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为了庆祝这场胜利,战斗结束之后过上一个时辰,风雪明显变小了。
从罗刹身上剥下来的棉服作为第一批战利品被运回地堡,人类士兵在有了更多的御寒之物以后参与到战场的清扫工作当中。看到残破的营地时人人都很吃惊,没想到以区区七十多人可以解决两百多个罗刹。随后他们被告知,其中一半是由他们的李将军自己一个人干掉的。
但知道了这事,人类士兵没有表现出惊讶,相反的,他们露出某种心照不宣的神秘表情,好像人人都在保守什么秘密,就连最令人动心的女战士以百般挑逗的方式来提问,也没人吐露半个字。
李伯辰对此很满意。其实这是一个测试——他早已告知这些士兵,除非有他的允许,不然不能向旁人透露他的姓名、他曾在堑江江畔做的事。他曾经以为这些数年没见过女人的男人当中总会有一些忍不住将此事炫耀出去,没想到他们每个人的表现都超出了自己的期待。而这一次自己为他们所做的事情,显然更加巩固了他们的忠诚——不止一个人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抬手行军礼。
他坐在地堡入口旁的房间里吃肉干、喝热水,一点都不觉得冷,仍沉浸在刚才的那场战斗之中。
先以化魔大法伪装成罗刹,一个个地杀掉队伍最后方的人,而后再挑拨内斗、辅以阴兵,最终将百来个罗刹全歼。而仅仅数月之前,他可能连自己对付一个罗刹都做不到,实际上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也没预料到会有如此结果。这样的感觉叫他心驰神往,甚至在想,如果当时的罗刹再多些……
这时杨宝瓶走过来,打断他的思绪。
“我得跟你说实话。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有营地。今年李都城把每家除去长子长女之外的子女都打发出去自力更生,我这一百人就是我的所有人了。”杨宝瓶看着李伯辰说,“当然现在也没有一百人了。我其实没法给你提供一个月的粮食,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个月的粮食在哪。”
李伯辰沉默片刻,将肉咽下:“但你的人的确知道怎么在北原上生活?”
“这是每个李都城的孩子从小都要开始学的事情。”
“那你们来这边干嘛?想要来这里住吗?”
“为了找须弥人。”杨宝瓶一边说一边观察李伯辰的反应,可觉得自己看不出什么来。如果眼前的人表现得生气甚至愤怒,她觉得自己都可以从容应对。可现在他看起来满不在乎,这反而令她慢慢有些开始心慌。
她只得说得稍微再多一些,以示诚意:“我是听说须弥人司祭和几个须弥人部族的族长也来了这边。我们需要一点须弥人身上的东西——境界越高的须弥人越好——好来种地麦。我们捉到一个从这边逃了的罗刹,她说魔军在这边大败、全军覆没,我想碰碰运气瞧瞧能不能找到一个死了的须弥人。”
李伯辰想了想:“须弥人身上的东西怎么种地麦?你吃不吃?”
杨宝瓶拒绝了他递过来的肉干,但因为他的这个举动,心里一下子变轻快了:“须弥人很难死的,须弥人身上的东西,哪怕是一小块,泡在水里就会慢慢长的,泡着这东西的水也就成了很好的肥。地麦要长得好,要么温度高一些,要么就得用这种肥。”
李伯辰点点头,又问:“咱们刚见面的时候你问我知不知道一个叫李伯辰的人——是你捉到的那个罗刹告诉你的这个人?”
“嗯。”
“那个罗刹是不是女的,自称苍白家族,叫露日若雅?你把她杀了?”
杨宝瓶愣了愣:“啊?你怎么知道的……我没杀,我把她放走了,我想如果她说的事情是真的,知道的罗刹该越多越好。”
“那就可惜了。”李伯辰说,“这个露日若雅是一个传火者——你应该比我跟更了解她是干嘛的。”
杨宝瓶瞪大眼睛:“传火者!?传火者能找到火脉啊!你怎么知道她的?哎呀,你说的是真的?妈的,我他妈把她放走了!真的吗!?”
李伯辰说:“杨将军,你知道我姓李。但是你好像没问我叫什么。”
杨宝瓶看着他的脸,忽然后退一步,语气变得迟疑又惊异:“你……不会就是那个李伯辰吧!?可是昨天——”
“我昨天说李伯辰是个男人,二十来岁,穿一身黑甲。”李伯辰笑道,“难道我不是一个穿黑甲的二十来岁的男人吗?”
“……真是你杀散了一整个魔军!?”
李伯辰摇头:“那支魔军里的罗刹和妖兽早就有矛盾。我赶去救人的时候,正好他们起内讧,我不过是杀了魔军的统帅而已——刚才我杀死一百个罗刹就已经精疲力竭了,我又怎么一个人杀掉十万人?”
“这样倒也说得通。”杨宝瓶仔细打量李伯辰,“但你一定是个灵主,对不对?那个罗刹说看到灵神了。”
对大多数人而言“灵主”都不是一个讨喜的身份,李伯辰不想在这种时候叫双方心中产生芥蒂。于是他说:“当天晚上是有灵神显圣。不过,我觉得那应该是北辰帝君座下的某位真君。至于我——我以北辰帝君起誓——我绝不是什么秘灵的灵主。”
“那么你……”杨宝瓶想了想,笑了一下,“算了,我不问别的了,只问——你这样的人,真想留在北原?”
李伯辰郑重回答:“不想。我在南边还有家人。但我会在这里待上至少一年,因为我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
杨宝瓶转脸看石廊里来来去去的人:“就他们?”
李伯辰道:“在我告诉你我叫李伯辰之前,他们当中可没一个人说漏嘴。你们杀罗刹像砍瓜切菜,是因为你们有组织有纪律——你应该比谁都明白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有多可怕。而显然,这些人目前做到这一点了,我对他们很有信心。”
杨宝瓶说:“算了,我还是不说了。毕竟我还没打散一支大军呢——那,我们现在来说说咱们该往哪儿去?”
一场小型会议在李伯辰所在的这间屋子里召开,参与者有四人——李伯辰、杨宝瓶、戈玄白、何金银。
在被告知李伯辰就是那个李伯辰之后,何金银脸上露出只有她和杨宝瓶才能看得懂的后怕神情。
“露日若雅当时对我说,如果支牙斯的苍青石家族实力受损,那他们就没精力去管白祖原的事情了,我猜她应该会往那边去。你们对白祖原有什么了解么?”
李伯辰一边说,一边看杨宝瓶和何金银所绘的极为简易的地图。北原在当涂山以北,是一块大平原。再往北,就是罗刹王庭所在的红山原。红山原被群山包裹,可据说其中极为广阔,面积相比六国亦相差无几。这一片土地,就是罗刹的主要聚居地。
在红山原之外,是山岭纵横交错的雪原,除去鬼族探索过的极北之地,似乎没人能找到东、西方的尽头。这片土地上生活着大大小小的妖兽、须弥人部落,而此二者大部分聚集在红山原附近,各自王庭则迁徙不定。
“我听说过这件事。”杨宝瓶说,“罗刹的风俗和李都城有点像。大的家族都待在红山原,但是红山原之外的土地,名义上也是罗刹王庭的,只不过谁能把土地养熟就是谁家的——比如说他们也认为你们六国的土地是他们的,只是暂时被人占据。”
“所以大家族也会派人在一些地方建城或者建营地,要是当地还有人住,就得做他们的奴隶或者附庸。白祖原在这个地方。”杨宝瓶往地图的更北方一指,“白祖是指降下风雪的灵神,白祖原就是风雪起处,李都城都没这么北。”
提到“李都城”的位置时,何金银看了她一眼。似乎提醒她她说了不该说的话。杨宝瓶顿了顿,继续道:“苍青石家族弄到了开拓白祖原的权利。不过这好像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里冷得不行,好像原本也有几个不大不小的罗刹家族,怎么说呢,就像是,嗯……鸡肋?”
