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着诺雅进了门,又费了好大力才把门关上。她僵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李伯辰先摸了摸她的脉门,也感觉不到跳动。但他此时是开了法眼的,并未瞧见诺雅的阴灵离体,就知道还没死——至少还没死透。
便将她又拖到墙边远离门缝,挥刀从墙壁上砍了些枯死的木头下来。好在这墙壁极厚,砍了一气倒也没砍穿,只是冻得比石头还硬,震得手有点疼。
李伯辰拢了木头生火,问徐城:“罗刹怎么救?”
徐城想了想,道:“剑神也没说啊,倒是说了怎么杀。就给她烤烤火吧,反正剑神降了这大风雪,这树塔都冻成这样,可见须弥人也没法吸纳当涂山里的灵力了,那北边那桥更得完蛋了吧?那有没有这罗刹就无所谓了。”
李伯辰在火堆旁坐下伸手烤了烤,又皱眉想了想,道:“未必。上一次风雪来是丢北原的时候,可你看这当涂山里,漫山遍野都是参天巨树,树龄可不止几十年。说明这样的大寒灾冻不死这些草木的,等几个月寒灾过去,这些树缓过来,桥还得架起来。”
徐城道:“……那你想怎么办?”
李伯辰道:“最好能把架桥的须弥人司祭给杀了。”
徐城跳了起来:“你他……你先是说毁桥,又说要救人,那我都答应了,怎么现在又变成杀司祭了!?到了明天你是不是又要杀魔神了!?”
李伯辰心平气和地说:“你何必这么激动。我之前没说要杀须弥人司祭是觉得不可能。我之前是觉得罗刹、须弥可能和人也差不多,既然成军就也会军纪严明,那我们当然不可能在敌营里杀那个司祭了。”
“可现在和这个罗刹说了这么久的话,我已经明白他们那里的几十万妖兽、几万罗刹大军未必和同样数量的人一样。以你教给我的化魔大法加上你我的神通,这事未必做不成。倒是这些罗刹的习俗脾性你的风雪剑神该已告诉你了,你却没对我说——我可还没跟你追究这件事呢。徐城,你虽然是灵主,可还是我的阴兵。真不想帮我做事,就去告诉你的风雪剑神——再变成从前的样子吧。”
徐城道:“李兄你不要急嘛。剑神把这么多东西都塞进我的脑袋里,你看,你平时问我什么,我都要先想一想。这是因为我自己也得先找一找的,绝不是有意隐瞒的——我们什么时候去杀那个司祭?”
李伯辰哼着笑了一声,道:“等她活过来吧。”
说了这话,忽然看到诺雅的身子微微弹动了一下。她刚才还和一具尸体没两样,但在这么一弹之后,肤色迅速变白,胸口开始起伏,嘴唇也一下子变得红润了,好像生机在刹那之间就回到了身上。李伯辰因她这模样愣了一愣,等他回过神,诺雅的呼吸竟已变得平稳,看着像是沉沉睡去了。
这就真叫人有点儿心惊了——刚刚明明是要死了的。要是一个人处于这种状况,只怕得养上几个月才能复原的吧。
李伯辰一边在心中啧啧称奇,一边将手烤暖。等觉得两只耳朵慢慢开始发热发痒了,才起身持刀从那具鹿尸上割了一条腿。这腿冻得硬邦邦,李伯辰也懒得去剥皮,直接拿刀给削了,又斩成几大块,搁在雪上。
再从那一界中取了他的锅和备着的一些调味料。将那狡兽尸身上的粗藤蔓砍了下来,做个吊架将锅吊在火上,舀了半锅水进去,又把肉段给丢进去。过上两刻钟那水咕嘟咕嘟地开了,肉也被煮化了,肉香四溢。
可徐城站在他身边看着,却道:“这肉不会好吃,那鹿死的时候都没放血的。而且鹿肉也不适合炖着吃,该抹油烤着吃。”
李伯辰道:“关你什么事。你又吃不到。”
他伸手将鹿肉捡出来搁在雪地上,又将锅取下来、整个坐在雪中。徐城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李伯辰不知道他是真对烹饪一事感兴趣,还是借机闲聊好缓和刚才的气氛,但只道:“说了你又不懂。”
他说了这话,发现诺雅的眼皮颤了一颤。他就偏过身装作给那雪上的肉翻个面的模样,再用余光一瞧,正见诺雅的眼皮飞快一掀,瞥了一眼雪地上那些鹿肉。
哦,她是醒了。可干嘛又装睡?她连赤身裸体都不怕,也不至于因为昏过去了而不好意思吧?
李伯辰也不理她,只看着那锅里的热水飞快地凉了,汤面结了一层油块。他就把中间没粘上血沫的油块给捡出来,把余下的水给倒了。再将空锅搁在火上,把油块丢进去。待锅底被火舔热、那油开始微微地冒烟,就打开腰上的布袋,丢了干姜、花椒籽、八角、桂皮、香叶进去,拿之前削下来的一截木棍慢慢地翻炒。不一会的功夫,香气就全出来了。
他就又把雪上的肉块拿起来,用刀去把外面血水煮没了的肉小块小块削进去,等下了两三斤,再用木棍慢慢地翻炒均匀。这一下,浓烈的香料味、肉香味迸发出来。徐城看了一会儿,悻悻地说:“这样弄倒是好些了。”
李伯辰瞥了诺雅一眼,正见她喉头大动,双目紧闭,就慢慢添了些雪、茴香进去。等那些雪化了、将肉没过,再往里面加了葱干段、蒜干瓣和些许陈皮。过得片刻,这些后加的雪水也沸腾了,李伯辰就又加了些雪,将那沸水压下去。而后撤了底下的一些柴,只叫这锅肉汤既冒热气、又不至于沸起来。
徐城皱起眉:“你这是做什么?”
李伯辰笑了一下,道:“不叫水沸、这么慢慢地煮,肉会更嫩。你从前做了璋城的大会首锦衣玉食,难道没听说过低温烹饪么?”
徐城想了想,道:“不就是小火慢炖吗?”
李伯辰道:“可不同。温度还要再低些的。”
徐城道:“那那些你就不要了?”
他指的是余下的那些肉。李伯辰把鹿腿表面血水被煮出去的肉削了,还剩下连着骨头的。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诺雅,见她现在已经不吞口水,而变成慢慢地、深深地吸气了,就说:“这些烤了吧,给她吃。”
他平时和徐城说话的时候,大多是刻意以神念沟通——这种方式其实比直接说话要稍微费劲儿一些,因为既得叫对方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又不能一下子把心里不欲为人所知的想法也表达出去。不过修行人长期凝神炼气,要做到这些也不算难,只是偶尔情绪激动,话才会忍不住“脱口而出”。
但说刚才那两句的时候,他是低低地念出来了的,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然后他用刀又削了两根木棍把肉穿了,架在火上烤,一边慢慢地翻转一边又说:“也不知道你们那边是什么样子的,能把你逼成这样。人之初性本善……要不是后天的环境实在太苦,你会像那些在六国的罗刹一样,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吧。”
他说到这里,徐城笑道:“哦,李兄,你这是要用攻心计了吗?”
李伯辰不理他,又道:“唉,撑不住了为什么不说呢?我救你,你帮我,在你们罗刹那里,只是为了报恩。可要是在我们这里,我们已经算是同甘共苦,至少在事情做完之前,称得上是朋友了。”
徐城道:“她未必听得懂吧。她会李国话,该知道朋友这个词儿。可我猜她没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仍不理他,将声音又压低了些:“也罢。你应该也不知道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徐城不说话了。李伯辰也不说话,慢慢将那肉烤得流油。柴堆上的火极小,他就这样慢慢地转,时不时洒些盐粒和调味料。如此过了一个时辰,那肉的外面还是焦黄的,香气愈浓。诺雅在地上躺了这么久,似乎越发受不了这香气,到底将眼一睁,道:“你在做什么?”
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肉,是挪也挪不开。
李伯辰笑道:“哦,你醒了——我在给你做肉吃。这是我们李国的饮食,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要是吃不惯……”
诺雅慢慢坐起来,盯着肉说:“你以为我们只吃生食吗?从前也有人专门给罗旬天料理饮食的。只不过我们不像你们,把肉弄得又干又柴。这种肉食生食最好,顶多再加些调味,你这肉烤了一个时辰,一定都干得像木头一样了。”
李伯辰道:“你怎么知道我烤了一个时辰呢?”
诺雅愣了愣:“我一看那肉的样子,自然就知道了。”
李伯辰点头笑了一下:“那你还吃不吃呢?”
诺雅道:“你不是要我给你做事吗?那我干嘛不吃,我应当吃的。”
李伯辰便将木棍递过去:“也好。你之前晕过去,应该是因为体力透支了。不过你这也算是神通——我们人可没法儿像你们一样,在晕过去之前还是生龙活虎的。”
他说到晕这件事的时候,诺雅的眼神一下子变冷,脊背也微微躬起来了,仿佛扑食之前的凶兽。等夸她那也算是一种神通,她才慢慢放松下来,一边看着李伯辰,一边伸手将肉接过了。
她倒是并没有张口就咬,而先吹了吹,拿手撕了一块。
那是一头雄鹿,李伯辰切下的是前半截腿。拿来穿烤肉的棍子其实都有两指粗,那棍子上的肉更是足有四五斤重。她撕下来的这一块也有半个拳头大小,只见白雾从肉里升腾出来,那肉丝一缕一缕,极有弹性,其间还连着些肉筋,也是弹而不韧、裹满油脂,与肉丝一起微微颤。
诺雅将肉送入口中大嚼起来,最初两口几乎听得到咬在焦皮上的脆响,随后眉头一展,就不用撕的了。待她吃得满嘴流油,李伯辰才又取了些盐撒进汤锅里,再用曜侯慢慢地削一柄大勺和一个大碗。
徐城瞧诺雅的样子,忍不住皱眉道:“到底是蛮夷。烤肉么,有什么好吃的。你觉得用这吃的就能收买她了?”
李伯辰道:“当然不能了。但我猜罗刹平时该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纵使王族饮**致,也惠及不了她们这些人。我这手艺还过得去——她觉得我弄的东西好吃,心里自然就对我有一点好感。这点好感不至于叫她改变立场,但在某些时候,未必起不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况且这些事,也得慢慢试一试——我想看看这些罗刹到底能不能因为别人对他们好而心存一点善意。要是能,那往后做事可就方便多了。要不能,往后我动起手来也用不着想太多。”
徐城愣了愣:“倒不知道你心思这么多。”
李伯辰将那勺子削好了,从锅里舀了些汤尝尝。这汤已煮成乳白色,虽然还是略有些腥膻味,可胜在一个烫字。这么一口下了肚,只觉一股暖流落入胃中,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他就忍不住又舀了一块肉吃。鹿肉本来就嫩,经他这么一烹煮就更嫩了,在口中咀嚼时,那肉丝又细又弹水份十足,简直比生食还要多汁。
他咽下这肉,又连喝几大口汤,身体很快热了起来,手脚也都不麻了。外面还是风声呼啸,他在这火堆旁却吃得满头大汗,一时间几天以来的抑郁之情一扫而空,等汗水从额头流进颈窝里,李伯辰已丝毫不觉得冷了。他坐直了身子,一手持着汤勺一手将胸甲解了,一阵白雾一下子升了起来。
这时他抬头,才瞧见诺雅和徐城都在看他。他便道:“你也要吃么?”
