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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李生仪将所有事情都推给李定与幕僚,他本人则足不出户,焚香沐浴,诚心斋戒。

    在第一天的时候他再次诵念祝祷文,想要获得神启,但失败了。于是他尝试入定,一直到晚间的时候才起身走动。

    夜还是从前的夜,虫鸣也是从前的虫鸣,可在李生仪的心中这一切都不同了。从前的担忧、疑虑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信心与宽容。他开始为自己对李伯辰部属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在从前时候,他或许会以迫不得已这四个字遮掩过去,但现在他无法容忍自己心中存有这种道德上的缺失。

    我乃北辰正统。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所想所行,皆代表北辰,我不能令帝君蒙羞。

    于是他燃起一只蜡烛,写下君令——为之前出高昌城的三人送去更多的补给,并令他们在剑道城外较近的一处军堡中驻扎,就地收拢流民。

    随后他开始回想这些年来隐藏在心中的另一些羞于示人之事。令他觉得欣慰的是,不论从前的某个时刻心中如何想,似乎都还没有连自己都无法原谅的错误。而余下的那些事,他以接下来的十几道军令作为弥补。他甚至无法等到天亮,即刻将命令发布了出去。

    在传来侍卫的时候,他忍住了对侍卫柔声道一声“辛苦”的冲动。

    而后他开始整夜入定,可还是没有得到神启。

    于是在太阳升起之后李生仪赤足在庭院中漫步,忐忑地思考自己是否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因而令帝君没有再次显圣、或是示下“该做什么”。

    也许是因为心中的“信心”与“宽容”,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放弃了警惕,在院中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漫天星斗,李生仪没有立即起身,而是躺在地上轻轻地长出一口气。

    他不记得上一次如此无忧无虑地睡去是什么时候了。

    就在这时,那种感觉再一次出现。李生仪心中生出一种强烈的感动,这种感动令他忍不住想起了李伯辰。李国王姓凋零,只剩他们兄弟二人,如今却相隔一座当涂山,不知山北的人是死是活。他曾经以为他拥有北辰气运,甚至在某些时候生出杀意,但现在证明李伯辰没有说谎——他将北辰气运献给了自己。

    李生仪感到羞愧,这种感觉像潮水一样将他吞没。但另一种感觉随即出现——他在羞愧的同时愈加清醒地意识到,“他是我的兄弟手足、是我的左膀右臂”。

    随后李生仪醒了过来,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他再次焚香沐浴,在屋中思考昨夜得到神启的含义。到第三天傍晚的时候,他恍然大悟。

    如果自己是帝君的代言人,而李伯辰又被帝君视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是不是意味着,李伯辰身上的并非秘灵,而是帝君麾下的某一位元君、真君?

    因此在堑江北岸时,他才现出了那样的法身!

    李生仪将自己的推断以祝祷文向帝君通禀,并在当天夜里第三次获得神启,自认为得到肯定的答复。

    现在,李生仪除去自信与宽容之外,更觉得自己无所畏惧了。

    ……

    而李伯辰在这三天来最希望的事情就是李生仪不要再上表祝祷了。

    就在万里之外的李生仪说出那句“即便那颗珠子上没有北辰气运,而附着的是一个秘灵,只要它能助我重复李国山河,我也心甘情愿!”的话之后,两人之间终于建立了微妙的联系,李伯辰知道,在长达一个多月的犹豫与怀疑之后,临西君上钩了。

    他因此去往北极紫薇天,对其降下神启。

    这种事他在朱厚身上已做过一次,但朱厚原本就对秘灵、灵神之事一无所知,无论自己怎么做,都能轻易唬住他。而李生仪得到临西地十几年,一个真正的君王该知道的东西,他应该都知道了。要糊弄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最终李伯辰根据风雪剑神对徐城降下启示的方法同李生仪沟通,令其信服。

    这个过程很困难,他要小心翼翼地把握一个度,既叫自己不露面,又恰到好处地针对某种情感与李生仪产生共鸣。

    也是在这时候,他彻底明白人们为何对秘灵的灵主存有偏见了。

    他在李生仪身上所引发的情绪,并非是他凭空投射过去的。而是他以两者之间的微妙联系慢慢试探、揣摩、将其本有的一些情感勾起并放大。这就是说,如果一个秘灵残忍冷酷,那么它就更倾向于寻找一个同样残忍、冷酷的人,如此才能更好地进行沟通、传达意志。

    两次与李生仪进行情感上的共鸣时,李伯辰小心地探查了他的内心,进而对这位临西君稍微放了心。

    但是短时间内两次在北极紫薇天长时间逗留,也叫李伯辰吸纳了太多灵力,并觉得要是再多些自己可能就要走火入魔了——他由此羡慕那位站在金台上的无畏真君。一个月的功夫,他只重现了清晰的轮廓,或许还得一两个月才能再为他所用。要自己体内的经脉也能容纳这么多的灵力该多好。

    于是李伯辰决定如果李生仪再次对“北辰帝君”祈祷,他就置之不理——北辰帝君现在并不是很有耐心了。

    然后他开始解决自己眼下面临的难题——他这位李生仪所虔诚信奉的北辰帝君,正在与四百人一同挨饿。

    他们找到并躲进李伯辰所说的位于北方的地堡,并成功躲过了这一月来接连五次的大风雪。他在那一界中所存的食物支撑了半个月,地堡中被找到的不知何年何月的肉干又撑了半个月,随后这四百多人断粮了。

    同时经过这一个月来的相处,李伯辰没再生出过将这些人丢下、自己独往北方去的念头了。因为经过那一夜的战斗、月余的口耳相传,这四百多人几乎已将他当成神灵代言,拥有了难以言喻的忠心。李伯辰意识到,这些人或许成为了自己在这世上第一套可靠的班底,如果他还想回到南边去,就一定要保住他们。

    因此他决定带上几名好手离开地堡,去之前的战场上找到遗留在那里的妖兽尸首充作口粮。由此所要面对的风险是:已达冰点之下五十度的暴风雪天气。

    但在出发之前,照例在外巡逻的徐城带回来一个坏消息:有一支近百人的罗刹军队正在向此处行进,其中似乎有能够使用术法者,他无法近前探查。



    一月前被灵神附体时李伯辰自觉可以杀神弑魔、无所不能,因而狠狠给了风雪剑神一个教训。事后他几乎记不起自己当时用的是什么手段、又将风雪剑神教训成了什么模样。

    但之后徐城变得比之前还要恭敬——他曾在一段时间里稍有些“放肆”,甚至会表达不满,然而现在连这种不满也消失了。他忠诚而毫不迟疑地执行李伯辰的每一个命令,没有半句废话,偶尔插言,也大多是奉承。

    李伯辰由此认为,自己引无畏真君现世的另一个目标也完成得很好——风雪剑神自此再无怀疑,短时期内完全臣服于“纯元帝君”了。

    不过说心里话,他倒是有点怀念一个月之前、入当涂山之后的那个徐城。

    “细说。”李伯辰对徐城道。

    徐城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前说:“大概离他们百步左右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要失了心智,灵体像是要散去了。所以我在百步之外,从四个方向又探了一遍,也都无法接近。外面风雪又太大,我只能看见来人全着铁甲,又能在这样的天气行军,必然是罗刹无疑了。”

    李伯辰转脸对戈玄白道:“稍等一下。”

    便叫他与另外五人守在地堡门内,自己就地盘坐,阴灵出窍。

    他迅速去往徐城所说的方向,在三里外的风雪中看到了那支百人队。他有灵神气运加身,走得比徐城要更近些,但到近前二十多步时,仍旧被挡住了。

    他体验到徐城所说的那种感觉——思想变得飘忽而发散,体内好像产生一股热气,迫切地想与天地融为一体。其实他可以再试着向前,但一来怕引起这群人的警觉,二来,一月之前被灵神附体时,他的身体和阴灵都承受了巨大的负担,至今仍在缓慢恢复中,他不想冒再受伤的风险,于是就在二十步远处去看他们。

    百来人都全身着甲,连面甲也都下了。铁甲之外还包裹兽皮,身上携带的兵器则五花八门,不但有罗刹标志性的大刀,还有长枪、双刀、狼牙棒等武器。队伍的前头和末尾都有驼兽,看起来是肿头兽,其上驮着一些行军辎重,应该还有些吃食。

    风雪实在太大,李伯辰只能看得到这些细节。这些人在前行的时候都躬着身子,一言不发,显然在这风雪中也非常吃力,甚至有几个渐呈体力不支之态,险些跌倒。李伯辰知道,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要是倒下了,就必死无疑。可叫他惊讶的是竟会有旁边的罗刹将同伴扶住,再将其送到驮兽的背上。待体力略微恢复了,才下来继续步行。

    罗刹也会如此?这是李伯辰心中的第一个疑问。

    随后他又确定一件事——这支百人队的确是往地堡的方向走的,而且目的地很可能也是那里。

    如果是从魔国王廷或者别的方向派来查探西路军情况的队伍,行进方向该是往东南,可这支队伍却是往正东。

    此处正东,除了地堡和地堡之后延绵、陡峭、荒芜的大山之外,没别的东西了。

    罗刹怎么知道的那地堡?这是他心中的第二个疑问。在带兵进驻地堡时,里面显然尘封已久,几十年前撤退时留下的一些兵器辎重还在,他甚至在堡内的一个房间中找到了当年留下的几份公文。如果此堡早被罗刹发现,那些东西断然没有完好无损的道理的。

    他不再多想,回到堡中站起身,发现戈玄白将旁人都差遣到一边,独自守在自己身边。

    李伯辰就对戈玄白说了此事,又道:“你怎么看?”