李伯辰问:“那么她为什么觉得白祖原是个好地方?”
杨宝瓶说:“可能因为变冷吧。这些年北边越来越冷了。所以原来在白祖原上的一些大一点的罗刹家族就会往南迁,只有实在搬不走的小家族才会留在那儿,那一定就有很多土地空出来了吧。”
李伯辰心想,不知道她说的变冷,和那个鬼族阿斯兰说的北边生机越来越少有没有联系。不过阿斯兰说鬼族曾经在近些年探索过最北方,说明他们居住的地方一定也偏北。
他便道:“那你觉得白祖原怎么样?”
杨宝瓶想了想:“从这里往白祖原走,如果不再遇到像这个月这样的大风雪,也得将近四个月。我们倒是无所谓——北边变冷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而是十年、百年,可你们能行吗?”
李伯辰认为这对自己来说是可行的。
就在昨天晚上,李生仪又向他祝祷。他本来不想理睬,可李生仪这回以太牢和九佾之舞祭祀,他又是自己的灵主,因此愿力极强。好比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头脑之中有一个又一个念头来来去去,非得叫人做些什么不可。李伯辰平生头一次失眠,只得又去那一界听听他要说什么。
好在他这回没有像之前那样不断地表达诚惶诚恐的喜悦之情,而是在汇报工作。
进入李国境内的十多万妖兽被堵住了南下的出口。五国在李境虽然都有驻军,但隋国因为地利之故人数最多。李国境内的隋军在听说妖兽突袭之后立即跑路,就是这些胆小的隋国镇兵在打算逃往尉国的时候被尉国边军拦下,为保命不得不住两国之间的鼠尾关拒守。
妖兽强攻五天之后放弃,开始在李境之内流窜。李国境内多平原谷地,其中第二大的是临西地,占了全境的五分之一,人口最为稠密,能满足大军行军条件的只有剑道城所扼住的山口。李生仪已在剑道城经营多年,又因为从前要时刻防备五国驻军来攻,因而此城几可算得上当涂山以南第一雄关。妖兽军流窜至此之后看了几眼,连试都懒得试就转身离开了——李境另有广阔空间,在将其统统荼毒之前,它们似乎的确没必要费力攻城。
隋境之内的罗刹军日子要好一些,他们将全境都占了,隋王逃去了高国天子都。不过诸国联军将隋李之间的野河守住,罗刹一时间无法渡河。然而他们似乎也并不急——隋国亦有许多繁华之地,够他们消化很久。
这么一场刚刚开始数月的大战,似乎提前进入了僵持期。活跃一些的势力只有两方,一方是在收拢流民、编练新军的李生仪。另一方是隋不休。
那夜向东逃去之后,隋不休没有沿澜江南下,而是回到了隋境。随后竟收拢兵将,拉起一支部队。因为他还没有封爵,所以这支部队只自称“随义军”。谁都没料到的是,这支随义军竟然三战三捷,攻下了隋国东方的白露城,白城更向东是野河源头,沼泽丛林密布,罗刹极为不喜,因而竟没有几个兵,隋不休由此占据了这片土地。
不过他没有像李生仪一样拒守,而是频频率军出击,时有斩获,同样声名大振。李伯辰听到此处时觉得很奇怪。他是了解罗刹的战斗力的。
在北原他对上罗刹的时候连战连捷,可在江边是因为借助他们的内乱以及灵神之力,此前在这里则是因为这些混血本身的战力也与罗刹相差无几。如果普通的六国军队与罗刹野战,一定是讨不到好处的,隋不休是如何以一支临时拼凑的部队捷报频传的?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因为隋无咎?
他一直不相信隋无咎真死了。在引无畏真君入体之后,他甚至怀疑隋无咎身上真有那位五通灵顺聚宝真君的气运——当夜他化出金光幻象与喜善大王争斗时信心满满,正因为如此之后的“身死”就显得极不合情理。明知不敌却偏要迎难而上……隋无咎要真是这种人,早被隋王杀了。
但他猜不透隋无咎要真的未死,诈死一事又是为什么。
因此,依照李生仪的说法,倘若不考虑李隋两国那些惨遭蹂躏、沦为肉食、朝不保夕的百姓的话,如今当涂山以南的情况其实呈现一种诡异的平稳态势。两地的百姓加起来有数千万之多……够魔国人吃许多年。
李伯辰知道李生仪对此表现的愤慨是真实的。因为他得到气运没多久。
可其他那些人、那些五国之中的贵胄与他不同。世家传承千年,都有帝君气运庇护,曾经的六国国主不过是代帝君牧民,也是这些人及其附属最清楚他们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魔国与六国之争,不过是灵神与魔神争斗的另一种表现形势。当魔神强势时,魔国南下。当灵神强势时,六国夺回北原。像现在一样的情况在历史上多次发生,最终总有一个大家不得不接受的解决办法。因此,只要“尽人事”就好。六国与魔国军队本分地厮杀或坚守,彼此都很明白在灵神与魔神做出了断之前,没有哪一方能全凭自己的力量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一切的胜败、死亡、苦难,都是灵神的旨意,“天道”自有其运行的规律。依照这个逻辑来推断,李伯辰在想是不是因为北辰之死,幽冥灵神力量衰弱,所以余下四位帝君不得不让出隋国或者李国的土地给魔国人——至少他觉得五国君主早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所以,在这样的形势下,他即便回到南边所能做的也很有限。
尽管从前与李生仪之间有种种猜测、较量,但现在他通过两人之间的羁绊略微了解了对方的内心,于是也原谅了他从前的所作所为。甚至公允地来说,李生仪是一个比世上大多数人的品德都更为高尚一些的“君子”——尽管这位“君子”的内心之中也有阴暗的角落。
倘若他回到李境,以某些神通、手段从李生仪的手中夺取一切,那他能肯定这位临西君会从“君子”转化为“枭雄”。他现在已是北辰,亦有灵神附体,他认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建立一份干干净净的“基业”、成为一柄抵在魔国背后的利刃。
于是他对杨宝瓶说:“没问题。”
目的地确定之后,剩下的事情相对变得简单起来。罗刹的尸体被混血带走,声称要将其掩埋,李伯辰隐约猜到她们想做什么,可并没有立场干预,于是选择视而不见。其实他觉得自己有些掩耳盗铃——从罗刹营地当中缴获的数百斤肉干,也说不好到底是由什么制成的。
剥下来的铠甲、武器以及营中的一切东西都被搬进地堡,由士兵当中被挑选出来的手艺人制成简易的车辆和更加便于携带的营帐、睡袋、兵甲。而死去的罗刹们的阴灵,则被他统统收拢以待日后炼化。等再有一场风雪过去,这支五百人的罗刹军队所留下的痕迹就永远地从世上消失了。
李伯辰莫名有了些感慨——食人者,终究也会变成肉食。
五天之后,他们启程了。上路之前戈玄白认为必要“师出有名”,于是李伯辰将他所率领的这支军队命名为“奔掠营”。他原本有些担心其中某些士兵会不想北上,但没料到几乎没有人提出异议。
为此徐城对他说:“李兄你这就是王孙贵胄不了解百姓疾苦了吧。他们这些人,要么当上十几年的兵,要么死在战场上。即使你现在把他们带回去,他们照样不能回家、不能见亲人——亲人在不在还两说呢。现在眼前就有一群不知廉耻的女人,他们争风吃醋还来不及呢。而且往北走只是天冷了点,总比去跟罗刹和妖兽拼命好得多。我要是他们,巴不得你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在北边和这些女人结婚生子——啊,我这是说他们,可不是我。”
李伯辰没反驳他这番话。他的出身的确与寻常人不同。即便拥有从前那个李伯辰的记忆,也的确无法感同身受。
十天之后,携带的粮食所剩不多,大概只能再坚持五六天。就在这时候他们遇到一个罗刹家族。
这个家族只有五六十人,围绕一口温泉居住,以石头和生铁建造方正高大的房屋,十几栋屋子之间没有任何或能体现出“美感”、“情趣”的装饰,仿佛是自己毫不上心地圈养自己。
见到这样一支拥有数百战士的庞大队伍路过,连忙献上族中的两个老年罗刹——被蒸熟的——以求平安。
