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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伯辰慨叹一番,问身边的诺雅:“这东西烧不完吗?”

    诺雅道:“烧得完也烧不完。这个坑就是烧出来的,可这坑也烧了几百年——这坑底下还有好大一片火石脉,足够烧得上几千年呢。”

    李伯辰听得稀奇,并指如刀,向前遥遥挥出一掌。只听坑边咔的一声响,一块拳头大小的火石应声而裂,自己跳了起来。可跳到半空之后却又忽一转向,往李伯辰这边飞来。他信手抽出魔刀在身前一横,那火石就稳稳停在刀身上不动。

    他这一掌可有门道,使的乃是他境界低微时自创的斫风掌,并非神通。因他现在已是灵照境,不但对周边环境极为敏感,对自身灵力操控更是精妙至极。这一掌斩出灵力随之吞吐,再借用坑底升腾的气流,以运势稍作影响,这火石就被吹过来了,乃是气运、掌法、灵力三者共同作用,当真妙不可言。

    他心情极好,心思也就活泛,使了这一手用余光去看诺雅,本觉得她该大惊失色才对,哪知她却并无什么话。这是因为这女罗刹并不精通武学,自身境界不高,又见惯了李伯辰每每出人意料,所以觉得眼前这情景该是理所当然的事,因而半点敬仰之情也欠奉。

    李伯辰一想也猜到一点,只在心里笑了笑,想要是小蛮在身边,非得把自己夸得心花怒放才好。世间女子各有风情,却唯独她一人最懂自己的心。

    他便将魔刀收到眼前来细瞧这火石。整片铺在坑中时,因为其上热气蒸腾,所以火石稍显晦暗。但现在将一小块凑近来瞧,才发现实则晶莹剔透,极为纯净,像是一枚红宝石。他探出一根手指去碰了碰,便觉指尖滚烫,仿佛这东西曾被埋在一堆篝火之下。

    可现在热虽然,这种热度却也不足以隔空将其上那么大一个机括水箱中的水给蒸得滚烫,倒是很稀奇。诺雅这时候似是猜出他的心事了,卖弄似地说:“一小块当然不热啦,可火石这东西是块头越大就越热。你把它放回到刚才那里再去摸,一定会把你的手指烫焦的。”

    原来是这种奇异的性质。不过这世上连灵神都有,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他伸手想将石块拿在起再好好看看,诺雅却惊呼:“不要!”

    女罗刹现在虽然聪明许多,但平时说话做事都多少有点漫不经心的意味,想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性使然,少见她这么大惊小怪。李伯辰就收了手道:“怎么了?”

    “你看着。”诺雅抬手过来用指尖将火石块拨在地上,对着它轻轻呸了一下。

    几点口水溅在石头上,便听嗤嗤一阵响,火石之上忽然腾起大团雾气。那雾气喷涌得没个完,两三息的功夫竟成了气箭,不但激得地上尘土飞扬,更是将拳头大小的石块都推得动了起来。又过十几息的功夫,才渐渐变弱,石块也停在地上不动了。

    李伯辰看得骇然,要刚才自己真伸手去拿,石块接触到掌心的汗液,不知道自己的手会变成什么样子。再看那块火石刚才溅上口水的地方,却只有极不起眼的一点浅痕。

    他抬头去看坑上的那个巨大水箱,差点渗出冷汗——要有一天这水箱破了,里面的水漏在坑里……只怕整个黑叶堡都要被炸上天!罗刹的胆子也太大了吧!?一直用这玩意儿取暖!?

    可他心里再转过几念头,却又变了脸色,一时间呆立原地。

    诺雅见他这神态,以为他被吓着了。得意地说:“所以说为什么从前的堡主儿子都要给我做侍卫呢?因为像我一样的传火者可了不得,你看这一片大坑,冷一些热一些,都要我来管。不过你也不要怕嘛,漏水的事情又不会常常有,哪怕是真的漏了,我保证,大家一定都会痛痛快快地死,一点都不难受。我从前听说有一个堡子炸掉之后——”

    李伯辰打断她:“传火者到底是怎么回事?”

    诺雅道:“啊?哦,你想问问我们是怎么来的吗?”

    李伯辰道:“对。怎么来的?你靠什么来管这些火石?要练什么法术么?”

    诺雅想了想:“其实我也不知道。有的时候一个人在原上走着走着,忽然就成了传火者,就可以感觉到哪里会有火石脉,找到了火石脉之后,也就有办法去驯它了。比如我想叫它热一点,我就叫它热一点,我想叫它冷一点,我就叫它冷一点……但是这样的人可不多,这样的本领是学也学不来的。”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罗刹的语言和词汇不像人那么复杂,诺雅虽然学过六国的人话,却毕竟不像真正的人那样精通,可能没法精细地对这个过程进行描述。李伯辰追问:“那你是怎么叫它热一点的?”

    诺雅想了想又想,看起来有点着急,只道:“就……就是让它热一点啊。火石里有很多气,很多灵气,火石周围也有很多气,我可以借着火石里的气叫火石周围的气来想办法——”

    李伯辰心中一动,使出新掌握的手段,叫从两人身边一道气流打了个旋儿,于是地上生出细细一条小旋风:“像这样?”

    诺雅惊叫:“哎呀!你怎么也是传火者!?你怎么藏了这么多事?”

    李伯辰明白了。她所说的“火石周围的气”指的应该是气运。传火者竟然掌握一点操控气运的法门?

    “你只能在火石附近用这法子?”

    诺雅道:“是啊”。说了这话还将他打量个不停。

    或许她只能在灵力极为浓郁的地方才这么干。她刚才说“在原上走着走着就忽然成了传火者”,这话令他生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李伯辰不再理她,皱眉沉思。但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通常很难靠这样想得起来,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打算暂且放下。就在此时头脑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一下子记起来了。

    “体悟”。

    “灵神”。



    自己曾经有过三次“体悟”的经历。一次是在散关城外的庄园中,一次是在孟家屯自家的院子里,另一次是数月前在当涂山中一座山峰的峰顶。每一次体悟都会令他对北极紫薇天或北辰的神通有更深刻的认识,仿佛是在渐渐掌握所谓的“道”。

    李伯辰多次思考究竟在什么情况下才能“体悟”,但始终不得要领。前两次似是因为他在思考一些道理,他就觉得或许是因为对“道”的思索,令他心有明悟。但在当涂山的群峰之中再次出现那种状况时,他觉得可能并非这个原因——那时候他想的可不是什么道,而仅仅是为面前的壮阔风景所感而已。

    所以现在听诺雅说人在原上走着走着就会获得传火者的能力才觉得有点熟悉——难不成这些罗刹也是因为获得了什么“体悟”,才得到这种依靠浓郁灵力本能似的操纵运势的能力吗?

    这种状况,和最初的灵神很像——起初并无灵神,乃是人或什么动物行走于天地间,偶然撞上了气运并与之融合,才成为最初的灵神,进而琢磨出许多的修法来。罗刹不能修行,难道走在荒原上也是偶然撞到气运并与之融合,也才有了类似灵神的能力么?

    然而,前两次是在庄园和院中,那种地方没理由会有气运凝结,且之前都有人来来去去,旁人为何没有撞上呢?

    李伯辰想到此处虽然未能解开心中疑惑,却也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涉及灵神、气运之事都没那么简单,如今隐隐捉着一个线头已算收获,想来以他如今对运势的敏感和把握,总会慢慢弄明白的。

    他便道:“好吧,那劳你以后多多费心——我们再去看看地麦。”

    想要北地生存,一是取暖,二是食物。当初杨宝瓶就是因为没有暖源能供她们种植地麦才冒险去江边,想瞧瞧能不能找着须弥人的遗骸好先应付一阵子。李伯辰如今作为一堡之主,当然也明白这两者的重要性。

    种植地麦的地方也在地下,临着火石坑。这亦是一片极为广阔的空间,也是被挖出来的。地麦虽然有个麦子,但样子和“麦”一点不沾边,而更似菌类。种植室内被人为地堆起许多土丘,看起来像坟。土丘之上密密麻麻地生着菌丝,散发淡淡荧光。两人推开石门走进时,菌丝被风吹拂便微微晃动好似鬼火,叫这里看起来更像乱葬岗了。

    “长得不好。”诺雅说,“大风雪来了,没从前暖和。之前的堡主说他们今年可能要挨饿,说不定还得饿死一两百个。你又说死掉的罗刹不许做肉食,我猜我们要饿死更多。要不然我们去打别的堡吧,不能吃他们,抢他们的总可以吧?”