    他不再对这些追随他的人隐瞒自己的神通,也未说明。不过人人眼见了他那一夜所显露的神威,早已认为他是北辰正统,对这些东西也并不惊诧,反而觉得他更值得敬畏。

    戈玄白皱眉想了想,道:“本以为这次风雪五天前就会过去,结果一直到现在,咱们的人这几天吃不饱……其实就是吃饱了,在外面也不是罗刹人的对手。而且现在还这么大的风雪……要罗刹人的目标真是地堡的话,我觉得我们可以从里面把地堡封住,把他们挡在外面。依君侯说的来看,他们也快要捱不住了。咱们在里面守上一两天,他们要么走,要么死。”

    李伯辰点点头:“其实对我们来说也一样。”

    戈玄白愣了愣,脸上现出些愧色,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地堡里已经断粮,取暖的柴火也快要烧完了,只有水不缺。

    要是君侯自己,他在心里想,早就离开地堡了。我们这些人向他效忠,现在却成了他的累赘。

    李伯辰道:“而且这个百人队有可能是大军先锋。要是拖上一两天、后面还有大部队的话,事情就难办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戈玄白在心里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刚才的念头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道:“那,君侯想怎么办?”

    李伯辰道:“如果先设伏将他们放进来,你觉得怎么样?”

    戈玄白思索片刻道:“这地堡进来是一条长道,可以将两面的房间封死,我们用两台床弩在尽头埋伏。百步之内,就是他们穿着钢甲也要被穿成串,避无可避。只是,万一里面有高手……我不是不信君侯,只是我要为君侯把事情想明白些,我是说万一——”

    李伯辰道:“我知道。”

    但他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在璋城的时候隋子昂就这么对付自己。

    其实,要一百多个罗刹都是寻常人的话,以他现在的修为辅以阴兵手段,在风雪中游走并杀伤二三十个、将其惊走并不是难事。但叫他忌惮的是这支百人队中那种抗拒阴灵靠近的力量。罗刹人不能使术法,这意味着那要么是什么符咒、宝物,要么有一个非罗刹的术法高手。

    他杀死支牙斯、重伤须弥人司祭依靠的是灵神降临之力,原以为成为李生仪的灵主之后,会再出现一个类似无畏真君的假北辰,可实际上却并未出现,似乎意味着自己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北辰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至少在无畏真君完全恢复之前,他不能再动用灵神之力了。



    现在身处敌后,他不得不更加谨慎一些。因此他想以地堡中的这些人设伏,瞧瞧那种力量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从前六国相互征战的时候,这也是两军交战时常用的做法。譬如在一场规模较小的战斗中,若双方都有修为比较高强的将领而又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就先叫麾下士兵作战。倘有一方将领发现形势不妙而先展露神通出手,另一方的将领便可视其强弱,或者鸣金收兵,或者后发制人。

    只不过,现在的对手是罗刹。要不巧将它们放了进来却又发现自己没法搞定那个“法宝”或者“高手”,这些人就全要交代了。

    李伯辰略一犹豫,还是说道:“罗刹离地堡还有三里,走得很慢,你去叫兄弟们准备。他们带了肿头兽和辎重,要真能夺过来,我们也不缺吃的了。”

    戈玄白立即领命而去。

    李伯辰站在原地思量片刻,对徐城道:“你觉得怎么样?”

    要是之前的徐城,或许会阴阳怪气地说几句怪话,或许会只说一个好。但现在的徐城却认真想了想才道:“主上做得对。这些人虽然有忠心,可是也不能只有忠心。既然要作为日后班底,自然也要好好操练操练,这样才能成百战精兵。只是,主上想好等风雪停掉之后该怎么办了吗?”

    李伯辰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那天晚上他先收拢了戈玄白带着的百来人,之后往地堡来的路上又陆陆续续收拢了许多,就是现在这四百来人。这些人之前在魔军地窖中挨饿受冻,都很虚弱,因而李伯辰带他们先到这地堡中避风雪,打算等体力恢复一些之后,再做打算。

    可第二天就起了大风雪,一连五次,每次持续五六天。即便中间稍歇的时候,这些人也没命一直走到堑江北岸。更何况到了北岸,如何渡河又是个大问题。

    这一月的时间里他对这些人说明了自己因何来此,赢得拥戴与尊重。但问题是,等这场大风雪过去,他们如果得到了足够的给养,该往南还是往北?

    李伯辰想要试着弄清楚阿斯兰所说的那种令魔国南下的力量是什么。可这四百多人里,不少人的家眷都在山那边,无牵无挂的并不多,他们所展现的忠诚,似乎还没到为自己抛家弃口、深入敌境的地步。

    但要他放弃这些人的忠诚、叫他们回六国去,他又很不甘心。

    那天晚上有数千人从罗刹营地中逃亡,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几百人。这些人经过残酷筛选而存活,虽算不上修行高手,却都比寻常士兵强很多,在无量军中,大概个个都能做个十将。他在孟家屯拉起的那支队伍,和这些人相比简直成了民兵。如此班底,回到六国之后是再难寻的了。

    他想到这里,徐城忽然又道:“不如,叫一部分人来埋伏吧。这对现在,对未来,都有好处。”

    ——他想叫自己牺牲掉那些有牵挂的。

    从前的李伯辰听到这样的建议会感到不悦。现在的他虽然同样不会采纳这建议,可没有因此感到不悦。李伯辰明白,在那夜灵神降临肉身之后,自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说不上来喜欢还是不喜欢这种变化。

    他在微微摇头,道:“算了。熬过这次风雪再说。”

    三里地,要在平地上行军,大概两刻钟就走得完。可在这样的大风雪中,那支百人队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李伯辰也确定,他们是奔着地堡来的。

    地堡的入口藏在一条浅浅的石峡之内,门是一道石门。进门之后先是一条长五十步的通道,能容三人并行。但要是穿着全副的铠甲又带兵器,就只能走两人了。于是两架校准好的床弩被推到通道尽头,道内的符火灯都熄了。这通道两侧原有四个大房间,现在每个房间在里面各埋伏二十人,十人是刀盾手,十人是长枪手,又用石块堵了门。

    床弩发射的是铁箭,李伯辰试过力道。虽然没有戈玄白说的来多少个都能穿一串那么夸张,可要是位置摆得好,一下洞穿十几个罗刹还是没问题的。

    然而在这支百人队进入石峡之后,问题出现了——徐城发现四里之外又出现另一支罗刹人军队,约有五百人,似乎是紧随这支百人队而来的。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成真,前面的这一支不是斥候队,而是先锋队。

    而天公不作美,这时风雪忽然变小,四里之外的那支五百人队要赶到地堡这里,该只需要半个多时辰便可了。

    半个多时辰不可能将罗刹的百人先锋队全部消灭。一旦拖到后面的援军赶来,石堡里的这些人就不是对手了。因而李伯辰不得不执行第二个计划——他以这个月新淬炼的石头将地堡入口堵住,像戈玄白此前说的那样,把这些罗刹拦在地堡之外。

    随后先到的百人队撬开石门,发现门后是异常坚固而沉重的石头。

    这时候李伯辰阴灵出窍站在石崖之上,仔细观察这些罗刹。风雪小了,原本是纱帐一样的大雪伴随猛烈的狂风,现在变成飘絮似的中雪伴随奔走呼号的大风。那种阻碍灵体上前的神秘力量仍在,但他至少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了。

    抬起石门的是四个人,发现石头之后一个百夫长模样的罗刹上前探查,又抬脚在石头上踢了踢,再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去砍那石头。石头自然砍不碎,那人的刀却断了。这人就一把将手中断刀丢在地上,呼喊了几句什么。队伍中就又有四个罗刹跑到门前,想试着将石头搬开。

    李伯辰所用的石头是进入地堡之后精挑细选的,为的就是这一天。如今堵在门后,根本没有使力的地方。那些罗刹发现搬不开,又试着往里面推——但里面同样的大石还有五块,这些罗刹不可能推得动。

    他们似乎都急了,那百夫长又生气地吼了几句,下达几个命令。

    然后,令李伯辰吃惊的是,他们先将驼兽牵到石峡中藏了起来,又分成几个十人队,跑到石峡外埋伏起来。

    他们在埋伏谁?后面那支罗刹军队么?



    这时李伯辰发现因为这些人分散开来,所以那种抗拒灵体的力量变弱了,他得以靠近这些罗刹五步之内。

    于是他走到那个罗刹百夫长身旁——此人率领一个十人队,守在石峡的入口处。

    这么凑近细看,立即发现异常。

    首先是神情。这罗刹百夫长是个女人,她披着白色兽皮披风带队趴在雪地上,掀开面甲抓了一把雪吃。然后转脸对身边另一个人说了几句什么,因为风声,李伯辰没听清。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有一双长而亮的眼睛。说话时眉头微皱,显得忧心忡忡。她身边那个罗刹也说了一句什么,她听了之后眉头一展,伸手打了一下那罗刹的肩膀,笑了起来。这女罗刹的相貌算是美丽的,此时这么一笑就更显灵动,又有几分野性。

    异常之处就在这里了。李伯辰之前在罗刹大营中混过好几天,对罗刹略有些了解。大多数罗刹的表情都并不丰富,争夺食物时显得怒气冲冲,无事可做时百无聊赖,从一种表情转换为另一种表情的过程很慢,仿佛得想一会儿才能明白自己该做何反应。换句话说,就是略显呆滞。

    但这个女罗刹百夫长的神情却极为灵动,与人无异。要不是这些罗刹都露出白发,李伯辰甚至会将他们当成人……

    他想到此处一愣,立即去看那女罗刹的眼睛——罗刹是白发红眼,可这女罗刹却似乎是黑眼!

    李伯辰再去看了几个罗刹,发现全是黑眼。他心中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因此决定凑得更近一些。

    这些罗刹分开之后,那种抗拒阴灵的力量变弱。且自己在这里旁观这么久,他们都未觉察,李伯辰就可以肯定并非是这队伍中有什么施法的高人,而是某种法宝的作用了。于是他试着欺近女罗刹一步之内。

    他随即感到狂乱、心神恍惚、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灵体之内向外扩散,要把自己撑开。那女罗刹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眉头再一皱,抬手摸了摸胸口。

    李伯辰暗道,自己此时这感觉,是因为她胸口的什么东西?他们这队伍里每人都有这东西?