这是李伯辰第一次接触到除诺雅以外的不是战士身份的罗刹,其实很想仔细观察观察。但杨宝瓶与她的战士探明情况之后,立即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这个小家族屠灭,并夺走所有粮食。因为无法停留,这一次她们没有带走尸体,而将其连同房屋付之一炬,又以土石将温泉堵塞,再将居住地的粪池当中的污物填充其中。
“不能心软。”经过十几天的相处,杨宝瓶已发现这个战斗力惊人的男人竟然拥有一副柔软心肠。她对此感到极为惊异,但最后又觉得安心,于是解释道,“如果是罗刹杀了罗刹,又不想在这里住,也会这么办。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反而要引人怀疑。”
李伯辰点头表示理解,只是觉得这一眼温泉有点可惜——他本来想去洗一个澡。
在接下来的四个月时间里,他们像进入六国土地的罗刹一样以战养战,掠夺途中见到的一切资源。十五个小型、两个中型罗刹家族被屠灭,四百多个士兵在血腥杀戮中迅速成长起来。他们慢慢意识到,并非所有的罗刹都像军营中那些战士一样可怕,那些家族中也有许多幼儿或者极度衰老的老人甚至不是普通人的对手。即便是成年罗刹,也有不少在见到凶猛的冲锋之后丧失勇气,跪地求饶。
但这样的发现没有叫他们心中生出怜悯,而是叫他们更加勇敢。
在屠灭第十八个罗刹家族时,李伯辰偶然得到消息——这个家族当中的某人见过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女罗刹。他们本想将其制成肉食,但被她逃脱了。
李伯辰意识到诺雅果然如她所说的那样,同样去了白祖原。
露日若雅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这种恐惧不是因为她眼下被关在地牢中,也不是因为已经长达十天没有人送来食物,甚至不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最终有可能被制成肉干。
而是因为她的神似乎抛弃了她。
她对那位魔君的信仰有时的确算不上十分虔诚,偶尔也会觉得信仰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除非亲眼见到神迹,否则很难体会到她的那位魔君的存在。可是在心里,她始终承认自己是一位信徒——倘若神迹真的出现,自己一定不会惊讶。
然而在这些天里,她在失去神眷的时候,也终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何谓“神迹”。
与那个叫李伯辰的人类分别之后,她忽然觉得心里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变得发慌、发空、好像身周时时刻刻都有极凶猛的野兽潜伏,随时都会从背后扑过来。又觉得自己好像行走在夜晚的荒野之中,即便现在身处四面都是坚固石墙的牢里,也觉得墙壁之外环伺难以形容的可怕存在,只待将她吞噬。
她终于明白,原来神迹一直都存在——正是因为清消魔君从前的庇护,她才体会不到这些可怕的感觉。
她恐惧得发疯,想尽一切办法重新获得魔君的庇护。她整日整夜地祈祷,以自己的鲜血献祭,可魔君从不给她任何回应,仿佛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不配那位魔神投来丝毫的注意。在最绝望的时候她曾想,魔君,请杀死我吧!以此来弥补我所犯下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罪行!
但魔君自己连惩罚都懒得惩罚她。
在第十一天的时候,恐惧达到顶峰,终于转化为绝望。她放弃一切努力,只等关押的她的人将她制成肉干。在牢中等死的时候,她开始胡思乱想。她短短的一生中没什么值得回味和留恋,这么一来死去似乎不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就这样她又想到那个叫李伯辰的男人,只有和他在一起的短短几天时间里她才体会过一点与众不同的感觉。她那时觉得他又蠢又笨,可现在慢慢意识到他的性格似乎与“蠢”、“笨”是有着本质不同的。至少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用不着担心他会忽然将自己杀死。他虽然没有向清消魔君起誓,但她有一种奇妙直觉认为那样蠢笨的人,不会食言。
随后露日若雅跳了起来。
因为她发现这样想的时候,自己心中的恐惧感减轻了——像溺水者忽然短暂地将脸露出水面。记忆中与他相处时带来的安全感,同样令现在的她感到了安心。
她立即放缓呼吸、靠墙坐好,去回忆与他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她发现恐惧感终于越来越弱,似乎另一种奇异的力量开始庇护她。诺雅的心里慢慢变得轻松,眨眼之间就不那么想死去了。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情绪也变得沉静下来,不再像从前一样暴躁狂乱。
就在这时,牢门被打开。一个穿铁质胸甲的男性罗刹大步走进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向外拖。
绝望在这一瞬间再次降临,诺雅意识到,自己要被杀了——她打一开始就不该来白祖原。
她放弃反抗,任由自己在楼梯上被拖行,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摔在地上。她睁眼看,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宽阔阴暗的大厅之中,十几个年老的男性罗刹坐在由石与铁打造而成的高大石椅上,皱眉看着她。
“来到这里的时候你自称传火者,是不是?”坐在正中的一个罗刹问。
他看起来很老,该有六七十岁的年纪。虽然身形仍旧魁梧,但肌肉开始萎缩,皮肤开始松弛,黑色与褐色的斑点开始出现。他是这个房间里唯一身穿全副铁甲的人,头上有一顶明晃晃的铁冠。诺雅猜他就是这个“黑叶家族”的族长。
她又向四周环顾一周,没有找到那个传火者。她心中生出一个高兴的念头——也许她死了。
一个月前来到白祖原的时候她立即被黑夜家族的狩猎队伍捉住,而后她知道,因为几个大家族离开此地南迁的缘故,这个原本的小家族迅速扩张,并宣布接管整个白祖原。
她知道白祖原很大,甚至与红山原不相上下,黑叶家族宣称的“接管”,只是一种形式上的自我宣示。不过看起来,他们的确已经成为现如今此地最强大的势力之一了。因此诺雅意识到自己一定活不下来——传火者就像蚁后一样,虽然未必是一个家族的“族长”或“王”,但必然拥有举足轻重而唯一的特殊地位。
黑叶家族的现任传火者不会允许一个像她这样的年轻外来者威胁自己的地位。而事实证明她猜对了——在被带去见了那个传火者一面之后,她立即被投进监狱。
然而现在……诺雅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种声音。
一种自她被拖出地牢就偶尔会响起的轰隆声,仿佛有什么人在抡起无比巨大的铁锤敲击石头。即便她现在身处这间有厚重石壁的房间里,那声音也无法被挡住。而每当这种声音响起,房间里的人就会不自觉地皱眉、向外张望。
——战争!这里发生了战争!也许原来的那个传火者死于这场不知何时开始、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的战争了!魔君在上!
诺雅立即说:“我是传火者。”
屋子里的人相互看了看,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族长说:“那么现在你是黑叶家族的传火者了。除我之外,你可以杀死任何对你不敬的人,你也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肉食。传火者露日若雅,你有什么要说的?”
