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但至少天还是亮着的。李伯辰刚想要起身,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下该还是在睡着的。因为周围的景物模模糊糊,只有凝神去看的地方才变得清晰。
毫无疑问,自己眼下处于酒醉之后阴灵出窍的状态。
他便收敛心神,没叫自己离体而出。因为现在头脑已完全清醒,记起应慨曾说过,他的阴眼一旦开了,一两个时辰才能散去。自己眼下出窍,也许会被他看见。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该是中了应慨的什么阴招才昏睡过去了。可现在身处的地方已经不是路上,而在一片山林中。应慨如果要杀自己,大概早就动手了。他眼下唯一倚仗是曜侯当中的那些阴兵,然而他不知道那些阴兵如何伤人、又到底制不制得住应慨,最好还是先静观其变。
他既是阴灵,便不被肉体所限。眼前看不见人,左右也看不见人,便叫自己的阴灵脑袋翻个个儿,去看头顶。
看到应慨了。
他正坐在三步之外的一块石上,手持曜侯,在往手中的另一片石头上刻字。
他要做什么?用了什么手段叫自己昏过去的?他又是什么时候看出来自己徒有其表的?
应慨该是已经刻了一会儿。又站起身,一手持刀一手持石板,盯着李伯辰看了看。脸上神色倒是平静,并未有凶恶之相。
而后开口道:“李伯辰啊李伯辰,其实我倒是真该杀你灭口的。”
他这么一说,李伯辰倒安了心。
听他又叹了口气:“可谁叫我玄冥教主有恩必报呢。”
再一笑:“不过你也算是个英雄人物。明明本事平平,可胆子怎么这么大。把李定糊弄过去了,差点儿连我也被你吓个半死。你要真是个灵主,往后成了气候、遇到我,可得记着我今日大恩。”
说完便走过来将石板放在李伯辰身旁,又掂了掂手中的曜侯,脸上露出一丝不舍之意。但到底也将它搁在石板上,转身走开了。
可刚走出两步,又猛地转了身。李伯辰一惊,刚要阴灵离体冒险去唤曜侯中的阴兵,却见应慨只抬了脚,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腿:“叫你吓我!”
随后大步蹿入林中,脚步声渐渐远去。
又等了一小会儿,李伯辰才叫阴灵离体,谨慎地在林中穿行一番,确认四周的确无人了。
便走回到自己身上,重躺回身躯之中。一般来说,他这么一躺,肉身也就醒了。可这一次这法子不管用了,肉身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李伯辰的心一沉,想到身旁的石板,忙去看。
见石板上刻了不少字,刻的是:
“李兄,要是你没死,请细读。
“罐中那东西不是果实,而叫须弥胎。是将须弥人在树木中时的灵珠取出,以秘法炼成。须弥胎可起死人肉白骨,但不是李兄那个吃法。该是削一薄片,置舌下运气,慢慢炼化,一片可用一旬。
“李兄吃下的那些,若是寻常人,该会长眠不起。修为较弱的,也得大睡数年,与死无异。但李兄既能役使阴灵,当有手段梦中出窍,见信可按此法运行调息。”
读到这里,李伯辰心中一惊,但也明白自己是在哪里露出马脚了。
应慨以为罐里的须弥胎是自己找到的,可自己却不认识,直接吃了。现在回想,当时将那东西一整个塞入口中大嚼,似乎的确有些异常。也许问题出在那东西的香气上……一闻到香气,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了。
再一想……是不是那个山君设下的陷阱?如果自己真是个灵主,那须弥胎就当做贵重的酬劳了。若自己真是机缘巧合而被阴灵追随的普通人,必然受不了那异香的诱惑……这灵药就成了毒药。
他在心里暗骂一声,便又去看应慨所留下的运行调息法。
这种调息法,比他之前所说的收阴兵的咒文要复杂得多。但应慨该是看出他修为境界很低,竟在一些地方做了注释。李伯辰看了,心中百味杂陈。这个应慨……也的确称得上是个异类了。
他又叹口气,重躺回肉身之中,依那法子运功调息。他向来觉得自己资质平平,如今运行这法门也果然颇为吃力。但用了三四时的功夫,终于觉得灵体微微一沉,醒过来了。
他立即坐起身,却觉得天旋地转,真像宿醉之后醒来。身上还是极热,口干舌燥。他抓了把雪含着,发现身下铺着应慨那件黑袍。
便又拿起那块石板重新细读一便,用曜侯将其上的字迹悉数毁去,用力打入地下。
看来以后还是少扮高人的好。知道的太少,时间一久,难免露出马脚。在车上与李定应对时自己全神贯注,尤其谨慎。可下了车被应慨一捧,又觉得这人胆小怯懦,也就放松警惕了。
又想起之前对应慨说的那些义正言辞的话,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以他这样的修为境界,真知道他作恶了,真有能力跑到天涯海角将他“绳之以法”么?
大概那时候,也是被这药力影响吧。
要是往后,真如应慨所说成了气候……
想到这里,李伯辰愣了愣。在莲花峰上俯瞰夜色中的无量城时,他觉得自己安稳过完这辈子就好。可今天经历了这些事,竟生出了“往后如何”的念头了。他搞不清楚这到底是自己的想法,还是因为药力仍在影响自己的念头。
但有一件事,一定要尽快搞清楚。
自己究竟是不是个灵主。如果是,灵主们该是怎样的一种状态?自己身后的那个秘灵,又是谁?
他慢慢地收了刀,站起身将袍子穿好。在林中沉默地眺望了一会远处的原野,小心地走下山去。
这一次他没走大路,而又像刚逃出无量城一般,捡临近道路的荒野走。下了几场雪,又放了几次晴朗。等他满脸胡须时才终于走出四横山脉,经过第一个颇具规模的小镇。
他用金珠换了六十钱,又花四十钱置办一身衣裳,购买些食水,而后搭车继续南下。叶英红知道他要去细柳城了,那里便不能去。他决定去璋城。倘若有人真从她口中得知自己的行踪,该不会想到自己跑到叶英红的璋城去了吧。
他决定在那里把自己的事情搞清楚。
李伯辰坐在张汤子食铺的窗边,叫了一碗黑米粥,两个肉馅包子,一碟煎燠肉。本以为南方的菜量要少些,结果煎燠肉端上来的时候竟摞了高高的一盘。
伙计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就把手巾往肩上一搭,笑道:“客人刚来璋城吧?”
李伯辰点点头:“小哥怎么看出来的?”
他的确算是刚到。昨天进了城,今天才找到这里。
伙计又笑:“璋城里像您这么吃肉的不多了。”
又叹口气:“还不都是空明会闹的事——不瞒您说,这燠肉还是昨天剩下来的,也是因为冬天,才敢给您端上来。后厨师傅一天就煮两斤,还三天两头儿的剩。”
张汤子食铺的窗很大,到了这个时节又没下帘子,因而店里有些冷,眼下客人只有他一个。李伯辰见这伙计健谈,就笑道:“小哥怎么称呼?”
伙计坐在他旁边一张桌边:“客人叫我阿罗就好了。是要打听什么事?”
“对。”李伯辰端起粥沿碗边吸溜一口,“斜对面那个益盛合,听说东家是个女人?”
阿罗眼睛亮起来:“哈哈,客人问这个做什么?”
“我有一个表亲,家里托人想叫他去柜上学本事,我就先来看看。”
“这样啊。”阿罗想了想,压低声音,“客人,怕是你那位表亲的事不成了。”
李伯辰的心一跳:“这怎么说?”
