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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之前说已暗中向隋王那边递了消息,隋王便派遣高手到了侯城等隋无咎。而今城头涌出这雾气,就该是那些“高手”所为。只是如今外公这计似乎成了,他却瞧不见了。

    李伯辰在城头木垛上握了握,叫自己定了定神。

    眼下还有一个问题。外公当初定下这计策时,是打算之后请他的故旧门人来孟家屯相助。那样一来隋无咎被阻在侯城之外,孟家屯却也不是他能轻易攻下的。如此再叫隋军慢慢损耗他的实力,待他拿下侯城也元气大伤,双方便可暂且相安无事。

    但外公暴病,他那些故旧也就无法掌控,因此,才叫自己投向临西君。

    只不过外公也没料到,隋无咎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引了妖兽来,将临西军牵制住了。而此刻隋王派遣的高手所用的术法,竟能将一座城都隐去……隋无咎一时间进不了侯城,那还能去哪里?

    自然会想夺自己这寨子的。

    此刻一看,自己这里倒成了最危险的。南有隋无咎、北有可能到来的妖兽,本来是旁人的处境,如今落在了自己身上。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暗道:静心。

    如今这局面,全是因为三方都在用计。计谋一旦复杂,便可能叫事态失控。可从前以弱搏强,这计也是迫不得已。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外公有外公的想法,层层叠叠兜兜转转,而今才如此。

    但在战场之上,情势本就瞬息万变,断无一帆风顺的道理。自己眼下也勉强算统领一方,要主将慌了,可万事休矣!

    此刻秦乐似乎也瞧出形势不妙,低声道:“隋无咎……怕是要往你这来!”

    李伯辰只道:“是。”

    秦乐往墙下看了看,道:“你的人还没聚齐。你就只能守这寨子了。你将这里守住,我们那边要战退了妖兽,隋无咎也不敢妄动的。”

    李伯辰道:“要是你在那边领兵,或许如此。但只怕那边的主将战退妖兽之后,要撤的。”

    秦乐张了张嘴,但到底只道:“那你还是要往秘境里撤?可这些乡民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伯辰转了身,沉默片刻,喝道:“方耋!”

    “在!”

    “收拢各队,带上粮草,开北门。”他深吸一口气,道,“已经在北门的,带出去,不在的,叫他们自己追上来!”

    方耋愣了愣,随即喝道:“遵令!”

    秦乐听了他这令,也是一愣,道:“你……”

    李伯辰看了他一眼:“我还没有迂腐到为一些人,叫所有人陪葬的地步。”

    ……

    一刻钟之后,北门大开,李伯辰坐在马上,看着秦乐、尉东山、陶纯熙和那些临西军骑士在夜色中往隋军方向驰去了。光线昏暗,他也不知道陶纯熙是不是看了自己几眼。

    那边的形势也算不上好,但她既然做了临西军的女官,也只能期盼她吉人自有天相了。

    再等一会儿,低声道:“还差多少人?”

    方耋在后方聚集兵、民,身旁的便是赵波。他闻言策马驰去,过了一会儿又驰回来,道:“君侯,差两百来人。”

    李伯辰叹了口气:“都不想走么?”

    赵波道:“是一些人收拾财物,已经催了三次了。”

    李伯辰点点头,一夹马腹,道:“开拔。”

    一百多个兵,一半由他带着护在前头,一半由方耋带着掩在后头,中间夹着数百的乡民,往北边秘境中去。从此处往谷口去,平日也是屯子里的人惯走的路,因而李伯辰只叫前、后军提了几盏符火灯照明。

    等方耋的后军也出了北门,才听着后面有惊慌的呼喊。那些舍不得财物的乡民有的匆匆赶来了,方耋便将他们收拢,有的实在离得太远,也只能看他们能不能追得上。至于那些此时还在棚屋中收拢归置的,便实在无计可施了。

    等李伯辰远远瞧见那秘境的山谷口时,又转脸往后面看了看。

    寨子南边亮起了火光,该是隋无咎的人到了。他们很快就会接收这营寨——外墙的一根根木头,全是他精心养出来的,李伯辰实在觉得心疼。但正因为这心疼,又对自己暗暗叫了声好。

    其实在这种关头,懂得割舍才是最要紧的。在北原上的时候自己就是不懂得割舍,当时要早一些下定决心、不要隋不休的钱财,也就不会被百应截回去了。

    此时他已将隋不休所赠的那柄大槊握在手中,走一段路便阴神离体,探查前方动向。等距那秘境入口不过百多步时,沉声道:“赵波,通知后军赶上来。分一个十人队弹压秩序,余下人随我往前去!”

    赵波应声而去,李伯辰一催马,带身后的四十来人向前疾驰。

    到秘境入口时他调集地气,将“门”关了,便直冲到峡谷中停下。再过片刻方耋所率的后军也赶了上来,他命人在谷中排出个雁翅阵。他自己在这阵的最前端,身后则是修行过的亲兵。那辆披甲车叫方君风和谢愚生开了出来,便在稍后方压阵。

    待这阵布好,才将秘境入口重新打开。这入口因地气之妙,只有从南往北的方向才进得去,而由北往南,则什么异常都觉察不出来。等他们的阵型排好,前头一批乡民也走入秘境当中了。但在峡谷中看,却只见他们到了山口就忽然消失,像被什么东西吞没了。

    后面的数百人至少还需要两刻钟的功夫,但李伯辰座下的马已开始不安地打着响鼻,用前蹄在地上不住地刨——因为远处群山的黑暗中,开始有嘶吼声了。他身后的人显然也听着这声音,一时间寂静无声。

    李伯辰便纵马向前走了两步,又一拨马头,在黑暗中道:“妖兽要来了。”

    顿了顿,又道:“数量不多,大约一百头。二十来个大的,剩下的比你们还要小。有人会怕,但想想我之前说的话——它们有坚甲,你们也有甲。你们身上的甲,刀枪不入,比妖兽的还结实。它们有利爪,你们有刀枪。你们的刀,劈金断玉,只要能砍在它们身上,它们也会怕会痛。”

    “我今夜只叫你们守住两刻钟——等你们身后的妻儿老小入了秘境,就可以撤回去和他们团聚。”

    说了这些又将马拨了回去,还要再讲两句话。但前头黑暗中忽有一道黑影蹿起,挟着一阵腥风便扑了上来。他身后有些兵看清楚了,立时发出一阵惊呼,可李伯辰只将长槊一抖,槊锋嗡的一声晃了一圈,不等那些兵瞧见妖兽是什么模样,便将它搅成了一篷血雨。

    他低哼一声:“看清楚了么?这东西,状如狼,有四足,所仰仗的不过是行动迅疾如风,头脑又比寻常野兽聪明些罢了。但在这山谷里,它又能蹿到哪儿去?要真够聪明,又怎么会离了队、零零散散地往这儿来?”

    方耋立时拔刀喝道:“君侯说得对!我方有地利人和,没什么好怕的!”

    这时又从前方黑暗中跃起两道身影,李伯辰便再横大槊挑死一头,又将另一头击飞到身后阵中,喝道:“那就先试试刀!”



    那妖兽被他击飞落入人群,一时间没站起来,是一条后腿被抽断了。

    这时候,离它较近的人才看清它的模样。果真状如狼,大小也相当,但一颗头颅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个身子,那嘴中满是小臂长短的雪亮利齿,四只爪上更是寒光凛然,在地上一挣一扎之间,便在石地上留下了深刻的划痕。

    妖兽翻身站起,立时往最近一人身上扑。那人持盾和刀,也是修行过的,但此刻见着它这模样,一时间竟然吓懵了,既没闪躲,也没来得及将盾举起。方耋瞧见此景立时要将刀投过去,李伯辰却槊一横,把他拦了。

    这一拦,妖兽便扑在那人身上。到底比寻常畜生聪明许多,没去咬那人的咽喉,却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儿,头朝下先去咬他握刀的手,后腿则去蹬他的脸。

    这东西牙齿极锐,爪子也像小刀一样,但凡挨着皮肉,必然有死无生。可妖兽的嘴巴一咬着那人的腕甲,却听咔嚓一声响——满口牙都被崩碎了!

    那兵这才反应过来,忙举盾在身前一挡,将妖兽后腿抵住,又退了两步把被咬住的手臂狠狠一甩。妖兽牙碎嘴却未松,这一下也只是叫它再摔落在地。

    但两旁的人已反应来,一时间刀枪齐出,登时将这怪物斩成碎片。

    先前那人这才坐倒在地大口喘息,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腕甲。

    而这时候,山谷中的黑影已越来越多,妖兽疾奔时的脚步声仿若闷雷,将地面的浮土都震了起来。

    李伯辰扭头喝道:“现在还怕么!?”

    那兵马上从地上站起,道:“有君侯赐下的宝甲,不怕了!”

    李伯辰闻言大笑,喝道:“好!那就杀他个干干净净!”