诺雅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族长身边一张空着的石椅上坐下,大声说:“我有愿望。”
又向门口那个将她从地牢里一路拖上来的罗刹守卫一指:“将他制成肉食。我现在就要。”
除去守卫之外,屋子里所有人都高兴地笑了起来,认为新任传火者是一个强大的人。这是个好兆头。
的确是一场战争。
诺雅站在黑叶堡的城头向远处看,看到了进攻方的营地——约有几百顶帐篷,这意味着敌军至少有两千人。黑叶堡不是一座大堡,但城墙也有三丈高,从前城内同样有两千多人。
之所以是“从前”,是因为一开始敌军只来了一百多人。穿着残破的衣甲,兵器都不全,看起来有气无力,在附近的一座小山坡上扎营。堡内的人觉得这是送上门的肉食,于是派出一百五十个战士,结果中了埋伏——原来敌人有将近三百人,一百五十个战士被全歼。
族长与传火者非常愤怒,于是传火者亲自率领另外五百名战士前往,没想到敌人还有埋伏——他们其实也有将近五百人。这五百名战士没有被全歼,然而只逃回来两百个。
于是黑叶堡内现在只剩下一千五百多人,青壮年的战士数量也只有五百多。族长更加愤怒,决定倾巢而出决一死战,但传火者临死前将其劝住。她说,显然这伙人非常擅于埋伏,说不定他们还不止“将近五百人”。
族长做出了正确决定——敌军又等了两天,见堡里的人始终不上当,终于把余下的部队也拉了出来。那片山坡被营帐覆满,所有人都意识到如果之前又出城了,现在黑叶家族可能就已经不存在了。
族长决定拒守。敌人没有热源,外面也没有树木。想要取暖只能烧随身携带的材料,然后只能烧帐篷和人。他们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就会退去。
可没想到的是两天之后这些人将巨大的攻城机器推到了山坡前。那是以木与铁制造的投石机,在强壮有力的战士的操纵下,能将磨盘那么大的石头狠狠砸在城墙上。黑叶堡的城墙虽厚,但在对方接连轰击七天之后,一段城墙已有坍塌的迹象了。
“他们是什么样子的?”诺雅问她身边的侍卫。
“他们有头盔,头盔上有遮面。”侍卫说,“可是又矮又小,像是少年和孩子,只有少部分是强壮的战士。”
诺雅点点头,继续看远方的营地。在营地中间,最大的一座营帐前树着一杆大纛。那是以黑色的兽皮缝制而成,其上有三条红色的竖纹。她不记得哪个强大的、拥有攻城武器的家族是这样的族徽。但是她记得山那边的李国尚赤,称火德。
是那个人吗?一想到他,露日若雅觉得心中的恐惧感又减弱了些。
其实进攻者也并没有族长想象得那么轻松。在清点存粮之后,李伯辰意识到他们最多只能再攻十天。十天还攻不下,就得在食物没有耗尽之前转向别的地方,看能不能再抢几个小部落以维持给养。
他提出自己率领一支奇兵趁夜混进城去开城门的计划,但杨宝瓶表示了反对。
“你这计谋在你们六国应该是有用的。城门一开,咱们冲进去,趁乱杀得他们溃不成军,就投降了。但是这里是魔国。”她不客气地说,“你冲进去,同样杀得他们溃不成军,可是他们在城堡里啊,没有地方跑的。而他们人人都知道在家族战争当中失败的一方会怎么样——全被杀死,制成肉食。所以一旦无处可逃,他们就还要拼命的。你别忘了,咱们的几百顶营帐,每顶都只住了一个人。而且你的人——怎么了戈玄白,我说得不对吗?你的人能和罗刹近战吗?”
戈玄白撇了撇嘴:“我的人不能近战,但能施法。之前两次是君侯不想叫罗刹知道我们是人,我的人才没露真本事。”
杨宝瓶说:“哈哈!”
“那我们就很为难了。”李伯辰说,“你也说过,如果逼得太紧,这些罗刹一旦绝望还可能焚城,不将任何能用的留给我们。”
“是的。只能再想法子把他们骗出来,一点一点消灭掉。”
“或者用毒。”戈玄白说。
杨宝瓶认真想了想:“一来我们现在没有毒药,二来能不能下得到他们的水源里,三来罗刹其实不是很怕毒,他们连腐肉都能吃。不过这个方向是对的,看起来你也不完全是个笨蛋嘛。可以再多想想。”
这时徐城道:“我们一路上屠灭的大小家族,都供奉清消魔君。”
李伯辰立即认真想了想他的话。这几个月来徐城的确提出了许多不错的建议。他原本就是个很聪明的少年,又成为风雪剑神的灵主,因此现在他说的许多话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意见,还是与风雪剑神的许多经验阅历融合的结果。
不过,从前李伯辰能很容易地分辨出哪些是风雪剑神想叫他说的话——口吻会有不同。但自从在堑江江边展示力量之后,那秘灵变得非常恭顺,现在李伯辰已经很难分得清哪些是徐城自己想说的、哪些是风雪剑想说的了。
徐城又说:“但是离白祖原近一些,大大小小的罗刹家族又同时供奉另外一种东西了——看起来像个鬼面,常常涂成白色。这种形象一般出现在墙壁上。李兄,不知你注意了没有,黑叶堡的城墙上也有这种东西。”
李伯辰的确见过。是被浮雕在城墙上的巨大鬼头,白色,他本以为只是某种传统纹饰。但其实另有玄机么?便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不是鬼面,而是兽面。”徐城慢慢地说,“白色的兽面。李兄,别的我就不方便说了。”
李伯辰愣了愣,忽然记起在当涂山中时自己做的那个梦——一只白色的小熊。那是风雪剑神在梦中的化身,向自己借走了北辰气运,提前引发大风雪。徐城暗示的白色兽面,难道指的是风雪剑神么?他的确是在极北之地得道,而诺雅似乎也听说过他。
他心意一动:“你是指你那位?”
徐城道:“是。这几天,我们的营外一直有阴灵。我原以为是寻常阴灵,但昨夜发现那不是阴灵,而是阴兵。但该是害怕混血她们戴的那种东西,没有进来。李兄,这黑叶城里有一个灵主。”
李伯辰想了想:“这灵主和风雪剑有关?”
徐城郑重地说:“这里绝大多数的罗刹可能已经不知道这兽面代表着什么了,但他们供奉的的确是剑神。白祖就是剑神,白祖原就是剑神得道之地。将白祖兽面或绘或雕在房屋、城墙之外,就是将酷寒、灾厄阻隔在外的意思。”
“其实李兄你再看得仔细些,会发现黑叶城墙上的兽面和我们之前见过的还有不同。这里的兽面上,有一对角,是不是?”
李伯辰略一回想,知道徐城说得对。他记起自己当时看到那兽面的时候还想,这鬼怎么四只耳朵?
“这是有意义的。”徐城说,“这意味着黑叶堡不但供奉风雪剑神,还供奉白石真君——就好比如果有人供奉阳明元君,也就必然还要供奉北辰帝君一样。白石真君是剑神座下秘灵,真身头生双角,因此要是有人供奉他,就会在兽面上添一双角。这种事,若非真的知道白石真君存在,是绝无法从别的渠道得知的。”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心中真真切切的一惊。就因为那句“就好比如果有人供奉阳明元君,也就必然还要供奉北辰帝君一样”。
寻常百姓家求财,可能会供奉隋无咎当初化身的“五通灵顺聚宝真君”。但这位真君是在六渎帝君座下,因而供奉他,必然也要供奉六渎。普通人不会深究,只觉得是一种风俗习惯。甚至有人打比方说你讨好一位姑娘,自然要连姑娘的老子一起讨好。不然姑娘高兴、老子不高兴,一样娶不到。
但这事要深究,就是帝君座下的元君、真君其实都是代行帝君气运。他们借了帝君的运势满足人们的祈愿,他们从人们那里得了愿力,也相当于帝君得了愿力。
叫李伯辰心惊的是,元君真君借运势,是帝君有气运可借。而徐城说白石真君是风雪剑神“座下”、黑叶堡又将二者一起供奉……难不成风雪剑那里也有气运可借的么?!
