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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话音一落,林间便有一股阴风汇聚,转了一圈之后吹向之前那黑袍人所坐的青石,于是青石旁躺倒的那只红色小狐就站了起来。

    这小狐纵身一跃上了青石顶,口吐人言。只是动物原本就不能说人话,如今这小狐说话也是强挤着嗓子发出的,听起来怪腔怪调、十分诡异:“还我!?你这灵主前些天现身在无经山,我原本真以为你是过路。可今日却跑上山,硬说什么要救一个女人——分明也是在图谋我的宝物!”

    听了这山君称李伯辰为“灵主”,李定与少女同时一愣,眼中又惊又疑。

    惊疑的倒不止他们两个,李伯辰亦然。他自然清楚自己不是什么灵主,这山君觉得自己是,或许就是因为自己能够役使阴灵吧。不过到这时候他也懒得去自辩,索性又冷笑一声:“哦?那你说说,本灵主怎么图谋你的宝物了?”

    那小狐龇牙咧嘴道:“先前我在你神识中求你帮我脱困,你却说自己只是个寻常人无能为力。我那时便知道你是在以我的性命要挟,要我交出宝物!”

    “我为自保只得将宝刀送到你手上,可你又在与他们两个争斗时故意示弱拖延时间!倒是本君还要一面和那个人斗,一面分神供你生机,以防你变了脸来害我!”

    李伯辰便在心里愣了愣,想这山君如果说的都是心里话,倒也是个天大的误会——原来它把刀交给自己、又为自己提供生机疗伤的时候,是觉得它自己被胁迫了么?

    但即便如此,自己真心帮它,它却一脱身就痛下杀手,真是岂有此理。哪怕他是个圣贤,心里也要有火气。就又冷笑:“好,你猜对了。所以刚才你在梦中想要取我性命的时候,我就先陪你玩玩。现在见你这个气急败坏的样子,倒觉得好笑极了。”

    又看李定和李丘狐:“两位,我之前来这儿不是为了夺宝,为救人倒是真的。但这个山君既然不知好歹,这宝贝我也不想还它了。两位不如说说你们是为了什么想要这东西——要是我听了觉得既不伤天害理,也不妨碍我要做的事,就把宝贝给你们,怎么样?”

    他之前为救叶英红而上山,只想着尽快救人脱身,不要多事。因而说话行事谨慎小心,什么都不多问。但仍没能安然下山,倒被卷进这件事情当中直到眼下这个局面。

    到这时候心里愤懑到极点,赌一腔子的气,也就明白想要了结眼下这个局面,非得出奇计不可了。只是他在无量城中待了三年的时间,明白这世上的人并不是傻瓜。要使奇计,极容易被人瞧出破绽、弄巧成拙,因而非得先知己知彼。

    果然,他问李定这些话时,老者眼中虽然又惊又疑,却并未立即做声。李伯辰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如今的表现与之前所说的话相差太大,李定大概还在猜这是否是自己和山君合谋使的另一招。

    他就笑了笑:“李先生,我猜你在想,我到底是不是真灵主。其实这个问题好解决——”

    他转脸看山君:“我问你,前几天你找我来借阴兵,我借你了没有?做了什么手脚没有?我好心帮你,你倒来害我,天底下有这个道理么?”

    他这么一说,山君倒仿佛想起了什么,立即低沉地嘶吼一声。

    一阵阴风便裹着雪沫,直奔李伯辰而来。他猜这该是山君从他那里借去的“阴兵”。那些阴灵在他手上几乎人畜无害,可之前看到山君用它们来斗那个黑袍人,雪地上是鬼影重重、阴风怒号的模样,也许已经被它炼成了什么厉害的东西。

    此刻又直奔自己而来,该是山君叫它们向自己出手了。他试过很多次在梦中役使阴灵,但从没试过在清醒的时候那样做。因为他不懂得白日见阴灵的术法,即便自己试了,也看不到什么结果。

    但眼下,几乎就已经算是“看”到了——向他卷来的一阵阴风中因雪沫而隐隐现出了人形,看着还有二三十个之多。

    到这时候,李伯辰倒更加镇定。便握紧了刀,提气厉喝:“住!”

    这口一开,风声立止。向他冲来的阴灵似乎立即停在他身前两三步远处,不动了。风一停,雪沫也就散去,倒又看不见那些阴兵了。

    李伯辰在心中大叫侥幸,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拄长刀坐着,面沉如水,觉得自己该是真有几分高人气度了。

    山君见他喝止了阴灵,立即含含糊糊地叫起来。小狐虽然说话怪腔怪调,但李伯辰也能听得出它是在念咒文。一些字句听不分明,但能辨得出“幽冥敕令”、“山府正神”之类的话,似是又在做法,要叫那些阴灵听它的。

    可不知它是学艺不精还是这山上原本阵法的影响,李伯辰身前的阴灵再无一动,连一丝风都不起了。

    虽然小狐是野兽,可这时候看它,似乎也能从它的脸上瞧出气急败坏的神色。

    李伯辰忽然意识到,这该算是自己在和山君“斗法”,且暂赢了。可他赢得稀里糊涂,连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但李定与李丘狐倒是实实在在地目睹了这一切。李伯辰用余光偷偷瞥李定,发现他在自己与山君“斗法”的时候,似乎也念了几句咒文、掐了个指诀,又在双眼上一抹。

    该是看阴灵的术法吧。如他所料。

    李定使了这术法之后,脸色微微一变。再看李伯辰时,眼神的疑大半都去了,只剩下惊。李伯辰猜这该是他看到了那些阴灵的模样。

    他对李定说自己是无量军的统领,而这些阴灵也的确是兵卒的模样。仅这模样,就能证明这些的确是自己“借”给山君的。李定该是个和燕百横一样的聪明人,见了这些阴兵,该就能确定自己真是个“灵主”了。

    果然,李定只略一犹豫,便做出决定。

    他立时沉声道:“山君,李将军说得有理。他本是来助你,你却恩将仇报,实在叫人不齿,依我看,宝物也的确用不着还你了。”

    小狐立即嚎叫:“那么就一个都——”

    可它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忽然住了口。因为老者忽然亮出之前从怀里摸出的那张符纸。

    那符纸并非什么稀奇的东西,李伯辰在无量城中时也见过有人用。但纸上写的不是咒文,而只有一枚鲜红的印。巴掌大小,上书四个字——“北辰之宝”。

    李定展露出这印,沉声道:“山君可识得此印?老夫为临西君做事,而临西君掌北辰之宝,在生界代行北辰帝君权能。山君若要因失了宝物而上告幽冥,便直言是临西君欲得此宝吧!”

    那小狐愣了愣,却又大怒。林间忽然阴风怒号,飞沙走石。可持着符纸的李定身周三十步之内似乎成了一个无形的结界,风、砂、雪,都侵不进来。李伯辰这时候才明白老者之前为什么不急着走,而和自己说了许多话。原来他还有这么一件护身的宝贝。

    小狐见奈何不得李定,便又对李伯辰尖嚎:“这东西可护不住你!你既是灵主,便是引太古邪灵入生界了!待我上告幽冥,奈何不了他们,可幽冥灵神必发天雷殛了你!”

