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营地中余下的营房也是铁梁铁皮撑起来的,彼此之间相距颇远,但建得还算有章法。沿一个大的十字道路分出许多小的十字道路,但即便是小路,也容得下两架马车行进,罗刹便在这些营房之间来来去去。
李伯辰已混入此地快两天,期间所见令他很吃惊。在无量城的时候他们每天都有操练,闲暇时间并不算多。可这两天来他所见的罗刹只是嬉闹、殴斗、**,并没有做别的什么事。
好的一点在于,因为这些罗刹长期以来缺乏纪律约束,所以他们在这里待了月余,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在罗刹营地的西边是妖兽的西营,两营交界之处是最热闹的——除了向关押人的四个窖中排泄之外,罗刹们的另一个乐趣就是引诱一阶妖兽越过两营之间的矮墙,再至僻静处杀死、分食。
因此双方每天都在起冲突,但没什么有效的解决方法。譬如眼下,当李伯辰走过两座营房之后,便发现前方正有一群罗刹围在一处,而地上雪沫四溅。
他足下一发力,跳上旁边营房的一角看热闹,却见被数十罗刹围着的正是个人形的狡。
前几天他在被冻死的须弥人祭司树宫中也见过一样是二阶的狡兽。这东西一丈多高,相比于罗刹而言便是巨人。可现在两条腿都被打断了,另有七八个罗刹箍住它的头、手、腿,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它压在地上。
罗刹力气本来就大,又穿着重甲,一时间这狡兽也没法挣起来了,只从口中发出嚎叫,又混杂了些类似罗刹语的声音。李伯辰道:“那东西说什么?”
徐城听了听:“只是说大王会杀了他们之类的话——你以前经常和二阶妖兽打交道吧?它们蠢不蠢?”
“看和谁比。比一阶妖兽要聪明,比起人就不行了。其实更像是很聪明的猴子——能带兵,能执行三阶的指令,这些就足够了。”
徐城道:“怪不得呢。这些罗刹诱杀了它队里的低阶妖兽,它又跑过来找,结果也被捉了。”
他说到此处愣了愣,又忽然皱起眉:“啊……这些罗刹要吃了它。”
李伯辰便看到有两个罗刹忽然从背后抽出了刀。罗刹所用的刀,刃就有一尺半,宽约一掌,厚约一指——不是女子的纤纤细指,而是武者粗壮的手指。
不过这刀虽然长,但在狡兽面前也只像是略长些的匕首而已。那两个罗刹持刀扑到狡兽的肚皮上,一发力便在胸腹处拉出一个十字形的大口子。狡痛得大吼起来,差点将身边箍着它的罗刹都甩开。旁边那些罗刹一见,纷纷拔刀,顷刻间十几把刀将它的手脚都钉在地上了。
狡兽因为先前那么一挣,胸腹处的伤口血流如注,仿佛有个小小的水坝决了堤。因挣扎时候腰部要发力,竟然将肠子也都给颠了出来。一群罗刹见状纷纷大叫起来,下一刻便猛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扯着狡兽的内脏大嚼。
妖兽的生命力极强,二阶妖兽就更强了,它死不了,又挣不脱,只能瞧着自己被吃。它生了个狗头,看起来像短吻狗,因此一双眼睛都长在正面,神情也有几分像人。此时将双眼瞪圆了,仿佛不相信这些罗刹竟真杀它、吃它。又因为痛极,那眼中也流出泪来,却只能嗷嗷大叫,什么都做不了。
李伯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头皮发麻,浑身生出凉气。他自然知道猛兽在猎食时也会如此——吃的那时候那猎物多半还未死透。可现在无论吃的还是被吃的,其实都是有智慧的东西,这便显得尤为瘆人。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幸好我来到此地了。据说魔国罗刹部约有数十万的人口,战士便将近十万。从前他在无量城,罗刹部的战场在东边,他不知道罗刹究竟有多凶恶。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知道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这些在世的恶鬼再越过当涂山去。他此前还曾幻想会不会有一天人能与罗刹和平相处,但现在意识到,即便真有那种可能,在实现这种可能性的过程中所要做出的牺牲也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他想到此处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便要跳下屋顶。但就在此时听着西边传来一阵悠长的低鸣声。算上这次这声音他一共只听过三次,但每一次都给他留下了惊心动魄的印象——这是三阶妖兽所发出的长鸣,而且不止一个。
李伯辰愣了愣,但随即发现这一次的声音和前两次略有不同。前两次是三阶妖兽在调集军队,因此声音虽然悠长,但其实还是有些细微变化的——会有起伏,有节奏,音色也时亮时暗一些。
可这回这声音却没有任何变化,只像几个人同时在用一口气平稳地吹巨角号。他眯起眼睛往西边看去——瞧见一座连一座的黑色营房尽头,几个三阶妖兽像树木一样站着。
看这距离,它们应当是在罗刹的东营和妖兽的西营交界处,但没跨过来。罗刹也听着了这声音,却并不在意——那些活吃狡兽的也仅仅边嚼边转脸往那边看了看,就不理了。
狡兽的嚎叫和血腥气将附近的罗刹也都引来了,一时间道路上挨挨挤挤,而后来的那些也都不理会,仿佛对此事习以为常了。
要论智力水平,三阶妖兽已同人没什么差别了。但它们的形象十分特别,因此从前李伯辰很难将其视为与自己相似的智慧物种,而仅觉它们更类似更加聪明一些的、妖灵的传声筒。
但见着眼前这一幕,他意识到那些三阶妖兽似乎是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的,因此在表达愤怒或者哀悼。
说实话,罗刹虽然比那几个黑乎乎的东西更像人,但李伯辰此时却觉得那几个妖兽更加亲近些——它们至少还有类似人的情感,会为同类悲鸣!
这时徐城道:“这下更好办了。”
李伯辰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显然此事不止一次发生,但三阶妖兽除了悲鸣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因为妖兽部属于罗刹的奴部。可既然会悲鸣,便意味着已十分不满,有反抗的倾向或欲望。那就只差一个开始了。
他一纵身从屋顶跳了下来,往营地的东北边走。但没走出几步,便遇着十几个罗刹挨挨挤挤地也聚过来——同样是浑身裹着亮晶晶的铁甲,却都戴着头盔。李伯辰只当他们也要去分吃那狡兽的,便侧身让到一边去。
但当先一个稍矮些的罗刹却在他身边站下了,后面那些罗刹也都停住。随后便听那罗刹道:“你看,我们是不会让路的。要么挤过去,要么打过去,可就是不会让过去。因为这样别人就知道你怕了。”
是诺雅的声音。她说了这话,将头盔的面甲掀开。李伯辰看见她的样子,登时愣住了。
两天之前分开的时候,诺雅说要在营地中找回那些曾属于苍白家族的人——像她这样的家族高等成员是提前被卖了的,老弱被杀死,战士则被发配到别的家族。
在此营当中,就有许多苍白家族的战士充当奴隶。这些奴隶除了不会被吃之外,处境未必比人类俘虏更好——平时他们会被监禁起来,到了战时则被用作先锋,直到死去。
经过之前近十天的相处,李伯辰已能够确信在完成她所发誓言之前,她是的确可信的,因而便应允此事。又在昨天帮她杀了一处的守护,救了十几个人出来——便是她身旁这些。
这些罗刹又将守护的铠甲剥了,把尸体抛入牢中。眼下天寒地冻,一时间倒也不怕尸首腐烂有异味,且这些罗刹做事毫无章程,料想在事情办成以前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可问题是,现在诺雅似乎瞎了一只眼——左眼处用一条脏布裹了起来,那布被血浸透又冻得硬邦邦,像长在脸上一样。然而昨天晚间诺雅带这十几个人说还要再救些同族战士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
见过刚才一幕,李伯辰现在倒不至于同情关心她。而是,她这眼是与人厮杀时弄瞎的么?要身边这十几个罗刹还护不住她,只怕是惊动许多人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引起旁人的警惕。
他便低声道:“怎么弄的!?”
诺雅皱起眉:“什么?”
“你的眼。”李伯辰道,“怎么弄的?”
诺雅道:“咦?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是家族里的传火者——你还不知道什么是传火者吗?就是——”
李伯辰道:“我知道,你说过了。他们只有力气你却有天生的神通可以燃起火焰因此这些人才会追随你因为没有你这样的传火者就不可能在冰天雪地将一个家族建立起来——但你的眼是怎么弄的?”
诺雅道:“因为我是传火者啊。”
李伯辰要生气了。他刚要皱眉,徐城道:“看来咱们救了个了不得的人物。该是他们这个苍白家族的传火者都死光了,这女罗刹眼下要做族长了。”
李伯辰道:“你怎么知道?”