阿罗往商号那边看一眼:“你看,门关着。他家前几个月去北边贩货,前几天才回来。听说路上遇见盗匪,伙计死了两个。东家也摔断了腿,正养着呢。唉,寡妇真不容易,一个女人风里来雨里去,估计得养上一冬,大概不会再要人了。”
李伯辰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在无经山上自己那么一推,把叶英红摔出个好歹来。又想问那两个死去的伙计家在哪里,但一时间不好开口,便犹豫一会儿。
哪知道阿罗很健谈,用手巾擦擦手,又道:“说起来那两个伙计,也是可惜。一个春天要成亲,一个家里刚要起房子,以前还常来我这儿……”
他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会儿,李伯辰便知道死去的那两位都住在璋城,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东。这时候挑帘儿又进来三个力夫,阿罗就告个罪去招呼他们了。李伯辰边从窗里看着斜对面的益盛合商号,边将桌上的东西都吃了个干干净净,又搁了十文钱,走出店去。
璋城比无量城要暖和许多,也要大上许多。但隋国在天子六国中毕竟偏北,因而璋城的街边也仍有薄薄的残雪,亦不见绿意。
李伯辰吃喝饱了,又穿着棉服,此时倒不觉得冷。他沿街一路先走去城南,找面食摊子打听了其中一个伙计的住处,将一块金铤隔着矮墙扔进院中,又同样打听到城东那个伙计的住处,将另一块金铤丢进去。
这么一来,身上只剩下六钱和一块玉佩。不过他已安心了。璋城邻着细柳城,离李国也近。一路走过来听到不少人操李国口音,该是因为那边战乱,迁到隋国了。
他名叫李伯辰,这名字在李国人当中挺常见。李国人大多供奉北辰帝君,给男孩起名喜欢用辰字。他名字中间这个“伯”是排行,璋城里重名的一定不少,还该会有些“仲辰”、“叔辰”、“季辰”之类的,因而即便自报本名,也没什么问题。
璋城街上行人多,他打算趁着现在肚中保暖,到沿河码头脚店去碰碰运气,先做力气活赚几天钱,再考虑如何安身。
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拐进一条小街,行人渐稀了。街边是高墙大院,看起来是富贵人家居所。在这种地方可找不到活儿干,他就打算再拐出去。
但行至街口时余光一瞥,发现另一条巷子里似有几个人在争执。他看一眼,看清是四个穿黑棉袍的的年轻男子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堵在墙边了。那老者穿着讲究,怕是个读书人。而四个黑袍年轻人腰间却都插着刀,李伯辰看了看,发现是木刀。但即便如此,使力将人的骨头打断却是很容易的。
他便装作路过,咳了一声。
要是寻常人歹人,见此情景该退去了。但那四个人年轻却抬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便有三个又凑近那老者,继续和他说些什么。另一个抽出腰间木刀喝道:“不要多事,走你的!”
他倒的确不想多事,因为此时已经看清说话三人当中一个个子较高的似乎稍微年长一些,与老者说话时偶尔会笑一笑,看起来并非是劫道的,看起来倒更像是帮派人与老者发生了什么麻烦。
这种事往往牵扯债务纠纷,他没法儿管,便打算离开。
但拔出木刀的年轻人似乎性格很急躁,见他没立即抬脚竟走过来,喝道:“看什么?没见过空明会的会士么!?”
李伯辰愣了愣,他之前在张汤子食铺的伙计口中也听过“空明会”这个名字。这么一愣的功夫,那年轻人更怒,竟然挥刀斩过来:“叫你走!”
这人的刀挥得并不快,看样子是想吓人的。李伯辰这些天的胡子长长,在脸上乱蓬蓬的一堆,看起来的确落魄。可他向来吃软不吃硬,见这人蛮横无理,心里生出几分火气。不闪不避,低哼一声抬手猛地一挥,只听啪的一声响,那人的木刀斩在他手上,竟断了。
年轻人似乎没料到是这个结果,举刀愣在原地。李伯辰则放下手,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刚才使的这一记,勉强算是他自创的掌法——由他在战场上领悟出的刀法变化而来,他取名为“斫风掌”。空手是掌法,有刀在手便是刀法。
寻常人以掌击木刀,那刀又细长且握得并不稳,大概最多将刀打歪。可他之前吃了须弥胎,似又因妖兽血肉的作用,力量更胜往昔,竟将木刀生生劈断了。
他正想说“阁下不要欺人太甚”,那年轻人却已反应过来,一把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刀来刺他。
李伯辰便生出了真火——年少轻狂与持械杀人可是两码事。那人冲来时没什么章法,全凭一股狠劲儿,他便侧踹一记,正中他的左腿大股。
年轻人立即被他踹得跌了回去,在地上滑出三四步远,小刀也脱了手。忍不住抱住腿惨叫一声,可一碰腿似乎更疼,赶紧放开手。又喊了两声,死死咬着牙,额角渗出冷汗。
李伯辰知道自己刚才那一脚一定将他的腿骨踹断了。对方还有三个人,要是厮打起来动静大了,也许要惹上麻烦。不过这回是麻烦来找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便想可以立即将那三人也打昏过去,离开璋城再寻个落脚地。
他这么一想,脸色变冷,迈步往巷中走过去,随手拾起地上那截断了的木刀。
本想那三人一定也扑过来,可其中年纪稍长那位竟一抬手拦住两个蠢蠢欲动的同伴,往前走了两步,喝道:“曹岩,你是疯了吗?谁叫你动刀?!”
又向李伯辰拱手:“朋友,一场误会。我来只是来劝陶公入会的。”
李伯辰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明事理,愣了愣,停住脚步。
那人便喝:“扶他起来,走了!”
转脸又对墙边老者道:“陶公,今天我们之间的事,也是因为你未得大空明而不自在,希望陶公再好好想一想。”
说完这话另两个人已将断腿的年轻人背起。这人就又看了李伯辰一眼,扶着腰间木刀刀柄走开。
本做好了惹一场大麻烦的准备,结果倒是有头无尾,李伯辰一时间竟觉得略有些遗憾。但也算好事,他就转了身走回到巷口,听见后面的老者喊了他几句,但他不欲再生事端,装作没听到。走出那条街之后再拐几步,汇入人流之中。
他边走边又忍不住去想刚才那四个人。伙计阿罗说“空明会”的时候他听着就觉得耳熟,刚才又听那人说“大空明”、“不自在”,想起来了。
南下时途经几个城镇,也曾短暂逗留一两天打短工凑盘缠。便知道近些年六国似乎又出了个叫“空明会”的教派,势力日益增大。
天子六国主要供奉六位帝君,但也有许多人信奉幽冥中的某位元君、真君,还有的供各地山神、土地。另有些人,信奉某些太古秘灵。对这类信众,督院与官府一般不大追究,只在闹出事情之后找教首的麻烦,因而此类教派一般相当低调。
可这空明会既不信幽冥诸灵神,也不信太古秘灵,而信“大空明”。他也略听人说了几句,似乎“大空明”不是什么灵神,而指一种精神境界,信仰大空明与信仰幽冥诸神乃至秘灵也都不冲突。
听起来的确是个自在的教派,却不知怎么的搞出强行拉人入教这种事。
他沿街又走一段,确定没什么带木刀的黑衣人跟着自己,便见到临街有一间铁铺子。心头一动,在门口停住往里面瞧了瞧。想倒是可以在这儿为怀中的曜侯做个刀鞘,要是钱够用,就再做个护萼,如此别人也认不出了。
但忽听身后有人气喘吁吁道:“这位义士,请留步!”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听出是之前在巷子里那个老者的声音,便转了身。
果然是那位陶公追上来,停下便拱手道:“刚才多谢相助,我年老忘事,咱们从前可曾见过?”