    这个,李伯辰倒是也知道的。除去幽冥、魔国的神、魔之外,那些隐藏于诸天万界中的太古秘灵,说好听一点,是“秘灵”,难听一点,便是“邪灵”。

    因为其中绝大多数所行之事的确诡秘邪异,六国都将信奉那些太古秘灵,或说太古邪灵的教派斥为邪教。不过据说某些秘灵也极强,并不好惹。于是说是这样说,若那些秘灵的信众并不惹是生非,倒没人真个特意为难他们。

    至于自己?又不是真灵主,随它怎么告。况且这三年来,他虽知道幽冥乃是先天灵神居所、掌管世间生死气运,可因自己的独特经历,到底很难如这世上其他人一般的笃信。从前那位信奉的是北辰帝君,他也就顺便信了。有时候也会向那位帝君祈祷几句,但和他从前遇事念叨几句“老天保佑”的意思差不多。

    便冷笑道:“我怕你没这个本事,也怕他们也没这个本事。”

    他这话一说,小狐、李定、李丘狐,似乎都愣了。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他们三个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口气会如此狂妄吧?也许那个李定现在还在想,自己的身后是哪一个强大的秘灵了。

    坐着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他觉得自己的力气稍恢复了些,便暗中运气行了一个周天。虽然觉得经络通行不畅,但似乎伤势已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尤其他的两条腿,更是复原如初了,或许是妖兽血肉的功劳。

    便拄刀站起身:“李先生,要不要现在下山?”

    他知道山君如果想对付自己,法子可不会仅有阴兵一种。他讨巧可以化解阴兵的攻势,别的却无能为力,非得借李定的光不可。

    李定的目光在他手中的刀上一扫,想了想:“好,我们一同走。”

    又对山君道:“那个妖人,我也要带走。”

    他所指的是那个黑袍人。说来可怜,与山君言语交锋的这当口儿,黑袍人到底将自己的脑袋生生凿破,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了。李伯辰当初远远看到他的时候,这人身形飘逸潇洒,如今却成了最惨的一个。

    李定说的这话该是通告而非询问。他向李丘狐使了眼色,少女便走过去,一只手抓住黑衣人的胳膊,将他拖了过来。

    青石上的小狐看着似乎更加愤怒,但没再做声。李伯辰猜它或许是觉得自己这冒牌灵主与李定暂且结成了联盟,它一时间也无能为力了。

    在无经山口初见这小狐的时候,觉得它大有虎踞龙盘之势,看起来神威莫测。但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现在又觉得这传说中的“山君”也不过如此,像寻常人一样会愤怒、会犯错、会束手无策。

    这样一想,他心里更加安定。便走出十几步,捡起地上的破衣裳单手给自己披了。上面的鲜血已经冻得硬邦邦,但好歹还能保暖,何况衣裳里还有仅剩的七文钱。

    等他转过身时,发现李定又看了自己手中的长刀一眼。

    李伯辰忽然愣了愣,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山君将自己误认作灵主,是因为自己可以役使阴灵。李定眼下时不时地看自己手中的刀,该是因为他之前所说的“如果寻常人握这刀,很快就要被吸干”吧。可自己到现在也的确没什么有什么不妥。刚拿这刀的时候的确觉得意识模糊,但很快就恢复正常,那时候以为是李定所用的术法与这刀的影响抵冲了。

    可如果,一个人看起来像是个灵主,也的确有灵主该有的本领……

    那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所谓的灵主?

    ……

    山上覆着冰雪,许多沟沟坎坎也被雪填满,因而下山倒比上山时难走。李定将“北辰之宝”的印符持在手中、李丘狐拖着那个黑衣人,李伯辰则距他们两个三四步远。

    山君该是仍在发怒,山上的风极大,枯枝烂叶簌簌作响。要是寻常人,只怕要吓得腿软,但李伯辰甚至和山君斗过法,此时心里倒是一点儿波澜都没有了。

    只是他握着李定想要的宝刀,又不得不借他的力离开这无经山,三人便一路都默然无语,气氛很是诡异。

    等又越过一道小山坡,能远远看到山下的道路时,李丘狐忽然说:“你说你刚才是故意和我玩玩儿?”

    李伯辰一愣,记起这是自己和山君赌气时说的话。他怕答了被李定看出什么破绽,便只笑了笑。

    李丘狐却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扑到我身上?”

    李伯辰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李丘狐是罗刹人,看起来却与寻常女子没什么两样。照理说罗刹人是生角的,她该是从小就将角锯了吧。罗刹人虽是魔国的统治阶层,可天子六国与魔国的战争长达数千年,这边也有不少罗刹人奴隶。李丘狐该就是那些奴隶的后代吧,在人类这边土生土长,被这里的生活习惯熏陶,也就像人了。

    可她这样年纪的寻常女孩,大多是不好意思直接问出这种话来的。也不知道是她性格如此,还是罗刹人都是这种脾气。

    李伯辰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倒不介意扮成个高深莫测的灵主,却不想叫人觉得他是个轻佻好色之徒。

    倒是李定沉声道:“狐儿,不要胡言乱语。”

    可她这么一问,气氛倒不像之前那样诡异了。李定开了口,便又说下去:“李将军,你还在担心那山君?”

    李伯辰的心微微一跳,意识到李定似乎看出自己眼下总是有些紧张。不过他倒不是担心山君,而是担心李定与李丘狐。

    他想了想,以尽量平静的语气道:“这无经山的山君,实在有些不堪一击。”

    李定便笑了:“李将军是小看它了。此地山君该是个四阶灵照境的在世灵神,是中三阶的最下一阶了。我们这些人要是单打独斗来招惹它,怕是一个都回不去。”

    “只是因为这位的手段实在高明,才叫这位山君拿我们没办法了。”他边说边看看被李丘狐拖着的黑袍人。那人原本就受了重伤,如今身上又被地上的树枝、土石刮擦得遍体鳞伤,即便之前以妖兽作恶,此时看起来也很可怜。

    李伯辰忍不住道:“难道这人比山君还高明?”