诺雅道:“我是渴了的。”
李伯辰就盛了一大碗汤、肉给她。诺雅接了,立时将脸埋进去。见她这样子,徐城道:“看起来你手艺不坏,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
李伯辰道:“你是个阴灵了,还会想知道这些么?”
徐城道:“怎么会不想?不然生界那么多人,为什么还要准备祭食?”
李伯辰愣了愣,道:“这就怪了。人活着的时候要是吃撑了,也没胃口的。你成了阴灵,又不会饿,怎么会想吃东西?只是因为从前的习惯么?”
徐城立即说:“怎么不会饿?当然会饿!我成了阴灵,那就想要灵力的呀。你在那一界炼化阴兵的时候跳过了我,我又帮你做了这么些事,灵力自然有损耗的,可又没有人供奉我,我自然会饿的!”
李伯辰道:“可你现在有了神智,自己不会修行的么?”
徐城立时道:“你许我自己修行的么?”
李伯辰刚要开口说个“当然”,赶忙闭上嘴。他现在已经慢慢意识到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一旦涉及到神鬼因果之事,最好不要轻易许诺什么,否则后果很难想象。看徐城这急切的态度,自己要是允准了,闹不好就得留下什么隐患。
就笑了笑:“现在不行。那么,我给你点儿祭食?”
徐城叹了口气:“也好吧。”
李伯辰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给你的祭食,也算是一国之君给的祭食吧?难道你还想要高天子的祭食?”
徐城愣了愣,高兴起来:“我倒是没想到这个。你说得对——李兄,哪一份给我?”
李伯辰朝锅中一指:“不如就这个吧。”
徐城立即走了过去。这锅底下还有柴火温着的,蒸腾出白气。徐城在锅旁站下,将脑袋一伸、把嘴一张,作势将那些白气给吞了进去,脸上立即露出迷醉之色,稍隔片刻,又惊诧起来。
李伯辰见他这表情,忍不住在心中得意道——原来像你这种从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口味,也会觉得我的手艺很不赖的么?
徐城这么一惊之后,赶紧又吸了三四口,才依依不舍地走开。再过片刻,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看着李伯辰道:“唉,你虽然杀了我,也把我变成你的阴兵,可我现在知道,你的确是个好人。”
他说了这话,身上忽然微微泛起一层清光。李伯辰心中一惊,正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那清光却又一下子散了。徐城道:“你刚才对那罗刹说朋友、同甘共苦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全是哄她的。可现在,我知道你那些该是真心话——你真将一国之君的祭食给了我。”
他脸色一凛、郑重一拜:“籍由这几十年来的愿力,李兄,我现在已是龙虎了。这样的恩情,徐某铭记在心。”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心中才道:“这他妈怎么回事?”
他当然是知道什么是“祭食”——祭祀所用的食物而已。虽说自古以来祭祀的食物都有三牲六畜的说法,但六位帝君从前可是凡人证道,他们还是人的时候自然有些口味上的偏好,因而祭祀起他们以及同样是凡人证道的诸多元君、真君,除了那三牲六畜之外,还有好些花样的。
譬如李伯辰就知道,李国人祭北辰帝君的时候会额外用到酱、蟹、梨、桃。不少人家在吃这些东西的时候,要是不小心落在地上,就不吃了,而说“这是帝君来了家里享供,福气也要来的”。
隋国人祭六渎帝君的时候,也会额外用到葱、韭、米酒,同样有许多类似李国的忌讳,听说余下四国,习俗也是大差不差。所以他才开玩笑说,这东西是一国之君的祭食。
因为每一国的国主到了新年之时,都会在庙中祭祀一脉灵神。
有气运加身者才能做国主,他现在正有北辰气运在身,因而说的是“一国之君”。而他之所以觉得如此开玩笑并不会有什么问题,则是因为国主之祭,是祭给以帝君为首的诸多灵神的,而徐城不过是小小一个阴兵——
李伯辰想到此处,愣了一下。思量片刻之后,他似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因为他忽然记起当初在孟家屯众人推举自己为武威侯的时候,外公曾经教了自己谒见之法、请法身之术。
那谒见之法,其实就是当初毕亥送给自己的那金板上刻印的咒决。就是通过这咒决,自己才进入北极紫薇天,知道从前的北辰已死。不过那金板之上的咒决其实是简化了的,外公传授给自己的那谒见之法,还有好多别的字句——那些字句都是对于帝君以及座下诸多灵神的赞颂之辞,于施术而言并无作用。
当时是因为想册封山君,外公才传了这法。但之后也提过,国君若要祭祀灵神,也是念这咒文与帝君沟通的。李伯辰现在想起那些曾被自己视为无用的赞颂之辞里面所隐藏的一些细节了。譬如说咒文的第一段,大意是“气运加身之人领帝君之命,在某年某月某日,因是某节,而祭祀一脉灵神”。
“领帝君之命”——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早就该想到,这种祭辞是用来与至高灵神沟通的,又怎么会真有什么废话?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这个一国之君照着帝君的心意,来祭祀诸位灵神、叫诸位享用这一年来信众们的愿力——这话交代的是:那香火愿力是给帝君座下诸灵的!而不是给帝君的!
至高灵神乃是气运化身……他们想要香火愿力,何需走一个祭祀的过场?倒是那些元君、真君因为是借助了至高灵神的气运,因此才需要国君这个帝君的生界代言人、以帝君的名义,分派香火供奉的吧!
自己既是北辰,又是气运加身之人。而徐城是自己的阴兵,也就算是自己座下灵神了。再有那一句“一国之君的祭食”,不就是自己这个“国君”、领了自己这个“北辰”的旨意,将香火愿力祭给了徐城这个“座下灵神”的么!?
他妈的。李伯辰到底忍不住在心中大骂——徐城说的是“几十年的香火愿力”!
李国正是灭亡了几十年而无国主祭祀了。可这几十年中,必然还有许多人会祭祀北辰的。但北辰一脉灵神尽灭,自己重开北极紫薇天之前,这些香火愿力自然也无处可去。那么刚才自己那么一句,正是将这几十年积累的愿力,全通过这一锅祭食给了徐城吧!?
一下子从养气到了龙虎,说不好还是个龙虎巅峰之境呢!
他想到此处,只觉得肉痛极了。重开仙府之后因为那边灵力浓郁,所以他的烦恼是灵气太多难以吸纳而非灵气不足,因此,他没怎么仔细琢磨过香火愿力这事。如今经这么一遭,才意识到还有如此捷径——纵使自己还是个活人受不得,那往后也可以拿来炼别的阴兵而无需受制于阴灵多寡的。
可现在却稀里糊涂便宜了徐城——也不知道他身后那风雪剑神会不会正偷笑呢!
可他又想,既然是几十年的愿力,怎么却只叫他晋至龙虎境了?反正这愿力都已经给他了,李伯辰也懒得多想,直接问道:“先不急谢我。既然你知道是几十年的愿力,怎么现在也只是个龙虎?”
徐城愣了愣,脸上又露出惊诧之意,道:“李兄,只论愿力,当然不止龙虎了!可要是突破龙虎、晋入中三境,那就要涉及天道运势。寻常人要过这一步是千难万难的,何况我现在已经是你的阴兵了。要我晋入灵照境,就得叫我借你的气运——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
李伯辰张口要说话,但想了想,将嘴巴紧紧闭上,只吐出一个字:“不。”
徐城看起来有些失望,但又道:“好吧。我知道你是想等完全信了我,再叫我更进一步吧。”
李伯辰想了想,道:“是。”
这时候诺雅已将那一碗肉汤喝完了,又一边吃剩下的烤肉,一边斜眼盯着锅。见李伯辰手执木勺坐在那边脸上阴晴不定,忍不住道:“你不吃肉,在干嘛?你要不吃,就给我吃吧。”
李伯辰听了这话,生起气来——一个因为我的一句话就拿走几十年的愿力,一个吃了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到底是你们给老子办事,还是老子给你们办事?
他气道:“我自己做的,我怎么不吃?”
说完又舀了一大块肉大嚼起来。可这么一嚼,却发现这肉的味道已经极淡了,简直像是在吃泥。再喝汤,那汤也不咸不淡,就只像热水一般。他这才记起这祭食已被徐城吃过,自然是寡淡无味了。
李伯辰将木勺往锅里一丢,道:“这还吃个屁。你吃去吧。”
徐城道:“……李兄,我也是因为这祭食味道太好,才贪了嘴的。的确是可惜了一锅好汤。”
李伯辰叹了口气,在手中攥了个黑乎乎的行军丹出来皱眉丢进嘴里,道:“算了吧,反正也全是脂肪和嘌呤。吃完了上路——以后再不许你问我好不好、可不可。”
动身之前,李伯辰又往塔上面走了一趟。
买了诺雅的感应王喜欢寄生在人体内变化形态打发时间,这个须弥人的爱好也有些类似。不过不是往别人的身体钻去当儿子,而是喜欢做缝合怪。
二层之上堆了好几堆的动物尸首,基本都是零部件。正中还有一个已初具雏形的大怪物,有狮、虎、象、熊的脑袋,身上则色彩斑斓,由许多动物的皮毛拼成。身子极长,腿有十几对,看着像是巨大的蜈蚣。要是放在六国那边,这些须弥人祭司该很类似那些术学的学者——但应当是被通缉的那种。
李伯辰在尸堆里还找到了两具人尸。其中一具看着是个军人,虽然没有甲了,还穿着棉衬。此人的脑袋被击碎,血污洒了上半身,此时已冻得硬邦邦。李伯辰就把衣服扒下来,叫诺雅穿上了。
另外一具尸是被腰斩的,穿一身黑色劲装,披一挂黑色披风。吸引了李伯辰注意的是,那披风和衣服上竟然都没什么血污。他伸手捻了捻衣服的料子,发现极为顺滑,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便将披风解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再将厅中余下的那些鹿肉切成肉条穿着,外面又下起雪来,三人就趁这时候上了路。
走了五天的功夫,雪已没过头顶了。要不是二者都非寻常人、还有徐城率阴兵在前方探路,该早已经冻死,或者跌落悬崖摔死了。
到第五天中午的时候,风雪再次停歇,天空碧蓝而无一丝云彩。李伯辰从雪中钻出来,抬手向前方轰去,积雪便被强大劲力掀开,露出其下黑色的石头。
但也因他这一记,身周的整片雪地都颤抖起来,随后慢慢向下滑去,并裹挟、推动更多的积雪一同下落。很快的,李伯辰开始听到微微的轰鸣声并感觉到脚下石头的颤抖,而滑落的积雪最终以惊涛骇浪之势引发一场雪崩,山谷之中轰隆如雷,溅起的雪沫成了白雾,几乎将半座山峰都笼住了。
但这一场雪崩,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因为此时他已经站在山顶——不是几天以来所翻越的无数山峰当中的某一座,而是当涂山最北、最高、最险的群山峰顶。从这里往回看,当涂山中的群峰一览无余,统统坐在一片雪白汪洋之中,仿佛浮于云海之上。但那不是云,而是雪,或是由无数场正在发生的雪崩所引发的雪雾。
向北看,北侧山壁近乎直上直下,他现在仿佛站在一道数千米高的城墙头。因为极高的能见度,他甚至能看到更远、更北方的景象——大地一片白茫茫,一道道山脊纵横其上,而视线的尽头,似乎还有些极为微弱的红点。
那是火山吗?是魔国人烧山为火的火山吗?李伯辰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要自己真能看得这样远……
那这世界到底是不是平的?!