    此时后面的妖兽大部已至数十步之外,当先的便有两个小山似的身影,坚甲在月色下闪着冷光,正是浑甲兽。更后面又有大片尘埃,该是那些较小的欲以浑甲兽为依托,待这边阵型被冲散便突入其中。

    突袭临西军的约有三百多,他们有近三千人。这边的妖兽约有一百多,人只有百余。但李伯辰心中却并不很怕——临西军是被突袭,自己这边却已有准备。临西军中的人没什么与妖兽作战的经验,可他却知道对付这些东西,首重的便是一个稳字。

    他已是龙虎境的修为,只要能拦住浑甲兽不叫它破阵,身后人便可倚仗兵甲、组织调度,把局面稳定下来。无量城中的血肉之躯能抵挡妖兽那样久,也正是因为这“组织”二字。

    因而见当先那双浑甲兽越来越近,他便断喝一声,催马直冲上去。

    他座下这马是在璋城强买来的,本算不得名骏。但这些日子以灵药喂养,早就身强力壮,更通人性。

    浑甲兽之前有零散的小妖兽,可马并不畏惧它们,遇着拦路的能避则跃过去,不能避的,便由李伯辰一槊挑飞。再冲出十几步,便能瞧见当先两头浑甲兽鼻孔中喷出的白气。

    他在无经山上与这东西斗的时候惊险万分,但如今过去几月,无论刀兵装甲还是境界修为都远非当日可比,又因有意先立一威、叫身后将士定心,便又喝一声、在马镫上一踏,持槊跃了起来。

    较前的那只浑甲兽见他跃起,四足在地上一踏便也往半空蹿去。这妖兽虽弹跳力差些,但因为体型庞大,如此也快要够着李伯辰的脚底。见张口咬不着他,便将身子一弓,背上刀刃似的甲片咔嚓一声便立了起来,要去削他的双足。

    李伯辰此时跃至最高点,双手持槊,身子弯得像一张大弓,暴喝一声:“着!”

    槊尖电芒乍现,人与长锋猛然刺下,先无声贯入妖兽后脑,又是嘭的一声巨响,将它钉在了地上!

    这大槊有三米长,此时只露出一端槊柄,余下的全部没入体内、地下。浑甲兽虽一时未死,可也已只能凭将死之前的本能连连弹动身体、大声嘶吼,却无论如何都挣不开。李伯辰站在它背上,稍后的一只见同伴受挫,立时低了头往他这边直冲过来,头顶也竖起一排锐甲,该是欲将他挑飞贯穿。

    李伯辰高声大喝:“来得好!”

    灵力运行,气贯全身,澎湃巨力汇聚于双臂之上——他在浑甲兽背上踏出三步,每一步都踩得足下这大怪物硬甲崩裂、鲜血四溅。待能看清另一头浑甲兽硬甲之上那斑驳划痕时,双拳齐出,正面硬撼!

    一声轰隆巨响,李伯辰的身子倒飞出三四步远,一手抓住插在头顶那槊杆才将身形稳住。可随后冲来那浑甲兽受他这两拳,却像撞上一堵牢不可破的山壁,巨大头颅在刹那间停在半空,之后的身子却还在向前——一眨眼的功夫,先是脑浆迸裂、坚甲破碎,又整个儿被轰入身子当中,依着惯性再斜斜往前冲出一段,停在李伯辰脚边没了气息。

    浑甲兽极大,冲击力也极强。李伯辰眼下纵是龙虎,双拳将它轰死之后还觉得手臂发颤、气血翻涌,一时间内息有些乱。但他身后众人见他在数息的功夫之内竟先钉死一头,又以人力活活打死一头,早爆发出一阵雷鸣似的呼喝,几乎将妖兽的脚步声都压下去了。

    李伯辰听着这阵喝彩,又瞧见足下两具尸体,觉得身上无数毛孔似乎一时间都打开了。这些日子的种种不快、对前景的种种忧虑,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胸中一口热气翻涌,四肢百骸似有无穷尽的力量反复冲刷激荡。

    他仿佛回到了在北原上的日子,简单纯粹、一往无前、或死或生而已。在这一瞬间他心中竟生出这样的念头——

    终于又见着你们了!!

    他忍不住仰天长啸一声,一把将大槊抽出、手在杆上一滑,将其上的黑血都抹去。又见两头巨兽身后的一群如狼小兽一时间似乎有些进退不定,便哈哈大笑道:“畜生!来了还能回得去么!?”

    此时白马转回到他身前,李伯辰一跃上马,疯虎一般冲入兽群。

    身后诸兵将都看得呆了,大多数人之前其实都在怕,可眼见李伯辰杀妖兽如屠鸡宰狗一般,心中登时蹿起一股热气,嗷嗷高叫也要往前冲去。好在方耋喝道:“诸将听令收束阵型守在此地——赵波滕仲亲兵队随我向前护卫君侯!”



    十几骑立即向黑暗中刺去。

    等他们冲到李伯辰身旁时,他已纵马杀了两个来回,浑身浴血,只剩一双眼睛、满口白牙闪闪发亮。一些较小的妖兽从他身侧蹿了过去,被迎来的亲兵队斩杀,还有些漏了,冲到后方阵前,但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到底也没叫它们活着通过。

    此时山谷中已伏尸数十具,后方本也有两头浑甲兽要冲来,但见李伯辰这疯魔的样子,身前又是电光乍现映得一片谷地仿若白昼,竟然将脚步收住了。

    李伯辰这才拢了缰绳抬槊一指,喝道:“畜生!还敢往前么!?”

    浑甲、鬣突一类的妖兽,到底也是有些神智的。见他这尊杀神率军挡在前路,谷中小道又只容两头浑甲并行而已,一时间便在原地嘶吼咆哮一阵。过得片刻,许多如狼似的鬣突忽然蹿到两旁的山脊上,不知想要四散逃了还是迂回包抄。

    李伯辰转脸往身后一看,见秘境入口之外还有点点微光,晓得乡民们还没全走进去。便将槊锋一抬、纵马往前五六步,喝道:“畜生!你来!”

    他所指的正是前头一只浑甲。

    那东西也能略听得懂人言。要是人,在这种时该早吓破了胆,可它毕竟是妖兽,虽有理智,却更多是兽性占据上风。一见李伯辰向前,立时咆哮一声猛冲过来。待它冲出十五六步,身后那些便也受了召唤,再滚滚压上。此时山脊上那些鬣突也向月长啸一阵,四脚一纵,下饺子似从半空中往下扑袭。

    方耋见势不妙,忙令亲兵队催马护在李伯辰身旁,刀枪齐出将那些扑下的鬣突挑飞。但他们的马是凡马,李伯辰座下的白马随他厮杀这一遭,也起了性子,不是他们能追得上的。

    待他们击杀了十几头妖兽,便见李伯辰策马又和当先那浑甲擦身而过。电光一闪,那浑甲兽向前奔行出六七步,左脖上蹿起一丈多高的血柱,鲜血像暴雨一样泼洒出来。

    李伯辰一拨马头又驰了回来飞身跳下,此时方耋等人才赶到近前。但李伯辰喝道:“散开!”

    言罢伸手抓住浑甲兽腮边硬甲,暴喝一声、腰身一转、猛一发力——竟将这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倍的怪物荡了起来!

    这小山似的黑影被他甩上半空,鲜血还在喷涌,口中还在嘶嚎。李伯辰又飞身跃起,双腿在它身上一蹬:“去!!”

    浑甲轰隆一声砸入之后的兽群,把另一头砸得倾倒在地,亦将那些更小的扫倒一片。兽群登时吼声大作,这回却不是因不甘愤怒而咆哮,而是真胆怯了。

    李伯辰稳稳落地,站在山谷当间。他这回不再开口,但目光向前一扫,那些妖兽便登时退后,如人的溃兵一般。

    妖兽会怕会退,这事他也见过的。但那些畜生刚往后退了一段,却不知怎的又躁动起来,停下脚步纷纷嘶吼。

    李伯辰面色一凛,以槊撑地稍一闭眼,猛地睁开。随即将槊在地上一划,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便被挑起,嗡的一声向一边的山脊上射去。

    下一刻听得一声痛呼,一个人影从山脊上滚了下来,但落到一半时被半山腰的树木拦住,过一会儿又没了动静。

    诸人都瞧见了他,方耋厉喝:“谁!?”

    李伯辰却已将手一抬,一道雷霆击在半山腰,把那人的身形映亮了一瞬。

    的确是人,穿隋军的甲,盔上缀了一缕细细的白缨,是百将的制式。

    李伯辰便喝道:“邱方,是你么!?”

    无人应他。他就又喝:“我是李伯辰!”

    稍待片刻,那人道:“李……你……统领!?”

    方耋愣了愣:“君侯你认得他?”

    李伯辰冷笑一下,高声道:“自然认得。”

    又道:“邱方,你在用忍须草么?”

    过了片刻,远处的兽群慢慢不再躁动,那邱方道:“……是。”

    李伯辰哼了一声:“好样的。咱们以前用忍须草引妖兽入伏,你如今却要引妖兽害人?当年在四方堡,我是救错了你么!?”

    再隔一会儿,邱方才道:“统领……我是奉军令,我……也是为奔掠营的兄弟们,我们在山里,我们……我们总得找个去处……”

    “如今你也配提奔掠营么!?”李伯辰怒喝,“你要还算是个人,此时就自己行军法!”