    要真是那样,事情可有点麻烦。如今天子六国的修行境界共有七阶,灵悟、养气、龙虎为下三阶,灵照、洞玄、化虚为中三阶,而上阶只有一个,便是“生神”。不少人能较轻松地修至龙虎境,但想要迈入第四阶却很难。

    因为一旦晋入灵照境,便从某种意义上掌握了利用“气运”的能力,本领便极为神异了。黑袍人要是个灵照境,一旦醒来……

    李定淡淡一笑:“非也。此人也不过将将是龙虎境罢了,要说是养气境的巅峰,也是可以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在考虑要不要同李伯辰再说一些。但最终还是开口:“我们跟了这人将近一个月,他也就在无经山附近准备了一个月。先是撒钱,雇附近的猎户把山上的猛兽都除掉了,那山君就没了得力的助手。”

    “又在附近借迁坟的名义,雇人围着无经山建了许多的小坟,但里面埋的都是法器。而后再将这方圆二十里之内的山神庙都雇人泼洒了污物——李将军该知道一地山君相当倚仗当地人的香火愿力。可这些日子北边在打仗,又入了冬,也就没什么人勤着去打扫庙宇了。”

    “如此,此地山君的愿力也断了大半。而后这人才起阵。他起阵之前,连我也看不出这阵法有何作用、怎样布置。可他一旦做了法,无经山方圆百里之内全被封禁了,就只剩下这座山头能供山君活动。”

    “因而我们之前见到的那山君,实力已十不存一。”李定看了看李伯辰,“它说之前曾向李将军求援?”

    李伯辰怕他又在试探自己,便只道:“嗯。”

    “这就正是了。它的愿力、部属都被这人慢慢剪除,自己却无知无觉。一旦发现被困住了,就只能向附近的高人求救了。想来它也没料到一个龙虎境的修士能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来招惹它。”

    李伯辰虽然也勉强算是个修行人,可对修行中事其实不是很了解。倒不是他没兴趣,而是在无量军中只有做到百将一级才能得到修法,且大多粗陋,只重实战。偏他这人似乎又资质极差,前后六年也只修到入门的灵悟境,学会一个破军术。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明白了几分。便道:“这么说,是这人的阵法相当神奇?”

    李定慢慢点头:“正是。这阵法之妙、威力之大,真是闻所未闻,怕只有庙堂之中才能有与之媲美的。可偏这个人,我从未听说过。于是要好好问一问。”

    说了这些话,气氛似乎又缓和一些,但也再没话说了。

    好在这时候他们终于下了山,走到路边。赶巧儿,路上还停着叶英红商队翻了的四辆车。李伯辰往车后看一眼,瞧见一个人露出了半个脑袋。他以为是死去的伙计,但看那脑袋微微动了动,又缩下去。

    该是其他人都回北口镇求援了吧,而这个伙计留在这儿看着车。也许看到他们三个走下来,觉得是妖人,忙躲起来了。李伯辰想找他问问叶英红如何,但眼下实在不是适合的时机。

    李定也看到了他,并没在意。只道:“狐儿,把那辆车翻过来。”

    他所指的是四辆当中的那辆厢车。翻在路边,里面的皮货大多倾洒出来了。李丘狐便走过去,略一用力将车扶起。李伯辰想了想,觉得这少女的力气该与自己相当了。

    有车但没马。李定便伸手在袖中一摸,摸出两张符纸,不见使了什么手段,将符纸一抖,路上便凭空现出两匹神俊的黑马来。李伯辰险些低呼一声,但意识到这该是李定在向自己展示他的本领,便微微吸了一口气,只平静地看着。

    李定又叫李丘狐去套马,少女乖乖去了。

    两人便在站在车后。略沉默一阵子,李伯辰叫自己笑了笑:“李先生想要这把刀吧。”

    刀是一定要给他的。李伯辰虽然知道这东西是宝物,但也清楚这东西牵涉甚广,自己绝对守不住。且他在山上意气大发的时候曾许诺将刀给他们,要是反悔,只怕这老人和少女要动手。

    倒是他自己越早摆脱这东西,就越安全一些。然而问题是,他到现在还放不开这把刀,又不好问。他眼下希望李定能说些什么话,他好叫李定自己说出取刀的法子。

    李伯辰觉得李定这个人心狠手辣,可看他对少女倒是呵护有加。这种人哪怕是坏人,也没坏到骨子里,是可以周旋一番的。

    但李定却微微一笑:“这毕竟是李将军舍身夺下的宝物,如何处理还要看将军的意思。”

    “倒是……”他略一沉吟,往四下里看了看,“此处人烟稀少,将军的衣裳也破烂了。将军之前说过,得我们说清楚为何要这宝物,才能定夺。不如我们同乘一段路,由我细细说一说,可好?”

    李定须发皆白,此刻面带微笑,说话也十分客气,看似个慈祥老翁。但不久之前还想拿李伯辰做阵眼,叫李丘狐杀人夺刀时更是半分犹豫也无,实是个难缠人物。

    李伯辰猜这人叫自己上车该另有些别的打算。然而事到如今,他却没什么选择。

    他略犹豫一会儿,李定便了转身,从怀中摸出一块金铤。将这金铤放在路边倾倒大车的车辕上,说道:“这位小哥,借贵号的车一用,车资留在这里了。”

    躲在不远处另一辆车后的伙计没什么动静,该不晓得是不是“妖人”诱他出来,因而不敢动。

    但李伯辰倒是在心里暗叹一声,笑了笑:“好,李先生,我也正有许多事想要请教你。”

    李丘狐在前面驾车,李伯辰与李定坐在车厢内。两人相对,他握着刀横置膝上,腰杆挺得很直。

    那黑袍人则被放在车厢地板上,李伯辰本担心这人已经死了,但车行起来的时候,他倒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呻吟,看着还是有气的。

    李定便从怀中摸出一小罐朱砂,用手指蘸了,在黑袍人的脸上写咒文。又取出一柄金灿灿的铜制小刀,虚虚在黑袍人的身周切了切,似是布置某种阵法。末了,祭出一张符。手指在符上一搓,一道明亮的火线便自下而上从符纸上滚过,符纸化成灰,落在黑袍人的身上。

    他额头的伤口原本还时不时地渗血,李定做了这一切之后,伤口便不再有血渗出来,呻吟声也停止了。

    李伯辰看得暗暗称奇——大多数修行人都只擅长一脉术法,可这李定却所学甚杂。

    做了这些之后李定沉声道:“阁下该醒过来了吧。”

    黑袍人便睁开眼,先看李定,再看李伯辰,长叹一声:“失策失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公真是好手段。”

    他脸上虽然被血污糊满,语气却极镇定,听起来像是个大度沉稳之人。可李伯辰想这人之前在神识中与自己说话时候,分明一口一个老东西,是气急败坏的模样。眼下这份镇定,该是装出来的。但他倒稍觉有趣,也不点破。

    黑袍人说了这话,便双手一撑地想要坐起来。但只见身子微微一颤,上半身只起了半截便又倒下去,看着是使不上力气。这人倒没觉得尴尬,只是又笑:“李公这阵法倒是奇妙。”

    李定面无表情地看他,说道:“阁下怎么称呼?”

