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司祭化身的那颗巨大树木在对面的山头,现在的李伯辰可以一跃而过并引发另一场雪崩。但那棵树实在太大了——在澜江北岸看它的时候,它仿佛是山巅之上的一颗脑袋。现在在另一处山巅看它的时候,只见这树几乎将半边天空都遮盖了。
李伯辰因此打消这个念头——自己不算是完全的灵神,还存有肉身。即便因神力的加护这肉身强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但作为须弥一族中的最强者,纵使不以争斗见长,这位司祭也一定不是好对付的。他决定继续以灵神的方式将其击败。
就在此时他身前的雪地一阵颤动,一株细苗蹿了起来。
李伯辰心头微动——他此前没有觉察到须弥司祭的生机向这里蔓延。
细苗迅速抽枝,先化为一株小树,再化为一个人形。好像担心李伯辰会即刻出手将其除去,这人形立即开口:“现在有一整个天下摆在阁下面前,阁下要是不要?”
这句话达成了应有的效果,李伯辰没动手。但不是被这句话本身打动,而是被须弥人司祭愿意先与自己交流这件事。是在拖延时间,还是真诚合作?
“有话请讲,简要些。”
李伯辰开始感受须弥人司祭的生机,很快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之前许多藤蔓在延伸至地下并忽然暴起救走阿斯兰时,对方操纵生机的痕迹非常明显。该是为了达成目的使用了强力手段,将附近的生气抽空凝在藤蔓之中,发起威力强大的一击。
而眼前这幼苗先化树再化人形,则是对方只略略进行了引导。相较于从地下窜起并犹如活物的藤蔓而言,一株耐寒的树苗在冬季生长似乎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尽管长得快了点。
李伯辰能够分辨得出这些手段,全凭他的本能。像一条游鱼对于水流的熟悉、像一只飞鸟对于气流的熟悉。
引导。他在心里想,阿斯兰、鬼族对于气运的操纵似乎也是这种引导。问题在于,他们以何种技巧做到了这种事?在孟家屯的时候他与常秋梧上山而遇到妖兽的时候,也试着引导气运,他知道这种“引导”有多难。而须弥人司祭和阿斯兰的手段却极为圆融自然,同自己的手段之间的技巧差异就好比,一方同时操纵千条、万条气运来达成一个结果,而自己最多只能笨拙地动用一两条,且得到的结果非常不可控。
譬如刚才所引发的那一场雪崩——他凭借化身灵神时对于气运的本能找到几个关键点,而后以这几个关键点引发灾难。但在干掉罗刹和妖兽的同时也带走了许多人囚的性命,这样的结果并不能叫人满意。
——如何像他们一样精妙地对气运进行引导?李伯辰认为其中必有一个简单的窍门。无论鬼族还是须弥人司祭,对气运的感应都不会比自己更加敏锐,他们没理由做得比自己更好。
这时面前的人形道:“阿斯兰已经对阁下说了北方的事。你与鬼族和隐元会不是第一次接触,该已明白我们与那些罗刹、妖兽不同。我们想要的不是奴役和灭绝,而是合作与共存。为此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天下共主,而现在我觉得阁下很合适。”
李伯辰道:“临时做出的决定不大可信吧?”
人形道:“阁下不信的是哪里?”
“你们不想奴役和灭绝,想要合作与共存,我暂且相信一些。但我认为也可能是有某种条件和时间限制的。”李伯辰道,“不信的是你说的天下共主。你们发现可能打不过我,立即把我的重要性从棋子提升到棋手——其他的棋手答应么?”
人形道:“今夜见你之前听到的对你的评价并不好——说你妇人之仁且优柔寡断。但今夜见你之后这种评价恰恰成为了你的优点。我听过刚才你和阿斯兰的对话,你眼下该还是保有神志的,且你的那位秘灵并非风雪剑。你有一个强有力的后台,或许是一位太古秘灵。因为它你本该像其他灵主一样冷酷狡诈残忍无情,可你却还保有人性。这叫你在我们这里立即拥有了从棋子被升至棋手的的资格。至少是棋手之一。”
李伯辰道:“为表诚意,情你说说你们的计划吧。占据李地,然后呢?”
他并不很信须弥人司祭的话。即便对方说的是真的,他也不信什么天下共主的鬼话。没有任何一个想要成大事的组织会忽然将高位拱手让人。如果会,那么这群人一定成不了大事。
现在他在试验自己从阿斯兰身上所领悟到的那种本能。生灭之气运存于万物之间,从理论上来说李伯辰可以此轻易将这位司祭解决掉——对面山巅之上的大树向下扎根,他能感应到最深的根须扎入了澜江以下,最远的甚至能探入李境之内。
这样巨大的生命体所蕴含的生机太旺盛了,从气运角度来看,它简直是一颗落在山巅的太阳,向群山和大地之中发射出千丝万缕的光芒。倘若李伯辰可以分出足够多的神念意识、将这些代表了巨木本身生机的光芒全部以生灭气运斩断,那须弥人祭祀当会立即生机断绝,自己也用不着去分辨对方的“核心”在哪里了。
但他觉得这种“足够多”是人力所无法达到的——即便灵神也不行。
这时候须弥人忽然顿了顿,道:“你没有认真听我的话——你还在想该怎么将我杀死。李伯辰,你做不到这一点。你知道我已经活了多少年么?好吧,看来你对天下共主这件事兴趣不大,而对操纵气运之术很感兴趣。你体内的的果然是秘灵,而非真神。那么我们来做另一个交易——我教你如何如何更好地驱使气运,而你离开此地回到当涂山以南去。在那里,有一个你的熟人需要你帮忙。”
李伯辰道:“应慨?”
须弥人没有面目的脸动了动,像是在笑:“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是——”
下一刻他的声音忽然变了样,变得尖而细,仿佛陷入极度惊恐的状态之中:“不对……你不是秘灵!”
李伯辰笑了笑:“我从没说过我是。”
“你既是六国正神附身,那就没什么可以谈的了。”须弥人变了脸,“你今夜必死。”
李伯辰知道原本也没什么好谈的。司祭宣称要将自己视为“棋手”的时候,必然也像自己一样在暗中探查,也不知他从哪里确定了自己身上的乃是正神而非秘灵。不过另一个念头滑过脑海——令这司祭感到惊讶的似乎是“是真神而非秘灵”,而不是“灵神降临生界”这事本身。
他是见惯了不成?
须弥人司祭的攻势发动了。招式老套,但很有用。无数根此前救走阿斯兰时的藤蔓从地下钻出,试图将李伯辰牢牢缠住。与之相比之前江边的突袭好像变成小打小闹,那时候的藤蔓好比游蛇,此时的就像是巨龙一般。
不过李伯辰虽然尚未完全参透像阿斯兰一样操控极为复杂气运的能力,却也懂得如何把握关键之处。譬如须弥人化身的巨树广泛,生机脉络尤其明显。而李伯辰所能看到的生、灭之气运,几乎也是随着这种生机分布的。草木有荣枯生死,这并不稀奇,但总有那么一两处生机极为浓郁,可灭杀之气运也尤其强大,这就是李伯辰此前引发雪崩天灾时所用到的关键点。
须弥人一出招,李伯辰立即引灵力护体,金身出窍,引爆直击那几个生灭气运的关键节点。此招立即奏效——其中一个节点似乎正位于山体之中的某个脆弱缝隙之处,之前全靠附在山体之上的厚重冰层支撑。但之前一场雪崩中冰层剥落,此时被李伯辰一动手段,便正好崩塌了。
一整片山体剥落下来,难以计数的土石在山谷中轰隆而下,反复撞击,又引得周围一片山坡同时倾塌并引发可怕的震动。李伯辰的肉身几乎被震动颠起来,但对面须弥人司祭所在的山峰更惨,几乎半个山头都塌掉了,腾起的烟尘与雪雾直冲上天,像一朵巨大的蘑菇,甚至高过了那颗巨树。
而巨树也在倾塌——它一半的根系都被崩落的土石毁掉,形态无法维持。李伯辰看得到它其中蕴含的生机无法像之前那样聚集为一团,而像有了生命似的四处逃散,绝大部分是往当涂山南部的方向散去。
这须弥人司祭刚才的口气还极为严厉,此时却称得上“一触即溃”,这令李伯辰微微一惊。但他随即意识到,之前的支牙斯敢于同自己争斗,是因为它其时已死,阴灵为魔神占据。可这位司祭现在还活着,再强也不过是生灵而已,自己化身灵神以气运击之,他要不逃才是怪事!
