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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大步走到河边,李伯辰便跟了过去。待与应慨相距十几步,隋无咎道:“他是鬼族,这事你从前就知道?”

    李伯辰道:“读了你的信之后才逼问出来的。”

    隋无咎皱眉:“那么你还放了他?”

    隋无咎的语气不算客气,仿佛在同部下说话,不过李伯辰并不往心里去。因为此时他在想另一件事——之前隋无咎叫应慨送信过来,虽然在信中说要“取敌首脑”,可实际上只是打算叫自己杀了应慨的吧。可这回自己一个人跑了过来,却似乎真想与自己联手。出了什么事,叫他改了主意?

    他沉默片刻,见隋无咎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便意识到一件事——眼前这个人已经两百多岁了。他的阅历和心智绝非自己可比,想要猜他的心思,怕是痴心妄想,倒不如直接问。便道:“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非杀他不可的理由,况且之前我逃出无量城之后,还是此人放了我一码,没取我的命。隋公,我倒是有另一件事不清楚——你已是洞玄境,真要去杀妖灵也未必非要我帮忙,又是什么叫你改了主意?”

    隋无咎不答他这话,却说:“你并非北辰传人,对不对?”

    李伯辰微微吃了一惊。因为从此前隋不休的态度来看,这父子二人该会倾向于认为北辰气运在自己这儿的,不然隋不休也不会一直留在孟家屯。可如今隋无咎说了这话——虽说一两个时辰之前自己已对阴差说北辰气运其实“并不在李伯辰”那里,但消息传得这样快么?还是隋无咎从别的渠道那里知道了此事?

    好在他早有准备,便不动声色道:“我也从未说过自己是北辰传人。”

    隋无咎点了点头:“那么就是这个原因。北辰气运既然不在你身上,你便可为我所用了。”

    他这口吻仍叫人不悦,可同此前率军经过城下时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相比,却是变得大为友善了。李伯辰想到这点,心中又一动——打那时起到现在不过一夜的功夫、且其间经历恶战,隋无咎不可能通过其他渠道确认自己是否是北辰传人。

    那么……真是与阴差有关?洞玄境的高手能做到这种地步么?自己在那一界刚提了这事,他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他本意的确是想叫阴差将此事散播出去,可眼下这速度未免叫他觉得有点儿担忧——要真是那些阴差可以被如隋无咎这样的强者以某种方式差遣,于自己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隋无咎见他神色微微一变,便道:“你从前在无量城时也算我的部属,如今到了李境,则被李生仪封为个武威侯。但你既然是灵主,自然清楚对于幽冥诸神而言你这样的身份与魔物无异,可想过一旦这魔劫过去,该如何自处?”

    原来如此。他之前对自己冷淡,是觉得自己是北辰传人?倒也难怪——自己要真是、依着寻常人的想法,必然不会容忍隋无咎在李境坐大,而会想方设法将他除掉。

    只不过我不是寻常人吧。李伯辰想,也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权势而不择手段的。那么,隋无咎如今这态度,是为了招揽吧。或许在他心里,对人生杀予夺乃是理所当然的事——自己从前是个无名小卒,自是杀就杀了。如今对他有了用,便可当从前的事全没发生过了。

    如此态度叫人更不痛快,但对于李伯辰想要做的事情而言,至少意味着隋无咎不会在身后下黑手。来时此人喜怒皆形于色,如今说话也直言不讳,倒是比那些笑面虎要好。隋无咎未必真就是如此性情,只是觉得对待自己,并用不着费心思吧。三k

    只不过他不费心思,李伯辰却得费心思。此人是洞玄境,万一心生歹意,除去自己该不会费力……他在心中细细思量,挑了个最适合的语气,沉声道:“我只想保住秘境里的这些人,只想活下去。至于往后会怎么样,不是我能左右的。除掉魔灵,我可以为隋公所用。但要说往后争权夺势、同族相残,我是半分兴趣也没有的。”

    隋无咎听了他这话倒没生气,甚至微微牵动嘴角笑了一下:“不休说你与常人迥异,此时看倒没错。”

    “那么说正事吧。”隋无咎转脸往秘境之外的方向看了看,“如今这形势,你有何打算?”

    看来他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自己在猜他的心思,他也在猜自己的吧。李伯辰便道:“十几万的妖兽,咱们杀不出去。他们还在移山填海更改地气,我这秘境可能也待不了多久。我之前和隋公想的一样,斩敌首脑,争取生机。”

    “你可有什么计划了?”

    计划的确有,但只是个大概。按李伯辰原来的想法,先封了朱厚做山君,叫他出力。这一步并不用担心——即便气运在李生仪那里,他在临西也是可以封山君的。妖灵觉察到朱厚的存在,必要先除去他。两者相争,自然有破绽,那时候妖灵要是阴灵离体与朱厚斗,正中自己下怀。

    但风雪剑神说魔界灵神都已分出了化身,这妖灵身上或许也有化身。可这倒也不是很怕,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化身都在北极紫薇天被自己斩了,到那时若斗得过最好,斗不过便逃回那一界,要那魔神化身够胆追来,不妨就再斩一个。

    可这样的想法颇有些一厢情愿,万一哪一步妖灵没按着这想法来,弄不好便陷入十几万妖兽的包围。李伯辰之前想找人探讨探讨,如今隋无咎真问了,他倒觉得高兴。

    便道:“此地原本有一个山君,后来附在一个叫朱厚的匪首身上。我假托秘灵之名,教了他一些秘法,如此他就可以调动山川地气。我想用这朱厚把妖灵给引去,两者相争的时候我一旦得到机会,就杀上去。”

    隋无咎又等了一会儿,才道:“就这些?”

    李伯辰道:“是。”

    隋无咎叹了口气:“你从前也在无量城带过几百人,却想出这么个逞匹夫之勇的主意。不过,倒也的确是你。”

    又顿了顿,道:“你这里可用之人有多少?”

    李伯辰心里微微一惊。他之所以打算以身犯险,就是为了保全秘境中的这些人,隋无咎问这话,是打算把这些人拿去用?他意识到,虽然自己和他都想要去杀妖灵,但出发点可能完全不同——隋无咎或许只是为了保全他自身。

    不对……若真只是为保全自身,以他的修为,自己逃了该远比杀妖灵成功率更大一些的。



    他想了想,沉声道:“我这里可用的有百多人,但这些人没几个有修为的,要叫他们去和妖兽厮杀,怕只是白白牺牲。”

    “牺牲是一定的,但未必是白白牺牲。”隋无咎道,“你是灵主,懂得炼化阴兵。你这里有百余人,我那里还有近两千人,另有此前死去的那些人的阴灵,对你是有大用的。”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隋公,要这些人都死了,我们又何苦去杀妖灵呢?”

    隋无咎似乎觉得好笑,看着他道:“天下难道只有这百人、千人么?要是牺牲这千百人可活天下人,又划不划得来?”

    这个问题并不稀奇,在他来处,经常会谈到此类问题,现实也常常逼着人做出抉择。他从前也的确做出过许多决定,但其中的大部分都会叫人在午夜梦回之时惊醒、冷汗涔涔。【注1】

    他便叹了口气:“这种事永无止境的。为天下人牺牲千百人,往后可以牺牲亿万人,或许有一天除了自己,众生皆可舍得。隋公,我不是一个死板的人,但会不会有更好的办法而不必走这条路?”

    隋无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在李伯辰以为他要出言讥讽时,隋无咎却叹了口气:“你倒是像不休。好吧,此事我也不为难你。你不愿用人,用妖兽呢?”

    李伯辰愣了愣:“妖兽?”

    “妖灵有一个弱点。”隋无咎沉声道,“你该在雪原上见过妖兽群吸月华的样子——明月高升,它们就会吐纳月华。但有没有想过,一阶妖兽不能修行,这月华吸给谁呢?”

    李伯辰想了一想,皱眉道:“你是说妖灵操控十几万妖兽的神识,通过它们为自己吸月华?”