    黑袍人躺在地上左右一拱手:“在下应慨,字决然,乃豫州前砀山玄冥教主。”

    李定叫他躺在地上不能起身,该是为了营造一种气氛,叫这应慨自觉身处不利局面,削弱他的气势。可眼下听他说话倒是大有豪气,丝毫不以为意。

    李伯辰不知道前砀山玄冥教,看李定的脸色该也不知道。倒是这人说得极郑重,听起来像是个神秘的隐世教派。

    李定便道:“玄冥教主,老夫倒是没听说过。阁下,如今你落在我手中,我也不多问。只想知道你设伏无经山君的阵法师从何处,若是——”

    没等他说完,应慨立即道:“诸天荡魔弥罗阵。”

    李定微微一愣。

    “诸天荡魔弥罗阵。”应慨又说,“也不是我向别人学来的,而是家传。李公可知道,数千年前如今的六姓还不是王族时,天下还有许多强大的世家?我豫州应姓便是其中一支。我这诸天荡魔弥罗阵,就是从先祖所传的秘籍中得来的。”

    这人刚才开口时口气极大,李伯辰还以为是个难缠角色,李定得花些力气才能叫他交代一二。哪知道只问了一句便自揭老底,实在坦诚得惊人。

    李定该也微微吃惊,脸色便缓和了一些。倒没急着追问“秘籍”,反而沉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阁下是当得起这一句了。那么再问,为什么要来无经山夺魔器?阁下的玄冥教,又为何人效忠?”

    李伯辰愣了愣,忍不住看看手中的刀。他们在山上时一直说“夺宝”,此时才知道这宝刀该被称作“魔器”。魔器是什么意思?

    应慨豪情万千地笑了笑:“我玄冥教不为任何人效忠,我便是教主。至于夺魔器么,这东西原本也被记载在我家传的秘籍里。”

    李定似乎觉得好笑:“阁下勉强算得上是龙虎境,如何做了一教之主的?难道教中只有阁下一人?”

    应慨立即道:“正是。如何?”

    李定与李伯辰对视一眼,才晓得感情此人是个光杆教主。这么一来没人听说过“豫州前砀山玄冥教”也算正常了。便是李定,此时也开始感到疑惑,微皱了眉:“可你却来夺魔器?为了什么?”

    “自然为了增进修为,光大我玄冥教。”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也觉得疑惑。要这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玩笑般自称个什么教主,倒也平常。可他看起来年近三十,在这世上实在不算年轻人了,不该不懂得怀璧其罪的道理。哪怕得了宝物又如何守得住?

    应慨见了两人神色,淡淡一笑:“两位既然也有胆量来夺宝、暗算我,也算是当世的英雄,难道不懂得为他人做嫁衣的道理么?”

    又看李定:“你不杀我,又问我这些,该是看中了我的秘籍吧。家中倒也有人劝我,既想要修为精进,不如将秘籍献给庙堂或者宗派,必能得到财货宝物甚至重用,也算是捷径。”

    “可为他人做事,纵然赏赐再多,也总是有限的。且长期受制于人,难免英雄气短,生出暮气来。倒不如为自己做事,自号一教之主。一旦壮大,所有的都是我的,又无旁人掣肘,如此才是正途。”

    此人似乎十分健谈,说了这些又道:“你想要我的秘籍——秘籍就在我怀里,请公自取。但若想我为你效命,大可免了。倒是咱们别过之后,也算不打不相识。他日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驾车的李丘狐忽然道:“爷爷,这人真是胆小,但也怪有趣。”

    应慨听了少女这话正色道:“大家都是英雄人物,李公也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算胆小?我应某人一生行事,何曾有过胆小二字?”

    李伯辰忍不住心中笑起来。这人也的确算是有趣,口齿伶俐,言谈间格局很大,但也懂得断臂自保的道理。李丘狐说他胆小,自己倒不这么认为。真是个胆小之辈,在这种情况下怕是连话都说不清。或者要求饶,或者脸色铁青不发一言。倒是这人懂得临机应变,不能不说是个人物。

    李定并不多说,慢慢俯身在应慨的怀中摸了摸,果然找到一本小册子。

    他翻看一番,收入怀自己中,又看李伯辰:“李将军,你说说,这人该怎么处置?”

    李伯辰不知李定为什么征询自己的意见。但也想了想,沉声道:“应教主,我问你,你以妖兽做阵眼,是否与魔国有来往?”

    应慨立时变色:“我应决然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岂会与魔国勾结?我祖上便有数十人死于罗刹魔人之手,我恨不能杀光天下——”

    车前李丘狐哼了一声。他便道:“——魔国妖兽!”

    又歇了口气:“那妖兽,是我偶然遇见的。便想妖物既然可恶,不如拿来做阵眼,也算它积德行善了!”

    李伯辰想了想:“你在哪里遇到的妖兽?”

    “当涂山。当涂山飞虎涧——我当时也在那里布阵,那畜生该是偶然间越过了当涂山,误触了我的阵,就被我降服了。妖兽体内灵力比人和四灵族都要活跃,正是做阵眼的上上之选。”

    “哦,我降服那畜生的时候,它身上还有一只铁箭!”

    “什么样的铁箭?”

    应慨皱眉想了想:“胳膊粗细,箭头杆子尾羽都是铁的,乌沉沉。尾羽上刻了‘无工冯十三作’这几个字。”

    李伯辰便对李定点头:“他说的该是真的。”

    无工冯十三作这四个字的意思是,东府军无量城工部匠人冯十三所铸铁箭。李伯辰之前是前军十将,结识了不少底层军卒,那叫冯十三的匠人是本月上旬来的无量城,当时是李伯辰率队从北口镇迎他们入的城。这种微不足道的匠人的名字,寻常人不会知道的。

    而前些天妖兽攻城,的确有一个方向是往飞虎涧去的。飞虎涧中有一条窄峡也通往无量城,一个浑甲兽在那里走散,合情合理。

    李定却道:“那么李将军想怎么处置他?”

    他一问再问,仿佛很尊重李伯辰的意见。李伯辰不知道这人到底藏的什么心思,但看看地上睁着眼睛的应慨,心中却犹豫起来。他是从无量城逃出来的,知道行踪的人自然越少越好。然而在战场上杀妖兽,他毫不犹豫,那晚杀百应和羽人,也称得上心狠手辣,但做那些事或为责任,或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自保。

    这应慨在山上时诚然没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可如今成了俘虏,又知道他并非有意与魔国勾结,实在有些下不了手。况且已经知道自己行踪的并非车上这三位,叶英红商队里的人也知道了。难道能将他们也灭口了么?

