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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掠军派遣的使者都带了礼物。是各自几十具先被雷电烧焦,而后被刀枪戳刺的罗刹尸体。

    依照罗刹的风俗习惯来说,去往敌营的使者十个有七个要被杀掉。但这一回五部的态度尽管并不算友好,却没人杀死奔掠军的使者。冰血石家族的将军甚至斩杀了黑叶堡之前派去的使者,作为回礼送了回来。

    李伯辰详细讯问了那位将军所言所行,认为他极有可能也是一个灵主。再结合从杨宝瓶口中所得知的魔境风俗人情,他意识到在这片常年被冰封的土地上,灵主的数量似乎极多。不知这是否与信奉魔神者往往残暴邪恶有关。

    现在他知道,昨夜那一战的目的已达成。观战的罗刹家族意识到了黑叶堡与奔掠军究竟谁更强大。虽然却那骨在请求援兵时曾说这支由人类所组成的军队一旦站稳脚跟就会席卷整个白祖原,但罗刹的传统向来是“先做好眼前事,然后才展望未来”。因此,没人真打算与他们联手抗敌了。

    李伯辰知道时机已到,于是告诉徐城,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而却那骨在回到堡中之后立即怒气冲冲地宣布召开会议,声称要商量下一步的进军计划,发誓要把那些人类赶出白祖原,一雪前耻。

    但在大厅的门被关闭之后没过多久,人们就听见其中其中传来嘶吼声、打斗声。等门再被打开的时候,参与会议的几个黑叶家族的重要首领都已经被族长杀死了。

    这种事在罗刹之中并不陌生,于是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要发生什么了——族长认为不可能再打败城外的敌军,于是决定焚城。届时黑叶堡将会被烧成一片废墟,人也会在焚城之后被统统杀死。若非如此,一旦堡垒被别的家族所夺,他们也一样会死,但会作为肉食而死、更加悲惨。

    于是,堡内的老弱妇孺开始等待灾难降临的那一天。

    不过他们只猜对了一半。却那骨的确想要杀死堡内相当一部分人,然而不是为了不留任何肉食给敌军,而是为了取悦他所供奉的秘灵白石真君。在回到黑叶堡之后、召开会议之前,白石真君极为罕见地直接与其沟通,告诉他那支人类军队的主帅也是一个灵主。如果想要取得胜利,真君必须打败那个主帅所供奉的秘灵,为此需要大量的祭祀。

    却那骨因此孤注一掷,先杀死所有可能反对他的人,然后下达命令:魔君需要一场血祭来拯救黑叶堡,堡内要有两百个献祭者,全凭自愿。一日之后如果没有自愿者,他就要亲自挑选。

    这么一来,大家伙反而都松了一口气。挑选两百个自愿者其实一点都不难,虽然人人都不想自愿,可人人也都希望别人自愿。于是互帮互助的行动就这么开始了。在当天上午的时候,堡内的街巷里就出现了几十个躺在地上的自愿者。

    就是在此时,露日若雅对跃跃欲试的力克希说:“你不是想杀你的族长父亲吗?现在就是个好机会。”

    力克希正在磨刀。他皱起眉道:“干嘛要现在杀他?你没听说吗?咱们需要两百个祭品——我得去忙祭品的事儿。”

    诺雅低声说:“你知道他回来之后曾经让我叫你也去议事厅吗?但我说我很难再找到像你一样好的侍卫,他才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

    力克希停止磨刀,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你觉得我是个挺好的侍卫?可我没干什么。我只不过每天跟着你走来走去而已——你什么时候挖你的另一只眼睛?”

    “这不是侍卫的事。”诺雅耐心地说,“而是要是之前你去了议事厅,你也会死。你是族长的大儿子,他现在失去一条手臂,失去那么多战士——如果你是一个想要代替他的人,你会怎么做?你会趁这样的机会杀死他。他害怕这一点,才会先动手。可是力克希,你想一想,你会害怕一头肿头兽吗?”

    力克希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干嘛害怕那东西?”

    诺雅说:“是啊。因为肿头兽不能伤害你。但你会害怕白祖原的狰吗?”

    力克希咧了下嘴:“没人不怕它。”

    “那么现在你懂了吗?”诺雅问。

    力克希皱眉又想了一会儿,将眉毛竖了起来:“我是族长父亲的狰!”

    “但你自己没法做这只狰。被却那骨杀死的人都有家人,他们会想报仇。而你是族长的儿子,取而代之名正言顺。你该找到那些人,联合起来才能杀死你的族长父亲。”

    力克希叹了口气:“你也是灵主,对不对?父亲也是灵主,所以才懂那么多难理解的事。不如现在我不做你的侍卫,你来做我的传火者——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诺雅笑着说:“这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结果事情出乎意料的简单——却那骨没想过他的儿子会敢于在这种时候向他宣战,在当天下午就被杀死了。这是因为在“献祭”开始之后,他所供奉的白石真君立即抛弃了他。失去灵主之力与一条手臂的却那骨失去了力量,而议事厅的那场杀戮与儿子的反抗则叫他失去了权威。没有了这两样东西的罗刹族长,即便已是龙虎之境也没法在黑叶堡中生存下来,从脑袋被砍下到被剁成肉块,只用了一刻钟功夫。

    随后整个黑叶堡的罗刹都开始相互残杀,几乎没人关心外面的事了。

    诺雅打开城门,奔掠军迅速入城,罗刹们没机会再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或焚城——他们在同类相残的时候十分起劲,可遇到真正的敌人却变得十分胆怯。只在正门内的大广场上稍一接触,立即溃散。到了日落十分,黑叶堡成为数百年来白祖原上唯一一座被敌人夺下之后,仍完好无损的堡垒。

    不过,入城之后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黑叶堡虽是以石头和钢铁筑成的,对于李伯辰而言却是一滩烂泥。他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处置多达六百多人的俘虏。



    这六百多俘虏主要是妇女和孩童,老人极少。所谓孩童,最大的不过八九岁,因为再大一些基本就可以上战场了。而妇女的人数不多,约有百人左右,也都不是健妇而多有伤病。因为倘若是前者,也可以上战场了。

    杨宝瓶的建议是统统杀光。她说整个奔掠军中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罗刹的习性,这六百罗刹与人与混血的风俗习惯都不同,要么就花费数年的时间与许多食物供养他们看不能将其同化,要么就速杀之以除后患。

    李伯辰想了一整天,觉得杨宝瓶说得有道理。他们也只有数百人而已,万一这些俘虏生事,外敌来攻,后果不堪设想。但就在要下令的时候,他感觉曜侯微微发热,知道是徐城有话要说。一时间,他忽然觉得有点儿自得——徐城是自己的阴兵,很喜欢出谋划策,说的话也常常能派上用场。他背后那风雪剑神是一个强大的秘灵,而今暂且成为了自己的盟友。杨宝瓶是北原的混血,现在成为自己的客将了,而戈玄白这些六国人对自己的忠诚更是毋庸置疑。

    在孟家屯的时候,他想要的就是今天的局面而未成,没想到穷途末路之后,果然柳暗花明。从前总说什么天下、基业,知道今天得了黑叶堡,终于算气候初成吧。这些虽有很多是因为运气好,可从古至今哪个成大事者的运气不好呢?