    但邱方没再说话。方耋道:“我把他捉下来!”

    李伯辰一抬手,向前方谷中看去。妖兽不再躁动嘶吼,再过十几息的功夫,先是较小些的鬣突四散,而后十几头浑甲兽也慢慢隐入黑暗中了。

    他便轻出口气道:“不必了。他已经走了。”

    这十几骑兵又在谷中警戒片刻,待确信这股妖兽真的重退回山中,李伯辰才一拨马头弛了回去。到了阵前,见诸十将将阵型约束得还好,阵前横了十几具尸首。李伯辰道:“伤亡如何?”

    一名十将报:“禀君侯,只伤了五个人!”

    他说话时候语气大为得意,半点儿畏惧也没有。再看那些兵,皆昂首挺胸,往山谷深处看。

    经此一战,他们该是不怕了。李伯辰笑了两声,喝道:“妖兽有没有之前想的那么吓人?”

    兵将立时道:“没有!”

    李伯辰笑道:“好!不怕就好!”

    说了这话,看了方耋一眼。方耋最知他心意,便道:“君侯,要没你在前杀破了妖兽的胆,只怕我们也不会这样轻松。”

    不等他说完,一旁的赵波也忽道:“还因为有地利。要不是君侯一夫当关,而是妖兽在平地上包抄过来,只怕咱们也要大大不妙的。”

    赵波这人平时不大爱说话,此时竟也难得开口。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想他这是真对自己服气了吧。这两人所说,都是他要叫诸军知道的。身为主帅本不该如自己刚才那样孤身深入敌阵,可之前情势紧急,他不得不以雷霆之势立威以壮军心。

    到现在虽将妖兽击退,但自己也觉得浑身乏力,持槊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颤。妖兽是天生的力大,纵然自己这龙虎境,也快到极限了。

    其实那些还算是“散兵”。要有二阶甚至三阶的妖兽统驭,情势就又不同了。

    李伯辰便深吸口气,又往远处看了看——最后一些乡民也退入秘境中了,再远处的草甸上还有些人在呼喊,该是之后赶来的。

    而寨营方向……墙头已慢慢亮起火光,是隋无咎的人弄开了南门,正在入营吧。李伯辰便道:“你们能明白这些自然最好不过。今天虽然不算恶战,可过了今夜,你们也已经是李地头一批和妖兽厮杀的强兵了。”

    “你们的妻儿老小今晚能平安,也是因为有你们守在此处。现在么,如我所说,后撤、去和家人团聚吧!”

    一阵欢呼声。

    李伯辰策马走在后面,又转脸往群山中看了看。他这边退了敌,临西军那边该也慢慢取得优势了吧。

    临西军没能得到孟家屯,隋无咎没能得到侯城,自己被迫退入秘境,三方的如意算盘都落空了。

    可此时李伯辰闻着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心中却觉得很安定。他想起当初在无经山口,犹豫要不要去救叶英红的时候。事前的犹疑、试探,总是最叫他心烦。可事情像如今一般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却能叫他将种种迟疑都抛却脑后,当机立断地做出决定。

    正是这些决定,令他定了心——终究不过是战是降、是生是死的取舍罢了,大丈夫立身于世,不正当如此么!



    等他们一行人也到了秘境入口,正要行进去,又听得草甸上一阵马蹄声,随后便有百余隋军骑兵迫近。李伯辰立时令兵将将阵型排开,自己持槊喝道:“来者何人!?”

    隋军骑兵在前方百多步远处停住。一人道:“奉大公令,前来驰援友军!”

    方耋听了这话骂道:“呸!”

    李伯辰只沉声道:“孙将军,回报彻北公。谷中妖兽已被我军杀退,不劳费心了!”

    那边沉默片刻,那人才道:“是李伯辰十……统领么?真是好本事,名不虚传。”

    李伯辰冷笑:“咱们从前同为无量军,对付妖兽自然不在话下。”

    那人没再说什么,只策马又向前,他身后的骑军也缓缓跟上。待再近了些,瞧见李伯辰这边军容齐整,个个神色昂扬,带队那人才止步。

    李伯辰向他遥遥拱了拱手,喝道:“入谷!”

    身后诸人便慢慢退去,他也一拨马头,奔入秘境之中。入了秘境还能瞧见外面的情景,外面却看不见里边了。那带队的将军愣了一愣,身后人也都惊骇莫名,似是没搞清楚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方耋道:“将军,那人是谁?”

    “孙飞虎。”李伯辰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从前也是能舍生忘死的。唉。”

    孙飞虎所带骑军在外面守了一阵子,便有两个十人队小心翼翼地驰过来。但李伯辰调集地气将入口关了,那些人冲到此地便穿了过去,什么都没发现,只得返回。

    再过一阵子,百余骑兵调转马头,驰回营寨,李伯辰便也命令兵将下马卸甲。

    此时入了秘境的乡民都有些惶恐畏惧,不知身在何处。好在常秋梧奉李伯辰的令先前一同进来,又同那些管事前后奔走,好歹叫人暂且在草地上歇下了。

    李伯辰实在疲惫,就索性在入口坐了。稍待片刻常秋梧带管事的前来汇报,他强撑精神告诉他们哪里可以去、哪里或许有危险,又将河中种种情况细说了一番。

    等他们再去安抚众人,他才慢慢攀上一旁的山崖找到一片小石坡坐下,摘了头盔往南边看。

    营寨的墙头都被点亮了,隋无咎的人该也安顿下来,可到了明天,不知又会是什么光景。隋无咎绝不会容许自己大营两三里之外有一处神异莫测的秘境,他是洞玄境已可觉察气运,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料不到的手段。

    他正想到此处,听得崖下微微一响,是方耋也攀了上来。他之前在忙着指挥兵卒编队巡视、轮值休整,这时候终于得了空。

    处理军务,他确是一把好手。李伯辰便道:“方兄,来这儿歇歇吧。”

    方耋默不作声地走上来,在他身边坐了,也转脸往南边看。

    两人沉默片刻,方耋道:“将军,你说侯城里,现在是什么光景。”

    应该不算坏吧?李境之内的大城都在五国占领军控制之下,必然会在城中囤积粮草兵甲的。即便城中高手设阵隐去,数月乃至一年之内吃喝都该不成问题。只不过,对寻常百姓必然还会有很大影响的。

    他正要开口,心中却忽然一动。

    方耋问的是哪里是侯城?是城中他的母亲!

    李伯辰愣了愣,只觉一阵愧疚。说实话,他母亲这事,自己这几天是真给忘了的。

    他只得低声道:“方兄,实在抱歉。”

    方耋笑一下:“将军这是什么话……”

    可说到此处到底忍不住抬手抹了把脸。李伯辰叹了口气,又想了想,道:“你放心。这几天我必然解决此事——顶大不了,咱们两个豁出去偷偷潜过去,想法儿把老人家接过来。”

    说到此处,顿觉“豁出去”三个字实在不妥,再要开口,方耋却道:“将军,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现在不行。”

    李伯辰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要作为一个君侯、领主、将帅来看,的确不行。眼下是隋无咎守在侯城与秘境之间,或许正等着自己跑出去呢。

    可对于方耋而言呢?他母亲的安危,只怕比什么魔国入侵更要紧。

    李伯辰低叹一声,正待咬牙道“我意已决”,却忽见打营寨方向又来了两支兵。每一支都是个百人队,装备精良。一支越过秘境入口走到山谷中,另一支则在入口前二三十步远处停住。

    接着军官发出号令,那些兵便就地扎营,以携带的辎重开始清除草地、挖掘壕沟,看着是打算连夜将事做成,一刻钟都不歇。

    而后又有人走近入口处站下,高声道:“李将军,妖兽虽然退了,但大公仍担心你的安危。我军奉命守在此地,等你出来了,就将你护送到大公那里去。”

    说话这人正是此前带骑兵队来的孙飞虎。

    方耋起身怒道:“欺人太甚,他们这是要堵着了?!”