他想到此处,又记起当初风雪剑借北辰之力引来大风雪的事情。如今回头看,简直诡异——他不但敢在生界如此显弄神通,还真做成了。而且他当初亦有胆对自己这个“纯元灵主”反复试探,最最开始的时候,他可是直接借徐城的阴灵之体出现在了北极紫薇天、且敢于向“纯元帝君”讨要修行真诀的!
李伯辰没接触过除徐城之外的灵主,因而先入为主地认为世间秘灵差不多和风雪剑神是一个样子。但现在回头来看,他意识到风雪剑,或许就是传说之中那些极度强大、甚至掌握了一部分气运的太古秘灵之一。
我做对了。李伯辰心里想,在堑江江边引无畏真君降临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正是因此才除了风雪剑的疑心,叫他不再反复试探。否则,要真有一天风雪剑发现事情不对劲……以自己眼下的力量,即便再加上北极紫薇天,搞不好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而今天徐城将此事和盘托出,该就是风雪剑终于放下疑心的最好证明吧——他见识到了“纯元帝君”的强大,不再隐藏自己的实力了。
李伯辰想到此处,强定心神,在意念中道:“那么风雪剑有办法叫黑叶堡的那个灵主献城?”
徐城道:“帝君与座下灵神的关系好比国君和群臣,但秘灵就有些不同。剑神与白石真君的关系,更类似武林盟主与江湖英豪,所以剑神一般不能命令他座下的秘灵去做什么。不过,要是有足够的好处,白石真君或许可以舍弃那个灵主,甚至帮我们一帮。”
李伯辰知道风雪剑神不会甘愿只做一个“纯元帝君”的跟班,必然有其他的图谋。但在产生最终分歧以前,他的确是个强大的盟友。他便道:“风雪剑想要什么?”
“剑神没什么想要的,但有不想要的。”徐城道,“剑神不想要改变。”
李伯辰略一想,明白了。白祖原以及周边的罗刹家族都在供奉“白祖”,风雪剑神不希望自己在这里立足之后将这种供奉抹去。毕竟从秘灵的角度来说,所有的灵神都在争夺人间气运,排除异己乃是本能的反应。
不过李伯辰并不是很在意这一点——北极紫薇天中的灵力已完全能够满足他的需求。而香火愿力这东西对于灵神力量的提升,大概是以千年为尺度才能见得到效果。白祖原上的罗刹信什么不信什么,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他便道:“我答应这件事。我认为帝君也不会在意。”
徐城点了下头,稍待片刻才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李伯辰不知是自己多心了,还是徐城的视线的这“略一停留”的确有什么含义。
但徐城已又说道:“剑神操作这件事大概需要两天的时间。最好的结果,黑叶堡不攻自破,堡内人自相残杀。”
李伯辰道:“我需要十天时间。”
徐城愣了愣,隔了一会儿道:“好。”
李伯辰回过神。他和徐城在神念中交流这么短短的功夫,戈玄白和杨宝瓶就快要吵起来了。不过李伯辰觉得杨宝瓶未必觉得自己是在“吵架”,可能也看不出戈玄白在和她吵架。前者说话时大大咧咧,将“笨蛋”之类的话挂在嘴边,或许觉得这样比较亲切。而后者吵架时说的一般是“岂有此理”、“我绝不同意”之类的话,以表示自己忍无可忍——可惜杨宝瓶未必听得出来,还常笑他说话太迂腐客气。
他们谈论的还是如何才能得到黑叶堡,但因为徐城的保证,李伯辰心里有了更多的念头。
白祖原上不止黑叶家族这一股相对强大的势力,自己这些人拿下黑叶堡之后,罗刹们早晚要发现这些是“人”,以后必然还要生出许多波折。不如趁这个机会叫余下人明白即将进驻黑叶堡的这些人绝不好惹,乃是此地真正的霸主。
李伯辰伸手在桌上敲了敲,道:“二位,我有一个想法。”
堡里人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外面那支军队并非罗刹,而是人类和混血。
没人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因为这是族长亲口所说。议事厅中的人都很惊诧,唯有新任传火者露日若雅神色如常,这叫厅里的人都感到钦佩。其中有几个甚至在犹豫要不要找机会挖出她的心脏吃下去,以增强自己的勇敢与从容。
“混血?”族长的大儿子力克希说,“是说东北边那个李都城的那些混血吗?他们干嘛来这儿?!我们离得那么远,我们又没吃过他们的肉食!还有人?真是人吗?我还没见过人,哪来的人?哦,传火者,你怎么还没把那只眼睛挖掉?你还没挑好侍卫吗?”
要是她把眼睛挖掉,力克希在心里想,我就可以把那只眼睛吃掉。也许我会因此把事情看得更明白一些,就像族长父亲一样。
族长不理睬他,对诺雅说:“传火者露日若雅,我的蠢儿子问得对,你什么时候把另一只眼睛挖掉?”
诺雅挺直身体:“等我选好十个护卫。你知道,在传火者失去双眼之后十个侍卫就是他们的眼睛和手臂腿脚,传火者因此变得比明眼人还要强大。但到今天为止,我只选到了一个可靠的人。”
族长皱起眉挥了挥手:“那么你要选到什么时候?”
“这可不取决于我。”诺雅说,“黑叶堡里像样的勇士太少了。如果苍白家族还在,我可以在一天之内轻易选出一百个合格的侍卫。”
没人对她这话表示反对。实际上得知新任传火者来自曾经侍奉罗旬天的苍白家族之后,所人都认为这同样意味着黑叶堡变得更加强而伟大了。
力克希忽然开口说:“我可以做你的第二个守卫。要是你能把挖下来的眼珠给我吃的话。”
诺雅看向族长。族长又挥了挥手,表示他懒得理这事儿:“现在继续说正事吧——传火者,你自称从南边来,还见过人?”
诺雅点头:“我在堑江的江边见过啻勒天的二十万军队和人交战。在我逃离的时候那支军队被打散,很多人的战士也活了下来。我同意族长的说法——外面这支军队里的人,就是那些和啻勒天的军队战斗的人。”
族长很高兴传火者的看法与自己一致。于是他又说:“我还知道,这支军队现在有两千人。但实际上在更南方还有四千人在赶来——大概八九天之后,就会有六千人将黑叶堡围住。”
所有人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都再次发出惊呼声,但传火者露日若雅同样不为所动。
“这不仅仅是黑叶家族的战争,还是白祖原所有家族的战争。人不止想要黑叶堡,还会夺走白祖原上所有的堡垒。”族长郑重地说,“我们需要联合起来。需要向四面八方派出使者,请来其他家族的援军。在剿灭外面那支军队之后,我们甚至可以不要任何战利品。”
大厅里变得安静起来,人人都在思考族长是不是发了疯。他们能理解那样数量的敌人不可战胜、能理解什么叫做请求援军、能理解什么叫做联合起来、能理解什么叫做不要战利品。可是把这些事情合在一起,他们就理解不了了。
“杀死敌人,获得战利品,这是魔君教给我们的道理。”族长的弟弟穆丹巴慢慢地说,“即便和其他家族共同狩猎,也该共同分享战利品——为什么我们不要?”