    然而他也知道如今这气象看着好,其实也很脆弱,要是自己一连做出几个错误决定,或许又会像在孟家屯一样一无所有。因此他心念一动,将徐城召了出来。如今他也用得上“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句话了,他也得听听徐城的意见。

    徐城现身之后道:“我觉得用不着杀。”

    他又往屋外指了指:“你之前也担心咱们那些兵不肯跟你往北边来,结果呢,没一个人反对。绝大多数都同意很正常,但‘没一个反对’就不对劲了。为什么呢?因为你在江边召出灵神化身,他们知道你要么是灵主,要么是有气运在身的李国王室。因为这一层,才没人有意见——你做气运传人做惯了,该已经忘了这世上的人对灵神有多么敬畏了。露日若雅——她可是个连为什么要为别人抚养孤儿都理解不了的罗刹,可因为对清消魔君起了誓,一样帮咱们混进罗刹大营,这还是因为对灵神的敬畏。既然这露日若雅已经为我们所用,干嘛不让她以传火者的身份统领那些罗刹呢?她还可以对他们说,其实你是什么什么魔神之类——我觉得你的那位帝君不会介意的。”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你发现没有,诺雅变得聪明了。剑神说,这很可能意味着因为她和你之间的缘果牵涉过深、而你的身份又很特殊,令她被魔神抛弃了。要真是这样,她要成了你那北辰的信徒,不就更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你甚至可以叫这些罗刹也都开始供奉北辰!”

    他说的也有道理。李伯辰曾说希望有一天各族能融洽相处,但他从前觉得这仅仅是一个美好愿望,至少在一两代人的时间里,还看不到这样的苗头。但诺雅的转变令他意识到自己来处那世界的经历既能提供许多有益的帮助,也会拘囿他的思维——在他那里,人们不像在这里一样笃信灵神,甚至以其意志为自己的最高的意志。

    于是他道:“让我再想想。”

    然后李伯辰站起身走出屋子。

    黑叶堡的形制与六国建筑完全不同,其实更类似他来处的“城堡”。建筑主体高达六层,缺乏统一的规划设计,看样子应该是先有那么四五间房子做基础,随后人越来越多,建的房子也就越来越多,同时建起城墙。等房子多到墙内容不下了,就沿着山坡向上发展,再一层叠一层,乃至如今这样模样——走在其中到处都是石廊,内部结构极为复杂。而在外面、在远处看,整个黑叶堡则因为这种复杂结构而展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宏伟精致。

    李伯辰正是因为知道这样的布局,才尽量避免强攻。要是在如此复杂曲折的通道里展开巷战,即便是混血也得伤亡大半。从这个角度看,诺雅更是立下大功,他得和她好好谈谈。

    诺雅的屋子在黑叶堡最上层的西边,他慢慢穿过时而狭窄、时而宽阔的走廊。狭窄处都比较干净,宽阔处则满是尚未被清理干净的血迹,甚至还有肉块和残肢,叫人以为自己身处屠宰场。

    等到了诺雅的屋门口时,发现屋门是半掩着的,里面有低低的说话声。他向里面一看,发现还有其他人——前族长的儿子力克希,黑叶家族的唯一一个幸存者。力克希的身边另有七个罗刹,看起来像是他的护卫或者同伴,皆是男子。

    李伯辰知道黑叶堡里的成年男性罗刹几乎都战死了,这些还活着的,要么是之前凑巧有伤在身不能出战,要么就是堡中负责管理某项重要事务的人,所以实在走不开。现在在战争刚刚结束之后,一群人却聚集在同为罗刹的诺雅的屋子里,这叫他心里微微一跳。略一犹豫,侧身在门旁静听。

    他如今的罗刹语大有长进,原想要是实在听不明白就把徐城召出来,但实际上却都听懂了——诺雅正说:“……没错,正是我打开的城门,我这么干不但背叛了黑叶堡,还背叛了魔君。”

    她说到此处,李伯辰听见屋子里的几个罗刹发出一阵喘气声,似乎对她敢公开谈论这件事感到既困惑又不安。

    诺雅又说:“可我现在还是好好的,魔君并没有把我怎么样。像我一样的可不少——难道你们没看到那些混血吗?你们总听说过李都城吧?李都城里就是人和罗刹生活在一起,那里的罗刹全都背叛了魔君,可是几十年来不但好好的,现在还打到这里来了——”

    “背叛魔君会惹得魔神发怒!”力克希忽然说,声音里仍然充满疑惑和恐惧,“会……会……”

    诺雅笑了一下:“会怎么样?说不出来吧?因为这么多年我们没想过这件事,可现在你们看到会怎么样了——忠于魔君的黑叶堡被攻陷,你们都成了囚犯。要是你们不听我的话,就连你们也要变成他们的肉食!”

    李伯辰越听越觉得惊讶。现在这个诺雅和初遇时的那个女罗刹简直是两个人——她变得更像人了,而且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效忠自己这个北辰,因而摆脱了清消魔君的控制么?但如果屋子里的那些罗刹和当初的诺雅一样,她的这些话可未必管用。

    果然,力克希仍道:“可背叛魔君会惹得魔神发怒!”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就连一个人都很难被另一个人说服,何况是畏惧魔君的罗刹呢?屋子里这些罗刹算是黑叶堡中相对聪明一些、相对惜命一些的了吧。连他们都是这样的反应,堡中另外那些该更难被说服了。

    他正觉得自己已慢慢有了决断,又听诺雅道:“好吧,那我们可以换一个办法,一样能叫你们不做肉食。”

    她顿了顿,缓缓说:“你们不想背叛魔神,总可以对那个李伯辰效忠吧?就像对从前的族长那样。你们可以当着他的面对清消魔君起誓——要是他能饶你们的命,你们以后就只听他的命令,为他做事。这样子,魔神总不会发怒吧?”

    隔了一会儿,力克希说:“那我没法吃掉你的眼睛了。你成了他们的传火者,你不会挖掉另一只眼睛了。”

    诺雅说:“因为吃掉传火者的眼睛能得到他的智慧?力克希,你会得到智慧的——只要你们按我说的做。”

    屋子里又沉默片刻,罗刹们以低沉的声音迅速交谈。他们的语速很快,还有些别的口音,因此李伯辰没能完全听懂,但意识到他们是在讨论这种办法算不算背叛了魔君。最终力克希开口道:“好吧,叫那个人做我们的新族长,可能不能不要对魔君发誓?那样往后我怎么杀死他自己做族长?”

    他说了这话,屋中另外几个罗刹连连称是。李伯辰对此并不意外,许多兽群中的规矩是,当首领年老体衰时自有强者取而代之,罗刹族群中应该也是同样的规则。不过,只要这些罗刹能对自己起誓就好——如果诺雅真是因为同自己缔结誓约而成为北辰信徒,那这些罗刹该也一样。

    于是他微微一笑,在诺雅开口之前大步走入屋中以罗刹语道:“那就按你们的规矩来。对我效忠,然后在你觉得可以挑战我的时候试着来杀我——可依照你们的规矩,在挑战我之前,是否应该对我绝无二心?”

    屋中的罗刹没料到李伯辰会忽然走进来,一时间都有些发呆,面面相觑。隔了两息的功夫,几人忽然目露凶光,似乎觉得现在是一个将他杀死的绝好时机,忽然向他猛扑过来。

    李伯辰早防着此事,因而立即往后退了一步站到门外。黑叶堡的门都很窄,可能是为了好防守,也为了保暖。他这么一退,屋中几个罗刹就只能一个一个上前。力克希先扑到,看起来气势汹汹,但全无章法,仅凭蛮力而已。李伯辰运足力气,抬脚就踹在他心口。他数月前被灵神之力淬炼肉身,又是龙虎巅峰之境,这一脚的力道远比寻常罗刹的力气还要大。力克希被他踹得急促地啊了一声,几乎是倒飞回去,一下砸倒两个。

    后面几个罗刹呆了一呆,似乎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不停住脚步,但身子比他们的念头更快,也冲上前来了。李伯辰上前一步,一侧身欺进一个罗刹怀中将他撞飞,再一转身给了另一个罗刹一脚,这两人亦被击退三四步,将余下的都撞倒了。

    他这三招看起来潇洒自如,待转身又在门口站定之后,微微一笑:“看起来你们现在还不行。”



    要在从前,能在力量上压制罗刹,李伯辰必然会觉得心中甚为得意。但在堑江江畔一役之后他的身心都被灵神之力所影响,整个人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因此眼下这微笑不是因为得意,而是故意为之,乃是想以此种方式叫这些罗刹觉得自己这新任的堡主既有神威又有仁心,该是个值得效忠追随之人。

    但这么一笑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被打倒的罗刹没料到他这个人有这样的本领,原本都有些惶恐畏惧,但一瞧见他脸上的笑,神情就又变得凶狠起来了。

    我又忘了人和受到魔神影响的罗刹终究有差别。李伯辰心想,要是大多数的人见到自己的模样,纵使心里不服气,也总会有点别的念头。可这些罗刹一见自己这笑,只怕想的不是自己有“仁心”,而是觉得软弱可欺吧?