    李伯辰道:“方兄,你先去下面安抚人心。”

    在这秘境中看得见外面,入口处的兵也都瞧见这一幕,一时间议论纷纷。但刚才他们刚跟自己小胜妖兽散兵,一时间倒也不会乱了军心。可真要长期被外面的人封堵,只怕终究会有些问题的。

    方耋行了一礼跑下去,李伯辰便在崖上看外面的孙飞虎。

    之前在无量城做统领的时候就认识他,那时候他也是统领。但两人脾气不大对付,没什么交情。他嫌孙飞虎做事遮遮掩掩、同人说话并不交心,而孙飞虎则嫌他是个境界低下的莽夫。

    自己如今做了这君侯……虽说只领了百余人,堪堪算是个百将罢了,但到底也有个名分。这世上的人都看重“名分”二字,孙飞虎只叫自己“统领”、“将军”,不知不是因此心里不痛快。

    只是,都到了这个地步,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人和人的想法真是不同。

    孙飞虎又在入口处转了一圈才走回去,李伯辰也没什么心思与他计较。从前同为统领,或许能做对手,但如今么,自己的对手已是隋无咎了。

    但要他们真一直守着,该如何做?这秘境他未探全,面积该不算小,或许比孟家屯还要大。千余人自带的口粮,加上他那一界中的东西或许能撑上半个多月,可之后就无以为继了……连耕种都来不及。

    要是临西军那边……

    他想到此处,下意识地往西北方看。在这里看不到临西军大营的情况,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击退了妖兽又撤远了。此时天空半暗半明,自己这边明朗,他们那边则有薄云遮掩,于是更远处的群山也都笼在一片黑暗里,只余模模糊糊的轮廓。

    李伯辰正要将视线移开,却忽然发现那边的群山当中似乎有些黑影在晃动。他微微一愣,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可再看的时候,那边似乎还在动。

    他起初以为是因气流运动的缘故,造成的某种光学现象。因为在这样的距离之上,要见着的是人,那些那人该有十米多高、还得站在群山之上才行。

    但下一刻,他听到悠长低沉的,像羌人巨角号一样的嘶吼声。



    这叫声仿佛魔音贯脑,叫李伯辰登时愣住。却又在此时,西北方群山之上的薄云也散了,月光洒了下去。

    于是他看到群山之中的那些“人”——细、高、黑色,仿佛刚学画的孩童的墨水涂鸦。

    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他的心脏,甲胄内衬之下,冷汗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李伯辰无意识地眨了几次眼,又慢慢张了张嘴,才退后两步,险些没有站稳。

    三阶妖兽。

    叫他如此恐惧失态的,并非三阶妖兽本身——尽管看起来有十几个之多。

    三阶妖兽,以如今他的修为,拼尽全力、用上各种手段,或许也能斩杀一头。

    真正恐惧的是,三阶妖兽出现,便意味着有组织、成建制的妖兽大部队,意味着,在更远的北方某处,魔国终于找到办法突破了那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看不清楚群山之上到底有几只,也不知道山谷中会不会还有更多。但就眼下所瞧见的这些……倘若每一只依惯例统驭一到两万妖兽的话,便意味着西北方的群山当中,此时有近十万妖兽!

    ——是隋无咎么!?

    他立即又往营寨的方向看,但发觉那里墙头火光晃动,似有兵卒在奔走疾呼。秘境入口处的那些人也像是炸了营,一片慌乱。

    那该不是他……是妖兽一直跟着他,来到此地的么!?

    他想引些散兵来,却真将大部引来了!?

    李伯辰抬起手用力给了自己一个耳朵,抽得脑袋嗡嗡作响。可也因此,一下子清醒过来。

    哪怕只有一万妖兽,营寨那里也是绝对守不住的。那里守不住、侯城守不住,临西地乃至整个李境都守不住!

    这支妖兽大军将会一路狂奔南下,毁灭沿途所见一切村镇。

    南隋将很快沦陷,六国立失其二。

    妖兽军会攻到天子国、姜国……倘若之后再有大军源源开入……

    李伯辰已不敢想下去。

    他纵身跃下。此时秘境入口的兵也听着三阶妖兽的嘶吼,虽一时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见到外面的隋军慌乱一片,已知不妙。李伯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该当即调动地气,叫他们看不见外面是何模样。

    但立即又道,那又有什么用?总不能在这里躲一辈子的!

    方耋和几个将领迎了上来,道:“君侯,什么声音?”

    李伯辰深吸口气:“三阶妖兽。”

    几人愣了愣,不知是不晓得该说什么,还是没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便道:“西北边的山里,最少有十万妖兽军。”

    几人都怔住了。李伯辰又道:“更麻烦的是有三阶妖兽在,即便死了,也会变成僵傀……几乎不存在减员的问题,甚至会越战越强。”

    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说——既然并非只一个三阶,就该有更高阶的统帅,那或许是一个妖灵。当初无量城破的时候,是一只三阶妖兽统御军队。而眼下这阵容,是可以向当初的北隋边界诸城同时开战而不落下风的。

    听他说了这些,诸将一时无言,就连方耋都有点失魂落魄。李伯辰本想听听他们的看法,叫自己打开思路。可现在这模样,主意只有自己拿了。

    他便也沉默片刻,强定心神,又转脸往西北方看了看。

    山顶上那些三阶妖兽不见了,但嘶吼声越来越大,该是已入山谷之中,很快便要推进到平地上。

    临西军的人只怕都要死。

    他转了脸,低声道:“三条军令。”

    “一,你们去选自己手下胆大的、脑子笨的,编成两队。一队维持军纪,另一队组织乡民往秘境里面转移,不要叫他们看见外面的情况。这事赵波你去办。”

    “二,五十岁以下、十四岁以上的男子,都征入伍,今夜就编入军中,这事方耋你去办,带上常奉至。记好,是强征。如果有闹事的,按战时军法从事。”

    “三,把乡民手里的食物、药物、多余的衣物也都征上来。连夜组织六十以下五十以上的男子、五十以下十四以上的女子,去附近林中砍伐木材、采集食物,也要上缴,同样按战时军令办。这事滕仲你去做。”

    三人立即应了,声音却不如之前那样有底气。

    李伯辰便看了看眼前这几人,沉声道:“都在怕么?”

    又道:“刚看见三阶妖兽的时候,我也有点怕。可又想了想,一下子不怕了。”

    “恐惧源于未知。从前不知道妖兽什么时候会来、会从哪来,每天都要提心吊胆。可现在它们就在那儿——知道了它们的位置、数量、意图。虽然我们暂时战不赢它们,却可以慢慢想该怎么做了。”

    “这样的灾祸,谁也躲不过,只能选死或者生。诸位修行习武,为了什么?没几个想的是逍遥长生吧?那要是为了建功立业,眼下外面就是功业,只看能不能沉得住气。”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这里对妖兽来说没什么要紧的,很快就会过境。过境之后,这里只会有些散兵——那就想想刚才在山谷里的情形,那些散兵可怕么?”

    方耋愣了愣,道:“君侯你是说咱们……妖兽过境之前,就躲在这里面?”

    李伯辰道:“是。”

    这几人都愣了,方耋忍不住向外面看了一眼。

    李伯辰道:“她在侯城,比什么地方都安全。”

    方耋道:“不是……君侯,外面那些人……那几千人……”

    李伯辰沉默片刻,低叹口气道:“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杀伐果断四个字么?这种时候,正要杀伐果断。方耋,此处是战场。”

    方耋的目光闪了闪,隔一会儿,喃喃自语道:“是……我知道,我知道……”

    李伯辰便道:“那好,都去做事。”

    几人向他行了一礼,慢慢散开。

    李伯辰转过身看向沉沉夜色中的隋军——孙飞虎带他们来到这儿不过一刻钟,便又开始整队,往营寨的方向移动了。

    他并不惊讶于方耋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很多人,在市井间殴斗的时候,能表现出惊人的勇气,可到了战场上看到成片成片的同类死去,勇气也没了、心也软了。这是人的天性。

    但在战场之上,许多天性不得不被磨灭。到这时候,方耋该懂得什么叫做杀伐、什么叫做心软了吧。在平常时候,李伯辰希望自己是个比谁都要心软的人,可到了这时候,他希望自己比谁都要冷酷。

    倘若牺牲自己一个能换得李境无忧,或许他真会舍生取义。但此时要将隋无咎他们放进来,只会赔上自己性命,于大局无丝毫影响。

    他在刀柄上紧紧握了握,良久之后才吐出一口发颤的热气,低声道:“……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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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两刻钟之后西北方出现一道明亮的火线,往侯城、营寨的方向推进,半边天空都映成橘红色。在这样的大幕映衬之下,三阶妖兽细长的黑色身影尤其明显,像某种毫无感情、亦无知觉的机器。

    但比它们更加显眼的是僵傀——十二头形态各异的僵傀,比三阶妖兽还要高出许多,真切与小山无异。在它们身周,数以十万计的妖兽铺满整片原野,嘶吼声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涛,震得秘境入口处的荒草都簌簌发颤。

    李伯辰知道,这意味着临西军该已全军覆没了。

    妖兽狂潮的推进之下,临西军的人杀不掉多少。那么构成十二头数十米高的僵傀躯体的主要“原料”,就该是那些人的尸身。

    此时他站在入口处,身后草地上盘坐着四十多个兵。除去在更后方做事的人之外,余下的都在这里了。李伯辰想叫他们亲眼看到远方的情景——无论他们会有多怕,那里的东西都是早晚要面对的。只盼目睹如此烈火炼狱般的惨烈景象之后,这些人会迅速地成长起来。

    此时营寨中的隋军也整好了队伍,有一营、五百人驰向西北方,余下人则往东退去。李伯辰知道那一营人该不是去支援临西军的,而是死士。这些人将以血肉之躯为大军争取哪怕一丁点儿的时间,好叫他们能寻得生路。

    无论隋无咎其人如何,却的确能得部下效死。李伯辰看着在火幕中疾驰而去的那一营人,觉得眼睛有些发热。他心中甚至生出一个念头——倘若我没什么北辰气运,而就是普通的一个修行人、那营中一个统领……这时候会心安许多吧。

    但他知道,往东退也是死路。就在刚才已得知,东边亦有数万妖兽从玄菟城的方向合围,朱厚率军守城没守住,此时已又窜往深山中了,身旁只有数十活死人、数百阴兵。

    而那些妖兽,很快便在地平线上现了身,一望无际,铺满整片视野。

    此时隋军主力停下,过了片刻,再分一营死士向东去,余下人往秘境而来。

    隋无咎之前收拢了侯城、玄菟军,除去那两营人,此时兵力约有四千。那两营,无疑都是他带来的兵。照理说四千人也有一战之力,可此时人心浮动,不可能令行禁止,就是军神在世也毫无办法的。

    眼见这支大军前锋越来越近,身旁一人道:“君侯,他们要是……”

    要在地气上做文章么、强行突入么?