不过他这逃未必是真逃,该是在同自己拖延时间、等自己力竭吧。
这的确是一个好手段。李伯辰这一击是用“雷霆之势”都难以形容其威力的——须弥人司祭之来得出出手一次,巨大树形便垮了。可垮的也只是形而已——那些生机往四面八方而去,就像千万个活生生的人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奔向莽苍密林之中,李伯辰此时纵然近乎洞悉一切,却也仅是“近乎”。且他只是看到、觉察到了,却无法分出那么多的心神去将每一处都斩杀。
因而他高踞山巅之上,形势却似乎比此前更难缠——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身下土层此起彼伏。或是迅速生出一株奇异植物喷吐腐蚀性极强的毒液毒雾,或是翻卷出无数蝇虫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又或者干脆是生出许多荆棘,仿佛要像之前一样将他卷在其中。
以李伯辰如今的手段,这些东西都不难应付。只是须弥人的攻势没有停歇,他也只得不停招架。也曾想再通过几个关键之处来一次强力的打击,可随即意识到倘若这打击再像前两次一样,只怕要把自己也埋葬了。李伯辰很快意识到自己之前杀支牙斯、杀化身时,仿佛一个手持巨刃的猛汉,十步之外所向披靡。可现在这须弥人却欺进自己十步之内,手中的巨刃纵使威力惊人,一时间也派不上用场了。
被缠住烦不胜烦,要追击却不知道敌人藏身何处,想徐徐图之时间却又不多——李伯辰立即意识到自己今夜可能无法击杀这须弥人司祭了,该尽快脱身。反正他原本的目的就是救人、毁桥,而现在两个目标都已达成,甚至还额外引得罗刹与妖兽相争,叫他们损失惨重,已算是出乎意料的大胜了。
下一刻他又因这念头而出另一个念头来——不知何时,自己竟已从之前那种无惧无畏觉得天下皆可一战的状态中慢慢摆脱出来了。如果是一刻钟之前的他,绝不会生出什么“尽快脱身”的念头,而会不顾一切地勇往直前,压根不考虑败了会如何——因为“他”不会有败这个概念!
李伯辰再次意识到情况的紧迫。这意味着灵神之力快要退去了。一旦变成此前那个龙虎境的自己,漫说是须弥人司祭,哪怕是之前那个受了自己一击而不死的阿斯兰也要变成强敌了!
他心中立即有了计较,马上将金身一收,起身便向山下跃去。但刚到半空,山壁之上忽然生出无数触须,将他的双手凌空缠住并狠狠向下一拉。李伯辰登时失去平衡,轰隆一声摔在刚刚崩塌的土石之中,几乎被埋住。
不知从哪里传来须弥人司祭的声音:“阁下这时候才想走怕是已经来不及了吧。”
李伯辰从土石中奋力跃起,挥刀将缠在推上的木须斩断,一句话也不说再向岸边飞驰。其实此时他还有神力在身,不过刚才心中生出一个主意——与其仓皇逃走,不如先示弱以求决死一击。现在须弥人竟然又开始说话,显然真的认为自己快要变成寻常人了。
这念头刚生出来,忽有一道人影自旁边的断壁之上嗵的一声跳下,烟尘弥漫。下一刻雪亮刀光斩破烟雾,直逼而来。李伯辰想也不想,抬手就举刀迎上去。只见半空中电光大作,来袭者被一击迫出四五步,正是阿斯兰。
他此时变得神采奕奕,似乎是被须弥人司祭的生机加持。他将已崩碎的长刀随手一丢,冷笑道:“这可不如之前的雷霆一击。你身上的灵神之力快退了吧?答出一个问题,你仍然有资格做棋手——你身上的是哪位尊神?”
李伯辰哈哈大笑:“你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口气尚且立即狂妄起来。而我身上神威犹存,又怎么会受你胁迫?你死之后去往幽冥,自然知道答案!”
他再将刀一振,踏前一步就劈了出去。速度、力量都已达巅峰时,什么招式都已不再重要。刚才为了不将阿斯兰吓跑他只用了三分力道,现在却是尽了全力。
鬼族人显然没料到之前被从半空中拉下来的李伯辰竟神威未退,只来得及闪了一下身就听胸侧夺的一声响,再一看,一条手臂已经落在地上。李伯辰一刀斩下,随即停住又往旁边一拍,阿斯兰整个人就像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块一样,轰的一声撞上一旁的山壁,其声势与落下时不相上下。
李伯辰此时只想速战速决,立即又扑进烟尘之中挥刀直取阿斯兰的头颅。可这山壁之上忽然生出无数枝叶拦在鬼族面前,李伯辰一刀斩下虽将其统统破开,然而刀势到了阿斯兰身前时已老,他那本被斩断的手臂竟不知何时又生了出来,双拳齐出,一下子轰在李伯辰手腕上。
他只觉小臂一麻,险些使不上力气。阿斯兰趁机把双臂一绞来夺刀,幸而魔刀离不得李伯辰的手,尽管他小臂咯嘣一声响险些被阿斯兰以全身力气折断,刀却不曾脱手,反而将鬼族的双臂双腿上都拉出几道可怕的口子,血流如注。
但山壁和山地之上生出发丝似的柔软草须,顷刻之间叫伤口复原。阿斯兰的力量不弱反增,见刀夺不下来一拳攻向李伯辰的面门。李伯辰此时知道眼前的阿斯兰好比当初在无经山中的自己,有生机之力加持。但自己那时候靠的是无经山君,而阿斯兰现在依靠的是须弥人司祭、是整片当涂山。
二者此前一定早就演练过这种攻势,配合起来简直天衣无缝。阿斯兰在自己面前虽然连一招都接不住,但以罗刹肉身之强悍、生机之源源不断,竟在一时间平分秋色、难解难分!
必须速战速决。三招之内要是无法取胜,就真要马上走!
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伯辰也不避他这一拳了,而整个人猛地往下一蹲。此时他的右手和魔刀还被阿斯兰的左臂以及山壁上的藤蔓箍着,暂抽不出来,要是以左手去挡阿斯兰这一拳,只怕顷刻之间那些在他手臂上蓄势待发的枝芽又会攀附而上,将另一只胳膊也缠住。
因此李伯辰这么一蹲的时候,先将头盔上的面甲甩了下来。那面甲是个狰狞的兽脸,口部全是獠牙,眉毛处也是一排尖刺。阿斯兰一拳轰在这面甲上,只叫李伯辰觉得脑袋微微一晕,他自己的拳锋却血肉模糊,连指骨都崩碎了。
附在他手臂上的枝芽立即修复伤势,但李伯辰的左拳也往阿斯兰的脸上轰了过去。阿斯兰没有头盔,但须弥人司祭仿佛早预料到李伯辰这一招,大量枝叶从山壁上窜起,登时将阿斯兰的脑袋护了个严严实实。
李伯辰的目标却不是他的脑袋,而是胸甲了。有这么一领魔刀斩不破的胸甲,很难伤到他的要害,于是李伯辰用拳。
蕴含十成力量的一拳不取头颅,而是往下一压正轰在胸口。胸甲承受了这力量,并将一部分传导至阿斯兰身后的山壁。于是听得“咚”的一声,几道巨大的裂痕将山壁爬满,而李伯辰的拳锋也如阿斯兰一般,血肉模糊。但这一声只是开始,那山壁崩裂的声音尚散去,便听得咚咚咚的声音连成一片,随后竟成了巨大的嗡鸣!
山崖崩塌!
土石再次倾斜而下,先摧毁了其中须弥人的触须,再试图将两人掩埋。但更加强大的力量瞬间将土石迫开,叫它们一浪一浪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李伯辰和阿斯兰的身影最终静止下来。
不知道何时他已将魔刀还鞘,右手抓住阿斯兰胸甲的领口,左手软软垂下,似乎整条手臂都已碎掉了。虽然仍在缓缓愈合,可还需要一段时间。
但他手中的艾斯兰已经失去人形——胸甲仍旧完好,然而在刹那之间接连轰出的、余力都足以将山壁与足下土地摧毁的数十拳,将他的整个身体震成了一团肉泥。混合着骨肉残渣的血肉顺着铠甲缝隙稀稀拉拉地下落,几枝嫩芽这时候才来得及试探性地从地上蹿出,触碰那些血肉。随即像是知道已无可救药,又飞快缩了回去。
李伯辰用力一甩,手中只余一件胸甲,鬼族完全变成地上的一滩碎肉。
他将这甲搁在地上,单手去解自己的胸甲,只见一股热气蒸腾而出。他没急着换上新甲,而让热气如此发散片刻,冷笑一声道:“大司祭,我已经废掉了一条手臂,说不定身上的灵神之力也退去了,你要不要动手试试看?”