徐城道:“一个家族的传火者,是要把自己弄瞎的。这样他离开家族就无法生存,大家就都放心了——我猜最后他们要是逃出去找到地方安定了,她就会弄瞎另一只眼。”
李伯辰愣了愣,又看看诺雅,道:“好吧。没事了。”
诺雅瞥了瞥嘴:“怪人。对了,我们找到须弥司祭在哪里了。你现在去杀了他,我们的事情就两清了。走吧。”
她说话时声音颇大,周围又有许多罗刹来来去去,李伯辰便道:“嘘。”
可诺雅笑起来道:“你有什么好怕的?别人又不会管你的事。你这样子可不像勇士。”
在平时李伯辰不会介意这话,可刚刚看了那些罗刹所行残暴之事,他一时间对诺雅口中的“勇士”一词很反感,便忍不住道:“我们的勇士和你们勇士定义可不同。”
诺雅似乎没听出来他生气了,道:“有什么不同?我都知道的,你们那里不也是谁厉害、谁就是勇者、王者么?”
李伯辰道:“在我们那边,勇者该只向更强者挥刀。”
徐城道:“哦?”
诺雅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看了看他,道:“那你们那边的勇者不是都要死光了?而且虽然我没有去过六国,却知道你们那里有个词叫恃强凌弱。要是像你说的勇士都向更强者挥刀,那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呢?”
李伯辰道:“这是定义。未必人人如此,但人人应当如此。”
诺雅对身边的一群罗刹讲了几句罗刹语,这群铁壳人就纷纷掀开面甲来看李伯辰,个个脸上都有些疑惑之色,可能和诺雅一样,并不懂什么叫“应当如此”吧。不过他们这反应倒有些怪——因为是疑惑,而非傲慢或不屑一顾。
诺雅又对李伯辰道:“好吧,你又在说些怪话。不过你来救你的人,一定也要杀人。这营里的罗刹都来自青石家族——你杀人的时候可不可以将他们都杀光?”
李伯辰愣了一愣,也顾得不再和她经辩了,道:“杀光?”
诺雅道:“是的。青石家族的战士一共有三万人。要是你把这里的一万人都杀光,他们就没法占住白祖原了。这样我们回到北边之后,就可以在那里找一座山,做我们的家园。”
“我不是说这个。”李伯辰道,“我是说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把这里的人杀光?”
诺雅笑了一下,以洞悉一切的口吻说:“我之前听到你们和那个小孩说的话了——其实你是那边的一个王吧?我猜你是在那边战败了,才跑来我们这边。你既然是那边的王,杀死一万个罗刹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徐城道:“哦?”
李伯辰这时候明白刚才那些罗刹的反应了——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王”。罗刹社会中强者为尊,即便是六国中的王,在他们这里也是很了不得的存在吧。他便道:“先不说我是不是那边的王,即便我是,你又怎么会觉得我这个王就能杀死一万个罗刹呢?”
诺雅道:“族长在教我你们那边的话的时候就说过,你们那边的王,一句话就能要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你们人会修行术法,你们的王族的术法又更厉害,你以为这些我会不知道吗?反正你杀感应王的时候不就没怎么费力气吗?”
饶是心情不算好,李伯辰还是在心里哈了一声。一句话要成千上万人的性命的确是王者才有的本事,但可不是术法。看来诺雅对山的那边的理解还是仅仅停留在字句上。
至于杀那个须弥祭司感应王——他虽然是一族之长,可应该不以争斗见长,这一点倒真的和六国的君王相似了。自幽冥建立以来,在长达七千年的历史之中出过一百多个生神之境的大高手,可其中就只有一位君王。不过即便是生界的生神境,也不敢轻易向一位君王开战。因为后者除去修为之外,还拥有权力、气运、正统。这些东西,未必比境界要弱。须弥祭司差不多也是一个道理,他们的战力未必很强,却掌握了“生机”的力量。在当涂山以北,这种力量说不好也算是一个念头就能要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了吧。
李伯辰稍想片刻,对诺雅说道:“你之前答应帮我把我的人救出来,但现在你这诺言还没兑现。那么,要是我真帮你杀了许多罗刹,你们——”
他抬手指了指诺雅和她伸手的十几个罗刹:“又怎么报答我呢?”
诺雅道:“你想要什么呢?”
李伯辰道:“如果你们要去你说的白祖原上生活,那就带上我。”
徐城愣了愣,道:“你当真的?”
李伯辰道:“真的。”
在来到罗刹军营之前,他还存有找机会回到六国之中的念头——商君将自己“赶”来这边要真是为了救高阊阖,那这事办成之后,他应该不会为难自己了。
但现在见到罗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种群,他意识到自己很有必要再深入地了解他们。自己从前做到无量城的统领,已算是下级军官中最高的一阶。可即便是这样的阶级,对于罗刹的了解也很少。一部分是由于无量城主要同妖兽接战,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六国之中的人对罗刹的了解本来就不多。目前所存在的有限资料、信息,要么是从先神时代人神不分、各种族混居的时候流传下来的——早已扭曲失真了。要么就是从战场上、从罗刹的俘虏口中得到的。无论哪一种,都非常片面单薄。
自己现在掌握了化魔大法,又有诺雅这样一个“传火者”,如此机会是应当好好把握的。即便从最功利的角度而言,倘若真了解得足够多了,往后想要重回六国、想要不再躲躲藏藏,也就有了很有分量的筹码了。
听了他这话,诺雅露出奇怪的神情,想了一会儿之后转脸同那些罗刹说话。那些罗刹听罢都先愣一愣,而后面面相觑,继而又盯着李伯辰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变得有些凶狠,仿佛在考虑要不要扑上来。
但最终他们转过脸交头接耳地说起话,待他们也讨论了一气,诺雅才开口道:“好,清消魔君在上,我们都答应你。”
那些罗刹也纷纷开口。李伯辰转脸看徐城,徐城一摊手:“是的。”
李伯辰便道:“那我们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你先给我说说那个须弥人司祭,我再告诉你你们需要做些什么来配合我。”
李伯辰将杀死支牙斯分为两步。第一步,是取了他本人的性命。第二步,是对付他的阴灵以及附着其上的魔王化身。
以他今日神通而言,第一步不算难,第二步却很要命。越过当涂山的喜善大王该是受支牙斯节制的,那天晚上他化身魔王与隋无咎争斗,威势都惊天动地,要是叫支牙斯也得到机会如此,只怕更加难以想象。
因而李伯辰对徐城说:“在璋城的时候你帮隋子昂害陶家人,就布了个诸天荡魔弥罗阵,是不是?”
徐城并不介意这段往事,道:“是啊。你好不好奇我是跟谁学的这阵?”
李伯辰道:“是隐元会吧。”
徐城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应慨曾说这阵是他应家的秘传,而他又是隐元会的一员。那隐元会神神秘秘,不知包藏什么心思,将这阵法献给高天子或者空明会的人也不奇怪。只不过当初应慨说他的祖先差一点就成为了国主之一,之后又说自己是鬼族,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李伯辰只道:“现在用这阵来对付支牙斯身上的化身,你觉得怎么样?”
徐城道:“你要是问我做不做得来,那我只能说不好说。诸天荡魔弥罗阵,困的不是人,而是灵物,最好是在世的灵神。你该知道这阵需要先设几座新坟了。为什么要新坟?因为在世灵神吸收天地之间的灵气愿力,所以强大。而新坟乃是哀愿,却能将它们同灵愿暂时地隔开,所以会大大削弱在世灵神的力量——到那时,它们就只能倚仗自身修为。”
李伯辰想了想:“支牙斯是个灵照境,他要是死了,附身他的魔王化身该也不过是灵照境。照你说的用弥罗阵将它与天地之间的灵气愿力隔开之后,你可以带阴兵同他周旋,而我用铁索来制伏它,未必不能成功。”
徐城道:“问题就在这里。我知道有人用这阵对付过山君、河伯之类,却不知道有人用它来对付过幽冥灵神的化身。灵、愿,可以隔开,但别忘了化身还牵涉气运——原本就是魔神气运的一部分。因为这一点,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不知道。所以我说,说不好能不能行得通。”
李伯辰此时蹲在一座营帐屋顶一角,看营盘西侧的罗刹军调动。两个时辰之前罗刹分食了二阶的狡兽引得妖兽在西营边哀嚎,一直到现在还未退去,反倒越聚越多了。
之前罗刹还不以为意,到此时也不得不稍稍重视起来。一个罗刹千夫长被传进支牙斯的营帐,过一刻钟出来的时候头上的角断了一只,胸甲也凹下去好大一块。之后他在路上随手撕了两个亲兵,又愤怒地带人直往西去,亦将大量兵力调集到那里。
之前看见他被传进支牙斯的营帐中的时候李伯辰还以为此人一旦出来会拿那些分食狡兽的罗刹问罪,可如今看原来他们是想镇压,或者将那些妖兽强行驱散。这事要是发生在六国的军营中,每个将领处理起来都会如履薄冰,因为稍有不慎便可能哗变。可眼下看罗刹千夫长的做派,他们却仍只想用蛮力压制。
未被调集的罗刹开始看热闹,瞧他们的样子,这种事似乎也不是头一次发生了。自己现在蹲坐在营房顶上,周围的营房之上也同样有许多罗刹。这实在不像是个军营,倒更像是个新设的城镇。
这么看,在自己的计划中这些罗刹兵的确不是大问题,只要好好解决掉支牙斯就好。
“但杀感应王的时候倒是没什么问题。”李伯辰一边看着那边的动静一边道。
“你也知道的,是因为那须弥人祭司心中魔念不是很强,所以化身才也不很强。可这些天你知道罗刹是什么样子了。”徐城道,“那支牙斯是领兵一万的大罗刹,他心里的魔念会是什么样子?到时候,恐怕即便我用阵法隔绝了灵力,他身上的化身也仅凭阴灵的力量就能释放出喜善大王那样的威能来。李兄你是很勇,可也不会想白白送死的吧?”