    李伯辰并不担心这个。他的修为虽没有隋无咎高,但身为北辰调集地气的本事,绝非凡人可比。隋无咎要真那么干,只会加速灭亡。

    李伯辰便道:“不必担心。”

    听他说了这四个字,身旁人不再问,却明显松了口气。

    身后这些人,此时都真正将自己当成了主心骨吧。他本以为要做到这一步还得经过数月的操练,可妖兽的突袭倒成全了他。

    再过片刻,已能瞧见前军闪亮的铠甲。李伯辰忽然高声道:“都坐好,不许出声!”

    身边人愣了愣,李伯辰却已深吸一口气,将刀柄握住。

    约十几息之后,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发颤,仿佛有巨龙在底下轻轻抖动。随后震颤感越来越强,耳畔也响起隆隆雷鸣。接着,地面上的小石子开始跳起,荒草疯了一般舞动不休。

    隋军前锋忽然停了脚步,人人脸上都露出绝望之情。军中的号令已听不清了,军卒们便丢盔弃甲,一窝蜂地转身往后跑。前后相冲,登时践踏死伤无数,却也没退出多远。

    随后秘境入口处、众人眼前忽然现出大片黑影,伴随雷鸣呼啸着向前而去。此时已是连凑近耳旁喊话都听不到了——妖兽自秘境之后的山谷中冲出,直扑隋军大阵,而他们这些人此时仿佛被裹挟在兽群里,看得到大大小小妖兽的凶猛残暴模样、闻得到扬起的烟尘腥气,虽在秘境当中暂且无忧,可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上亲眼瞧见这一幕,人人脸色煞白、惊骇莫名,甚至有几人大叫出声,但这叫声也被掩去了。

    看不到隋军了。他们被淹没在这一波浪涛、烟尘之中。

    自谷中冲的这股兽潮足足持续了两刻钟,该也有数万之多。李伯辰按刀直挺挺地站着,觉得心底发寒。

    统率这一波妖兽的妖灵极聪明。将十几万大军分成三股,驱赶家畜似地将临西军、隋军玩弄于鼓掌之中,给人一线生机,却又当即断绝。之前破了无量、万有、弥勒等城的,就是这妖灵么?

    兽潮推过,慢慢显出一地的残破盔甲、被碾成泥水的血肉。

    李伯辰与众人又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只觉浑身无力,低声道:“好了,回去吧。”

    此时,侯城以北,该只有他们这些躲在秘境里的人还活着了吧。

    他转了身,刚走出两步,却听一人惊呼道:“君侯你看!!”

    李伯辰转过脸,见那兵抬手指向营寨的方向,眼中闪着奇异的光。他立即又一转,往那边看去——

    隋无咎的大纛在营寨中竖立起来了。

    是他挟残军退入营寨中了么!?

    随后瞧见,大旗几次几乎倒下,却又几次被立起。营寨中慢慢出现火光,妖兽军一层又一层将那里围了。天空之上的妖兽如乌云一般往下扑,但墙头火光、电光、刀剑似的金芒荡出一片又一片,妖兽便也如暴雨般坠落。

    接着有一个三阶妖兽往那边移动,身旁兽群潮水一般激荡,更有两个僵傀猛扑过去。

    李伯辰竖起的那寨墙有近十米高,但原本是为了挡妖兽散兵的。可那两个僵傀足有三四十米,寨墙于它们而言,一步便可跨过了。

    就在此时,营寨中忽然爆起一团光亮,将整片天地都短暂地映亮。随后一道白芒激射而出,正中那三阶妖兽的头颅。

    细长的黑色身影晃了晃,上半身如云雾一般散开,可过不多时又要慢慢聚集起来。营中便立时又射出第二道光,妖兽的身子终于崩溃了。

    那三阶妖兽一死,两个气势汹汹的僵傀便也一顿,轰然解体。周遭的兽群也发出一片嘶吼,陷入混乱,天空之上的妖兽亦如狂风一般往四面八方卷去。

    营寨之外的攻势因此而减弱了些,隋无咎的大纛终于稳稳立住。再过些时候,营中的火光渐消,该是将营中的妖兽也杀退了。

    李伯辰不知道营寨中还有多少残军,但见第二道将三阶妖兽彻底斩杀的白芒比第一道的气势要弱了许多。要是隋无咎发出的,该意味着他也力竭了吧?

    可纵使如此,他的修为也真叫人心惊——数万兽潮当中竟然还能护住一些人、竟然还能退到寨子里!

    这时原野之上忽然传来极利的一声尖啸,兽群便因这声音齐齐一顿、纷纷退去,将营寨让出来了。更远处本也还有两个三阶妖兽要往这边来,此时也停住脚步。

    是那个妖灵么!?

    因见隋无咎两击斩杀一个三阶,不愿强攻?

    果真如他所料,又过了一会儿也没有妖兽再去冲寨,只围着。余下的三阶统驭者则往南边游荡,收拢尸体再聚成僵傀。

    李伯辰忍不住松了口气,觉得脸上有些发凉。抬手一摸,眼边竟已湿了。他愣了愣,又低叹一声。隋无咎引妖兽入此地,算是自作自受。可营寨中那些人坚守的模样,又叫他想起在无量城时。

    今夜之前……他们还是相互算计的敌手。可今夜之后,他们都仅是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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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妖兽已经各自划分地盘,像人一样扎营休息。

    李伯辰叫新征来的兵聚在秘境入口处,令他们瞧着外面。如今他麾下已有一营人,编成五个百人队。赵波、滕仲统领的为两百人前军,四十岁以下的青壮有一百五十多人。

    方耋统领的百人亲兵队、戈玄白统领的一个百人队为中军,青壮约百人。戈玄白也是最早提拔的五位有修为在身的十将之一,此人原本不善言语,李伯辰没有太留意他。但昨夜他在李伯辰身边低呼指出隋无咎的大旗,李伯辰才发现此人在那时候表现得比旁人要镇定一些。后半夜找了时间再细问几句,得知这人从前竟在姜国从军,也算比别人对军伍之事多懂一些了。或许眼下这一营人中还有许多的人才,可也只能留待日后细细发觉。

    后军一百人,叫方君风统领,谢愚生做他的副将。这两人原本是说要披甲车队不成,或许会走,可现在是走也没处走,只能留下。其实要不是李伯辰将他们掳了来,只怕昨夜也会化成肉泥,倒也用不着担心立场不定了。

    这些人盘膝坐在草地上,李伯辰便道:“兵事要知己知彼,今天就先给你们说说这些妖兽。”

    “这些东西,可以只当成聪明的畜生。一阶妖兽的智力和五六岁的孩童相当,咱们平时也不是没见过——机灵点儿的狗,也能做到这地步。无非是数量多一些,可能皮甲坚固一点、会吐毒喷雾罢了。”

    “妖兽都可以自发地吸收月华修行,境稍高点的,就好比人修的灵悟境巅峰或者养气境,脑袋更机灵。这一类,就成了二阶妖兽。二阶妖兽,和人的智力就很接近了。一般来说一个二阶妖兽,统帅五百——”他指了指自己,“好比我眼下这样子。”

    诸人心中都担忧忐忑,士气极为低落。他说了后一句本想叫众人心里都松快些,却没什么人笑。李伯辰便想了想,向外一指:“看那里。”

    “现在挡在咱们和隋军营寨当中的,大概有十几个营。谁能瞧出来这数千妖兽里,哪一个是二阶?”

    其实要看出来并不难。妖兽已经扎了营,五百头左右为群地聚在一处。乍一看,不像人的军营那般井井有条,而是有的在地上拱、寻找血食,有的在嘶吼打闹,有的在睡觉。

    但再细看会发现它们其实是依照体型由大到小、由外向内扎堆,其中还有几支在来回逡巡,仿佛维持秩序的巡兵。营与营之间也有距离,形成过路的通道,偶尔会有妖兽在通道上匆匆行过,仿佛在传信。

    一营当中的最里头,通常有一头妖兽安静地趴着,偶尔目光阴沉地往四下扫视,见并无异常便重新伏下。

    方耋动了动,似要开口,李伯辰看了他一眼,他愣了愣,领会心意。于是再过片刻,一个兵卒道:“那……那个。”

    李伯辰道:“哪个?”