片刻之后,须弥人的声音传来:“鬼族阴灵不灭,你只是毁去他的肉身而已。”
李伯辰大笑三声,将地上的胸甲往自己身上穿。此时他的左手能略微动一动了,然而穿起来还是很慢。他道:“而你还将他的阴灵救走了。但又怎么样?我现在就站在这儿,你还是不敢出手。”
稍隔片刻,须弥人司祭道:“我好奇你身后的那一位。起初觉得你不懂得如何利用气运,该是秘灵。但魔君给我启示,我又觉得你是正神。然而刚才你连他的阴灵都留不住,我又拿不准你的那位究竟是什么了。”
此时李伯辰将胸甲扣好,左臂已经渐渐复原。他将双手晃了晃,见澜江对岸已经起了火,罗刹与妖兽战作一团,喊杀声在这边都能听得到。此前漫到岸边的江水已经渐渐退去,但数万人铺开的战场实在太大,只有最外围的那些才能意识到此事。因而几队人囚往东北边走,只有零星的妖兽去追。
他道:“既然你不现身,我就走了。往后你不要后悔今天没有留下我。”
他说了这话就迈步向江边走去,叫自己健步如飞,却不使神通也不如此前一般展现非人力量。这是因为他体内的灵神之力的确正在飞快衰退——仿佛有某种副作用,李伯辰开始感到更加强烈的焦虑。与之同来的是身体上的反应。尽管之前利用这具肉身展现灵神之力时有灵力加护,但身体仍不可避免地受到损害。
现在他渐渐感到全身酸痛,手脚发麻。虽然对气运的感悟以及强大力量,可实在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不过他希望须弥人司祭可以大胆地对自己下杀手。因为他知道如何做到像鬼族那样操纵气运了。他之前犯了一个错——他将事情想得太复杂,而不是太简单。
关键在刚才须弥人司祭所说的那件事——他放走了阿斯兰的阴灵。
以他之前的状态,要束缚一个阴灵简直易如反掌,可现在回忆起来,诡异之处在于在同阿斯兰争斗、直到将其杀死的过程中,自己从未生出过任何使用术法将其击败的念头。而这鬼族死了,也本应可以铁索将其束缚,但自己同样没想到这件事。
那时候得头脑之中所想的是,眼前这阿斯兰是一个罗刹,以力量见长,但又不是自己的对手。他若出招,自己该如何破解,怎样以力量或是技巧将其降服。
当时并不觉得哪里不对,但现在头脑清醒,他发现那时候自己像是中了某种迷魂的咒决——他清楚地知道阿斯兰并非罗刹,乃是鬼族化形,此前也听他说过鬼族阴灵难以被消灭,或会遁逃。可他就是将这些信息统统排除在意识之外,似乎“他乃罗刹”这事才是唯一事实,而对其他事实视而不见。
但那时他身上仍有灵神之力,何种咒决能施加在他的身上并产生如此作用?
那种错误认知,就好像铁一样的事实一般。
李伯辰很快抓住了“事实”这两个字——要真是呢?
刹那之间,他明白阿斯兰对气运所做的那种细微操控是用来做什么的了——或许他是以鬼族的某种奇异力量,如灵神一般改造了气运,又进一步扭曲了事实,或是在小范围内、至少是在自己身上,创造了一个新的事实。
但这个过程是倒果为因的。应慨当初以一个境界不高的修士的形象现身自己面前,后来说“你觉得我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而这阿斯兰则以一个罗刹人的形象现身自己面前,同样先有这事实,后有自己的印象。
李伯辰明白为何阿斯兰可以对周围气运进行那样复杂精妙的操作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他在本能地倒果为因,以事实创造事实。
其手法与自己之前利用生灭气运的关键节点一样——他利用气运节点,一切事情自然发生——一小块碎石滑动导致更大些的石块松动,更大些的石块松动又导致某处产生小小的塌方,于是流沙下落,某处失去支撑、大范围塌陷,趋势被慢慢积累,最终滚雪球一般形成可怕的破坏力,摧毁半座山峰。这其中有无数个偶然或意外,若由人亲自去操纵气运引动,其工作量难以想象。但因为一个节点被引动,这些偶然和意外便自然出现,向着最终的一个结果发展,最终形成因与果的闭环。
因而在自身的灵神之力快要退去的时候,李伯辰认为自己领悟了这种技巧。他是北辰,掌握真灵与大道气运。他用不着去引导气运达成某一个结果,他只需要相信某一个结果是事实,那么在力量所能允许的范围内,世界自会令这个事实成真。
册封地上灵神、化出无畏真君——这些事不正是如此么?
这才是掌握大道气运的灵神真正的力量。
这念头一生,难以言喻的空灵与通透感横扫意识之海,天与地之间的一切变得更加清晰。李伯辰心中生出勇气与强大信念——
只要须弥人司祭现在出手,他就有把握用这最后残存的力量,叫今夜完美收尾。
于是对方出手了。
这一次不再是藤蔓、尖刺、飞虫这类东西,须弥人司祭展现了更加强大的力量。
空气先是变得极度干燥,似乎一瞬之间,数座山峰当中的水汽都被吸走了。接着密密麻麻的孢子冒头而后破碎,空气中产生大量细微的粉尘。李伯辰一嗅到气味有异时就屏住了呼吸,仍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于是当即感到胸口又痒又麻,喉咙几乎在刹那之间就失去了知觉。
修行人打坐吐纳气息极长,李伯辰至少能坚持半个时辰,胸口的异常则是最大的威胁——痛痒的感觉开始向身体各处扩散,短短的功夫,几乎五脏六腑都有了感觉。脏器的痛觉向来不敏锐,有些干脆没有。因而他此刻的知觉不但来源于肉身,还有一部分来源于其他层面——未知的孢子在逐步将他的脏器摧毁的同时还在汲取他的灵力。
好在这孢子所形成的浓重云雾只能笼罩他身周百步左右的范围,李伯辰蓄力跃起又前冲一段距离,试图摆脱这云雾。但须弥人司祭将整片山体都化作战场,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地下便又有孢子蹿起,反而随着他的行动轨迹,形成更大片的云雾。
而为了防止他向澜江之中逃去,江边更生出一排几乎没有枝叶的参天巨木,其间镶嵌大块土石,变成一堵极长又极厚的城墙。
一刻钟之后,李伯辰将侵入体内的东西以灵力化尽,又试图将拦在江边的巨墙壁轰开,但看起来没有成功。
因此须弥人司祭终于现身。一个由草木构成的人形出现在他三十步之外,并随着他的移动保持同样的距离,如影随形。这人形开口道:“要你之前不虚张声势而立即逃走,我未必敢追。可现在我知道了你的虚实,你就逃无可逃了。现在只是个开始,更多手段在后面等着你。”
这人形之中的生机尤为璀璨,又牵涉大量生灭气运,显然是须弥人的本体或者核心。此时李伯辰身上的神力的确快要消退殆尽,仿佛一扇巨大的窗正在慢慢关闭,眼前只余一条越来越窄的缝隙。但他此时却比之前更加镇定,甚至忽将身形一顿,停下脚步。
这司祭先被自己毁去了通天巨桥以及那巨树,有没保下阿斯兰,心中应该极为愤怒。他之前见形势不妙就避过锋芒远遁而去,要不再回来,李伯辰还会觉得他狡诈谨慎是极难对付的敌人。可现在竟亲自现身在三十步之外口中说这些泄愤的话,李伯辰就知道此人也是个寻常人罢了。要隐元会都是这样的人,无论有什么计谋都不可能成真。
于是他笑了笑,道:“逃无可逃的是你。”
因此前战斗时的体力透支、兼刚才奔行、说话时用尽了胸中含着的最后一口气,李伯辰只觉身上一阵虚弱,盘坐在雪地上。但就在那扇窗户被完全关闭之前,在最后一缕神力仍存于体内之时,他动用了北辰之神真正的力量。他令自己产生某种强烈预感——今夜魔军必要败亡。
神力终于消退,李伯辰觉得自己失去最后一点力气,一时半刻再也起不来了。
因为之前的奔行,孢子所产生的浓重的粉尘几乎将半片山坡都笼住。现在须弥人司祭就站在这浓雾之中走向李伯辰,沉声道:“生机涣散,我猜你体内神力已去。不过奇怪的是你竟未死——照理说以肉身引灵神降临,被献祭者该绝无生还之礼的。真怪。”
他说到此处,天边忽然飞来一道火光。
或许是罗刹与妖兽对战时什么东西被引燃,继而被强大力量崩碎往这边飞溅过来,这么一点火光一挨山坡之上的浓雾,整片雾气就轰隆一声爆燃。在瞧见那光的时候李伯辰就下了面甲、又勉强运行灵护体,纵是如此仍被抛出好远,颠了个七晕八素,落在江边的那一排巨木脚下。
须弥人司祭完全承受了这样的力量。
但数息的功夫、浓重火光散去之后,他的身形又露了出来。枝蔓在他身上游走,伤害被迅速修复,他看起来元气未损。
“刚才是山崩,现在只剩下这种手段了。”须弥人嘲讽道,“还有什么后招?”