    李伯辰走到一个土丘旁蹲下,用手抓住几根菌丝一拉,便将地下的部分拉了出来。圆滚滚的,白而柔软,有两条凹线。他手指掐着凹线一用力,地麦就开了,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芽,看起来像是生了蛆。这些东西成熟之后会变成黑色,到那时再经历复杂的制作工序方可食用。李伯辰这些天吃了些用地麦粉制成的食物,味道比较古怪——略有肉味,坚韧无比,像用肉汤煮的胶皮,但能感觉到其中蕴含少许灵力,比六国的食物更加“营养丰富”。

    依照六国的时间来说,地麦约两月一收。他身为北辰的好处在于有北极紫薇天可以提供灵力更加充沛的食物,能用很少的吃食喂饱很多的人。现在有堡中这些地麦打底,他倒并不担心真会饿死人。于是起身道:“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我来解决。”

    又顿了顿道:“幸好有你帮忙。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诺雅笑起来说:“哦,我知道。你们人要叫别人干活,就要给人好处,不然叫人干活的人会不放心。可我没什么想要的,我只要活着就好了。要么……”

    她想了想:“要是有一天你杀了啻勒天,就把他赐给我,我用他来做肉食,你可不许说不许,好不好?”

    李伯辰笑了一下:“要真有那天,只怕你已经不习惯吃那种肉食了。不过我答应你。”

    现在李伯辰心中更加安定,生出彻底的掌控感。于是他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坐调息、暗暗观察。如此三天过后,已觉得境界完全稳固。因为北极紫薇天的充沛灵力,甚至足以同那些已在此境界修行数年的修士媲美。他静极思动,决定依照商君的说法再去会会那狰。为免杨宝瓶还要吵着去,他连夜跳出黑叶堡。

    商君说狰其实很友善,只是大多数人胆子太小。这或许是指他们没胆量和耐心去同它接触,或者说,想要试着接触的,在感受到它们的友善之前都已经被杀死了。

    前几天他似乎已经迈过了这道坎——狰放过了自己。仅从这点来说,它甚至比罗刹,也甚至比许多人友善。接下来,他打算先用食物与狰逐步建立友情,看能不能叫双方的关系更近一步。

    北原上的活物并不多,除去少得可怜的昆虫飞鸟之外,余下大多是妖兽。有神通、体格好、力量强的妖兽都被妖兽部族收拢了,自由自在生活在原野上的多是一些小型动物,要么就是各家族豢养的肿头兽一类的驼兽。

    那天晋境时魔神分身在天顶出现,几乎将狰所在的那片山丘也笼罩了。可怕的气息与威势几乎将附近所有的活物都驱走,至今还不敢回来,也因此叫狰的食物来源少了很多。李伯辰这几天闭关时常常阴灵出窍来看这狰,知道它曾两次离开幼崽外出远行。

    第一次衔回两具罗刹的尸首,它独个儿吃了,再给幼崽哺乳。但这两具似乎远远满足不了它的需求,而此前它杀掉的那些罗刹尸体也被李伯辰命人清理干净,于是第二次远行。周边的罗刹都知道这个凶兽的存在,该是想尽办法加强了戒备。因此它没能再带食物回来,而只躺在巢穴中不动,不知是为了省力气还是受了什么伤。



    其实离它最近的是黑叶堡,但它一直没有打这里的主意,也不知是因为此前同自己“讲和”了,还是觉得自己和杨宝瓶也很不好对付。

    李伯辰行至山中先到之前激斗的地方看,见摆在雪上的几十粒行军丹都已不见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就小心翼翼地缓缓攀上山坡,又走到能看到狰的巢穴的地方。坡顶有一块巨石,狰以利爪巨石当中生生挖出一个大洞容身以做巢穴。它这巢穴正对山坡下方的浅谷,两侧又是两道隆起的山坡,看着仿佛是将这片山丘当做了厅堂,而它这巢穴就是正向大门的宝座。

    他站立的地方离巢穴约有三十来步,对狰来说已算是卧榻之侧,以他的目力甚至能将幼崽看得清清楚楚——约有一人大,鳞片是奶黄色,还没有发黑,蜷在母亲怀中一动不动。

    狰的感知极为敏锐,总不至于是睡死了吧?在这样的距离之上,李伯辰觉得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便开口低声道:“我来看你了。”

    狰本来闭着眼,听了他的话将眼皮掀起、转动眼珠瞧了他一下,又闭上了。

    李伯辰心道,这该就是商君说的另一点,“孤傲”吧?觉得上次打赢了,现在理都懒得理我么?

    他正打算取些行军丹看它吃不吃,又发现它嘴边有新鲜的血迹——它又找到吃的了么?那不知道还看不看得上小小的行军丹。李伯辰心想,要么我先回到堡里去,等它觉得再饿的时候我再来找它。锦上添花,总不如雪中送炭的么。

    于是盯着狰慢慢退出两步,打算走开。但刚要转身的时候却发现不对劲——狰嘴边的血迹又多了些。李伯辰心里一跳,站在原地皱眉细看。再过十几息的功夫,终于看到几股细细的血流从嘴角淌了下来,汇入甲缝中。

    他这时候才发现狰头颅之下的雪地比周遭更黑些。他之前以为是阴影,现在意识到那是被冻上的血。

    这凶兽本领这么高,谁把它伤成这样的!?难不成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厉害些么?可这些天他已了解了白祖原上余下的五个家族。除黑叶堡之外,最强的是冰血石家族,约有两千众,前些天被狰肆意杀戮的就是他们,料想如今已一蹶不振。余下的青钢家族、白解石家族、黄土塬家族人口都不过千余,棱木楞家族更因为数年前一场大战,而今只有数百。各家族首领的境界都不过龙虎上下,纵是其中还有灵主,也绝计比不过几天前的自己的。

    李伯辰想到此处,心中道:怪不得它对我不理不睬,这几天又动也不动……以它的体质,伤口一两天的功夫还不愈合仍在出血,也不知有多严重!

    他忍不住有点心疼。他已将这狰视为必被收服的同伴,十分害怕因这伤叫它落下什么残疾甚至病死了。关心之下,一下子又往前走了十来步,低声道:“你受伤了么?”

    狰竟还没有什么表示,唯一的反应便是又掀开眼皮看了他一下——比上次多看了一会儿罢了。

    李伯辰一时间进退两难,但记起商君所说的“孤傲”。它要么是衰弱得动不了了,要么是想要自己为给它疗伤,却又不肯低头屈就。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它对自己的威胁都已不大了。便又缓缓说:“我来给你看看伤,也许能治好你。”

    他将这话以低沉而温柔的语气重复几遍,同时慢慢走过去。走到距狰五六步远时又道:“我也不带武器,我把它们放下。”

    狰再次睁眼了,看着他先将魔刀解下放在一边,又召出大槊也搁在地上。他又往前迈出一步,狰的眼珠一转,似乎在盯着他的腰。李伯辰先一愣,继而大喜——它是在示意自己将曜侯也取下!