    那兵卒便起身道:“……一堆儿里最里头那个,趴在石头上晒太阳那个,长了个鱼头,人身的。”

    李伯辰点头道:“对。”

    他所指的那一个二阶妖兽离得并不远,带了一营,正扎在秘境处。这就使得五百来个妖兽一半在入口之后、看不到,另一半只距他们两三步远,甲片、鬃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倘若这秘境忽然消失了,他们这些人就会直接出现在这一营中间。

    起初带兵坐到这里来的时候,许多人惊恐畏惧,直往后退。方耋责罚了十几个人,才弹压他们坐下了。到如今已近距离接触妖兽小半个时辰,诸人终于不像之前那么畏惧了。

    兵卒所指的那二阶妖兽,与李伯辰之间只隔了两头足蜍,蹲坐在一块大石上。说是鱼头其实并不恰当,它只是嘴巴生得尤其大,鼻子只有两孔,乍一看如鱼头一般。但实际上头顶和腮边有红色的绒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不过的确是人身,身上披着长毛,无尾。此时一边坐着,一边用手里的两根啃干净的骨头在慢慢地敲,很像一个人百无聊赖时的模样。但那东西眼睛血红,转得极快,一会看看这里,一会看看那里,神情极为阴毒。

    李伯辰便道:“这东西叫长右——妖兽也有部族,每个部族的名称各不相同很难记,那也用不着记。我们以前管它叫火猴子。”

    “二阶妖兽,会使法术了。但人的术法分六脉,妖兽的术法都是天生的,就那么几种。这种火猴子,本领就是在妖兽体内埋入‘火气’,等妖兽冲进人群,火气炸开,立即死伤一片。”

    “不过妖兽之类,都有弱点。火猴子会使火气,可怕水。”李伯辰顿了顿,道,“想不想看看它在水里是什么样子?”

    众人听了他这话都是一愣,李伯辰便道:“想看?好。我这就去把它捉回来。”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神色松了松,甚至些人有心思配合他笑了两声。唯独方耋愣住之后皱起了眉,正要开口说话,李伯辰却已一掐指决、口中低诵几句,转了身大步向前跨出三步。

    他那咒诀是打开入口,这三步之后,便身处兽群当中了。余下诸人还愣着的当口儿,方耋拔刀冲了过去,叫道:“君侯!!”

    但他只到入口处便不能再往前,纵是奔跑,也只能在原地踏步。诸人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几个百将也冲到前面,随后一群人压上来,但都只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住。

    李伯辰突然一现身,身前两个足蜍立时用细爪将身子支棱起来,一颗人头转过来看他,鼻子抽动不停,那脸上的神情既既凶狠又迷茫,似是一时间搞不清他的身份。

    更远处的几头妖兽反应要慢些,此刻也仅是开始转头、寻找陌生的气味来源。而足蜍之后的那火猴子眼睛一瞪,咔嚓一声将掌中两根骨棒捏碎了,张嘴就要叫。

    此时李伯辰已一把抽出了魔刀,兜头便是一道刀气劈出,两个足蜍立时被劈成两半,他便足下发力,冲到两截尸身当中。足蜍并不小,与牛相当,那体内的鲜血都泼在了他身上,将他淋成个血人。

    他体内本就有妖兽的血肉,又被这腥臭的血一淋,人味儿一下子被遮掩了。此时火猴子叫了出来,那声音又尖又利,像十几个人同时在吹柳哨。

    更外面的妖兽听着这号令,纷纷起身发出低吼,可一时间找不到敌人在何处,只在原地打转儿。这时李伯辰已冲出血雨,火猴子动作极为灵敏,双腿一发力便要跳到最近的一头浑甲兽身上去。

    可刚跃至半空,李伯辰掌中一杆大槊突现,一下子把它扎了个对穿。

    这畜生吃痛,在槊锋上左摇右晃,倒是叫伤口又裂得大了些。也正因此不但没挣开去反倒顺着槊杆滑了下来,更是疼得哇哇大叫。待它滑到手边,李伯辰立时将大槊一收,一把掐住它的脖子便往回冲。

    那火猴子也有一个孩童大小,虽被掐住脖子,却还是用腿脚在乱抓乱挠,但李伯辰一身宝甲,怪物只徒劳无功。此时周遭的妖兽终于反应过来,哄的一声直扑过来。李伯辰将火猴子交由左手,右手又持着大槊乱刺一气,再格杀了两三个。

    妖兽并不畏惧,还在前冲。李伯辰也不恋战,收了大槊一把扯住一只倒地的浑甲兽后腿,口中暴喝一声,跳了回去。

    秘境入口关上,那浑甲兽还差个脑袋没进来,立时被切断在外面。余下的妖兽一下子失了气味、踪影,冲到入口处撞作一团,又因嗅到了血腥气、没了统驭者的弹压,不多时竟相互撕咬殴斗起来。

    李伯辰跳回秘境,诸人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昨夜瞧见妖兽肆虐嘶吼,人人都觉得胆寒。今天纵使他向诸人讲解妖兽的习性,心中也都觉往后没什么希望。可他这一回忽然跳出去,十几息的功夫便于兽群中擒得首领、如探囊取物一般,诸人都瞧得目瞪口呆。待见他真将这火猴子拖回来了,先是吓了一跳、纷纷避让,随后便爆发出一阵轰然叫好,几乎将此前的恐惧全抛到脑后了。

    李伯辰的手劲极大,在外面的时候那怪物还能挣扎,可掐了这么一会脖子,那火猴子已经是只能出气、不能进去,快要被掐死了。

    李伯辰听着他们的叫好,见着他们脸上既兴奋、又有些凶狠的神情,晓得这些人其实也是对昨夜隋军的死心有戚戚——一夜的功夫、在如此惊涛骇浪般的恐惧洗礼之下,他们对于那些死去的隋军的印象,也只剩一个“人”字了吧。

    他便喝道:“呸!一身的臭血!”

    说了话,便掐着怪物跳进了河里。那些水草立时避让,河水登时染红一大片。火猴子一入水,红皮毛发便像炸了似的舞动起来,只见一小片河面上水雾翻腾,好似将河水都煮开了。

    经这一刺激,怪物又恢复了些生气,大吼大叫,手脚乱蹬。李伯辰胡乱抹了把脸,便将它松开自己跳上岸。

    他前脚上岸,火猴子后脚就也往上攀,众人瞧见这一幕不由得大惊。

    李伯辰便喝:“方耋!”

    方耋挤出人群道:“有!”

    “拿枪!”

    方耋愣了一愣,立时明白他的意思。从身边一个兵卒手中夺了一杆枪,大步冲到怪物身旁,不待它跃起,一枪扎进它后心、把它钉在地上。

    怪物又受了这伤,竟还不死。两腮一鼓,身上雾气蒸腾,便喷出一团红雾来。李伯辰早提防着它这一招,那雾刚出口,立时喝道:“畜生!你敢!”

    踏步过去,一刀斩中红雾。便听得腾的一声响,雾气化作一团火焰,往周遭燎了好大一圈才散了。

    他又飞起一脚,将怪物的脑袋踢得咔嚓一声响,道:“看清楚,这就是我说的火气——埋进妖兽身体里,它心意一动,那妖兽就化成一滩血火爆开了。”

    再将魔刀一振让开两步,高声道:“这东西在外面的时候,统率一营。可如今落在这里,和你们一样是血肉之躯。除了它,别的畜生也都是这样子——抱了团有组织,就是昨夜那样看起来势不可挡。但它们十几万大军,总要吃喝,在咱们这边待不了太久。”

    “等大军过去,只留下几百几千这种货色,再分散开来,又有什么好怕的?刚才我跳进兽群里,这东西警觉了,可外面那群畜生却还昏头昏脑——要是有人现在跑到咱们这边儿要刺杀我,你们会像妖兽一样么?”

    众人纷纷喝道:“自然不会!”

    李伯辰便沉声道:“那五百个妖兽,就绝不会是咱们五百人的对手。当涂山以南的六国土地、亿兆生灵,怎么会亡在这些蠢东西手里?”

    “就算我们这里,只要有咱们在,早晚会把这些畜生斩尽杀绝。现在,把你们的刀都拔出来——用这东西祭一祭昨夜的亡灵!”

    他再退开三步去,身边诸军已被他说得热血沸腾,一拥而上,喝骂不止。等两刻钟之后人再散开,那火猴子已一连肉渣都不剩,一大片草地都被斩秃了。

    此时人人都累得气喘吁吁,眼中却有了光。李伯辰便道:“都回去坐好,再给你们说说外面另几种畜生的习性!”

    他此时再讲,众人变得极为踊跃,甚至有不少人主动开口问询。过了大半个时辰他说得口干舌燥,却也将入口处目力所能及的妖兽都讲了一遍。

    再说几句,才叫五位百将各自整队将人带回。但方耋却留了下来,待人走远了,低声道:“将军,你刚才忽然出去,要是它们发现了……”

    李伯辰道:“发现这里不对劲?”