李伯辰靠坐在江边巨木上,心中也产生一丝疑惑。但很快这疑惑消失了——爆燃之后有一些余火在地上燃烧,可现在不但没有在风中熄灭,反而越烧越旺。很快,山坡上慢慢窜起一条条黄蓝色的火柱,整片大地也在慢慢颤动,仿佛地下有个什么巨大的东西要钻出来了。
须弥人的身形晃了晃,一些枝蔓落下并枯死,该是因为忽然出现的地火与大地的颤动损毁了他的一些根须。虽然到眼下为止这仍对他造成实质性伤害,可也叫须弥人略一犹豫,不确定是否该先解决李伯辰,还是先查明是怎么回事。
下一刻,整片山坡忽然被掀上天,人形被撕得四分五裂。更多的火龙冲天而起,大团大团的烟雾、水汽从地底蒸腾出来。不仅是这片山坡,还包括须弥人之前扎根的那整座山峰——被削去一半的山看起来像是一个生气的巨人,以火焰和雾气宣示他的愤怒。
地下仿佛有几面巨大的鼓被敲响,山巅再次腾起一团巨大的烟雾,它接下来并没有消散,而是被其下更加猛烈的力量冲上苍穹。这时候巨响才传来,冲击波将天顶的浓云迫散。
烟雾从灰黑色变成橘黄色,半边天空被映亮,无数橘红色的“星星”从山巅涌出,在夜空里往四面八方缓缓扩散,最终山巅也变得火红,融化的岩浆喷上半空并沿着山坡向下涌去,先行一步的无数火球开始向大地降落。
一座火山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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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辰完全安了心。甚至在冲击波到来的时候也没有运起灵力。因为他清楚如果这是自己所使用的“真正的力量”所造成的结果的话,这结果就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伤害。
如他所料——一块被冲击波掀起的巨大石板向他狠狠砸了过来,但轰在他身后的巨木上,反而为他构建了一个庇护所。冲击波的力量作用于石板并摧垮其后的巨树,于是后者倾塌,正架在了澜江之上。
李伯辰没有急于逃离此地,而是侧了侧身,去看刚才须弥人所在的那片地方。
地表像是变成波涛,而无数枝芽像是波涛中的海蛇,在沙土与火焰中穿来穿去。李伯辰知道这不是活力充沛的表现,而意味着须弥人司祭此刻正持续地遭受重创——土层以下是高温,土层以上则是热风与火焰,它无论藏在何处都只能感受到痛苦与毁灭,不得不奋力远遁。然而在这片山实在太大,它需要不短的时间才能远离危险区域。在自然伟力面前,神通一时间显得弱小无力了。
李伯辰笑了两声,高声道:“喂!”
“这后招怎么样?!”
片刻之后几簇细蔓忽然往他这边直蹿过来,但恰好一团岩浆也呼啸轰下。天摇地动,飞沙走石,火光四溅,那团细蔓刹那间灰飞烟灭。
李伯辰再次大笑起来,道:“现在只剩下这种手段么?你又有没有后招了?”
这一次没有任何回应,搅动土层的枝芽像是终于耗尽力气,一边枯萎燃烧,一边沉入地下。
于是李伯辰慢慢站起身并从容地踏上巨木,向澜江那一边走去,没有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枚石子——能够伤害到他。,在他觉得疲惫的时候,甚至有距离恰到好处的、因为爆炸而产生冲击波轻轻推他一把。
可其他人没有这么幸运。无数火球落在澜江北岸正在缠斗的那些罗刹与妖兽之中,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在李伯辰走到江对岸的时候,幸存的妖兽和罗刹在天灾面前恢复了理智,开始脱离接触并撤退。此时李伯辰的脚步愈发沉重,灵神附体所带来的副作用逐渐显现,他觉得未必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穿过这片满是敌人、尸首、火焰的战场了。
于是接连几颗火流星轰在地上,气浪也将他接连高高抛起。他落入战场正中央、落在一个肿头兽的身上。这妖兽被罗刹开膛破肚,大量柔软的脏器提供了缓冲。李伯辰没急着起身,而躺在这尸体之中抽出耀侯割了些嫩肝来吃。
这里是战场中央,但双方都在争先恐后地逃离,倒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于是他又遁入那一界做了半个时辰的调息,叫灵力充盈身体,再遁了出来。他暂且没敢在那里做别的事情,因为不知道灵神的那种力量所引发的气运波动还有没有完全消失,恐怕造成别的什么影响。
但他知道自己发生了某些变化。他觉得自己仍会像之前的许多年一样犹豫、焦虑,可心里却更加沉静、不再被那么多的忧思与杂念困扰了。
无畏真君在这具肉身中的降临改变了一切。尽管他知道可能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再次动用这引发天灾的真正的力量,然而他已知道自己拥有它。这同样叫他拥有了在面对许多事情时,选择从容的资本。
一刻钟之后,他恢复了一些力量,而此地已变得略有些空旷,于是他从尸身上跳下来继续向北方前进。
刚才与须弥人作战的时候,他通过灵神的感应知道有几十个人囚越过了澜江,其中包括丁敏与高阊阖。这些人的修为不弱,必会有人能活着将消息带回去。
今夜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会叫许多位高权重之人产生各种联想,小蛮与她腹中那个生命在短时间之内将不会再有任何安全隐患。于是李伯辰不再急于回到六国去证明什么,而选择往北边去看一看——阿斯兰所说的那种将妖兽、罗刹、须弥推向南方的力量或者什么东西是否真的存在。
约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脱离战场。魔军东营与西营都烧了起来,身后几乎成了一片火海。而从此处再往北,就只能看到零星的尸体,其中有人的、也有妖兽的,说明这是戈玄白他们撤退的方向。
李伯辰越过一片土坡。火山仍在喷发,夜晚变成黄昏,因而他在坡后看到了人——约有百多个人囚站在那里往南边看。一见他登上坡顶,这些人立即躁动起来。他身形高大又顶盔掼甲,看起来是有些像罗刹的。但等李伯辰掀开面甲,其中一人立即惊呼道:“李将军!”
李伯辰循声看去,见是戈玄白。他被一个人搀扶着,左臂上裹了残破的衣料。不知道他之前对这些人说了什么,听他呼喊出“李将军”这三个字,那些人脸上先是一惊,而后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往后退了几步、惶然无措地跪下了。几个人带动了余下的人,过一会的功夫,百多人跪倒一大片。
李伯辰见这情景有些茫然,戈玄白脸上也有些茫然,而那些跪倒和没有跪下的似乎更茫然——他们好像不知道如果不这么干,那该做什么。
李伯辰很快意识到这些人该是看到过自己之前在营中现出百丈金身,或者听别人说过。要从前的他接受这种真心实意、诚惶诚恐的膜拜,该会觉得有些得意。而现在他虽然也不讨厌这种感觉,却又在心中生出别的感慨——对于我之前所展现出的强大力量,除去膜拜,他们该也的确不知道做什么好了吧。
他自己被这念头惊了一下。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似乎并不该从自己的脑袋里跳出来,看起来无畏真君降临所带来的影响尚未完全褪去。刚才在那一界中调息时,无畏真君已成一个空余轮廓的幻象,似乎得需要不短的时间才能再变成从前的样子,那么自己应该谨慎对待此前那种无所不能、蔑视一切的感觉——骄傲与狂妄,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他想到这里,快步走下山坡。在更多人屈膝之前大声说道:“各位请起身吧。这是幽冥灵神荡魔除恶,非我一人之力。各位能走到这里,也是各自的造化。”
一些人起了身,一些人仍有些发呆。戈玄白拄着一杆枪道:“站起来吧。大伙儿要真想报恩,以后可以跟着李将军杀敌立功。”
余下的人这才起了身。戈玄白对搀扶着自己的那个兵说了几句,那兵就快步走入人群,似乎向几个军官发出命令,而后叫他们整起队来。
戈玄白走到李伯辰身前,先拜了一拜,叫了一声“李将军”。
又隔了一会儿才道:“你能活下来,太好了。”
那些人虽在军官的命令下整饬队形,可大部分的目光仍没离开李伯辰,似乎一定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或者觉得他下一刻又会化身灵神。
李伯辰很快接受了这种注视。他扶住戈玄白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一下:“那些畜生还不配取李某的命。”
又道:“只剩下这些人了么?”