    他立即照做,而后走到狰的面前。

    狰侧脸躺在地上,可脑袋的高度仍到他的肚腹处。李伯辰慢慢伸手搁在它的脸颊上,感觉鳞甲坚硬冰冷,于是它将眼睛闭上了。李伯辰心中大定,柔声道:“你是嘴里受伤了吗?请张开嘴吧。”

    狰没什么反应,李伯辰大胆伸手去分它的嘴,它也没有抗拒。待略分开胳膊粗细的一条缝时,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它口中竟有许多红红白白的血丝黏连,好像整个口腔都融化了一样。而那细长的舌头也软软耷在一边,亦被什么东西烧得千疮百孔,有几处看起来都要断了!

    它闭口许久,嘴里的味道更是极为难闻,仿佛含了满口的腐肉。李伯辰连忙闭气,转为龟息。料想它此时应该极痛,就不再去分它的嘴,而是低声道:“你不要慌,我使个法术好好看一看。”

    言罢指尖生出一点凝而不散的电芒,伸进它口中照。整个口腔都被烧烂了,几处甚至能见着骨头,血水伴着脓液从无数创口丝丝缕缕地往外渗。李伯辰见过许多烧伤,可这种烧伤却极为古怪,一丁点儿焦肉都见不到,反而像是酸蚀的。

    可以它的本领,又有什么酸液能被大量送入它的口腔,又停留许久呢?

    李伯辰收了神通、重合上它的嘴。略一沉思,记起火石来。火石要是遇水的话……是了。算上黑叶堡在内的六个家族,其中三家底下有火石脉,另三家依靠的则是温泉。难道……某一家罗刹吃了一次亏之后,想到将火石放在某个牺牲品的身上,而后狰一口将其吞了、才被烧成这样么?

    连它都无法自愈的话……李伯辰心意一动,将徐城唤了出来。

    徐城一现身就愣了。他是李伯辰的阴兵,自然对他的境界变化极为敏感,待李伯问他“你知不知道怎么治火石的烧伤”时才道:“你不会已经是灵照了吧!?”

    李伯辰随口应道:“是。”

    徐城瞠目结舌,眼睛在他身上逡巡不停,似乎想知道他是怎么进展如此迅速、又怎么度过大劫。可也渐渐明白李伯辰为何这些天都没将自己召出来,只得强行按捺闭口不言。

    李伯辰又道:“先回我的话。”



    徐城看看狰,再看李伯辰,想努力做出关心那凶兽多过关心“你竟已是灵照境了”这件事的模样来。但他心中实在有惊涛骇浪,到底并不很自然。李伯辰明白他的心意——之前将一些阴灵炼至龙虎,因为对他并不放心就没他的份儿。而今自己已是灵照,他却还是个养气,境界是否精进全凭自己做主,无论心性多么坚忍都会大为黯然,倒也不怪他。

    自己既已是中三阶,那徐城究竟是养气还是龙虎的差别其实都不大。他便道:“你先用不着胡思乱想。帮我治好它,你自然也是龙虎境。”

    徐城脱口而出:“当真?”

    又立即笑道:“当然是当真的了,李兄你是大英雄、大豪杰,怎么会骗我这个可怜人。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阴兵,叫我变强,你也就变强了嘛,往后打回六国去、一统天下……”

    李伯辰瞪了他一眼,徐城连忙闭嘴,再开口时话题已变:“它被火石烧伤了吗?嘴里?”

    又围着狰转了一圈。狰有所感应,眼皮一动。李伯辰温言道:“你不要怕,我在给你诊伤。”

    徐城道:“明明是我徐大夫在诊。”

    又回到李伯辰身前站定:“只是伤了嘴不至于这样。这才过去几天,就算这几天都没进食,保管也生龙活虎。看现在的样子恐怕也伤了脏腑——一定是嘴里的火石有一些被吃进去了。我的天,这东西也太厉害了,一样大小,换成浑甲兽,早就炸烂了吧。”

    李伯辰一听更急,道:“你有法子?”

    徐城道:“法子是有,可未必管用……李兄你别急,听我说……哎呀,稍等。”

    他脸上神情一滞,李伯辰便知道他是在体察风雪剑神的意思。这叫他稍觉奇怪:难不成风雪剑要给它治伤么?还是说救这狰的法子哪里涉及灵神的忌讳?

    他想到此处,徐城恢复神志,但脸色变得郑重,沉声道:“我觉得剑神该是不介意我说这件事……李兄,你也知道的,我们这些做灵主的,有些事知道是知道,可能不能对别人讲全得看灵神的心意……我也不是有意瞒你……”

    李伯辰才不知道这感觉。不过他只道:“我明白。你说吧,我不怪你。”

    徐城这才道:“你可别嫌我啰嗦,但这事真得从头说起——你知道世上有阴有阳有生有灭,那灵力呢?其实灵力也有阴有阳的。”

    李伯辰听了这话微微一愣。但他是个聪明人,略略一想,倒也明白了些。他这北辰一脉的术法的确算是阳刚威猛,可类似六渎术法或者太素术法,那就偏向阴柔了。只不过他从前从未往灵力本身的方面去考虑……涉及灵力阴阳之分,怪不得他要先请示风雪剑。

    徐城见他的确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便又道:“譬如说火石里有灵力,杨宝瓶她们佩的黑石也有灵力,两者灵力都很浓郁,但为什么火石能引火,黑石却不能呢?”

    李伯辰很想说这是因为两种东西的化学性质不同。但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前也曾考虑过和这事沾点边的问题——他从异世来,拥有与众不同的知识体系。这叫他在许多方面颇具优势,可也在另一些方面带来麻烦。譬如眼下,若自己是这世界土生土长的人,依着自己的好奇心早就开始思索徐城所提出的这个问题了,而非一句简单的“化学性质不同”——要知道这世上的种种现象,是用来处的许多理论也没法子解释的。

    他便道:“你想说火石中的灵力属阳,而黑石中的灵力属阴?”

    徐城道:“正是的。所以狰被火石伤了,属阳的灵力又过于浓郁,因而叫它的伤口无法愈合。想要救它,就得以属阴的灵力来消了这属阳的灵力。”

    “你是说用黑石?”

    徐城摇头道:“所以我说只是有这个法子……火石里的灵力很霸道,黑石里的灵力也很霸道,这东西就好比一记猛药了。要是用得不好,只怕死得更快。”

    李伯辰皱眉,心想徐城要说的仅仅是灵力分阴阳,却为什么要先看风雪剑同不同意?这事有什么忌讳?

    正想到这儿,忽然发现远处出现一条极微弱的亮芒。他前几天看了黑叶堡地下的火石坑,心里一直担忧会不会出什么差错,因而一见这亮芒的时候吓了一跳。但再细看就知道不会是堡中出了问题——光芒所在的地方该是他们当初攻打黑叶堡时那片山坡,而且是长龙似的一条。凝神细看一会,发觉这光芒还在缓缓地移动。

    那是一支军队。李伯辰第一个念头是罗刹打来了,但又一想,罗刹的眼睛能在黑暗中视物,夜里行军是用不着打火把的,何况要是突袭,这样的光亮岂非暴露行踪?此处离那片山坡极远,纵使他如今已是灵照,想要阴灵离体去那边查看也至少相隔千余步的距离,看不出什么东西的。

    但又看见黑叶堡中此时也亮起了光芒。他们离那片山坡更近,该比自己更早发现异常,料想此时已全军戒备了。李伯辰稍稍松了口气——杨宝瓶和戈玄白到底是很能做事的。

    他想了一想,转脸对狰低声道:“你放心,我会找到救你法子。我在你这里派上两个阴兵,一个我的灵兽——就是咱们上次打交道时候你见到的那些东西,它们都是我的部下。我叫它们先守着你,我再去想想办法,好不好?”