    “是。”

    他笑了一下:“它们早发现了。”

    从昨夜到现在他一直未睡,叫自己阴灵出窍。便已觉察这些妖兽除了扎营之外,还分出一些体型较大的在做一件奇怪的事——摧毁周遭山地当中的林木。



    妖兽也要吃喝拉撒,林地于它们而言是天然的粮仓。过当涂山之后算是入了敌境,却在自毁粮仓,实在有些反常。

    且李伯辰昨夜出窍时还发现一些二阶妖兽聚在一个三阶妖兽身旁似是在讨论些什么,数次将目光投向秘境这边。他没敢太靠近,也听不懂妖兽百族各异的语言,不过妖兽一类天生灵力充沛,对灵气、地气都很敏感,该是发现此处有异了。

    它们虽然名字里有个兽字,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也无法沟通不可理喻,可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执行力却极强。用不着讲什么军心、消耗、积极性,只要一声号令,哪怕仅是觉得可疑,也会试着将此处摧毁。

    秘境当然无法毁去,但破了地气构成就可以。

    妖兽或许不懂如何操纵地气,可有个笨办法——先摧毁山林生机。要还不行,干脆把山谷地形也给改了。淤塞河道、削平百米小山,对十万大军而言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李伯辰因此突入兽群擒了那个二阶妖兽,是为了振奋人心降低恐惧感,更是为了确定自己的这个猜测。倘若妖兽原先并未生疑,发现此处忽然消失一个统驭者之后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可要猜测是真的,该会更加重视的。

    方耋听他说了这话脸色大变,低声道:“……那怎么办!?”

    李伯辰向营寨的方向看了看,道:“尽人事。”

    这话似乎并没叫方耋安心,他仍皱着眉。李伯辰便伸手在他肩上按了按,看着他的眼睛:“方兄,你年纪该比我大几岁吧。”

    方耋苦笑一下:“是虚长几岁……”

    李伯辰又道:“咱们俩在璋城就相识了。眼下这地方,我最信的就是你。在璋山的时候我要去救陶家人,你说我是自寻死路。你知道我那时候怎么想的吗?就是尽人事。”

    “这世道……即便是隋无咎那样修为的人又怎么样,还不是被困在那个营寨里。你,我,一人之力都不可能力挽狂澜,可要是同心协力,人事尽了,天命只怕就要改。你,我,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人,即是天命。”

    他又在方耋的肩头晃了晃:“你要打起精神来。在他们眼里你说的话大半就是我的意思,你斗志昂扬,他们都会觉得我心里有主意,知道该怎么带他们脱困。所以方兄,振作起来。”

    方耋动了动嘴,深吸口气道:“好,有你这些话,也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

    他说了这些,又长舒口气道:“不过君侯,我一直好奇……你好像什么都不怕,到底怎么做到的?”

    李伯辰道:“我?不过是想,即便是诸界灵神,搞不好也都有死的一天,人的一辈子就更短了。那这一辈子,该怎么过?最好是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问心有愧而抱憾,而是可以对自己说,我这一辈子,该走的路都走了,该做的事都做了。哪怕是如今、明天这秘境破了要死了,也可以说——”

    他沉默片刻,笑道:“——去他娘的,老子不是吓死的,而是战死的。”

    方耋愣了愣,也笑起来道:“好!战死是比吓死要好!”

    又一抱拳:“那边还得搭棚子练新兵找吃的,君侯你放心,有我在,这些都不成问题——我这就去了!”

    李伯辰道:“好。咱们一起拼出条活路来。”

    方耋走后,他又攀上一边的山崖向营寨的方向看。那边的墙头站了人,各军旗帜也竖立起来。有两面百将旗看着颜色驳杂,似乎是用残衣拼凑起来的。而城头巡视的军卒数量约有几十人,由此推断城中守军数可能已不到一千了。

    这一千人里,还有会不少伤残,真正有一战之力的可能也就数百,倒是与自己这边相当。

    刚才给众人、方耋都打了气,李伯辰自己也被自己说得有些心潮澎湃。他此刻远眺营寨,忍不住在心里想,那里之所以守得住,全是因为隋无咎。他之前斩杀一个三阶,妖兽因此不愿再多做牺牲。

    可自己在北原上与妖兽打交道的时候,知道它们的习性并非如此。譬如攻无量城时,因为城墙太高,那些妖兽便是用血肉层层向上垫的,最后不是兽军夺了城头,而是外面尸身的重量将一段城墙给压垮了。那何以昨夜见隋无咎展露了神通,就收了兵呢?其实堆上一两万的妖兽,纵使隋无咎也很难幸存吧。

    那它们必然是在图谋一件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保存有生力量南下么?要是那样,更不该放过隋无咎。修行境界纵有七阶,可五阶也已是凤毛麟角了,在如今侯城附近的这片区域,隋无咎是当之无愧的最强者,看妖兽的统驭者之前用兵,也是极为聪明的角色,不该将他放过的。

    那么是……

    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李伯辰愣了愣、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刚才对方耋说妖兽在摧毁山林试着改变地貌是因为觉得此处有异,打算破了这个秘境。但此时他忽然意识到,倘若连隋无咎那样的狠角色他们都可暂且放过,又怎么会专门为了对付这样一个秘境,动用数万大军?

    ……自己的格局似乎有些小了。

    ——要他们不是为了秘境……而是为了整片群山当中的地气呢?

    此前有一个妖兽阴灵占了山君之位,他当初以为是误打误撞融合上去了,可要是……那东西是先行探路、留待后来者的呢?

    李伯辰顿时觉得头脑嗡的一声响。要这猜测是真的,那才是真正的威胁。人与魔的战事持续到如今,虽说双方都死伤无算,可仍有一条默认的规则。那便是世间修士可以各展神通,但灵神绝不下场。

    倘若这些妖兽真在图谋此地山君之位,岂非魔国灵神也要参与到生界战事中来了么!?

    他深吸一口气,强定心神。可没来由地又生出一个念头——眼下自己的处境,其实与在北原上很像。被妖兽大军包围,走投无路。那时候,是将心一横打算救出隋不休或者将他杀了,到了现在情况似乎又变得惊人相似……隋无咎就在那边。

    既然都被困在这儿,那,能不能再效法上一次,万军丛中斩敌酋?



    李伯辰觉得心头微微一热。这仅是突然闪过的一个念头,可细细一想,却觉得并非全无可能。

    要这十万大军是人,杀一个主帅自然没什么用。但妖兽等级森严,上级对下级有绝对的约束力,如果它们的统帅死掉了,十几万妖兽该会出现为期不短的混乱,那无论它们想要做什么,都不得不推迟。

    要是再过些日子南边也发来大军,或许真可以争得一线生机。

    且统帅这支大军的要还碰巧是个妖灵,那就更妙了。三阶妖兽再修行有成,便化为人形了。化作人形修行更快、掌握许多神通,却也因此消耗许多灵力,本身并不如人修的灵照境那样强。

    倘若有隋无咎相助、倘若真能突入妖灵身前……那东西必死!

    或许可以阴灵出窍,给营寨中的兵卒托梦……但昨夜死了那么多人,阴宅之内煞气冲天,不晓得自己过不过得去。他正在为难之时,却忽然瞧见远处的兽群中起了一阵骚动。

    之前那火猴子被自己捉了,一营妖兽混乱一阵,此时正在左突右撞,旁边几营的统驭者也在试着收编,可骚动那处却离得更远,仿佛是瞧见了什么让他们很不舒服的东西。

    李伯辰运起目力细看,却只能瞧得出似乎是一个浑甲兽,上面骑坐了一个人形。他暗道,难不成是新到的二阶统驭者么?

    但此时坐在浑甲兽上那个人形动了动,日光之下便有一点铁器的反光——他可从未见低阶妖兽会披铠甲、持刀兵的。

    等再近一些,才看清楚了。

    那竟是个人!不是像隋不休之前那样长在妖兽背上,而真是以浑甲兽为坐骑的!那浑甲兽越走越近,李伯辰又看清他的脸——是应慨。

    他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从前知道此人左右逢源,可现在竟逢源到了妖兽那里吗?!

    他将刀一按,跳下山崖。应慨既然往这儿走,就该是冲着秘境来的。难不成……

    正犹疑之间,应慨已到了秘境之前、跳下浑甲兽。那大畜生便将头一转,作势要去咬他,但应慨忽然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听着和浑甲兽的叫声类似。那畜生便像人似地愣了愣,又把四脚在地上狠狠踏了踏,不动了。

    随后应慨才道:“有人么?我来见武威候。”

    李伯辰此时与他之间只有两三步远,倘若忽然打开秘境跳出去,只消一刀就能砍掉他的脑袋。但细细观瞧,却发觉他眉眼之间似乎有些虑意,又不像是投了妖兽、前来劝降的模样。

    他便想了又想,终是沉声道:“应慨,我数三声,你立即向前走四步。”

    应慨听着他的话往四周看了看,似是松了口气:“你在这儿?太好了,快!”

    李伯辰便开了入口,低数三次。应慨立时往前走了几步入秘境中来。但等眼前一花、情景一变,却见李伯辰的魔刀已架在他脖子上了。

    应慨吓了一跳,忙道:“李兄这是做什么!?”

    李伯辰关了入口,沉声道:“你可是投了妖兽?”