李伯辰沉默片刻,皱起眉:“感应王阴灵里的化身显形的时候,是你对我细说了它们是怎么来的。可现在你又说你不确定支牙斯阴灵的化身会有怎么样的威能——对这种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徐城道:“我知道的你不早就知道了么?李兄,你别忘了那个化身显形的时候说过什么。”
李伯辰眉头一皱。说过什么?
又稍稍愣了愣——感应王阴灵之上那化身显形的时候,说《阴符帝皇经》这门驭使阴兵的法门,是黄天魔王所创,徐城是指这个么?
“你是说,像那天晚上那个喜善大王现出魔神化身来的本领,和阴符帝皇经有关?”
“前几天我跟你说,要你把黄天魔王的化身给了剑神,那从今以后我就可以一直像这样子在生界保有灵智了——这是因为我融合了气运。你看,人活着的时候,肉身里装着阴灵。死去之后肉身损毁了,只剩下阴灵。”徐城慢慢地说,“可你再想一想,幽冥诸灵神,本质上也是阴灵。为什么他们不像生界阴灵一样浑浑噩噩?因为和我一样——现在是阴灵里装着气运、真灵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阴符帝皇经里的确说过类似的道理。但和支牙斯的化身、威能又有什么关系?”
徐城展现出了罕见的耐心:“你会使北辰一脉的破军术。寻常人使了这法子,一刻钟之内力量甚至能和罗刹媲美,但要是一直用下去,就要精气崩坏,这身体也就完了。要是支牙斯死了,魔王气运占据他的阴灵,那他的阴灵也就相当于变成了气运的‘身体’,你想想看,肉身的力量是可以透支的,那现在这阴灵的力量是不是也可以透支?”
李伯辰明白了。
那夜喜善大王化出了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形态,该就是附在其阴灵之上的化身将阴灵中所有的力量都发掘尽了,因此迸发出可怕的威能。那一击之后,喜善大王的阴灵可能也不在了。
而支牙斯身上的化身,也有可能使出同样的手段。威能大小,则取决于阴灵本身的强弱。无论人修还是罗刹,修行时不但肉身变强,阴灵也会变强。此前杀死的须弥人祭司感应王善于操弄生机,阴灵的力量未必很强。但眼下这支牙斯的阴灵力量该不会弱于同为灵照境的喜善大王吧。徐城的“说不好”,指的是说不好支牙斯身上要真有魔王化身、肉身毁去之后不会不会像喜善大王一样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发出惊天一击。
诸天荡魔弥罗阵可以不叫阴灵上的化身借助外部的力量,却不能阻止其利用阴灵之中蕴含的力量。李伯辰得尽快找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然拖得久了,罗刹会将所有的俘虏都杀死。
他想到此处便长身站起。但刚要跃下,心头忽然一跳——那天晚上隋无咎也化出了五通灵顺聚宝真君的模样!李伯辰一直没想明白隋无咎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只觉得是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法。但此时听了徐城所说……他有没有可能用的也是阴符帝皇经中的手段?
……他身上是有那位真君的气运化身的么?可化身附于生人之上,明明是魔神才会做的事啊。
他愣了一愣,忽然意识到另一件事——黄天魔王的化身说阴符帝皇经是那位魔王所创,而刚才徐城忽然能将其中关窍说得头头是道,是不是因为他融合了气运之后,也理解了那经书的奥秘?
李伯辰立时道:“徐城,你刚才说的这些,是早就知道,还是刚刚知道?”
徐城隔了一会儿才道:“得了气运之后才知道的。”
李伯辰看得出他有些不情愿。想来是因为他身为阴兵,自己倘若问了一件事他是无法不答的。阴符帝皇经专讲如何炼化阴兵,徐城从前也修过。现在他自己既是阴兵又是灵主,再通晓了这法门的奥义,想必是如虎添翼。假以时日或许要连自己都制不住了——要今天没问这一句的话。
他便从营帐顶下跳下,道:“那给我说说,你都有什么心得。”
徐城叹了口气:“用不着听我说,我把经决都告诉你吧,你自然也有心得了。”
徐城把将近三百字的经决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李伯辰从前在璋山君的洞窟中得到的阴符帝皇经已算是全本,但此时听徐城说的这些,意识到从前的所谓“全本”仅是一部分“全本”。
之前所得,是教灵主怎么炼化、驭使阴兵,其中又包含了一些阵法上的变化。倘若只将这一部分练至大成,最后可能会驭使成千上万个生神境界的阴兵。到了这一步,漫说生界的人,就连灵神未必是对手了。
只不过要做到这一点所需要的阴灵,怕是将天下人都杀光也凑不出十分之一来。因此李伯辰之前在想,写出这帝皇经的人真做到这一步了么?那他要是没做到,这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从徐城口中得知这三百个字,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将阴兵炼至生神之境——这部分可能真是后来无意中得到了这法门的人自己添上去的。实际上这阴符帝皇经并不是让修习者成为一个强大的灵主,而是让修习者成神。
依他新得的这些东西,其实将阴兵炼至灵照境之后,就已经“够用”了。阴兵与灵主一同修到灵照境,便晋入“中三阶”。中三阶与包括灵悟、养气、龙虎在内的“下三阶”的本质区别在于,中三阶的修行人可以感知、利用天地之间的气运了。
灵主本来就可以感知气运——无论境界如何。而一旦修至灵照境,这种感知力相比寻常修士便更加敏锐。
而灵主为何可以驭使阴兵呢?因为灵主借了秘灵的力量。秘灵虽然不能像九位至高魔神一样将天道气运炼化为真灵,却总是能稍微掌握一点点。这一点点,于灵神而言微乎其微,可对于生界的人来说就很了不得了。
于是借助这么一点气运,灵主便可以在生界将阴灵束缚住、使其成为自己的阴兵。灵主、阴兵都修至灵照境,便可以借这将彼此联系起来的气运做文章了。
譬如说,灵主阴灵出窍,而后将自己的意识转移到阴兵之中。刚才徐城说支牙斯死后以阴灵为壳盛装气运化身,便是这种法子。以阴兵为壳,附有气运的灵主阴灵便可随意转换其中,相当于一下子多了好几个分身。并不用炼化出千个、万个生神境的阴兵——只要有一个到了这境界、又被“穿”上去了,灵主本人便可以此阴兵横行世间,相当于自己的阴灵修到了生神境。
虽说即便如此这阴兵也还是无法附回到自己的肉身上,但真到了这个地步,又有什么人能真地击溃被灵主亲自操控的生神境的阴兵、而威胁到本尊呢。
生人来修行,千难万难。不仅仅是灵力多寡的问题,还涉及到肉身的塑造淬炼,更得小心翼翼防止走火入魔。可炼化阴兵没那么多问题,只要有足够的阴灵吞噬,便可一往无前。
如此,既有气运在身,又有修至最高境界的阴兵。倘若真寻到了气运汇聚之地,或者偶然得了一个神位,便可以抛弃肉身,真正成为灵神了——其实生人修至灵照境便可以受封成神。那些山君、河伯之属,多半是灵照,连洞玄都少有。但若是生神境成神,威能便至少如同真君,远非那些在世灵神可比。
李伯辰明白徐城为什么不情愿将此法说出来,非要等自己问了。要是有一天自己穿去了徐城的身上,他本身的意识说不好就要被再次抹去,又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傀儡。
他又想起隋无咎那天晚上的本领。
难不成……他也是灵主的么?或者说是那位五通灵顺聚宝真君违背了六渎帝君的命令,如魔神一样将气运附在了隋无咎的身上?还是说,幽冥诸灵神也都如此做了……魔神之间可能要在生界开战了?