    狰没睁眼,于是李伯辰对徐城道:“你就留在这儿吧。”

    徐城答应得极为痛快:“好,我再好好想想办法,也许还要问问剑神。”

    李伯辰笑道:“放心,我说话算数。”

    言罢足下爆起一团雪雾,人已不见踪影。

    疾速奔行,能够体会到前方空气巨大的压迫感,耳畔的风声快要化为沉闷的雷声,可他却仍不觉得十分吃力,甚至觉得还可以再快一些。但他踏下的脚步也有千钧之力,每一次都狠狠击碎积雪之下冰封千年的冻土、发出沉闷声响,仿佛一个巨人在行进,于是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一刻钟之后,他已能隐隐看到那支军队的轮廓——不长不短的一条,好似黑龙。从这个规模来看,大概会有近两千人,军容严整,其中有不少大型妖兽拖拉的车辆。

    李伯辰停下脚步,打算在此地以阴灵去探,然后再决定是先回到黑叶堡还是潜伏某处,等他们围城进攻的时候来上背后一刀。

    阴灵出窍向前,比他奔跑的速度还要快些,但掠出两里地之后,李伯辰陡然停住身形。

    东北边有点不对劲。黑叶堡向北是狰所在的那片山丘,西边是他们进攻堡垒时驻军的地方,亦是那支来历不明的军队正在的行过的地方,而余下五家都在更北方。现在李伯辰发觉东北方向的沉沉夜色中似乎也有更黑的东西在行进,甚至觉得自己能从呼号的北风中依稀听到一些人声。

    他略一迟疑,立即转往那边奔去。过了两刻钟,终于发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一条更长的黑龙正蠕蠕而行,等他离得再近些,看清那是一支罗刹大军。

    他可以从堡外那支打着火把的军队的队伍长度略略估计出他们的人数,却没法估计这支罗刹军队的人数。因为长龙的尾部一直延伸到夜色深处,以阴灵的视角也看不到头。可仅就他目前所见,规模就已大于五千了。

    这绝非白祖原上的军队。白祖原上的军队甲胄不全,大多只有一领胸甲。但眼前这些罗刹兵全副武装,浑身被厚铁甲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像一个个移动的铁罐头。他们有军旗、有制式武器、有大型辎重,甚至还有三百多头浑甲兽。依照罗刹的性子,即便在夜里行军也绝不会乖乖听话、闭口不言。这支大军中的罗刹虽然也会发出声音,纪律却比李伯辰之前见到的六部罗刹兵强上太多。

    他意识到这是一支精锐部队,是与自己在堑江江边见到的那营万人罗刹军类似的正规军!

    他自己当然不怕,他甚至可以灵神手段在将其杀伤千余之后全身而逃。但这就意味着要么放弃黑叶堡,要么承受大量损失——堡中他与杨宝瓶的部队合起来也不到六百,那样的结果他是绝然无法忍受的。

    先不管这支大军从何而来……他们夤夜行军,那那支打了火把的呢?是诱敌的偏师么?

    李伯辰立即向那边飞奔而去,途中见到四拔每队五十的罗刹斥候队。这些斥候沉默无声,和白祖原的罗刹相比显得训练有素,这叫李伯辰的心更是一沉。

    等靠近另一支军队时,沿路也看到三支斥候队。于是他立即明白他们的身份了——穿着与罗刹类似的重甲,低声交谈时说的却是口音略怪的李国话,这无疑是李都城的人。

    但这没叫李伯辰心情松快。李都城的部队为什么来这儿?他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可又觉得依照杨宝瓶的个性,不至于暗地里做这种事。

    靠近城堡时,他发现城门开了。心中先是咯噔一声,又见从门内出来一队十来人之后,大门再次紧闭。他掠到近前,发现带队的是杨宝瓶、戈玄白,余下的士兵则都是混血。

    杨宝瓶的脸色很不好看,戈玄白的脸色更不好看。平时两人说话都是杨宝瓶盛气凌人,今夜却掉了个儿。

    李伯辰听见杨宝瓶低声说:“……你不该跟我来的,万一咱们两个都被扣下来怎么办?城里谁做主?”

    戈玄白冷声道:“我要是不来,怎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要你说的是假话,我来不来都没什么,要你说的是真话也没什么,君侯今夜不在……哼,也许早就发现了李都城的部队,正在什么地方看着呢。”

    杨宝瓶道:“你用不着阴阳怪气,要他们真想留你,就先把我的命留了,怎么样?”

    戈玄白语气稍缓,但仍道:“你留命有什么用?他们真想攻城,难道你能叫他们回心转意吗?”

    杨宝瓶瞪了他一眼,可似乎自知理亏,不说话了。

    听了这么几句,李伯辰也能猜出大概,同时心里略微安定了一些。他这些天虽然闭关,可阴灵时常出窍巡视,并未发觉杨宝瓶有什么异动。何况打下黑叶堡前后也不过六七天,她就算传出消息,这时候李都城的部队也不可能赶到吧。

    李都城的部队下坡之后就停住了,接着旗帜晃动、队形铺开,似是想要扎营。李伯辰看到这里心中又安定几分——想要趁夜突袭攻城该即刻围了才是,而不会在这种时候停下来。

    稍后又见一队人马从军中驰出,也往黑叶堡方向来,过了不到半刻钟,两支队伍便相遇了。双方隔着十来步停下,李伯辰见带队的是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将军,穿一身颜色与众不同的青色甲胄,头盔上以金丝镶了个虎纹,坐在一头肿头兽的身上。

    这是李国军制,镶嵌虎纹意味着此人是个可以领兵三千的统制,再看他身后亲兵擎着的大旗,也的确是统制黑旗。

    杨宝瓶见了此人脸色一冷,那人也不下来,只在兽背上居高临下地哈哈大笑:“宝瓶儿,果然是你在这儿。”

    又抬眼看黑叶堡:“你打下这么大一个城堡,几个老东西笑得合不拢嘴——怎么样?金刀哥哥我知道你带出来的人少,即刻来援。等我守住了这城,你想好怎么报答我了么?”

    杨宝瓶立即呸了一声,又道:“吕金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吕金刀叉起胳膊:“你带人一路往白祖原这边打,声势可不小,我怎么会不知道?又听说你这队伍将近千人,那还有哪儿能养活得了你们?当然就是白祖原了——别说废话,城里存货不会少吧?弄点儿出来劳军。咱们得吃饱了才能守城嘛。等你跟我回到李都城去,我保准你得从百将升到统领,哎呀,应该就归我管。到那时候你可得听我号令,再不能到处乱跑了。”

    杨宝瓶皱眉道:“回李都城?我凭什么回去?”



    吕金刀又哈哈大笑:“这儿可是白祖原。你的功劳虽然不小,可长老们觉得你也没法管这么大一片地方——要我说也是的,等你再长几岁还差不多。不过你想想,这些年这堡我来接手,往后咱们成婚了,不又成你的了么?”

    杨宝瓶按捺不住,本性暴露:“放你妈的屁,谁他妈跟你成婚?又谁他妈叫你来管我的地盘?”

    吕金刀不以为意,或是早被她骂习惯了,又笑道:“不叫我管?那我可走了?”

    杨宝瓶骂道:“滚!快滚!”

    吕金刀收敛笑容,抬手向东北方一指:“青金石家族的第四将军支牙斯在堑江江边大败,没了将近万人。第三将军和大将军又在隋国吃了好几次败仗,也没了一万来人。他们家本来也就三万多精兵,这下子可元气大伤了。你猜怎么着?白祖原从前是封给他们家的,但是觉得没什么甜头就不理会。这下子家势一衰,眼看着在红山原王庭待不住,就又把这里想起来了。我要是说现在在那个方向有六千青金石家族的精兵和白祖原余下五部的两千多人正往这儿赶,你信不信?”

    杨宝瓶愣了一愣,转脸对戈玄白道:“咱们的斥候说了这事没有?”

    戈玄白听了两人之前的谈话,已知道杨宝瓶所说的是真的——她的确不知这支大军的来路。先前是她觉得理亏,现在换做他觉得愧疚,语气变得温和些:“都是一个时辰回报一次,上一次回来是……啊。”

    到现在这个时候,该回来的探子已超过一个时辰未归了。李伯辰之前叫他们不必再担心狰的事,而戈玄白对他极为信任,便知道不是因为又被狰突袭了。那么……真是遇敌了?