    果然,罗刹们立即从地上跳起来,像完全忘了刚才的教训,又向他猛扑过来。诺雅之前的性情虽也不像人,但身为罗刹大贵族中的一员至少学习过许多六国的事,做事说话还叫人稍可理解。但眼前这几个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头脑聪明些的异类妖兽了,全然不晓得什么叫做教训。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斜跨出一步,欺近当先一个罗刹的身侧,双手抓住他的脑袋,猛地发力。要是人,这一下就把他的脖子扭断了。可这罗刹的脖子却像是铁铸的,竟只被他扭偏,没听到预料中骨骼碎裂的脆响。他干脆借力将他的脑袋猛地往墙上撞去,只听嗵的一声,罗刹被撞懵了,身子软了不少。李伯辰双手再一使力,终于如愿听着咔嚓一声。

    这罗刹倒了下去,后面几个一下子止步。但力克希比较倒霉,已在他身边。李伯辰转身就是一记肘击,将他的脑袋也轰到墙上。这一下他倒是略收了力,但亦是咔嚓一声——将力克希的左角在墙上撞断了。

    他再做出凶狠的模样,伸手按住刀柄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起来像是在考虑要不要拔刀。这一回罗刹们脸上终于没了疑惑或者犹豫的神情,而完全变成畏惧。力克希捂着脑袋跪下来,结结巴巴地说:“效忠!我效忠你!我对……以我的堡主父亲发誓!”

    李伯辰冷笑一声:“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堡主父亲已经死了。”

    “那就对白祖原上的狰发誓!”力克希赶紧说,“不然叫狰吃了我!”

    他身后几个罗刹有样学样,赶紧跪下把话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遍。

    诺雅点了点头说:“狰是很可怕的东西,以妖兽和罗刹为食。据说被它吃了,阴灵会留在它的肚子里。”

    李伯辰这才收敛神色,微微点头道:“好,那我不杀你们。”

    又看着诺雅道:“现在她是我们的传火者——但我不会叫她挖出另一只眼。以后你们这些罗刹有事都找她,见她就像见我一样。”

    力克希说:“这也不错,反正之前我就是跟着她的。”

    李伯辰将房门让开站到一边,力克希还是看着他。他只好沉声道:“你们出去吧,把这件事情告诉堡里剩下的罗刹,叫他们全部发同样的誓。有些从前的规矩要改一改,之后我会叫她对你们说。”

    力克希说:“我知道,就是不能吃你们,还要和你们吃一样的熟食——传火者刚才已经对我们说过。那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做鹿肉?”

    这话差点儿把李伯辰问得愣住,一时间不晓得该用什么样的词儿来形容罗刹的这种性格。在他看起来这些罗刹更像是一直没有长大的小孩子——小孩子似乎都没什么心眼儿,可天然有一种非理性的残忍。很小的时候或许是对昆虫如此,要心性一直停留在那个阶段,长大之后大概就是现在的罗刹,那种残忍也随之变得更加可怕。

    他自然也不能当真向力克希解释自己身为一军之主不可能真给他们煮鹿肉吃的,就板起脸道:“出去!”

    几个罗刹似乎没搞明白他为什么又要发怒,赶紧溜走。

    待他们走后,李伯辰才将门关上。这屋子不大,墙壁很厚。外面是冰天雪地的天气,屋子里却并不怎么冷,连呵气都没有白雾。其实不止这间屋子,就是整个黑叶堡中都相对于外面而言都称得上温暖。李伯辰穿着棉衬、皮铠、铁甲,甚至觉得身上微微冒汗。

    他走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扯了扯领口说道:“这里为什么这么热?”

    现在的诺雅穿着一身厚袍,走到他面前倚着窗台站着,指了指自己,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因为我,我是传火者。听说你们那边有牧人追水草而居,我们罗刹则是逐火而居。强大的家族可以烧山为火,白祖原上的这些小家族则要找到地下的热源。这座城堡下面有一整条火石脉,传火者就是将火石脉驯服的人。”

    这件事李伯辰上个月听杨宝瓶说过,一直很好奇。但更叫他好奇的是诺雅现在的样子。除去白发红眼头生双角之外,她简直和人没什么区别了,而这些改变都发生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忍不住道:“你现在看起来很不同。每一次见到你,你都和上一次不同”

    诺雅想了想说:“其实,你是一个灵主,对不对?”

    这应该是她所能想到的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了。李伯辰面露微笑道:“你想说因为之前你要帮助我的那个誓言,叫你摆脱了魔神对你的控制?”

    诺雅似乎一时间没忍住,不能再像刚才那样表现得平静从容。她瞪大眼睛说:“原来是真的吗!?”

    “建议你不要多想。”李伯辰高深莫测地说,“灵神之事不该由生界人来妄加揣测,但既然因为一个誓言你就能摆脱灵神的掌控,就说明我的那位灵神同样极其强大,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诺雅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好吧……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李伯辰道:“请你帮我管好那些罗刹。你得叫他们明白他们现在没有被杀死的唯一理由就是我想试试看摆脱魔神掌控的罗刹究竟能不能和人和平相处,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一段时间里我能接受他们暂不为我忠心效力,但绝不能允许他们制造出大麻烦。”

    诺雅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你会想要人和罗刹和平相处,可好像其实又已经能理解一点点了,真奇怪。不过我既然是你的传火者,就按你说的做吧。我有办法叫他们听话。”

    和诺雅一起离开她的房间之后,李伯辰决定处理第二个大问题。

    黑叶堡里的房屋已将城墙之内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可仍旧是有一片很大的广场的——堡内上层贵族的居所是依山叠起来的壮观高层群,山下的部分则是大片的石质平顶房屋。据诺雅说,这广场先于房屋而存在——在人口越来越多之后,底层的罗刹将石质广场底下挖空作为他们的居所,大概能容纳千人居住。

    可以想象,这样的居所内部是真真正正的暗无天日的。罗刹们同样以石材在广场之下建造了墙壁,分隔出许多大小不等的房屋,其中还有曲折的通道。因整个堡内都比外部温暖,因此他们又利用温度不同而产生的空气对流巧妙地建造了许多气道,以保证这片区域的空气可供人呼吸、生存。

    李伯辰在南边那个地堡中驻扎的时候就好奇过那样的一个地堡是如何做到能叫人不觉得空气憋闷的,看起来也用到了类似的建造技术,只是不知道是罗刹跟人学的,还是人跟罗刹学的。

    现在杨宝瓶正带人在这片广场之上整理、清点辎重。她是李都城大家族的子女,该从小就学习过如何管人。在风雪中不停歇地高声发出一连串命令,将手底下的兵支使得团团转,就连戈玄白和他手下的士兵都得不得听她的令,但在一片繁忙当中却又很有条理。

    她看到李伯辰的时候抱怨起来:“这些罗刹脑子有他妈什么毛病?长得人高马大,可是屋门又矮又窄,好多东西搬不进来——我还得先叫人拆了外面的炮车才能进得来。眼看又要下大雪,拆也得拆三四天,外面那些罗刹有几部还没走,你说怎么办?”