    他想到此处,听这女罗刹开口说:“这里的阴灵这么凶,一定死了不少罗刹军官。”

    李伯辰大吃一惊。因为这女罗刹说的不是罗刹语,而是六国话!更确切地说,是李国话!

    而她使用了“罗刹军官”这个词——她自己不是罗刹吗?而是李国人?

    至于“这里的阴灵这么凶”,是否是指她感应到了自己无视那种力量强行欺近她身边这件事,反而变成最不重要的了。

    这时她身边那个下了面甲的“罗刹”也说话了:“那个罗刹说是南边的那些人干的,你信吗?”

    这也是个女子。李伯辰注意到她在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读音,显然是指“人类”这个族群,而非一个寻常的代称。

    她们也不是人么?

    那是什么?

    这时候体内的异样感越来越强,李伯辰索性远遁,再去探查后来的那支五百人的罗刹队伍动向。

    此前他觉得两支队伍是先锋和援军,因此也没凑近这一支队伍二十步之内。这一回再探,他直接穿进人群之中——并无那种抗拒感。

    而这支队伍中的罗刹个个白发赤眼,在风雪中行进时抱怨连连,尽管各级军官呼喊抽打,还是没法保持严整队形。看他们这做派,的的确确是自己所熟悉的那种更加蠢笨愚钝的货色了。

    且他们走走停停,似乎是在边走边寻找那支百人队所留下的痕迹。李伯辰明白了,这些罗刹是在追踪,他们的确不是一伙的。

    几个念头在心中来来去去,最终李伯辰遁回肉身,找到戈玄白:“你守好这里,我出去一趟。”

    戈玄白一愣,压低声音:“你要一个人对付他们!?”

    李伯辰道:“放心,我只探一探。”

    地堡原是有两个出口的。罗刹打开的那个是前门,还有一个后门。后门开在石峡之外靠近山脚下,但是已经塌了。李伯辰来此之后就叫人将里面坍塌的一段清理干净,只留了外面的不理。现在他带人将余下的几块大石搬开一块,出去之后又降下石头将后门再次堵住。

    阴灵跑出来和肉身跑出来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几乎是在离开洞口的瞬间,他就觉得自己的脸和手都麻了,忙运起灵力,才稍觉得好了一些。他以风雪做掩护,往西边绕过去。地堡入口所在的这条石峡挨着后面的大山,李伯辰绕到山坡上,在距这些人五十来步远处停住。

    那些人都裹着白色或灰色的兽皮披风,隐藏极好,李伯辰记住他们藏身的位置才能略看得出来。他派遣徐城去偷听他们的谈话,可无论女首领还是别人都不再言语,因为他们派出去的探子回报说,那支五百人的罗刹军已经追过来了。

    李伯辰觉得那些罗刹不会是这些人的对手。虽然数量只有对方的五分之一,但这些人纪律性更好,懂得分工协作,又占了地利。要是一个照面将罗刹杀伤十几个,再四面起疑兵呼喝驱赶,那些罗刹一定要溃逃。

    事实证明他的推断是正确的。约一刻钟之后,罗刹赶来。他们发现了这处石峡,在峡外百步远处停住,过了一会儿,派了一个十人队来探查,发现了峡谷中的五头肿头兽。

    这些罗刹在风雪中赶路也又累又饿了,发现驼兽之后不但没有回报,反而立即失去纪律,七手八脚地将驼兽背上的东西拉扯下来。李伯辰以为他们是想要找吃的,结果将货物丢下之后,一刀斩了肿头兽的脑袋,扑在血肉上大吃大嚼起来。

    这时埋伏的人都没有动。那十个罗刹吃了一阵子,又记起自己该做什么,其中一个回去报信。李伯辰以为他们会再派一支队伍来探,哪知道余下的罗刹听了信立即发出欢呼声,一窝蜂地往石峡中跑来,就连军官也懒得弹压了。

    于是李伯辰知道,胜负已分了。

    几十个罗刹先冲进石峡之后,女首领发出呼哨声。喊杀声从石峡的四面八方响起来,埋伏的人手执各色兵刃跳下去,大开大合,见人就杀,数息的功夫罗刹就倒下十几个。另有两个十人队从峡外的罗刹队伍的两侧发起攻击,气势十足。他们身后就是风雪,罗刹又看不清有多少伏兵,以为自己三面被围,连想都不想,争先恐后往来处跑。

    于是两个十人队将罗刹队伍截断。一个十人队堵住石峡口,将里面的五六十个罗刹四面包围,余下的三个十人队则紧贴那些逃兵追杀过去。

    被围堵在峡中的罗刹数量和留下的伏兵数量差不多,双方又都穿着重甲。一开始死了十几个,是因为伏兵攻来的时候从两边高高跳下,以重兵器往他们脑袋上招呼,挨着就死。但现在余下的罗刹重拾武器,慢慢意识到与他们厮杀的人数量并不多,就背靠地堡的入口组织起了像样的攻势,一时间成了两拨铁罐头互相敲打,虽然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激烈,死伤却没那么多了。

    李伯辰知道现在是最险的时候——追杀溃兵的三个十人队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驱赶。要是这边能迅速解决战斗,也追过去,这一百人跟着溃兵杀说不定能再拿下百多人头,甚至能俘虏不少。可要是这里拖得太久,溃逃的罗刹发现追兵并不多再杀回来,他们可就得全军覆没了。

    这时候,一直在石峡边上没有跳下的女首领忽然站了起来,在风雪中高声道:“北辰之主,开阳之精,玄映御空,天诛威灵!”

    抬手就向那群罗刹当中洒下一片电光。



    她喊出咒决的时候,她的那些人像早经过演练,齐齐后退。身着铁甲又挨挨挤挤的罗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电光笼住,只听噼啪一阵脆响,几十个人都像是呆住了,一动不动。

    伏兵立即一拥而上,大斩其头,一口气杀了十几个。这时余下的罗刹才又恢复知觉,但阵型已被冲破,很快被杀得七零八落,跪地求饶。但那些人不留俘虏,十几息的功夫,只余一地尸首。

    女首领这时候大喊:“快!”

    余下的人立即转身冲出石峡,去与那三个十人队汇合。

    李伯辰看得快要呆住了。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人进退有度,杀人时毫不手软,执行命令时毫不犹豫,简直是他闻所未闻的精锐。更是因为,这女首领用的是北辰术法,而且还是王姓或是庙堂出身的修士才能用的高深术法“天诛”的变化。

    他在一月前被灵神附体之后,对各种灵力更加敏感,刚才那女首领一念咒文,他立即感到自己与她发生某种联系,这意味着她不但用的是北辰术法,信仰供奉的也是北辰帝君!

    然而,在这种地方?

    他必须弄清楚这些人是敌是友,因而在风雪中跟了上去。

    他们在半里外追上溃兵时,已有一部分罗刹反应过来,与那三个十人队纠缠,同时在聚拢更多的人。但又见到风雪中再次冲出士气高昂且数量不明的敌人,这些罗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消失了。女首领带着余下的八十多人紧追不舍,再用了两次天诛之术,追杀出两里地之后,斩杀近两百人,剩下的罗刹则四散逃亡。

    随后他们开始收拢同伴的尸体,又在死去的罗刹身上翻捡。当李伯辰看到他们拿走尸体上的肉干而非从尸体上割肉时,微微松了口气。

    等食物收集完毕、兵甲也补充齐全,他们再一次往石峡那里走。李伯辰远远地跟着,对徐城道:“风雪剑神说过这些人么?”

    徐城道:“没有。但看起来像是……”

    “混血。”李伯辰道,“人和罗刹的混血。”

    混血本身不稀奇,双方征战这么久,有人类俘虏与罗刹混种是情理之中。然而这一百多人都是混血,看起来训练有素,且有充足的辎重保障就很不可思议了。这意味着,他们必然还有一个稳定且强大的后勤基地。

    这群人回到石峡中之后又将余下的同伴尸体也收敛了,以雪掩埋。刚才他们用驼兽做诱饵,又经历一场战斗,那些肿头兽全死了。剩下的人只得将原本被驮着的东西分拣出来自己背上,而后在峡中避风处吃肉干和冰雪,女首领则与刚才身边的女人走到一旁说话。

    既然知道那种力量不是由人施展出来的,李伯辰就不怕了。他再一次强忍阴灵之中的不适感,凑近听。

    “妈的。”女首领语出惊人,“都走到这儿了,进不去,怎么办?”

    她一边说话一边把头盔摘了下来,露出一头略微卷曲的白发,垂落肩头。李伯辰注意到她的头上没有角,她的确不是罗刹。

    又坐到一旁的驼兽尸体上,从腰间拔出一柄小刀,在伤口中剜了一块拳头大小的肉,用手拿着生吃。

    李伯辰知道这东西生吃的时候味道有多可怕,因此他藏身妖兽腹中的时候,吃的是内脏。但女首领吃这块肉的时候好像在吃一个多汁的果子,用四根手指抓着、尾指微微翘起、身子微微前倾,不叫血水滴在铠甲上。看她这样子,李伯辰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难道肿头兽生肉的味道很好吗?

    她身边那人也将头盔摘了下来。这亦是个无角的女性混血,面容看起来比女首领成熟许多。她看向不远处正在休息的人,低声道:“进不去也不能在这儿扎营,谁知道他们后面跟没跟着大队呢?再歇上一刻钟,咱们进西边的山里去。”

    女首领把最后一口生肉塞进嘴里,一边用力咀嚼一边摇头,伸手摆了摆,隔一会儿咽下去了才说:“不能进山。要是风雪再大一点,咱们全得死在山里。妈的,继续往南去吧。要是那边的魔军真被打散了,咱们可以住在他们的营地里避一避。”

    “要是假的,或者营地里又有人了呢?”