    杨宝瓶立即转头看吕金刀:“还有多远?”

    吕金刀笑起来:“宝瓶儿妹妹也知道怕了。这事着什么急?反正我这两千大军扎了下来,他们是不敢来打我们的。至于会不会打你么……嗯,那你想好没有,要我帮你守住这城,你怎么报答我?我当然是无所谓啦——青金石家族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这城没了,我回去缴令,长老们也许还得夸我保存了兵力、没有招惹强敌呢。”

    他之前说叫杨宝瓶事后回李都城,那么现在再三提起的“怎么报答”就不会是指这事了,这令戈玄白的脸色愈沉。这数月来他眼见着杨宝瓶钟情自家君侯,心里自是苦苦克制非分之想。可如今见她吃瘪,又听吕金刀的言语实在太不像话、在众人面前肆无忌惮地谈起如此下流龌龊之事,终于忍不住开口喝道:“吕将军,你好歹也是李国后裔,不知道廉耻的么?!”

    吕金刀对杨宝瓶说话时满脸笑容,此时却脸色一凛,尽是冷笑,骂道:“你这个配种的狗东西,也配和本将军说话?”

    戈玄白再有君子之风,被他这么一骂也捺不住血性。将手在刀柄上一按,大步跨上前去道:“你这种无耻之徒也配称将军?对得起你头上的金虎、背后的黑旗、你的李国祖宗吗?!”

    杨宝瓶忙道:“戈玄白!”

    她伸手要将戈玄白拉回来,肿头兽的背上却忽然闪过一道亮芒,戈玄白还没来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觉头顶一凉,等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寒风在耳畔呼啸、发丝笼了半张脸——他的铁盔连着半个发髻都已被削掉了。

    吕金刀利刃出窍,一口浓痰啐了过来,跳在半空又往下劈砍,大骂:“先宰了你这个狗种!”

    杨宝瓶大惊,也顾不得别了,摘了背上大刀就来挡这一记。可吕金刀在半空中飞出一腿,正踢在她的刀背上,一下子将她踹翻在地,掌中刀势不停,呜的一声往戈玄白脑门上压了下去。

    戈玄白见她踹翻杨宝瓶那一脚就知道此人力量大得骇人,境界必然远在自己之上,便不敢举刀硬接,只将身子一矮,就地滚了出去。恐怕吕金刀变招横劈,又将刀在身后一背,欲再格挡一下。

    岂知大力没有传来,等他落地再站起,见吕金刀拄着大刀站在远处讥笑道:“你这个狗种这是干什么?学狗在地上滚来滚去吗?他妈的,老子还没见过狗,可是一见你,立即就知道是什么样了!”

    杨宝瓶唯恐他在再出手,喝道:“吕金刀,这城可不是我的,是他们的!他们在城里还有一千多人,你他妈别犯病!”

    吕金刀又大笑:“一千多‘人’?妈的,全杀光不就是你的了?我说宰就非宰了他!”

    他手中大刀一舞,又跳上半空中猛劈下来。这一次该是真起了杀心,只见刀身之上缠绕电光噼啪作响,在半空中时那电光便丝丝缕缕地往地上击去,将雪地都打得尘土飞扬,把戈玄白的退路全封死了。虽是为了卖弄而跃在半空,但以他如此修为,戈玄白却是看到了破绽也无能为力,只能将心一横、虎吼一声,举刀迎了上去!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冲破电芒飞射而至,一脚踹在吕金刀的腰眼上。他此时却和刚才的戈玄白一样,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一股巨力踹翻在地,翻滚出丈余才停住去势。他身上穿着铁甲,铁甲之下是皮铠,皮铠之下还有棉衬,但一落地却觉得腰间一阵剧痛,抬手一摸,竟是铁甲被一脚踢碎又穿过皮铠、棉衬,扎进了皮肉里!

    来人正是李伯辰。吕金刀先前逞威时他身后的十个亲兵安稳如山,这时见到自家主将被突袭,除那掌旗官之外余下人都大吼一声,拔刀就冲了上来。李伯辰一言不发,欺身冲入人群,只见黑影晃动,不到两息的功夫这九人全被他踢翻在地。

    此时吕金刀反应过来,一握大刀便要起身,可李伯辰大步跨至他身前,一脚踩在他刀上。吕金刀力大无穷,杨宝瓶也经不住他的一脚,但此刻却觉得刀身上仿佛被压了一座山,怎么用力也纹丝不动!

    他心知遇到了硬点子,索性松手弃刀。然而刚要起身,却觉头上砰的一声响——李伯辰一脚踏在他头盔上,将他整张脸都踩进了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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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生来就没受过这种屈辱,哇哇大叫,手舞足蹈地要将身子撑起。可李伯辰这一脚力道大得惊人,他只微微一挣,便觉头盔咔啦一声被踩得有些瘪了,将他的脑袋牢牢夹住!

    正不知该如何反击,又觉头上压力一松,立即从雪中将头抬起,见是自己的九个被打倒的亲兵又爬起来了——李伯辰立即飞身而去、快得化成残影,重将他们一个一个又悉数踹翻在地。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吕金刀只来得及大吼一声、撑起一半身子,他便又折返回来,如此前那样一脚踏上他的头盔,将他的脸重踩进雪里。

    金刀这时候知道是真挣不开,破口大骂:“操你姥姥的狗种,我先杀了你,再杀了你全家,再杀了你全城!”

    此时才听见李伯辰说话。他声音里并无怒气,只道:“吕金刀,你是个什么境界?”

    吕金刀骂道:“老子是灵照!操你姥姥!”

    李伯辰笑了一下:“这就怪了。我也是灵照,可你这灵照为什么这么弱?你没吃饱么?怪不得在我属下面前都走不完两招。”

    “你他妈放屁——”吕金刀又要骂,忽然记起他第一刀叫戈玄白避开了,自己第二刀要取他性命的时候却被此人一脚踹翻,的确是没走完两招。他怒道:“狗种!叫我再给他一刀,看他死不死得透!”

    李伯辰便将脚一抬,道:“好。那你去试试。”

    吕金刀以为他在说笑,稍隔了一会儿没动。可略一抬头见李伯辰真收了脚,立即跳起来抓起大刀,猛一记斩了过去。他自知刚才是事出突然,因而两人只凭蛮力较量,自己没来得及用上术法。因此这一刀便使了灵照境的生灭之术——灭的是敌方灵力,生的却是己方威能。

    但刀刚一抬起、神通刚一发动,便觉两条手臂一震、一麻,大刀砰的一声被踢飞出去,正将远处的统制黑帜削断了。又见眼前黑影一闪,脸上再挨一脚,在半空中重被踏入雪中。

    这一下是真个真的重,饶是他灵照境的体魄,也觉得脑袋里一阵一阵天旋地转,好半天的功夫只能翻着白眼,一句话都说不出。等耳鸣稍去,才听着李伯辰在说话,却不很清楚。只得再骂:“狗种!有种赤手空拳地来!”

    李伯辰笑了一声:“用手?你还不配。谁打狗的时候用手?自然都是用脚的了。”

    吕金刀稍微沉默片刻,大叫:“出击!全军出击!老子拉你一起死!”

    他那九个亲兵全被李伯辰踹断了腿,一听令,便往阵中爬去。那掌旗官倒也有胆,听了这话也将地上断旗收起,一手扛着旗,一手按刀盯着李伯辰步步往后去。

    此时魔刀终于出鞘——李伯辰将刀尖抵在吕金刀的脑袋上,沉声道:“你真不怕死?”

    吕金刀骂:“不像你们这些狗种一样怕死!”

    杨宝瓶见他脸色一凛,忙叫:“李将军,不要杀他!”

    说了话这话似是不知该再说什么好,隔了片刻只道:“罗刹人杀过来了……他也许能帮我们忙呢。”

    李伯辰听她后一句的时候声音渐弱,便道:“宝将军,要我不把城给他、你不回李都城去,他也会帮我们的忙?”