李伯辰笑了笑:“素未谋面,路见不平罢了。”
说了这话便转身欲走,可老者又上前一步拦他:“义士家住何处?听你口音不像是璋城人。”
李伯辰想这人大概是见自己有点本领,又看着落魄,想招自己做个护卫吧。但他不愿意做那种伺候人的事,便道:“老先生,萍水相逢,不必多问了。”
他转身刚走出一步,那人又道:“义士是缺件趁手的兵器么?不如进这铺子里挑一件,我来付账,权作答谢吧。”
之前空明会的黑衣人称他陶公,听起来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且这样的年纪,又追在自己身后语气殷殷,李伯辰就只得再转了身。对方既然诚心报答,他也不客气了,便道:“老先生真要谢我,就赠我些财物吧。”
老者一愣。但又笑了:“义士果然豪爽,怎么,是没有落脚地么?”
李伯辰想了想:“是。我来投奔亲戚,但亲戚不在了。”
老者便正色道:“你我果真有缘。义士且听我说——我家有一子,娇生惯养性情顽劣,却想要习武。义士刚才那一招,我看着该是刀法吧?犬子正是想学刀,可偌大璋城竟遍寻不见名师。义士古道热肠,刀法高明,是否有意在寒舍做个西席?”
李伯辰心中微微一喜,想这倒是个好去处。但立即又意识到这事情似乎有点凑巧——先打抱不平解了这位陶公的一时之困,他家中就正巧有了个要学刀法的公子。
虽说世间巧合之事也不是没有,但他现在情况特殊,实在不得不多考虑一些。正待一口回绝,忽然又生出个心思。要说有什么人以这种法子设伏自己,大概是那位彻北公或者李定吧。
但自己一路上乔装打扮,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知自己的行踪?是否是自己多心了?
这么一犹豫,那老者便笑:“看来义士也有此打算。这样,不如先随我去寒舍看看,要是觉得满意才留下。若不满意,我奉上谢礼,绝不强求。”
李伯辰又想了想,觉得该的确是自己多心了。隋无咎和李定若想要对自己不利,其实大可以安排人在刚才那条僻静的街道上出手,实在用不着费这么一番力气的。
便拱手施礼:“好。老先生,我先随您去看一看,您也可以考教我的武艺。”
老者大喜,抓住他的手:“请,请,义士随我来!”
老者住得并不远,步行一刻钟便到了。他家住城西榆钱街,一间宅子虽不大,但看着是前后三进的,附近似乎也都是富足人家,街面干净,也清净。
见这情景,李伯辰略有些满意。人少就是好事。
他又想自己虽然未得名师传授,可刀法是从尸山血海中磨练出来的。之前遇到的那罗刹少女李丘狐刀法也了得,可未必胜出自己多少,真要做个西席教师,也不算误人子弟。
只是老者说他那孩子顽劣……要是个纨绔子弟、心性歹毒,自己这些本事,是万万不能传授给他的。
他随老者进了门,绕过一面黑瓦白墙的照壁便看见前院,随后微微一愣。
因为瞧见个身段窈窕的年轻女子正坐在院旁一丛鹅黄腊梅花下的石桌旁,摆弄手里一柄小小的木刀。那女子穿着滚白毛边的夹袄,细眉细眼,红唇一点,正是青春年纪,看着温婉可人。
但李伯辰也因此停住脚,微微皱眉:“老先生,原来是位女公子么?我看不妥。”
倒并非他对女子有什么偏见,原因其实在自己。
他眼下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身体也很健壮,且在无量城中苦捱许久,常人会有的种种欲念,他都会有,且更加炽盛。
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圣人,夜深人静的某些时候,总有些旁的念头。眼前这女子娇美可人,他要真做了她的师傅传授刀术,每日相处,大概会叫自己心猿意马。
但凡牵扯到儿女情长之事,就总会分心。他仍身处险境,要是因此疏忽大意,实在不值。从前虽也想找个女人安稳过完一辈子,可那得是将自己的事情都处理干净之后才想的,而不是在别人家里做教师的时候。
老者听他这么一说,倒又笑了:“义士误会了,这个是小女,不常在家中住,在术学做事。要教的,是犬子。”
随后对那女子说:“纯熙,尘儿呢?”
女子忙站起,搁下手里的小木刀:“刚才给他吃了点桂花糖,跑到后面玩去了,叫我给他修修刀。阿爹,这位是?”
老者愣了愣:“还没问义士高姓大名。”
“在下李伯辰。”李伯辰笑了笑,向女子施了一礼。女子也抿嘴一笑向他回礼,而后道:“阿爹,我去喊他来。”
便持小刀,一手提着棉裙,碎步往后院跑去。
李伯辰一时间在心里稍感惭愧,自嘲地笑了笑——他见了女孩就想了一堆,但人家只扫了他一眼就不看了。不过自己现在模样邋遢,这种家庭的女孩没对自己露出厌恶之情,已算是有教养了。
老者在他身边笑:“李先生,我姓陶,名文保,忝为璋城猪行的理事。我这宅子,平常只有我和犬子,另有一杂工老仆,一厨佣,是很清净的。一会儿见了犬子,李先生可以先考教他。”
他这样说,倒仿佛自己已经答应了。但李伯辰的确又觉得满意了些。一城的猪行理事,算是城中有头有脸的富商,大概和城中的官长也是说得上话的。既不是官身,也无忧公人叨扰,他的家里实在是藏身的好地方。
但这样的身份,空明会的人怎么对他用强?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说话间,一个小男孩忽然持刀从后院跑出来,带起一溜雪雾。看着是八九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一般,唇红齿白十分可爱。但脸上神情凶恶,模仿羌人骑马持刀的模样,一边舞着手里的刀,一边大叫:“哇呀呀呀,哪里来的匹夫,来本帅家中骗吃骗喝!”
陶文保忙喝:“尘儿,不得无礼!”
但他言语间却是关切多些,眉眼间也藏着笑意。看他这年纪该是老来得子,自然宝贝。
又对李伯辰低声道:“李先生,你看,实在顽劣不堪。”
李伯辰之前听这老者说话,只觉得是个性情开朗豁达的老人,如武人一般不拘小节。而他能看得出自己的掌法其实是刀法,也许从前也的确练过武。
不过现在听他说话,倒觉得也的确符合他璋城猪行理事的身份了——这小男孩说自己“骗吃骗喝”,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想得到的,多半是刚才跑进后院那个女孩教的。
也许这家里从前的确曾请过江湖骗子,那女孩看自己形容落拓,觉得自己也是那一类吧。陶文保不该听不出,却什么都不说,大概也想考教自己。
只是,一个小孩子能考教出什么来?
不过既然被人看轻,他就生出争强之意,只淡淡一笑:“不碍事的。”
这时那小男孩怒目圆睁跑过来,扬刀便劈。看他这一刀,李伯辰倒微微吃惊。他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刀法竟然已经有模有样,至少比之前巷子里那个年轻人强多了。
但他也不躲,探出两指飞快一夹,正夹住他的刀刃。他本有神力,又吃了灵药,且对方还是个孩子,因此一时间这木刀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任那孩子怎么使劲儿都拔不出。
李伯辰还想这小孩见状或许会耍赖,丢了刀来踢自己。没想到这孩子咬着牙再努力一番之后,竟然一松手,拍手大叫:“阿爹,这个师傅有本事!”
陶文保也笑了:“你这个顽劣的样子,只怕老师有本事也要被你气走。”
男孩一听,竟立即下拜磕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李伯辰吃了一惊,忙去扶他:“快起来!”
他在军中时候部属也拜他,但都有甲胄在身,从不下跪,如今倒是第一遭受了别人一个头。
男孩站起身,额上都是雪,眼睛瞪得圆溜溜:“师傅,你什么时候教我刀术?我要学你这个,夹刀!”
陶文保在一边伸手拭去他额上的雪,笑道:“老师总要安顿下来才好教你,怎么能这么急?去,洗把脸去,添件衣裳。”
男孩子不走,只看李伯辰:“师傅,那你教不教我?”