族长说:“因为如果我们不让出足够多的利益,那些家族不会来。他们会更愿意坐视我们灭亡。”
穆丹巴想了想,说:“族长的话有道理。但杀死敌人,获得战利品是魔君教给我们的道理,为什么我们要让给他们?”
所有人都表示了附和。
“这的确是魔君教给我的道理。但是……算了。”族长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穆丹巴的面前,“我们应该换一种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穆丹巴忽然觉得头晕脑胀,身体好像有点儿不听使唤。他因此短暂地丧失注意力,在族长拔出腰间的小刀时才意识到自己本应该做什么。这时候已经晚了,小刀刺他的喉咙里,又向旁边狠狠一拉。
族长一手抓着穆丹巴的头发,一手持刀将他的脑袋慢慢割下、提起。然后说:“再提魔君的道理,你们这群蠢东西,我就把你们的脑袋也割下来。现在,派出使者,把这个蠢货身体的一部分也带给他们。”
……
“族长父亲疯了。”力克希跟在露日若雅的身边说,“我们为什么要把肉食让给别的家族?这既有违魔君的教导,又会减少我们的食物。你说我该不该找机会杀了他?这样,你可以继续做传火者。”
诺雅皱眉说:“继续?为什么是继续?”
力克希愣了愣:“哦?我说漏嘴了吗?好吧,族长父亲说得没错,我真是蠢——可要是杀了他,就没人说我蠢了。族长父亲说,你是来自苍白家族的传火者,要是把你交给啻勒天,也许就会得到更多的肉食和承认。他还叫别人不许对我说,这该是父亲对儿子做的事吗?”
诺雅沉默一会儿:“我明白了。因为堡垒被围攻,没有传火者的话,每个人心里都会慌乱。但等这件事过去,我就失去了价值。”
力克希高兴地拍了下手:“你是聪明人。所以我们两个都有讨厌他的理由——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诺雅觉得从前的自己会立即开始着手制定逃跑或者反击计划。但自从失去清消魔君的庇佑之后,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因为强烈的恐惧而变得更加清楚了些。恐惧和无从依附的迷茫像一柄锋利的锉刀,一点一点锉掉她头脑中锈蚀的部分,而展露出更加活跃的的思维。
于是她想了想,说:“我们不是族长的对手。他太聪明了。而且既然他那么聪明,也一定慢慢会知道我只是个无处可逃的囚犯,我会比任何一个传火者对黑叶家族都更加忠诚。”
力克希皱起眉,看起来十分失望,低声嘀咕道:“啊?这样吗?好吧……啊,我要去练刀了。”
他立即走开,连头都懒得回。
等他走远,诺雅才转脸看不远处一个坐在石廊下的罗刹武士。他用黑色的兽皮包裹自己,用一块沙石慢慢磨掉一柄刀身上的锈痕,但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诺雅。
于是诺雅走到他对面站下,同他对视了一会。然后她拢住自己厚重大袍的前襟说:“我回答得怎么样?”
“不错。”李伯辰说,“很高兴看到你还剩下一只眼睛——你想不想做一个看得见的传火者?”
诺雅要开口说话,但李伯辰忽然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又将头低了下去。
要是平常时候,诺雅会问他怎么不说了。但她的头脑先因为恐惧而清醒,又因为见到李伯辰之后的心安而更加清醒,于是她也不说话,而慢慢从他身边走过了。
只走出三四步远,听到身后人又说:“好了。可以说话了。”
诺雅转身皱起眉,还是没开口,等他解释。
李伯辰将沙石在刀身上慢慢地擦,低声道:“你知道灵主吗?黑叶家族的族长就是一个灵主,刚才他的阴兵在这儿看你,不过现在走开了。你猜猜看,他干嘛要看你?”
诺雅没有走出去,而是半侧了身,将双手笼在厚袍里。这样既能瞧见李伯辰,又像是在看石廊外的景色——黑叶堡建在一座山崖之上,这山崖虽然不高,但堡内以石块建造的建筑层层叠叠,倒像是又在山崖之上另起了一座小山,因此视野也算辽阔。
她就一边看远处延绵的白色雪山峰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边道:“我当然知道。哼,老东西叫他儿子做我的侍卫,又骗我说想杀他的父亲——好探探我的口风,看我是不是忠心。我说得对不对?”
“对了一半。”李伯辰说,“力克希没有骗你,是族长的阴兵在听。还是刚才那个问题——你想不想做一个看得见的传火者?”
诺雅隔了一会儿才说:“我已经报了恩,现在我不欠你的了。不过我没想到你们这些人能跑到这样的北边来,你们不回你们的国家了吗?这里可是罗刹的地方,你已经让我帮你弄乱了一支军队,还想要我帮你夺下这座罗刹的城堡吗?”
李伯辰皱起眉,侧脸盯着露日若雅看了一会儿,说:“你不对。你变了。你身上出了什么事?”
诺雅犹豫了一会儿,说:“魔君抛弃了我。”
李伯辰愣了一愣,但并不很吃惊。自己是北辰,诺雅之前同自己缔结了相互帮助的契约,意味着这契约的另一方乃是一个“帝君”——如此关系,应该比单纯对于灵神的信仰不知道要牢靠、强大多少倍。搞不好并不是清消魔君抛弃了她,而是自己“夺走”了她。
李伯辰便道:“未必是坏事。我知道先神时代的时候各族还是混居的,如今却人和罗刹却相差巨大,这该正是信奉灵神不同所致。其实我也是因为发现你说起话来更有条理和逻辑才起疑心——你竟然会因为自己罗刹的身份而考虑要不要帮我夺下这座堡垒。要是刚遇见的时候,你一定不会问。”
诺雅哼了一声:“你是说我们罗刹很笨么?想说魔君叫我们罗刹变笨了么?”
李伯辰笑了一下:“那你又是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呢?”
诺雅想了想,说:“好吧,你们打算留在这儿吗?”
“一到两年。我们离开之后,这里可以留给你。”
诺雅又说:“要是我帮了你,你会像在当涂山里的时候说的那样待我吗?那时候你说你们那里有一些孩子——”
李伯辰道:“我会在出于道德而非利益的情况下帮助你,就像好人对待好人那样。”
诺雅点点头:“那你想叫我做什么?”
“我们很快就会攻下这座堡垒,但我担心罗刹会把这儿给毁了。如果将有这种事情发声,我希望你能利用传火者的身份阻止他们。”李伯辰说,“如果这种情况没出现,我还需要你收集信息。黑叶家族的牧场、矿场、火场、同其他家族的关系、白祖原上的种种细节——他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这些消息都很有价值。知道了这些消息,你会变得更有价值。”
诺雅皱了下眉:“我?更有价值?”