    女首领微微转脸瞥了身边人一眼,脸上露出笑意并一挑眉,好像在说俏皮话:“那就跟他们干呗。”

    旁边的人很无奈:“这不是百将该说的话啊。”

    李伯辰又是一愣——百将?他们还是六国的军制?

    女首领噘了下嘴,抓把雪搓手上的血:“那你说怎么办。”

    李伯辰没法再听了。他不得不回到肉身运起灵力,好再一次暖和起来。这些人看起来可以讲道理,他现在艺高人胆大,决定自己现身接触一下试试。

    一刻钟之后,李伯辰起身从山坡上走下来。这些人在外围放了几个暗哨,他利用风雪将他们避过了。而石峡中的人得到休息半个时辰的命令,未免有些松懈。因此李伯辰走入峡中的时候,看到他的人将他当成出去解手的同伴,都没怎么注意。

    他一直走到靠在石门旁避风的女首领和她的副手身前两步远处时,仍没人注意到他——两人还在说话,该是在讨论半个时辰之后的去向问题。

    李伯辰心想,他们对自己的哨探很自信。

    于是他停下脚步。但又过了几分钟,还没人发现他。期间女首领甚至微微抬头盯着他的脚尖沉思了一会儿,又转过脸去说话了。

    他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难道要抬起手说喂?有没有看见我吗?

    好在此时女首领终于抬起头,于是他对上眼了。她显然还是思考事情,两人对视一息的功夫,女首领的眼睛才忽然一眨,愣了一愣,张口道:“你?!”

    她的副手也看见李伯辰,伸手就摸刀柄。李伯辰便将双臂抬在胸前轻轻向下压了压,沉声道:“我没有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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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首领这时候反应过来,抬手将副手的手按住,飞快往两旁瞥了瞥,似乎在看他有没有同伙和埋伏。而后目光中出现一丝犹豫,似乎又在考虑不要向手下的人示警。但不知是李伯辰的镇定感染了她,还是觉得这样一个人能悄无声息走到这里所以不该轻举妄动,最终她只道:“你是哪一营的?”

    李伯辰打算笑一下再说话,但又觉得这样有可能被视为挑衅,于是仍用慢而缓和的语调说:“我哪一营的都不是。我是李国人。”

    他面前两个人对视一眼,看起来难以置信。于是李伯辰在她们说话之前慢慢摘下头盔,叫她们看到自己的黑发,又戴了上去,直截了当地说:“你们想要找个休息的地方吗?”

    女首领皱了一下眉,忽然拔刀。这些人身上都带着不止一件兵器,她使的是一面圆形铁盾和一柄铁斧,腰间还有一柄腰刀。腰刀一出窍,她也由坐变跨,斜着向李伯辰胸口斩过来。她的副手与她很有默契,几乎在同时拔刀,但没有攻上来,而是跳到侧面去断李伯辰的退路。

    好在他早有准备,而这女首领用的也不是刀刃,而是刀背。他双手本就在身前,此时退出一步,以腕甲往下一压,挡住了这刀。

    锵的一声响,李伯辰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似乎都震了震。刚才看他们与罗刹作战时发现这些人与罗刹一对一也不落下风,就知道他们力大,但没料到这女首领更是其中佼佼者,虽然比不上支牙斯,可比起自己,也只是略逊一筹了。

    但女首领没有再出刀。被格下之后就将刀垂下,盯着李伯辰道:“你说你是人?没几个人能接下我这一刀。”

    李伯辰笑了一下:“也许我就是那没几个的其中一个呢。”

    这时候营地中的人终于被惊动,但他们没有大喊大叫,而是沉默地拾起兵器围了过来。李伯辰用余光发现还有人跳上两边山崖,该是去寻找暗哨或者承担警戒任务了。

    女首领盯着他不说话,李伯辰便也沉默。只过一会儿,一个人走到女首领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她的脸色略有些缓和,但疑惑之色更重。李伯辰猜那人该是向她报告外围哨探并未被杀死。

    于是他说道:“我说过,我没有恶意。”

    女首领眼中疑色未去,但看起来不想再纠结他的身份了,皱眉道:“就是你把这门给堵住了?我们想进去,你怎么开?”

    李伯辰道:“我还不清楚你们是什么人。”

    女首领道:“你没看见我们杀罗刹?你们人不是也杀罗刹?”

    李伯辰道:“可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也杀人。”

    女首领轻蔑地笑了一下,抬起刀抵在他的胸甲上:“开门。”

    李伯辰道:“我问的是你们需不需要一个庇护所,没说过给你们开门。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木柱和营帐,还可以告诉你南边江边的事情。但作为交换,我想知道你们的来历。”

    女首领盯着他看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道:“须弥人的大司祭是怎么死的?”

    李伯辰道:“据我所知还没有。他只是被重伤了。”

    女首领与她的副手对视一眼,副手开口:“你见过一个叫李伯辰的吗?”

    “嗯。”

    “他是什么样子?”

    李伯辰想了想:“男人,带刀,穿黑甲,二十来岁。”

    女首领撤刀,对副手说:“她没撒谎。”

    对方点点头。

    她立即发出几个命令,叫属下结束休息,准备拔营。然后对李伯辰说:“罗刹王庭的援军已经在半路上了,我们遇见的这一支是派出来的许多先锋队之一。过不了几天这里全是罗刹兵,你们要是继续躲在地堡里就等着烂死在里面吧。”

    深入敌境,最宝贵的就是信息。女首领的最后一句话虽然不好听,却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消息,其实是难得的善意。这叫李伯辰有些吃惊。

    这些混血的作风与人与罗刹都不同。有关他们的来历,李伯辰的心中生出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只是觉得难以置信。

    她的属下得到命令之后行动很快,但这时风雪又大了起来。李伯辰看到他们丢弃的辎重当中有一些长弓、箭矢、药草、修补兵器铠甲用的铁锭皮料等,甚至还有一些袋装的谷物,而那些士兵所背着的不过是两三天吃的粮。

    另有十多个受了重伤的,刚才扎营休息的时候被草草包扎,盖着大而厚的皮质睡袋躺在一边。这时候他们准备动身,似乎也没人要带他们一起走的意思。

    女首领看见他的目光,对他说:“这些留给你们吧。”

    又对那些躺着的伤员扬了下下巴:“要是罗刹来了,你们又不打算管他们,就给他们一个痛快吧。”

    她这做法把李伯辰弄愣了——他原本就是想以提供有限帮助为代价,叫他们分出一些手中的粮食和被服。没料到对方现在不但拒绝帮助,反而将这些东西都留下了。

    他忍不住道:“你们就这么走了?你们能走多远?”

    风雪越来越大,要是依着前几天的经验来看,不到半天功夫天地之间就会一片白茫茫、无法看清三步之外的事物、风能将一个不穿甲的成年男子吹倒。纵使她和这些人体质与罗刹不相上下,可既没有避风处又没有了体型巨大的驼兽,也许等不到遇见敌人,就被酷寒和风雪杀死了。

    女首领眯起眼睛看他,在狂风中大喊:“要不然呢?你想叫我想法杀了你们抢这个地堡吗?几十年来你们是第一批来到这儿的人,想法逃命吧!”

    李伯辰忍不住又要开口,徐城道:“小心有诈。”

    可他觉得要是“有诈”,也实在用不到这种法子。先威胁自己开门,被拒之后又立即走人,甚至留下辎重和伤员。若是六国之中的人使诈,一定会先花掉许多功夫谈条件,而非像她一样——仿佛一个小孩子索要不成一赌气就要离家出走,这计谋也实在太简单了吧?

    于是他大声道:“别走了!”

    一开口立即灌了满嘴的风雪,险些呛得咳嗽起来。女首领戴上头盔看他,李伯辰喊道:“伤员!加上十个人!先进去!”

    这时说话都几乎听不清了,他又用上手势,女首领立即点头,一把将副手拉过来喊出命令。

    很快,每人或背或扶一个重伤员,跟着李伯辰绕路从后面走。他之前从后面走到东边山坡上时大概只花不到一刻钟,现在却用了双倍的时间。走路时身体被风吹得轻飘飘,好像随时都要被卷上天。等李伯辰收起洞口的那块大石,这些人几乎是被烈风掀进洞口的。

    趁他们不注意,李伯辰再将洞口堵上。女首领也站起身,点燃火折子。李伯辰对她说:“你们在这里稍等,我叫人腾空房。”

    其实这地堡颇大,当年该是按能藏兵一千的标准来建的。现在既没什么官员又没什么辎重,空房多得很。李伯辰如此说,是想再确定他们的反应。如果自己是她,既然已经骗进地堡,该立即将自己控制住才对。

    但女首领借着火光在半坍塌的通道里看了看,只道:“好吧。”

    李伯辰走到这条地道尽头,找到两个岗哨,命他们将戈玄白叫了来。等他将刚才事情说了,戈玄白也发愣,道:“还有这样的人?”

    但又道:“会不会只是性情古怪呢?罗刹的性情不是也与众不同么?”