李伯辰看了陶文保一眼,笑了:“教。去吧。”
男孩这才一溜烟往后院跑,不小心跌了一跤,又立即蹿起来,像只小猴子一样。
待他跑远,陶文保才笑叹:“我年轻时候也舞刀弄枪,前几年教了他一些,但毕竟天资有限。李先生的刀法,比我高明多了。”
听他自承实情,李伯辰又安心一些。略想了想,决定先在这家待下。只是也知道不能久留——暂住一两个月,攒足了钱,就另寻住处。他不想万一出了什么事,又像连累叶英红的商队一样连累这家人。
于是施了一礼,正色道:“陶公,实不相瞒。我从前行走江湖,也有结有旧怨,暂住几个月可以,但恐怕不能久留。”
陶文定笑笑:“我也不是生来富贵,早些年也曾在刀剑丛走过。见你第一眼,就猜该是如此了。但李先生性情正中,豁达豪爽,我想该是个英雄人物。李先生不嫌弃,就请在寒舍住下吧。”
李伯辰觉得这老者、那孩子的确对他的胃口,便抱拳道:“好。”
见到陶文保时是清早,等他安顿下来,便已是午时了。他的住处在前院西厢,屋子里的陈设虽不算豪贵,但也极讲究。西厢房前有一处花池,池中种植腊梅——便是之前陶家女儿陶纯熙身边的那一丛。虽说挡了些阳光,但胜在私密。
府中的杂工是个哑巴,约四十来岁,可鬓角已花白了。为他打来一桶热水,又送了两身换洗的衣裳。
李伯辰坐着歇了一会儿,就着那桶水先洗了头发,又痛快擦了个澡,而后用曜侯将胡须都剃了。在无量城的时候他就已生出短须,如今一剃,看起来倒像变了个人。
做完这些只觉神清气爽,从里到外焕然一新。他长舒一口气,提着已凉了的水走出去打算倒掉。但开了门,正看见陶纯熙挎了个杏黄色的小布包正往大门外走。
女孩往他这边瞥了一眼,一愣:“你是……”
随即掩口轻笑:“哦,是李先生,模样大变,小女子一时间没看出来。”
这女孩倒不怕生,谈笑也大方。倒是李伯辰因之前在心里想了一遭,此时觉得有些惭愧,便只强笑道:“陶小姐。”
说了这话,要提桶走到花丛后面去。但陶纯熙却轻快地走了几步,隔着花丛向他拱手施了一礼:“小女子给李先生赔个不是。之前舍弟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教的。”
见她这么坦荡,李伯辰倒觉得自己扭扭捏捏实在有失男儿风度。便放下桶,正色道:“陶小姐心思缜密,是应该的。”
陶纯熙一笑,眼神极灵动:“听阿爹说李先生今天从空明会会士的手里帮他解了围,真有胆量。阿爹请你来,除了教弟弟刀法,怕是也想要李先生保家护院。”
其实李伯辰心里已想到了这一层,还想问空明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此时也不好开口,便道:“这也是常理。”
陶纯熙便微微歪头看看他,仿佛略有些惊讶,又有些好奇。但这时隐隐听到机鸣钟“咚咚”地响了起来,大概是从后院传来的。陶纯熙便道:“呀,要耽误午课了。李先生,回见!”
说完便提着裙子快步跑出去。
李伯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那机鸣钟敲完十二次,嗅着腊梅花香,忽然觉得身和心都沉静下来了。
这种生活他从未体验过,此时已觉得很好。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能持续多久。
之后一个下午都没什么事,倒是又见了厨佣陈三姑。陈三姑是个富态的中年女人,很健谈,问他日常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又将府上的小姐、公子、老爷统统夸了一遍。末了又问李伯辰家住哪里,家中几口,可曾婚配。
倒是因为她,李伯辰将自己的来历身世编了个滴水不漏,也算有所得。
陈三姑问完欢欢喜喜地离去,说预备晚饭,李伯辰才有空自己想些事情。陈三姑问他,他也问陈三姑,便大致知道空明会是个怎么回事了。
原来这空明会这几年在六国、尤其隋国发展得很快。似乎因会中高层攀附了隋国今上,又在地方多有渗透,因此日渐势大了。
陶文保是璋城猪行的理事,而猪行行首长期抱病,他便算是猪行的主持者了,一座城的人每日消耗的数万斤猪肉,全靠他周转。空明会的会士几次三番叫他入会,是因这位理事成了会友,猪行那些难以打交道的屠夫商贩们便也都没什么理由拒绝了。
可陶公只供奉六渎帝君,对空明会并不感兴趣。似乎性格也与李伯辰类似,被那些人烦了几次,便对空明会从无所谓到了厌恶。偏如今璋城里的会首与督院、府治官长都过从甚密,他也没法儿在官面上解决这件事。
李伯辰觉得陶文保此人虽然看起来豁达,但既然能做猪行理事,必然也很精明,大概早晚会反击的。他今天对自己青眼有加,该也是因为自己替他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既然已清楚只是教派之争,想来那些人不会太出格,他就放了心。
到半晌午的时候,陶文保来同他议定了每月薪金,按六百钱算。这价钱实在不低,四个月就抵得上寻常会手艺的商号伙计一年的收入了。而后陶文保出了门。
李伯辰便也走出屋,对门房的哑巴老徐说出去买些日常的零碎小物件。而后沿路走出榆钱街,在相邻的另一条街上找到一家酒肆,沽了半角酒。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种事实在不地道,但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回到陶宅之后却正赶上那男孩午睡醒了,就缠了他一下午。李伯辰原本觉得自己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逗弄小孩子会觉得有趣,但如果长期相处,可能会略有些烦。
这个叫陶定尘的孩子却不大一样。虽然略有些淘气,但其实很懂事。陶文保说他“顽劣不堪”,该是自谦。
他一口一个师傅地叫,又向李伯辰展示了自己的很多“宝贝”。李伯辰这些年从未体验过如此悠闲自在的时光,倒觉得很有趣。只是一个下午相处过来,他意识到还有个新的麻烦。
无论他的斫风掌还是斫风刀,都是在军中几式简单刀术的基础上、以战阵淬炼而来的,招式极为霸道凌厉,一旦出手,非死即伤。这种刀法想要发挥出人意料的威力,先得使刀之人无惧无畏才行。而后,还得有一身神力支持、兼谙熟搏杀之时的机变之术,如此方能有大用。
要是教给一个力量平平、心性平平、又可能会慌乱怯懦的人,怕威力还没有那些花架子刀法大。
依李伯辰看,陶定尘在刀法一途上的天资极高,与自己类似。但这样一个孩子,其上三点条件是一点都不可能具备的,教他自己的斫风刀法,可能真要误人子弟。
他如今才想到这一层,一时间心里有些急。但又想天下刀法总是殊途同归,他这个月可以从基础教起,而自己可以去参考一些别的刀术,慢慢摸索出适合这孩子的法门来。
说到这一点,倒也容易。近几十年已不同以往了,因为如今有了个“术教”、有了“术学”。从前各家武学、修行法门都敝帚自珍,寻常人想要修习,非要付出极大代价不可。
但几十年前有一位自号“商君”的修行人横空出世,建立了术教。那位商君自身修为境界已达“生神”的地步,是生界凡人所能修至的最高层次了。但他并未谋划运势叫自己成为后天灵神,而想要另辟蹊径。
简单来说,他的理想是收集天下各派修行术法,再加以变化统合,以术学将其融为一体,发挥更大的效用。不求长生之术,而求便民之利。
那位商君从前侍奉天子,做事便容易许多。几十年下来,术教遍布六国,几乎已成官学之一。据说除去六国王姓所拥有的帝君正法之外,余下流传于宗派、民间的术法,都已搜罗得差不多了。
术教中人的确以术学弄出了不少于国于民都极有用处的好东西。譬如陶宅的机鸣钟、民间的机走磨、无量城军中的机关床弩、披甲车等等。
大些的城中都有术学,术学中则有文馆,他要是想博览诸家刀法,倒是可以去那里查阅。虽说只有写在纸面上的招式而没有精通的教师指导并不能当真练成,但李伯辰想自己只需要参考便可,倒也足够了。
而他要弄清楚自己是否是灵主这件事,大概也要借助术学这一途径。
晚间时候,陶文保回来了。厨佣陈三姑在堂屋整治了一桌酒席,李伯辰与陶文保对饮了几杯。同这位猪行理事相处如沐春风,丝毫不觉拘束。他连连劝酒,李伯辰就多喝了些,不觉间醉意酣然,话也多些。
陶文保问他可曾修行,李伯辰想这种事又瞒不过人,便直说了。
陶文保就叹气:“尘儿也吵着想要修行,我倒是一直没拿出个章程来。李先生既是修行人,又怎么看呢?”