戈玄白叹了口气:“在地窖里的时候有挡风的,这里没有。突围的时候死了不少,之后冻死不少。应该还有几支队伍,但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我能带出来的就这么多。”
李伯辰想了想,转脸看向南边的火山。山极高,他们现在离得又不算远,因此那几乎覆满岩浆的山头看起来仍旧占据半边天空,好像天幕都在燃烧。但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异像——这是指如支牙斯死后,将其阴灵占据的那种魔神化身。
没想到这样的力量也没能将那个须弥人司祭杀死。不过必然将其重创了——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再有能力造出之前那样运兵十几万的巨桥。
这也是一件好事。李伯辰心想,倘若再有一个支牙斯那样的魔神化身出现,今晚只怕这些人都走不掉了吧。
他便又转过身道:“之前叫你们往北走,是因为南下的路有魔军守着。现在那里该没什么障碍了。戈将军,你想法带人回去吧。”
戈玄白愣了愣:“那你呢?”
“我要往北边去。”李伯辰道,“魔人南下好像因为北边另有什么缘故,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查清楚。”
戈玄白几乎立即脱口而出:“那我们也跟着你走。”
李伯辰要开口,戈玄白又道:“往南走,只怕这些人又要死掉一半——往南还得翻山,数百里冰天雪地,且不知道会不会有魔国兵。往北,到了你说的那个地堡里先避一避风雪,至少还能缓一口气。”
李伯辰转脸看那些兵,知道戈玄白说的是实情。这些人在军中该都修过粗浅的心法,体质比寻常百姓要强一些,但在这样的温度下也撑不了多久。
且他看他们的时候,一旦有人同他的视线对上就先是一怔,而后敬畏地垂下眼、或转开目光,又或者露出极小心的笑容。他们似乎将自己当成了可膜拜或可依靠的对象——李伯辰没觉得自己无法撇下拥有如此目光的一群人,任其自生自灭。况且某种意义上,这些人也已成为了无畏真君的信徒吧。
他便道:“好。我先带你们去地堡。然后你们再决定向北还是向南。”
戈玄白立即转身宣布此事,人群发出低低的一阵欢呼。李伯辰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火山与火海,心境与十几天前已完全不同。
现在我有利刃在手。他心想,所以这是远征,而非驱逐了。
(第二卷完)
方君风与谢愚生在帐中对酌。菜是咸菜,酒是浊酒,人是不得志之人。
帐外披甲车纵横往来之声隆隆,还有隐人群欢呼叫好之声。不过这声音一传来,方君风便将眉头一皱,好像扎到他心里去了。
谢愚生端着酒盅道:“不要多想了。”
原本是喝闷酒,但他说了这一句,方君风就就酒盅在桌上一顿,低声道:“当时还不如往东、往南,哪里都比来这儿好!哼,临西君,不过沽名钓誉之辈,比武威侯还不如!”
谢愚生想了半天,只道:“方将军,慎言吧。人家这边儿……本来也有铁甲军,不像在孟家屯。”
方君风笑起来:“方将军?我是什么将军?你又是什么将军?从前我是车长,你是车工,尚且能驾车。现在我是个驷车将军,你是个骁远将军,可连车都挨不着!”
谢愚生像是怕了他,只喝酒,不说话了。
方君风瞪了他一会儿,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谢愚生委屈道:“……那我该说什么?”
这时帐帘一撩,一个人走了进来。方君风勃然作色,正要斥责来者竟不通禀,却见进来的是临西军前军统制秦乐。
他只得作势起身道:“秦将军,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儿了。”
没等他站起来,秦乐已大步走到桌边,笑道:“二位将军不要多礼,咦?有酒?逍遥快活啊,反正他们在观礼,我也来偷喝几杯。”
他挤在小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咂咂嘴,皱眉道:“二位就喝这个?”
两人都不说话,只看他。秦乐就把就酒杯放下,笑了一声:“咱们可同生共死过,今天却没话可说了么?”
方君风道:“秦将军有事?”
“二位谈兴都不浓啊。”秦乐又笑了一下,将酒杯放下道,“好吧,那我就不叙旧了。只是跟二位提一下,君上观礼结束之后,晚间可能要召二位将军入帐对答。”
两人都愣了愣。秦乐微微一笑,起身道:“二位早做准备。”
又看桌上的酒:“英雄该饮美酒。我那里还有两坛三十年蓼酿,稍晚给二位将军送来。听说武威侯也喜欢这酒。”
他一拱手,也不等二人答话就出了帐。
方君风与谢愚生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之前来到临西高昌城的时候,他们只在献车时见过临西君一面,获封“驷车将军”和“骁远将军”的虚衔。此后就只领俸禄,却无法参与军事。
方君风原本有一肚子编练铁甲军的良策,在孟家屯时没有献给那位武威侯。到了此地见到临西君的威严军容,认为英雄终有用武之地,打算献给临西君。可到头来再没有见面进言的机会,甚至就连今日,新编的铁甲军成军、诸将都去观礼时,也漏过了他们两个——这新军可是参照他们从孟家屯带回来的那辆披甲车练成的。
可今晚却又得到召见?
方君风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道:“老谢,只怕不好。”
谢愚生道:“啊?”
“李生仪之前不用咱们,该是提防武威侯。但咱们从妖兽群里杀出来又献了车,他也只好给我们封个虚衔养起来,这是千金买马骨之意。”方君风皱眉道,“可只怕现在铁甲军成了,咱们也慢慢被人忘了……他要除之而后快了。”
谢愚生张嘴愣了愣,隔一会才道:“那干嘛召见咱们?”
方君风也愣了一下:“是啊。”
他看了谢愚生几眼,道:“那你怎么想?”
谢愚生道:“也许新军缺人了呢。”
方君风笑了一下摇摇头,正待开口,听账外值守的士兵道:“方将军、谢将军,陶长史求见。”
两人对视一眼,都站起身理了理衣甲,方君风才道:“请陶长史进来吧。”
陶文保走进账内,面带微笑,先一拱手:“恭喜二位将军。”
方君风忙道:“陶公你怎么来了?”
谢愚生拉开桌边一张小凳:“陶公过来坐。”
陶文保并不客气,走到桌边坐下,道:“我看刚才秦将军从帐里出来,二位想必已经知道这喜事了。”
听他这话,方君风一下子放了心。他未必信秦乐,却信陶文保。之前从妖兽乱军中突围回来的陶纯熙就是这位前军长史的女儿,到高昌城之后,曾经同生共死的秦乐鲜与二人往来,这位陶公却因感念护女之情,时常登门。言谈时也并不忌讳,数次提到自己从前只做个闲职,现在得到重用全是女儿的功劳,“更不敢忘两位将军”。
又听说这位陶公的公子一直声称自己是武威侯的亲传弟子、且陶公本人也常感念那位武威侯是个英雄人物,因此再生出一些亲近之情。此时听他说了这话,方君风道:“秦将军只说君上会叫我们晚间去帐里对答。”
陶文保摆手叫两人也坐下,笑道:“看来秦将军也挂念从前的旧情的。”
方君风冷笑一下,但又觉得不妥,只道:“是啊。”
陶文保道:“二位将军不要怪他,他和你我都不同。武威侯是犬子的师傅,又在我家里住过,咱们往来并没什么。但秦将军出身李地名门,乃君上心腹之人,实在不宜同我们交往太深。他刚才能来这一趟,已是不易了。”
方君风此时没什么心情细说这种事,只随口应道:“陶公说的是。”
又道:“陶公说的喜事就是指晚间的事么?君上真要用我们两个了?”
“二位将军都是人中龙凤,君上只是要慢慢想想如何叫二位一展所长罢了。至于今晚么……”陶文保说了这话,又顿了顿才道,“容我先问一句,两位将军是真想留在临西军中,还是另有打算?”
方君风心中一凛,不知陶文保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还未想好该怎么答,谢愚生忽然道:“我们本事不大,君上也未必看得上吧。”
方君风闭口不言,陶文保微叹口气,道:“要二位都这样想……今晚君上或许会问到武威侯。二位只要直言其人就可以了。”
方君风愣了片刻,道:“陶公,究竟是什么事?”
陶文保想了想,道:“好吧,总之今晚你们也会知道——武威侯在一月前于澜江北岸大破魔国西路军,斩杀数万,更毁去北方当涂山中的通路,叫李地魔军尽成困兽。这消息已传遍六国,天下震动了。”
陶文保离去过后很久,方君风与谢愚生仍说不出话来。再过一会儿,方君风才道:“他说的是真的?李伯……君侯怎么做到的?”