他慢慢收了心,又向东西两侧远眺。虽说魔国几十万大军聚在当涂山以北并架起一座大桥,但相比于如此广阔的土地,区区数十万,也不过是大地上一个稍大些的点罢了。他现在到了群山的尽头,却还得慢慢寻找魔国大军的位置。
那么眼下的问题是,往东找,还是往西找?
但李伯辰一时间也不急于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此他现在立足的这山脊向东西两侧延绵出不知多远,仿佛是整片大陆的分界线。从此处往四周看去,只觉整个世界都被踩在脚下。头顶的天空极低,仿佛伸手便可触摸,四周雪崩声轰鸣如雷,更像是居于山巅之上的灵神发了怒,将无穷力量往四面八方倾泻。
凡人见此情景,或许觉得敬畏,但他此时却只觉如此才应当是真正的力量——如山一般横亘大地,坚不可摧。如大雪崩一般呼啸漫卷,荡平一切。
这样的情景也叫他在心中生出另一种莫名的情愫,觉得似乎感悟了些什么而有所得,但真想集中心神去抓住那一丝明悟的时候,却又觉得它飞快溜走了。
李伯辰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开悟”的前兆——在散关城外的庄园中、在孟家屯的时候,他曾经历过两次短暂地失去知觉的过程。在那两次之后,他或者对北辰一脉的术法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或者对那一界的掌控能力有所加强。
但眼下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他立足山脊之上,万一再像前几次一样失去一段时间的意识,搞不好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自己被裹挟在雪瀑中往下坠落了。可要他真放弃这样的机会,却又觉得很不甘心。
他便略略一想,在心中起了咒。眼前白光一闪,已经出现在北极紫薇天中了。
这五六天以来他频繁地催动真气抵御严寒,又经历几场激斗,慢慢觉得自己的经络关窍似乎因为如此历练而渐渐拓宽,甚至有些豁然贯通之感了。李伯辰便想,这是不是自己修行有成,要达到龙虎境巅峰的征兆了。
之所以不敢肯定,是因为他晋入龙虎也不过一两月的功夫。寻常人在龙虎境从入门到巅峰,快的有八九年,慢的有一生。要他所料成真,那这速度也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可转念一想,自己平时吸纳的是此界中的灵力修行,又身兼北辰气运,要还是与寻常人的速度无异,那应该才是怪事。
他来到此界还是为了等那一丝明悟——要那感觉真来了,在这里也不虞有什么危险。要没来,也正可打坐调息补充之前消耗的灵力。
他便一边吐纳一边想,前面两次,算上这一次——究竟是有什么规律才能叫自己“开悟”?
在散关城外庄园中的时候,他是在思考作为一个灵神,去赏善罚恶、生杀予夺的权力从何而来,或者说一个灵神的这种行为,到底算是正义还是邪恶。在孟家屯的那一次,则是在想如果有人为难自己,该不该用神通去杀。这两次似乎都是在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因而有所感。
可眼下这回呢?面对眼前壮丽情景的时候,自己可什么都没有想的。这个规律又在哪里?
如此一边修行一边等待,约过了两个时辰的功夫,李伯辰终于觉得自己再一次被撑满了。此界浓郁灵力充盈体内,若再吸得多些,就或许可能走火入魔,必须像平常一样回到外面等慢慢消化了才能再次调息。
那感觉没到底等来。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来了这一界,而将什么东西阻在外面了吧。
不过歇了这么久体力早已恢复,再回到外面去又能再走上一整天,也不算白费功夫。他便打算在心中默诵咒文、遁出去。
可这念头刚生出来,他忽觉天上微微一亮,好像有一层清光飞快在此界中扩散了一下又消失于无形。他愣了一愣,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又知道这不可能——他身强体健,此界又是极为特殊的场所,怎么可能莫名其妙产生什么幻觉?
随即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具有压迫性——自己的皮肤开始微微发麻、耳膜发胀,喉头也好像肿了起来、或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这感觉他倒是熟悉。在此界修炼,一旦体内灵力极度充盈却不知停歇而继续吸纳的话,的确会有如此感觉。但刚才他已经停了手,怎么又出现了如何状况?
他又往四下里看,见台上的无畏真君化身、鬼门关外的九三、奈何桥头监丑朗部所化的黑阎君都没什么异常,便知应该也不是有什么强敌入侵。正在想要不要召徐城进来问一问,忽然发现,此界似乎的确产生了一些变化。
原本天上是压着沉沉的黑云的,黑云之中有无数的电蛇游走,又将黑云映成了电云。可现在,云层似乎变薄了许多,连那些电蛇的游走之势也不复从前激烈。
而地上最初是笼着浓雾的,虽然自己封了九三做鬼门关的守将之后那浓雾散了许多,却也还剩下薄薄的一层。但此时看,就连地上那一层也散去了,露出其下灰白色的沙土。
他所在这金台本是在放射金光,可现在光芒不见了,反倒是这金台本身开始变得流光溢彩,仿佛所有力量都被收了回来、积聚其中。
因为注意到如此变化,李伯辰也下意识地屏息凝神想要好好体察一番。这么一来,却是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极其难受了——此界之中的灵力变得浓郁了。
这发现叫他大吃一惊。他明白这样的变化应该是因为自己的“体悟”而来——他的确将它等到了。但问题是前两次此界发生的变化,都像是因自己明悟了一些规则,因此此间的某些枷锁被解开了一些。但这一回,却是整个北极紫薇天的灵力变得更加浓郁——从前的变化来自此界内部,但这一次却像是外力所为。何种力量能做到如此地步?又从何而来?
他在此界中时,是可以叫诸多变化随自己心意而动的。既然有了如此疑问,便心念一动,强忍身体不适想要再将附近探一探。不过这念头生出的时候,他正觉得体内又胀又麻,经络之中的灵力无处可去,在拼命地往外钻,便想无论有没有结果,一会儿都断不可久留,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忽觉身边所有的东西都在刹那之间褪去,眼前一片空间一下子成了黑暗旋涡,正将他吸引进去。李伯辰大惊,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发现自己仍是脚踏实地的。
可诡异之处在于,他眼下似乎有了两个视野——其中一个仍能看到自己就在金台上、在北极紫薇天中,另一个却追随眼前那片无尽黑暗一个劲儿地往“下”坠落。
他原本就很难受,这么一来更觉得头晕目眩,差点要吐出来。但他知道这种异像极有可能令他知晓更多的什么秘密,便将心一横,只叫自己强忍着。时间在此刻像是失去了概念,他既觉得是一瞬之间,又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下一刻,坠落停止了,一团灰色扑面而来。
李伯辰发觉自己似乎处于一片灰色的混沌当中。只是再凝神细看,却能发现这片灰色是有细节的。
首先看到的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深色斑点。这些斑点是在运动的,速度、轨迹各不相同。通常来说那些较大的,颜色也更深一些。
随后他又注意到,背景也并非是同一种颜色,亦有深浅之分。但与斑点不同,这些背景的色块是静止不动的,它们的形状也是充满棱角的。
李伯辰试图弄清楚这些东西都意味着什么,这时一个念头忽然跳进他的脑海——横亘大地,坚不可摧。这是他之前站在当涂山脉的山巅之上,在心中发出的感叹。
因这八个字,另一些念头跳进他的脑海:这是大地与山。
这些静止不动的色块,或许是大地与山。他一这样想,顿时觉得思绪豁然开朗,只略一扫,便瞧见一整条将整个视野分隔开来的灰色斑块。
这是山吗?是当涂山吗?
李伯辰再一细看,便在那山上找到三个灰点。其中两个最大、颜色最深,另一个则很小。他心道,这是我、徐城、诺雅?颜色越深、体型越大,就是越强么?现在我与徐城都是龙虎,倒也合理。
但问题是,若这三个斑点代表的是自己这一行人,那它们为什么也在动?
因为这个心思,李伯辰再细看那斑点,这时候才发现它的运动其实也很诡异——原本斑点在毫无规律地向四面八方游走,速度极快,拖出许多道幻影。且这游走是有一个范围的,一旦超出了这个范围,斑点就迅速变淡,消失不见。
可要是再凝神细瞧的话,则发现之前以为的“幻影”,并非真的幻影。实际上,是许许多多个同样的斑点都在这一个范围之内游走,轨迹会交错重合。在这片区域的最中心轨迹重合得最厉害,就成了李伯辰乍一瞧时看到的那个“斑点”。
他意识到,这种运动,该并非指身体的位移,而是另外某种“运动”、“变化”的具象化。
这时候,李伯辰感觉到了强烈的疲惫、晕眩、恶心。他猜想这或许是因为自己眼下正在做的事情极耗心神,又或者是在北极紫薇天待得久了,身体已经快受不了灵力的充盈了。
他想要找个法子退出这种状态,但在此之前,他飞快地再向视野当中扫视,试图找到一个大片灰斑聚集处——那,就该是魔国大军的所在地吧?
他之前都是在细瞧,并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么一扫,只觉整片视野都疯狂舞动起来,全世界都开始翻滚了。他原本就有些晕眩恶心,这一下更是叫他脑袋嗡嗡作响,仿佛要将身体里的零部件都甩出来。
那些斑点、色块都因这样的晕眩而更快地飞舞,李伯辰只来得及瞧见代表当涂山脉的色块旁边似乎还有一个小小黑点,便再也无力看向更远处了。在这一刹那他还在想,那山上三个要是我、徐城、诺雅,那这个点是谁?难不成是魔国的探子么?