    其实李伯辰也是这样想。他现在渐渐意识到,倘若以“骄傲”、“耿直”这样的原因来思考这些人、尤其是那个女首领的所做作为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于是靠近后门的一间原本就无人的石室被腾出来。这间的气道都已清理过,火道还是堵的,不过用作临时安置也足够。二十个人进了这屋子,倒不见外。女首领一下令,他们立即就地安置伤员,又燃起随身携带的行军灯。

    堡内一些人知道了这事,又不在轮值,就跑来过道中看热闹。此时李伯辰已慢慢放下心,决定再过一会同另外三位百将商议过之后,明天将外面的几十人也放进来。这时候屋中的混血都摘掉了头盔,一见他们的样子,过道里的人先发出一阵低呼,随后就沉默起来了。

    原来不仅女首领和副手是女人,余下的那些也都是高大健壮的女人。那些伤员在外面的时候该是要戴着头盔保暖,看不到面孔。而余下人为了御寒,盔甲之内穿着厚棉衬,外面也裹着厚重披风,仅从外面上来看是很难分辨男女的。

    李伯辰也愣了愣,再一回想他在外面时所见的情景……只怕这是一支娘子军。

    这么一来,倒是更好解释她们发觉自己有疑心之后就打算离开的举动了。除去“骄傲”、“耿直”这样的原因之外,还是怕引起麻烦吧。

    那女首领不知是见惯了这种反应还是压根就不在意,在门内对他道:“你们就只有这些人?都是李国人?”

    又走到门口大大方方地向外看,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做短暂停留。被她看到的这些人待在军旅之中少说也有两三年了,而这些混血女子相貌都不坏,因此他们的目光原本非常惊奇热切,甚至有的在低声开玩笑。但一同这女首领的目光对上,却没几个能不低下头的——因为她看人的眼神更奇怪,仿佛在看什么稀奇的动物、边看边在心里说,哦,人就是这样子的嘛。

    李伯辰此时有点不知道自己将她们放进来这件事究竟会带来好处还是坏处了。



    他原本以为麻烦要过一会才来,没想到只过了半个时辰,戈玄白就找到他说:“他们想出去找吃的。”

    李伯辰道:“谁们?”

    戈玄白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说:“……要不你去她们那看看吧。”

    李伯辰将女战士安置在靠近后门的房间,自然也要在这房间附近再安排人,以防她们万一有歹心,夺了门。等他走到后走廊的时候,正看见几个士兵靠坐在地上吃东西。

    地堡里的食物约等于无,不过还有。但是存下来,给病伤号吃的,正在吃东西那几位显然不是。李伯辰只在拐角看,没走过去。戈玄白道:“她们给的。还说外面还有吃的。”

    其实李伯辰刚才就是在想出去取食物这件事。现在风雪正变得越来越大,但依照前几天的规律,过上三四个时辰会显著变小一段时间。他打算趁那那段时间再派人出去——他的这些兵不是混血或者罗刹,这样的天气,哪怕只在外面走上两刻钟,也有倒下的可能的。

    但现在是她们先开口说。李伯辰觉得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她们性情耿直,自然有什么说什么。第二种可能是她们想叫这些人尽快出去搬运食物,搬运的时候自然会见到余下那些女人在外面受苦。

    四百多个数年未近女色的男人见到女人,尤其是在大风雪中、在外面捱冻的女人,大概会比心疼自己还心疼她们。更何况这些人是由他这位君侯引进来的——“君侯认为这些女人是友非敌”。

    他想了想,靠在墙上,道:“我考虑一下。”

    戈玄白应了一声,他已阴灵出窍。到了正门外的石峡中,差点没找到余下那六十几人。稍过一会才意识到她们都被雪埋住了。原来是将死去的肿头兽尸体拖在四边,又以枪棍为柱、以盾牌睡袋为顶,弄了个雪窝棚出来。

    不过外面仍是酷寒,即便这些混血体质惊人的好,也有一些看起来要失去意识了。

    李伯辰回到肉身之中,走到女战士所居的房间门前敲了下门。靠墙的几个士兵连忙跳起来,将食物拿在手里,看着惴惴不安。李伯辰道:“吃完吧。一会要你们做事。”

    他们连声应了,远远走去一边。

    女首领打开门,李伯辰问:“伤员怎么样?”

    她卸了甲,只穿棉衬,体型就显得修长而非强壮了。李伯辰透过门缝飞快看了一眼,见里面的女人也都卸了甲。有的在照顾伤员,有的聚在一处说话,似乎还有人在笑。去除铠甲之后,她们似乎也同时去除了“战士”的属性,而只是“女人”了。

    她说:“还行啊。怎么了,你有事啊?”

    李伯辰道:“借一步说话?”

    女首领叹了口气:“有什么事不能在这说啊?”

    但还是跟着他走了出来。两人走开几步,李伯辰道:“能不能说一下你们的来历?”

    女首领皱了下眉:“用不着吧?我们借你这歇一歇,等歇好了,明天就走。你放心吧,八个驼兽我们只带一头的肉。”

    李伯辰想了想,说:“你们是北原军的后代,是不是?”

    女首领的眼睛飞快眨了眨,但神色没什么变化:“北原军?”

    “五十多年前,我们所在的这个地堡还是交战的前线,那时候李国和隋国以澜江为界分治北原,李国在北原上有一支十万人的北原军。”李伯辰说,“但后来魔国只用三年的时间将北原夺去了,十万北原军全军覆没。可实际上还有一部分人活了下来,并且在南下的道路被魔军阻断之后不得不往北边杀过去,最终有了你们这些后代,对不对?”

    女首领想了一会儿说:“哦,原来那时候叫北原军。你觉得是就是吧。”

    李伯辰点点头:“我姓李。怎么称呼你?”

    女首领道:“我叫杨宝瓶。”

    “你的那位副手呢?”

    “是百副。叫吕金银。”

    “屋子里那十位伤员呢?”

    “杨下雪、吕春天、杨风雪、何瓷盘、何金箭、何银刀、杨珊瑚、何花钿。”她顿了顿,“两个杨笛子。”

    “我的那个副手叫戈玄白,其他的我只记得住五六个人的名字。”李伯辰笑了一下,“咱们把外面的人也带进来,再把余下的东西都搬进来吧。”

    ……

    地堡一下子热闹起来,李伯辰从未见过这些兵这么开心,因此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暂时来看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同样这么想的还有徐城。距“给风雪剑神一个教训”这事已经过去一个月,他似乎胆子慢慢大了起来,故态萌发。在李伯辰旁观几个女战士处理妖兽肉的时候,徐城拍马屁说:“主上真是深谋远虑,这些女子一来,这些兵又能在这里安心待上好些天。只是你想好怎么把这些女人也留下来了吗?”

    又说:“咱们之前收拢的那些罗刹阴灵都被我炼化得差不多了,我想,既然我们已有二十个龙虎境的阴兵,不如趁这些女人睡着的时候来一次突袭——等把她们都捉了,咱们就在北边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剑神说过,北边的疆域比六国还要大许多,但罗刹王庭真正能有效统治的区域不过十分之一,还有大片谁也管不着的地方呢。”

    见李伯辰没理他,他越说越兴起:“现在你回了南边也没什么用。即便那些人真把你在这里做的事情传了回去、即便五国王室都认为你是当世英雄,可谁会真正叫你掌权呢?要知道你可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你回去了,要么做傀儡,要么还像从前一样夹缝中求生。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军队,你再强又能怎样呢?总不能次次自己作战、杀光天下人吧?何况还有其他五位帝君呢!”

    “咱们可以带这些人在更北边占据一块土地,用上四五年休养生息——你那位夫人也不是寻常人物,你一定不用担心她红杏出墙的嘛!等过上四五年,你我都成了可以横行天下的高手,拥有一支强军,那时横空出世、救民于倒悬,这才是真正的万世基业嘛,对不对?!”

    这意思这越来他已经暗示过几次,李伯辰猜该与风雪剑神有关。风雪剑出身北原,要是想叫徐城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找个什么东西做些什么事情,他一点都不意外。不过徐城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他得有一个稳定的根据地和一支军队,才能为自己、为他人争取更多的利益。这也是他这一个月来停留于此,没有抛下这些士兵的缘故。

    现在这些女战士是一个送上门的好机会。他自不会按徐城所说做那种勾当,却觉得可以从杨宝瓶口中得到更多消息,瞧瞧能不能真的在北原上找到一块土地。也不需要什么四五年,只要一年就好。一支军队是否强大,无外乎取决于纪律、兵甲、后勤保障。他身为北辰,后两样完全不是问题,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和空间罢了。

    被商君驱逐至此,祸事似乎成了喜事。李伯辰愈发不确定那位唯一的在世生神一开始对自己怀有的究竟是不是恶意了。

    徐城还要开口,李伯辰在心中道:“我知道了。”

    又说:“你还是叫我李兄吧,不要叫主上了——那天晚上是帝君派遣的真君在我身上显圣,做了什么我只有个依稀的印象,记不太全,你用不着怕我。”

    徐城愣了愣,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只道:“是,主上……是,李兄。”

    李伯辰这才分神继续看她们处理肿头兽的肉。

    由杨宝瓶带头,女战士们将八具肿头兽的尸体全部肢解了,肉全从骨头上剃下来,并且不分肥瘦内脏,统统剁成肉糜,而后搁在屋中任其上冻。等冻到表面一层冰碴而又没有冻实的时候,再制成一尺见方的肉砖。

    等待上冻的时候,杨宝瓶主动问起堑江江边发生的事情,态度比之从前大为缓和,仿佛自李伯辰允许她们统统进入地堡之后,双方就已变成并肩作战多年的战友,可以共享许多情报了。同时她和别的女战士也在观察李伯辰和其他人,一点都不掩饰其兴致勃勃。

    打听许多细节之后,杨宝瓶一边在石板上碾碎一种黑色的块状物一边说:“这么说你们不是靠自己打败了魔国人,而是靠那个李伯辰咯?说实话,我听老人说山那边的事情,还以为你们人都像你一样。可没想到你竟然已经算是很厉害的了,那你们是怎么挡住魔国那么多年的?”