谢愚生此时缓过神,道:“也不稀奇吧?君侯毕竟是李国王姓,或许有气运在身呢……啊呀!”
方君风眉头紧锁:“你也想到了。在孟家屯我已经觉得怪,君侯孤身一人,李生仪却大张旗鼓派遣使者册封。妖兽哪里都可以去,却突袭孟家屯,或许就是奔着君侯去的。咱们来了高昌,李生仪却不用咱们……我之前觉得此人实在气量小,连一个有名无实的武威侯也要忌惮。可现在看,原来不是他气量小……”
谢愚生道:“车长,你不会是……”
方君风道:“即便我想,李生仪也不会用咱们了。他之前留我们该是因为不知君侯是生是死。要还活着,我们永远无法得到重用,只能做马骨。要死了,或许才会慢慢有出头之日。可现在君侯名震天下……你我都算他的旧部,李生仪必要有个决断了。留下我们……要是君侯名声日隆,即便我们没什么心思,李生仪也会担心咱们有二心。倒不如再封赏一番,将你我慢慢放出临西军……既保全他识人的名声,又能免去隐患——这就是陶公刚才说的意思。”
谢愚生皱眉想了一会儿:“算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你明白就行了——李生仪会不会杀了咱们?把咱们放出去,再杀了咱们?”
方君风冷冷一笑:“依我看此人虽然沽名钓誉,度量也不如君侯,却很想做个乾纲独断的明主,并非滥杀之人。”
又道:“只不过……老谢,今晚去见他,绝不要提什么气运、正统之类的事情。”
谢愚生道:“我又不傻!”
日落之后,果然有人传二人入铁甲营的中军帐。
一入帐,就见李生仪端坐正中。他头戴一顶银丝冠,身着紫袍,腰围金带,未着甲。看来威严,却不叫人有疏离感。见到两人时脸上现出淡淡笑意,头以几不可查的幅度向下微微一点,顿时叫人觉得亲切和善,纵是心里原本存了许多怨气,一时间也去掉大半。
帐里还有旁人,二人认出其中一个是李生仪的谋臣李定,还有前中后三军的都统、统制,秦乐也在其中,另有一个是与他们一同来此的方耋。
二人在帐中站下,抱拳躬身施礼。李生仪立时道:“两位将军不必多礼。赐坐。”
帐中诸人依官阶高低列坐,两人并无实职,只坐在最下首,可觉得似乎帐里每个人的目光都在他们身上。
待他们坐定,李生仪又开口道:“今日请两位将军来是有关武威侯之事。”
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沉声道:“武威侯于一月前在澜江北岸大破魔军,并解救数千六国军士。据从那边逃回来的将士说,他们到了南岸的时候看到魔军营地已乱成一团,罗刹与妖兽自相残杀,极有可能全军覆没。武威侯之功,千年以来罕见,我李国将士与有荣焉。明日遍赏三军,为武威侯贺!”
帐中诸人该是都知道了此事,但现在听李生仪这样一说,似乎仍感振奋。李定起身向李生仪躬身一礼,道:“此事的确可喜可贺,武威侯毕竟也是我李国人——听说一月前武威侯行事时,恰逢当涂山中一座火山出火,山石燋镕数十里,更叫魔军死伤无数。这也该是我李国历代君王幽冥有灵、庇佑子孙的结果,更是北辰帝君天降威能、荡魔除恶。”
他说了这话,诸将连声称是。但忽然有一人大笑道:“什么天降威能,李公没听说吗?那武威侯好像是身怀秘灵气运的,能在那边大破魔军,十有八九是有秘灵相助。不过依我看,那秘灵既然肯帮咱们杀魔人,也就是好东西,往后谁敢说武威侯——”
他话没说完,李生仪就脸色一凛,喝道:“来人!”
账外冲进来两个侍卫,齐齐应了一声。李生仪道:“后军统制赵石芳驾前无状,诽谤我军大将。依军法,拉出去杖责五十,夺职留任,以观后效!”
赵石芳大惊,也可不敢分辨,口中只道“末将失言、末将失言”,但仍是被拉了出去。
帐中诸人一时间也不敢笑了,沉默无言。
李生仪叹了口气,道:“诸君,武威侯与我同为王姓,是同胞兄弟。赵统制所说的话,不该在我临西军中出现。也请诸位回到军中之后约束部下,再有此言论,绝不可姑息。”
诸将纷纷领命,李生仪的脸色这才缓和些,又道:“当涂山中通路一断,我境之内的魔军就成了困兽。此前驻扎于此的五国军怯战而去,我李国儿郎却是故土难弃。我决意广招兵将、再编练新军,同境内魔军决一死战。”
“另有——武威侯当日为保士卒百姓,孤身一人将妖兽引入当涂山中。此番虽在山北取得大捷,但毕竟是敌后,难以长久,或许会想要率军南下。”李生仪环视诸将,“我军务必要保证武威侯的后路,夺回侯城以北地区,以随时接应。”
李定道:“君上兄弟情深,足为天下宗室表率。但臣觉得此事要从长计议。”
李生仪道:“李公觉得不妥?请讲。”
李定道:“临西往侯城一带去,要先出剑道城。此城一出,即是垄河地。而垄河地四面皆平原,无险可守。要去往侯城,大军至少在平地行进半月。而魔军虽后路被断,却仍擅长野战,一旦狭路相逢,我军未必是对手,请君上三思。”
李生仪微微一笑:“李公说的有道理,但若去的不是人,而是铁甲营呢?如今我军有披甲车近百,垄河地既是平原,更宜于车辆行进,进可攻、退可守,想必妖兽也不足为惧吧?”
听到这里,谢愚生忍不住挺了挺身,方君风忙在凳下踢了他一脚。谢愚生转脸看他道:“啊?”
方君风微微摇了摇头。
这时李定又道:“这个……君上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可铁甲营新成,乃是我军利器。营中将士也尚需操练,许多人更是没同妖兽打过照面。贸然出战,只怕……”
李生仪并剑指在椅上轻轻点了点,道:“就是因为这件事——我军将士久未与魔军交战。如今妖兽肆虐于国境之内,此时不战更待何时?况且方、谢两位将军以一辆披甲车护送数百军民至临西,一路上不也闯过来了么?妖兽之类,未必有传言那样可怕。”
谢愚生终于忍不住道:“君上请三思!”
方君风叹了口气。
谢愚生说了这话自己都愣了愣,又立即道:“君上恕罪……”
李生仪转过脸,看起来并不在意他的无礼,道:“谢将军无罪。将军有何高见?”
谢愚生咳了两声,又张了张嘴,才道:“这个……也不是高见。君上,咱们当初回来的时候,是妖兽散乱了。一些往山里去,一些去追隋军。我们是又藏了许多天,见没有大股妖兽了才敢走的,其实不算是闯过来,而算是逃过来的。可要是披甲车真遇着成千上万的妖兽大部,未必、未必……”
李生仪沉思片刻,向谢愚生一拱手道:“谢将军说得是。是新军初成,生仪狂妄了。”
谢愚生脸上一红,忙道:“不敢不敢。”
李生仪又想了想,道:“两位将军原本就精通披甲车作战之法,只怕是铁甲营中唯一直面过妖兽的猛将。要我仍想以披甲车做主力,辅以骑、步军——依二位来看,该如何做?”
帐中尽是都统、统制,李生仪却只问他们两个,谢愚生既觉得惶恐,又觉得激动。他正要开口,方君风起身拱手道:“君上,我们来时妖兽主将将死,正在溃散。但如今过去月余,并不知道侯城一带的妖兽士气如何。是否有新的主将?是想要坚守侯城一带?还是打算南下?因而不敢妄下断言。但我二人闲居军中已久,都有再战之意。请君上令我二人率一百人队,为大军先驱,出剑道城探查敌情。”
李生仪也站起身,叹道:“我自认临西军兵多将广,却无二位将军这般英豪——方将军,我许你一个千人队,由你二人各任统领。”
方君风正色道:“多谢君上厚爱。但我二人原是军中小卒,带兵百人勉力能为,再多就有心无力了。之前一起来此的百多军卒多是侯城附近人士,对北方地势更熟悉。请君上将他们拨给我二人吧。”
李生仪沉吟片刻,才道:“也好……但此事不急。今日已晚,明日我们再议。诸君先回营中歇息吧……方、谢两位将军暂留。”
诸将纷纷起身告退,方君风与谢愚生留在帐中,李定、方耋未走。
刚才说话时方耋也陪坐末位,却一言不发,就连眼神交流都没有,此时却盯着方、谢二人多看了几下。
李生仪从主座上走下,坐到左上首的位子,以示现下不再是军中朝会。
他沉吟片刻,道:“方将军,谢将军,你们追随武威侯的时间虽然不长,可也不算短吧。我们兄弟两个,一直是彼此闻名,却从来没见过面。可否给我说说,在你们眼中武威侯是个怎样的人?”