李伯辰道:“你是罗刹。你变得越有价值,我的人就会越容易接受你——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我会仅仅基于道德原因考虑为你提供帮助。人和罗刹从前住在一起,我更希望有可能的话,以后也会变得和从前一样,而非一方将另一方赶尽杀绝。我希望你能叫我的人觉得,一些罗刹其实也可以是人。”
诺雅想了想:“我就当我听懂了吧。可其实我搞不懂你干嘛把事情弄得这么麻烦,明明你自己就可以夺下这座堡垒。”
李伯辰笑了笑:“因为我在学着做更多的事。”
五天之后,第一支罗刹援兵到来。援兵约有五百多人,属于居住在白祖原西北方的冰血石家族,由一位居于族长、传火者之下的将军统领。但援军没有进城,而是远远地驻扎在距黑叶堡和奔掠军路程都几乎一样的地方。杨宝瓶观察之后说,这些罗刹人是不是黑叶堡的援军,看来得取决于几天之后的战事。如果黑叶堡占据优势,他们就会冲击奔掠军。如果奔掠军占据优势,他们可能会在黑叶堡战败之后捡一点战场上的尸体,或者尝试偷袭胜利一方瞧能不能占到便宜。
随后的几天时间里,另外四家族的援军陆陆续续到来,人都不多,少则三四百,多则七八百。但到了第八天的时候,这些“援军”加起来也将近三千人了。他们同黑叶堡、奔掠军保持距离,彼此之间也同样保持距离,就这样将交战双方松散地包围了起来。
李伯辰观察到随着人数的增加,这些罗刹开始蠢蠢欲动。要是在六国,他用不着担心其中一方会搞突袭。因为既然彼此都极不信任,率先出击的一方很可能得不到什么好处,反而会被当成出头鸟。然而这些人是罗刹,生性愚笨蠢钝,李伯辰没法保证他们会或者不会做什么。
于是此时,他与黑叶堡中的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意识到,需要先小小地打一仗。
他希望通过这一仗叫围观的援军们意识到他这支部队极不好对付,不要起别的心思。否则只要有一支援军冲来、要他不动用灵神之力,我方的兵力数量就得暴露。而黑叶堡想的恰恰相反——他们需要罗刹援军变成鬣狗,而非食腐的秃鹫。
于是在第九天的时候,仗就这么打了起来。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不少奔掠营的士兵同混血都结了伴,其中还有许多因为花心滥情而引发的斗殴事件。但“花心滥情”的一方不是男人,而是混血。李伯辰因此下令在行军时候止幽会,杨宝瓶对此很不满,可也没什么办法。因为两军虽说是盟友,但实际上仍以李伯辰为主帅。
不过在第八日晚的时候,李伯辰下令暂时解除这一禁令——情投意合者可去营地外围幽会。这是因为他知道黑叶堡的那个灵主一定会遣阴兵来探,而发现营中守卫松懈,则必然会趁夜来攻。
然而看起来松懈并非真的松懈。李伯辰已许诺,此战立功者,可以在夺城之后先予房舍居住、甚至结为夫妻。有句老话叫上阵父子兵,如今变成上阵夫妻兵,想来战力一样不会弱。
因此在第九日刚过午夜,五百多罗刹战士出了黑叶堡。为了对他们进行有效约束,此番由族长却那骨亲自率兵,又命令每一个罗刹都在嘴里衔一个木片且相互监督。要身边有人张口出声而叫木片掉了,立即将其格杀的都要记功。
罗刹因此表现出难得的纪律性,在摸到营地外两百多步远时,竟然没一个人被同伴斩杀。
族长却那骨同样会派遣阴兵探查,可他的阴兵境界低得可怜,又不像徐城一般有神志,因此他所能探到的仅是自阴兵身上所模糊体验到的“感觉”而已。他自己虽也可以阴灵出窍,但只能走出数十步远,在这广阔战场上也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徐城就远远地藏在暗处盯着他们这支军队的一举一动,并不断将消息传回给李伯辰,而这位罗刹灵主则一无所知,完全被蒙在鼓里。就连徐城这样的性情都对李伯辰说,“我们有点欺负人”。
罗刹军摸到营外百多步时放弃隐藏,族长却那骨发出一声长啸,五百多人手持大刀,齐声嘶吼,大步向营中冲去。这些罗刹本来就高壮力大,又穿了铁甲,因而冲锋时声势极为惊人,仿佛是上千六国军一般。
到他们冲出数十步远时,前来观战的各部营地中也都亮起了灯火。这是因为在出战之前,却那骨其实已派遣使者向他们通了气,邀诸部一起看看黑叶堡的军威。
不过对却那骨而言,意外发生了——奔掠军的营地外围本有木制拒马,拒马之后则堆了些装满泥土的沙袋,黑乎乎围成一圈。现在那些沙袋之后忽然站起两排人,个个手持一丈来长的长枪,在拒马之后列成阵线。
却那骨此时意识到敌人早有准备,还意识到自己这些人今夜或许是中了计。但这时退无可退,只能希望一番冲杀之后叫战事胶着,能引得观战的诸部出兵——到时候他可以收拢残兵退到一旁坚守,这营地里的人那么多,也足够这些援兵分的了。
因而他举刀高呼,要引身后的战士跨过拒马杀进那第一排的枪兵当中。人所布置的木拒马在身披重甲、手持重型斩刀的罗刹面前并不是那么坚不可摧,一个战士的一次倾尽全力的劈砍就足以将其斩碎。而在双方相去五六步的时候,却那骨同样发现对方手中的长枪不是铁的,而是木的——这种东西在他们的铠甲面前几乎很难发挥什么作用。
双方接触,当先一排罗刹下面甲,速度丝毫不减,只稍稍调整身体角度就往枪尖上撞了过去。这原本只会有两种结果——或者枪杆那一端在地上撑得足够牢、持枪的人抓得足够稳,因此叫木枪在铁甲之上崩碎,或者高速奔跑的罗刹战士将强大力量通过枪杆传到持枪者身上,将其弹飞或者击倒。无论怎样,这一排防御都不足为虑。
可是第三种情况出现了,这木枪既锋利无比,又坚韧无比,且持枪者的力量并不比罗刹逊色——当先一排的罗刹战士不但没有冲到近前砍碎拒马的机会,更几乎是自己把自己穿在了枪上。
战斗的嘶吼声中立即出现大量的惨呼,却那骨身先士卒,亦被人群与黑暗挡住视线,他们这进攻线又很长,他并不能很确切地知道自己两翼的战况到底如何。但就在他身旁,一个罗刹战士也被长枪穿透,另一人打算趁机冲到拒马前,可拒马之后的第二排枪兵又忽然一枪刺出,之前的第一排枪兵则趁机将枪身从尸体当中拔了出来,欲冲上去的那个战士也被扎中了。
不过这回没有此前奔跑中所积累起来的巨大力量与速度,罗刹身上的铁甲并没有被扎透。纵使如此,也叫这罗刹的攻势缓了一缓,没有冲到前面去。
却那骨见此情景知道各处的攻势应该都受阻了,但听起来在第一波的惨叫声响起之后,再没有多少罗刹的痛呼,那损失的人数该在数十上下,并没有动摇根本。于是他高声呼喊,又在心中起了一个念头——他的四个阴兵立即向拒马之后的四个枪兵扑去。他此时已看清这些枪兵是混血而非人,她们的身上都有一种令阴灵厌恶的力量,可在这种时候他顾不得别的,只强令阴兵前往。这一击竟然奏效,四个枪兵的身子微微一晃,愣了一愣。却那骨趁机以大刀拨开刺来的两杆枪,就要纵身跃到拒马之后去。
可没想到拒马之后竟还有埋伏——又有一排人在黑暗中站起,抬手便洒出一片电光!