    又看见诺雅,皱了一下眉再舒展开:“哦,是你啊。还记得吗?我抓过你,又把你放了。”

    诺雅说:“我记得。谢谢你。”

    杨宝瓶像见了鬼,惊讶地张了张嘴,又看李伯辰:“她真是罗刹?是我之前抓的那个?”

    这话似乎叫诺雅既得意又有点生气。于是她点了下头,对李伯辰说:“我要去做我的事了。”

    然后转身走开。杨宝瓶盯着她看,直到她被来来去去的人群挡住才说:“她现在就像是个人了——她去做什么事?”

    李伯辰道:“安抚那些罗刹,叫他们不要惹事。”

    杨宝瓶会意地点头:“对,等我们在这里安顿好再杀。不然这会儿乱七八糟,别惹出大麻烦。虽然是说老弱病残,可对你们人来说也有点儿难办。”

    李伯辰道:“我决定不杀他们了。我要他们向我效忠。”

    杨宝瓶瞪起眼睛说:“你疯了吧?他们可——”

    李伯辰笑了一下:“你听我说。把他们杀光不难,但白祖原还有别的家族。我们本来就是外来者,还与他们都不同,打这里的时候,即便他们是罗刹都带兵跑来助阵了,这对罗刹来说是很罕见的事吧?我要把剩下的都杀光,只怕他们真要同仇敌忾,我们再待在这里会很难。而且——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说过李都城最老的长老们也是和我一样的人,但你却是混血。你们当初也不和罗刹通婚了么?可见并非不能好好相处。”

    杨宝瓶摆了摆手,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但终究道:“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和罗刹相处的吗?最开始到了北原的北原军都是男人,和罗刹有血海深仇,可能娶罗刹女人做老婆吗?罗刹女人又会乐意和他们待在一起吗?一个罗刹女人杀普通的人类男人可是轻松得很!”

    “那他们……”李伯辰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时觉得难以接受,但想了想,对当时的北原军来说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道,“难道你们现在还这样?那你们是怎么在李都城立足的?周边的罗刹不会围攻你们么?”

    杨宝瓶凛然道:“所以我说要杀。如果周边没有罗刹,自然就不用担心这种事了。”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魔都的罗刹不知道有你们在吗?他们不会来管的吗?”

    杨宝瓶轻蔑地一笑:“罗刹的地盘比六国大,人心可没有六国齐。魔都周边可以有效统治,可极北的地方不全归罗刹的王管,而是归他分封的各个家族管。那时候,十几年过去李都城已经有两三千的精兵,不是那几个最大的家族来谁都吃不下我们。而那几个大家族也不会乐意牺牲几千兵马为他们的封臣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我们立足了。再往后,像我这样的已不算是人,罗刹也就很少再来寻死了。”

    李伯辰想了一会儿:“那你们最后,也要变成罗刹吧。”

    杨宝瓶又犹豫了一下,说:“你们和罗刹年年打仗,总会有些人被俘,所以我们也会补充一些人。到我们这一代,身上的罗刹血统的确要多些。所以我会帮你们——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一块可以自己立足的土地,还有你们的种。”

    其实李伯辰早想到了这件事。人和罗刹的混血看起来比人或罗刹都要强,不但有罗刹强悍的体质,还有人使用术法的能力。杨宝瓶和李都城扎根北原,这样做是为未来计,他自己虽然也羡慕这样的混血,可知道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绝等不到他这些士兵与这些混血所诞下的后代长大。



    所以他想要的是罗刹。如果摆脱魔神控制之后的罗刹都和像诺雅一样明事理,那收编他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自己想要一支强军,但这么几百人只会越来越少,唯一可用的兵源也只有罗刹了。至于日后当真回到了六国那边,这些罗刹能不能为人所接受,现在还暂且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

    于是他郑重地说:“站在李都城的角度,你说得有道理。但你知道我不会在这里长留,所以我要试试看能不能叫罗刹为我所用——这些人我还是不能杀,此乃千金买马骨。况且,你见过诺雅的样子了。人和罗刹不是没可能和平相处,只要叫他们改信,他们本质上好像也不是什么怪物。”

    杨宝瓶不说话了,只微皱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李伯辰以为她想以此表示抗议,但在他开口之前,杨宝瓶忽然说:“你是李国王族,是北辰传人,对不对?”

    李伯辰心中一惊,但不动声色道:“怎么说?”

    杨宝瓶道:“你的谈吐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和你的这些兵也不同,但和李都城的有几位长老类似,我之前觉得你一定是六国的贵族——虽然你的人遮遮掩掩,不过我偶尔听过戈玄白叫你君侯,看来你还是个大贵族。而且只有贵族才会因为什么事在那边待不下去,不得不往北跑。你想事情的时候,又喜欢谈大局谈抱负,这又和一般的贵族不同。你姓李,看起来又觉得自己一定能收服这些罗刹,甚至敢说叫他们改信……这么说,那天晚上在堑江江边有灵神显圣是真的了,他一定是因为你。所以,我说得对不对?”

    她果然是胆大心细,怪不得之前能带着这些混血在居无定所的情况下东奔西走,却没人有一句怨言。李伯辰微微一笑:“算是吧。”

    杨宝瓶似乎觉得这个回答有点怪,但没有深究。她道:“是你提议要来这儿的,打的几场仗也是你坐镇指挥,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吧。可既然已经拿下黑叶堡,那现在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她不会是想要在这种时候谈“借种”的事吧?之前已经对她说明白了的。李伯辰叹了口气道:“杨将军,我之前已经说过——”

    说到这才发现杨宝瓶神情严肃,不是像是在说自己想的那件事,甚至因为自己叹的这一声从脸上露出些疑色来,就知道自己想岔了。但话已出口,他只得接着说:“——我是不会在这里长留的,黑叶堡只做我屯兵练兵的地方。但要没你们帮忙,我们未必能走到这里,也未必能拿下这城。你要问我咱们如今是什么关系,那我觉得我们算是伙伴和盟友。等我们离开这儿,这里就是你的了。可你也是带兵的人,该知道军中最忌讳令出多门——所以如非生死攸关的问题,我希望平日里由我做决定。”

    他平时和人相处不会像如今这样强势,但现在他心中既大有抱负,在许多事情上就必须当仁不让。不过似乎因为杨宝瓶对他的身份有了某种揣测,倒觉得他说这话也算很正常。她笑了一下说:“你和李都城的长老们都一样,喜欢想大事做大事,麻烦事就要交给我们来——好吧,谁叫你的人多呢?”

    李伯辰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干脆。他本来还准备了些向灵神起誓之类的环节,以令她相信自己会将城堡留给她这事乃是真心实意。说实话,要是在六国,对面的是人,对于一片土地的未来归属这种问题至少也得来来回回地磨上数月甚至数年的功夫,期间更会有许多尔虞我诈,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很有些英雄相逢,一诺许轻然的豪气。

    杨宝瓶要是个男人,这会儿他就会深深地看着他,伸手重重地拍一下他的胳膊。但她是女子,李伯辰就只能道:“我绝不食言。”

    杨宝瓶笑着说:“你食言我也有办法对付你——那现在就有大事要你做个决定。我之前说的拆了攻城炮得花上两三天,可那些罗刹家族的兵又不走,怎么办?”

    李伯辰想了想,道:“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有种预感,要他们真不走,许多人可能就走不了了。”

    杨宝瓶皱了下眉:“你要出城迎战吗?”