    她这问话的语气神态有些像诺雅。李伯辰就解释说有坚城、兵器,还有源源不断的后勤补给和兵员。

    杨宝瓶听了之后又说:“看来和老人说的也一样。我真该去见识见识,看看到底比我们的老城强多少。”

    她这时候就不像诺雅了。她显然更加聪明理智,乐于接受新事物且有很强的求知欲。

    李伯辰侧面问起有关她们来历的事情时,杨宝瓶大笑着说:“你用不着拐弯抹角了,你不是已经猜过了吗?老人不许我们对外人谈这些事。我见到你们才第一次见到人,其实我也想告诉你们,可你们是外人。要是你们这些人都跟我们走,那我就可以说了。”

    不等李伯辰开口,她又说:“不过那一定不可能。你们四百多个人,四百多张嘴,没一个营地能养得起,除非去老城。”

    “可是嘛——”她看着李伯辰,露出了然于胸的微笑,“你们这些人要是去了老城,一定会被打散安置的。你能舍得吗?我要没猜错的话,你是想把他们变成你自己的人对吧?”

    现在她一改初见时高傲冷酷的样子,似乎变成无话不谈的朋友。她看起来豪爽却不愚钝,这样的性格很对李伯辰的胃口。于是他也回以微笑说:“要是我们能自己养活自己呢?”

    杨宝瓶又大笑起来,指指地上的肉砖:“你一直在这看,是不是想学这个怎么做?”

    李伯辰承认了。

    她说:“这个我当然可以教给你们。可是这东西不能当主食,就是我们吃多了这种东西也受不了,灵气太浓了,上火。不吃这个,你们懂怎么种地麦和地衣吗?又知道怎么找种这些东西的地方吗?在雪原上,其实最大的问题不是别的,就是吃的。有了吃的你才能活下去,不然用不着罗刹和妖兽找你,你就死定了。”

    李伯辰道:“要是我用你想的知道的东西来换这些种植作物的法子呢?”

    “哎,你是不是傻。我说吃的是大问题,是说我们和那些罗刹家族。可对你们来说当然不仅仅是吃的问题了。怎么建房子用什么建房子,怎么取暖,什么时候有黑风有风雪有害兽,什么时候该吃什么,该留下什么——这些东西没人会教给你们的,我们也不会教。因为你们要是知道了,真靠自己扎根了,谁知道往后会不会变成我的敌人了呢?”杨宝瓶说了这些,又想了想,“除非么……”

    李伯辰道:“除非什么?”

    她再一次大笑:“往后你就知道了。”

    肉砖被冻透之后,她们又生火将肉砖解冻。化开之后的东西变成灰黑色,状似脓液。这时候她们加入之前研磨好的那种黑色粉末——好像在一锅毒药当中再洒入什么更毒的邪门东西,整锅肉糜都沸腾起来,好像煮的是沥青。

    但在这个过程中,李伯辰感到了浓郁的灵力。该是加进去的东西将肉糜当中的灵气逼出来了一部分。

    等沸腾结束之后,她们重新将这些东西制成黑色的肉砖。而李伯辰见证了这些东西从在低温下黑色慢慢变成灰色半透明,直至变成乳白的、好似肉冻一样的东西。他尝了一小块,发现在嘴里化开之后口感也像没加任何调味料的肉冻,只是有微微的烟熏味。

    相比于妖兽肉本身,这东西简直是龙肝凤髓。

    地堡里的人终于得以缓解饥饿,皆大欢喜,称赞君侯英明。也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李伯辰明白杨宝瓶所说的“往后你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了。



    八头妖兽制成的肉砖堆满一整个屋子,然而只一晚上,就少了三分之一——还不是叫人吃饱。

    李伯辰吃了一小块之后在地堡里巡视一圈,回到自己屋中。他这屋子是给从前的军官居住的,桌上有一盏符火灯。过了几十年,符咒没有破损,只注入些灵力便可继续使用。但光芒比孟家屯的那一盏要弱一些,只能昏昏地照亮桌边的一片区域。

    他选出来的几个侍卫为他送来烧开了的水,他卸甲脱衣擦干净身子又重将在堡内找到的棉里衬穿上,坐在床边开始想事情。

    其实大概在十天以前,他就在考虑要不要再次借助风雪剑神的力量将对这场风雪进行干预。在询问过徐城之后,得到的回答是,引起风雪这件事是借北辰的运势,再借了风雪的势——风雪本来就可能会发生,剑神只是叫这个可能性变得更大一些,并且成功了。而要叫风雪消弭,就不是借势所能做得到的了,最多只能让大风雪来得少一些,获得几天或十几天相对好一点的天气。

    关于这一点,李伯辰也一直在犹豫。因为他已经有过被无畏真君附体降临的体验,知道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这个可怕不单单是指灵神所展现出的强大力量,也是指对于一个人心性的改变。所谓无畏真君,其实就是自己,是另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自己。但即便如此,在那天晚上他也曾短暂地迷失自我,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跟随他来地堡中的人只有四百来个,逃到堑江南岸的可能只有几十个。而余下的,相当一部分死于他当时以神通引发的天灾。在同支牙斯、须弥人司祭争斗的时候,他视身边人为蝼蚁,一点都不会在意他们的生死。

    李伯辰已就这个问题安慰过自己——倘不是他出手,就连这四百多人都逃不出。但他知道如果当时没有“迷失”,他本可以做的更好。

    影响不限于当时,还延续到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性情发生了一些改变,似乎变得更加“理性”了些。无论李定、方耋,还是隋不休,都该会觉得这种改变是有益的,李伯辰本人也不想否认。然而问题是,如果下次再引灵神降临,自己的性情会继续变化吗?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因此,现在的他比以往要更加谨慎地对待那种超脱生界的神灵之力了。这种力量已不仅仅是“双刃剑”那么简单,而简直就是一根用来碾死蚂蚁的大棒,稍有不慎,即会产生可怕的破坏性。

    另一方面,他之前也没有想好去、留的问题。今天遇到杨宝瓶之后,他倾向于去——跟随她们往北走,得到一片土地。

    杨宝瓶和她的女战士对于“人”的态度是很微妙的。她似乎从“老人”的口中了解了许多有关人的事,对山那边繁荣的六国有某种向往。但是这种“繁华”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她似乎也没有明确的认识,甚至有可能会觉得只是比她们来处“好一些”。

    具体到了一个个的人的这个层面,她的态度就变成轻视了。她和她的战士非常强大,这些士兵和她们相比成了弱势群体,她看起来并不乐意带上这些“累赘”。但即便如此,她也对这种轻视保有克制,这令李伯辰对她的印象更好了一些,也坚定了北上的念头。

    只不过,他现在需要找到能叫她同意为这些人提供帮助的筹码。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李伯辰听到杨宝瓶的声音:“在吗?”

    他从床上跳下来开了门,只来得及说一声“什么事”,女战士就像回到自己房间里一样挤了进来。

    李伯辰想了想,将门关上。

    杨宝瓶走到屋子中间,四下里看了看,道:“你们这里有点冷。”

    李伯辰不知她想做什么,但猜测和明天她离不离开有关。她现在越来越自来熟,该与北地恶劣的自然环境也有关。人与人只有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才能共同生存下去。于是他说:“你们那边不冷吗?”

    “比这里冷。”杨宝瓶一边说一边背着手在屋中边走边打量,仿佛巡视领地,“但是我们那边有地热,屋子里反而很暖和。有地热的地方很多,但是可以用的不多。”

    李伯辰立即意识到,她是来谈条件的。白天时候的拒绝是为了可以提出条件——自己对她的印象没错,她耿直豪爽,但绝不笨。

    于是他笑了笑,不说话,只走到床边坐下,做出倾听的姿态。

    其实杨宝瓶还是表现得略心急了些。在拒绝提供帮助之后,她应该等自己去找她提出条件,而不是迫不及待地来此。这意味着,她对这地堡里的四百来人并没有白天表现得那么无所谓。

    而事实也是如此,这些人从前大多是良家子或者有产的农民,掌握各种生产技术,无论在哪里都算是人才。

    她看起来也有些后悔自己轻易提出条件,见李伯辰一言不发,就又走到桌边盯着他,似乎试图以目光给他施加压力。而李伯辰不为所动,明白自己得牢牢掌握这次谈判的主动权。

    两人对视片刻,杨宝瓶忽然笑起来并大步走到他身前,一把捧住他的脸,居高临下地亲吻上来。

    直到两人嘴唇接触之后,李伯辰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先感到难以置信,然后感到震惊,接着去想这是否是什么阴谋。因此又直到他被推倒在床上、杨宝瓶跨在他身上并开始解自己的扣子时,他才猛一挺身,打算将她推下去。

    在这时候,他甚至还在想自己这样拒绝了,会不会令她极为难堪。而这一下的力气是否又用得太大、对一个喜欢自己的女人而言是否太过粗鲁。

    所以他忽视了另一个问题——杨宝瓶的力气同样很大,比他只稍微逊色。女战士不但没有被推开,反而将此视为某种信号。她哈哈笑起来,一把扯掉自己的上衣。露出来的皮肤光滑紧绷白得近乎半透明,肌肉轮廓隐藏其下,显示一种健康而勇武的美。

    又一把将李伯辰的领口也撕开,道:“你可以跟我走。我那儿没几个比得上你——你还可以带一百个人,这样总行了吧?”

    李伯辰说不清自己此时的感受了。他紧闭嘴巴、积攒力气、在杨宝瓶俯身来亲吻他的脖颈时终于等到合适的机会,猛地将她摔到一边,自己迅速离开床铺站到桌边。

    他本能地想要抓住领口,但控制住了。他在想该说些什么话,或说自己该表现出怎样的态度。

    这时杨宝瓶从在床上转过身,看起来有些疑惑。但随即好像想明白了什么,无奈地笑道:“好吧,我听说你们人的规矩多,可没想过这么多——我刚才明明已经和你说了几句话的。那怎么样,我们再说几句,再开始?”

