还有人,也在引着妖兽往我这儿来。”
“到时候,我们为他挡着妖兽,侯城和玄菟军也知道了妖兽杀来,必然大乱,他正可趁此机会夺下侯城。”
“这是个好计谋,但也因此,我觉得妖兽或许不止两三百,可也绝不会是从北原上来的。因为要是妖兽突破了北边的天险,隋无咎又何必真往我们这边来?他得了侯城,又怎么守得住?”
“依我看,八成是他们在群山里遇到的——这群妖兽也钻进山里迷了路,他便一路引来了。”
秦乐听得发愣,倒是尉东山低声道:“君侯说得有理。”
秦乐这才道:“那你说怎么办!?”
此时孟培永和孟娘子将几个管事的也找了来。李伯辰便先令他们各自找一队兵去动员乡民——带上食水口粮,两刻钟之内,集中到寨子北门去。
待他们领命各自走了,李伯辰才又道:“所以我先要把我这里的人送到北边的秘境去。我们的人,也会一起退进去。要真还有人引妖兽往我们这边来,攻的就是隋无咎的军阵了。”
秦乐急道:“那那边你就不管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秦兄,我一无所有来了这儿,如今有了高墙兵甲,一个武威候的虚名。这些东西,都是此地的父老给的——这种时候,我不先保他们,保谁呢?你如果执意要回去,我倒是可以看看那边有什么妖兽,给你说说它们的习性。”
秦乐想了想,皱眉道:“有这个必要吗?要真是隋无咎引来的散兵,你又何苦弃了你这营寨?要是被隋无咎的人占了呢?”
李伯辰笑了一下:“你说得也有道理。只不过道理是和人讲的。”
涉及到妖兽的事情,他实在不敢冒险。倘若来的是人、是敌军,那他或许可以试着拒守此地——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守不住,自己带人突围。可来的若是妖兽,要守不住了,寨子里的寻常百姓也一个都活不了。此时他宁可失了这寨子,也不愿拿人命行险。
他不知道秦乐听不得听得懂自己的话,但也不想再多说。此时又瞧见方耋和常秋梧胁着一个人快步走了过来,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隋不休。
李伯辰愣了愣——他原本没抱什么希望,以为隋不休见到妖兽来了,早就跳下城头,却没料到他竟真的乖乖受缚。他是龙虎境,真要逃,常秋梧也难拦得住的。
三人走到他面前,方耋喝道:“君侯,人带来了!”
此时再看隋不休,只见他一言不发,只盯着自己脚前的地面,垂头丧气。
李伯辰沉声道:“隋兄,大公真是好算计。”
隋不休不说话。
李伯辰便又道:“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隋不休慢慢抬起头,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会是妖兽。”
又咬了咬牙:“我知道这是怎样的罪孽。你要杀我,就杀吧。”
他一把抽出魔刀,扬手便斩了下去。隋不休在他拔刀的时候闭了眼,但李伯辰手起刀落,却是将绳索斩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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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索落地,隋不休脸色煞白,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李伯辰还刀入鞘,冷声道:“你走吧。等我们再见,就要用刀枪说话了。”
他这话音一落,方耋失声道:“将军!?”
常秋梧却伸手将他拦了一拦。
隋不休看着有些意外,又有些失魂落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对李伯辰拱了拱手,登上墙头。
此时木台上有人在来来往往,他被人撞了几下。依着他的体魄,寻常人撞到他该如撞到一堵墙一般。可如今他竟也被撞了几个趔趄,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子。待到了墙头,又转脸看了李伯辰一眼,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便跃下去了。
李伯辰也在心里叹了口气。隋不休说他“没想到会是妖兽”,该是真心话。到了这种时候、以他的修为,实在用不着如此作态。
他也极不赞同隋无咎引妖兽来这件事吧。可归根结底,他仍是隋无咎的儿子,永远不可能投向另一方的。
几人一时间都默然无语。此时寨子里渐有了秩序,惊慌的呼喊声也平息了,李伯辰便道:“好了,我们去墙头看看。”
登上墙头,见西北方已是火光一片。今夜月色晦暗不明,李伯辰便双手抓住木墙,阴灵离了体。
平时以阴灵的角度看,顶多觉得周遭景物昏昏沉沉,至于别处,差异并不大。可今次一离体,立时觉察南边亮起一团白光——就在隋军的军阵当中,仿若沉沉暗夜中一支明亮的火炬。
那该是隋无咎吧?修为到了洞玄境的地步,看起来竟如此神异!