    李伯辰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刚才说得对,许多事其实用不着我亲力亲为。”

    他朝天上指了一下:“也许别人会帮我们。”

    这是因为他的确产生了某种微妙预感。许多人也会有此类预感——觉得自己未来的人生必然一帆风顺、觉得正在做的某件事可能获得极大成功。但寻常人的此类预感是根据日常经验所做的感性推测,李伯辰的预感却不同。

    堑江一役之后,他与“北辰”本身的联系更加紧密,再回想从前的许多事,他意识到凡是自己所到的地方、所参与的事情,总是离不开杀与死这两个字。没有明确自己的身份之前,他认为自己常惹麻烦、有点儿倒霉。但现在他知道,这是因为他乃北辰,凡与他有牵扯的,都逃不掉这种命运。这或许便是不受控制的气运为之。

    譬如眼下,自己堡中这些兵不宜再战,可他偏又觉得外面那些罗刹将遭不测,该就是这种气运起了作用。说是预感,倒不如说是他这北辰暂且未能完全掌握的强大力量在起作用——就像那晚他曾引发山崩地火一样。

    杨宝瓶没弄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脸上犹有疑色。但就在此时一个传令兵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一拱手:“君侯,戈将军请你去城头,罗刹部有异动!”

    杨宝瓶脸上露出讶然之色,李伯辰心道,我这预感成真这么快么?

    等两人赶到城头,见戈玄白按刀站着。见了李伯辰就往远处一指:“一刻钟之前那边那部罗刹军有不少人从北边出了营,我以为是想来攻城,可看着却像是在逃命,我又以为是起了内供。但现在你看,完全不对劲。”



    李伯辰向那边看去。那一部罗刹军的大营扎在一片光秃秃的矮坡上,看营房的数量,军卒该有五六百。现在在大营之外,密密麻麻的黑点正在往土坡之后跑,看起来也有四五百,竟几乎是倾巢而出了。而戈玄白说得的确很对,他们跑的时候完全没有阵型,倒像是被什么猛兽惊得漫山遍野逃命的畜群。

    李伯辰转脸问杨宝瓶:“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才发现她脸色有异——那是一种混杂了惊讶、期待、兴奋的神色。李伯辰一愣,忽见她眼睛一亮,迅速抬手一指:“看那边!坡后面!大营边上!”

    李伯辰立即看过去,见到风雪中的一个黑影。这个黑影比奔跑的罗刹要大许多,照两者的比例来算,体型可能比浑甲兽还要稍大一些。但这东西奔跑的时候远比浑甲兽快、敏捷。它从大营里蹿出来直冲进人群,所过之处罗刹像被收割的麦子一样倒下,连抵抗的动作都没有,而且李伯辰甚至没看清它是怎么杀死他们的——它没在撞人,也没在咬人,而是在人群中灵活穿插,仿佛一个本领卓绝的杀手。

    李伯辰看得倒吸一口凉气——那些罗刹虽然不像魔军中的罗刹一样全身重甲,但至少是着了胸甲的。以他们的体质力量,在这东西面前却像是猛虎面前的羔羊……这是什么鬼东西?他觉得要是现在的自己遇着这东西,也未必会是对手!

    “我操,是狰……是狰!”杨宝瓶用梦游一样的声音说,又转身就想往城墙下跑。李伯辰一把拉住她:“什么东西?”

    杨宝瓶挣了一下才缓过神,但边说话边轻轻踮着脚,完全不像一个统兵的女战士,而像是一个极度兴奋的小女孩:“狰——吃妖兽的妖兽,妖兽好比你们那边的牛羊,狰就好比你们那边的老虎。好多人都知道狰,可见过的没几个,我一定要去看看,不然要他妈后悔一辈子的!”

    李伯辰手上加了把劲把她牢牢抓住:“你是要看还是要命?”

    “你不懂,你不懂!”杨宝瓶见一时走不掉,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影看,“我刚才跟你说北原军刚到这边的时候是杀出来的,可是怎么杀的?是有位长老弄了头幼狰——狰这东西凶得很,可崽子是认人的,我要是能弄个小崽子——你懂不懂?!”

    李伯辰想说不是很懂。但发现两人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那狰已经袭杀了几十个罗刹,可它好像一点都不累,仍在人群当中穿插。跑得较远的一些罗刹似乎被军官组织了起来,收拢近百人围成一个稀稀拉拉的圆阵,往另一处土丘上移动,看着想以此保命。

    不过此举好像弄巧成拙。狰发现那里人多,立即舍弃了那些逃命的转而直直地往圆阵的方向冲去,途中又放倒十几人。等它到了阵前却没有冲进去,而是来了个急转,像一道黑光一样绕着圆阵跑了一圈,阵外的罗刹几乎也立即被剥倒了一圈,连声惨叫声都没发出来。李伯辰估计它这么一绕,至少又杀了二三十个。余下的罗刹见这样死得更快,一哄而散。狰立即再次突入人群来回穿插,只三四息的功夫,再放倒五六十个。

    到这时候,这狰好像杀够了。它不再奔跑,而在土丘上来回踱步,时不时停下来嗅嗅那些躺在红雪中的尸体,偶尔会补上一爪子。于是李伯辰意识到这东西不仅仅是凶兽,还有极高的智慧。它来回踱了几圈之后停下来,慢慢仰起头,而后猛地发出一声嘶鸣。

    这声音像是三阶妖兽的那种羌号声,但更加清亮而富于穿透力,即便远在城头,都觉得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

    它似乎是在示威,又像是在宣示什么。那些活下来的罗刹当中的不少人被这声音震得摔倒在地,又立即爬起来头也不敢回地逃。就连城墙上的守军也骇得脸色发白,甚至有人忍不住倒退了几步。

    李伯辰脸色一沉,对杨宝瓶道:“你想去看它?那你先去把力克希带过来。”

    力克希很快来到城头,边走边问杨宝瓶:“狰?啊?真是狰?真的吗——啊,我看看……啊,那个东西就是吗!?”

    但到了李伯辰面前就规规矩矩地站下,不知是不是刚才在屋中实在被打怕了。李伯辰道:“你们从前没见过这东西?”

    “没有。”力克希摇头,“谁会住在有狰的地方?”

    李伯辰点点头:“好。你回去吧。”

    力克希有点发愣:“啊?”

    然后才不情不愿地走了——但走了几步,又偷偷绕到城墙另一边去抻着脖子往外看。

    “他们从前没见过这东西,那是怎么来的?”李伯辰对杨宝瓶说,“是路过,还是要在这待下来?”

    见那狰须臾之间袭杀百来罗刹,杨宝瓶略微冷静下来了。她皱眉说:“狰一般生活在更北边……是不是因为北边变冷了,它也南迁了?”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我们的确得盯着它。”

    杨宝瓶道:“啊?你也想要它的崽子?”

    李伯辰道:“不是崽子的问题,这东西太凶了。要它是过路,我们就不惹它。可要是想留下来,我就得杀了它。”

    “没所谓,可先得找着它的崽子再杀——所以我说要去看,看看是公是母嘛!”杨宝瓶又兴奋起来,“听说这东西鼻子灵,我去找点什么咱俩抹在身上……”

    李伯辰叹了口气,低声道:“当然不是现在,城里还有一堆事。而且你我出了城……你别忘了城里还有几百罗刹,外面也还有好几支罗刹军——我们刚刚说过,大事我来做主,现在这事也勉强能算是大事吧?”

    杨宝瓶往远处看了看。那狰在一声嘶吼之后又在土丘上踱了几步,忽然一跃而下,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远去了。她也只好叹了口气:“那要是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了,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去找的。”

    李伯辰只得道:“好,我答应你。”



    狰的到来是一件好坏参半的事,虽然将堡里的人惊吓得不轻,但也把城外几个罗刹家族的援军惊走了。接下来的四天时间里,李伯辰除去处理另一些杂事外,把大部分时间用来观察堡中那些罗刹的反应。

    余下的数百罗刹被关在广场之后的暗巷里,第一天时候很正常——他们已习惯了服从强大力量,因此没人对发誓效忠李伯辰这件事感到不满。他们像当初的诺雅一样,对清消魔君起了誓。等到第二天的时候,李伯辰发现他们出现一些异常。罗刹这种性情,该是一旦可以吃饱且没有生死忧患,就不大会担忧未来如何。可在这一天的时间里大部分罗刹的情绪都很不稳定,表现出了明显的恐惧感。

    一些人躲在黑暗中畏于同旁人接触,另一些似乎对于昨天的举动感到很后悔,开始向魔君祈祷,力克希甚至开始残杀同类向魔君献祭,一天之内就杀了三十个人,但李伯辰没有干预这一切。到第三天的时候,恐惧与不安更甚,就连力克希的凶性也被压倒,同样加入到祈祷的行列中。

    情况在第四天的时候忽然发生变化。在发现接连三天都没什么祸事降临、且身处温暖的地下、有充足饮食之后,罗刹们不那么害怕了。转变最快的还是力克希,他甚至会指着自己断掉的那支角说:“看,我这支角就是被堡主打断的,还有谁被堡主打断过角?”