    又犹豫一会儿,知道自己优柔寡断的毛病又犯了。便在心中低叹一声,道:“要说这人有错、错在来无经山夺宝的话,我们也都有错。可他使唤的妖兽毕竟冲到路上杀死了商队的人,这罪过是实实在在的。依我看,可以将他送去附近的督院。”

    李定和应慨听了他这话,都微微一愣。

    李伯辰立即意识到自己闹了笑话。这倒好比三位黑道上的英雄人物在商议如何解决分赃不均的问题,其中一位却忽然说可以报官。

    他知道是因为自己在军中待得久了,似乎已对体制有了些本能的依赖性。只想着天子六国督院的职责是处理修行人、妖魔、教派诸事,却一下子忘记了他们夺宝这件事儿也是很见不得人的。

    便笑笑:“我失言了。”

    李定微微一抬手:“是李将军宅心仁厚。要是平常见有人为非作歹,送去督院自无不可,但此事特殊,还该咱们自行解决。”

    他看看应慨,又想了想:“就将这人交给将军吧。我在他身上下的这咒,可叫他三天之内都使不出灵力神通来。我想李将军自会妥善处置。”

    应慨听了这话,面露喜色。李伯辰想大概这人是觉得自己更好说话吧。他不清楚李定为什么把这人交给自己处置——从见到这老者到如今,似乎从未猜到过他的心思。他便庆幸自己早早就知道不要小看这天下人,如李定这般活了许久,见多了人的、心机该深沉得可怕。

    于是他只道:“好。”

    他说了这一句,车厢内三人一时无言。李定微眯着眼睛往李伯辰这边看过来,却不是在看他,而似乎在看车窗外的风景。

    李伯辰就有些着急。他实在很想尽早将刀拱手送出,好离开这辆车。但李定却一直没什么表示,难道是看穿了自己没法儿控制这东西的么?总这样耗下去,迟早要露馅。他便将心一横,正要开口说话,李定却先做声了。

    “李将军,我为临西君做事。”他之前说话时面带微笑,此刻脸上却没了表情,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要改主意,“你怎么看临西君?”

    李伯辰只是听说过临西君其人,对别的却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不好多说,只淡淡道:“也是个英雄人物。”

    李定微微点头:“十六年前,天子帝辛以莫须有的罪名讨伐我国,四国国君则助其为虐,屠戮我国王族。幸而临西君逃过一劫,如今重招旧部,意在复国。我来夺这宝物,也是为临西君,也是为天下苍生。”

    他一扫应慨:“此前还以为此人驱使妖兽,必然与魔国有勾结,想决不能叫这等宝物落在这妖人的手上。在山上时情急之下想要以将军做阵眼,当时存的心思,实是想要舍一人、为苍生。”

    李伯辰对他这番说辞实在不以为然,但还是颔首道:“李先生高义。”

    李定笑了笑:“将军能理解,那是最好的。那么现在……”

    李伯辰大大地松了口气。可仍等了两息的功夫才道:“要是李先生早说这些,也就没有许多麻烦了。既然是临西君要这宝物,我自当奉上。”

    “哦?”

    “李先生不清楚,我也算李国人。在我出生之前,家母就是从李国迁至隋国的。”他们之前对话说的都是隋国话,但此时李伯辰却换了李国口音。

    李定听了,微微一愣:“竟有如此渊源?”

    李伯辰便一笑,抬起手将刀递至他面前:“所以这刀如果能助临西君成事,也算物尽其用了。李先生,请收下吧。”

    李定脸上的神色微微放松。想要伸手去接,却笑了笑:“李将军是灵主,有气运护身,我却不是。”

    边笑边从怀中摸出那张印着“北辰之宝”的符纸来。以双手托着,小心翼翼地接住刀刃:“唯有以此物护身才行。”

    李伯辰还怕他这符纸没什么作用,但纸一旦触及刀身,他便忽然觉得某种无形的力量减弱许多。心中一喜,奋力张开手指,终于离了刀柄。

    宝刀便落在李定手中的符纸上,他没料到这刀如此沉重,双手一坠,险些叫刀落在应慨的身上。忙施力托住,赞道:“李将军好神力!”

    又极小心地将刀拄在地上,从怀中摸出一块薄薄的黑布,慢慢将它缠上了。

    待他做完这一切,李伯辰才说:“李先生,那么我们就此别过吧。”

    李定此时得了刀,就半分客气也无有了。李伯辰一开口,他便一笑:“狐儿,停车!”

    厢车正停在路口转弯处,阳光射了进来。李伯辰觉得这阳光来得应景——终于离了这暗沉沉的车厢,不必有生死之忧了。

    他尽量叫自己不慌不乱,躬身按着腰间的匕首,慢慢钻出车厢、跳下去。又听身后噗通一声响,李定将应慨也毫不客气地丢下来了。而后只向李伯辰微微一拱手,缩回到车厢里。

    他眼下的做派,简直称得上翻脸不认人。倒是李丘狐站在马旁微微一笑:“李伯辰,后会有期。”

    李伯辰向她拱了拱手,在心里道:“最好是无期。”

    车马辚辚远去,走的是直路。直到再看不清踪影,李伯辰才轻出一口气。举目四望,无经山已经离得很远了,被另几座小山挡住,可仍能瞧见远方的天空中层云还未散去。

    便听到地上的应慨说:“不用看了,已经出了那个山君的辖地了。李兄,扶我起来吧——你要什么只管说。”

    周围是雪原以及覆着白雪的群山,看不见一个人。李伯辰看了看地上的应慨,走到路边掰了根手腕粗细的树枝丢到他身边:“应教主用这个吧。”

    应慨本要皱眉,可听他喊自己“应教主”,又眉眼一宽:“哈,李兄太客气,叫我应兄就好了。”

    李伯辰倒不是客气,喊他应教主也有些挪揄的意思。因为他觉得这应慨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好人,因而不愿用“应兄”这种称呼。偏这人这时候说话又实在随和,他也不好冷着脸,又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处置他,便叹了口气:“好,应兄。我倒是的确想要你身上的一件东西——外袍给我吧。”

    他身上的衣裳已经破烂不堪,又冻着血污,被人看见容易生事。应慨的外袍也有血迹,但是黑色的倒不显眼。

    应慨撑着树枝吃力地站起来,满不在乎地将外袍解下丢给他:“你救了我的命,一件衣裳算什么。不过那个老东西的禁制的确厉害,你要是想问我什么,咱们最好找个避风的地方。他妈的,再过一会儿只怕我没被那个红毛畜生害死,先冻死了。”

    眼下这位玄冥教主看起来放松许多,可见他站起来、走路时双腿仍在微微发颤,该的确如李定所说暂无法使用灵力神通。李伯辰就想了想,说:“好,我们向前走。”

    在车上时觉得这位健谈,如今变得更健谈了。刚拄拐走出四五步便又开口:“李兄实在是高明。在车上的时候看得我心惊肉跳,可那老东西一再吃瘪,硬是拿李兄没办法。真是解气解气——李兄不必急,交给他的那秘籍上的东西,全在我脑袋里。等找到避风处,我全说给你听!”

    高明?吃瘪?李伯辰愣了愣,实在不知道应慨说的是什么意思。可知道身边这人眼下虽然看着百依百顺,但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最好别细问他。便只道:“哦?你瞧得出来?”

    应慨笑起来,从路边的树枝上抹了把积雪去搓自己脸上的血污,含含糊糊道:“那是自然了。你们两个没上车之前说话的时候,我早醒了,全听见了。”

    “那时候那老东西就等着你把刀给他,李兄却不给,该是为了我吧?”