要是能再看一看就好了——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因他这样的一个念头,他忽然瞧见眼下所见的这四个斑点都不再动了——好像四只乱飞的无头苍蝇一下子被一根钢针钉住了。
他来不及去想这是为什么、又代表了什么,眼前一花,整个人便瘫坐在金台上。
经络关窍开始痒、麻,手脚开始失去知觉,可头脑倒是无比亢奋,似乎极为享受这种感觉。内心开始感到空虚,急欲攫取更多灵力,眼前所见一切都开始扭曲,笼上淡淡血光。
内心当中仅存的一丝清明告诉李伯辰,他即将走火入魔、经络逆乱。便强撑心神用最后一丝理智默诵咒决,叫自己退出了北极紫薇天。
锋利的空气与雷鸣般的雪崩声立即填充了整个世界。李伯辰睁开眼睛,身子微微一晃、退了一步,可到底还是立住了。再一看,诺雅似乎正为眼前奇景所震惊,并未发现他的异常。徐城则愣了愣,道:“李兄,你这是怎么了?”
李伯辰先没答他,而是将两者细细看了看。诺雅身上有些冻伤,但罗刹体质强悍,并不很严重,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错,没什么异常。徐城看着也头脑清醒、身形完整,并无要溃散的迹象。
李伯辰这才道:“没什么,运岔了气。徐城,你看我们该往哪边走?”
徐城刚要答话,李伯辰却忽然将眉一皱,往山下看过去。
他们现在立足这山脊以北便是堑江、过江便是魔国,落差高达数千米。这样的高度,纵使山体近乎直立,却也还是有坡度的。因这样的坡度和高度,其实山体还得再延伸出好几里才能到江边。
所以从这山脊之上往北看,虽说底下是近乎无底洞般的深渊山谷,可实际上也不过数百米深,还是落在群山当中的。因而自山顶轰隆而下的雪,其实落下去之后便开始在山谷当中肆意崩腾,摧起高高的雪浪。
而李伯辰看到的,便是远处山谷的雪浪当中忽然又逆向掀起了更高的浪头——毫无疑问是有人因为来不及逃,所以试图以强大力量自保。
徐城瞧见他的眼神,也往那边看,道:“不管是人是魔,该都活不了的。”
他这话音一落,却见那逆浪当中忽然迸发出一团红芒,仿似有个小太阳在雪浪中升起来了。那些雪浪一被这红芒照着,立时化作雪水。此前说是雪浪还只是形容,眼下却真成了浪涛了。下一刻那红芒忽然消散,还在半空中的雪水便立时冻住了。
刚才那一下所融化的雪水极多,这么一冻也极厚,倒真变成了浪涛之中的砥柱,一下子将雪浪分开了。
李伯辰看得发愣,徐城也愣了一会儿,才道:“我没看错吧?这是东华帝君一脉的术法……而且应该还是庙堂法!”
如李伯辰从军时候所修行的术法,多在江湖上流传,是很粗浅的。六国宗派之中也有术法,相比江湖术法更加高深精妙,是为宗派法。而最高深的,则是各国官办的庙、宫中所传授的术法,称为庙堂法。
能习得庙堂法的,要么是王族,要么是各国层层选拔的极为优秀的人才,只要不出什么大错,日后必然也要封侯拜相。而两者当中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该出现在这里,尤其是出现在当涂山以北。
那冰柱立了一会儿之后就慢慢被淹没在雪雾中了,但那人没再使神通,不知是这样已经安全了,还是没力气了。
李伯辰道:“你能看出他刚才使的是什么术法么?”
徐城道:“看起来像是水火印。”
想了想,又道:“东华一脉养气境的术法——要这人真是养气境,刚才那一招那么大声势,该是灵力无以为继了。”
李伯辰又往下看了几眼,道:“去救人。”
其实是又过了三个时辰才绕到刚才看见的地方。在山脊上看的时候是谷地,真走下来其实面积很大,观感上是一片白茫茫的平原了。好在那人用术法凝成的冰柱还算高,尽管雪崩过去了,却还在雪地上露出一人多高的一个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李伯辰小心走到那冰柱旁,觉得此人凶多吉少了——这样的温度,在雪中埋了三个时辰,就是自己也捱不住的。但等他慢慢将覆着的雪挖开,却发现这冰柱原来是凝成了个瓢形,被埋在雪下的部分有一半是空的。一个破衣烂衫的年轻人蜷着躺在雪上,脸色铁青。
李伯辰将要开口,徐城便道:“没发现什么。”
李伯辰就略一矮身跳了下去,先探他的脉息,发现虽然微弱,可还是有的。又发现他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便慢慢掰开,见是一块乳白色的玉佩。冰天雪地,这玉佩却还微温,李伯辰用指尖一触便感到其中有浓郁灵力,心知必然是个宝物——这人就是以此才撑到现在吧。
他的衣裳虽然破烂,却也还能看到里面是分了中衣棉衬的,且所系的扣子也是六国人的手法,该不是个去了角的罗刹。再把他翻了个个儿伸手摸了摸后背,虽然摸到些纵横的伤疤,却也不是割了翼的羽人。脸上无鳞片,更非鲛人,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须弥。
徐城道:“割他一刀。”
李伯辰略一想,用曜侯在他左前臂拉了一道小口子,血便流出来。徐城又道:“须弥人的血是酸酸甜甜的。”
李伯辰用手一蘸、尝了尝。微甜,但不酸。
这的确是个人。看相貌只有二十岁出头——或者是保养、驻颜有术,只像二十岁出头。他生了一对浓眉,但双眼陷得深,嘴唇又很薄,看起来很忧愁。脸上身上都是冻伤,嘴唇也裂得像被人用刀子划了几下。
这时诺雅也伸手过来在伤口里使劲搅了搅,又把手指放进嘴里吸了吸,高兴起来:“这个好。”
李伯辰愣了愣:“你做什么?”
诺雅皱起眉:“看着是鲜食你就小气起来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我不是要吃他。你记好了,我不吃人。”
诺雅撇了撇嘴:“谁知道呢。”
经这么一折腾,年轻人的眼皮颤了颤,似是要转醒,嘴巴也张开,低低地啊了一声。但只出了这么一口气,就又昏过去了。李伯辰便解下披风给他裹了,又见外面日头开始慢慢往下落,便道:“今晚就在这儿歇。只要晚上不下雪,这里该还安全的。”
他又生了一堆火,将年轻人挪在火旁慢慢烤。本想用雪给他搓搓身子,但记起读者已指出过那么干是错误的,便作罢了,只循着他的脉息时不时给渡些灵力进去,又用锅煮了些姜、雪水,顺嘴边慢慢给他灌一些。
待见他气息稳定了,李伯辰便开始慢慢调理自己的内息。这人应该就是自己在那片灰色混沌之中看到的第四个。当时是将连自己在内的四个点都定住了……那究竟意味什么?这人遇险差点死了,是因为自己做的那事么?
到太阳落山、外面一片黑的时候,年轻人终于转醒——李伯辰先瞧见他眼皮微微一颤,掀开了,正发现诺雅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他。
年轻人一愣,随后就将手一挥。他愣的时候李伯辰就看出来他神情不对,待他手一动,更感觉到这雪窝里的灵力像是受了惊,一下子都变得暴躁起来,就知道是这年轻人要施法。便立即将手一探,一把捏住他的脉门沉声喝道:“阁下,我们不是坏人!”
年轻人另一只手一撑地,便要将腿踢过来。但只撑了一下身子就软了,闷哼一声瘫倒在地。李伯辰这才收了探进他体内的灵力,又道:“是我们救了你的。”
年轻人眨了眨眼,看看火堆,又看看李伯辰和诺雅,到底开口道:“这是个罗刹。”
李伯辰道:“是我的俘虏。”
年轻人皱起眉想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从何问起。李伯辰就笑了一下:“我叫李伯辰。阁下尊姓大名?”
年轻人仍皱着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道:“我们是不是见过?你这名字倒是耳熟。”
这时徐城道:“这人是高国口音。李兄,你要他的玉佩看看。”
李伯辰不知道徐城想看什么,但仍道:“该是没见过,不然我会有印象。刚才看你在雪地里撑了那么久,好像全是靠你手里的玉——能不能给我看看?”
年轻人想了想,将玉佩抛给李伯辰:“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李伯辰也不解释,将玉拿在手中刚要问徐城看什么,便注意到这枚玉佩的尾端还有些痕迹。白天的时候看,因为光线很强,这痕迹并不明显。但现在是衬着火光,那些有别于打磨光滑的表面的纹路就现出来了。似乎是原本在尾端有凸起的纹饰的,可被人削了去。
留下的痕迹,似是一片水纹之上正跃起一轮朝阳。用不着徐城再提醒什么,李伯辰一下子记起隋不休曾赠给自己的那块玉——那玉上也是一片水纹,其上探出个蛟首。
那纹饰是隋国有爵位的王姓才可以用。而这枚玉佩上的纹饰也差不多,此人既有高国口音,又能使宗庙术法,看来一定是个王族了。
李伯辰略略一想,直接问:“你姓高,对不对?”
年轻人神色一凛,差点坐了起来。但稍隔片刻又将身子放松了,冷笑一声:“不错。我叫高阊阖。”
又转向诺雅,道:“别装模作样了。叫你的人奴把我抓回去吧!”
诺雅瞪着眼:“嗯?”
看来他心里仍是极为警惕的。这倒不怪他,要是自己遇着如今的情形,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带着罗刹在当涂山中走来走去的人。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高阊阖,真是个好名字。”
听了这几句话,高阊阖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似乎既想保持警惕,又忍不住想去细品那两句诗,可脸上一会儿现出惧色、一会儿现出喜色,又一会儿现出恼意来。
李伯辰也顾不得细细揣摩此人怎么如此奇怪了,又对诺雅道:“我说你是我的俘虏,不算错吧?”
诺雅哼了一声:“什么俘虏?你救了我,我帮你去救你的那些同类,只是这样罢了。”
这时候徐城忍不住笑了起来:“李兄,没想到你也精于拍马屁。不过你这两句诗也是真的好。就是不知道在这位南门君听来是夸还是骂。”
高阊阖听了诺雅的回话,脸上的神情又犹疑起来,似乎在衡量要不要信。李伯辰趁机在心中道:“你知道这人?南门君是他的封号?”
徐城笑道:“这人是高辛的第五子,你猜他高阊阖这名字怎么来的?据说是十八年前高辛醉酒,在南门外宠幸了一个女侍,才有了他。那女侍就给他起名叫阊阖——她因为那南门做了人上人的。可在别人看来这就不是什么好名字了,殿外野合,这事可就记在他名字里了。”
李伯辰道:“女侍给他取的名字?他这样的王子,名字可以随便取的么?”
徐城又笑:“是啊,这就更有意思了——当年那女侍怕被人害了,就谁也不说,把他生下来才公之于众。但高辛可不缺子嗣,很厌恶这种做法,就随她去了。高阊阖直到九岁都在宫外,到十岁的时候高辛的第九子夭折了,才想起他来,给接回去了。”
“可是你想,女侍能教出什么样的王子?高辛很不喜欢他——第十二子都封了王,却只给他封了个南门君。哈,南门君,这可成了天下笑柄了。李兄你也是王姓,你们王族的这些事你都不知道么?”