李伯辰心想我自己就是个半吊子,哪有什么高论。但东家既然问了,也只得想了想,道:“陶公家世富贵,想叫定尘练刀,该是为了武德,也为了强身健体。但要说到强身健体,修行比武艺的效果更好些。陶公从前请人看过定尘在修行一途的资质没有?”
陶文保道:“他五岁的时候,我请人看过。说资质尚可,能入门。但往后做到什么程度,全赖家势支持了。”
李伯辰便明白这该是说陶定尘的资质其实并不算很好。修行这种事既看天资,也看财耗。除去极少数天资卓绝之辈,余下的大多要靠各种天才地宝撑起来。别的不说,只说修行人体内元气流转,生机旺盛,食量就比寻常人大。要是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要修行就是痴人说梦了。
自己进境缓慢,也有这个原因。在军中虽然能吃饱,但相对于修行人的那种“吃好”,还是有极大差距的。
李伯辰便想了想:“陶公的家势自然不是问题,但还有一点。人一修行,体内便有灵力流传。一些邪灵怨鬼,最喜欢亲近灵力浓郁之人。要说得严重些,还可能招惹上一些危险的秘灵,这一点,也是修行的弊端。”
陶文保连连点头,为两人添了酒,自己先饮一杯:“正是。我就是考量到这一点——修为境界越高的,这种风险就越大。我听说还有些高人自己都在修行时招惹了魔王,结果走火入魔丢了性命。”
“唉……我因此才拿不定主意。想尘儿富贵一生,安安稳稳,但又怕如今天下这个局势,承平繁华的日子怕不能长久。李先生知道么,据说前几天,万有城被魔国攻破了。”
李伯辰一惊,觉得酒意都醒了大半:“什么!?”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好在陶文保也醉意酣然,没有注意到他。他轻舒口气,干了面前的酒,但心中仍未平静下来。
万有城和无量城一样,也是一座军堡,两城都在雪原当涂山中,万有城距无量城约三百多里,扼守的是隋国、李国旧地之间的关口。他记得隋不休到无量城主持中州结界建设的时候,说万有城一带的结界都已经完工了,从此可以转守为攻。
但从那时候到如今连一个月都没有,万有城就被攻破了!?怎么破的?!
李伯辰忍不住又为两人倒了酒,自己连饮三杯。陶文保虽然是个精明的商人,可对军事大概并不了解——他眼下只叹息,是因为不清楚万有城破意味着什么。
万有城被魔国占据,不但意味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中州结界不顶用了,更意味着魔国终于在当涂山防线中取得了一个据点。如果能站得住,以后就可以东西出击,甚至越过当涂山直取六国本土。
他们能站得住么?李伯辰细细一想,更觉心惊。眼下是隆冬,增兵本就不便。何况距万有城最近的无量城已经损兵折将,自保都勉强,遑论增援了。
要没有什么惊天的逆转,只怕无量城再次被夺,也是只是时间问题了。
陶文保见他脸上有惊诧之色,便叹道:“是啊,我也和李先生一样吃惊。前线战事不利,怕是未来几十年国内又得大征大索。到了那个光景……谁能保证我这家不会破了呢?那时候尘儿如果是个修行人,也许还能像李先生一样,凭自己的本事谋生自保。”
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苦笑:陶文保想得也太乐观了些。几十年以后?只怕最坏的结果是,两三年后最北边的隋国和李国旧地就要成为尸横遍野的战场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些意兴阑珊。便再饮几杯酒,吃些点心,散了席。
李伯辰在前院的水房中压了些冷水洗把脸,觉得略清醒一些。又回到自己房中取了那半角酒,站在门前慢慢地喝。
天寒地冻,但夜空因此更加明澈。灿烂星汉横越天际,霞光熠熠。他呵出一口白气,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几天前还想解决了事情,过过安稳日子,可今晚听说万有城被攻破,他心中便又起波澜了。
魔国当真攻到隋、李的话,这天下还哪有什么安身之处?怕是要远渡重洋去那些传说中的古陆才可以了。
要想在那样的乱世中生存,只能叫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些。这是个吃人的世道,不为强者便只会愈加困顿,甚至死。他并不喜欢这样的世道,但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只能去适应。
灵主……灵主……他在心中暗暗念了几遍。自己在修行一途的资质平平,唯一能变强的法子,大概就是“灵主”了——如果是真的的话。
他忍不住又在心中道:“如果真有哪位秘灵附于我身的话,请给我些明示吧。若能叫我在这乱世中好好地活下去,我也不介意奉上些什么。”
他如此念了三遍,再侧耳倾听。可夜色寂寥,只隐隐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所听见的,不过是自己的声音罢了。
再看眼前,也不过落了一两片腊梅花瓣,连风都未起一丝。
他便笑了笑,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大概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会像自己一样,觉得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吧。可也许最终的结果是,终究都是寻常人吧。世上的确会有超凡之辈,但不会是自己。
这役使阴灵的能力……或许仅是某种与自己来历有关的不为人所知的异能罢了。羽、蛟、罗刹、须弥,不也都是天生异能么?
许多人得在而立或者不惑之年才完全明白这个道理,但自己到底比他们明白得要早一些。
李伯辰便捏着酒壶走回到屋中。
但刚踏入一步,忽然怔住了。
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附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秘灵”是什么了。
这一次,他足足花了十几息的功夫才叫自己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或许因为心情激荡,在这个阶段总觉得自己能阴灵离体,试着站起身来。可一使劲儿,便又清醒过来。
总算又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沉睡,意识终于空明,离体而出了。
随后便走到院中,先穿墙而过在宅邸附近游荡一圈,并未觉察什么异常。又穿回来,小心地走到后院去。
他没去过后院,不清楚陶文保这样的富商会不会请了符咒保家宅平安,因此走得极慢,随时打算应对各种状况。倒是没白小心——通往后院的小门门楣上,果然嵌了一枚铜镜。那铜镜藏在门檐下,平时得走到正下方,仰起脸才能看到。但此时这东西在黑暗中散放微弱白光,好似一盏灯。
李伯辰慢慢走过去,觉得身上微微一暖,心头生起一股燥意,但并不觉得难受。也不知是这辟邪铜镜不管用,还是自己情况特殊。
于是穿过门去,进入后院。
后院比前院更加清幽,设有假山、池水,陶文保和陶定尘就住在这里。
李伯辰叹了口气,想到目前为止陶文保对自己相当不错,陶定尘也对自己执师徒之礼,可眼下他却深夜来探别人居所,实在是小人所为。
既心中有愧,便只在后院院中走了一圈,细细听一听。两人似乎都睡下了,屋子里没有灯火,也没有声音,便再往后罩房去。
厨佣陈三姑住在后罩房,到这时候还没睡,同在的还有杂工老徐。也许是捡了席上吃剩的酒菜,给他们自己也整治了一桌。两人边喝残酒边细嚼慢咽,相对无言,但也颇为自得。
他静静地在两人身边站了一会儿,始终未见他们有什么异常之处,只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似乎有微弱的“哗啦”声,像有人在摆弄锁链。听声音来处,该是在宅子之外,或许是附近人家发出来的。
李伯辰终于安了心,穿回前院、寻到自己的居所,往身上一躺,醒了过来。又强行抑制心中激荡之情,叫自己再睡着了。
他第二天醒来时,天还没全亮。便去水房洗漱过,在屋前的花丛后打了一趟拳,又行了几次气血。
再过一时,陈三姑送来早点,又去伺候陶文保父子。老徐拿了大扫帚在院中洒扫,李伯辰就搬张小凳子坐在门口边吃边看。
又捱过一个时辰,陶文保与陶定尘终于出门了。男孩斜跨一个带流苏的青布小包,满脸不情愿。见到李伯辰站在屋门口便叫:“师傅,我散学回来和你学刀啊!”