    杨宝瓶嗫嚅道:“我……我……”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是头一次这样说话,但不知为心中何种情感驱使,一咬牙道:“那我就回去好了!”

    李伯辰哈哈大笑:“你既是我的盟友,又是我的大将,你要临阵逃脱,我可不许。”

    再将魔刀一晃:“吕金刀,你真不怕死?”

    吕金刀正要开口,忽觉左手一凉,而后便是剧痛。李伯辰运力将他一根小指黏在刀尖上,又略抬脚叫他能看得着:“那你怕不怕死不掉,往后却连刀都拿不了,回到李都城之后还是要被人踩在泥里?你想好了——你说一个不字,我就再断你一根指头。”

    他说完这话退开两步,只持刀冷冷望着他。吕金刀从地上爬起,先看自己的左手。他双手都戴着铁手套——外面一层钢甲,中间一层薄皮。可看手指断口极为干净,无名指的指根连一点印痕都没有。他虽然生性狂妄暴躁,修为却不低,这一下子就晓得以极为锐利的兵器斩开手甲、斩断手指不难,但使了这样的力道却碰都碰不到另一根手指,只意味着使刀的人已强得可怕了。

    他思量片刻,咬牙道:“你是谁?”

    李伯辰见他言语已不再狂妄,便道:“李伯辰。”

    吕金刀皱起眉想了想:“李伯辰?哪儿的李伯辰?什么李伯辰?”

    李伯辰微微一笑:“天下只有一个李伯辰。你记住这个名字就好。”

    吕金刀冷笑一声:“哼,杨宝瓶说得对。罗刹大军要来,你们这城……哈哈哈哈,我看看你能威风多久!”

    他边说边向后退去,好像担心李伯辰会变卦将他留下。等退出两步,听李伯辰道:“吕将军。”

    吕金刀心里咯噔一声,但再听他的话,却知道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

    “你骂我是狗种。”李伯辰笑了笑,“我倒觉得高兴。因为你知道用狗来骂人,言语间还是有些六国的风俗的。我今天断你一根手指是因为你以军主之尊欺凌我两员大将在先,我不得不略施惩戒。但宝将军是我的盟友,我对李都城就也本无恶意。要今夜之后你们安分守已,我绝不会再为难你。”

    吕金刀连番冷笑:“哈哈哈!你说这话不还是怕了么?你以为这么几句就能叫我帮你?除非你爬过——”

    说到此处赶忙住口,怕将李伯辰再次激怒。改口道:“……除非你也把你自己的手指给断上一根,我才考虑考虑——”

    李伯辰打断他的话:“你听好。我黑叶堡不会求你来帮忙。我刚才说这话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叫你拿出耐心观战三天,再好好想想你该怎么做。否则你要轻举妄动,坏了自己性命不打紧,却要叫宝将军在李都城为难。”

    言罢再不理他,转身对杨宝瓶和戈玄白道:“二位将军,回城吧。”

    杨宝瓶还是犹豫片刻,低声说:“可是……”

    李伯辰拍了拍戈玄白的肩甲,又看看她:“我能在堑江江边破去他们一万人,这区区六千又算什么。安心!”



    退回堡中后,李伯辰先登上城头。他看到无论混血兵还是奔掠军都被各级将官安排得井然有序,脸上也并无什么慌乱之色,便在心中暗道:这兵是练成了。

    吕金刀退回到军中之后再没什么动作,只叫人安营扎寨。而东北方向的罗刹军还离得远,以李伯辰刚才所见的行军速度,约要天明时才能抵达黑叶堡下。然而黑叶堡依山而建,地势虽不算险要,城墙却也算坚固高大。且因为发现李都城的军队,此时堡中全军动员、灯火通明,那两千混血军亦扎营在不远处,罗刹军主只要有脑子,就不会打趁夜突袭攻城的主意。而就他刚才所见对方军容军纪,这脑子也该是有的。

    他便对杨宝瓶道:“杨将军,站在一个统兵将领的角度,你觉得吕金刀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杨宝瓶对吕金刀余怒未消,很想破口大骂。然而刚才李伯辰的气度令她心中生出些感慨,竟将这念头暂且忍住了。她知道李伯辰想听的是实话,于是心中纵有不愿,也只得道:“我可不是给他说好话啊——这人虽然是个混账,可带兵是会的,大体也是识得的。你别听他说什么叫罗刹把这里拿了他就一走了之——只要我还活着,回去告他一状,那他还带个屁的兵。他是吕家的宝贝,我杨宝瓶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你瞧着,他不敢走的。可是……”

    她顿了顿,又道:“我猜他会在一边看着。想等我们向他求援,或者等我们守城把罗刹杀掉一些之后,再趁乱打过去。唉,刚才也是我犯傻,其实你杀了他也不错。那些兵只有一部分是他们是吕家的兵,剩下的都是城里的兵,他能带,我怎么不能带?大不了咱们和李都城一拍两散,我再也不回去了。妈的,看见我手里有肥肉就想来叼,要我回去?我回他妈!”

    她越说越气,故态萌发。李伯辰倒是听得出她虽然生气,可“一拍两散”之类的话也不是真心的。然而这是好事,正是有家国情怀之类的情感,混血才迥异于罗刹。

    他微微一笑:“杨将军,你是你,他们是他们。”

    又对戈玄白道:“戈将军,你传令下去,轮值,分三班,叫大家休息好。粮草怎么样?”

    戈玄白道:“要是围城,勉强能支撑一个月,但再久就不成。”

    犹豫片刻又道:“君侯……我刚才丢了咱们的脸。”

    戈玄白心思细腻,但心思也就重。李伯辰笑道:“丢了什么脸?戈将军面对灵照境也敢拔刀,已经是天下少有的猛士了,不要多想。至于粮草,放心,用不着一个月。”

    他的这几句话该是的确叫人安了心,杨宝瓶这时候便道:“怎么吕金刀在你面前是这个熊样?你真是灵照啊?”

    李伯辰在心里又笑三声。他除是灵照之外,更是在世的灵神!境界愈高,灵神之力便愈显威能,区区一个吕金刀又能如何,罗刹又能如何?但当着众人的面,身为一军之主,自然不好喜形于色,便道:“也许是他太不成器呢?你们二位一会儿把事情安排好,再带上不当值的将官都到我这里来。”

    又抬眼向远处看去,道:“我想起杨将军你前几天说的话——李都城当初为什么能在北原立足?是因为把罗刹杀怕了。这些罗刹来得正好,我也要叫红山原的王庭知道,黑叶堡不比李都城更好对付。想夺我这基业,就得拿命来填。”

    天色微明时,李伯辰与诸将官已草拟了一套对敌方案。此世作战与他来处大为不同。在那里的中古时代,两军交战时主帅稳居中军,要么在大胜时候才携军出击,要么在大败时中军不保。可此处愈是身居高位的将帅修为就愈发高强,因而大军交战,将帅们除去指挥之外亦要发挥极为重要作用——同敌方强者相互制衡,甚至亲身上阵大展神威。

    罗刹军势大,装备也极为精良,要是慢慢发现李都城的部队并非他们想象中的援军,也许会立即攻城,那样将给黑叶堡造成极为惨重的伤亡。于是李伯辰决定先叫罗刹人意识到,在他们包围堡垒之前,可能先会被自己包围。

    此计商定,罗刹军也终于到了。在刚刚露出鱼肚白的天与地的交接处,一条黑线缓慢推进过来,最终在三里地外停住。城头官兵密切观察敌军动向,在发现他们随后开始扎营时都略松了一口气,李伯辰也知道自己昨夜放过吕金刀一马、给了他一个台阶,正是做对了。

    六千青金石家族的精锐扎了一个大营盘,被驱赶来两千多白祖原五部联军在东边扎了一个小营盘。两军旗号不同,因而李伯辰可以轻易分辨出在五部军扎营之后,大营当中又派出五个百人队在小营附近建立了警戒圈。