李伯辰现在已不是从前那个对修行几乎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了。从得到经决到想通这些事,只用了十几步的功夫。此时大营西边聚集起来的罗刹越来越多,但徐城并未将注意力放在那边,而是在盯着李伯辰的脸色看。
李伯辰知道徐城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真的生出依着这法门将他和那些阴兵炼成分身的念头。
要他真只是纯元或者北辰的灵主,这种事其实毫无悬念——必然会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到了那时候风雪剑神是不可能为了一个徐城,而去挑战一位至高帝君的权威的。
但是刚才因为想起了隋无咎的事,他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便微微皱眉再将徐城所说的三百多个字细细想了一遍。这三百多字,多是在说如何利用气运来做事。李伯辰如果只是龙虎境的修行人还未能真正接触气运,是很难参透其中奥秘的。但他现在不仅是灵主,自身还是气运的化身,因此参详起这些东西来并不吃力。
这便叫他意识到如果利用这经决所传的方法,自己似乎还能更进一步——既然灵主可以将阴兵当成化身、魔神也可以分出化身附在生灵的身上,那岂不是说……
李伯辰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愣了一愣。
徐城的心也随之跳了一下。当然,这只是头脑里的一种感觉。其实也不是头脑中的感觉,因为他现在也并没有“头脑”这种东西了。实际上自从被李伯辰炼化为阴兵的那一天起,许多感觉便已变得熟悉却又陌生。
徐城曾胸怀大志,并认为一天的十二个时辰与他而言实在短暂,而自己还不得不从这十二时辰中额外拿出一些来用以满足肉身的需求。他曾经想如果有一天成为灵神,便可以摆脱这些烦恼。
结果现在他的确摆脱了这些烦恼,却没有成为灵神。更叫他痛苦的是肉身的需求没有了,但精神上的需求还在。譬如说,他不会饥饿口渴,但他仍有口腹之欲。同样的,他仍然存在对“死亡”,或者说“彻底消失”的恐惧。
——现在即便是受制于人的阴兵,自己也仍旧“存在”着。可一旦往后有一天被李伯辰炼成化身抹去神智,自己就彻底消失了。到那时自己不存于这个世上,而世界还在照常运转。世界像一匹骏马仍旧呼啸奔驰,将自己远远抛下。这种恐惧大于对死亡本身的恐惧,是对于“存在”和“意义”的恐惧。
因而此刻他看到李伯辰的神情,到底忍不住道:“……你会用这法子么?”
这问题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李伯辰此人现在还是龙虎境,要晋入能勉强使这法子的灵照境还需要不短的时间。他知晓这法门,自己也知晓这法门,未必不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找到解决的办法。实际上,他心中正在进行的那个计划就一直都很顺利,或许没等到需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能制造这个问题的人就已经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了。
而此时问了这话,却白白叫他心生警惕,实在不智。
他正打算开口再说一句什么将话题引开去,却见李伯辰转了脸道:“未必。”
徐城觉得自己不存在的心猛地一跳,道:“什么意思?”
李伯辰道:“炼阴兵的法子其实已经属于魔道了,要牺牲许多阴灵。但帝君说他帮我挑选了些恶人的阴灵来炼,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徐城了听了他这话,忍不住在心里啊了一声,同时感到意识深处有个什么存在也微微悸动了一下。那是剑神。
原来如此……之前在那一界中见到的果然不是生界的这个李伯辰。那一界那个相貌与李伯辰相同的存在,就是他口中的帝君?
难道剑神说中了么?那位帝君其实已经很衰弱,因此就化了这个李伯辰的面目去,以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想到此处,见李伯辰又笑了一下,道:“阴灵浑浑噩噩,没有灵智,但你是有灵智的。另十九个阴兵要是境界提升了,也慢慢会有灵智的吧。抹去你们的灵智来做自己的化身,这种事我可未必做得出。”
徐城见他这笑容,就知道他说的话该是真的——李伯辰此人有个习惯,他骗人的时候会忍不住皱眉,假笑的时候眼睛不动。像此时这样笑的时候微微偏了偏头,则通常是发自真心。
但他忍不住道:“有灵智你就不忍心?你杀过的有灵智的人可一点儿都不少。”
说了这话之后他又后悔。他通常说类似的话,是很想瞧见此人发怒的样子。此人发怒意味着他失去了对一件事的掌控权,只能以愤怒抵去无助惶恐之情。要见到他那样子,徐城会觉得心中痛快,也算又报了一点被杀之仇。可此时却不是招惹他的好时机。
然而同大多数时候一样,李伯辰并未生气,而是转脸看着他说:“你待在我身边也不算短了吧。我可有主动害过人?你现在是我的阴兵,在帮我做事。如果你不害我,我就不会害你。但如果你心里有别的心思,我的答案就是那个‘未必’了。”
又是这种义正言辞的模样。徐城忍不住在心里呸了一声,却也知道他这话难以反驳。此人虽然讨厌,倒的确不会主动去害人……其实这一点也很讨厌。在这世上活着本就不易,可他却整天都是这种无愧于心的样子,倒是显得旁人蝇营狗苟了。很了不起么?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有帝君气运加身的么?
徐城又在心里哼了一声,顿了顿,才道:“好吧。”
他觉得自己此刻神情该称得上感动,可也不至于叫李伯辰觉得太过感动,便又道:“不过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反正我都已经死过了。”
如此一句,该符合自己在他心里的印象了吧?
果然,他又见李伯辰笑了一下:“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我已经想好怎么对付支牙斯了。现在开始做事吧。”
徐城愣了愣,他想好了?他能有什么法子?
“你要怎么办?”
李伯辰又走出两步,低声道:“帝君会帮我。”
徐城心中一震,感到意识深处那悸动也更强烈了些,同时他心中生出一种顽固而执着的欲望——想要弄清楚李伯辰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这种欲望比饥饿时的食欲还要更加难以遏制,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是风雪剑神的意志。
他和剑神之前已经认为,那一界中的或许的确是纯元帝君,但一定已经很衰弱了。因此他才叫李伯辰在生界为其办事,同时不敢正式现身于世,且对李伯辰自称为北辰。而从李伯辰一直以来的表现似乎也可以确认这一点——许多事他要假自己之口去问剑神,而非与那位纯元感应。或许是纯元也怕他自己的这个灵主意识到他的虚弱,因此刻意减少了接触吧。
而另外一个有力佐证就是李伯辰刚才所说的话——纯元竟然在那一界中亲自为他炼化阴兵。以太古帝君之威能,亲自做这种事,简直比高天子帮一个乞儿去讨饭还要离奇。要不是衰弱到一定地步,他绝不会管这事的。
可现在李伯辰又说,帝君会帮他。怎么帮?难不成他真敢直接插手生界么?
剑神之前也在生界施展手段立威了。但那其实是因为他相对很弱,而不是很强。诸天万界与生界之间存在屏障,越强大者越难以突破这层屏障。因此魔神在生界做事,也都是分出气运化身,而非本尊降临。
纯元或许衰弱,但毕竟仍旧有真灵在身。他想要如剑神一般干涉生界事,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各路魔神关注——真灵气运,天地之间能有几个呢!
他真敢么?
徐城便脱口而出:“怎么帮?”
李伯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就能见分晓了。先做事吧。”
——其实这事,诺雅带着的十几个罗刹已帮他们做了一半。无非是起十几座用来布置诸天荡魔弥罗阵所需的新坟而已。苍白家族的这些罗刹杀起同族来一点都不手软,等李伯辰在营地东北角存放辎重的三座巨大铁皮房边看到他们的时候,十几个罗刹个个脸上都带着痛快杀戮之后的喜庆劲儿,有几个嘴巴还在动,显然口中的东西很有嚼劲。
诺雅得意说:“怎么样?我们杀死了二十多个,他们一点儿都没觉察。”
李伯辰看了看她身边的几个罗刹,问:“按着我说的,起了坟,把尸体埋了吗?”
诺雅眨了眨一只眼道:“起了坟了。”
李伯辰觉得有点儿不妙:“坟里埋尸体了么?”
诺雅往左右看了看:“今天好像不怎么冷了,也许风雪要过去了。”
李伯辰道:“你们不会把他们都吃了吧?”
诺雅道:“其实我们还是埋了一点碎骨头在里面的。”
李伯辰叹了口气:“你们向魔君起过誓要帮我的忙,现在做事却不按我的要求来,这样子好吗?”
诺雅皱着眉说:“我觉得还好吧?”
这时徐城道:“罗刹做事向来是‘成大事而不拘小节’的——他们答应帮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在帮你,那就是在帮你了。你要是纠结他们做事做得好不好,这事情就要扯上三天三夜了。”
李伯辰只得说:“好吧,这样,不要你起坟了。你只要把你的人都收拢起来、暂时不叫他们闹事就好。等什么时候发现营地大乱了,你们想怎么报仇就怎么报仇——收拢部下、静待时机,这两个要求,总可以做到了吧?”