    “正是。其实与幽冥灵神吸纳信众愿力是一回事。但妖灵在如此吸纳月华时,神识极度脆弱。你曾经救下不休——当时那妖灵就以神识深处他的心神,被你忽然打断,遭受重创、你们才能逃得出来。”

    隋无咎又道:“当他操控十几万妖兽时,神识分散,便更加迟钝脆弱。依我估算,倘若这十几万当中有数千妖兽被一举歼灭,于妖灵而言便可称为重创——不啻于人修在运功行气时忽然走火入魔。我叫你炼阴兵,是打算用阴兵做这事。可你既然舍不得这些人,倒可以用妖兽。”

    李伯辰已在北极紫薇天炼了九个龙虎境、十个养气境,实在用不着再拿千把人的阴灵来炼。但使妖兽的阴灵他倒是头一次听说,刚要开口,隋无咎似是看出他在想什么:“你的体内有妖兽血肉,可以试试看。至于你此前所说的计谋,也正可以用在这里——明日午夜,我便设法叫妖灵去夺山君之位。要做这件事,他便需要极多的灵力,当会与此同时将神识散在妖兽身上。到那时你重创妖兽,我便将其斩杀。”

    他这计谋听起来和自己的没差太多,可区别在于“我便设法”。该是说他有什么办法可以确定达成这件事吧。李伯辰对这点并不觉得奇怪,洞玄境的隋无咎活了两百多年,有这种手段不稀奇。

    他该也不会害自己——至少在事成之前不会,否则用不着花这么多心思的。

    李伯辰便想了想,道:“隋公深谋远虑,那就依照隋公所说的来。”

    隋无咎笑了一下:“那么今天我就待在你这儿,我们再细细谋划一番。”

    李伯辰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留在这里而非回到隋军营地去,但他既然这样说,自己没办法。何况他留意到远处那些值守的军士似乎都表现得有些好奇——人在恐惧担忧的情况下很难对什么事情感到好奇,他们之所以能露出这样的神色,大概是因为隋无咎从前虽在隋国边境,但也是唯一一个驻守边疆的六国王姓,很有名。他们该觉得这位彻北公是来守望相助的,因此安心一些了吧。

    他便道:“隋公不嫌怠慢就好,我们去营房里说吧。”

    所谓营房只不过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平整了草地、垫上了黄土,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这桌椅都是周盘现做的,可看起来不但不粗糙,反而颇为精致。隋无咎落座之后,李伯辰叫方耋找人去找些茶水点心,又同他细细说了一番明天的计划。

    李伯辰自觉不是个小气的人,虽然从前有过节,可大敌当前,旧日恩怨只能先放下。隋无咎似乎也不在意从前过往,说话时虽有些颐指气使的味道,但也并非有意为之。

    二人说了近两刻钟,计划渐渐明了。此时方耋也终于送了食水来,水是用现摘的嫩茶尖泡的,味道不算好。吃的则是三张干饼,但里面夹了些炒制的肉酱。隋无咎竟不嫌弃,甚至拿起一张饼尝了尝,淡淡道:“不坏。”

    不知道他这做派是有意为之,还是当真不在意什么口腹之欲,但叫李伯辰生出些好感来。隋无咎将饼搁下,又向棚外看了看:“今夜午时,你我去收妖兽阴灵。武威侯,你这里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在这里歇下,你叫两个人在外面听我使唤便可。”

    听他使唤,该是说看着他吧。但李伯辰只道:“好,隋公你先歇着,要有事就找人喊我。”

    他拱了拱手,转身走出去。方耋候在门外,见他走出来便跟上去,走开几步之后才低声道:“君侯,这人怎么回事?”

    这话问得不清不楚,但李伯辰知道要自己是方耋,怕也得这么问。

    隋无咎来到秘境这事儿本身就很奇怪。当他说想叫自己引妖兽阴灵重创妖灵这事儿是真的,可不也不至于他亲自前来。那边营寨中的隋军忽逢大变,且没有秘境这样的地利,自然人心浮动。他此时最该做的当是留下主持大局,即便真要杀妖灵,也可以用别的法子与自己沟通。

    他是五阶的洞玄境,修行至此,已经和自己这个灵主一样可以阴灵梦中离体了,为何不以阴灵来谈这些事?

    而自己刚才同他说话,此时再细想,隋无咎似乎也有试探之意——探自己究竟是不是个“莽夫”、究竟是不是“心慈手软”,又究竟是不是真想去杀妖灵。正是这些试探叫李伯辰没怀疑他的动机,却也更有点儿疑惑——隋无咎干嘛忌惮自己?

    总不是在打这秘境的主意吧?

    :。:



    他便道:“找两个你信得过的人,守在门外面。隋无咎要是想见我,立即告诉我。还有——”

    他转脸看了看方耋,略犹豫一会儿才道:“隋无咎这次来,是为了和我去杀妖灵。”

    方耋脚步停了一下,瞪起眼睛:“我们这些人去杀妖灵——啊,君侯,是你要和他去?!”

    李伯辰点了点头。

    方耋张开嘴,走上前一步似是想要将李伯辰拦住,可到底醒悟过来,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了看,压低声音:“这怎么行?这事也太险了!”

    李伯辰笑了笑:“还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么?战场上只有该不该,没有能不能。杀妖灵可能是如今唯一能脱身的法子,无所谓险不险。”

    “我不是说这个……这个我懂。”方耋回头往棚子那边看了一眼,“我是说和他一起去——他在无量城的时候……”

    “此一时彼一时。”李伯辰抬手按住刀柄,低声道,“我觉得他这回来是真心叫我帮忙,也算是我叫他帮忙。”

    方耋急道:“我信不过他!”

    李伯辰点点头:“我也在想他是不是有别的什么目的,所以你盯紧他。至于别的么,想要对我不利,他用不着费这么大心思。不过哪怕到时候他真投了魔国,也只能算我倒霉——这世上能有谁事事洞明呢?”

    方耋又要说话,李伯辰便道:“事已至此,不要劝我了。你留在这里、把这里打点好。要是我明天我得胜归来发现老家炸了营,可饶不了你——秦乐和陶纯熙安顿好了么?应慨呢?”

    方耋叹了口气,只能说:“周师傅在挨着山崖边的地方搭了一溜棚子,我把三个人请到那里去了,也叫人盯着。君侯,你要见他们?”

    李伯辰道:“只叫应慨来见我。对了,今晚设宴,人人有份。”

    方耋愣了愣:“但是口粮……”

    “我来解决。”李伯辰想了想,“过一个时辰你带一队青壮劳力去入口那儿找我。”

    方耋皱了皱眉,还是忧心忡忡地走了。李伯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儿感慨,当初可没想到在巷子里遇到那个人如今会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他从前总觉得以真心待人总是不会出错,虽然现实常常事不如愿,可到底也算有收获的。

    他走到秘境入口处,瞧见原本堵在那里的妖兽都已不见了,一大片草皮都被剥光,翻露出其下泥土,那土都成了黑红一片的淤泥。更远处、百步之外才有一营妖兽驻扎,但皆不复之前的散漫模样,而是虎视眈眈地往这里瞧,仿佛它们成了人,秘境里则藏着随时可能冲出去的妖兽。

    应慨说是隋无咎帮他们杀了进来,也不知道这位彻北公展露了怎样的雷霆手段,把这些畜生都杀得胆寒了。

    过了不多时,应慨远远走来,身后跟了两个人。李伯辰起初以为那两人是“护送”他来的,等走近了才发现是方君风和谢愚生。这两人看起来是在思虑些什么,远远走着的时候还在说话。应慨则远远便笑,高声道:“李兄,我之前可说了,我的身份已经暴露,实在没法儿再帮你们了。”

    李伯辰笑了一下:“不是说这事。”

    又看他身后两人:“方将军、谢将军,有什么事吗?”

    方君风看了看应慨,道:“君侯,我们的事不急,稍后再说吧。”

    但说了这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该是不想对应慨这外人讲。李伯辰便道:“好,应兄,借一步说话。”

    他走开几步,待应慨跟上来便道:“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我是灵主,可以操控妖兽的阴灵吗?”

    应慨愣了愣:“这事你问我?”

    李伯辰道:“你不是鬼族吗?这些应该懂得多。”

    “我是说……”应慨叹了口气,又笑了一下,“算了。阴灵这种事,性命相关——要你与妖兽血脉相连,自然可以的。”

    李伯辰道:“有没有什么后患?”

    应慨打量他一下:“后患自然有。你体内有妖兽血肉,不但与妖兽血脉相连,就与魔神也相连了……啊,隋无咎想叫你用这法子?”

    “是。”

    应慨笑了笑:“这法子本身倒不错,但李兄有没有想过,既然他能想得到、我能想得到,妖兽也该能想得到?”

    李伯辰想过,但不觉得隋无咎在这一点上搞了什么阴谋诡计。比如两军交战,敌军主将也会大概知晓对方的战法,但己方不会因此不发兵——有些人就是用来牺牲的,以换取大局的胜利。自己在隋无咎那里或许就是这样的角色,可要换成他自己,也会这么干。

    他便道:“既然本身没错,那就好。应兄,我的事情问完了,你可以走了。”

    应慨愣了愣:“就这些?好吧。”

    他转身往回走,但李伯辰道:“你还要留在这儿?”

    应慨转了脸:“你要放我走?”