李伯辰这才意识到昨天该是正月的最后一天了,该是陶定尘的文学休沐日,因而才在家里玩。陶文保将儿子送去文学读书,叫女儿在术学做事,大概是希望儿子以后能做官吧。
出身文学的人很有可能成为州府各级的属官,虽说不能如国姓子弟一般做主官、也难升迁,但到底算是上等人了。只是他以后要将家业传给陶纯熙的么?
不过这些不干他的事。李伯辰便点头微笑:“好。”
陶文保揉揉儿子的脑袋,向李伯辰点了点头,便出门了。这时候,天才刚刚大亮。
再苦捱一个时辰,终于听后院的机鸣钟咚咚响了八下。他立即起身,同门房的老徐打个招呼,上了街。
沿途问过两个人,又在路边饼店花三钱买了四个巴掌大的黑面馍馍揣在怀里、走半时到了术学。
璋城的术学建得很像天子国西部某些蛮族的土楼堡,是正圆形,五层高,在中间围出一圈空地来。他站在街边时,便看到不少神色匆匆的青年男女进进出出,该有一部分是在术学做事,另一部分在术学读书的。
门口街边则摆了长长的小贩摊位,卖各式吃喝。李伯辰虽然吃过早点,但看见那些热气腾腾的糍糕、白肠、鸡皮、羊肚、春饼、焦锤仍觉口舌生津,想回去之后该对陈三姑说,每餐得给自己多弄点儿吃的。
他就摸了摸怀里的黑面馍馍,随那些年轻男女走进术学大门里去。
说起来他只有二十二岁,也算是年轻男女中的一员。但在北原待了那些年,已觉得和这些人有些格格不入了。好在术学如从前在军中听闻的那样,对一切“有识之士”开放,也没什么人来拦他。
进门之后看到楼堡所围出的一圈空地颇广,约有军中一个校场大。场中有几栋三层高的瓦舍,外墙粉成白色,看着干净整洁。
他只知道文馆在术学,可来了却发现这璋城的术学怕是能容纳一两千人,想来文馆是不好找的。便在门边站下,看到一个神色不那么匆忙的女孩走过时,施礼道:“这位姑娘,劳驾。”
那女孩左右看看,停下来:“先生有什么事?”
“想打问一下,这个文馆在哪里?”
女孩笑了,往场中一指:“喏,就在那儿。先生沿这条路走进去,先到左边的水房净手,然后就可以进去读书了。”
李伯辰忙道:“多谢。”
女孩掩嘴笑了,又看他一眼,翩然走开。
倒实在有点熟悉的感觉,李伯辰想。于是对这术学便也大有好感——在军中的时候有些兵卒开玩笑说术学中男女混杂,怕是天下第一等伤风败俗之地,如今看,实在是屁话。
一刻钟之后,李伯辰在衣服上擦着手,走进文馆里。
这文馆该就是图书馆吧,他想。走进来发现果然格局也差不多,只不过书籍不是竖着排,而是躺平了摞在架上的。也许他来得早,这时候馆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人。往门边一看,又愣了愣——搁了一张橱桌,一个女子坐在桌后,身边摞着书,看起来该是这里的管理或者杂工。
这熟悉的感觉实在奇妙,李伯辰忍不住大大松了口气。见那女子在往桌上的本子记些什么,便等她抬笔时道:“劳驾。这里的书该怎么读?”
那女子相貌平平,但天生笑模样。抬眼看看他:“自然是用脑来读——玩笑话——先生想读什么书?”
李伯辰想了想,压低声音:“有关太古秘灵和灵主的,有吗?”
女子一愣。将他仔细端详一会儿,才慢慢说:“有倒是有。但先生可清楚读这种书的风险?”
李伯辰道:“这个我知道。”
女子便道:“先生可有术学的教职?或是本地的生员?”
李伯辰如实答:“都不是。”
女子便摇摇头:“那不行。”
见李伯辰皱了眉,便又看看他:“先生如果不是想了解得很深,那边倒是有一本《国史志》,那书里也提及一些秘灵和灵主,不如读一读那本吧。”
李伯辰略有些失望,但早料到可能是这样的结果。涉及太古秘灵的书籍,有可能在阅读时候招致那些灵神的注意,从而引火上身。虽说这种概率极低,但文馆里不可能不做预防。
反正他对修行的常识所知甚少,也许那本《国史记》也能解答他不少的困惑和猜测。至于更深入一些的,往后再想办法吧。
便拱手道:“多谢姑娘。”
他找到了那本《国史记》,便在书橱旁的一张小桌边坐下,翻开细读。
读了一会儿,意识到之前自己与应慨同行的时候,一开始就犯错了。应慨所说的那些,这本书上都有,且更细。大概那时候问他这个,就叫他起了疑心。等自己吃了须弥果,就完全证实了他的疑心了。
那家伙……实在是个演戏的好手。
李伯辰暗叹一声,便快翻了几篇。这书大部分讲的是天子六国如何立国,又如何朝代更迭,算是六国历史的普及读本,他在字里行间很费力才能偶尔找到一两句有关太古秘灵和灵主的叙述。
因不是用白话写成,他读起来略有些吃力,甚至一些字还不认得。因而到文馆里的机鸣钟敲了十二响的时候,才看了一半。他将书放下,略沉思一会儿,又合上了。往后的那些大多是王侯英雄的传记,且看起来演义成分居多,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
不过他心里那个模糊的推测,也已明晰一些了。
他觉得有些饿,看看文馆里这时已经坐了些人,便将书放下走出门去。文馆外的花木丛中有几个小亭,现在花木虽然凋零了,但也算将亭子半掩着。他就走到一处亭中从怀里摸出一个面馍,用手掰成块吃,边吃边想。
依《国史记》中所言,在历史上灵主不算罕见。
因为据说眼下人们已知的,曾在生界露过面、有过灵主的太古秘灵,便有近千之多。而它们的居所,便是通常所说的“诸天万界”。
六位至高帝君在建立幽冥之初时,很多强大的灵神也想要建立类似的地方,收拢阴灵。因为阴灵本质上是由灵力所构成的“场”,要是像魔国一般将阴灵尽数炼化了,所得灵力也是很多的。
但最终六位至高帝君及其下属的元君、真君、生界各地灵神将那些强大灵神都慑服或者击败了,它们便退去自己已建好的小世界隐藏起来,成为太古秘灵。它们的那些小世界,便统称“诸天万界”。
正神所居的幽冥也属诸天万界之一,但无疑是最强、最大的一个。
那些秘灵中较为强大的,和六位至高帝君一样,掌握了一些气运,并以气运炼出了真灵。只有有了真灵,才能真正地操控气运,而不是利用气运。一些较弱的,也想要获得气运、炼出真灵,更进一步。
但想要炼化气运,自身修为必须高强。世间修行七阶的最顶端,“生神”便是极度强大的那一种。据说除去没有化成阴灵、结合一地运势成为后天灵神之外,其本身的力量可能与幽冥的真君也相差无几了。
秘灵们想要变强,除去炼化天地灵力之外,还可吸收凡人愿力。因此某些偶然与生界的“有缘人”取得联系的秘灵,才会分出自己的部分神念寄身生人,使其成为灵主。叫他能够具备有限的神异之术,可收纳信众。
作为灵主,通常也都会具备役使阴灵的力量。那是因为诸天万界已不在生界之中,而与某种“混沌之力”融合了。至于“混沌之力”是什么,《国史记》中没有详述。
但正是这种混沌之力才能吸引阴灵,如同火光吸引飞蛾。
而一个人成为灵主,自己必有知觉。或者在梦中得到那位秘灵的启示,或者干脆能与之对话。
李伯辰知道,自己毫无疑问具备那种“混沌之力”。因为《国史记》中也提到,即便是生神,若无运势融合,也不可能不借助术法、符咒役使阴灵。
那么,自己的这种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他拥有从前那位的记忆,知道那一位便能役使阴灵了。可那一位也的确未从在梦中得到过任何疑似太古秘灵的的存在的启示。
其实……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李伯辰想到这里,觉得双手微微发颤——自己,就是那个所谓秘灵。
自己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至少不属于生界。自己从前那个世界,是否也有混沌之力、类似太古秘灵所居的“诸天万界”?