    李伯辰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把这件事当成荣誉,还不理解为什么余下的罗刹也会同样想。因为那支断角,力克希迅速收拢人心,成为这些罗刹当之无愧的新头领。他那天在屋中曾说有机会就要杀死自己,可现在似乎将那话全忘了,开始时不时地宣讲现在的生活相比从前多么好——他觉得自己变得像传火者一样聪明了。

    “我猜是因为这支角断了,我脑袋里的什么东西才不被压着了,我的脑筋才变得更快了。”但他又凶狠地说,“可不许你们这样。因为我的这支角是被堡主亲手打断的。”

    李伯辰收回阴灵。他现在站在黑叶堡主楼的天台上,能俯瞰整个城堡。堡中的罗刹似乎已经不是麻烦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身为北辰的缘故。可这结果在令他感到松了口气之余,又感到某种莫名的恐惧。

    在这个角度看,下方有许多人、混血仍旧在忙碌,看起来像工蚁,这令他生出一种掌控感。然而不站得这样高、与那些“工蚁”交谈相处的时候,则知道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各有各的想法,与自己的差别并不大。可灵神的力量像降服罗刹一样降服了他们——六帝君虽然没有叫他们像罗刹一样愚昧偏执,却也在以另外一种方式施加强大的影响。

    这种影响可以叫罗刹变得类似野兽,也可以叫六国人千百年来不断在北方抛洒热血。然而就像他从前想的那样,这些牺牲也仅仅是为了贯彻神、魔的意志——在这个世界上,人或罗刹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么?即便是自己眼下所生出的这些念头……是来源于数年前刚来这个世界的李伯辰,还是现在这个已渐渐与北辰融为一体的李伯辰呢?

    身为一个掌控者,就连他自己都在被自己改变。会不会有人看此时的自己,就像自己看这些罗刹一样呢?

    李伯辰意识到他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件事诚然叫自己获得了不少优势,可也带来了许多烦恼。要是原来的那个李伯辰,绝不会在意“自己想法是否真是自己的想法”这种事吧。这些念头他没法对别人说……但其实也是有一个人的。在孟家屯时自己可以将心中一切都说给小蛮听,她永远认真而专注,能真正地理解自己。

    从分别到现在,已经过去六个月了。现在是八月,遥远的高国应该温暖而葱郁,她在做什么呢?再有四个月……

    他想到这里,在心里笑了一下。我这又是“优柔寡断”了吧?可只有她能理解我的优柔寡断。好吧,至少我现在还需要这种力量。我得先用这种力量做成我想做的事,然后我才有可能试着降服它或者干脆消灭它。只希望等我拥有那种能力的时候,我还没有改变太多。

    他想到这里,用手在冰凉的女墙上拍了拍,长出一口气。这时听着脚步声,转脸一看,着甲的杨宝瓶快步走了上来。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杨宝瓶说,“坏消息是,咱们死了三个人。两个我的人,一个你的人。好消息是,是狰干的——它还没走。”

    李伯辰暗暗皱了下眉。与罗刹相比杨宝瓶几乎就是个人。但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有时候她会说出刚才那样的话——似乎三条性命在那头狰的面前并不很值得珍惜。不过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这片土地,就必须要接受许多不同的价值观,因而只道:“你还要去看看它?”

    杨宝瓶瞪眼道:“你前几天答应我的!”

    李伯辰点头道:“只是说我们应该有备无患。那是母狰,带了个崽子。前两天的时候在北边那片小山里待着,昨天往西边去了,我还以为它们走了。现在看,它该是把那片小山当成了老巢,觉得周围的地方都是它的领地。”

    杨宝瓶已经习惯于他常常展示不为人知的本领,对他竟然知道这些事已经不感到奇怪了,只道:“那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去吧?这才是上午,还有一整天的功夫呢。”

    李伯辰略一犹豫,本想说再观察两天才好。这几天他向徐城问过这东西的习性,但就连风雪剑也对这东西不是很了解,只说数量不多,大多是雌雄在一起,偶尔会有群居的现象。智力很高,但寿命不算长太长,只能活上三四十年而已。

    可刚才心中所想的那些事情叫他觉得有点烦躁,而堡中已没有大麻烦,虽还有许多的琐事,但戈玄白于杨宝瓶的那个副手都处理得很好,并用不着他担心。于是他略一犹豫,道:“好。那就去会会它。”



    两人全副武装,步行出城。杨宝瓶虽是养气境,可天生体质比人要好,与他在雪原上奔行时并不落下风。他们两个全力奔跑时的速度虽比不上骏马全力冲刺,但胜在力长。半个时辰之后,黑叶堡已变成模模糊糊的一个黑点,两人身处一片广阔雪原之上,前面隐约可见一片笼在阴云与细雪中的矮山。

    “诺雅说那片山叫荒丘。”李伯辰边跑边道,“有两个罗刹家族就在那片荒丘之后几十里远,再往北就没有人烟了。”

    杨宝瓶道:“谁说的……嗯……咱们歇一歇吧,我有点累了。”

    看来李都城的确在更北边。她对自己几乎从不做隐瞒,但唯有李都城的位置这一点,口风极紧。来白祖原之前她似乎对这里也不熟悉,该说明李都城不是在黑叶堡的正北方。而她对罗刹王庭所在的红山原一带颇为了解,这么看的话,李都城当是在白祖原的东北方向。

    他想弄清楚李都城的位置不是纯粹的好奇,而也是为了有备无患。杨宝瓶多次提到“你们人”这样的词儿,该意味着李都城中的混血已不认为自己是人了。她叫杨宝瓶,她的副手叫吕金银,所率的士兵名字还有“下雪”、“风雪”、“金箭”、“瓷盘”之类。往好处想,可见他们对南方母国还有些向往和留恋,于是用这种名字寄情。可要是往坏处想,则意味着在李都城中该也不剩下多少李国的风俗文化了,他们想要起一个六国人的名字,却只懂得以景、物为名,也许再过上几代人,就连这些景、物的词汇本身,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到那时候只怕看人和看罗刹都会觉得没什么区别。

    这样的一个李都城,对于自己的黑叶堡来说会是敌是友?杨宝瓶的态度未必能代表李都城的态度,他不得不多做打算。

    他放缓速度,又和杨宝瓶说了几句话。她刚才说错了话,这会儿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等两人进了山口,她才像是把刚才的事情忘了,低声道:“没想到这片山还不小,那狰在哪儿?”

    李伯辰随手向前面一个峰头一指:“那儿。两百来步,就在半山腰的一个石洞里,现在正在睡……咦?”

    他派遣了阴兵前去探查的。那狰原本团成一团,将幼崽护在怀中睡得香。可就在他说话的时候,狰像是被什么东西惊着了,猛地抬起头,眼睛看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两人现在的方向。

    徐城曾说狰的嗅觉很敏锐,因此两人出发之前用北地常用那种防冻的油膏将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抹了一遍,还将地麦的茎捣烂擦在铠甲上,照理说这东西是觉察不到什么异常的,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李伯辰话还没说完,两人就忽见前面的半山坡上猛地爆起一连串的雪雾,他只来得及再说一声闪开,就见半空中一道黑光轰的一声撞在两人立足处,仿佛是一枚被投石车投出来的巨大石弹!