    李伯辰笑了笑:“隋无咎要我杀你是因为怀疑你是魔国奸细。我不杀你是因为这还只是个怀疑。你从前放过我,我也放过你,所以我宁愿相信你所说的是真的——空明会和鬼族的确想要一个朗朗乾坤,只是从前法子用得不对。”

    “你走吧。要是我没看错你,希望你离开这儿之后可以找到法子叫五国发兵来救,或者至少做好准备。”

    应慨的脸上头一次现出郑重之情。他想了想,低声道:“你是觉得你这次去杀妖灵,有去无回吧。”

    李伯辰的确也有此考量。要有极小的可能,应慨真是歹人,自己又出真出了事,将他留在这秘境中就更危险了。

    他叹了口气:“但愿你不要叫我失望。”

    应慨略有些动容,但旋即又笑:“你这面相看着也不是短命的。咱们后会有期吧。”

    李伯辰向他拱了拱手,应慨便快走几步出了秘境。百多步之外那些妖兽见应慨现身,立时大声嘶吼起来,前面几头飞快蹿向他。李伯辰以为应慨会像之前那样化身一股黑烟遁走,却见他也迎着那些妖兽奔跑出几十步,待双方离得近了,应慨忽然长啸一声,不知从手里飞出个什么。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当先几头妖兽立即倒在地上,向前滑出好远才停下来。

    应慨这才转脸往秘境的方向看了一眼,黑袍一展,整个人消失无踪。

    他是在展示诚意吧。应慨这人平时没什么正形,如今却也做了这样的事。和毕亥打交道时,那人看着实在不像人类。应慨虽然也是鬼族,可至少也有人的喜怒哀乐、也会为某些事动容。李伯辰心里慢慢舒了一口气——至少,鬼族与妖兽的确是不同的。



    他便转身看方君风与谢愚生:“二位,找我有什么事?”

    此时才发现这两人竟没去看应慨杀妖兽时的情景,而是仍在讨论些什么,听得李伯辰说话才回过神。在这种时候能如此入神,该是因为披甲车的事情吧。可如今这情况,无论披甲车有什么改进都改变不了大局,不过他们如果真搞成了什么事,倒也可以振奋人心。

    方君风便立时道:“君侯,孟先生和陶小姐弄了个厉害玩意儿出来,我们想借你的刀用用。”

    方君风平时算是精明干练,如今说话却没头没脑,像是心思全飞到别处去了。可他竟提到了陶纯熙——李伯辰愣了愣:“陶小姐?怎么回事?”

    倒是谢愚生道:“禀君侯。刚才我们和孟先生在想着怎么整饬一下披甲车,好能派上用场,话说到一半陶小姐跑过来了,说她有个厉害法子。咱们起初不信,但孟先生和她说了几句,觉得大为可用。可是真要弄,得用到从前建营寨的那种铁木——咱们的家伙事儿都不顶用,听说君侯的刀削铁如泥,斗胆借来用用。”

    方君风这才道:“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陶纯熙?不久前自己将那颗珠子托付给她的时候,她还慌张地哭起来,怎么如今又跑去弄什么战具了?李伯辰愣了一会儿,低叹口气。或许是自己从前看轻了她吧——只当她是个会慌会怕的寻常女孩子。可现在知道情势危急,竟能又振作起来了么?

    或者……她是想为自己做些什么事吧。

    便道:“二位,带我去看看。”

    秘境是个水滴形,河心岛周围有大片空地,披甲车就停在河心岛西边的一片草地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李伯辰远远看见车边摆了一张桌子,孟培永和陶纯熙正在边说边往桌上看,周盘带了两个学徒在堆在车边的几根木料上比划。

    但走得再近些,则发现是陶纯熙在说、孟培永在听。

    方君风隔老远便道:“君侯带刀来了!”

    陶纯熙立即抬起头看过来。她刚才和孟培永说话的时候神情很专注,仿佛又成了璋城术学里的教员,但此时瞧见李伯辰,眼圈便红了一红,又到底忍住了。

    李伯辰刚说了一声“陶小姐”,孟培永便抬头叫道:“君侯,了不得,陶小姐真是了不得,你快来看!这东西厉害了!”

    李伯辰只得又看了陶纯熙一眼,快步走到桌边。

    桌上铺着几张草纸,密密麻麻写满字符。其中一些李伯辰认得,似是符文之类,另一些则与他来处的图纸差不多,全然摸不着头脑。不过画在最中间那东西的轮廓却很熟悉——粗粗的一根圆管子,两侧各有一个车轮。

    这是炮么?李伯辰略觉有些失望——来这儿这么多年,之后又生活在行伍中,他自然对这些很清楚。此处有烟花爆竹,也有火药。也不是没人想过要造炮,而是威力还不如无量城的床弩。那床弩和披甲车一样,是用到了术学的“术心”的。刻印了层层阵法的符心提供强大动力,能叫一架床弩射出几百斤的粗铁箭。有这样的东西,人只会想怎么叫那些阵法刻印得更多、灵力更充沛,而自然没人去研究什么火药大炮了。

    但孟培永却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道:“君侯,这东西可不是鸣炮!叫陶小姐给你说吧!”

    李伯辰去看陶纯熙,见她也在看自己。此时她将目光避开,拿手指指着草纸上的图形符文,轻声道:“我临西的时候就想过这件事。”

    她顿了顿,看了李伯辰一眼,又道:“术心用阵法激发清浊二气得到劲力,能驱动铁甲车这样的东西,这力量这么大,要是像鸣炮一样放出来对敌呢?”

    “但是后来才觉得不大可能。鸣炮里用的是药子,威力很小,铁铸或者铜铸的炮管就受得住。但术心里的力量比药子大得多,寻常的铁管铜管不但受不住,也约束不了,要发散在四周去的。”020读书

    “后来我来了这儿……秦将军说建营寨外墙的铁木不同寻常。铁木里有灵力,还很多,我就想,也许铁木能用得上……能以其中灵力起到一个引导的作用。李……君侯,你知道,木头里也有一根根小管子的,平时是流水的……其实也不是很难办的事。”

    孟培永立时道:“君侯,陶小姐太谦虚了。术心里的劲力和灵力很像,要想引出来,可不是像鸣炮那样放,而是得在铁木外壁设阵法,把灵力引导出去。这纸上就是陶小姐想的阵法——我不大懂,可方将军和谢将军看了说可用。”

    李伯辰原本有些不以为然,但听到这里,心终于猛地跳了跳。

    他何尝没打过术心的主意呢?在无量城的时候就知道术心是以阵法激发清浊二气获得动力,那时候他还以为与来处差不多,清浊二气指的就是水蒸气。后来他偶然有一次见到了披甲车所用术心——不过是巴掌大小的薄薄一片。

    这么薄的东西,里面自然不可能装水了。又一问才晓得其实还是灵气——术心之上的阵法一样是收集天地灵气来提供动力的。灵气这东西虽有个气字,可在生界又不是实质,没法儿像空气一样被打出去。

    但听陶纯熙的说法……她是打算用在那一界淬炼过的铁木来?

    她所说的木头当中的管子,是指木质里的导管吧……平时输送养料水分。对于木材而言,其实和人的经络关窍是很像的。人运功的时候灵气在经络关窍中流动……她是弄出了某种阵法、能叫术心产生的灵力在铁木的“经络关窍”中流动……最终被发射出去?!

    李伯辰顾不得别的,沉声道:“非得用铁木?”

    陶纯熙道:“我们刚才试过了。寻常木材受不住灵力,也导不出灵力,该是因为已经死了。可铁木灵力充沛,却像是活的。”

    李伯辰在心里松了口气——要是寻常木材也能用,那李生仪那边也能搞出来了。

    可这念头一生出来,他便意识到一件事——陶纯熙说她设计了阵法可以将术心里的灵力导出。她不是修行人,但术学也会教一些寻常人能用的阵法,她设计得出来不稀奇。然而这种东西,肯定不会是一日之功,或许她早已开始着手了——她刚才还提到了“在临西的时候”。

    细细想来,那时候自己与他们分开,行踪不明。陶纯熙想这些事,定然不是给今天的自己预备的……她是为李生仪想的么?是原本想将这法子献给李生仪、换得她一家更好地安身立足么?

    李伯辰愣了愣。这事……她今天不说,回到临西再献给李生仪,可比仅是一个想法的功劳更大——有了铁木,她的想法就成真了的。

    可她现在给了我。是因为之前将“攸关北辰气运”的珠子送给了她……她因此回报吗?

    她不忍见我去赴死。

    李伯辰觉得自己的心疼了一下。叫陶纯熙送珠子这件事……他纵然在心里对自己说断然不会出差错、也能叫他们在临西过得更好,可到底知道自己这种行径未免有些卑鄙。

    或许并非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身边的人,甚至是为了所谓的“大势”。然而到此时,李伯辰只觉得好不容易被压在心底的那些情绪又涌了上来,很想对陶纯熙说出实情。

    但他刚张开嘴,方君风却道:“君侯,你觉得怎么样?把刀给我们用用——叫周师傅先弄个出来,他最懂木头的纹理了!”