也许在从前那位出生时,便与自己的阴灵,不,灵魂产生了某种微妙联系,因而具有了“混沌之力”。
而在三年前,自己来到这里,彻底取代了他。
那时的记忆虽然是在三年前,可李伯辰现在想,已觉得很遥远了。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三年时光,抹去了他对自己从前那些经历、记忆的认同感,叫他愈发觉得此处才更加鲜活现实。
如果真是如此,他现在便是自己的灵主!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又从怀中摸出一个面馍,用力塞进嘴里。如果推测是正确的,那么自己还能做什么?这世上是否还有类似自己的情况?
他一时间心情激荡,脑海里只有自己的声音。等强行平复了情绪,清醒过来时,才发现术学的生员似乎已经下了早课,文馆之前的这条石板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喧闹起来了。
往左右看看,那边的小亭里已经有了些年轻男女,在热切讨论些什么。便觉得不好再在这里待着占人家去处,于是站起身打算先去水房喝点水,再到文馆里问问是否还能找到什么书,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想。
走到水房门前时,发现五六个男女正将门口堵住说话,便侧身挤进去。将木台上的竹筒用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洗了洗,接了半筒一口气都喝了。冰冷的水下肚,脑袋更清醒了些。
但觉得不解渴,打算再喝半筒。
却听门口一个年轻男子冷笑道:“依我看,死了是假的,逃了是真的!”
他心中一惊,竹筒差点掉落在水池里。紧紧握住之后转脸去看那说话的人,听见他又道:“咱们供了北边那么多披甲车,机关床弩,哪一样不是利器?哪一样不是匠人不眠不休赶造出来的?结果一个军堡,说丢就丢了。我听家父说,万有城、无量城,一年光是杀逃兵,就要杀上几千个!”
原来不是在说他,该是这些年轻人在讨论军情吧。没想到万有城失陷的消息传得这么快。
李伯辰定了定神,却已经不想喝水了,只握着竹筒站在龙头前。听他们说话,似乎满腔愤怒,也对万有、无量城的军人嗤之以鼻。
万有城他不清楚,但知道无量城的确每年都有逃兵,然而一年不过百多人而已。每年能追回来八九十个,不过也不都是杀了,大部分被发配去匠作坊做苦役,期满十年才能赎罪,绝没有每年杀上几千个那么夸张。
可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现在又身份特殊,就只好听着。他想走开,但又想听听这些人是否清楚什么最新的军报,于是犹豫了一会儿。
年轻人身边的几个人发出一阵低呼,他便叹了口气,又道:“家父还说前一阵子无量城被攻破的时候,雪原上也是辎重弃了一地,这一次万有城是一样的局面。只怕披甲车、机关床弩这些利器都被魔国缴获了。此非兵不利,而战之罪。”
他这样点评,乍一听倒也头头是道。李伯辰忍不住转脸仔细打量他,见他大概和自己年纪仿佛,穿了一件绿绸的棉袍,领口雪白。这衣着装扮和陶纯熙一样,看起来便是富足之家,很高贵清雅。模样也不坏,白白净净、浓眉大眼,称得上俊朗了。
只是这人说话实在太过偏颇。李伯辰微微皱眉想,之前奔掠营出城迎敌的时候,的确带着披甲车。披甲车上面覆有厚重的铁甲,以术教研制出来的“术心”驱动,每车之内装有三部床弩。
妖兽离得还远的时候,便以床弩射击。等前排的浑甲兽要冲近了,便凑到一处阻敌。而士卒们藏身披甲车内,从车顶、车边开口处用三人合力使用的大枪刺击。
通常来说这样能顶得住两轮冲击,等妖兽军越过这道屏障之后,车内军卒便毁去术心,开始结阵与妖兽肉搏。妖兽虽然皮糙肉厚,但以往来攻城的数量都不算太多,最多也不过千余。人结了阵,又有修士助阵,倒也互有胜负。
只是攻破无量城那一次数量实在太多,谁都没料到,才落个城破惨败的下场。万有城陷落,不知是否也是遭到数万妖兽的冲击。
他所说的“辎重弃了一地”,就该是指那些用来阻敌的披甲车吧。可这是战场上应有的损耗,和官兵是否怯敌没有半点关系。
但那年轻人身边的几个人听了都点头,一个瘦高的便皱眉问:“子昂,照你这么说,这战之罪该怎么办才好?”
年轻人便道:“无解。诸君想想看,那些军卒都是些什么人?有些是游侠儿,有些是街上的泼皮无赖,还有些好吃懒做的,没了田地,也去从军想混口饭吃。这些乌合之众不思报效国恩、不思父母妻儿,上阵之后哪有心思打仗。见了妖兵就腿脚发软,怎样的神兵利器交在他们手里,都要资敌。”
周围几人连连叹息点头,年轻人又道:“如今之道,只有征良家子弟从军才能力挽狂澜。你我这样的人,懂得家国大义,懂得守土效忠。即便刀斧加身也清楚当涂山以南便是父老之国,绝不会后退。只是朝堂上的人却想不到这一层,只叫那些乌合之众充数,误我六国天下!”
那瘦高的忍不住击掌赞叹:“说得真好!我也恨不能投笔从戎,叫魔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隋国男儿!”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脸,看着滴水的龙头愣了一会儿。死在北原上的那些人,真有他们说得那样不堪?
他的最后一战,指挥的十人队无一后退,个个死得惨烈,奔掠营更是全军覆没。回到无量城中去,知道一万守军死四千余,伤两千余。死的比伤的,活的还要多,怕这几个激昂的年轻人也不懂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听见啪的一声响,不知不觉竟将掌中的竹筒握碎了。但他手上都已是硬茧,尖锐的碎片也只留下几道白印而已。
他不想再听这几个人说下去,便将竹筒的碎片丢到水房一角盛放杂物的木桶中,侧着身子走出水房。
但听见另一个人又道:“隋兄,伯父也是可以上书大王的,你倒可以试试这一条路——一旦事成,也全了咱们报国之心。”
原来那个年轻人姓隋么?又说他的父亲可以上书国君,只怕是王姓子弟。虽说不是隋不休那种货真价实的天潢贵胄,但该也是隋国庞大宗室当中的一员吧。
李伯辰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这几个人看不起如自己一般的平民、底层人,说该由他们那样的“良家子弟”上阵才有战斗力……但怎么可能真叫他们上阵去?