李伯辰道:“我懒得知道这些鸡零狗碎。”
这么说他才十八岁?那这身世也够可怜的了。李伯辰刚要开口,却见高阊阖忽将眼睛一瞪,一下子坐了起来:“姐夫!?你是姐夫!!”
此时他不愣,却换做李伯辰愣了:“你说什么?”
高阊阖道:“我记起来了,你是武威侯李伯辰——姐姐画过你的像给我看。”
说了这话,又一拍脑袋:“姐姐——昌隆公主!”
听了这四个字,李伯辰只觉一股热气猛地冲上来撞了胸口,只怔在原处、盯着高阊阖看。见他这模样高阊阖却想差了,忙道:“你信我,我不说谎——我十岁到宫里之后,姐姐就叫我五弟的。哦,还有,隋哥哥——隋不休——也叫我五弟的!”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低声道:“你姐姐……昌隆公主,什么时候给你看的我的像?”
“就她回去之后!”高阊阖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小心了些,“姐夫,你们的事情小蛮姐都跟我说了。她其实很想念你的——哦,我那时候还问过她,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见着我姐夫,怎么叫他相信我是我?她说,那你就说江湖再见——姐夫,江湖再见这话有什么别的意思么?”
李伯辰本已觉得自己刚才稍稍缓过了气,可听着江湖这两个字,又觉得有一柄大锤嗵的一声砸在胸口,既痛,又喘不过气。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她怎么给你看的?”
高阊阖略想了想,道:“那天是下午,她已经回来了十多天,头一次出门。我见着她的时候她在金雀台喝酒。我问她前些日子哪去了,她也不说话。我看她面前案子上堆了几幅画,就去看,结果看着你的像了。我说,小蛮姐,这人长得不坏,看着也像好人,难道也是个什么叛逆、大盗么?”
他说到这里看了李伯辰一眼,又道:“哦,小蛮姐平时喜欢去捉那些人的。其实也是父王叫她做的。我说了这话,她忽然笑起来了,本来一句话也不说,可忽然拉着我说,来,阊阖,这是你姐夫,叫李伯辰。”
李伯辰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你再细细说”。可不知怎的高阊阖像能猜透他的心思,立时道:“我当然是吃惊了一惊啊,说小蛮姐你说什么笑话。可她对我说,她在前段日子遇着你,已经向诸位帝君起誓,结为夫妻了。可父王不许,她只好暂且回来。又说,也许再多些时间,你们还会再见。我就说,哦,那不如我先跑出去找到姐夫,叫他来接你。小蛮姐笑着说好,我又说,那要我见着他,怎么叫他信我是我呢?小蛮姐就不笑了,又喝了一杯酒,说,那你就说江湖再见。”
高阊阖说到这里,长长出了口气:“然后她摸了一下我的头,就拾起你的画像走了。”
他说江湖再见四个字的时候,李伯辰已经确信这一定是小蛮对他说的话了。而后又说了这些,李伯辰听在耳中也不知心里是酸是甜,只盼着高阊阖能再多说说。
待他停了,李伯辰微微闭眼沉默一会儿,才道:“你说的这些,倒像是故意在讲故事给我听。”
高阊阖忙道:“姐夫,我这可不是……其实是这样的,以前每次父王召我进宫、和我说了话,我回到家里之后母亲就要问我父王说了什么,还叫我细细地讲——父王是何种神情、何种语气、当时在做什么都要说。一来二去,我就有了这习惯了,绝不是我编造的。”
徐城忽然道:“这样的性子,做个寻常人倒是不错,可不适合做王子。难怪高辛不喜欢他。”
李伯辰道:“你信了?”
徐城笑了一下:“会使庙堂法,年纪口音对得上,又说了这些东西——谁能提前这么多天设下陷阱、又能知道咱们来了这儿?别忘了这大寒灾可是剑神几天之前刚引来的。”
他说得没错。李伯辰盯着高阊阖细细看了看,将掌中的玉佩递给他:“好,我信你。可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说到这个,高阊阖脸色一凛。刚才说那些家长里短的时候他像个半大孩子,此时则有大人模样了:“我是听说魔国南下,守得越来越难,父王也常常为此事烦心,又说许多道路被截断,很难知道军情如何……我就想父王代天巡牧,我既然是王子,当然也有解苍生疾苦的责任了。我就偷偷跑出来,想过当涂山探探军情。我那时候还知道姐夫你已是武威侯了,又想要是能见着你,叫你去接小蛮姐就更好了。可惜到了隋国的时候遇着了罗刹军,我只能往北边走,越走越远……结果在当涂山里被捉了。”
徐城笑起来:“这孩子倒是和你很像。李兄你当初在璋城的时候也是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不过身为一个王子,脑子里竟然都是这种念头,也不知道那位罗美人平时都教他些什么东西。”
李伯辰道:“你也不过十六七,也是个孩子。”
徐城皱眉道:“我?他岂能和我相提并论。这位南门君还在宫里讨高辛欢心的时候,我手上可早已经见血了!”
这争强好胜的模样倒更像半大少年了。但他说得对,李伯辰的确很难将他当成孩子。因为他清楚一个人一旦做了灵主,就只能算半人了。
至于高阊阖么,要他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也的确不像是个王子。李伯辰接触过的王族不多,李生仪、隋无咎、隋不休这类人,个个都心机深沉。要说句公道话,即便是小蛮也算人精。可这高阊阖却因为想要为父分忧就自己跑来当涂山又被俘,这样纯良的性情,生于王族只会是悲剧收场吧。
但李伯辰喜欢他这性情。便舀了一碗热水给他:“先喝点水暖暖。”
又取了颗行军丸递给他:“你一点一点嗑着吃。”
高阊阖裹着披风坐起来伸手接了,将那行军丸看了看,放入口中嗑下一块,眼睛一亮:“这是好东西!”
行军丸的卖相不好,乍一看黑乎乎一颗,还以为很脏。但高阊阖送进嘴里的时候却一点都没犹豫,这叫李伯辰心中生出许多好感。他笑了笑:“你一边吃一边给我详细说说,你是怎么被抓的,然后又被送到了哪儿,都见了什么?”
高阊阖将丸药放下来,瞪着眼问:“姐夫,你是带兵来的?你要捣了他们的老巢么!?”
李伯辰道:“先看看情况再说。”
高阊阖就皱眉想了一会儿,说道:“其实也是我运气不好的。我那时候到了隋国,就想先去定真,再往北去。我觉得魔军占了那里必然是要在边界布置重兵的,而腹地则可能兵力空虚。定真在鹤州,正在隋国腹地,四面又无险可守,魔军一定不会在那里放太多人。姐夫,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李伯辰道:“是这个道理。”
高阊阖看起来很高兴,又道:“开始和我想的没什么差别,一路上都是逃难的流民,几乎没见到魔军。我也是一路在野地里走,不进村镇。等到了定真的时候我的食水都用尽了,就想去城里再买一些。只要我不惹什么事,魔国人也未必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可是到了城外发现定真已经被焚毁了,城里城外全都是尸首。我越看越气,就往城里走。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又想路上的流民说那些魔军吃人的,这里这么多尸首,也许会遇到落单的,那我就杀了。”
李伯辰道:“你遇着的魔军,是妖兽部还是罗刹部?”
高阊阖道:“大部分是罗刹,还有些做驮兽的妖兽。”
李伯辰点了点头,高阊阖继续说道:“我进了城,看见也是尸积如山,又恰好撞见一个罗刹正在食人,我就把他杀了。我本以为是落单的,可杀了这个,一下子从城里又冒出好多罗刹来,我见势不妙就跑了。跑出城的时候,见追我的罗刹越来越多,还打了个旗号出来。我在宫里的时候学过罗刹的军制,认出那是一个千夫长的旗。这下我倒是松了口气,就想既然是个千夫长,一定是在这里守城的,我逃得远一点,他们顶多再派个小队来追我,大部也就回去了,那时候说不定我能把那一小队也都杀了。”
李伯辰道:“你杀的那个罗刹,有什么本领?”
高阊阖撇了下嘴:“本领?也没什么本领,就是力气大一点,中了刀不容易死罢了。”
他说到此处见着李伯辰的眼神,立时道:“哦,姐夫你想听这个?那罗刹是个男的,当时我藏在一扇墙后面,先给了他一个水火雷,手一撑墙,这么翻出去,一脚踢在他脖子上。他中了水火雷本来就该死了,可竟然没冻透,我一脚踹过去,脑袋还没掉,倒在地上反倒挣起来。我只好又补了一刀,结果还不死,就又往心窝里刺了几下,才断气的。”
李伯辰略一皱眉,正要问什么是水火雷,徐城开口道:“术学弄出来的东西。跟术心有点像,不过术心生出清浊二气驱动披甲车,水火雷是生出水火二气。发散出来极寒又极热,要用在人身上,可能手脚冻碎了,身子里面却是焦的。听说这东西是做术心的副产品,一张咒要几万钱,你自然没见过。哼……到底是天子家。这不受宠的王子也能用这样的东西杀个罗刹小兵。”
徐城的语气酸溜溜,不过李伯辰听了也要有些嫉妒了。便道:“好,你往下说。”
高阊阖叹了口气:“往下么……就是,我不是本来以为他们追得远了会回去的么?结果不但没回去,反倒呼呼喝喝人越来越多了,到最后简直是一个千人队的罗刹追着我跑。我那时候还想,是不是被我杀的那个是什么大人物?等我被捉了才知道,压根就不是——只不过是因为那些罗刹实在不拿军纪当回事,一见自己被人杀了,就都来追,追也追不到就火大,结果城也不守了,什么都不管了!说了你可别不信,我跑进四横山里的时候,至少有几千个罗刹跟在我后头,漫山遍野地找我!”
李伯辰道:“你怎么被捉住的?”
高阊阖道:“我在四横山脉里遇着些隋军残部,正在被围攻,我就去帮忙,结果就被捉住了。”
“残部?”李伯辰道,“大概多少人?”
高阊阖道:“也不多,一百多个人吧。他们很有骨气的,一百个人,被一个罗刹千人队围住,在一个地堡里守了快一个月!。”
这下李伯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不是帮忙,而是去送死。这种事就连自己都未必做得出来。
他想了想,又道:“然后呢?罗刹怎么没杀你?”
“应该是要把我们当成军粮。”高阊阖看了诺雅一眼,“地堡破了之后还有五六十个活人,罗刹把我们都送去那边了。”
他边说边往西方一指:“他们在那边架桥,还有几十万妖兽,罗刹也有上万……人也有上万。他们管人叫肉食——就像我们养牛羊。不杀我们就是因为他们喜欢新鲜的。”
李伯辰道:“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高阊阖叹了口气:“我被捉之后是和许多人被关在一起的,在一个半地窖里。我去帮那五十多个隋国残兵的时候说过我是高国的王族,奉父王之命来帮他们,可他们不信。等我们被送来这边,有人说了这事。那些俘虏里正巧有一个姓戈的将军,是隋国人,他就问我说的是真是假。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当然就说了。然后前几天,他们就想法将我送了出来,要我回去报信、告诉别人这边的情况。”
徐城嗤笑一声:“真是傻人有傻福,姓戈的没拿他去换自己的命。不过那姓戈的也是个傻……哦,我不说了。”
李伯辰道:“怎么送你出来的?”