    陶纯熙也看向他。李伯辰瞧见了她的眼神——她的眼睛有些肿,眼眶还是红的,眼中全是期待和不安。

    那些话慢慢落回了肚子里。李伯辰握了握拳,只道:“好。”

    又轻轻出了口气:“但我这刀煞气太重,你们拿不了,我自己来吧。周师傅——你教我怎么做。”



    要做的其实也不难。是得挑选疤节少的铁木,顺着木纹削成合适的粗细、长短,关键在于心要细、手要稳,叫外层尽可能少有被截断的木材脉络。依陶纯熙的话说,若是外层被截断得多了,灵力耗散得也多。

    李伯辰不如周盘通木性,但他是武人,力气大;又长年练刀,手指也灵活,因而做起这事来上手很快。先削坏了两根——带进秘境里来的铁木不多,周盘心疼得愁眉苦脸——到第三根的时候终于成功了。

    李伯辰便收了刀,站在桌边看陶纯熙慢慢地往木材上绘符文。

    余下人皆不敢打扰她,离得远远。此时秘境里已是正午,阳光灿烂。陶纯熙坐在桌前先用一柄灌有漆砂的管笔打底线,神情很专注。李伯辰看着她这模样,慢慢想起从前在陶宅的时候。

    他的心里有些发酸,可又知道这酸楚未必是对陶纯熙这个人……而是那时的日子。练拳、说笑、心中淡淡的情愫。那时北边虽有魔军,但毕竟还被挡在当涂山外。如今太平已被踏碎,自己和她都回不到过去了。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但愿这天下有一天会太平吧。

    我一定要叫这天下变得太平。

    过了两刻钟,陶纯熙慢慢搁下笔,又将这段铁木细细看了看,后退一步轻轻出了口气。孟培永立时道:“陶小姐,成了么?”

    陶纯熙笑了一下:“还没有,还早。我还得把阵法慢慢刻上去。”

    铁木虽然坚固,但毕竟不是什么神物。像凿石头一样耐心地、慢慢地凿,总是能留下些细小痕迹的。只不过这么一来,怕是得花上一两天的功夫才能成。李伯辰倒是可以将曜侯借给她用,可在这种时候,藏了阴兵的曜侯实在不敢离身。

    看来明天晚上是用不着这东西了。

    他便轻声道:“多谢你,陶小姐。”

    陶纯熙睫毛忽闪两下,咬了咬嘴唇:“我应该的。”

    几步之外的几个人相互看了看,孟培永还要说话,方君风忙将他拦住,道:“哎孟兄,我还有个事情请教你,咱们过来说话。”

    孟培永只来得及说了句“我就想问——”,便被谢愚生给拽走了。

    等几个人走得远了,李伯辰道:“这个法子,你回去之后可以告诉李生仪。”

    陶纯熙将要开口,李伯辰打断她:“现在这局势,不是内斗的时候。如果临西也能有这东西,对付妖兽应该会容易一些。”

    陶纯熙沉默片刻,道:“好。”

    两人无言相对了一会儿,李伯辰在心里叹口气,道:“我……还有些事。你有什么需要,就叫人喊我。秘境里可能还有妖物,你别一个人走开。”

    陶纯熙点了点头。

    李伯辰转了身,轻出一口气,往秘境入口处走。走到新建的一片堆木料的窝棚边时遇着了方耋,他正集合了几个青壮,该是要找自己拿口粮了。

    带人退到这里,最不愁的就是粮食。他之前在那一界的金台上收了不少吃食,虽然味道未必好,但最顶饱。来到这儿之后为了不叫人们惊恐畏惧,又给人人都分派了任务,这秘境其实比从前的孟家屯还要大上不少,除了有妖物还有不少动物,分去狩猎的队伍也有了很多收获。要是能阻止妖兽改地气,在这里休养生息也并不是不可能。

    李伯辰便叫他们稍候,走到隐蔽处搬了几袋米面、鱼肉干出来。这些吃食已是他所有的存货,要做成此前那种行军丹,或许够这里所有人吃上两三个月。他想,万一自己真有不测,至少他们用不着被饿死。

    方耋早见过了他的神异手段,并不惊讶。倒是那几个青壮见只有几袋子,有些失望,等听到李伯辰说这是此前曾分发给乡民的行军丹的灵材时,才高兴起来,口中连声谢恩。

    一整个下午,李伯辰都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探查人心。情况比他想得要好些,大多数人已从恐惧中慢慢恢复,开始为逝者感到悲痛。更多人认为妖兽来势汹汹,五国必定发兵来救,又听说晚上有一场宴席,便觉得此处食水无忧,更安定了些。

    到秘境中夕阳西下时,渐渐飘起肉香。军营设在靠近入口处,居民被安置在河心岛附近,“宴会”便在民居窝棚附近的一片空地上。他们昨夜逃来这儿,几乎没带什么炊具,因而猎得的猎物多被烤制。

    细绒似的草地上燃起五个篝火堆,羊、獐子、野兔等被剥了皮、整个儿摊开架在火上。虽然没人带什么调味料,可从秘境中采得了盐酸果、木姜子、牛至等等。还有人在狩猎时发现了几窝野蜂,被蛰得恼了,索性一群人将蜂窝给捅了。一窝蜂对一窝蜂,得来了不少蜂蜜。烤制时将蜂蜜也都用了,一遍遍地抹上去,烤得油水直流。

    李伯辰请隋无咎入座时,面前篝火上一只全羊烤得正美,羊腿、羊身上都切了花刀,表面一层焦黄,粘着调味的颗粒,内里滋滋地冒着油,滴入火中劈啪作响,香得人腮帮子发酸。

    这些乡民从前的生活虽然还算不错,但也仅是相对于李国别处人而言,其实一年到头未必能吃得上荤腥,肠肚里都清汤寡水。如今是个全肉宴,纵使有人在昨夜变得孤寡一人,心情也能略微得以纾解。

    李伯辰入座时,差不多人人都在看他。不过他知道这些人未必是想要叫自己“说几句”,而只是想要一句“开吃”。此时此景他也实在没什么好多说的,便只起身道:“大伙累了一天,我就不多说了。我身边这位是彻北公——他在秘境之外还有两千精兵,在守着咱们的营寨。妖兽来虽来了,可李地乃是六国之一,天子必然即刻发兵驱敌——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诸位,好好活下去,才算——”

    他说到此处,见明明暗暗的火光中有不少人神情黯然下来,便在心中叹口气、挥了挥手:“好了,大伙开吃。”

    他慢慢坐了下来。他这堆火边都是些将领、管事之类,另有陶纯熙和秦乐,别处的人渐渐说起话、割肉分肉热闹起来,这边却都沉默无言。他心知这些人该是知道自己打算和隋无咎一起杀妖灵——事情到了主将要去敌营取敌酋首级的地步,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乐观,他们是因此高兴不起来吧。

    不过他自己也不常能痛快吃肉。既然做了决定,多担心也没什么用。便抽出曜侯先在羊腿上连筋带皮地割了一块丢进口中大嚼。这肉烤得好,又弹又嫩,又因为加了木姜子,鲜咸微甜之余竟还略有些柠檬香。这味道他有十几年没尝过,一时间倒是真个儿高兴起来,便道:“诸位,还得我一个个儿给你们分么?”

    方耋笑道:“哪敢劳君侯大驾。”便也抽刀动了手。

    李伯辰这才转脸去看隋无咎,见他盘坐在青草地上,微微皱着眉。他不知这位彻北公是因为和一群人团团围坐不分尊卑感到不高兴,还是觉得如此吃食太过粗糙,便道:“隋公,吃不惯么?其实味道不坏的——我给你弄点儿尾油尝尝,那是粘牙的香。”

    他刚要动手,却见隋无咎眯起眼睛往秘境那边看了看、嘴唇动了动。

    李伯辰愣了愣,不知他说了什么,便道:“隋公说什么?”

    隋无咎又将眉头一皱,冷笑一声:“只怕又有旁人来赴宴了。武威侯,咱们准备待客吧!”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这堆火旁原本就不热闹,因而人人都听着了。

    李伯辰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应慨——隋无咎语气不善,可见并非什么好客,难不成自己真把他放错了?他又带着妖兽回来了?

    以隋无咎的修为,人在秘境入口处他能觉察,也并不稀奇的。

    李伯辰正欲再问,却见远处一人策马而来,正是在门口率兵值守的百将赵波。此人的心也算细,是骑马沿着河边来的,河边的白沙滩要比草地矮上一个人,如今芳草萋萋、乡民又在大口吃肉热闹起来,倒是并没引起太多人注意。

    赵波跳下马,又矮着身子直奔李伯辰小跑而来,等到了身边似是想要耳语,但这堆火旁人人都听着了,李伯辰便道:“赵将军,外面怎么了?”

    赵波这才挺起身子喘了一口气,脸上尤有悸色:“君侯,外面来了……几个东西,说来送礼的,要见你!”

    赵波这人算不上天不怕地不怕,可胆子也不小,此前与妖**战也没什么畏惧之意,但看他现在的脸色,似乎门口的“几个东西”真把他惊得不轻。

    李伯辰的心先是一松——至少不是应慨。又是一沉——那是妖兽派来宣战的么?送的什么“礼”?

    他便沉声道:“说明白点,什么东西?妖兽攻来了么?”

    赵波又喘了两声:“实在说不好,是怪物……又像妖兽又像死人,也不是妖兽来攻,只有三个——外面那些妖兽也还离得远远的呢!”