    李伯辰有点明白做女人是什么感觉了。他又退后一步,沉声道:“杨姑娘,请自重。”

    杨宝瓶愣了愣:“杨姑娘……哈哈,有意思。”

    又歪了下头:“好吧,我也知道自重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不明白你这是怎么了?就是六国的男人,也喜欢女人吧?我弄疼你了?”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耐着性子道:“我有妻子。也许你们那里的风俗不同,但我有妻子这件事,意味着——”

    杨宝瓶哦了一声,摆摆手:“好吧,我明白了。”

    她拾起衣服穿上,一边扣扣子一边打量李伯辰,脸上的潮红慢慢褪去:“这种事竟然是真的——我从前听说过你们的人的夫妻这回事儿——你们真的会因为这种事而……而……怎么说呢……反正挺怪。但是我能理解的,啊。”

    李伯辰这时候又觉得自己对待她过于粗暴了些,忍不住道:“抱歉。我以为你来谈明天的事的。”

    杨宝瓶扣好扣子站起身:“我就是来谈明天的事的,可惜。”

    她用一种遗憾又不舍的目光上下打量李伯辰,摇摇头:“你要是没有妻子就好了。我都不介意按着你们那边的风俗叫你做我的妻子,或者叫我做你的妻子。”

    李伯辰明白她白天所说的“除非”和“往后你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了——叫自己和一部分士兵做她们的……丈夫?妻子?然后就可以随她们回到她们的居住地去?

    他心中生出一股被轻视的愤怒。但这愤怒又来得有些理不直气不壮——六国的男人对待女人时,不正是如此么?而这里不是六国……也是在这一刻,他对这些女战士、以及他们背后的族群的生存之道有了更加最深刻的理解。

    于是在杨宝瓶准备开门离去时,李伯辰道:“我们可以谈的不止这些。”

    她被自己拒绝,现在表现得大度而无所谓。然而李伯辰不清楚她是否是在伪装,或者会在回去之后越来越生气。他得在她还留在自己屋子里的时候将其说服。

    杨宝瓶站住脚步,转脸道:“嗯?”

    李伯辰的头脑飞速转动,终于牢牢抓住一个念头。



    “你们白天打退了那些罗刹,但是还有大半跑掉了。”李伯辰说,“我猜你们之所以留在地堡里,其实是想等机会把他们全歼,对不对?”

    杨宝瓶说:“你为啥这么想呢?”

    听到这句话,李伯辰觉得自己猜对了。他沉声道:“我之前猜你们是北原军的后代,是因为你们的语言、军制,都和李国一样。而你对我说我要这样想就这样想吧——说明细处可能有差异,但大体来说总没错吧?”

    杨宝瓶想了想,打消走出门的念头,坐到桌边说:“听起来你还真有点东西要说。”

    李伯辰也在她对面坐下:“白天的时候你提到过你们附近的罗刹部族,说明罗刹知道你们的存在。你们的铠甲武器又都是罗刹的风格,说明你们现在应该被罗刹视为北原的一部分了。至少,他们暂时没有或者不能将你们斩尽杀绝。”

    “我又看了你们和罗刹作战的过程。那些罗刹走进埋伏圈的时候警惕性很低,好像觉得你们一定只会逃而不会打。那么我猜,你们平时和罗刹之间的征战并不多。”

    杨宝瓶笑起来,摇了一下头。

    李伯辰想了想:“是和罗刹王庭之间的征战并不多。”

    这回杨宝瓶没表示反对。

    “你们来这儿想看看堑江那边的战场。我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目的——你们打算探探路看看双方的实力,好决定是南下帮忙还是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如果我是罗刹王庭的人,会非常不乐意见到你们这种态度。至于那一队罗刹人,应该是在半路上遇着你们,还没来得及把这件事回报。要不然他们不会在被埋伏之后误以为你们还有伏兵。”李伯辰想了想,“所以你们不能让剩下的那些罗刹活着回去。现在起了风雪,他们没法走了,一定要就地扎营。而你们明天急着走,是打算今晚休息好之后尽快赶上他们,将其全歼。”

    “多半算对吧。”杨宝瓶的脸上泛起笑意,看着李伯辰。这目光叫李伯辰想起六国之中的男人看一个女子侃侃而谈时的那种宽容而饶有兴趣的模样。这叫他非常不适,且又从心中生出被轻视的怒意。他明白即便说了这些,自己也并未得到她的完全尊重,必须要展示更多实力。

    他认真地说:“那么你们怎么找到那些罗刹呢?风雪一来,无迹可寻。”

    杨宝瓶道:“总有办法。”

    “总有办法说明你并没有完全的把握。”李伯辰道,“要是我知道他们在哪,并且能帮忙呢?”

    杨宝瓶变得严肃一些:“怎么帮?”

    李伯辰道:“你们还有八十来个人,除去重伤员,还剩七十来个。而那些罗刹还有两百多人。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们现在在往东北方走,而且为防止你们突袭,他们选择了平地扎营并且派出哨探。这回你们不能再设伏,偷营也没戏,想要全歼很难。”

    “但是有你帮忙就可以?”杨宝瓶道,“你的那些人,哪怕风雪小一点再带出去,也走不了几里路吧?”

    李伯辰道:“不是他们,而只是我。”

    杨宝瓶沉默起来,似乎在评估他的话的可信度以及他的实力。最终她说道:“明天我可以带上你。反正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但是我不能带你们所有人去我那里,原因和我白天说的一样。你们会饿死。”

    李伯辰又发现她身上多了一些“固执”的气质。他不再解释如何吃饱这个问题,只说:“你帮我们选一块可以住的地方,告诉我们要活下来应该注意什么,然后为我们提供可以吃一个月的食物。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杨宝瓶略一犹豫:“养气。”

    “龙虎境的心决、术法,我都可以给你。”李伯辰以笃定的语气说,“甚至直到生神境。”

    杨宝瓶眼中头一次露出诧异的光。她皱眉想了想,说:“好吧。我们明天再好好谈一谈。”

    李伯辰知道,她打算先瞧瞧自己的本事。

    ……

    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风雪变小了一点,可仍旧足以将一个孩童吹倒。对于混血和罗刹而言,这种程度的风雪却可以继续赶路了。于是杨宝瓶点齐七十人离开地堡,李伯辰与他们一同行动。

    杨宝瓶认为罗刹该向东北方走:“从这里往东北边再走一百里就是大虎关,过了大虎关就是红山原,罗刹王庭就在那里。”

    但李伯辰在风雪中往东北方眯起眼睛看了看,向正东方一指,大声说:“他们在那边!”

    ——徐城带来消息,昨天剩下的两百五十一个罗刹离开地堡之后只向北走出二十里就安营扎寨。之后想来想去似乎终于明白混血的人并不多,因而又向地堡的方向走了十里地才休息并在周围派遣一些暗哨。所以其实他们离得并不远,昨夜双方乎算是邻居了。

    杨宝瓶皱起眉头,但没问李伯辰怎么知道的这件事。他以为她的固执劲又上来了,但片刻之后她说:“你昨晚说得没错,我不能让罗刹人知道我们来看这边的战场。所以,你确定吗?”

    “我还得为我那四百人考虑。”李伯辰说,“我确定。”

    杨宝瓶点头,下令往东方进发。

    一个时辰之后,李伯辰示意她下令停下并向前方指了指:“暗哨就在前面,应该先去拔掉他们——我去。”

    杨宝瓶命令百副带队待命,拔出腰间一柄弧度极大的刀:“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在风雪中又向前摸出百来步,杨宝瓶一把拉住李伯辰并压低身子:“看前面。”

    前方二十多步远处有一个小雪坡。如果不注意会觉得那是一个覆了雪的土包。但定睛细瞧,则发现那是一个周围被铺上了雪的矮小雪屋,其中有两个罗刹,透过开口向外探查,同时可以长时间隐藏。

    “你叫停下来的时候我就闻到他们的臭味儿了。”杨宝瓶说,“他们的味道、他们筑的这种雪屋——你可以用神通知道他们在哪个方向,但得靠对北原的了解知道他们在哪。”

    李伯辰点点头:“你们的鼻子比我们的灵。”

    杨宝瓶很满意他的反应:“我们从两边绕过去。他们有一种铁哨,声音很大,别叫他们吹响。”

    她刚要起身,换做李伯辰将她按下:“这两个是明哨,我说的是暗哨。”他指向雪屋之后二十步远的一处地面:“暗哨在那里。”

    杨宝瓶看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微微皱眉:“你确定?”

    李伯辰笑了一下:“在这等我。现在你是我的哨兵了。”

    他抽出魔刀,心意一动,阴兵扑向那三个敌人。

    雪屋中的两个罗刹原本在一边啃肉干一边讨论要是生一堆火,会不会被营主发现。被发现之后,又会不会被斩了做肉食。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不约而同地觉得身上一寒,好像雪屋被风掀走,又身处室外了。随后便觉寒潮一波接一波地在身上来来去去,两三次呼吸的功夫就头晕脑胀四肢发麻,好像全身的力气都在消失——这实际上是两个阴兵正在他们的身体中钻来钻去的效果。甚至用不着施展术法,仅凭龙虎境所拥有的灵力,就能轻易叫人神志不清。

    隐藏在地坑中做暗哨的罗刹有着同样的遭遇,因而没有注意到隐藏在狂风中的脚步声。

    李伯辰一刀刺向地面又拔出来,雪面上开出一点红花,在风中迅速消失。

    他转脸看向杨宝瓶,后者对他竖起大拇指。

    他又执刀走向雪屋,直接扑了进去。两次呼吸之后他站起身向杨宝瓶招招手,女战士伏低身子跑过来,发现两个罗刹都被单刀穿透胸甲而死。切口平滑,仿佛在那一瞬间铁铠变成雪做的了。

    这是一把好刀。杨宝瓶看向李伯辰手中的魔刀,在心里想。

    李伯辰笑了笑:“其实我还有不少好家伙,可以用来和你们换吃的。”

    又说:“现在咱们对彼此有了初步了解,但我觉得还应该了解更多——还有五个暗哨,你在这里等我。”

    没等杨宝瓶表示同意或者反对,他就又走进风雪中。

    两刻钟之后,剩下的五个哨位也被清除,余下的罗刹女战士再向前半里地,已经能看到那支罗刹残兵的营帐。

    她们之前在后方,没有看到自己做的事。因此李伯辰决定再给这些女战士留下一些深刻印象。

    “我去把人引开一些,你们等我的哨声。”李伯辰摊开手掌,露出从罗刹那里缴获来的铁哨看杨宝瓶,“我的哨声一响,你们就冲营。”

    没人说话,杨宝瓶也略有些犹豫。即便是她也不想一个人去招惹两百多人的大营,但她明白李伯辰想证明什么。实际上她自己对这个男人也越来越有兴趣,因此想知道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于是她说:“你已经证明了自己。我可以答应带上你和五十个人,你还要冒险吗?”