高阊阖脸色一黯:“他们发起一次暴动,本来有几十个人要护送我突围,可最后只有我自己跑了出来,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李伯辰点了点头,道:“再说说你在那边见到的东西,细细给我说说。”
高阊阖似乎真以为他是率兵而来的,听了他问这话,脸上又露出兴奋之情,再将那边所发生的事情慢慢说了一遍。李伯辰从前问别人话时,最头痛对方语焉不详,偏这高阊阖天生有说书一般的本领,不但细节不漏,甚至将什么衣着、神态、偏好习惯之类,凡是记着的都说了。
说了两刻钟之后,李伯辰才问:“那位戈将军长什么样子?”
高阊阖道:“个子不高,可很壮,络腮胡子,左腮有颗痣。可这人却喜欢吟诗,被关着的时候又常常讲兵法给大家听。”
李伯辰道:“是个统领,叫戈玄白的?”
高阊阖道:“我知道是统领,可没问名字——姐夫,你认得这人?”
“认得,但不算熟。”李伯辰叹了口气,“没想到他这人也是有骨气的。”
当初他在无量城做统领的时候和这人打过交道。无量城之后是合州,州内也有万余人的守军,但大家都清楚这些守军存在的意义不仅限于策应边疆,还负有监视彻北公之责。戈玄白就是合州守军中的一位统领,李伯辰曾因军械调集的事情同他打过两次交道。当时他觉得此人虽生得英武,可说起话来咬文嚼字文质彬彬,实在不像能率军冲杀的人。没料到如今身陷敌营,竟能像自己当初救隋不休一样想法将高阊阖送了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沉默片刻,道:“阊阖,你先烤火暖一暖,我想些事。”
高阊阖立时道:“好!”
李伯辰便心念一动,问徐城:“我之前说要毁桥救人杀司祭,你说是送死。现在听了他说的这些,你觉得怎么样?”
徐城道:“我能怎么样?自然是什么都得听你的。”
李伯辰也不理会他这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只道:“高阊阖说他在定真杀了个罗刹,结果最后有几千人将他追到当涂山,可见罗刹果然极易冲动。刚才他也还说了,在那边十来天的功夫,至少目睹十次罗刹之间的殴斗,每一次都要死人——这可是在军营里。可见这些罗刹毫无军纪可言。”
“他又说他们那些俘虏是被罗刹看守着,是罗刹的肉食。又说曾经见过妖兽之间相互吞噬,也见过妖兽与罗刹起争执。咱们知道魔国的统治阶层是罗刹,如今也是一万罗刹弹压几十万妖兽。万余人的肉食只供罗刹享用,妖兽却得不着……这是个叫他们内乱的好机会。”
徐城道:“妖兽可未必是这样。”
李伯辰道:“是。妖兽虽说蠢了些,但军纪可比罗刹要好得多。不过这事,只要叫罗刹闹起来就好。”
他说到此处皱眉想了想,又道:“我从前在无量城的时候没和罗刹军打过交道。但是,要罗刹的军纪真的差成这样,他们从前在东边是怎么和那里的守军打的?”
徐城道:“你何不问问高阊阖呢。”
李伯辰正想说高阊阖也未必清楚,忽见徐城的神情有些古怪,略略一想,道:“这么说你知道。”
徐城微微一笑:“我当然知道了。你还记不记得在璋城的时候我把隋子昂那个蠢货变成了魔人?当时我可说——”
“听说魔国人能摄人心智,却叫人行动如常。”
徐城哈了一声:“你还真记得。对,就是这回事。平时罗刹的军官或许懒得管,可到了战时,就用我说的那法子。”
李伯辰道:“什么阶级能用这办法统率部下?”
徐城道:“这不是阶级官职的问题,而是修为境界的问题。这种办法是要用到运势的,所以至少得灵照境才行。不过也不是挨个命令人去做什么,而是引导人的情绪和念头。譬如说那位戈将军吧。他干嘛不把高阊阖交出去换自己的命?因为他满脑子都是什么忠君报国的念头,所以自然就做出那事了。要是罗刹的大头领叫统率的部属满脑子都是‘不惜代价赢得此战’的念头,那他们自然也就听话了。”
这法子真是诡异。但魔神原本就擅长挑拨人心欲望,倒也不算在意料之外。李伯辰道:“照你这么说,想用我的办法,得先杀罗刹的统军人。”
徐城道:“而统兵一万的罗刹么……现在罗刹奉啻勒天为王,这啻勒天之下还有各家族的王。罗刹之中大的家族军力数万,小的家族数千数百乃至数十——现在能有一万罗刹被人统率,运气不好的话统帅者可能是个王,运气好的话,也至少是王之下的将。不管怎么样,必然都是灵照境之上。”
李伯辰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先前答应你,要是风雪剑神能除去当涂山里的须弥人祭司,我就把那个黄天魔王的化身给你。”
他神念一动,化身立时从铁锁中被放了出来:“现在我该履约了。”
徐城愣了愣,道:“你真给我?”
李伯辰道:“为什么会觉得我不会给你?”
“我还以为你要再叫我做点儿别的什么事。”徐城想了想,“但你可想好了。得了这化身,不但剑神有好处,我也有好处。我现在能在生界同你说话,其实是借了剑神和你的气运。要是现在的事情办完,你不准我这样了,就是把你的气运收回,我自然也就变成从前的样子——在生界只可感知却不能思考。但要是我真得了这魔王化身,往后就不需要借你的气运也能如此了。”
李伯辰道:“但你还是我的阴兵。”
徐城又愣了一会儿:“是。”
“那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李伯辰笑了一下,“只要往后你不介意待在曜侯里,能看能感知能思考却不能动就好。”
他脱开将魔王化身缚住的铁索,又将余下的阴兵也召了出来:“拿去吧。”
魔王化身一脱困,立即化成一团黄光。但就在这光芒闪烁的一刹那阴兵成了阵,黄光被囚禁其中。这是化身与阴灵的较量,交锋都在一念之间,显然这实力尚弱的化身不是徐城以及这十九个阴兵的对手。
随后不知徐城用了什么手段,黄光再一闪,立即消弥无形。徐城的形象随之微微颤动,而后平静下来。李伯辰发现,他的眉眼似乎变得更加清楚了些。
徐城没有立即说话,而是静滞了片刻。李伯辰知道这该是因为风雪剑神在给予他什么讯息。过了会儿,徐城道:“剑神说,你既然守约,那么投桃报李,他也给你一个可以对付罗刹统军者的法子。”
李伯辰并不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这正是他守约的目的。看起来风雪剑神对这次合作很满意,而说实话,他自己觉得也不坏——至少证明无论有什么目的,但短期之内,风雪剑神不是个言而无信的家伙。
他便道:“好,你说。”
徐城道:“剑神的意思应该是,其一,灵神可以影响到灵主。其二,灵神之所以能够影响灵主,是因为灵主有灵神的气运加身。其三……”
他顿了顿,似是在体会风雪剑神所传达给他的那一点“感觉”,而后才道:“其三,或许你可以试试向帝君祈愿。”
李伯辰愣了愣——这算什么办法?说了没和说一样的嘛。
徐城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只道:“剑神的确是这样的意思。”
这样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到这时候,李伯辰已沉默着与徐城对话好一会儿。高阊阖起先还在安稳坐着,但等手中的热汤喝完、行军丹也嗑没了,就不安分起来。他到底还是少年人好动的习性,先慢慢活动手脚,又小心翼翼地不打搅正在沉思的李伯辰。而后他将目光投向诺雅,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诺雅瞪回去:“你看什么?”
高阊阖道:“我是在想,听说你们魔国人身上都有魔神气运,可你成了我姐夫的俘虏,你的魔神为什么没来救你?”
诺雅哼了一声:“小孩子,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吧。”
高阊阖道:“哦,这么说你们也不是人人身上都有魔神气运?那你是不是不讨魔神喜欢的那一类?”
诺雅看了看他,说:“你身上也没有气运,你又不讨谁喜欢呢?”
高阊阖跳了起来:“罗刹!你什么意思!?”
李伯辰忽然睁开眼,看了看两人。高阊阖忙坐了下来,道:“……姐夫,我逗这罗刹玩儿呢,吵着你了吗?”
诺雅道:“小屁孩。”
李伯辰稍稍愣了愣,才摆摆手。他忽然明白风雪剑神告诉徐城的是什么意思了——因为刚才高阊阖和诺雅所说的那些话。
——罗刹的统军者要施展魔法摄人心智,得借助气运。这意味着那个统军者的身上必然有魔神气运在。也就是说,这罗刹的统军者乃是灵主。
而当初收服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化身之后,李伯辰逼问出了一些话,由此推断出所谓三魔君和诸多魔王,可能都是由一个魔界灵神所化成的不同个体。
这或许意味着,无论那位罗刹统军者的身上是哪位魔王的气运,都该与那一界中的黑天魔王化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而上一次风雪剑神借徐城的灵体在北极紫薇天中显形的时候,该是留意到了被封做黑阎君的黑天魔王化身。那么他的意思是说……叫自己向帝君求助、叫帝君借助那魔王化身对罗刹人施加影响,以此成事么?
这倒的确是个好办法。那一界中自己所封出的灵神其实都是无意识的空壳,他是可以像“穿”进无畏真君体内那样,“穿”进九三或者黑阎君的体内的。可问题是,当日监丑朗部的化身也说过,自己所行的是魔神之道——封出一个又一个自己的化身,当他们渐渐成长,拥有强大力量之后,便要成为新的灵神。因此,本身则被削弱了。三魔君、五魔王、诸多魔灵,很可能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风雪剑神所提这法子,是要自己叫“纯元帝君”想办法,未必藏了针对自己的坏心思。那……用还是不用呢?
其实早有答案了——他之前就已用自己的血肉化成了一颗珠子,托陶纯熙送给李生仪。等李生仪得到那珠子,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如“无畏真君”一般的“北辰帝君”便会诞生。
这已是魔神之道了。一不做,二不休。监丑朗部所说大患还在极为遥远的未来,可要不先解决眼下的问题,他能否撑到那未来来时还未可知呢。
李伯辰便道:“徐城,我明白了。多谢你的剑神。”
又转脸对高阊阖道:“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高阊阖拍拍胸口:“姐夫你的灵丹有神效,我现在精气充足,可以做你的先锋官了!”
李伯辰笑道:“做我的先锋官?那可要令行禁止,这苦怕你吃不得。”
高阊阖道:“我能从那边逃出来,还有什么苦吃不得的?”