诺雅看起来不大高兴,道:“随你的便吧,那我不管你的事了。”
李伯辰目送他们这十几位离开之后,又在营中转了一圈,找到几个诺雅所说的坟。诺雅将坟包几乎都建在茅厕附近,大军驻下挖茅厕的时候原本就堆了许多土,这时候多出几个土包并不显眼。他之所能找得到坟墓所在,是因为看到了那些死去的罗刹的阴灵。
一过当涂山就是魔国地界、魔神所属,不归幽冥管辖。因此在这片土地上产生的阴灵不会被阴差引去转生,而会留在世间。阴灵没了肉身庇护自身灵力就会飞快散去,不出意外,六七天的功夫就会无影无踪。这营中残缺的罗刹阴灵并不罕见,但茅厕附近的几个却很完整,显然是刚刚死掉的。
李伯辰挖开一座坟,意识到自己可能错怪诺亚了。埋葬的的确是碎骨,但这些碎骨也的确拼成了一具尸骸,那这坟就是可以用的了。
他将土重新填回去。挖坟的时候有几个罗刹往茅厕里走,或者从茅厕里出来,但没什么人在意他在做什么。罗刹相比人类更加自我,许多行为和想法都从纯粹的利己角度出发——关注一个在茅厕附近的土堆上挖东西的同类大概率不会带来什么好处,还不如赶紧去看西边的热闹。
但又有两个罗刹从茅厕里走出来之后,李伯辰直起身眯眼仔细看了看其中一个远去的背影。那个罗刹也像别人一样转脸往这边扫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转过脸。但他穿的不是铁甲,而是皮甲,外面还罩了一件黑披风。
李伯辰微微一怔,道:“你认出这个人没有?”
徐城道:“他是支牙斯大帐里的那个——你觉得他看出来你哪里不对了?”
李伯辰想了想:“罗刹开不了法眼,你跟上去看看。”
徐城依令而去,过了一刻钟他又回来:“没什么问题。他又回大帐里跟支牙斯说俘虏的事了。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兵器。”李伯辰的目光移到土堆后方的几座雪堆上。这几堆雪下面都是一丈来长的细木杆,也不知罗刹当初拿来做什么的,但现在被雪覆着,该是许久没派上用场。粗粗一算,要是全送往那一界草草淬炼一番再取出来,至少能武装出数千个长枪兵。
……
阿斯兰走出支牙斯的大帐,沿路往南边去。他途径关押人囚的半地窖时转脸往里面看了看,又在心里笑了笑。前些天这些人快要饿死了,现在看却又慢慢恢复了活力。他倒是对那个人好奇起来——他怎么把这么多的人喂饱的?
但这也是一件好事。他们有了力气,才好制造足够多的混乱。这些人讲究死得其所,在他们看来,即便作为计划的一环而死,也比作为肉食而死更有意义吧。
他走出东营,沿着澜江江畔往西去。即便此时天寒地冻,澜江上也没有一片浮冰。因为江水流得实在太急了,水尚未凝固,便被冲碎。他一边走一边往西营中看,见到双方起冲突那里的人越来越多,向来安静的西营中也开始有妖兽发出一阵一阵的嘶吼。这说明三阶和二阶妖兽没有对其进行约束,更表明了此时营中那位安乐大王的态度。
再走了两刻钟,当涂山脉就往南拐了一下,等走过这一段,便看到远处的山巅之上生长着一颗树。阿斯兰现在在澜江北岸,那树则在南边山脉的山巅,算上山高,足有数千米之远,但此时看那树的树冠却有一个拳头大小,这意味着树木本身可能比一座山峰还要大一些。
不过即便是“一座山峰”也不足以形容它的大——巨树的枝干沿着山体向下蜿蜒至山脚,又越过澜江江面最终在北岸重新扎根,形成一片新的森林。粗大的树枝交缠纠结化为许多座陡峭但平滑的桥梁,一天就能向对岸输送近万的妖兽。
阿斯兰在心里再次赞叹这样的奇观,加快脚步。等他走入那片新的森林中时,他的披风和皮甲上都结了一层冰。
他在林中站下,说道:“山主,我已经见到那个人了。”
他身前地上的积雪被一株嫩苗拱破,嫩苗迅速生长并窜至一人高,随后开始抽枝,枝与叶逐渐编织成一个披着绿袍的人形,仅具轮廓而没有五官。数息之后这树人迈开步子在雪地上站定,发出人声:“他是什么样子?”
阿斯兰拱了下手表示见礼,口中道:“我见他的时候,他变化成了罗刹,不知道本来面目是怎样。”
“他这几天做了什么?”
“似乎给了那些人囚一些吃的,我猜他想叫他们再暴动一次。除此之外还策反了一些罗刹,又在营中掘了几座坟。我猜可能要用来布置什么阵法。”
“几座?在什么方位?”
阿斯兰想了想,道:“十二座。至于方位,我怕打草惊蛇,只在东北边看了看。那里有四座。”
“诸天荡魔弥罗阵。”树人笃定地说,又稍隔片刻像是思考了一会儿,再道,“这就有点怪了。他为了除去当涂山里的我族祭司不惜引动天地异变,该是借用了风雪剑的力量。既然如此肆无忌惮,怎么这时候又要用这个阵了?”
阿斯兰皱眉想了想,抬手要去摸自己的角,但又赶紧放下:“山主,能不能说得再明白一点?风雪剑?”
树人发出笑声:“你不会觉得风雪这时候来只是巧合吧?起风雪时,我感应到了真灵之力,那绝不是九圣的真灵,那就该是秘灵。而能以些许真灵之力引动天象变化的,除了那位风雪剑还有谁呢。此人该就是风雪剑的灵主。”
阿斯兰愣了愣,道:“山主是说,风雪剑来到此界了!?”
“不是,但或许与魔圣所用的法子差不多。风雪剑以真灵附在那人身上,慢慢与那人的阴灵相交。这法子别的秘灵用不了——因为即便它们真占据灵主躯体来到此界了,但没有真灵护体,反而很快会被大道消磨,无异于自寻死路。可风雪剑成道时就有真灵,要真想舍弃诸天而重回此界,也并非不可能。”
他又想了想,道:“他能在当涂山中展露手段,或许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一旦他借助那灵主的躯体回到此界,便相当于真正的地上灵神,可不是生神境界所能比的。只是那么一来,他就只剩几百年的寿元了。要再想修成灵神——现在可不是先神时代——是绝无可能的了。他到底为了什么?”
阿斯兰脸上露出讶然之色,到底忍不住抬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角,道:“所以山主是觉得,风雪剑可能打定主意要回到此界,因此动用神力展露了本领。既然如此他要杀支牙斯该也是易如反掌,却为什么要费力用个阵法、还得要那些人囚帮忙?”
“是。”
阿斯兰抹了一把脸上融化的冰水,道:“我该怎么做?”
树人在雪地上踱了几步,所过之处迅速生出一片新绿又迅速隐去。
“为了大计,这一万罗刹该死,支牙斯就也该先死。”树人慢慢地发出声音,“我来猜一猜——风雪剑还没有完全夺取那个灵主的躯壳,因此施展神通的时候该有所顾忌,以免将那躯壳毁了,因而不会像魔圣化身夺阴灵一样,将其作为消耗品倾力一击。所以,他这回要用诸天荡魔弥罗阵。这说明此时这灵主力量虚弱……”
“那我就等他杀死支牙斯、东营大乱之后,将他也杀死。”
树人点了点头:“那么安乐大王他们冲击东营,就是为了救援支牙斯了。只是,要他真是风雪剑的灵主,也不是那么好杀的。你现在化身成罗刹,对付他的时候用什么本领?”
阿斯兰道:“他偷听过我和支牙斯说话,该觉得我是个人化了的罗刹。他觉得我是罗刹,那我面对他时就不能用术法了,只能靠蛮力。而他面对我时术法应当更精妙一些,如此一来,倒是更能发挥那秘灵的力量了。”
“的确有些麻烦。”树人道,“但他因此也该无法以力道取胜。那么,我送你一领甲吧。”
他抬手往旁边的树干上一拍,其上便迅速鼓起一个大包,又像果实熟透一样裂开——其中是一件黑色的半身铠甲,乌漆漆的没什么光泽,可要是李伯辰在此该会觉得此甲与自己的头盔很配。
阿斯兰愣了愣:“是那一件?”
树人点点头。
“这太贵重了。”
“证明我须弥族的诚意。”树人说,“我们之间的合作还会持续很久,你不能在这种小角色身上出差错。”
阿斯兰略一犹豫,伸手将铠甲提了起来,当着树人的面把自己身上的皮甲换下,又笑道:“能将风雪剑的灵主看成小角色,也只有大司祭您了。”
待他将铠甲穿上,树人才道:“是不是小角色,同是不是灵主、乃至是谁的灵主都无关。那些秘灵隐藏在诸天万界中,所想的是如何夺气运,叫自己变得更强些,于这世间而言没有任何益处,反而只是祸害。此一类,就是我眼中的小角色。而你我这样为天下苍生计的,自然不同于他们那样的东西。小王子,要有一天你能掌握天下,要记得我这些话。”
也不知道是被哪句话触动了,阿斯兰说道:“哦,还有一件事——东营里好像也有一位王子。”
树人道:“哪里的王子?说来听听。”
“现在正在支牙斯的大帐里。”阿斯兰慢慢地说,“那人是前几天暴动的时候逃出去的。其实当时我就觉得有些怪,有几百人聚在一起突围,悍不畏死,也不知是为什么。他当时应该是逃脱了的,但不知为什么昨天又跑回来,结果被抓住了。我审问过他,他说自己是因为外面的风雪太大实在走不远才回来的。”
“我审过之后,支牙斯就将他留在帐里,卸了一条手臂吃。这时候那人说他姓高,是高国的王子。支牙斯自然不信,我之前也不信。可刚才又想一想……那人说话的时候似乎的确和别的人囚不同,要想说谎求生,也用不着编造这么离奇的身世——会不会真是个王子?”