他的阴神便没敢过去,只往临西军那边去。此时他们已同妖兽厮杀起来,杀气大盛。李伯辰远远瞧见他们的阵型一时间虽不不算乱,但也已被一些妖兽突入后军之中了。
果真有雷腹兽,还见着了浑甲兽、肿驼兽、足蜍。虽然战得一团混乱,也有许多惊慌失措的呼喊,但李伯辰倒是舒了一口气。
该的确是些被引过来的游荡妖兽。妖兽如果成军,主力必有浑甲兽。这东西身坚力强,是冲锋在前的。其次,必有“尚朱”。在璋城术学他与隋子昂辩论时所说的会喷吐酸液巴掌大小的妖兽,便是这东西。到了战场上遮天蔽日,能降下酸雨,北原的披甲车多半是毁于此。
这两种东西一地一空,再循着妖兽各族差异不同配合些懂得突入奔袭、缠绕束缚的,便成一军。可如今浑甲兽不算多,尚朱更是没见过,该不是正规军的。
他便立时又往北面的群山方向遁去。此时身在寨中,也只能走到秘境入口处而已,从这里往山中看,一时间倒觉察不出什么异常。到这时候他想,要当初尽早在这北面群山中封个山君就好了。
其实这事他是试过的。可尽管如今已是龙虎,但册封山君这种事于他而言还是有些难。那并非是在那一界从自己身上化出个虚位,而是一位实打实的地上灵神。他如今境界尚不稳固,要真做了,只怕数日之内都很虚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实在不敢行险。
他重回肉身当中,往墙下看了看——此时距他下令已过去将近半个时辰,可千余人还未集中到寨门北边。他心中虽急,却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一支千人军队要在短时间内集结起来尚不容易,何况一群惊慌的平民呢。
秦乐劝自己不要舍了这寨子,照这么看,再过两刻钟要人还是不能集结起来,也只得拒守了。要不然走在半路妖兽被从北边引来,一百多兵一千多人,登时就要死个干干净净。
这时听秦乐道:“看那边,隋军动了!”
守在侯城之外的是隋军,隋无咎的也是隋军。此时城外的守军该是发觉事情不妙,开始往城内撤退。但立时有两支骑兵从隋无咎本阵两侧驰出,从两个方向包抄。
这两支人马分别都有百余骑,可守军此时也将近三千人,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待骑兵逼近守军营盘百多步时便不再靠近,而是来回驰骋,大声呼喝。这些人该是事前训练过,声音整齐划一,喊的是如今隋主无道丢弃国土,倘若还有心报国同抗妖兽,便该追随彻北公麾下之类。
守军自然不听他们的,缓慢收束阵型,后军开始往城下去。
李伯辰想,要自己是隋无咎,这时就该叫大军压上——隋军敢入城,立时冲杀上去。
但隋无咎的本阵未动,倒是另有一支骑军从中军驰出,只有十来人。李伯辰心中一动,以阴灵去看。只见驰出的那十余骑中有一点白芒耀眼——是隋无咎冲到阵前了。
此时后军虽然在退,但中军的主将大旗未动。该是守方将领也晓得隋无咎引了妖兽来,声先夺人。他身为主将要先往侯城方向走,只怕立时兵败如山倒。
隋无咎便驰至两军阵前,距守军前排不过百多步,来回纵马驰骋,似是在说些什么。李伯辰本以为他是打算劝说守军暂且言和,岂料过了五六息的功夫,忽见守军中军的主将大旗倒了。
他心中一惊,暗道难不成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就有人被劝服了?但随即又见中军一片大乱,将校旗帜仿若汹涌浪潮中的帆影一般摇摆不定。可要细瞧,却也能看得出其中有几支运动极具规律,是慢慢把乱军给分割切开了。
此时隋无咎的三军才慢慢压上,又隐约听他大喝了些什么,守军的前军登时跪倒了一大片,那后军退了一半,也止住了。再过一刻钟的功夫,竟全将刀兵放下了。
看来是隋无咎早就在侯城或者玄菟军中安插了人手,只待此刻时机相当暴起发难,将主将刺于军中。
两者很快便合兵一处,往侯城退走。这时候李伯辰已觉不妙——隋无咎真进入城中,自是高枕无忧,可自己这边还得对付他引来的妖兽!
但眼下,他一时间也没什么办法。之间隋无咎率兵渐行至侯城下的护城河前,该是有人大声命令城头守军将吊桥放下。
其实以隋无咎的修为,一个纵身便可遁上城头,无人敢拦他。可他又不是江湖草莽,自然不会做这种有失身份的事。如此做派,该是要“名正言顺”一些。
但城下人刚喊了几句话,却忽见城头涌出蒙蒙雾气。那雾气弥散得极快,眨眼之间便将整座城都笼住了。
又见隋无咎那边忽然射出一道金光,直往城墙上去。可那光却径直从雾气中穿出、也不知射了多远,将天边炸出一片白霞。
李伯辰愣了愣,忽觉喉头一哽——
外公如今已是一个活死人……可他之前在城中的布置,还是起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