    “那老东西还没从我身上捞着好处,就硬着头皮邀李兄上车,他哪料到你胆量过人,真上车和他同行了!哈哈哈……要是李兄不在车上,他可不会只要我那册子,一定得把我折磨一通,将我榨个干干净净!”

    “之后李兄又与他交锋两次,寸步不让,那老东西到那时候已经急了。偏李兄又在那时候送刀,叫他无可奈何……哈哈哈哈,真是痛快!”

    李伯辰听他这些话,心里着实愣了好一阵,随后才明白过来。

    竟有这样阴差阳错的事情么?难道直到自己下车之前,那个李定也在忌惮自己!?

    之前两人在车后说话,李伯辰以为李定故意不急着拿刀,是为了叫自己不得不与他同行。可依应慨所说,他当时难道是觉得这应慨身上该有许多秘密、自己也想要分享那些秘密,因而故意不交刀,主动要与他同行的么?

    怪不得李定从应慨怀里搜走那本秘籍之后就没再多问。如今想来,似乎是要和自己“平分”——他得了秘籍,应慨脑袋里的那些东西则留给自己慢慢审。

    他之后又说将应慨留给自己处置,是在示好吧?可自己答应了之后仍没交刀,在那李定看,该是觉得仍不满足的。

    难怪……之后他开始说临西君的时候,变得面无表情。那时候心里该已经气极了吧。说那些事,也许是在隐晦地威胁自己……叫自己不要贪得无厌招惹他们。可越是这样“贪得无厌”,倒越叫他心生忌惮,觉得自己有恃无恐了。

    然后自己才将刀给交了。怪不得交刀之后这人立即叫李丘狐停车,如送一个灾星一般。

    李伯辰这时候才意识到之前在车厢中,形势比他想得还要险恶。幸亏最后他狠了心主动去送刀,否则李定搞不好要出手的!

    他心里一阵后怕,只觉得背后也有冷汗渗出来了。但又想到之前李定该也在暗自心惊,又忍不住笑了。他觉得李定深不可测、与他同车时如履薄冰,如今看来那李定何尝不是如此?

    而身边这位应慨,下车之后便连连示好,该是也因为自己在车上的表现而产生了某种错觉吧。

    应慨见他笑,便道:“李兄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么?”

    李伯辰又笑两声,转脸看他:“我是在笑人心这件事,实在奇妙。”

    他如今心里明白了刚才是怎么回事,又大致能摸清这应慨对自己是何种态度,再看他的时候便觉得能略微将他看透一点了。

    应慨听了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忙道:“李兄不要多想,我倒不是故意揣摩你的心思。何况你身后还有雄兵……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我这人最恨别人胁迫。要是来硬的,我一个字儿都不吐。可要是李兄这般真诚待人的,我倒乐于结交了。”

    身后还有雄兵。李伯辰心头又一跳,什么意思?

    但他此刻心中大定,念头也就活泛。想了想,模棱两可道:“应兄也知道这个?”

    应慨搓了脸,又小心翼翼去摸额上被自己砸裂处:“也不是我要故意冒犯,只是之前和那个红毛畜生在神识里斗,我不得不开了阴眼。李兄也清楚阴眼这东西一开,没有一两个时辰是散不掉的。”

    又往李伯辰身旁一指:“那红毛畜生将李兄的阴兵又炼化了一番,如今又成你的了。只是李兄……阴兵神念伤人,能否将神通暂且收了?”

    李伯辰意识到应慨所说的“雄兵”,该是指自己之前借给那位山君的阴灵了。那些阴灵平时跟着他看似人畜无害,可山君用它们和应慨斗,气势却十分骇人。他之前在山上将向自己冲来的那些喝住,难道它们现在还跟着自己的么?

    应慨说阴眼一开得一两个时辰才能散去……李定在山上似乎也做了法去看阴兵,那就是开阴眼吧。也就是说……刚才自己坐在车厢里,那些阴兵一直都跟在自己身边?

    怪不得李定什么都没做,一直压抑心中怒气同自己“和和气气”地谈呢。

    在他看来,自己实在太狂妄张扬了吧。

    李伯辰想到这里又笑,可忍住了,倒是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对修行一途中的许多常识实在缺乏认知。否则今天在无经山上也不至于步步惊心,全凭运气才能苟全性命。在无量城中时找不到什么人去问,可眼下身边就有一个应慨。此人虽然只是龙虎境,不算是天下顶尖的人物,但看李定对他的重视程度,似乎也算是家学渊源的。

    倒不如吓吓他,从他这里学个一鳞半爪。哪怕自己往后还想要避世隐居,也总有些自保的手段。更何况山君、李定、应慨,都觉得自己是灵主……隋不休那夜放过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

    李伯辰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如果直接去问他这些常识,难免叫人起疑。便想了想,淡淡一笑:“应兄之前和它们斗了那么久,也伤了许多吧。我借这些阴兵给山君,原没想到遇到你这样的对手——应兄打算怎么补偿我?”

    应慨忙道:“我还记得许多秘法——”

    李伯辰又一笑:“我倒不在乎那些。这样吧,不如应兄给我这些阴兵讲讲修行之道。那些修行人都该知晓的道理,他们还不清楚,但要我讲又实在麻烦。就用这个抵冲我的损失吧。”

    他看到应慨脸上有一抹讶色一闪即逝。李伯辰想这人该是没料到自己对他的那些高深秘法不感兴趣,而提这种要求。这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清楚以自己的水平、资质,即便听了那些东西也记不住、修不了。

    应慨这人爱多想,也许还会因此觉得自己的确不想为难他。

    果然,应慨此前脸上带了些略显谦卑的笑,听了他这话愣了愣,不笑了。扶着拐走了三四步,忽然道:“之前以为李兄的仁义是手段,如今才知道是真性情。好,我就为李兄的雄兵讲法。”

    又顿了顿:“只是……为阴灵讲法,我实在闻所未闻,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李兄想叫它们听什么?它们听得懂么?”

    李伯辰想扮高人,奈何自己知道的也少,随便开口怕露出破绽。好在这些人以为他是灵主,便可以往那位该并不存在的太古秘灵身上推。因而说:“你问的这些,我倒也不清楚。只不过是那位要求的事,要像教娃娃入门一般去讲,我就一直拖到如今。”

    应慨脸上又凝重几分,似乎因他这坦诚,更觉得高深莫测了。

    他又走了几步,开口道:“那么我就班门弄斧了。”

    “诸位神兵神将,我先来讲幽冥吧。我那本秘籍当中,入门篇讲的就是幽冥诸灵神。”

    那些阴兵是否在听李伯辰不清楚,可他自己倒是将耳朵竖起来了。

    “在幽冥之中,最高灵神共有六位,是东华、南极、西垣、北辰、太素、六渎六位帝君。东华帝君主生机乾阳,西垣帝君主衰陨坤阴,南极帝君主消灾延寿,北辰帝君主刑罚杀戮,太素帝君主欢愉密谋,六渎帝君主财富运势。”

    “其实在这六位帝君中,前四位的地位稍高一些。因为这四位所掌握的乃是生、死、得、失四种气运。后两位所掌握的,就稍弱一些了。”

    他说到这里,看李伯辰:“李兄,气运,要讲吗?”