    虽然他心中早有预感,可见此情景仍忍不住微微皱眉。那五个百人队该应并非是去护卫他们,而是去看守他们的——这两千五部军应该就是精锐部队的肉食。这意味着即便他们没什么斗志,也必须勇猛作战。否则拖得久了,不等他们战死就要被活活吃了。

    随后大营中派出一个千人队向前推进。行出一里地之后,这千人队在空场上来回驰骋,高声呼喝以示威挑衅。如此奔行一圈之后回营,又有一个千人队离营做了同样的事。看起来这支罗刹军的士气极为高涨,军中主将也指挥得当,比堑江江边的支牙斯强上了不止一星半点。

    而此时吕金刀手裹绷带看到罗刹军的气势,心中情绪更是极为复杂。今夜之前他与诸部将商议的是如何守住黑叶堡——那并不很难。来者是精锐,他所带的部队更是精锐。要论单打独斗,一个混血能与罗刹平分秋色,可人再多些,两个混血可以杀三个罗刹,十个混血就能把二十个罗刹打得哭爹喊娘,五十个混血甚至有胆冲击两个罗刹的百人队。



    如果进入黑叶堡拒守,再以堡中残存的罗刹充作军粮,他有信心一直耗到那支八千人联军弹尽粮绝、不得不乖乖退去。可昨夜忽然杀出个“李伯辰”。他问遍麾下将佐也不知道此人什么来历,修为偏又高得惊人,非但叫自己出了大丑,更在罗刹大军压境时无法强攻,真他妈的岂有此理。

    于是现在他的作战方略就不得不变成如何在双方激战时恰到好处地切入——这样的难度可比守城大得多,更得考虑军粮存耗的问题。杨宝瓶的话倒没说错,他昨晚虽然说了豪言壮语,但也当真不敢在坐视罗刹夺城之后扬长而去。那女人要没死,回李都城告上一状有自己好受,且明明是到手的封地就这么没了,也会叫他大为心痛。思来想去,还是他妈的那个李伯辰坏事,必得用个法子叫他们先吃够苦头、而后跪地求饶请自己入城,这仗方能打下去!

    他眉头一皱,喝道:“传令!全军开拔,往东退出十里!”

    他也算统兵有方,命令层层下达,两个时辰之后队部便开始移动。而此时黑叶堡周围的广阔原野上各方斥候来回驰骋,任何动向都被看得一清二楚,何况是这样的大动作。罗刹军见李都城部队向东,似乎担忧他们存的是从侧翼突袭的心思,也立即分出两个千人队在东边布阵。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李都城的部队后退十里之后再次安营扎寨,一边派出警哨斥候一边埋锅造饭,很快营地上空就升起袅袅炊烟。罗刹军将领仍担忧他们是在故布疑阵,又派遣数波斥候冒险逼近探查,却未遭到任何阻拦。于是发现李都城部队甚至将大批车辆、驼兽都放在了阵前,乃是个固守看戏的态度。

    如此布置,即便他们真想出击也先得大费周章,于是罗刹军中将领终于意识到,黑叶堡与这支部队大有嫌隙,并非自己想象的那种联盟。

    青金石家族第二将军兀立合龙对此非常高兴。他端坐铁椅上大声说:“大开眼界!没想到李都城的那群蛮子也会闹内讧,真是大开眼界!”

    左右两旁的将佐皆连声附和,只有一个生了蜷羊角、面孔泛红的罗刹将军道:“大将军,未必是李都城的蛮子内讧,而该是李都城的兵和堡里那个叫李伯辰的闹别扭。再者,也可能不是内讧——李伯辰诡计多端,谁知道这回是不是疑兵之计呢?”

    兀立合龙瞥他一眼道:“阿拉坦,这几天你怎么变得这么机灵,还知道除了肉食以外的事情了?”

    众人哄堂大笑,阿拉坦道:“禀大将军,我也不知道。就是有一天脑子忽然开了窍,可能是魔君看我从前太蠢,帮了咱一个忙吧。”

    兀立合龙啐了一口:“呸!帮你娘!真要帮忙魔君怎么不帮我?帮你这个蠢东西!”

    阿拉坦立即道:“可能因为魔君看大将军已经神威勇武,又足智多谋,不需要帮了吧。”

    罗刹众将觉得他这话极妙,一时间都有点发呆。只有兀立合龙哈哈大笑:“狗杂种,你机灵了也不错,说话也好听!”

    又顿了顿,将脸一沉:“李伯辰,李伯辰——阿拉坦,你再好好说说,这个李伯辰到底怎么着来着?”

    阿拉坦忙道:“我也是听从堑江大营逃回来的溃兵说的——当时就是这个李伯辰挑拨内讧,叫我军大败了。他是先乔装打扮溜进营里,又把支牙斯将军杀死,接着唤出他身上的秘灵将魔神化身也灭掉。这人阴险狡诈,说不定这回还要故技重施,咱们一定得小心。”

    兀立合龙道:“你说说,倒是怎么个小心法儿?”

    阿拉坦道:“那人会变化易容,也许现在就化成我族藏在咱们营里,只等着刺杀大将军你。因此先得严禁各队私自走动,要有不听的,只当是那李伯辰变化的,抓着就杀!”

    兀立合龙皱眉:“抓着就杀?那他娘的不得先自己把自己杀掉一半人去?哈哈哈哈!再有呢?”

    “百将以上的将官还得有密令。”阿拉坦说,“现在咱们帐里这些,人人都得说一桩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帐里一共十二个人,每个人也只需要记十一桩秘密。出了这个营帐再见,先对秘令。要对不上,也视作是那李伯辰变化的,先押起来再说。”

    话音一落,诸将都大骂起来。兀立合龙也道:“记个鬼!谁记得了那么多?这一项不好不好,换!”

    阿拉坦叹了口气:“要么记口令也成,咱们记数字好不好?譬如大将军,自然是咱们营中第一号人物,那就是天甲。譬如咱们的副将军,就是地乙,到了咱们的豁楞和第一千将军,那就是玄丙——如此一点点按着官职推下去,遇着人先想一想,总能说得出吧?”

    罗刹的脑子虽不很灵光,但既然是带兵的将领,数字的学问总是要懂些的,不然岂非连自己麾下有多少人都算不清楚?众将领正要再大声叫苦,兀立合龙却将手一挥道:“好吧!就这么办!都给我闭嘴!现在就开始报自己的号!”

    众将军叫苦不迭,却也只能抓耳挠腮一个个地报号,好歹磕磕绊绊也没出什么岔子。待十二个人都报了一遍,兀立合龙道:“你这狗杂种还真变机灵了,难道真是魔君叫你走了运?他娘的,我得给魔君多上供才是——还有呢?那你说说咱们现在怎么办?”

    阿拉坦似是早有准备,道:“来的时候不是从那两家装了火石的么?咱们就先用冰血石家对付凶兽的法子,从他们那里选上一两百个,将火石绑在他们身上,用投车给投进城里。到时候一落地,立即摔成血泥,火石遇血就爆燃,一定叫他们手忙脚乱。他们有两千个,先投上一千个,炸得堡里人哭爹喊娘,咱们再分出两个千人队去攻城。东边的李都城部队要么看着咱们夺城,要是去救,咱们剩下的三千人就前后夹击,必然叫他们全军覆没。”

    兀立合龙大叫:“好哇,好!这法子又毒又狠,魔君必然高兴!”

    阿拉坦趁热打铁:“黑叶堡里该一共只有不到一千人,还大部分都是六国的溃兵,那李伯辰最怕的就是死人了——咱们死了人,自有源源不断的后援,可他是死一个就少一个。哪怕最后咱们一时拿不下来那城堡,但他的人死得七七八八,这堡他也待不下去的。”

    兀立合龙歪头打量他:“要不是你跟着老子十几年,我还得以为你从前见过这个李伯辰,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阿拉坦道:“或许是魔君恨这人在这里肆意妄为,因此叫属下变得机灵些,来为大将军分忧吧!”