李伯辰道:“你当真的?”
高阊阖道:“真的可以么?那我自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李伯辰便道:“那好。你现在就是我的先锋官了——听令!”
高阊阖忙道:“末将在!”
李伯辰板起脸:“你即刻启程往高国去,向天子禀明此处情形,不得有误。”
高阊阖一下子撅起嘴:“姐夫,原来你逗我的。”
李伯辰仍盯着他:“刚说过你能做到令行禁止,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么?高阊阖,这就是你的君子之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颇为严厉,神态也丝毫不曾放松。高阊阖愣了愣,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一时间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过得片刻才道:“你这明明是诳我。你觉得我是累赘吗?小蛮姐说你也只是养气境——哪怕我不能领军,我也能做你的亲兵啊。姐夫,我就是想杀罗刹。”
诺雅轻蔑地哼了一声。李伯辰盯着他道:“我已是龙虎了。我也没有带兵来。高阊阖,你想想看,你身为王子,跑到隋国被俘,这事要是被宫中知道——你总是有侍从的吧?他们能活么?他们的家人呢?你说戈将军带人暴动将你送了出来——为保你这条命,又死了多少人?我明白你想要杀罗刹,可万一你有个好歹,怎么对这些死去的人交代?”
高阊阖的脸一下子变白:“我……这些我倒没想过……”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即便不受宠,却也还是个王子,果真不是很拿别人的命当命。可现在脸能白一白,也不算无可救药。
他便又道:“你再想想戈将军叫你做什么——叫你将此地发生的事情回禀王都。几十万大军聚集在山北,一旦越过当涂山而六国毫无防备,天子会怎么样?这样的讯息难道不比你杀几个罗刹重要么?你现在真一意孤行非要跟我走,就先是对戈将军违了誓,又对我违了誓。如此行为,你往后还敢自称七尺男儿吗?”
高阊阖的脸又涨红了,抬手挠了下头,看着李伯辰的鞋子:“……那我走就是了。”
又道:“那你呢?”
他虽任性,做事不计后果,可原来也不是听不进劝。李伯辰略松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的事了。”
高阊阖道:“难道你要自己去杀罗刹吗?我要真回去了,小蛮姐问起我来,我总得跟她说你去了哪儿吧?”
李伯辰想了想,只得说道:“那你就告诉她,我一切都好……衣裳也还穿着。”
高阊阖听了这话,嘴唇动了动,不知是不是在认真记下。李伯辰见他这模样,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的确太严厉了些,便道:“你也不用担心我,我自然有分寸的。”
又将手一展,递过十颗行军丹:“一天一颗就能管饱。你有那暖玉,该也不会冻着。”
再把地上那披风拾起来给高阊阖披上:“现在就走吧。”
拾起披风的时候,有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牌子落了下来,应该是原本被放在披风的某个内袋里的。通体漆黑,上面只有一个白色的旋涡状图案,该是原本的主人携带的。虽不知是何来历,但李伯辰也顺手捡起来收了。
高阊阖看起来是既想留又不敢再开口,最终只道:“好吧,姐夫,我不知道你来这儿做什么,但应该也不是我该问的——小蛮姐很想你,你可得保重。”
李伯辰点了点头。高阊阖裹起披风,唉声叹气地走了出去。
李伯辰看他慢慢走远了,才将两人从见面到刚才之间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细细想了想。而后觉得高阊阖对自己的态度其实是有些怪的——看他做派,听他说话,虽然在高国宫中不受宠,可似乎也正因此没人会特意针对他。于是养成这么个既满腔热血,又有些任性的性子。
但这样的一位王子,却一口一个姐夫地叫自己,又极为听话。自己其实也没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修为也不算高,因何叫他如此呢?
只怕是因为小蛮吧?或许在高阊阖的心里,小蛮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人。自己既与她成婚,那一定也是很“了不得”的了。这样一想,李伯辰觉得心里慢慢好受了些——这至少说明小蛮这昌隆公主在高国宫中也不是好惹的角色,至少不会过得很差吧。
他便转了身,刚要同徐城说话,却又有另一个念头跳了出来——
商君将自己赶来此处,又特意告知山边有几十万妖兽。自己原想他可能是要自己自寻死路,当时还觉得对方也未免太一厢情愿了些。可如今看……他会不会是想要叫自己来救高阊阖的?!
因为自己从前也在如此情形下救过隋不休?因为高阊阖与小蛮关系极好?
可他为什么不直说?他自己为什么不救?
李伯辰想了又想,却也没再理出个头绪,便只能暂时作罢。外面慢慢开始变黑,但他不打算睡觉,他要去做一件真正惊天动地的事情了。
“将军,将军?”
声音忽远忽近,又好像一会儿在地上,一会儿在天上。戈玄白感到脑袋左边一阵一阵的钝痛,先牵连到眼球,再顺着脖颈一路往下扯到胃里。他胸口一阵翻腾,猛地坐起来又侧过身,干呕了几下。
但烦闷感没有减轻反倒变得更强,身子底下的土地好像也开始转,他伸出手去扣住冻得硬邦邦的泥块想要维持平衡,然而很快意识到转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
他不敢再动,一边听着身旁一声声被刻意压低而焦虑的呼唤,一边叫自己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强烈的晕眩慢慢减轻。
随后他谨慎而轻地偏过头往一旁看,又体会到袭来的晕眩,可好在,已处于可以接受的范围了。
“死了多少?”他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咱们这一窖的大概有三百一十多个。”一个声音忙道,“将军你没事吧?你昏过去七天了。”
戈玄白皱眉看说话的人,发现是北府军的百将丁敏。
“大概?”他道,“什么叫大概?到底多少?”
丁敏递过一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血块:“很多弟兄被打散关到别的窖去了。我说的这三百一,是能找着的尸首。多个嘛,是凑不全的。”
戈玄白看了看手里的血块。丁敏道:“吃吧将军,是妖兽的。之前起事的时候北窖的兄弟宰了个二阶的火猴子,这是那火猴子的肝。”
戈玄白把这肝在地上狠狠一敲磕下一块,捡起来吹了吹放进嘴里。表层的血开始融化,腥味充斥口腔,他感到更加恶心。但他努力压制了要把它吐出去的念头。因为这东西是一月以来他吃到的第一块草叶、草茎、草根以外的东西。
戈玄白慢慢坐起身,靠在墙上。他身处一个长宽将近百丈的半地窖中,没有顶棚。在这当涂山以北的魔军驻地里这样的半地窖有四个,每一个当中都关押了两千多人——至少在七天之前还是这个数量。
现在戈玄白往墙边看,见一长排已经冻僵了的尸首被摆放在地上,只能以雪覆之,望不到头。
七天之前他与另外三个窖中的主官共同发起了一次暴动,想要带尽可能多的人突围,但失败了。最终只送走了一位高国王子,而现在他还不确定那位王子能不能在群山当中活下来。
墙边的三百一十多具尸体就是代价,西、北、南三个窖中的尸体有可能更多。魔国人把尸体还了回来……但这并非出于对敌手的尊重,而是在储藏食物。他们知道人会将同类的尸首好生收敛,直到他们再来取食。
这样的结果是因为事前被安排去罗刹身边做人奴的几十人当中的一个或几个叛变了。酝酿月余、精心策划的行动失败,再没什么希望能叫人继续苦苦支撑下去。从此之后这些人将成为魔军真正的肉食,绝无可能再一次被组织起来。
其实这不是最可怕的结果——在起事之前,听说南窖开始吃同袍的尸首了。
戈玄白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士气如何?”
丁敏笑了一下:“一样东西总要先有,才会如何吧。戈将军,现在别说士气,就连生气也没有了。你看看他们吧。”
其实戈玄白早就看到了。东窖之中现在约有一千多人,一眼望去全是乌压压的人头。可这样多的人,却几乎不发出声音。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取暖,或沉默地望天,或埋头于膝前,或像死尸一样躺在地上。天气很冷,但他们似乎已没什么感觉了。
可就在七天以前,东窖里还有许多由雪砖砌成的雪屋。现在雪屋在那场暴动中都被毁掉了,但无人再有心思去重建。
丁敏又道:“别说他们,就连我——将军,现在我和你说话都是强撑的。一个月没怎么吃东西,原本都靠一个念头吊着命。现在那个念头没啦,我连说话的力气也都没了。”
他一边说,就真的一边慢慢躺了下来,闭上眼:“看到将军你醒了我就放心了。要是你也认了命,咱们就一块儿在这等死吧。要是你还能想出什么法子——要是能叫得起来几个人——再叫我吧。”
戈玄白看着身边这张快瘦成骷髅的脸,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沉默片刻,将手里还剩下的大半个血块往丁敏唇上放:“你也吃点吧。”
丁敏闭着嘴和眼,呜呜地说:“算了,还是你吃吧。万一你吃饱了,又想出了什么好法子呢。叫我躺着就好——我躺着,省点儿力气和生气。”
戈玄白苦笑一下,随即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他慢慢地长出几口气,才想: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与其这样慢慢饿死或者被罗刹吃掉,不如先自我了断吧。至少在最后一刻还算体面。
这时候他听见头上一阵锵然之声。听这声音,该是个戴甲的罗刹走了过来。这半地窖约有半人深,再往上则是以原木围成的一丈多高的立墙。原木之间的缝隙颇大,虽不能叫人钻出去,但探进来一只胳膊、半张脸却是没问题。墙外便常有罗刹来来去去巡视呼喝,有时还向窖中排泄取乐。
脚步声在他头边停住了。戈玄白小心地转动眼球往斜上方瞥过去,随后打算强撑身子站起来换一个地方靠着。这样的温度,要被罗刹尿在身上,很快就会被冻死的。
其实即便今天活了,明天大概也会被冻死。他只不过不想死时身上有这些畜生的腌臜气。
但刚要动作,便听耳畔传来一个声音:“你是戈将军?”
是那个罗刹在说话。哦,到底发现我是这里的主官了么?戈玄白这一会儿竟然觉得有些如释重负。也罢,那就——等等。这罗刹说的是隋国话!?
戈玄白一下子转了脸。这叫他登时一阵天旋地转,痛苦地干呕起来。他忙将舌尖咬破、精神一振,痉挛似地斜着眼去看那罗刹。
穿着黑甲,和自己一样的络腮胡,但太阳穴更后方生了一对黑色的角,瞳仁有些微微发红——刚才是他在说话!?
躺在地上的丁敏似乎也听着这声音,眼睛猛地一睁,便要坐起身。这时那罗刹又低喝:“别动。不要引人注意。”
丁敏愣了愣,又将眼睛闭上了,但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戈玄白将头靠在土壁上,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擂鼓,道:“你是什么人!?”
“李伯辰。还记得么?无量城李伯辰。”
戈玄白张了张嘴,又努力侧脸将那罗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的确记起来了。这张脸很英俊,几年前同此人打交道的时候,就因这相貌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
“李将军?你怎么长了角!?”