这回方君风不开口。隔了一息的功夫,谢愚生不得不说:“这个……君上恕罪,我觉得武威侯有点愣。”
李生仪愣了愣,哑然失笑道:“这怎么说?”
谢愚生看了一眼方君风,见他脸上也只是陪着微笑,便道:“比如我们两个是怎么被抓的?是他冲进营里骗了我们的披甲车,又将我们打晕了抓来的。我后来知道他是姓李的,觉得他太愣了。好歹也是王公贵族吧?要是死了怎么办?我要是他,绝对不这么干。”
李生仪哈哈笑了两声道:“武威侯不愧武威二字。”
“把我们抓回来之后,又把我们关在他院子里。”谢愚生觉得心里松快不少,又道,“又陪我们吃糙米咸菜,又帮我倒座桶——”
李生仪听到此处又是一愣:“座桶?”
谢愚生道:“是啊。我当然也听说过礼贤下士这事,但君侯这也……这也……太愣了。”
李生仪摇摇头,出了一口气,最终只道:“论体恤部属,我不如武威侯。”
他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到方谢二人面前,两人也忙站了起来。李生仪抓住二人的手,道:“两位将军或许听说过传言,我与武威侯有隙。说实话,此乃空穴来风——我在李地经营十几年时间方得如今气象,乍闻原来还有一个宗室王姓,未免要警惕这是不是旁人的分化离间之计。”
“可如今我知道武威侯出身不假,亦为人正直,心忧苍生疾苦……而李国宗室凋零至此,我对他是绝无别的念头了。二位将军是武威侯旧部,保他退路一事,就只有托付给二位我才能安心。明日,除百人之外,再拨予两架新式披甲车。二位不要深入险地,只先行探查之事即可——切勿令生仪负上不义之名!”
谢愚生听了这话,觉得心中极为感动,再一看方君风,竟已眼中噙泪了。二人的声音都有些哽咽,齐齐下拜道:“不负君上所托!”
李生仪将两人搀起,又温言勉励几句,才放二人出帐。
走出军帐之外,已是明月高悬了。二人在月光下走出百多步,拐上被披甲车压得紧实的营道时,方君风才轻叹口气:“我本来觉得武威侯并非明主,可现在再见李生仪,才知道我错了。”
又看了一眼谢愚生,道:“老谢,今天李生仪说的那些话,你要想明白。其实——”
谢愚生撇了下嘴,道:“我又不傻。”
二人相视一笑,忽听身后有人喊:“二位请留步。”
两人转身一看,是方耋赶了上来。谢愚生将要开口,方耋已一拱手,肃然道:“两位,看在咱们曾经同生共死的份儿上,兄弟我要嘱托一句——这回去,做做样子就好,不要把命搭上。”
方君风打量他几眼:“我以为方将军追随武威侯最久,会要我们奋不顾身呢。”
方耋笑了一下:“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先为隋国府尹做事,又追随李伯辰,现在遇到明主,为临西君赴死,没什么大不了。二位从前不也是隋军么?天下并非一人之天下,俊杰也非一人之俊杰,风水轮流转而已。”
方君风摇摇头,也笑了一下,一拱手,转身离去。
三日之后,方君风与谢愚生出高昌城。
原本许诺的两辆披甲车中的一辆临时出了些问题,仍在维修,因此未予调拨。得到的这一辆则是从孟家屯一路带回来的,幸而已经修理一新。人则果然是那百多兵,常秋梧也在其中。
已是春末夏初,高昌城外尽是绿油油的田野,视线尽头则是一道紧贴地面的如黛远山,仿佛高墙将临西地守护其中。农人在田间劳作,偶有人放歌,声调舒缓悠远。
常秋梧在马上叹了口气,道:“临西真是个好地方。当年战乱时就未受兵火波及,眼下妖兽入境,也被一个剑道城阻挡在外,这里的百姓已经有数百年没见过大的战事了。”
过了一会儿,方君风才道:“没想到常先生也会跟我们一起出来。”
常秋梧笑道:“我对临西君来说没什么用吧。像孟先生那种有用之人不就被留下了么?这次临西军改进披甲车,据说孟先生立了大功。不过也好,他醉心机关之术,现在也算得偿所愿,有了用武之地。”
方君风道:“我也没想到方耋没跟我们一起出来。”
常秋梧想了想,也是一笑:“良禽择木而栖吧。”
方君风冷笑一声。
三人又沉默行进一会儿,谢愚生忍不住道:“我想不通。李生仪这人是怎么回事?咱们都不过是无名小卒,他堂堂一个临西君,干嘛非要把咱们发得远远的?刚来这儿的时候,枉我还觉得他这人不错。”
常秋梧看了他一眼,微微一愣:“二位还不知道么?”
方君风和谢愚生感觉自己已成这世上消息最闭塞之人,只得道:“知道什么?”
常秋梧道:“君侯在北边大破魔军,高天子赐嫁昌隆公主,又给君侯加了高国冠军大将军衔,且承认他李国宗室身份——你们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二人一惊:“啊?还有这事?”
方君风眨了眨眼:“那这岂不是说……哎呀,高天子从前没承认过李生仪的李国宗室身份的。”
谢愚生在马鞍桩头上一拍,道:“我懂了!所以现在君侯才算是李国正统,照理说咱们都不该叫君侯,而该叫大将军的——昌隆公主又是谁?”
常秋梧道:“据说,是君侯此前的夫人,二人因战乱才分开的。”
方谢两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都没料到在孟家屯的那个李伯辰竟然早与高国王室联姻。
“因此李生仪才要将我们这些君侯旧部都清理出去?”方君风皱眉道,“可方耋呢?要论起来,他是追随君侯最久的。听说陶公和陶小姐也与君侯有旧啊。”
常秋梧再看二人一眼,似乎想到什么,但又不想开口。
谢愚生道:“常先生,咱们都是被发配出来的,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常秋梧就笑了一下,道:“好吧……二位将军,该不是出身世家吧?”
方君风不说话,谢愚生笑道:“我们可没那样的好福气。被征从军,遇到君侯以前都是小兵——老方是车长,勉强算个小官儿?”
常秋梧道:“英雄不问出身的。我这问没别的意思,只是说,两位将军不是世家出身,该也就少了些圆滑世故,性情更加刚正,未必喜欢做钻营之事。”
谢愚生愣了愣,没听懂这话什么意思。方君风则轻轻地啊了一声。
谢愚生道:“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方君风苦笑一下:“常先生是说,在我们两个枯坐帐中的一个月里,别人都去见了君侯,表过忠心了?”
常秋梧点点头。
谢愚生道:“操。”
常秋梧笑起来:“二位后悔了么?”
谢愚生道:“我是说,方耋那个龟孙向李生仪交了君侯多少底,才能被留下,又站在那个李定身边?”
方君风摇头笑道:“我学不来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不过,被发配出来未必不是好事。”
常秋梧抚髯笑道:“正是。魔军原本分三路来攻,东、中二路都已占据隋境,但被野河拦住了。野河另一边就是高国——渡野河,破戟口关,天子都就危在旦夕,因而高辛四国在野河边摆出八十万大军,决意坚守。”
“西路做为奇兵要攻我李境,然后以此为天下据点图谋更南方,与余下两路军东西相应。现在君侯断了魔人来路,李境之内的妖兽只剩下十来万。等野河边形势稳定,四国一定会派兵来救。李生仪虽不能容人,却也不是昏聩之辈,到时候与四国兵两面夹击,那十来万妖兽也不足为虑。”
“咱们只需要先找到一个容身之处,然后收拢流民、积粮筑墙,静待君侯南下便可。”
方谢二人对视一眼,方君风道:“常先生,我没别的意思——你确定君侯还会回来?”
常秋梧笑了笑:“君侯有北辰庇佑,一定会回来。”
……
李生仪坐在屋中榻上,看着窗外院里的三根细竹,微叹口气道:“阿伯,我是不是做错了?”
李定则坐在门口的木椅上,道:“这不像君上会问我的话。”
李生仪笑了一下,又叹道:“十几年来,我扪心自问光明磊落,纵使权术,也不是为了一人得失。可现在呢?唉。我迫走李伯辰的两员大将,也未挽留常先生……”
李定沉默片刻,道:“君上是在为自己谋私利么?”