    隋无咎冷笑一声:“武威侯,不如去会客吧。”

    李伯辰想了想,对火边诸人道:“你们留在这儿,我和隋公去会会它们。要有人问,就说我们两个去议事。”

    诸人神色各异,但李伯辰也顾不得别的了,起身道:“赵将军,带我去。”

    赵波牵了马,带两个人沿河边走。

    之前赵波来的时候有些人看着了,见李伯辰与隋无咎离座,直往这边瞧。李伯辰便在脸上换做轻松之色,对隋无咎道:“隋公,你说他们送的什么礼?”

    隋无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边的那些乡民,却不答他的话,只道:“武威侯,慈不掌兵啊。”

    李伯辰知道他说的什么,便道:“这些人也不是兵。”

    隋无咎笑了笑,也不知是不是在讥讽:“你不想叫人这些担心,却没法叫他们一辈子都见不着妖兽。御人之道需得一张一弛,好处给得多了,保不准日后却生出怨念来。要有一天,这些人怨你没叫他们好好活下去,你又该怎么办?”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能用的我都已编成军了,余下的这些老幼妇孺,还能怎么办呢。”

    隋无咎顿了顿,道:“如此关头,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么?”

    赵波微微转脸往这边看了一眼。李伯辰低叹口气:“还没到那一步吧。”

    隋无咎笑了笑,不再说话。678

    再过一会儿,远远瞧见秘境入口。原本有三个十人队在此轮值,此时都如临大敌地刀枪出鞘,与秘境之外的什么人对峙。

    李伯辰大步走过去,赵波道:“君侯,它们就在门口!”

    用不着他说,李伯辰已看到了——门前的军士见他来了便将路分开,李伯辰瞧见门外正有三个东西沐浴月光。

    先前赵波将它们称为“东西”的时候,李伯辰还觉得他讲得不清不楚,有些不满。但如今自己瞧见了,也不知该怎么形容。

    三者离入口处五六步远,当先居中的一个体型颇大,有两人高,可却不是人形——下半身是一团烂肉,有大大小小的十几条腿,看着有浑甲兽的、有火猴子的,又有长右的,似乎是以死去的妖兽零零碎碎地拼凑融合一处,勉强有了走动奔跑这个功能,看起来极像缩小了许多倍的僵傀。

    上半身倒是人形,但看起来也并非一个人的——顶端有个算是脑袋的东西,然而一半糊着黑血的脑浆翻在外面,另一边则有生着毛发的头皮长了进去。那显然是块人的头皮,未完全散开的发髻上还勾着半个发钗。稍向下些歪歪斜斜挤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眼珠,缀在另一块皮上。皮上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充作个嘴。

    躯干则只是一长条脊骨,其上有啃噬的痕迹,挂着零碎的内脏。

    其实中间这一个还好,至少勉强辨得出面孔,旁边那两个就只能看得出用什么东西走动,脑袋在哪则完全不知道了,就像是一个尸堆。

    饶是见多了妖兽,李伯辰也倒吸一口凉气,却又觉得略有些熟悉——当先一个那扭曲诡异的模样,岂不正很像自己在散关城外、遇着的用了魔族血肉的朱毅么!

    他这一惊的功夫,当先那东西竟开了口,道:“这是六国的待客之道么?我奉喜善大王之命前来道贺,尔等却为何闭门不出?”

    李伯辰一听这声音,先觉头皮一麻,又觉一股怒意上涌——不是因为这样的怪物说起来话来却条理清楚,而是因为它所发出的竟是个男童的声音。这怪物既能融了许多人,说话发声该不是难事,却偏用了这样的声音,该只是为了叫人畏惧胆寒,实在恶毒至极。

    但它提及了“道贺”,李伯辰便又借着月光瞧见它上半身与下半身交界处有两只血淋淋的爪子,正捧着一样黑漆漆的东西,该是金石之类,棱角处还有些黯淡的光泽。这该就是它们所说的“礼”了。

    李伯辰很想立即跳出去将这三个怪物给斩了,但这东西虽然可恶,却该真如它所言是代表“喜善大王”而来。之前掳走隋不休的那个妖灵是“真罗公主”,怪物口中的“喜善大王”,该就是指这一次领军的妖灵吧。

    对方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却又派了这样的东西来,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而今这关头,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正想到此处,隋无咎道:“武威侯,你打算怎么办?”

    李伯辰已渐渐发现隋无咎一直存有些考校【注1】之意,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此时只咬牙一笑,道:“礼物既然送来了,不收岂不叫人看轻。”

    又喝:“警醒起来,迎客了!”

    便将地气调转,在入口处开了一个缺出来。

    诸人原本都屏息凝神,以防三个怪物忽然冲进来。可门当真开了,三者却动也未动,倒是当先一个一张血口咧了咧,也不知是不是在笑。又用托着那黑东西的爪子作了个揖,道:“哪位是李伯辰?”

    李伯辰按住刀柄踏前两步喝道:“废话少说,什么礼!?”

    那怪物将爪子向前一递:“李将军,你该是打算集阴灵,同我家大王战上一场吧。大王叫我告诉将军,他便在十里之外的山巅静候。又担心将军在我军阵中取我族阴灵多有不便,便将一千阴灵封在这浑铁中,差遣我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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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孟老师一针见血地指出,第四十四章标题“考教”应为“考校”。



    李伯辰原道这怪物一开口或许会恫吓、劝降,却完全没料到说的是这番话。

    它刚才说自己打算“集阴灵”,又担心自己“取我族阴灵”多有不便,看来是知道自己和隋无咎打算做什么了。

    怪物仿佛猜着了他的心思,又道:“李将军就不好奇,我们怎么知道的这事么?”

    其实倒真没什么好奇的,这怪物无非是想要挑拨离间罢了。要是应慨或者隋无咎将消息泄露出去,大可不必此时来这么一出戏,等到自己真闯入敌阵岂不更好。况且应慨也早就说过,这法子自己想得到,妖灵也该想得到的。

    李伯辰便冷冷一笑,道:“用不着白费心思,还有什么话要说?”

    怪物咧嘴道:“将军到底去,还是不去呢?我家大王说过,将在山巅等候三日。这三日之内,你这秘境还可作安身之处。三日之后将军若不去,我军便要更改山河地气,破你此处洞天了!”

    要此时是与人作战,李伯辰绝不会将此话当真。但对面既然是妖兽,他倒是想起在无量城时听说过的魔国习俗来。魔人虽然大多残暴,却有一样习俗很有古时之风,便是“约战”。

    据说魔人倘若觉得对手值得尊敬,又或者有不共戴天之仇,便会约战,依个人勇武取胜。胜者可对败者生杀予夺,败者若不从,则被所有人厌弃驱逐。要是有一方提出约战另一方却不接受,则也被视作胆小怯弱,亦会为魔人所不容。

    据说这种习俗一方面是因为魔国秩序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为博取魔神欢心。但无论如何,眼前这怪物绝没胆子编造此事,而这事要真是它口中那妖灵“喜善大王”提出的,他所做的承诺很可能是真的——要是应了,该会争取来三天的时间。

    该是因为自己此前杀掉的那个妖灵,真罗公主吧。

    然而尽管心里如此想,李伯辰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这习俗是真的,这约战的请求却未必单纯。那妖灵统领十几万大军,要找自己复仇可谓指日可待,提出这要求,仅是因为想亲手报仇?

    这样的人……够格统领这一路大军么?

    李伯辰忍不住微微侧脸看了一眼隋无咎,却见他若有所思,并未表示赞成或反对,也不知是不是又在考教自己。

    李伯辰便想了想,轻出口气道:“好,告诉你家大王,最迟三日之后,我必到。”

    怪物原本在咧着嘴笑,此时听了他这话嘴却闭上了,好半天没说话。又隔一会儿才道:“哼,你倒像是我魔人。那请将军收下这个,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它说了这话,身子微微一抖,原本融合其上的那些尸块竟哗啦啦地掉落下来。此时才看着它的真身——是一层黑黝黝的厚皮,薄弱处则是骨铠,上半身的中段仍是一截脊骨,那脑袋看起来像是人骨,但眼睛则从眼眶中探出来,仿佛虾或蟹的眼。

    瞧见它这样子,李伯辰更觉与当初见过的朱毅类似。依应慨所说,空明会搞这东西是为了得到能与妖兽抗衡的战士,可妖兽又搞这些做什么?

    不过它现在的模样倒是比之前顺眼得多,李伯辰按刀上前两步,慢慢伸出手。见他这动作,一旁的军士也都踏前一步,只等怪物稍有异动便一齐将它拿下。可怪物只将手爪一翻,把那东西抛了过来。

    李伯辰看得清楚,那东西似乎并无异常,便接了。本以为会和石头或者铁块的重量差不多,岂知一入手竟然沉得吓人,似乎足有百来斤重。即便他已是龙虎、力气又异于常人,也险些没接住,忙咬牙用手一抓。抓倒是抓稳了,手腕指节也咔吧一阵响,险些脱了臼。

    那怪物见他真接住了,便又微微将头低了低,把爪子一拱,道:“李将军,告辞。”

    三个怪物走出十几步远,见李伯辰还没有动静,带队的赵波便低声道:“君侯,不杀它们?”