    李伯辰摇摇头:“我的那些人,一个也不能少。我不能再丢下他们了。”

    杨宝瓶说:“好,你去吧。”

    两个罗刹士兵走出营地之外准备装一些雪,再烧成热水供给营主,忽然看到一个穿黑甲的同伴从风雪中走了出来,并认为该是哨兵。于是其中一个往桶中铲雪,另一个在犹豫要不要往桶中撒尿——因为天实在有些冷。他犹豫一会儿之后,转脸往营中看——用便携的木栅栏草草建成的营门口,四个守卫也在往这边看,于是他决定放弃。

    他又转脸去看那个走回来的哨兵,意识到有点不对劲——这人的头盔样子有些怪。他和同伴距此人大概还有两步,他张口要说话。

    李伯辰抬起右手虚握,夺江海忽然出现,一下子将两个罗刹穿成一串。他大步走过去、长槊消失,扶住第一个罗刹,将第二个踹到一边。

    这时守卫营门的四个罗刹注意到这边的事,发出一阵哄笑声,认为两人在打架。李伯辰扶着身前的尸体又走出三步时,两个守卫走出来,不知道是打算制止这场殴斗还是要凑个热闹。双方相距两步远时,李伯辰将尸体抛开,两个守卫发了一会愣,不知道这个哨兵是怎么回事。

    这一下要了他们的命。一个被割喉,另一个抬手拔刀,但胳膊刚一动就失去知觉,再看的时候已落在地上。他转身要跑,李伯辰一刀斩掉他的一条腿将其踹到一边,继续向营门走去。

    营门口的两个罗刹终于意识到这是敌袭。一个手忙脚乱地拔出背后大刀冲出来,另一个撒腿就往营内跑,但刚跑出两步远,一杆大槊透胸而过,将其钉在地上。这时高举大刀的罗刹正冲到他面前,忽觉身上一阵恶寒,猛地一晕。

    李伯辰一刀斩下他的脑袋并让过喷血的尸体,在营门前绕了一个来回,又走到那个断手断脚的罗刹身边。

    罗刹这时候惨叫起来。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恐惧,声音不大。李伯辰就在他左臂上也来了一刀,声音立即变得穿云裂帛。

    大概过了好几分钟,才有另一拨、十四个罗刹赶过来。李伯辰当着他们的面斩下那个惨叫的罗刹的脑袋、张开双手,一边微笑一边慢慢退入风雪中。这拨罗刹被激怒,一个人回去报信,余下的也追入风雪中。

    一刻钟之后,才有一个百夫长带队来这里查探情况。没等问明白发生了什么,李伯辰在风雪中再次出现,远远抛过来一串东西。百夫长一看,是十一个被系在一起的头颅。但他没有像之前的那些罗刹一样立即做出反应,而是停下脚步,皱眉思索。

    于是李伯辰又走近了些,百夫长发现他身后还拖着另外两个昏过去的罗刹。他停下脚步、俯身将两者靠在一起,当着百夫长的面一刀斩下了两颗脑袋,再慢慢向后退去。

    百夫长终于也被激怒了。他发出怒吼,先一刀砍掉身边亲兵的头颅,再呼喝着发出命令,引百余人紧随而去。



    “你说得对。”百副何金银对杨宝瓶说,“幸好我们昨晚没有动手,不然会是两败俱伤。”

    杨宝瓶白了她一眼:“我说了别起这种心思,你到底怎么了?”

    百副道:“之前我们不是没吃的嘛。”

    杨宝瓶摇头:“他们和罗刹不一样——别说了,他把人引走了。”

    百副看向罗刹营地——一个怒气冲冲的百夫长带着百余人冲进风雪中,就连营帐都被搞得乱七八糟。

    所有人都知道机会来了。因为在百多人离开之后,这支军队的营主气急败坏跑出来大声喝问是怎么回事,但一时间没人答得清。于是营主一怒之下又砍了两颗脑袋,余下的罗刹赶紧四散奔逃以免成为下一个倒霉鬼。

    “刀枪出鞘。”杨宝瓶大声喝道,“杀光他们!”

    五十多个女战士跃出藏身处,成锥形阵向敌营冲去。她们一开始沉默着大步狂奔,直到二十多步远处的第一个罗刹发现她们才发出高亢的战吼并敲击兵甲,仿佛冲来的不是七十几人,而是一整支军队。罗刹士兵为这气势所夺,第一个反应是转身就跑。

    但罗刹营主正在气头上,愤怒的情绪压倒恐惧,急需一个途径发泄。因而他大吼一声,一把握住一个溃兵背上的长刀,抽出来的时候顺便在他脖子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他大叫着下达命令,但除了身边的几个之外无人理睬,于是自己向着女战士展开反冲锋。

    杨宝瓶在距他十来步远处出手,一道电光轰在营主头顶,叫他脚步踉跄、双眼失神,高举的大刀一时间没法砍下来。杨宝瓶趁机跃至他身前,弯刀从脖颈处的甲缝里切入。但营主猛一歪头,刀尖只击在头盔上——杨宝瓶立即收刀并越过他,寻找下一个目标。

    营主愤怒地转身寻找对手,这时百副手中的铁枪刺进他的一个膝弯,另一个士兵的长刀捅进他的另一个膝弯。罗刹营主转身挥舞大刀打算杀死偷袭者,但从他身边的越过的第三个女战士舞起狼牙棒,在他头盔上结结实实地来了一下。

    就这样,冲锋阵杀入营中,罗刹营主躺在地上,唯一的战绩就是用自己的血弄脏了好几把刀。

    这是一场摧枯拉朽的突袭战,混乱的罗刹在第一个照面就被放倒了十几人。余下的,有的试着与她们缠斗,有的往营外跑去。突入营中的女战士立即变成两拨,将罗刹往两个方向赶,又杀死十几个人。这时幸存的另一个罗刹百夫长终于记起上一次的教训,在带人逃出营地之后意识到其实现在也还是他们的人数略占优势,于是收拢溃兵打算来一次反冲锋。但埋伏在营地两侧的另外两个十人队从后方杀了过来,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士气立即像上一次那样溃散,两拨罗刹在两个方向被包围,迅速死伤殆尽。

    一切发生在两刻钟之内。浑身是红色冰碴的杨宝瓶掀开面甲吐出一口雾气,统计了伤亡——死去五人,重伤两人。

    百副检视罗刹营地之后大喜过望:“能有几百斤肉干,还有这些罗刹,这下子不愁了。”

    杨宝瓶哈哈大笑:“好,留一队人守在这儿,剩下的跟我去找另外一半!”

    五十多人立即循着李伯辰之前离去的方向追赶,途中仍旧保持阵型。杨宝瓶原本认为那一百多罗刹会在战斗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出现——因为李伯辰一个人将他们引开,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被杀死,另一种是罗刹追出一段路之后意识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立即返回营地。

    但像现在这样,超过两刻钟的功夫仍没有人回来就很奇怪了。

    “希望他还活着。这人挺不错,可以做你的良配。”得到食物之后,百副何金银对这些李国人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好了起来。

    杨宝瓶在奔跑中哼了一声:“我昨晚去找过他了。结果他不高兴。”

    何金银吃了一惊:“啊?为什么?”

    但杨宝瓶没答话,因为她们看到了一具罗刹的尸体。躺在雪地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雪,胸甲被切开一半,正是李伯辰用锋利无比的魔刀造成的切口。她们打算根据这尸体确定方向,但再走出四五,发现根本用不着——一具又一具尸体躺在地上,连成一条血路。

    “真是把好刀。”何金银说。

    “希望还不晚。”杨宝瓶说。

    尸体越来越多,一刻钟之后,她们发现了四十五具。起先的罗刹的死法基本都是被一刀斩破铠甲而死,渐渐的变成两到三刀,随后刀口开始出现在脖颈、面部,似乎说明用刀的人开始节省力气了。不过,一路上都只有大队罗刹追赶的足迹,却没有明显的战斗痕迹,好像是李伯辰藏在暗处,一个一个杀掉的。

    这个发现叫所有人都有点吃惊,杨宝瓶和何金银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忍不住想如果这样一个人现在埋伏她们,会是怎么样的局面。

    走出超过两里远、见到的尸体多达八十多具的时候,每个人都开始希望李伯辰不要死——因为人人都知道,这样近乎以一当百的战士有多么难得。如果能成为盟友或是同伴,那他的价值就不是能以食物来衡量的。

    最终她们看到了李伯辰本人。

    在一座小山丘旁边,二十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红雪地上。身上覆着一层红色冰壳的李伯辰靠着一块石头,一边慢慢地吃从罗刹身上搜出来的肉干,一边向她们摆摆手。

    “你们来得有点慢。”他笑着说,“所以我只好把他们全杀了。”

    杨宝瓶快步走过去向他伸出手,没问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李伯辰握住她的手站了起来,身上的冰碴哗啦啦碎落一地。他身上没有多少伤痕,坚固的甲胄几乎抵挡了所有伤害。

    “你想带多少人都可以。”杨宝瓶大声说,“现在我们是伙伴了,只要还在北原上,我们就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