    两人的反应都很快,之前各自往旁边蹿了两步,没被挨着。可被轰起的雪像撞上礁石的海浪一样掀得老高,视线之中一片白茫茫。李伯辰来不及去想别的,身子向一旁斜蹿之后伸出右手在地上一撑,又一下子插进冻得坚硬的地里抓了一把土将掌心的油脂握干净,而后右手一探唤出大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在面前的雪雾中挽了几个枪花。

    也亏他这几下及时,果然在雪雾中撞到了什么东西。他此时使出全力,就是一匹奔马冲来也非得给他给挑翻不可。可槊杆撞到的东西力道也大得出奇,只听当当当一连串的脆响,竟险些将大槊给轰得脱手了。

    他连忙再往后退出几步,溅起的雪终于落下了大部分,能隐约看到雪雾中一个巨大的身形了。他大声喝道:“杨宝瓶!”

    隔了一息的功夫,才听着声音:“妈的,狗东西!”

    声音有些发颤,但还算是中气十足。

    李伯辰宽了心,再往后退出好几步。这时候雪沫完全落了下来,能看清那头狰的样子了。他前几天阴灵出窍也见过它,可阴灵去看东西,色彩总有些失真。如今离得这样近亲见了,才忍不住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它太漂亮了。它体型巨大,该比象还要大上那么一点,可并不像浑甲兽一样粗苯,身形却纤长。它的脑袋很像是蛟头,额上生着一支尖锐的独角,仅是这角都要比他的魔刀略长一些。双眼是极深沉的蓝色,瞳孔是一条竖线。脖颈与马颈类似,身子也很像马身,可同样细长的四肢则有爪。它有一条细长的尾巴,但这细长也仅是相对于它的体型而言,实际上这尾巴比李伯辰的着甲的身体还要粗。

    它全身都覆着细小的菱形甲片,远看时这甲片是黑的,但现在看会发现每一片甲的脊状凸起处都呈现出一条暗金色,边缘则有一圈白边,这令它看起来极为华丽。尽管现在还是阴天,可它身子微动,这一身鳞甲便闪闪发亮,要是遇着晴天,只怕更加炫目。

    他此时也看到了杨宝瓶——她身上穿着的是类似罗刹铁甲的那种厚板甲,李伯辰曾经伸手捏过,大概和他的魔刀一样厚。寻常的刀剑正面刺上去,只怕只能崩出一连串的火星。可现在他看到杨宝瓶的肩甲上豁了个大口子,单手握着挡在身前的大刀刀身上也被穿了个拳头大小的洞。

    这东西的攻击力实在有点吓人,速度也实在太快,李伯辰一时间有些后悔带杨宝瓶一起来了——要他自己,即便今天杀不了它走脱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杨宝瓶能不能平安回去他可就说不好了。

    然而下一刻他又发现这狰有点不对劲。它没有再发起进攻,而是站在原地微微伏低身子,一会看看他,一会看看杨宝瓶,好像拿不定主意该对谁下手。



    李伯辰搞不懂它在犹豫什么,但现在他有了一个机会。于是他心意一动,将“阴兵”唤了出来。这阴兵却不是由人炼化的,而是由妖兽炼化的。数月前被妖兽军围困在秘境中时,统军的喜善大王曾送他一块封印妖兽阴灵的金精。虽然至今没有弄清楚他那举动究竟有何用意,但这几个月他也已将其中的一部分妖兽阴灵用了,为了就是以防万一、好对付此地的妖兽,今天终于派上用场。

    以人的阴灵炼阴兵,无论怎么炼也都是人。但妖兽原本就形态各不相同,因此李伯辰当初炼化时颇为吃力,最终只得到两头三阶的,他将其命名为兽灵。这两头兽灵可不是细细长长黑黑高高,而融合了所用的各种妖兽阴灵的形态,最终显示出极为与众不同的模样。一头是人面、虎身、肋生双翅、拖了条鹿尾,有一匹马大小,李伯辰叫它飞虎。另一头有蛟龙一般的修长身体,生着钢针一样的粗毛,但生个浑甲兽的脑袋,有四对爪,李伯辰叫它黑龙。

    他在心中一声令下,两头灵兽立即向狰猛扑过去。照理说这狰该看不到灵体,可它却忽然有所觉察,猛地将头转了过来又向后一跃,一下叫这两个灵兽扑了个空。李伯辰吃了一惊,这狰似乎也被他这举动激怒,终于将目标锁定在他身上。

    他使唤灵兽用的是念头,比说话、动作不知快了多少。可没等他念头再转,那狰就已化成一道黑光射了过来。李伯辰甚至来不及去想该怎么应对,身体先于意识之前做出反应,抬手便叫大槊在掌心往后一滑当成长棍挽了一连串的棍花。又听着当当当当一片脆响,等意识到自己已接连退出两步之后,那狰已从他的身边蹿过去了。

    他这时候终于看清这庞然大物是怎么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出一连串的攻势的了——先前见它生了一条细长的尾巴,但眼下终于意识到它那不是一根尾巴,而是九根。之前九尾合在一处,如今全分开了,尖端是一整片槊锋似的鳞甲,极为尖锐,闪着淡金色的光芒。

    他眼中一见这情景就知道不妙,心中刚生出一个“原来它之前就是这么杀了那些罗刹”的念头,便忽觉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地飞了起来。他终于意识到同这东西交手的时候绝不能有丝毫的分心大意,因而放弃对两头灵兽的控制,只在心中喝道:“徐城!”

    徐城被他唤了出来。此时他正落在地上,在积雪中往后滑出好远,溅起大片雪雾。那狰似乎是觉得他已死了,两只前脚在地上一踏急转扑向杨宝瓶。她此时都没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待狰的一只利爪搭上她的头盔时才想要举刀。

    李伯辰虽然知道此刻已来不及了,但仍下意识地抬手将大槊投了出去。但狰的动作忽然停顿——徐城驭使两头灵兽扑到了它身上。

    阴兵附身,通常会对人造成短暂地影响,叫人行动迟缓或念头一僵。眼下这狰也是如此,可受到影响的时间明显比人要短——杨宝瓶只来得及举刀碰到它的前腿,狰就已飞快往后一蹿。两人又只能看见一道黑光——那凶兽已跃至十几步之外,李伯辰的大槊钉在杨宝瓶的身边。

    她此时似乎也知道怕了,睫毛不住地发颤,握着被钉出个洞的大刀,好像不知道该战还是该逃。但她也终究是身经百战,知道这种时候逃了也一样活不了,只得向李伯辰这边看了过来。

    李伯辰此时才从地上起身,刚一动,就觉得整个上半身剧痛,喉头一热,竟吐出一口血来。他已经很久没受过这样重的伤了——他现在穿着的这胸甲可是从阿斯兰身上剥下来的神器,胸甲之内还有皮铠和棉衬,更不要说他已是龙虎巅峰,身体尤其强横。可纵是如此,也没从这凶兽身上讨得好去。

    那狰站在不远处,忽然微微压低了脑袋来看李伯辰,又将脖颈轻轻晃了晃,好像没搞懂他为什么还活着。但又将脑袋抬高、挺起胸膛,啪的一声再次展开九尾,全指向他。

    这是在向我挑战?!