    李伯辰沉默片刻,等它们走入妖兽之中才调集地气将入口封了,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它们早晚逃不掉。赵将军,辛苦你带人继续守在这儿。”

    赵波应了一声,别的士兵看起来倒是松了口气。李伯辰看了看手中那东西,转身递给隋无咎:“隋公,你认得这东西吗?”

    隋无咎伸手接了,皱眉细细看了看。这东西近看才发觉很不寻常——要是石头,上面会有孔洞或者粗糙不平,要是金属,一定有划痕。可此物光滑至极,就是拿到眼前细看,也瞧不出任何痕迹。

    隔了片刻,隋无咎低声道:“好大的手笔。武威侯,当天你救出不休的时候,当真把那妖灵杀了?”

    李伯辰觉得他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仍道:“是。隋兄应该把妖灵首级也给你看了吧。”

    “那就是怪事了。”隋无咎将这黑球在掌中轻轻抛了抛,又给李伯辰,“这是金精。”

    他抬脚向秘境之内走去,李伯辰随之迈开步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金精这东西他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其实说从未见过也不准确,譬如他用来安置阴兵的那柄曜侯,其中就有金精。

    金精这东西非金非石,据说乃是天地初开之时由先天灵气所化。造神兵宝甲时掺入一些,刀兵可以劈金断石,甲胄则坚不可摧。除去曜侯,他身上这领得自璋山君秘窟之中的黑甲里,也该有这东西。

    但金精极为难得,多存于极深的地下,少且珍贵。现在他手中这么一大块要真是金精,不知能造出多少神兵宝甲来,换成钱财的话,怕是能买下一个州府了。

    那妖军的喜善大王,就用这东西来存妖兽阴灵送给自己?怕送的不是阴灵,而就是这金精了。

    可应慨说那妖灵要为真罗公主报仇的,送来这东西又是什么意思?

    又走出几步去,隋无咎道:“那使者来的时候,起先态度颇为倨傲;见你接住这东西了,稍有缓和;等听你应下约战,则有了些钦佩之意——这一点也很古怪。要是把你换做别人,我难免要怀疑你和那妖灵从前有旧、而这使者从妖灵那里听了些对你的赞美之辞,因而起先是不服气的,之后才被你折服。”

    李伯辰道:“我也猜不透他们的心思。隋公怎么看?”

    隋无咎笑了一下:“静观其变吧。”

    他就不再说话。

    到这时候,李伯辰越发觉得隋无咎古怪。他来到此地倒不像是商议如何对付妖兽的,而像是来监督观察自己的了。几天前他率军来此的时候还对自己不屑一顾,怎么忽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他也没什么心思吃喝了,就回到火堆旁说了几句话叫众人安心,便独自走回到入口处,在山崖边坐了下来。在这里能看到入口外面的情景,也能看到更里面的篝火光。隋无咎倒是仍坐在火堆旁,不紧不慢地吃喝,仿佛与众人愈发融洽了。

    李伯辰便阴灵出窍。

    他此前不这么干,是忌惮隋无咎也能在梦中如此做,怕引发什么误会。可如今既然觉得他不对劲、对方也没睡着,他就顾不得许多了。

    现在向外看去,只见秘境之外干干净净,既没有人的阴灵,也没有妖兽的阴灵。这一点倒不稀奇,既然知道自己是灵主,妖兽一定会想法子将战场打扫干净,不给自己可趁之机的。

    只不过更远处的群山之中,有一处山巅黑气冲天,仿佛一株云雾化成的巨树一般挺立着。那里就该是那“喜善大王”所在。

    再向秘境之内看,竟也有一处与众不同——便是隋无咎。

    寻常人看起来都没什么异常,但隋无咎身上则有白光闪烁。李伯辰从前也在阴灵出窍时看过修行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异像,不知是不是因他是洞玄境,灵气外放的缘故。

    他就走得再近些,看看是否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但隋无咎忽然抬起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也不知他是觉察了什么,还是无意的,可李伯辰只觉得他那一双眼睛在灼灼放光,刺得自己心神一动,竟有了些晕眩感。

    他是发现了么?但李伯辰想,此地他是客,我是主,况且从前又有许多龃龉,即便知道我在监视着他又能怎样?

    他便又走近些去看隋无咎。但这回再没看到他身上有何异常之处,却发现秘境有些不对劲。

    这秘境是从前的宗门调集地气所建,以阴灵的视线去看,会发现它是被包裹在一个圆形的壳子里的,那壳子便是地气和灵力所化。李伯辰从前看这壳子,只觉它是明亮而平滑的。但如今看,却发现它在像水波一样一阵一阵地颤,这该是妖兽军在群山之中所为的缘故。

    也不知道这秘境还能撑多久。

    再过些时候,晚宴散了。李伯辰想找隋无咎再说几句话,他却提到了一个“炼化之法”——就是如何将那金精炼为兵甲。隋无咎说他所传授的这法门是隋国王室的秘传之谜,李伯辰手中的夺江海就是由此来的。

    李伯辰琢磨了一番,发觉果然博大精深,绝不会是拿来应付自己的。他连这东西都说出来了,又仿佛的确打算精诚协作、一心驱逐妖兽了。这么一来,他一时间又有些拿不定主意——隋无咎难道是真心前来的么?

    但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李伯辰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他无心睡眠,便先去那一界瞧了瞧朱厚。或许因为畏惧变成活死人,朱厚老老实实地依照他的吩咐做了事,言语之间也变得更为恭敬。若非知道他从前的模样,还会以为是个虔诚信徒。

    又去看了陶纯熙——她的进度很快,原以为阵法得两三天才能绘成,但看起来今夜似乎就可以试用了。

    这两件事本该叫李伯辰略略觉得心安,但他却觉得心慌、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

    他知道在外人眼中自己或许什么都不怕,但心里一样会像寻常人一样惊慌畏惧,甚至思虑得还要再多些。他便想或许是担忧未卜的前途才如此心慌意乱,便打算盘坐着调息一番。

    调息之时,灵力于经脉之中流淌,在一呼一吸之间如潮水般涨落。他已是龙虎之境,灵力尤为充沛,甚至可以感到自己的灵力微微外放,在体表慢慢地镀了一层。

    他便想,等我也修到了洞玄境,该也会像隋无咎那样,看起来白芒闪耀吧。

    就是在这个念头生起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慌了。

    他想起了自己看到的秘境的那个壳子——它的表面如同水波一般一阵一阵地微微颤动。他以为那是由于妖兽在群山之中改变地气的缘故,但现在他又想起了隋无咎调息之时,身上同样吞吐闪烁的白芒。

    两者的速度、频率,似乎是一模一样的!

    李伯辰悚然一惊,也是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弄清楚了隋无咎来此之后所做的那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了——他在打这一整个秘境的主意、在打将这方天地与外界隔绝的那一层灵力屏障的主意。

    眼下,隋无咎显然正在吸取这秘境当中的灵力。只是,秘境当中的浓郁灵力其实已足够寻常的修行人取用,而外面的那一层屏障,已经近乎实质,很类似北极紫薇天中的灵气。如此灵气叫寻常修行人来用,连续吐纳炼化几个时辰或许就吃不消了。

    可看如今隋无咎的举动,却是将目标放在了外面那一层屏障上。他是打算将那东西给吸去么?不说他做不做得到,就是真做到了——须知这秘境之外的一层屏障乃是聚合了一整片的山川地气而成的——如此之强的灵气,这世间是没任何一个寻常修士能在短时间之内一口气消化得掉的吧?那他又想要做什么?难不成只是想将此处破开的么?

    在李伯辰想这些的事情的时候,他人早已向隋无咎下榻处掠了过去。

    从他刚才所在的山崖到隋无咎的住处要经过一大片草地。昨夜进来的时候人仰马翻乱作一团,一时间也没法留意草丛中的动静。而今晚夜深人静,倒是发现草丛中似有许多小兽在来回奔走。

    这些小兽长期生在秘境之中,相比外面的寻常野兽已略有了些灵性,却不算妖物,当是无害的。但此时李伯辰一路飞掠而去,却发现草丛中大大小小的野兽都变得惊慌暴躁,似乎都在忙着四下奔逃。

    见此情景他心中更加笃定——隋无咎打的必然是这秘境的主意,就连这里的野兽都觉察地气有异了!

    待他到了隋无咎所居的棚子门前,果然发现隋无咎已站在那里了。

    此时的隋无咎,身旁地上插着九面小旗,身周萦绕一团黑气。见李伯辰奔行至此,便忽将双臂一展——只听整片天地之间都轻轻地“嗡”了一声,头顶的星空亦闪烁了一下。

    李伯辰知道这声音是因为隋无咎牵动了秘境之外的那层结界所致。而隋无咎这举动,该是示意自己不要轻举妄动。他便收住脚步低声厉喝:“隋无咎,你要做什么!?”