“障眼法。长话短说,要是这营里的罗刹和妖兽内斗乱起来,你们能不能再带人往外冲一次?”
戈玄白愣了愣:“这怎么可能?”
李伯辰道:“我只问你能不能?”
戈玄白沉默片刻,道:“要真能乱起来,人心一定没问题。可光有人心不够。弟兄们已经饿了一个多月,前几天把力气都已经用尽了。李将军,这就是有心无力了。”
稍隔片刻,戈玄白听李伯辰道:“你让一下。不要说话。”
他不知何意,但仍旧咬紧牙关,往一旁挪了挪。随后就瞧见李伯辰从木缝中探进一只手来,又有些黑乎乎像沙子一样的东西自他袖口中流淌出来,落在地上。这东西流一阵子,就间断一下,再流一阵子。过了数十息的功夫,已在戈玄白身边积了一大堆。
见他还没有停的意思,戈玄白便用手将已堆积起来的扫到一边去。如此,他身旁的一整面墙边都堆满了这土一样的黑灰。
“你尝尝。但要少尝。”
戈玄白思量片刻,将手指在口中蘸湿了,见四周并没有其他罗刹往这里看,把手飞快往灰里一探,再送入口中。
下一刻他长出一口气,沉声道:“……这是什么东西?”
李伯辰只道:“能不能?”
戈玄白毫不迟疑:“能。”
“什么时候?”
“一天……不,两天之后!”
李伯辰道:“好。至于兵器——待你们举事的时候,我再送来。”
他话音一落,便快步走开了。待他走远,丁敏坐了起来也像戈玄白一般用手蘸了黑灰送入口中,随后目中亦是射出精光。
“这人什么来头?”
“从前是无量军的一个统领,后来被贬了。”戈玄白皱眉道,“前几个月无量城那场大战之后,听说他是从妖兽手里救了彻北公的公子的。”
他又沉默片刻:“从前我只当是谣传。可现在看他这手段气度胆量……还有这神通……搞不好是真的。”
丁敏皱眉想了一会儿:“这人能信么?”
戈玄白道:“丁将军,我们还有得选吗?”
丁敏笑起来:“是啊。好吧。不过这回无论胜败,我都绝不要再活着回到这儿来了。”
他又转脸看向不远处几个只有肚皮微微起伏的兵,低喝:“喂,谁想吃土!?”
青石家族磬安王座下第四大将军支牙斯手持一支臂膀踞案大嚼。剥了皮的肉食弹嫩多汁、骨髓充盈,他吃得畅快淋漓,便喝道:“再呈上一支来!”
身旁披甲的侍卫就按刀往帐中一角走去。那里蜷着一个人,已失去一支左臂,但因为手臂是被罗刹用火焰刀斩下的,倒是没怎么失血。不过他的琵琶骨上已被穿了两根细铁索,显是将一身灵力封住了。因无法运功调理伤势或封闭知觉减轻痛楚,早已疼晕了过去。
这时站在帐中另一角的一个罗刹道:“慢。”
支牙斯一把将剩下的断手摔在案上,骂道:“你这个剥皮挨千刀的狗杂碎,你又想说什么?本将军吃个肉食,又犯了你哪条忌讳?”
与支牙斯和帐中侍奉的罗刹不同,这个罗刹没有披重甲,而是身着皮甲、挂一领黑色的披风。他头上的角也被锯去了一些,只剩下小半根。被这统军一万的第四大将喝骂,他却不慌,而慢条斯理道:“大将军吃这个肉食自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别忘了啻勒天曾说此次南下可不是为了将六国的人杀光,而是为了统而治之。营里原本有万余人,许多都是可用的。可大将军及部属这一个月来已经吃掉了数百,前些天暴乱再杀掉三千。要再考虑到这风雪还得持续上数月,余下的六七千也是活不下来许多的。”
他又叹了口气,道:“况且大将军在吃,那三十万灵兽却只能瞧着,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些天我部已同他们冲突数次,其中有几次起因就是那些人的。”
支牙斯道:“狗杂碎,你到底是说我该吃,还是不该吃?”
那罗刹道:“我劝大将军还是留些活种吧。要是啻勒天知道明明从隋境掳了一万人,却最终都吃光、死光了,一定是要怪罪到磬安王头上的。到时候大王一怒,大将军也不好过。”
支牙斯愣了愣,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那好,今天你就不是剥皮挨千刀的狗杂碎。只不过,又不叫吃,那这些人怎么办?天桥已经被冻断了,南边的喜善也死了,大王只叫我先守在这里——那我就在这里等上几个月么?”
那罗刹道:“大将军担心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东西南北四个窖里的人太多,而且昨天和今天那些人似乎慢慢又有了精神,看着又不安分了。我想,该将那些人里懂得技艺和术法的选出来,只留千余便可,剩下的都制成肉食。”
“咱们已在此困顿一个多月,那些灵兽也要不安分了。我昨天去西边看,见他们营中的那位安乐大王似乎也很不高兴,说想要往东去、自无量城那边入隋境为喜善大王报仇。所以我们制成了肉食,也可以送去西营一些。除去那位安乐大王外,三阶、二阶的灵兽一共也不过千余,足够他们分食的。”
听他说了这一堆,支牙斯忍不住抬手抓住自己一双粗壮的黑角,将脑袋晃了一晃道:“你不要再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我制成的肉食,为什么要送去给他们?他们想要肉食,早该来拿。既然不来拿,就是不敢拿。既然不敢拿,怎么又会像你说的不高兴?磬安大王所拥有的的人奴比我还多,每月还可以吃一个人修,我既然不是他的对手,我又不高兴了么?”
那罗刹叹了口气,道:“你忘记我曾对你说过么?灵兽修成了妖灵,与人的性情是更像些的,大将军可以试试将他们当成人。”
支牙斯道:“呸!想了就觉得恶心!”
他们说话时所在这营帐的大小相当于一间大殿。六国军队之中所谓的“营帐”,是以木为梁,以熟牛皮覆上帆布、油毡而成。而罗刹的营帐却是以铁为梁柱撑起铁板,再在外面覆上厚重的兽皮,如同一间屋子一般。
但因为支牙斯说话时声音极大,因此即便站在这营帐之外、隔了一层铁板和数层毛皮以及厚重的雪,也仍能听得清楚。
——李伯辰此时便装作无所事事,盘膝靠坐着营帐外墙,一边远眺一边倾听。
他以神念对徐城说道:“这支牙斯听起来并不了解妖灵。怎么回事?”
徐城道:“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吧?好比羽人从前的王族白氏就在你们隋国,彻北公身边姓百的羽人其实就是由白姓改来的,这你知道吗?”
李伯辰道:“我知道。”
徐城道:“那是因为你就在无量城。可你知道蛟人之间如果想要传宗接代,那他们……内什么的时候,就必须都双双化蛟才行么?”
李伯辰道:“我也知道啊。”
徐城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你知道这种下流事有什么可炫耀的。”
又道:“反正,剑神得道之前还没有什么魔国的说法。那时候罗刹、须弥都和人住在一起,北边也不像现在这么冷,据说那时候鱼国和姜国往南也还不是海。”
“但那时候妖兽就已经在北原上了,再往后有了幽冥分出六国和魔国,罗刹、须弥才被赶到北边去了。他们去了那儿是先把妖兽杀到更往北的地方的——就是说至少七千年前,他们还是仇敌的。再往后北边变冷,妖兽总得吃东西吧,那就得靠须弥。可是须弥也怕冷吧,那就得靠罗刹烧山取暖——所以后来罗刹才是魔国的王族嘛。但实际上,要说妖灵、须弥、罗刹这三者,最蠢的就是罗刹了。”
李伯辰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些我也是知道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即便如今,妖兽和罗刹也不是混居的。这个支牙斯最近是头一次见着妖灵,我也不奇怪。我奇怪的是——魔国如今的啻勒天位同高天子,那罗刹各个家族的王,譬如说这支罗刹所属的磬安王,就好比六国的国君。这支牙斯是磬安王座下第四大将军了,要在隋国或者李国,就好比是东西南北四府中的柱国大将军,已是武人最高的职衔了。这样的军事将领,对盟友——不管盟友也好,奴部也罢——的王族却不很了解,实在说不过去。”
徐城愣了愣,也不知想了些什么,道:“你再说说。”
他刚才还有些气急败坏,此时却又变得一本正经,李伯辰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令他如此了,但仍道:“我们见过诺雅是什么样子了。她是懂李国话的,在苍白家族、乃至整个罗刹的族群当中,都一定属于上层阶级。像她和支牙斯那样的上层阶级都几乎不懂合作为何物,这就意味着整个罗刹族群是很难单凭自己进行有效率的生产、建设的。”
“但是你看这些罗刹穿的甲。”李伯辰说这话的时候,眼前正走过一个男罗刹——他全身都穿着亮闪闪的铁甲,脖颈以下直到脚背,几乎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身后还背着头盔。六国的甲主要是札甲,甲片是较小的。但罗刹的甲甲片却又大又厚,较为合身。因为实在太重,甲片都不是以皮绳扎起的,而是以铁合页和铁扣扣起来的。这样的一身,至少有一百来斤重,可这罗刹穿着行走却并不吃力。
“每人都有这样的甲,就需要一个十分成熟完整的制造体系。但就我们所知道的罗刹,他们的社会构成和统治模式绝对办不成这事。所以我好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或者,是不是有人帮他们做到的——譬如里面在说话的另一个罗刹。他显然就更像人了。”
徐城道:“你真是在隋国的乡下长大,之后就从军了?”
李伯辰皱眉道:“干这个什么事?”
“因为你说的这些是帝王之术啊。”徐城瞪着眼道,“谁教的你这些?我从没听谁能说得这么高明——就是清州的州牧也不可能说出这些来。”
李伯辰也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他说的这些在徐城听起来可能的确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其实和他在散关城外的庄园中、第一次开悟时所想的事情都是一个道理——在他来处,人们所拥有的那些习以为常的知识、观点,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的确是难以想象的。
然而这个不好解释。他便淡淡一笑,道:“也不算什么的。我之前用化魔大法变作二阶的妖兽的时候,头脑浑浑噩噩几乎很难记得什么事,这说明二阶妖兽本身的智力有问题。可现在用同样的法子变作罗刹,思考却不受影响。这说明罗刹与人一样,先天并没有什么智力方面的缺陷。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都是由于后天的作用——那这个,就只能从社会形态、统治模式的角度来思考了。”
果然,提到之前化身妖兽的事情,徐城立即试图转移话题,道:“你听,支牙斯被说动了。看样子他们明天要动手——你想好怎么杀他了吗?”
“这种有勇无谋的东西,我要杀他不难。”李伯辰站起身拍了拍手,道,“难的是杀了之后怎么办——他身上必然有魔神化身在,而且必然很强。先看看诺雅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