    李伯辰自然想听,便道:“有劳。”

    应慨微微一愣,又问:“就这样讲?”

    李伯辰这时候才意识到,讲这几位帝君的“气运”,似乎是件挺严重的事,也许需要些什么仪式。不过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反悔。反正要讲的人是应慨,他便道:“应兄自己斟酌吧。”

    应慨犹豫了一会儿,开口,但声音要略低沉一些:“天地间有气运,最主要的便是生死得失。这四者,影响了世间万物运转。那四位帝君掌握这四种气运,才成为天地间的至高者。四种气运又衍化出其他的气运,太素与六渎两位帝君掌握的便是这些当中的一部分。”

    他声音更低沉了一些:“在幽冥中的这六位至高帝君之下,还有各元君。元君之下,还有各真君。元君与真君也掌握气运,但可以看做是代行六位至高帝君的权能。因而,幽冥诸灵神占据了天下气运六分。另外两分,则在魔国。”

    “魔国信奉三位魔君。分别是五帝魔君,六素魔君、清消魔君。五帝魔君坏人善心、付人恶事,六素魔君挑拨欲心,引起兽行,清消魔君则叫人痴迷偏执,蠢笨愚钝。三魔君之下还有青赤白黑黄五位魔王,魔王以下,还有魔灵。”

    “修行人在修行时可能走火入魔,便是因为这些魔部众。”

    “还有余下的两分气运,则掌握在诸天万界的太古秘灵手中。李兄,你是灵主,这一些,我就不好讲了。”

    李伯辰听得正起劲,听他这么一说险些叹息一声。可应慨之前在车中说话时言谈无忌,讲到幽冥、魔部诸神魔时却神情郑重声音低沉,似乎此事实在是不该说的。

    李伯辰从前并不很信这些,但应慨是货真价实的修行人,又自称上古世家后裔,他所在乎的,该的确事出有因吧。便道:“好。”

    应慨看起来大大地松了口气,神色便轻松一些,又道:“我再讲天地万物之道。这世间天圆地方,地有九星,居中的为天元。在天元当中灵气最稳定,便生出了人。天元之外的四个角星位,灵气最活跃,则生出了妖兽。余下的四个星位中灵气介于两者之间,便生出了羽、蛟、罗刹、须弥四灵族。”

    “大地如棋盘,我们所知的中陆乃至许多未知的土地,都是很居中的。向外则是无边无际的汪洋。那汪洋最终流出去,在地的外围化成灵力、清气。清气上升则为天,灵力聚集则为幽冥。”

    李伯辰听了这些微微一愣。这种说法他自然知道,但没料到应慨这种修行人也这样说。便在心里想,倘若这世上人人都不清楚大地其实是圆的,他以后倒是可以卖弄卖弄学问。

    “可据说幽冥原本也是没有的。天地生万物之后,万物生息繁衍,许多浓重的生机就聚成了天地之间的运势。而万物死后,又化成阴灵。一些阴灵机缘巧合与运势融为一体,便成了最早的先天灵神。”

    他压低声音:“六帝君、三魔君、太古秘灵,都因此而生。天子六国如今所修道法,魔国所修魔法,也是先天灵神参悟天机所传下的。”

    “先天灵神诞生之后,觉得世间阴灵遍地是衰败之相,便建了幽冥,又封了神位,于是阴灵得以有了转生之所在。至于魔国……那里的阴灵则被魔修炼化吞噬,实在是很残忍的。”

    “自此世间大定,幽冥当中的灵神,被称作先天灵神。这先天,便以幽冥的建立为界。世间生界,还有许多弱小的灵神。幽冥诸神便除去其中那些作恶的,将余下的封为各地的山神、河神、土地。这一些,被称作在世灵神,统属幽冥。”

    “到现在,还有强大的人修、妖修在行逆天之事,想要得到一地运势,再成灵神。如果成功了,便是后天灵神。在无经山上的那个,也是个后天灵神——得封只有百年而已。”

    李伯辰听了这些,觉得心中稍稍骇然。他之前觉得修行人修习道法,虽说有登仙成神之说,但未必是真的。可现在听应慨说得头头是道自成系统……难道真有这回事的么?

    不过这世上的“神”似乎有些不值钱……之前那个无经山的山君,也算是“神”了吧。可连应慨这种下三阶的修士都敢打它的主意。

    应慨说到这时,走得气喘吁吁。李伯辰便道:“应兄可以歇一歇。”

    应慨却低低地哼了一声:“接下来这些,倒是我一直想说却没法儿说的。反正李兄知道我的底细,索性说个痛快。”

    “说到六帝君建了幽冥,三魔君建了魔国之后,便开始争夺人间气运了。世间芸芸众生,供奉一位灵神,便是一点愿力。愿力虽然微小,可天下人汇聚起来就很可观。”

    “六位帝君在幽冥,人间也要有人来管。可世间修士、地上灵神也多,叫他们来管人,怕是要搞得民不聊生。于是六位帝君便要选些人间强者来建国开疆。”

    “起初人国与魔国争斗,出现许多强大的世家,我应家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一位强大先祖在与罗刹人争斗时陨灭,家族才衰败了,无缘问鼎。最终胜出的,是高、隋、李、姜、鱼、尉这六家。要是我那位先祖运气好,也许现在这六家当中就有一个应了。”

    “选出的这六家,也分别供奉六位帝君。于是那六位至高灵神便将自身一点气运、权能交给这六家血脉,成了天子六国。六家代幽冥牧民,都出过天子,而如今的天子,李兄知道,是高姓。”

    说到这儿,他诡秘一笑:“李兄也该知道,其实如今这天子、五位……啊,四位国君,也算是灵主吧。只不过他们身后的,是至高帝君。”

    这话一出口,应慨自己也一愣,忙闭了嘴。仿佛是刚才说得兴起,犯了某种禁忌了。

    李伯辰之前要他给阴兵讲,可如今应慨却两次都同他搭话,李伯辰便知道不能再叫他讲下去了。

    不过他所说的这些也已经叫李伯辰对这世间灵神略有了些概念,甚至生出一些疑惑来。他之前并不关心李国被灭之事,觉得王国兴衰是很正常的。可如今却觉得有点感兴趣了。

    隋国王族供奉六渎帝君,隋国人便也大多信奉那位灵神。可之前的他信奉的却是北辰——因为他的母亲是从李国迁来隋国的。

    照这么说,李国既然供奉北辰,那位李国国君便该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既然他代北辰牧养一国之民,被灭了国,难道不会叫那位帝君震怒的么?