    李伯辰意识到这狰比自己想的还要聪明——就是下一刻它忽然开口说话,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但他可不想和这东西单挑了。

    既然这狰能看到或者感应到灵体……他念头一动,徐城立即带着两头灵兽往半山腰飞遁而去。

    狰的动作奇快,却终究是血肉之躯。徐城和两头灵兽可是用飞的。李伯辰此时在心中暗祷这狰要比自己想象的更通人性、更加聪明——果然,它立即意识到徐城该是奔着它的幼崽去的。只做短暂迟疑之后,它从李伯辰身边飞掠而过,紧追上去。它在掠过时故技重施,先给了李伯辰一爪,九条鞭尾也顺势攻了过来。

    但李伯辰此刻聚精会神,在下令徐城往半山腰去时就已先往往后跳了出去,正避开这几击。

    狰没有再和他纠缠,掀起两排雪浪,顷刻间就消失在覆雪的岩丛中。从这里到半山腰不过两百多步而已,来时李伯辰觉得这个距离不算近,现在见识过这凶兽的速度后知道这对狰来说完全就是走出几步路的事。徐城与两头灵兽其实并不能将那幼崽怎么样,想要阴灵杀人好比钝刀子割肉,得施加长期的影响才行。要是狰回到巢穴中发现这一点,再杀回来大概也只需要十几息的功夫。

    他可用的手段差不多都用了。以魔刀破狰的甲不是难事,问题是他很难击中它。即便击中了,也很难保证自己不会被杀死。阴兵对这凶兽的效果也不是很明显,他那一界中的千钧巨石就更派不上用场了。他自是还有借助灵神之力这一杀手锏,可他不忌惮杨宝瓶,却忌惮李都城,很不想在这时施展出来。

    局面本不至于如此,他原想走到百步之外后先叫徐城率阴兵去探查情况,自己再随机应变。可狰却提前发现了他们——从它刚才犹疑的表现来看,该是两人身上的什么东西将它吸引了,可究竟是什么?



    生死攸关,他的脑筋就转得极快,因而一下子想起杨宝瓶的身上可能有一样东西不对劲。刚遇到她们的时候,李伯辰的阴灵在靠近时会感到非常不适。之后知道原来她们身上都带着一种吊饰,那是用一种产自极的荒无人烟之地的叫黑石的东西制成的。杨宝瓶解释说,魔国地界常有许多阴灵徘徊,阴灵凑在人身边或者上了人身,会慢慢对身体和心智造成损害,因此佩了这种黑石以驱邪。

    狰能感应到阴灵,会不会也因此对杨宝瓶身上那东西反应极大?

    刚想到这里,已感应到狰从徐城那边往这边冲了回来。徐城带两头灵兽在它身上不停穿插,虽然没法对它造成太大影响,但明显延缓了它的速度,甚至叫它在越过石丛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狰似乎从没吃过这种亏,越发暴躁,开始发出怒吼。李伯辰对杨宝瓶喝道:“把你那护身符给我!”

    杨宝瓶到现在还有些发懵,可好歹把这话听清了,忙伸手去扯颈间的吊坠。但她穿着甲,领口只有一条缝,扯了几次也没将皮绳够出来。就在这当口,一声怒鸣,那狰拖着滚滚雪浪从半山腰冲了下来。

    李伯辰大步跑到杨宝瓶身后道:“低头!”

    杨宝瓶低了头,李伯辰从甲缝中探进三根手指找到那皮绳,一下子给挣了下来。

    这时候狰距他们只有数十步远,李伯辰握着那吊坠就跳到一旁,又飞快跑上旁边的一个土丘。狰也转了向,放着杨宝瓶不理,只奔他而来。李伯辰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该是猜对了。他再在掌中召出大槊单手擎向前方,高声喝道:“慢!”

    狰却不理,距他只有十来步。他急中生智,又以罗刹语喝道:“慢!”

    同时将手中吊坠也擎了起来。狰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是对这东西极其厌恶,到底停了下来。

    李伯辰斜向上的槊锋几乎就抵在它的胸口,可狰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反而慢慢低下头先看看这吊坠,瞳孔一缩,又转眼看李伯辰,瞳孔一张。接着迈步侧着走向一旁,绕着李伯辰踱了一圈,似乎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知为何,李伯辰觉得自己能感受到这狰的情绪——它现在显露出一种充满恶意却又略显好奇的态度,仿佛已笃定他跑不掉,打算将他杀死之前好好玩弄一翻,以发泄刚才的愤怒。

    可这态度也叫李伯辰心里更镇定了一些。这意味着这凶兽极为聪明,能懂人言。那就可以试着与它沟通,而非只有你死我亡这一条路了。

    狰绕着他走,他就也随之转动身体。待它转了一圈,李伯辰沉声道:“你不喜欢这东西么?那我就丢掉。”

    说完他就一抬手,一下子将那吊坠丢出十来步远。

    吊坠一落地,狰忽然飞扑过去。那小东西已没入雪中了,它便在那片雪地上又踩又踏,搅得雪雾滚滚,土石飞溅,似乎不将其彻底毁掉就不罢休。等了五六息的功夫才解了恨,又忽然转了脖子再看李伯辰。

    李伯辰觉得它眼中的残暴之意退去许多,但仍远称不上友善。前几天在城头见到这狰杀伤罗刹时他也起了杀心,觉得此物不能留。之后两三天未见其踪影,杀心就淡了。及今日再见这狰,念头已与从前全然不同。

    这东西虽然凶狠,却也极其聪明,能通人言。前几天的残暴极有可能是因为母性所致,今日主动来攻又似乎是因为不喜欢杨宝瓶身上的黑石——一切都有原因,看着并非天性喜好杀戮。这东西如此强悍,李伯辰未免也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于是便再放缓口气,指了一下自己道:“我叫李伯辰。”

    又往远处一指:“住在那座城里。”

    再向半山腰一指:“你和你的孩子住在那里。”

    狰仍盯着他,不知听没听懂。

    李伯辰慢慢退后一步道:“往后我们不来打扰你,你也不要杀我们的人,好不好?”

    狰还是不动,但眼珠转了转,不知是不是在犹豫。李伯辰想了想,手掌一转,掌心多出一颗行军丹。妖兽之所以是妖兽,是因为体内灵力极为浓郁才有种种强大的特性。这狰如此厉害,体内灵力该比妖兽更强。这种生物必然会极爱富含灵气的吃食,而他这独家秘制的行军丹中所蕴含的灵力甚至可比天材地宝,说不定正对它的胃口。

    他将手掌缓缓探过去,再放低声音道:“这东西你喜不喜欢吃?”

    行军丹对人来说也不过是拇指肚大小,对这狰来说更是仿佛砂砾一般。可这东西一露出来,狰的目光就全被它吸引了,凶性再去许多。李伯辰心中大喜,慢慢将手掌又往前探了探。

    狰终于缓缓低头,像是要来吃他掌中的东西。杨宝瓶在一旁看得大骇,想出言提醒,却怕将这凶兽惊着了,只得强迫自己紧紧闭口。

    可狰却只是低了低头,又一下子将脑袋仰起了,后退两步睥睨地盯着李伯辰。李伯辰先是一惊,又发现它其实是在一边看着自己,一边转动眼珠往掌中的行军丹上瞥。

    难不成是这凶兽性情孤傲,不愿像寻常牲畜一样吃嗟来之食么?这念头一起,李伯辰对这狰更生出相惜之情,也就不觉得它很可怕了。便将身上所带着的几十粒行军丹都搁在面前一处积雪上,低声道:“惊吓你的孩子是为保命迫不得已,这些东西就当做我们给你的赔礼吧。”

    狰该是听懂了。因为它先看看李伯辰,又转眼看看杨宝瓶。而后散开九尾慢慢收起,再将脑袋微微仰起、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待退出三步远之后在原地站定,一动不动了。

    杨宝瓶没弄懂它要做什么,但李伯辰现在将它当成个人看,却是懂了。因而收了大槊、还刀入鞘,对杨宝瓶道:“我们走吧。”

    说完转了身,背对这狰大步向坡下走去。杨宝瓶低呼一声,很怕狰此时暴起偷袭。可又见它就那么站在那里,忽然觉得很像是,这片山就是它的家,而它正站在家门口送客。她略一犹豫,便也只好慢慢退出几步,忙跟上李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