树人想了片刻,道:“唉,哪怕真的是,现在也晚了。他要是那边的王族,又有了这样的断臂之仇,该是再也用不了了的。”
阿斯兰道:“这是我的错。”
树人道:“谈不上。我化身成林监控当涂山以北,却先漏了这个可能是高国王子的人,又漏了那风风雪剑的灵主,要有错,也是我的疏忽。”
阿斯兰忙道:“这绝不是山主的错……”
说到这里顿了顿,忍不住笑起来。树人的脑袋微微摇了摇,不知是不是也在笑。阿斯兰又叹了口气道:“要是罗刹能像你我二族一样讲道理,如今我们也就不用做这些事了。”
树人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总有一天,我们不用再为此烦恼。”
……
太阳快要落山了,但罗刹与妖兽的事情还没完,且看起来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更多的人聚集在西门边,差不多小半个营中的罗刹都在看热闹。几个三阶的妖兽仍像巨树一样立在那里,在地上拉出极长的阴影,而妖兽的嘶吼声渐渐变得大了起来。与此相对的,是罗刹们时不时会突然爆发出来的欢呼叫嚷声。想都不用想,李伯辰就知道那一定是罗刹又在捕杀妖兽。
这情景叫他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一是想不到魔军内部有这样可怕的压迫和分裂,二是想不到情势已经如此,罗刹军的主帅却还不急——支牙斯甚至还搬了张凳子带着两个亲兵在他的大帐顶上看热闹。每当罗刹捕杀一个妖兽,他就也跟着叫好,看起来还在为自己不能亲自到那里参与而感到惋惜。
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六国军营之中,用不着闹到这种地步,只到数千罗刹聚集闹事这里,主帅搞不好就要被问罪查办了。但这对他来说是好事。下午的时候放入那一界中的木杆都勉强可用了——李伯辰在那里待了将近两个时辰,所做的就是用魔刀将木杆的一端斜着削去,算作枪尖。
到晚间的时候这些木杆已被北极紫薇天中的灵力淬炼了几个时辰,虽然没有变成神兵宝甲,却也当得上坚逾精铁了。于是他趁天要黑,营中又是一团乱的时候慢慢沿着四个地窖边沿行走,一边走,一边从那界中取出木枪插在木栅栏的边上,再叫里面的人取走传开。如此再花了两个时辰,千余木枪已在四个营中分发完毕。
做这些的时候徐城跟在身边,眼神惊讶极了,弄不清楚李伯辰这究竟是什么手段。但其实李伯辰非常累——他所用的手段与当初在朱厚面前凭空砸下一块大青石一样,是先叫自己阴灵离体再去往那一界,然后从那边带出来东西,再重回到自己身上。这种事虽然不怎么费体力,可极费心力。李伯辰如此做是因为就要举事,想叫徐成见识自己的“神异手段”好尽可能打消他任何的坏心思。到最后自己的目的似乎达成了,但人也累得头晕脑胀,只得先到那一界中歇了小半个时辰。
等他觉得脑袋略有好转,立即回到生界。太阳已经落山了,营中点了灯。支牙斯仍在屋顶上,但看起来没那么高兴了。因为西边的情况似乎慢慢开始失控,东西两营之间的一大片寨墙都被推倒了——不是倒向妖兽所在的西营,而是倒向罗刹所在的东营。
他站起身,开始向身边的两个亲兵下令,远处又有几个罗刹匆匆跑来,边跑边呼喝什么,似乎是在汇报那边冲突的状况。
李伯辰此时靠在半地窖旁的木墙上,便听着墙那边的戈玄白低声道:“李将军?”
“我在。”
“这是个好机会。”
看起来的确是个好机会。虽说之前约定的举事时机是明晚,但偏偏今天罗刹和妖兽起了冲突,这种机会要错过了,未必还能等得到。不过李伯辰总觉得这个机会来得有些怪——他今天和戈玄白商定要搞事,妖兽和罗刹就立即起了冲突。这或许是运气好,或许是自己之前在当涂山巅偶然施展的神通起了什么作用,又或许,会不会是一个局?
他今天在茅厕那边见到了此前同支牙斯说话的黑袍罗刹,那家伙到底有没有看出些什么?
他便低声道:“太巧了。”
这时戈玄白身边的丁敏道:“这可不算巧。这种事他们每隔几天就要来一次的。”
“也像这次闹得这么大?”
过一会儿丁敏说:“那倒没有。”
戈玄白说:“李将军担心是计么?魔人要对付我们,也用不着如此吧?”
要对付“他们”的确用不着如此。但算上自己,则有可能。他现在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深刻而充分的认知,如果是这营中的某些人知晓自己来此,又抱有别的什么目的,单独为自己设计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这种话他不能对一墙之隔的两个人说,更知道作为武人是不大看得上犹豫不决、畏首畏尾的人的——要今晚自己没能给这两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们心中未免会将自己看轻,进而影响到之后的大事。
不过他这担心似乎有些多余了。戈玄白见他一时无语,又道:“这样吧。要是今晚的事情继续闹下去,那罗刹的首领一定要发号施令——李将军知道他是怎么发令的吧?”
——借用身上的魔神化身气运,来影响所有罗刹的意志。这事徐城倒是和自己说过。戈玄白竟也知道这个么?
李伯辰只道:“知道。”
“那就等他发令。”戈玄白道,“要是事态更严重支牙斯一定要用神通发令弹压的。据我所知,他那神通使了一次起码得有小半天才能再使,他真这么干了,可见一切都是真的。”
话说到这份上儿上,李伯辰只能道:“好。那我现在去对另外三个窖里的人说说。”
待他离去,丁敏道:“这人怎么回事?”
戈玄白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两人今天吃饱之后觉得脑袋清醒了许多,因而开始思考李伯辰的真实意图。首先,他是怎么跑来这儿的?戈玄白猜是因为他救了隋不休反而惹祸。彻北公大概是不想叫他活的。即便他能言善辩留得一命,那彻北公失势之后他也要完蛋——因为隋王要清扫彻北公的党羽的。他现在出现在当涂山以北,可能就是在南边待不下去了。
问题是此人要真是为了逃命,那为什么跑来了魔军大营,要救自己这些人?总不可能是因为听说这里有俘虏,脑子一热只是为了“救人”的。丁敏猜测,此人之所以甘冒此险,是打算借这些俘虏举事的机会,趁乱做些什么事。
他要真安的这个心,也无可厚非,反倒是又送吃的又送兵器,已算是个好人了。那,今夜这样的好机会他就绝不该错过——无论是不是计,李伯辰应该都用不着在意自己这些人的死活。可他反而在犹豫,好像真为了自己这些人在打算……所以这人怎么回事?
戈玄白想了想,道:“不要猜了。这人能跑去救那位隋公子,你能以常理度之么?尽人事,听天命吧。”
又转了脸,低声唤来十来几个人。这个窖里大概还剩下一千来人,是两个营的兵力,照理来说至少应该配上两位统领、八九个百将、十几个十将。但罗刹也知道六国军的战法,因此抓到俘虏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各级统兵官找出来杀了。
眼下这一千人中从前做过军官的,只有戈玄白和丁敏。二人被俘时都是遍体鳞伤地昏死了,倒逃过一劫。军官在六国军中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指挥,还在于,军官本身就有较高的境界。
如此营中的罗刹,身披重甲手持大刀力大无穷又悍不畏死,即便是装备最精良的人,野战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但罗刹只有蛮勇而不能修习术法,因此不得不野战时,军官便可以术法作为辅助、扬长避短。如此即便打不过他们,也不至于被对方击垮。
之前被俘的时候有修为的军官大多被杀,前次举事的时候戈玄白和丁敏就临时找了些也有境界的、传授了些指挥配合的手段。但即便如此,经历了上一次的失败这些人也都死光了。
现在面前的这些,都只能勉强算是灵悟境,想要他们在战场上施展术法配合进攻,是绝不可能的。唯一的作用就只能是安定一下人心罢了。戈玄白给他们各自分派了任务,叫他们先去将人组织起来,约束好纪律,不要再出上次那样泄密的事。
他说这些的时候,那十几人听得极为认真,看样子是连一个字都不敢落下。经历上次一败,人人都觉得必死。可今天忽然能吃饱又有了些希望,他们就真想要做最后一搏了。只不过看着这些人的神情,戈玄白心里却慢慢生出些悲凉之意来。
他从前是镇军而非边军,实战的经验并不多,在合州的时候也多是练练兵、运运粮、行监视之责,顶多有时会剿灭小股的盗匪,说要指挥千余人和罗刹打,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更何况李伯辰送来的也只是些木枪,用这样的“武器”去对付身披重甲的罗刹,其实和自杀也没什么区别。这一点面前的几个人应该都清楚,但他们脸上也都没什么畏惧之色。
这样的好汉子,却沦落到如此下场。并非将士不用命,而是一旦离了坚城,人实在没法儿和魔军打野战。如今当涂山一线破了,妖兽和罗刹已经南下,南边还能守得住吗?要是守不住,又该怪谁呢?他刚才对丁敏说“尽人事”,要是尽了人事却还是无法取胜,那是天命要人亡于罗刹、妖兽之手么?是说明了人,就是不如魔国的这些蛮子么?这样的结果,到底是谁的错?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叫自己不去想这些无益之事,而把目光落在那身边那根藏在雪地中的木杆上。他抓过来握在掌中,继续说道:“……到那时候支牙斯已经用过一次帅令,一定是用不出第二次的。那如果我们能冲出大营,罗刹就一定不会立即追上来。以这些天咱们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会先杀营里的同袍,而且会因此耽搁上好一阵子。”
众人咬牙微微点头。会耽搁上好一阵子,是因为缺乏约束的罗刹在杀了人之后会吃。
“能冲出来多少就算多少。不要像上次一样去等。”戈玄白低声道,“往东边两里,沿着江边有一道山岭,你们被押过来的时候都看过了吧?冲出去的人,无论多少,都要留一个百人队守住那岭口,排枪阵。过了这道岭,我记得还有两个地方地势险要,可以设阵来守。到时候我带人守第一道岭口,后面两个地方,你们谁来?”