隋国募兵募了几十年,他的许多战友都是家中独子,或者仅剩的一子,可见他们口中的“乌合之众”,都快要被征完了。
但这些人还能在术学这样的地方清闲度日,只怕是家里人早动用了关系,叫他们免了轮役了。真想要报国从军其实用不着去上什么书,自己收拾行装带了刀剑直往北去便可。
他刚又走了一步,却听那叫隋子昂的年轻人道:“这位兄台似有高见?”
是在叫自己么?李伯辰转脸看去,见他看的果然是自己。
便笑了笑:“没有。”
刚转身走了一步,却听隋子昂又道:“术学之中人人畅所欲言,你要是对我们所说的不以为然,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这人该是注意到了自己经过他们身边时的那一笑,觉得是嘲笑吧。但倒也的确是。不知是不是这隋子昂身边的年轻人平时都将他说的话奉为圭臬、叫他极少见到敢于“不屑”的人,因此才对自己生出兴趣。
只是这人说话虽然偏颇,但听起来似乎也是忠心爱国,李伯辰不想和这种少不经事的人计较,便停下来道:“阁下说得都很对,我并没有不以为然。”
隋子昂却皱起眉:“有话就好好说,何必阴阳怪气?”
这是他和自己说的第三句话,却句句咄咄逼人。军中上官也有这种脾气不好的,李伯辰是可以忍的。但想到他之前对那些战死北原的同袍所发的妄言,终于生出火气:“阁下见过妖兽么?”
那几人愣了愣,瘦高的便道:“难道你见过?”
李伯辰冷冷一笑:“我曾经随人去北原做生意,妖兽自然见过。诸位说北原官兵怯敌误国,自觉可以力挽狂澜,我倒好奇,有些人连杀只鸡都不敢,怎么会觉得自己能杀妖兽?”
他说出这几句话,自己倒先愣了愣。他在无量城中动手的时候多过动嘴,也不喜欢和人争吵。但这几句话说出来,一直积郁在胸中的某些东西却陡然一清,觉得畅快起来。
既然得罪人的话已说了,就不怕再多说一些。
便又道:“诸位既然没有上过战场,也没见过妖兽,又怎么知道北原上丢弃的披甲车是因为官兵胆怯?我听说术学在造披甲车的时候,有意在底盘加了许多铁块,为的就是妖兽冲近之后可以弃车阻敌,怎么在诸位嘴里倒成了丢弃辎重?”
那几人似乎没料到他要么不开口,要么便言辞犀利。一直听他说到这里,那瘦高的才抓住一处,忙道:“你也知道披甲车?知道就好。之前隋兄说过,造披甲车时除了用来阻敌防护,还可当做小堡垒。”
“妖兽冲近了,官兵可以藏身车内向外刺击。要是死战被困,则可以在车内坚守数十日以待增援。我叔父就是术学造坊的主事,说造车时也在车中预留了可以储存食水的所在。结果怎样?据说无量、万有城一带丢弃在战场上的铁甲车中,几乎都不见尸首,可见官兵毫无斗志,没人死战的!”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他这笑,倒多半是被气的。
那瘦高的一愣:“你笑什么?”
“笑我真见到了纸上谈兵的。”李伯辰站直了,沉声道,“我问你,知道北原有多冷么?依术学造出来的水火计,有冰点以下二三十度。今天璋城也算冷,但只有冰点之下三四度罢了。”
“那样的温度,叫人怎么在披甲车里坚守?一旦被困车中,短则被围两三日,长则六七日。车内空间不大,难道能生火取暖么?怕是要被熏死。难道敢开窗么?诸位可知道有一种妖兽体型极小,只有巴掌大,能口吐酸液。真要开窗,它们立即涌进去。不开窗,除了被熏死,披甲车的铁甲还能被它们融穿,一样要死。”
“人困车中,与取死无异。这一点,怕是造披甲车的人也想不到。更何况妖兽当中还可能有十几丈高的僵傀,那东西力大无穷,掀翻披甲车不是难事,又怎么做堡垒?”
几个年轻人都愣住。瘦高的眨了眨眼:“僵傀?十几丈?那岂不是有……二三十米高?那是什么东西?阁下不要信口开河。”
话虽如此说,但听李伯辰似乎的确对北原战事很了解,这一问就显得底气不足了。
李伯辰说了这许多,心中一口气已略微平复了。他知道和这些只知清谈的人辩论下去怕是无止无休,便一拱手:“往后你们自会知道的。告辞。”
之前隋子昂一直没开口,瘦高的见李伯辰要走,似乎很不服气,便道:“隋兄,你倒也说句话。”
隋子昂笑了笑:“这位兄台说是做生意的,却似乎对披甲车很了解,难道是逃兵?”
李伯辰原本觉得这些人只是书生意气,心地倒不算坏。可听了隋子昂这语气平静的一句,却意识到这人看着清雅高贵,但心思实在有些歹毒。
不过他也算说对了一半。李伯辰心中微微一跳,想自己到底是失言了。然而想到那些战死雪原的兵卒,又觉得那些话自己的确是该说的。人已死战尽忠了,凭什么还要被污蔑。
事到如今,他想大概唯有一种说法可以略作解释。便道:“我只是对术学机关之术有兴趣,了解得多些罢了。诸位真想报国,也可以找老军多问问,就不至于纸上谈兵了。”
隋子昂一笑:“当真?那我考教考教兄台,也好瞧瞧到底是不是逃兵。”
李伯辰往左右看了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聚拢了些人,将他们围住了。现在术学的人下了早课,又以青年居多,最好热闹,因而竟站住不走了。人一多,旁人见了人多,就也围拢过来,一时间也有二三十了。
听隋子昂说的话,似乎不叫自己服软就不肯了结此事。围观的人多,又大都同龄,叫他在此时道歉脱身实在做不出。李伯辰心中便生出意气,也一笑:“好。请讲。”
周围的人低低地惊呼一声,也不知这隋子昂是个什么身份,似乎叫他考教自己是极了不得的事了。
隋子昂想了想,目光灼灼地看他:“我也不为难你。你说你对披甲车感兴趣,我就问此车。”
“披甲车以术心驱动,你可知道术心是如何运作的?”
李伯辰听他问这个,略松了口气。披甲车虽然算是兵之重器,但在无量城可以接触到这东西的人却不少。只是兵卒们大多出身不好,没几个识字的。纵使军官,这些年也有大部分是从底层兵卒中提拔上去的,没什么学问。可他来历不同,原主也断文识字,因而向来对这车有兴趣,想得问得也多些。
便道:“是将层层阵法刻在一块厚铜板上,通过精巧配合,发挥不同作用、又将其统合为一。披甲车所用术心能提供水火二力,二力相冲便生清气,带动车内钢铁机括运转。”
隋子昂笑了笑:“能知道这些,倒也难得。既然说我们纸上谈兵,又说披甲车有种种不足,倒不如说说在战阵之上该如何改进才能更便利?”
李伯辰便意识到这隋子昂可能是术学的生员。说到什么术心阵法,自然不如他。可要问到如何改进,他却有很多想法。
然而刚要开口,心中又是一惊——这隋子昂的心思真是又细又毒!
要是他真说出了“改进”之法,倘若切中要害——如果自己没上过战场,是从哪里知道的?诚然可以托辞是“老军”所言,但这人之前说自己是逃兵……怕是“逃兵”的嫌疑就更大了。
要是泛泛而论,则不免被他们耻笑,说自己也不过纸上谈兵罢了。但李伯辰此时已对此人生出厌恶之情,并不想在他面前认输。略一犹豫,意识到有用处的“改进”不好说,却可以说些与“改进”无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