李生仪慢慢站起身,背手赤足走到门前木台上,低低地说:“我不知道了。在他以前,我曾以为李姓已失北辰气运。我那时想,我或可先恢复河山,再找到气运传承之人,将其教导为明主——而后我将拱手让出一切。我那时候的确这样想,阿伯你信吗?”
李定道:“信。若不信,我也不会追随君上这么多年。”
李生仪笑了一下:“可如今,自从知道李伯辰身上或许有北辰气运之后……”
他又伸手在廊柱上轻轻拍了拍:“我的心中不甘了。我想起父亲曾对我说的一句话——倘有人认为自己不迷恋权力,那或是他尚未真正拥有权力,或是未遭遇真正的威胁。”
“李伯辰或许就是那个真正的威胁了。”李生仪抬头看向天空,“要他没有身负气运,而仅是我的一个同胞兄弟,该有多好。”
李定道:“或许……他身上的的确是秘灵呢?”
“归来的人说空中现出百丈金身。”李生仪道,“那不是秘灵的模样。而且大破西路魔军……你相信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么?”
李定想了想,又道:“但陶小姐带回的那颗珠子……说李伯辰在生死关头托付给她,说真正的北辰气运附于其上,君上最近参详得如何?”
“叫我生气的就是这件事。”李生仪道,“我自认没有亏待过李伯辰,甚至写下书信,暗示若气运在他身上,就早晚将大业交给他。我曾以为他也是个光明磊落的英雄……可他竟将那东西假意托付给陶小姐。你、我、陶小姐不也都认为那珠子上果然有北辰气运么?可结果竟是他的障眼法、缓兵计。”
李生仪略沉默片刻,叫语气放缓些,才道:“且他竟早与高氏、隋氏联姻。阿伯,这些年来高氏曾多少次向我示好?但我不想将李国大好江山奉上,次次都是婉拒。气运要真在他身上……这样的人又做了国主,只怕李氏社稷真正倾覆于此!”
“因此君上将他的人驱逐了。”李定道,“可以说是因为意气,但未必是因为私心。只是,君上想过以后该如何做么?”
李生仪笑了笑:“没想好。可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么?我甚至在想——即便那颗珠子上没有北辰气运,而附着的是一个秘灵,只要它能助我重复李国山河,我也心甘情愿!”
李定忙道:“君上慎言!”
李生仪摆摆手,坐在木台上。隔了片刻道:“也许这就是天意吧。可天意不公。我李生仪十几年来只想匡扶社稷、叫李国百姓安居乐业……我治理临西地十几载,气象蒸蒸日上。我比李伯辰更懂得如何治国、治军……若气运早在我身上、早在我身上……唉。”
他闭目片刻,重站起身道:“叫我静一静吧。”
李定起身施了一礼,慢慢退出门去。将出院门时,李生仪道:“阿伯该去探望一下赵将军。告诉他今天帐中的言论,最好还是不要再提。”
李定愣了愣,无言地再施一礼,退出去了。
李生仪站在院中往北方看去,看到遥远的天边积聚了一层厚重的阴云,那是火山出火所造成的。
过了半晌他又将目光收回到院中。
他在高昌城有两处住所,一处是处理公务所用的宅邸,乃从前的君主行宫。另一处就是现在这座三进的院落,位于城南的大片民居之中。他来去时从不刻意隐藏行踪,亦不扰民,而此处居民也慢慢将他视为一位身份特别的普通住户,除了并不往来之外,与寻常邻居并无差别。
他所在这院中有瘦竹浅池、卵石小道与茸茸细草,美而清幽,在某事难以决断而令人心神困扰时他喜欢在这里小憩以厘清思绪,可今天这院子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叫他无法静下心来。
他听着墙外传来低而婉转的笛声,或许是隔壁某户人家的女眷在练习吹奏。稍过片刻笛声停歇,又听着女子的笑声,像微风里轻轻摇晃的细小银铃所发出的。
这些声音从前也会叫他静心,叫他知道在自己治下有这样多的人安居乐业、惬意闲适。可今天听来也全无用处,甚至叫他更加烦躁。
他深吸一口气,右手微微一摆,叫一颗珠子自袖中滑落到掌中。在握住这颗珠子的时候,他忽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就在他的心里,一直都有一个声音提醒他,眼前这些都不是他的,而是他为某人代管。他所拥有的权力与爱戴,像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楼阁,有着随时倾塌的风险。在从前,他曾经幻想某日可将流沙夯实,但知道来自堑江北岸的消息之后,连那种幻想也消失了。
这座院子、院中的美景清风、丝竹之音与笑声,总有一天会属于另一个人。
他握紧珠子又摊开手掌。
珠子是乳白色,半透明,其中有脉络似的红色血丝,散发着微微的香气。他记起陶纯熙将这珠子献给他时所转述的、李伯辰说的话——“这东西是北辰成道之前的血肉所化。想要做北辰传人,就把这东西吃下去。”
现在他知道这话是假的了。这并非什么北辰血肉所化,而甚至、可能,是毒物吧。但出于一种奇特的心理,这些日子在经过数次犹豫之后,他都没有将其毁去或丢掉。他意识到自己心里仍存着万一的希望,就如刚才对阿伯所说那样,即便是一个秘灵……即便是一个秘灵……
身周的一切声音忽然消失了——李生仪在数息之后才觉察这一点。
他心中生出警兆,可旋即被一种强大而柔和的力量压制。力量来自天空、地下、四面八方,好像无处不在。随力量而来的,还有一种“感觉”。
这既像是他自己的感觉,又像是这天地的感觉——一波一波、缓慢地激荡他的思绪。这叫他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微微发颤,仿佛没有任何理由地感动起来。
瞬间之后,力量与感觉消失了。他重听到少女的笑声,感受到院中和风。
李生仪的身体绷得比一杆枪还要直,短暂的茫然与无措之后,他心中生出狂喜与惊恐两种情绪——快要修至灵照境的修行人不可能产生如此幻觉,毫无疑问,刚才所感知的一切来自某个更强大、更古老的存在……
来自一个秘灵!
因为这颗珠子么?!
他的目光一落到上面,心中立即生出一种强烈欲望——吃掉它、另其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在此时李生仪知道,这种欲望只有小部分来自自己的头脑之中,而更多是由刚才那种强大力量所致。他甚至能分出一部分念头怀疑刚才所感受到的一切与现在的想法都是这颗珠子、是李伯辰在搞鬼。他通过陶纯熙将这东西献给自己,为的就是这一刻。或许并非毒物,却与某个邪恶秘灵有联系,因而叫自己成为秘灵灵主……永远失去继承正统的可能性!
他心头猛然一惊,抬起手将珠子丢了出去。
珠子一离手,所有的欲望瞬间消失。李生仪扶住廊柱,往后退了一步,一边看珠子滚落在细草之中一边大口喘息。片刻之后他冷哼一声,转身向屋内走去。
但走了两步,他停住脚、忽然飞奔到院子里,一把将那珠子拾起并塞入口中。他迅速咀嚼,手脚着地,像一只警惕的野兽一样警戒四周,嘴角落下大量涎水。咽下最后一口之后,李生仪昏死过去。
然后他开始做梦——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梦。
身体失去知觉,但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历历在目,他的心中生出羞耻和恐惧。他意识到自己躺在草地上,院外一墙之隔就是忠心的侍卫,然而他无法出声。
下一刻他被一种巨大的情绪抓住了。没有形象、声音,但他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崇敬感,仿佛世间最伟大、最高尚的东西占据了他的躯体。李生仪几乎完全失去自主的意识,他忍不住想起自己曾记下的,与幽冥诸灵神沟通时所需的祝祷祭文,于是他忍不住在梦中念了出来。
天空澄净而高远,几无云彩。
但渐渐的,李生仪觉得自己好像在这样的背景之中看到什么东西——古老而神秘的力量在苍穹之上打开一扇山不见的门,他口中的祝祷辞乘风而上,于是那门后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他口中开始发出另外一些字句,而他自己浑然不觉。他的视线集中在天上,意识则集中在体内。他渐渐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听到声音、渐渐意识到眼前晃动的人影是冲进来的侍卫,正试图将他从地上扶起。
现在,他听到自己口中的声音了——
北辰之主,大冥之精,飞星九星,拜谒真灵。
北辰之主,开阳之精,玄映御空,天诛威灵。
北辰之主,穹窿之精,幽诸生灭,万炁元灵。
李生仪恢复力量。
他站了起来,并轻轻拨开侍卫的手,在他们惊恐而疑惑的目光中微笑起来并低声道:“帝君显圣了。”
沉默片刻,又慢慢仰起头:“我才是北辰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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