守是守不住的。唯一的作用有二——先以这木杆成枪阵,或许能拖上一刻钟。但罗刹将面甲一下,挥舞大刀来冲,这木枪阵立时就要被冲垮。那这些人的第二个作用就来了,他们的尸首可以被吃,或许拖延的时间比结阵的时候还要多。
众人略犹豫一阵,丁敏道:“我带人来守第二道吧。”
他发了话,又有三人自告奋勇。戈玄白松了口气,低声说:“好,就这么办。”
仗还没打,却先要分派送死的人。这叫他心里很不好受,下意识地又握紧木杆,将拇指死死抵在上面。待掌中觉得微痛,才开口分派接下来的任务。但只说了一个字,戈玄白忽然咦了一声,低头去看掌中握着的这木杆。
唯一的光亮来自木墙之外的火把,戈玄白看不清楚这木杆的细节。可他知道刚才的感觉该没有错——常年习武叫他的指甲又厚又硬,平时不管是怎样的木头,他以手指用力按上去,必要留下一道印痕的。可刚才他下意识地又去按这木杆的时候,非但没有微妙的凹陷感,反而将自己指甲抵得生疼,好像按的是一块铁。
丁敏道:“怎么了?”
戈玄白皱起眉,往墙外看了看,见并没有罗刹注意到他们这些人,便将这木杆提起一端,一掌切了下去。
木杆猛地向下一弯,又弹了上来,反倒他的掌沿一阵疼痛。几个人瞧见这一幕都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分别去检查自己身边的木杆,发现竟都和戈玄白掌中的这个一样。面面相觑之后,丁敏道:“这人什么来头?戈将军,他从前真只是个边军统领?”
戈玄白也愣了片刻,却道:“不管他什么来头,手里这东西总没错。诸位,今夜或许真有一线生机了。”
半个时辰之后李伯辰又转回来,同戈玄白说了其他三个窖的安排。此时大营西边的事端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更加严重。三个三阶的妖兽退去了更后方,但不是避让,而是驱策了大量的二阶妖兽上前。即使没和妖兽打过交道,也知道这是一种倾向于进攻的态度。
支牙斯再也坐不住,一边大骂一边跳下营房,他身边的两个亲兵从背后解下大刀,三人横冲直撞往西边去。路上有罗刹不长眼挡了路,亲兵就一刀砍过去,一会儿就死了好几个。
戈玄白在墙边道:“他可能要动手了。不是和妖兽打起来,就是要使神通约束部下。李将军,今夜一定是要起事的了,机不可失!”
李伯辰略一沉吟,道:“好。”
他说了这话便蹲靠在木墙边,反手抓住一根粗木桩,口中低哼一声,一下子站了起来。只听咔嚓一声响,木墙中间的横梁断了,那木桩也被他给拔出来了。又将手一松,木桩落回到土坑中。他如此又将十来根木柱都拔了起来都落回去,这一片木墙就形同虚设了。到了要出来的时候,只要众人一推,这墙就要轰然倒塌。
墙另一边的人为他的神力所慑,半天没说话,也都猜不出他究竟是怎么样的境界了。等李伯辰重新走过来,戈玄白道:“李将军,要是我们之中有人逃出去了,你有什么要我们做的么?”
李伯辰想了想,笑了一下:“我希望你们在回到六国之后,可以叫人知道是我救了你们。”
戈玄白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个——这不是文人墨客所推崇的谦谦君子之风,但作为武人,他倒觉得这回答挺对胃口。便道:“好。”
这时从北边拐过来五个罗刹,吵吵嚷嚷地直奔此处而来。李伯辰只当他们也是要往西边去凑热闹的,却见他们走到自己身边之后停下,纷纷解了背后的大刀二话不说就要去砍木墙。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几个或许是想趁乱来捉窖中的俘虏吃。
他立即喝道:“做什么!?”
这几天他和徐城学了几句常用的罗刹语,这一句说得很地道。那几个罗刹愣了愣,好像觉得他是军官。李伯辰见状又喝:“滚开!”
几个罗刹相互看了看,将大刀垂下往后退了几步。李伯辰以为他们是要走了,却听戈玄白低呼:“小心!”
与此同时几个罗刹合身猛扑,五柄大刀呜的一声斩了过来。
不待李伯辰发话,徐成已发出阴兵。阴兵扑在罗刹身上,叫这五人一时间觉得头脑轰的一声响,猛地晕了一下子,动作也因此而略略一缓。李伯辰趁此机会拔出耀侯,先冲到前面两个罗刹身前,一脚将左边的踢开,一刀插进右边那个的眼窝中。往外拔的时候趁势一搅,人已切入这五个罗刹当中。
后面那三个没想到他敢冲过来。他们原本是擎着刀要往下劈的,李伯辰此时正插入后三人的缝隙当中,他们那长刀倒是来不及变招了,便连忙后撤。左边两人边撤边斜着斩了个十字,右边一个先前一刀砍歪了,此时变斩为撩。
李伯辰先抬起左手用臂甲接了一刀,又一转身用背甲接了一刀。当当两声火星四溅,他却只是借势斜着跨出一步,先避过下撩的一刀,将匕首又插入右边那个罗刹的面门中。
一个呼吸间杀了两个,此前被他踢去一边那个罗刹转回了身,张嘴便要叫喊。李伯辰当即回身一拳正中他的面门,就听得咔嚓一声响,这罗刹整张脸都碎了。他杀人实在太快,手段又太凶残,余下那两个罗刹愣了愣,立时将掌中的大刀一丢,顺势匍匐在地磕头求饶。他们前一刻还气势汹汹,此时立即服软,就连个过程都没有。李伯辰想起来诺雅所说的话来——罗刹做任何事,都是只为对自己有利。自己要真是个罗刹的长官,现在对这两个最有利的做法,的确是求饶。
但李伯辰早就恼恨罗刹杀人食人,此时又担心他们叫嚷引来更多,便一把抽出魔刀往前一挥,两个罗刹正磕完一个头起身要磕第二个,脑袋便双双滚落下来。
他杀完这五个,戈玄白的话音也称得上是“刚落”——甚至还没来得及将身边的长枪抓起来帮忙。
墙内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等李伯辰将低喝“帮忙”的时候,才晓得将之前已被拔起的木柱挪开,将五个罗刹的尸首接进地窖中。
李伯辰抛完尸体,又靠着木墙往四下里看了看,这一看却意识到事情有些麻烦——营房的阴影当中又走出些罗刹士兵来,有一些是往西去,还有一些盯着自己这边看,也不知发没发现之前的事。此时整个大营中都极为吵闹,与其说是一座兵营不如说是一个正在狂欢的大型村落。
要是这些罗刹上了头,也冲过来,搞不好事情就不得不提前了。其实即便这些罗刹没瞧见刚才的事,搞不好也是想要来食人的。他正想到此处,听见墙内戈玄白道:“李将军,接下来如何行事?”
数息之前戈玄白还觉得这些人逃生的机会不算大,但刚见识了李伯辰格杀五个罗刹的情景,当即意识到此人的修为极高,至少是龙虎境,甚至可能是灵照!虽然不知道短短数月的时间里这位李将军怎么有了如此通天的手段,却也意识到他似乎是真想要解救自己这些人。要真是如此,跟着他走活命的机会可就大太多了,只是不知道他来这罗刹营中到底要做什么!