    兀立合龙哈哈一笑,扫视帐内诸将:“好。就这么办!先打得他哭爹喊娘,再把他心肝儿剖开瞧瞧他有什么了不得,竟敢学李都城那些蛮子在咱们的地盘落脚。呸!欸?你们都是什么字号来着?老子又忘了——再报一遍!”

    诸将唉声叹气,只得一个个再把自己的字号报上一通。待报到最后一个第六百夫长时,他却坐在椅上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众人等了好一会儿,他仍不言语。兀立合龙大怒,骂道:“狗东西,这也记不住、那也记不住,要你何用?!”

    说完抓起砂锅大的金杯就投过去,正中他的脑袋。

    岂知这么一砸,第六百夫长扑通一声倒下,动也不动。却不是脑袋被砸坏了,而是自后心口汩汩地冒出血来,须臾间就将地上浸成一滩血泥。

    帐中诸人面面相觑,还有人在想打的是脑袋怎么后心开了个口子。便听帐外忽有一人冷笑道:“蠢材。报个令也昏头昏脑,偏要学人带兵打仗。不如我帮大将军把他们一个个都杀了,到头来只要记一个天甲就好,岂不是容易多了?”



    阿拉坦一下子从座椅上跳起来喝道:“是李伯辰!来人!来人!”

    兀立合龙眼中精光暴射,顺手抄起靠在铁椅上的大刀,白发无风自动、一对朝天的巨角泛起血红的光芒,也喝道:“哪里走?!”

    阿拉坦一见他这架势赶忙跑去一旁,口中大叫:“大将军慢——”

    可惜这一声叫晚了。火光在兀立合龙身周呼啸而起,空气因骤然出现的高热急速膨胀、狂啸,继而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罗刹的营帐都是铁营,只听一声巨响,这坚固铁营竟被轰然炸开,帐内诸人与零零碎碎的物件以及被摧垮的铁板一道,被抛上半空又哇哇惨叫着落了下来。十几个帐外值守的亲兵也受波及,皆被抛出十几步之外,等一片烟尘雪雾之后,兀立合龙大吼一声跳了出来,怒喝:“狗杂种!给老子出来!”

    更远处的罗刹士兵没弄清楚此地出了何事,只以为是敌袭,各抄刀枪棍棒往这里跑,眨眼的功夫就聚了闹哄哄的一堆,又看见自家将军跌得七晕八素,忙各自去扶,只三四息的功夫,这大营深处一片人仰马翻,好像真被一支敌军偷了营。

    阿拉坦昏头昏脑地站起身,见眼前一片混乱,哪能分得出哪个是李伯辰?他实在按捺不住,在心里大骂:“蠢货!畜生!这些畜生一样的罗刹!”

    他一边抹去脸上的血一边高声呼喊叫自己身边的士兵整起队,同时怀着一丝希望朝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去看,想找到有没有什么人神色有异,可徒劳无功。这时候兀立合龙也被一片乱哄哄的情景惹恼了,大骂:“谁叫你们乱跑?人呢!?”

    言罢一挥大刀,一片火光闪过,在他附近几个罗刹立时被腰斩,伤口焦得连一滴血都流不出。周遭的罗刹经这么一吓立即趴在地上,齐刷刷倒了一片。他转脸往四下里看,瞧见阿拉坦,又骂道:“混账!刚才说得头头是道,现在人呢!?”

    阿拉坦咬了咬牙才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高声道:“大将军,当务之急是约束全军,不能再乱了!你看那边!”

    兀立合龙往他所指的方向看,见附近的几片营盘中都有士兵冲了出来探头探脑,还有些已各执刀枪大声吼叫,也是些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罗刹性情暴躁极易冲动,如此下去搞不好真要炸营。兀立合龙立即提气吼道:“都给老子滚回去!”

    这一声用上灵力,闷雷一样滚过整片大营。那些罗刹这才心思稍定,略微安定了些。就在此时又听着一个百夫长叫道:“大将军,萨尔格勒还活着呢!”

    萨尔格勒正是之前那第六百夫长——众人齐齐望过去,只见他正将萨尔格勒从地上扶起,后者脸色略有些迷茫,看起来是没搞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旁边一个千夫长离得近些,大步走过去张口要说话,阿拉坦忽然大喝:“杀了他!他就是李——”

    可惜这话再一次说晚了。萨尔格勒忽然抬手,像搂抱老朋友一样箍住了那百夫长的脖颈,脚下又一发力身子横着跃起,一脚将走到身边的千夫长踹出三丈多远。等他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再落地、脚下再一弹,便已跃到一顶营帐之上,又跳到后面去了。

    那百夫长软软倒地,脖颈已被拧碎。那千夫长也没能起身——众人瞧见他胸口铁甲凹得像口小锅,将上半身挤得如同一个弓背虾米,显然也死透了。

    阿拉坦立即大叫:“大将军!不要再追了!”

    出乎他的意料,兀立合龙竟真没追。他刚才还是盛怒,但现在亲眼看到两员将佐弹指间就在自己面前被杀戮,倒忽然冷静下来。他往前重重踏出一步,身周火云缭绕、咬牙切齿。又将手中巨刃往地上一插,双手向天仰起头颅,高声诵念三句咒文。

    立即有无形气势自他身上发散,激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旋风。俄顷他再在脚下重重一踏,旋风嗡的一声发散开来。刹那之间营中所有的声音的都消失了。无论官职大小,自他以下所有的兵将统统静默无声,脸上亦齐齐变成阴沉又冷酷的神色。要不论身材相貌单看这表情,会以为所有人皆成了这第二将军兀立合龙——他发动了魔神赐予的统兵之法,在此时此刻,所有人皆为他灵力所摄,已全成他的耳目手臂了。

    但阿拉坦没有受到影响。在发觉兀立合龙要使这魔功的时候他便立即飞身后退、躲进人群中。又左穿右插掠过座座营房,跑得远远。待兀立合龙魔攻发动,他所经过的罗刹也都立在地上不动了,只将一双双眼睛齐齐向他看来,走到何处都无法摆脱,情景说不出的诡异。

    他便知道自己兀立合龙该借他们之眼看到了现在的自己、自己的身份亦是暴露了。不过他倒并不很在意,他所在意的是,今天能不能留下李伯辰,一雪堑江江畔之恨!

    于是一边奔行一边对所经过的罗刹兵将道:“大将军看到我了?也好。我的确不是阿拉坦,而是鬼族王子阿斯兰。之前为免去麻烦才借他身体一用,但现在却可以明白说话了——咱们两族虽有嫌隙,可这些天你该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李伯辰!这人夺走我一件宝物,我非得找回来不可。此时我们就是盟友了,我在你军中还有几位同伴,设了一个大阵正好对付他。你要同意我们的事情稍后再论,就把他的方向指给我,再向你借几个兵用用!”

    罗刹无动于衷,可也没有所行动来抓他。阿斯兰正要在心中大骂“畜生”,忽见东北方向的一片营帐忽然塌了,好像有一头猛兽正从其中蛮横穿过,显然是李伯辰与兀立合龙所操控的罗刹交了手。但他没急着马上赶过去,而停住脚步喝道:“那就当你同意了!”

    又忽一探手点在身边一个罗刹的眉心注入真力,低声道:“时候到了,来我这里!”

    少隔五六息的功夫、由远至近,三排罗刹忽然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最终他身边的三个罗刹猛地睁开眼,齐声道:“参见殿下!”

    阿斯兰道:“怎么就你们三个?”

    一个罗刹脸上露出极似人的冷笑:“遇着了二王子。他仍说那个李伯辰是他选的人,将我们另外四个留下了。也许现在也在往这儿来。”

    阿斯兰大怒:“这个混账!这个李伯辰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么!?他忘了我族是怎么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么!?他要敢来,我就连他跟李伯辰一起毙了——不说废话了,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