    隋无咎笑了笑,道:“做你早该做的事。李伯辰,我几次提醒你早做决定,你却一直优柔寡断。既然如此,不如我帮你去了这些累赘,也好叫你早日有所作为。”

    李伯辰怒极反笑:“放你娘的屁!我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轮得到你来做主么?”

    他知道此刻多说无益,便散放气机感应隋无咎身周的灵力。他自己是北辰,能够觉察这秘境的地气构成、也能随心所欲地操控。可此时发现隋无咎竟也将这地气流转牢牢掌控,更将其与他自己的灵力融为一处,仿佛已成为了一个整体。

    这种情况他并非没见过——与山川地气融为一体,可不就成了山君、地师、河伯之类了么。难道隋无咎是想要利用这洞天秘境里的地气做山君的么?但李伯辰随即否定这个念头——依隋无咎的为人,岂会心甘情愿将自己困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中?

    他刚想到这里,远远听到方耋的声音:“君侯,出了什么事?”

    转脸一看,方耋提着刀正向这边跑,身后跟着几个边跑边穿衣甲的士兵。他知道方耋该是一直在关注隋无咎的动向,或许见到自己飞掠过来了。他就立即喝道:“秘境可能要破,把所有人叫起来,立即退到湖心岛上,全军戒备!”

    方耋吃了一惊,一下子停住脚步,愣了片刻又问:“那……那些——”

    李伯辰知道他指的该是那些乡民。他只想了一想,便道:“也告诉他们。但绝不要叫他们扰乱了阵脚!”

    方耋又愣了一下:“君侯,那倒是管不管他们?”

    李伯辰喝道:“你见机行事!”

    方耋脸色一凛,瞥了隋无咎一眼道:“是!”

    他说完就带人呼喝着跑开了,隋无咎却笑了笑:“你这副将可比你果决得多。只不过作为亲兵还差了些。”

    李伯辰知道他所指的是方耋听了自己的命令之后就立即跑开了。不过他觉得这是因为方耋已渐渐晓得该如何做一个令行禁止的军官,而非不在意自己的安危。

    他便道:“我的人不劳你废心。我劝你现在就收手,我还可将你礼送出秘境。但如果你要一意孤行——我虽然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却也有本事即刻把这秘境给打散了。到那时候,不但灵力你没得着,你我也都要葬身妖兽腹中!”

    隋无咎又是一笑:“武威侯,要是你真有这样的打算,就用不着说这些话。在我看来,其实你既知道这秘境是一定会破的,又想着,时间能拖延一刻就是一刻,好叫秘境中的这些人能多些活命的机会,对不对?”

    李伯辰沉默不言。隋无咎所言不假——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可能阻止这位洞玄境的高手。这也是白天的时候他为何对隋无咎客客气气的缘故,因为无论他是怎样的态度,都拦不住这位彻北公想要做的事。他希望事情如同往常一般能有个好结果,但此人到底还是包藏祸心。

    想要秘境中的人多活下来一些,唯一的指望的确是能多拖住隋无咎一刻。李伯辰还想要遁入那一界中看是否能寻到些别的转机,但这个念头一在心中生出来,又发现自己锁住隋无咎的气机,隋无咎也锁住了自己的。

    遁入那一界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到底需要一点时间。与旁人相争时这点时间不算什么,可如今对上隋无咎,所有的注意力都紧绷于一点,漫说是分神在心中起那咒决,就是连眼神都不敢移开。

    李伯辰心中生出些无力感来——此前面对一个灵照境时他尚可一战。但面对隋无咎这样的洞玄境,在实力的巨大差异之前,实在是很难再想到什么办法了。

    隋无咎像是瞧出他的心思,低低地哼了一声:“可你又想过没有,你是因为什么才落得如今这局面?”

    李伯辰冷笑一声道:“因为不如你们一样反复无常、狡诈无情?”

    隋无咎叹了口气:“你真当这是什么坏事么?也好,你想多拖得片刻,我也给你讲些道理。”

    李伯辰愣了愣——此时两人已势同水火,他还要给自己“讲道理”?隋无咎心里到底想的什么?

    “需知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浑浑噩噩的常人,如牲畜一般吃喝繁衍,一生也就度过了。但另一种人却生来就过不了寻常日子,注定要搅动波澜。”隋无咎盯着李伯辰道,“你我,都是后一种人。我们这类人中,极少数的生来就有天命加身,一生事事如意,无论做什么,都手到擒来。另一种呢,也如你我,前路上有无尽坎坷,非得一道道地跨过去不可。”

    “这时候,一个人的心意就最为重要。譬如你——如何落得今天这个局面?就是因为你少了心意。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么?”

    “你是如何离开无量城的?因为本公要杀你。你离了无量城之后又是如何离开渭城的?因为你为救人而杀了人。此后你来了这里,又是如何要做这个武威侯的?是因为小蛮离你而去吧。你又是如何像现在一样站在此地,一面心急如焚一面不得不听我说这些话的?因为你想叫这秘境里的人多活下来一些。”

    隋无咎哼了一声:“你再细细想想,你做这些事,是你想要做的么?一件事,你不乐意,可别人需要你如此,你也就去做了。你被时势推动,看似搅动风云,可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倘若你真如我一般‘反复无常’、‘狡诈无情’,心中多想些自己需要什么,又何必处处被动、像一只无头的苍蝇。”

    李伯辰眉头一皱,正要说话,隋无咎又提高些声音道:“我问你,纵使你能在我这里多拖上一刻钟又如何?你的几百兵整了队,护着那些乡民退去了河心的岛里——这之后呢?秘境一破,他们还是有死无生。那么你多拖这一刻钟,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叫你在事后可以想——我已尽了人事么?”

    “你真想尽人事,在当初不晓得自己想不想争霸天下的时候,就不该来这里。来了这里,也不该真做了这个武威侯——这些道理你懂了么!?”



    不论他说得有没有道理,李伯辰现在都没心思听。不过隋无咎竟然提到了“小蛮”——且说的正是“小蛮”二字!

    他心中先是一跳——依应慨所言,隋无咎早早就把小蛮送去了天子国,两人并没什么感情,那他怎么又叫了这么亲昵的一个名字?自己与小蛮是夫妻,但也不会在别人面前如此称呼。难不成他们父女之间并不如应慨所说的那样么?

    又是一惊——那天隋无咎率军来此的时候态度极不友善,今天来了秘境中却大变样。虽说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有可能是为了麻痹自己、为眼下他正在做的事打掩护,可事到如今隋无咎却还在对自己说“道理”,可见他心中似乎并未将自己当成完完全全的敌手。再细细一想,竟还有些长辈对晚辈的教训之意。

    难道小蛮一直和他暗中联系的么?是小蛮对他说了什么,才令其有此转变?而他能来到秘境,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也是小蛮告诉他的么?

    李伯辰忍不住失声道:“小蛮!?你知道她现在怎样?!”

    隋无咎脸色一沉,道:“这种时候竟还想着儿女私情,难怪她对你的评语是不堪大用。你配不上她,不要多问了。还是想一想,一会怎么逃命吧!”

    他话音一落,便猛地吸了一口气,一时间天顶“嗡”的一声响,整个秘境的罩子在刹那之间消失无踪,就连李伯辰都没来得及调集地气去阻止——因为此时隋无咎的内息灵力与这地气融为一体,就好似他身体的一部分,做了这事,就好像呼吸一般顺畅自如!

    李伯辰心中一凉,喝道:“你是要投了魔族么!?”

    隋无咎身上泛起金光,周遭出现隐约幻象。他的面容在此时也变得忽近忽远,就好像整个人既存于这世间,又存于另外一个空间。他放声大笑道:“投魔族?哼,这就叫你看看,本公是如何灭去这些畜生的!”

    他此时说话,也不似人声了。而像是成百上千个声音合为一处,声如惊雷。此前秘境的护罩被破去,这山谷中的情景已是一变。而今隋无咎这声音又振荡四五十里,一时间远近的妖兽都被惊动,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浪涛般的吼叫声。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心中一愣——隋无咎吸地气、破秘境,只是为了去打魔族?他是担心自己“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才不同自己商量而要出此手段的么?

    正想到此处,隋无咎的身形猛然一涨,一下子变得足有五六个人高。此时的他,面目虽是自己的,但身形衣甲都变了个模样——身子变得混圆粗壮,腆了好大一个肚子。身穿金色鱼鳞铠甲,斜披了个大红的外袍,身周又有光华灿灿的披帛舞动。左手托起个大金钵,上面有两个古文“聚散”,右手持一柄长棍,一端是个如意形,一端则是个骷髅形。

    李伯辰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模样是六渎帝君座下的一位真君——五通灵顺聚宝真君。其实一位帝君座下的真君足有数十上百之多,但唯独这位聚宝真君在六国之中都很有名——无他,求财而已。因而几乎人人都见过他的泥塑,尤其那如意鬼头棍最为显眼。

    这不仅仅是一个幻像——李伯辰身为北辰,便能感受到此时隋无咎身周所发散出来的可怕灵力。这种灵力之浓郁,已不是生界修士所能散放出来的了。

    难道就是因此,隋无咎才不同自己商量,而以这种方式吸去了秘境中的灵气么?