    应慨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笑道:“唉,你听我说——”

    但李伯辰的刀锋仍跟着他:“那你就慢慢说。”

    应慨便将手摊开,笑道:“你这话真伤人。你我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难道信不过我?我倒不是真投了他们,只不过是委身敌营、居中策应罢了!”

    李伯辰愣了愣:“你还真是……你怎么做到的?”

    应慨微微一笑,做出高深模样。但不等他开口,李伯辰忽道:“你认识毕亥!?”

    这下换应慨愣了愣,好一会儿才道:“好哇,原来你也是会撒谎的——你上次还说不知道隐元会!”

    又听了这三个字,李伯辰心中念头电转——他之所以觉得应慨认识毕亥,是因为毕亥自称出身鬼族,原是魔国那边的。应慨看样子通晓妖兽语言又能骗得信任,自当同魔国有联系。其实前两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在猜二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如今真猜中了。

    毕亥也是隐元会中人?应慨说他们的会众天南海北,自己提了这名字他却立时就知道了,或许毕亥在会中的地位还不低呢!

    他便又道:“你是人,却得了妖兽信任?难不成你跟它们说了魔国罗旬天那个女婴的事?”【注1】

    应慨瞪圆了眼睛,失声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李伯辰哼了一声:“我知道的还多着呢。所以应兄你如果有半句虚言,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现在跟我说说,你具体是怎么做的?”

    应慨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吧……是这么回事。咱们被乱军冲散之后,我们几个刚好找着一个废了的地窖躲进去了——”

    李伯辰道:“你们几个?”

    “你看,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就是那位陶小姐、秦将军、尉东山么。他们带了人往大营走,正赶上妖兽冲过来了,他们和护卫被杀散,就藏到一个地窖里。之后我好不容易逃了命凑巧也藏到那去,结果就见着了——这可是天意。”

    “临西军的其他人呢?”

    应慨叹了口气:“应该都死了吧?哪怕没死的,这几天也会被慢慢找出来的。至于我呢,李兄你既然知道毕贤主,又知道罗旬天,那该不用我细说了。这次带兵来的这个是个妖灵——要像咱们人一样论亲戚辈分,算是死在你刀下那位真罗公主的叔伯辈。”

    “那位真罗公主当初带隋公子走,是为了罗旬天那女婴的事,她这位叔伯亲其实也一样的。所以我对他说我为毕贤者做事,又有信物,他们自然就半信半疑啦。”

    他这话乍一听的确没什么错处。李伯辰想了想,将刀还鞘,道:“那么你是来劝我停战的?”

    应慨道:“非也。我是来劝你杀那妖灵的。来你这儿之前,我已经去了那边,和隋无咎说过话了。”

    又将手慢慢探入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他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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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详见第一百四十三章。



    取出来的是一封帛书。李伯辰伸手接过,直接展开了。

    字是用炭笔写的,他在无量城时曾见过从隋无咎那里发下的文书,意识到这的确是他的笔迹。

    上面写道:武威候,而今形势固守则必死,擒敌首脑或有一线生机。盼你我精诚合作,挽狂澜于既倒。

    这几句话的语气看起来不情不愿,李伯辰能想得到隋无咎写它的时候皱着眉头的模样。或许他真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可办事总得商量商量吧?仅这么几句,实在没诚意。

    他又看了一遍,正要问应慨隋无咎还说过什么没有,却忽觉这帛书微微一热——末端像是被火燎了,一下子烧了起来。李生仪之前给自己的书信也是如此,他倒不觉得惊讶。

    可就在此时看见正被火焰吞噬的帛书上忽然又现出几个黑字——“见信立杀此人”。

    李伯辰读信的时候应慨也在看。但火中这几个字一转即逝,又是正对着自己,他不知应慨瞧见没有。

    他心中重重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将烧了一半的残帛丢进一旁水中,沉声道:“彻北公这信好像没什么诚意,应兄,你在他那边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说了这话心中却在想:“见信立杀此人”这话,该是隋无咎带给自己的。为什么要杀应慨?他怎么不自己动手?是怕在营寨里杀了应慨,被妖兽报复么?

    难不成应慨是真心投了妖兽,被隋无咎看出来了?

    应慨笑了一下:“你们两个前仇旧怨加在一块儿,肯定是要先试探一番的嘛。李兄,要不然我现在再往那边去,你有什么话我都带给他。”

    李伯辰道:“我还得再想想看。”

    他心中又想,其实也有可能是隋无咎的计谋。应慨此人消息灵通,或许还知道不少隐秘,要是隋无咎不愿他为自己所用,借刀杀人呢?不管怎么样,这事自己都不能轻举妄动的。

    他想到此处,应慨笑道:“也好,那李兄慢慢想。我不宜在这里久留——要是被外面的畜生报了信,回去就不好交代了。我去外面等你吧。”

    他说了这话转身欲走,李伯辰便上前一步道:“应兄稍等,我——”

    岂知他这一步踏出去,应慨立时向前一蹿,身上的黑袍都变得模糊朦胧,仿佛在刹那之间就成了一阵笼在他身上的烟。李伯辰心中一凛——他到底还是看见那句话了!

    事到如今也不是解释的时候。李伯辰将手一抖,一杆大槊现于掌中立时将应慨的去路封死,口中低喝:“我不会杀你!”

    应慨却直向大槊的锋刃而去,仿佛要寻死似的。但一触及槊锋,整个人倒真化成了一阵烟,直往入口飘去。

    李伯辰心中一惊——世间确有种种神异术法,可还没听说过真能叫人化成一团烟雾的!这念头一跳出来,他立时差遣阴兵往四周索去,果然,那烟雾只是幻像,应慨却是施展了隐匿之法,正在往秘境深处去。

    他将大槊一横,又去拦路。但扫过刚才应慨所在之处时,却又现出一个烟雾人形来,他本尊则再次遁入阴影之中。

    这该是太素一脉的术法,诡异莫测。再这么下去非叫他跑了不可——李伯辰倒并非真要杀他,但因为隋无咎的那一句话,也不可能放心叫他离去了。他索性一运灵力,默诵天诛咒文,再将大槊一挥,那杆子上已有了跃动的电蛇。

    他此时这一扫,只听嗡的一声响,一片电芒往四下里扩散开去,空气中一阵微微焦臭,随后又听应慨低呼一声现了身形。他踉跄三步向前栽倒,但在触地之前缓了过来,此时他身旁就是大河,便直向那河中奔去。

    两人交手这么几记,稍远处的人已瞧见了,有几个兵捉了刀枪便呼喝着往这边跑。但另一人枪在他们前头,夺了一匹马持枪便要将应慨拦下——正是方耋。

    李伯辰没见应慨出过几次手,但觉得和当时无量城的燕百横比也差不了多少,甚至还稍胜一筹——方耋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刚要叫方耋退下,应慨却忽将身形一转,如一只大鸟一般往马上掠去。方耋该没料到这人敢来撞他的马,将枪一挺便要把他从半空中击落,但应慨身形又是一闪,方耋的枪穿过一团烟雾——应慨却已出现在他身后,拿一柄匕首逼在他脖颈旁,喝道:“李兄,要不让我出去,你这爱将可就没命了!”

    李伯辰心中一凛,连忙喝道:“应慨,有话好说——”

    但此时方耋一勒马,那马便在原地打了个转儿。他趁势一摸腰间短刀,仓啷一声抽了出来。应慨立时将匕首往他脖颈上靠了靠,喝道:“要命就别动!”

    岂知方耋像没听着他这话一般,将刀一抬便要往自己胸口刺,看着竟像是要与应慨同归于尽。

    应慨原本也是想拿他做人质,何曾想过他出手就不要命?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在他身上一推便跃下马去。方耋却正好随他一同跃下来,正扑在他身上。两人一个持匕首,一个持短刀,眨眼之间兵兵乓乓不知对拼几记便又滚到一处。

    此时李伯辰大槊点到,可两人缠斗在一起,他也不好出手。咬牙瞪眼等了两息的功夫,索性将槊一收,打算自己也扑上去——两人却忽然停住了。方耋趴在地上不动,应慨将短匕从他身下抽了出来。

    李伯辰见此情景只觉一阵热血上涌,一把抽出魔刀,周遭平地起了一阵旋风,荒草猛地紧贴地面倒伏下去。应慨却忙将短匕一丢,喝道:“李兄别急——人还活着!”

    李伯辰听这话愣了一愣。

    应慨长叹口气,干脆坐到方耋身边去,道:“算了。横竖我是跑不掉了——只是告诉你,要真信了隋无咎的话杀了我,你非得后悔一辈子不可!”

    李伯辰一边用刀指着他,一边拿脚将方耋翻了过来。他身上有甲,看不出伤在哪儿,但瞧着呼吸还算稳定,该只是被击晕了。

    平白闹了这么一出,他心里也有了火气,皱眉喝道:“我说了不会害你!”

    应慨举起双手晃了晃:“无所谓了。反正我落在你手里。”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隋无咎为什么要我杀你?”

    应慨也盯着他,过了片刻才道:“我要说我不是人,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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