李伯辰沉声道:“你们出去之后想往哪走?”
戈玄白道:“我们想要往东边去,那里有险可守,想的是能逃走多少就逃走多少——至少能有人回去把这的情形说出来。”
李伯辰道:“你是说那边的岭口吗?去不了。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罗刹在那里设了卡的,人还不少。我建议你们往北走——”
他之前已阴灵出窍探查过周围的形势,守备最薄弱的的确是北面。大概是魔军认为向北就是魔国腹地,气温又尤其的低,因此用不着怎么设防。
戈玄白道:“我们都没有御寒的衣物……”
李伯辰道:“我知道。但是在北边有一座地堡。”
墙内的几个人闻言都愣了一愣,李伯辰又道:“几十年前这边还是咱们的时候北原上修了许多的地堡。据说当年撤兵之前许多堡垒的入口都被堵住埋了,想的是日后收复北原的时候用——我正好知道在附近就有一座。”
其实他这知道也是刚知道——还是昨天徐城带阴兵往四下里探查的时候发现的。
戈玄白只略一犹豫便道:“我们听你的。”
此人做事痛快,李伯辰对他又生出几分好感。他便道:“好,那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这就去杀了支牙斯。我在这营里还有一支伏兵,看起来也是罗刹,但手臂上会缠白布带。你们要是见着他们,不要纠缠。”
他说完这话,抬脚便走。
戈玄白与丁敏等几人在墙内面面相觑——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好是在为“竟将杀支牙斯这事说得这样轻松随意”而发愣,还是在为“营中还有一支伏兵”而大感意外。
现在戈玄白也有些拿不准了,这个自称李伯辰的,真是自己从前见到的那个无量城的李伯辰么?他怎么如此神通广大?这罗刹军营倒好像是他家后院了!
李伯辰之所以走得这样干脆,倒不是如戈玄白所想的一样入敌阵之中若闲庭信步、全不把支牙斯这个青石家族磬安王座下的第四大将军放在眼里。而是因为刚才他与戈玄白说那么几句话的当口儿,徐城去远处盯着支牙斯的时候发现,诺雅的人出事了。
其实大概在一个时辰之前两营交界处的情况还不算特别坏。三个三阶妖兽站在西营的营门之内,身前是一些二阶妖兽大声叫嚷,身后则簇拥不停嘶吼的一阶妖兽。这种的排布阵型显然不是为了暴动,因为真安的那样的心思,一阶妖兽该被放在前头的。
此时此景,无非是被罗刹一再欺凌,终于觉得忍无可忍,因此在目前的西营统帅安乐大王的默许下施加压力,想要叫那位几乎从不约束部下的第四将军支牙斯出面解决此事,至少保证类似的事情少发生些罢了。
而东营的罗刹虽然也在针锋相对地吼叫辱骂,但好歹也没有再次出手。罗刹虽然秉性与人迥异,可趋利避害这一项却没什么不同,至少清楚以他们这一万人能够弹压十几万妖兽大军并非仅仅因为自身战力惊人,更是因为双方之间建立在权力约束之上的微妙平衡。
因此大群罗刹聚集在这儿,虽然也在叫骂,却好似过节一样兴高采烈——营中生活无趣又枯燥,能如此发泄,实在是很难得的事情了。支牙斯也是明白这一点,于是同以前一样并未约束。因为按照惯例来说,叫双方心中都积累些火气不是坏事——一旦大军开拔上了战场,那种火气会有相当一部分转化为战斗力。
不过到了天要黑的时候,从后面又挤进来十几个罗刹,拖着一样东西——正是先前被拖到营中分食的那二阶狡兽的残骸。
这些罗刹看起来更加兴高采烈,前头一个独眼的女罗刹骑在另一个高大的男罗刹颈上,做出驱策奔腾的模样,向一道木墙之隔的妖兽们叫喊示威,又将那狡兽的骸骨一段一段地往兽群当中砸。
罗刹当中也有骑兵,胯下坐骑自然就是妖兽了。这女罗刹如此做派,于妖兽而言是一种羞辱。墙那边还有一个二阶的狡兽,不知是因为处于对同类的同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大叫一声,双手在墙上一攀,就要跳过来。
但他刚从墙上露出一个脑袋,女罗刹身后的一个武士就立即从背后拔出大刀,呜的一声甩了出来。这时候狡兽半个身子过了墙,狗头登时被打爆了,尸体跌落在墙角上。那十几个罗刹当中跑出两个,飞快地把狡兽尸体拖了回来,又发力往人群中一丢。
就像糖果被抛进一群孩子当中一样,罗刹们轰的一声,野兽一般分食这个狡兽——这一次是当着妖兽们的面。
局势就是因此失控的。片刻之后,三个三阶妖兽后退,发出低鸣。大量低阶妖兽被驱策着填了上来,并被二阶妖兽接手指挥,随后两营之间的墙壁被挤倒,妖兽突入罗刹军营,双方像两拨浪涛一样撞在一起。而这时候,此前的独眼女罗刹和她所率领的十几人已不见了。
不过,他们并未跑出多远——在穿过重重人群之后他们大笑起来,却正好撞上带着两个亲兵跑来的支牙斯。他们刚刚成功挑动了一场混乱,因此有几个武士得意忘形,见到支牙斯不但不躲闪,反而借着胸中的一股狂热劲儿挥刀上前,打算将这个苍青石家族的大仇人也给杀了。
结果可想而知,支牙斯的两个亲兵毫不费力地斩杀了那几个莽撞的武士。随后支牙斯本人意识到这几个人不对劲儿,开始追着他们满营跑。
李伯辰离开地窖边的木墙边,刚往西边冲出了十几步,就撞见这一幕——诺雅身后的最后的一个武士正被支牙斯从背后斩成两半。随后那第四将军将左脚在地上重重一踏,又是一刀斩了出去。
李伯辰知道诺雅的本领如何,因而晓得她绝挡不住支牙斯这一击。此时他正与诺雅对上了眼——后者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充满惊慌,而一见着李伯辰,立时迸发出光亮来。李伯辰清楚这种光亮意味着喜悦、希望,不过其中还有一丝危险的冲动与贪婪。
他意识到诺雅打算做什么了——此时此刻唯一可能叫支牙斯刀下留人的,或许就是喝破自己的身份。倘若她是一个人未必会这样做,然而站在一个罗刹的角度,大概不会指望别人冒着生命危险主动出手来救自己的。
可李伯辰猜错了。诺雅眼中那光亮转瞬即逝,她忽然转动眼珠往天上一看,竟转身试着以手中的大刀去挡支牙斯那一击了。
李伯辰愣了愣。她在往天上看什么?看魔神么?她是因为想起之前对清消魔君起的誓,因此才放弃用自己转移支牙斯的注意力的这个念头么?
他刚想到这里,支牙斯的大刀就已落下。诺雅该知道自己挡是挡不下来的,因而迎上去的不是刀刃,而是整面刀身。两柄武器一触,立即当当两声响。第一声是支牙斯的大刀斩在诺雅的刀面上,第二声则是诺雅的刀面撞在胸甲上——她手中的刀应声而断,胸甲也凹进去一整片,整个人像一块被支牙斯击飞了的石头一样,倒飞出十几步轰隆一声砸在后面的一座营房墙壁上。营房的墙壁也是铁板,这么当的一声巨响之后诺雅像一尊铁塑像一样直挺挺地摔倒在地,再看她身后的铁墙,上面竟现出了一道浅浅的凹痕。
支牙斯追她来此时,身后又跟了一群罗刹。可看样子不像是想帮助他们的主帅拿人,而是为了围观的。此时见双方一交手、诺雅倒飞出去,立即迸发出一阵欢呼。他们这么一闹,一些原本想去营地西边看热闹的罗刹也闻声聚拢过来,登时将此处给围住了。
这时徐城道:“你还说杀他不难吗?”
李伯辰也因支牙斯这一击之威而吃了一惊。诺雅穿着那一身厚铁甲快有两百斤,而支牙斯刚才斩那一刀的时候,是一边跑一边单手斩出去的,这样的一击,大概用的全是手臂的力量而很难借到腰身之力,可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他自忖要是自己刚才去接那一刀的话,虽说不至于被击飞出去,可也未必能讨得到好处——这还是在支牙斯并未将诺雅当成值得正视的对手的情况下。
不过他没空答徐城的话。因为支牙斯冷笑一声,提着掌中大刀大步走到诺雅身前,用脚帮她翻了个身。诺雅的口鼻都没有血流出来,但脸色发青,微张着嘴好像不大敢喘气,李伯辰猜她这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嘿,原来是你。”支牙斯又用脚踢了踢她,“你是苍白家族的人,你叫露日若雅。奇怪,我不是把你卖给须弥人了吗?”
但他并不想要答案,说了这话抬起脚,向诺雅胸口踩去。
诺雅转动眼珠看向李伯辰,徐城道:“别做傻事。”
李伯辰拔出魔刀,在自己胸口用力敲了敲,喝道:“畜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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