    ——他该是找到了某种办法,以海量灵力为代价、叫这位真君降临生界附于他身上的吧!

    之前在北极紫薇天中时风雪剑神曾说魔界诸灵神已降临生界,难道另外五位帝君座下灵神也因此做了同样的事么?那岂不也是行了“魔神手段”!?

    他正想到此处,隋无咎已将大袖一展,往天上升腾而去。他身周萦绕宝光,将四下里照得宛若白昼,也因此叫李伯辰瞧见山谷入口处正有许多妖兽挨挨挤挤地要往此处冲。

    秘境之中的地形与外界不同,是地气幻化而来的。如今秘境一破,那地形也就变了样——秘境里那条大河变成了小溪,原本颇大的一片平地,也化作不甚宽广的山谷。

    因而不少人稀里糊涂地落在了谷底,又有些人则被抬去了山顶。李伯辰之前叫方耋带人往河心岛处走,就是因为那里的位置也在谷底一片较平缓处。这时候往那边看,倒是已聚了数百人,虽然个个惊慌失措,但好在没散成一片。

    不过落在外围、山头的那些人就没那么好运。秘境之中的妖物受了惊,开始往四下里蹿,有的遇着人就扑上去撕咬。更外面还有些妖兽,此时秘境一去,人落入妖兽群中,妖兽落入人群中,也像虎入羊群,大肆杀戮起来。

    这景象实在很惨,但李伯辰也做不了别的了。他眼见着隋无咎那真君化身光灿灿地往妖灵所在的群山之中疾飞而去,便将牙一咬,往山谷中人群那边跑。

    之前来了妖兽使者,全军都因此戒备起来,所以虽然事发突然,现在人也都集结在一处刀枪出鞘,并未乱作一团。方耋带队在前,见李伯辰便道:“君侯,现在怎么办?”

    隋无咎那真君化身正向群山之中飞去,渐渐吸引了大量妖兽也随他而去。秘境当中这些人也瞧见这情景,大多数认为这是李伯辰与隋无咎的计策,甚至还有几个将领随方耋一起问:“咱们是不是也要帮着彻北公杀过去?”

    李伯辰的确想说“这是我和彻北公的计谋,大家暂且安心”,可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想起隋无咎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他顿了一顿,沉声道:“隋无咎破了秘境攫取灵力为己用,这事我也不知情。现

    在要做的是活命——妖兽大军都在这里,群山中的数量该很稀少,你们随我一起向后突围出去。”



    众将愣了愣,没再多说什么,只道一个好,眼中皆有忧色。李伯辰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却没瞧见陶纯熙他们几个,便问方耋:“陶小姐他们人呢?”

    方耋往后面一指:“他们之前一直在弄那什么炮,刚才一阵混乱,我叫他们都待在披甲车里了。”

    李伯辰便往后方看过去,但此时四下里一片漆黑,因为害怕吸引妖兽的注意力也没点火把,只能借着月色视物,一时间更难看清那辆披甲车在哪里。他正待说话,忽然听到后方有人惊叫起来,接着便听到妖兽的嘶吼声。

    他的心一紧,便喝道:“全军列阵将人护在中间,往后面杀过去!”

    但妖兽的嘶吼声很快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离他和部将较近些的兵听了令,勉强列了阵,更远些的则都有些发愣,像被妖兽的嘶吼声和夜色吓傻了。白天的时候这些人本就很怕,但因为退进了安全的秘境、又有他杀了火猴子壮胆,因此人心稍定。但到了这时候——最后可倚靠的屏障也没了,又陷入包围之中,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胆气已经没了。

    先是有个士兵叫了一声“我们死定了”,又有人叫了声“快跑”——随后一群人像苍蝇一样嗡的炸开了,丢盔弃甲,纷纷往四周逃散。

    见此情景,李伯辰心中生出一个念头——难道真被隋无咎说中了么?自己来到此处用了这么多天、花了这么多力气所建立起来的一切,就在今夜都要化作飞灰了么?

    这时候四面八方妖兽的嘶吼声越来越响,逃兵的惨叫声也大了起来。月色之下魔影重重,缓慢却坚定地紧逼上来。李伯辰将心一横,打算遁入那一界,去找朱厚。

    如今这形势,他自己逃命或许没什么问题,可这些人却都是活不了的。唯有先去将朱厚抢先封了山君、叫他至少可以调动些地气,才能保全大部分的人。但他要是去封朱厚,便得在那一界中附在自己的另一个化身之上,到那时北极紫薇天与外界的时间一同流逝,等他将事情办完,生界少说也得过去一刻钟……也不知道这些人能不能撑得下来!

    他想到此处,却忽然看见后方亮起一道极细的光线,好似直直的闪电,又忽然变弯,往四周扭动了一圈。这情景,很像是一人手持一个喷水的龙头,但因为水流又急又猛一时间控制不住,便叫水柱往四下里扫了一片。

    这光线虽然弱,但李伯辰也借此看清,是从后方那披甲车中发出来的——披甲车的前段探出一截铁木,应该就是陶纯熙刻了一半的“炮管”。

    他先是一愣,心又是一沉——刚才那道极细的光该就是这炮射出来的。这炮该是明晚才能做得好,刚才那一下是车里的人情急之下死马当活马医了吧?可到底还是没派上用场。

    他这么想的时候,那道细光所留下的余晖尚未散去,因是在黑暗中乍现地一亮,看到的人眼中还有些残留的影像。但下一刻,那影像忽然爆发开来,化为一片翻滚的汹涌光晕。这光如同虹光,七彩,又像云朵一样看能得清边际轮廓、流动轨迹。

    但它的脾气可一点都不像虹光、云朵那样好。它先是照亮了一大片的妖兽,又同时令它们都变成了火红色,仿佛那些畜生已在炉火里被闷烧了一个时辰,此刻才刚被捞出来。

    几乎填满后方山谷的一整片妖兽都在霎时之间被定住、变成这样的颜色,又在之后爆裂成一片红色的碎渣,将周围的草木都引燃了。李伯辰估计,那些妖兽的数量该有一二百之多,即便是无量城的精兵去杀,也需要好几个营、苦战几个时辰才能取得如此战果。可现在就在他眼前、在这刹那之间,竟都化作飞灰了!

    不但他和身边的人感到惊诧,就连四周那些围拢过来的妖兽也都被吓着了。山谷两边的火焰燃起,李伯辰看得见一阶妖兽在向后瑟缩,几个二阶妖兽挺直了身子往四下里张望。二阶妖兽的表情更为灵动,几乎能看到那脸上的神情既彷徨又畏惧,还有犹豫不决。

    这就是生机了!李伯辰立即将手一抖,掌心多了几枚铜钱,瞅准那几个头领就丢了出去。火光忽明忽暗,离得又很远,七枚铜钱只中了四枚。可即便如此,余下的二阶妖兽也连忙缩了回去。

    众人见此情景士气稍涨,李伯辰立即喝道:“后军改前军,往山里面撤!”又一跃而起,向后方掠去,正落在披甲车上。车顶的门关死的,他就敲门大声问:“还能不能再来一次?”

    稍隔一会儿,方君风在里面说:“不成了,刚才那一下子,咱们差点就——”

    似乎是陶纯熙打断他,大声说:“李大哥你放心吧!”

    李伯辰立即道:“好!叫披甲车调头断后!”

    他说完就车上跳了下来,将右手一抖,把大槊握在掌中,左手则抽出了魔刀。他转脸向远方看了一眼,见此时隋无咎那巨大身形已变得很小了,已没在群山之中。但光芒似乎越来越亮,映得山边好似夕阳西下一般。

    但愿他真能是那个妖灵喜善大王的对手。他们如果能一时间难分胜负,妖兽也就顾不得自己这些人了吧!

    李伯辰猛一转脸运起灵力,大槊与魔刀猛地向前一挥,喝道:“冲!”

    两道气芒交叉斩出,把山谷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斩灭了一大半。剩余的百多个人随他往谷中冲去,途中又有些妖兽冲上来,但也只是山谷深处剩余的几十个。两侧的妖兽畏惧大火,都缩到了后面去,可未得二阶妖兽的命令,也犹豫不前。

    李伯辰先在前方斩杀了二十多个妖兽,又从人流之跃了回去。披甲车依他所言转了向,此时是正面向敌,正慢慢后退。

    一个妖兽头领见人真要撤入谷中了,便将身子一挺要发出呼喝。但李伯辰注意的就是它们,一见它有所动作,立即射出一枚铜钱镖。那畜生只来得及张了张嘴,脑袋就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