这么一排人的数量并不多,也只有二三十个而已。但这二三十人所用的法术正是“天诛”的变化之术,威力虽然不大,一洒却是一大片。枪兵所使的是木枪,罗刹与罗刹之间却都是铁甲。这么一下子,在最前面的罗刹几乎人人都觉得身上微微一麻,动作不是很听使唤了。
趁此机会混血枪兵再出枪,瞄的都是脖颈、腋下、眼睛,登时又刺翻几十个。
在此前的交战中,李伯辰严令他的部属不得使用术法,今夜忽然展示此种手段,只见原本黑暗的营前乍起大片雪亮电光,声势极为浩大。罗刹无法使用术法,而白祖原的罗刹们从前几乎没和人交过手,乍一见此情景,惊恐诧异之情不亚于人见了灵神显圣。阵前的罗刹正在交战当中,许多已经杀得兴起,畏惧感或许不是很强,可观战的那些瞧了这一幕,一时间全没了循机参战的念头了。
奔掠军的攻势却还未完,却那骨刚从麻痹中恢复过来,耳中又听着阵线两侧似乎再起隐隐的喊杀声。罗刹一打起仗来,纵是原本有什么小旗、传令兵,也全不知道哪去了。却那骨听这声音既觉得像是几百人,又像几千人,不知是不是之前他们所说的后续援军到来了。
而后便听得两侧嘶吼与惨呼声愈响,又觉自己身边的人陡然变得拥挤起来,意识到大势已去——这必是自己的这支队伍被奔掠军的两翼伏兵合围了。
这时候远处营中终于亮起火把,却那骨看到一个高大的黑甲将军正拄着一柄刀坐在一张铁椅上往这里看——距阵前只不过十来步而已。
却那骨知道此人就是这支敌军的首领——他此前在城墙上远远地见过他。此人身旁通常有十几个护卫簇拥,也曾摘下过头盔。露出来的脑袋上并没有角,是人而非混血。可现在他身边却没什么护卫,脸上只以一种得意又冷漠神气往阵中看。
却那骨心中登时生出一个念头——以灵主手段袭杀此人,此战或有转机!
当前形势,实在容不得人多想。更何况“多想”这种事也不是罗刹所擅长的。
却那骨在下一刻立即向阴兵发出指令,使其统统扑向李伯辰。又随手抓起身边两个罗刹,腰腹同时发力将他们往前面的枪阵中丢了过去。
要论境界,却那骨也相当于六国之中的龙虎境,力道极大。而两个罗刹连甲也有数百斤,就好像大石块一样将他面前的枪阵砸开了一个缺口。
却那骨心中一喜,立即挥舞大刀自缺口中杀入——而两侧枪兵像是畏惧他的悍勇,竟连拦也不拦就把他放了过去,又飞快将阵型合上把想要追随他的罗刹挡住。
冲至李伯辰身前三步远时,却那骨见他还是不动,心中更一喜,晓得他已被自己的阴兵镇住。于是大喝一声将长刀举起,身子随之弯成一张大弓、一刀劈下!
但铁椅上的李伯辰忽然拔刀。魔刀出鞘这一刻,却那骨只觉身上一麻、精神一恍,倒像是自己的阴兵上了自己的身。他的刀因此向外稍偏了一偏,而此时李伯辰的魔刀一击打在他刀刃上,于是他手中长刀终于完全避开了目标,轰地一声落在李伯辰身旁的雪地中,溅起好大一蓬冰雪。
他的招式势大力沉,此时完全泄力,所想到的是就势再一拄刀柄叫自己的身体避开去。可这念头刚一生出来、双臂将要使劲,忽觉一侧的身体一轻——再看时,自己的左臂已被齐肩斩断。又觉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被踢得在地上滚了一滚。等再要站起身,后背已被一只脚踏住。
却那骨大怒——他虽不是没败过,却没败得这样不明不白。本以为杀这敌军主帅手到擒来,到头来却是自己被一击砍倒。到底怎么回事?
他在地上一挣就要站起,可忽觉面前一片刀光——他的精铁头盔竟被无声无息地削去一半,甚至连他的一只角也被一同削去了!
又听着将脚踏在他身上的李伯辰慢慢说道:“你就是黑叶堡的主人?我听说罗刹力大无穷,可你这病恹恹的样子,是怎么服众做了族长的?”
此时却那骨的冲动才一下子消失无踪,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眼前这主帅是人,却有那样的巨力,只怕境界不知比自己高了多少!
他正想到此处,听那人又道:“不但不是个合格的族长,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瞧瞧你的人。”
他说完将脚移开,又在却那胸口一踢,正叫他转了脸看向阵前。此时奔掠军中已燃起火把,前阵可谓灯火通明。却那骨这时才看清刚才从两翼合围过来的不是自己之前感觉的数百乃至上千人,而仅仅各有数十混血罢了。
但就是这些混血将罗刹们的士气完全打掉。他们在黑暗中从两翼来冲,两边的罗刹立即向中间逃。如此人挨人人挤人,又听着三面都是喊杀声,失去主将的罗刹们就开始往后面逃。可两边压缩得越来越狠,中间的人挤做一团,便开始拔刀相向。
却那骨现在看的时候,只见五百多战士在阵前留了将近两百具尸体,其中大概有一小半是争夺去路、自相残杀而死的。
他便闭上眼道:“你杀了我吧!但啻勒天知道你们人来了这里,绝放不过你们!”
可听着李伯辰笑了一声:“你倒是不像个罗刹。要不是你头上的角,我还以为你是个哭红了眼的人。”
又道:“我是人,和你们这些罗刹不同,懂得仁义道德四个字。我们虽然想要你们的城堡,却也不想赶尽杀绝——想必今天你在我这里大败一场,已经无兵可用了。那我就放你回去。回去之后,给你三天的时间带城中老弱妇孺搬迁——如若不然,要是等我攻下这城,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滚吧!”
他又在却那骨肋上踢了一脚。
却那骨愣了好一会才抬脸道:“你放我回去?”
李伯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我放你回去——好叫你知道什么叫仁义之师。”
却那骨忽然大笑起来,但同时也爬起身,捡起自己的刀,单手拖着大刀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他身后的枪兵便如来时一样为他让出一条道路。等他退到距拒马四五步远处时又停了下来,盯着李伯辰看了好一会儿,再爆发出一阵大笑,才转身向堡中走去。
罗刹退去,无人追,而先在阵前打扫战场。
李伯辰坐在铁椅上,杨宝瓶走到他身边。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无趣——在他们的印象当中今夜的战斗本该再激烈一些,由此给观战诸部更多的震撼。可没料到黑叶堡的罗刹在双方早已接触过好几次之后,仍犯了一切可能会犯的错误,没从前些天的战斗中吸取到任何经验教训。就连这个族长却那骨,也仅仅是一个全无指挥才能的普通人的水准罢了。
“这很正常。”杨宝瓶说,“罗刹信奉的可是清消魔君,清消魔君主痴迷偏执、蠢笨愚钝——这些罗刹不蠢才奇怪。只不过,却那骨现在可能认为你更蠢。哈哈哈……仁义之师?你怎么想到的这种话?”
“见过从前朝廷派来劳军的官员。”李伯辰说,“只不过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种地方用上。”
这时候戈玄白过来汇报战损——两人重伤,十九人轻伤。
他看起来十分兴奋,忍不住道:“谁能信,谁敢信?咱们一共才三百多人迎战五百个罗刹——当然其中一百五十个是宝将军的兵——可另外一百五十个人、人!竟然只重伤两个、轻伤十九个!可见罗刹没什么可怕的……只要……”
杨宝瓶哼了一声:“只要躲在我们后面?”
戈玄白愣了一愣,忽然向杨宝瓶一抱拳道:“是。更要多谢宝将军和将士们的。”
他这态度把杨宝瓶弄愣了,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才道:“啊……好吧,其实你们也不错的。”
李伯辰倒能理解戈玄白在想什么——今夜是这些以蕴含灵力的食物养了数月的军中术士头一次出手,结果不但轻易击败从前看来不可战胜的罗刹,更无一人死去。这样的结果叫每个人的心中都生出强大自信。人一旦有了自信,看待事物时就会更加客观宽容,而今夜一战又的确全靠混血先与罗刹角力、又从两侧杀出肉搏,是多方配合调度的功劳,而非单纯的某一军之力。自己要是戈玄白,也会像他一样真心实意地充满感激之情。
他就从铁椅上站起身道:“稍后再论功行赏——前几天是却那骨给那些来客派使者,现在该由咱们给他们派使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