    应慨似乎并不觉得这件事反常,大概是因为其中还有些别的习俗缘故吧。可这种事已经和阴兵没什么关系了,李伯辰便不敢问。他想自己到城镇落脚之后,可以去看看历史典籍——兴许历史上这六国都有过这种大劫呢。

    便开口道:“好了应兄,暂时说到这儿吧。”

    应慨似乎是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忌讳,也不想再开口。便道:“也好,李兄,我们歇歇再讲。”

    这时两人已经走了一段路。虽然都有修为在身,可毕竟还是肉体凡胎,只觉得寒冷彻骨。李伯辰往前看了看,发现远处有一片覆着雪的缓坡。那坡上几乎全是矮树,只有坡下一株较为高大。

    可其他的树虽在冬季落光了叶子,但枝干上细枝也密密麻麻,一看就知道是活的。倒是那株大树枝干光秃秃,该早就枯死了。

    李伯辰心中一动,再往前一段路,看清那是一株老槐树。

    那天晚上山君向他借了阴兵,对他说无经山十里之外有一处黄槐坡,坡下有一株枯死老槐,老槐树下三尺有一坛财宝,叫他尽取之……说的是不是这里?

    李伯辰在应慨那件黑袍里摸了摸自己的衣裳。七文钱还在,玉佩也在,可七文钱做不了什么,玉佩也难换钱,他现在实在是缺点儿应急的黄白之物。

    那山君以为自己是灵主,所以那天晚上说的该不是诓他,那里该真有财宝。李伯辰瞥了应慨一眼,心里倒有了个主意。应慨刚才说到后面的时候是对着自己讲了,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前面既然有宝贝,倒可以借此事定一定他的神。

    于是等两人走到那株老槐树下的时候,李伯辰停住脚步:“应兄,帮我向树下挖三尺。”

    应慨愣了愣,看看那株老槐:“现在?”

    三尺深对平时的他来说该算不了什么,但眼下他重伤在身又被下了禁制,且地面也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真干起来实在是很辛苦的。

    见他走路都偶尔打颤的模样,李伯辰倒也有些不忍。可想起这人驭使的妖兽曾杀死叶英红商队的两个伙计,这笔人命债该是算在他头上的。且他也不知道应慨心里究竟是在怎样想,先前表现出来的一切又是不是在安自己的心而另有图谋,叫他累一累,也是为了自保。

    便面无表情地点头:“是。请应兄开始吧。”

    应慨怔怔地看了他一会,随后将手里的树杖往李伯辰面前一丢:“用这东西我没法挖。李兄既然要我自己解决,就帮个忙吧。我看见你腰间有刀,不如帮我削一削。”

    他的语气也和之前不同了,没了先前的刻意讨好,也没了先前的恭敬。但李伯辰只不动声色地将树杖捡起来,摸出腰间那柄黑漆漆的匕首,将树杖前头削成个铲状。

    他边削边留意应慨的神色,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这柄匕首。不知是讶异于它的锋利,还是另有别的想法。

    将树杖削好,又抛给他,道:“这样可以了吧。”

    应慨将杖在手上掂一掂,又笑笑,叹口气,便赌气似地往地上狠狠一戳,开始挖。李伯辰看着他挖了一阵子,微微皱眉:“应兄,用不着挖这么大。在树下就可以了。”

    东西埋在老槐的“树下”,但树下却是一圈,的确未必能一次找到。但应慨现在却在挖一个方形,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挖了三步长,离树好远了。

    应慨直起腰瞪着他:“那么李兄想要多大?”

    李伯辰不知道他这怒气从哪来,但略一想,忽然明白了。心里想笑,可脸上不动声色:“是叫你挖一个坛子,围着树挖就可以了。”

    应慨果然愣住了。而后脸上的怒意消退,露出惊喜之色:“李兄你……啊呀,好,我继续挖!”

    李伯辰又在心里暗笑,却想倒也不怪他——忽然听自己说要在老槐树下挖一个三尺的坑……的确会以为这是自己叫他来挖葬坑的。不过这倒说明他的确没什么手段了吧……生死关头却放弃反抗,该是真的觉得他自己无能为力了。

    该是因为刚才那一惊,应慨的力气看着又大了点,话就变多。边挖边道:“李兄你真是吓了我一大跳。我就说,你这样仁义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李兄想叫我挖什么?坛子里有什么?”

    李伯辰哪知道。只道:“是好东西。”

    应慨或许以为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便又道:“李兄那把小刀实在是宝物,要是我没看错的话,那是曜侯吧?”

    听他这话李伯辰倒觉得这人是个宝物了——他怎么都知道一点?

    便道:“应兄怎么看出来的?”

    应慨嘿了一声:“不是我自夸,我既然出身世家,见多识广是一定的。除了被老东西拿走那本册子,我家中还有不少秘籍。你这曜侯就记在书里——名列当世十大短兵之三。说它刀刃刀柄细长,分雌雄两柄可以合二为一。我看李兄这柄刀萼右侧有片暗纹,该是雄的。”

    李伯辰就笑笑:“兴许我手里这柄是仿的呢?”

    应慨想了想:“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只是仿品虽然也能做到锋利异常,但曜侯之所以名列天下短兵之三,是因为它能收阴灵。”

    李伯辰原本就在想,之前应慨叫他将那些阴兵收了,会不会懂得什么法子可以做到这一点、那该怎么从他口中骗出来。他自己或许可以入梦将它们喝退,但应慨说经山君炼化过的阴兵能伤神识,他就略有些舍不得。要是能将这些阴兵带在身边做个护卫,也是很好的。毕竟眼下自己的麻烦事太多。

    现在他提到了这柄刀或许有此妙用,李伯辰便愣了愣。

    应慨瞥见他的神色,立即道:“难道李兄还不清楚?倒是巧了,无论李兄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只要试试能不能将它们收了,也就知道真假了。”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李伯辰便想纵使自己真是灵主,也未必事事都精通。便道:“应兄知道以此刀收阴灵的法子?请指教一二。”

    应慨脸上露出喜色:“指教不敢当。收阴灵这种事大同小异,它们是李兄的阴兵,该更容易。你可以试试这段咒文。”

    说完他便站直了身子,用左手拇指按住尾指,将余下三指竖起,低诵了一遍咒文。

    李伯辰听了,稍微松一口气。他在军中被传了修法,某些最基本的知识还是了解的。这个指决有很多意思,其中之一通俗地来说,便是“不当真”,即意此咒令无效,仅是演练罢了。

    应慨所说的咒文也并不复杂,他听了一遍就记下了。

    于是屏息凝神、暗运灵力,先在口中低诵北辰帝君的尊名,而后将咒文也念了一遍。他现在看不到阴灵,不晓得是否成了。但看到应慨一笑:“果然,李兄这柄曜侯是真的。”

    又道:“要再召它们,把后一句的‘驻’换成‘疾’就好了。”

    成功了么?李伯辰心中一喜,但还想找机会自己在梦中再确认一下。

    这时候听到应慨手中的树杖“咚”的一声响,似是触到了什么东西。他便低呼:“李兄,挖到了!”

    又赶忙加了几把力,看到一个泥封的坛子。此时挖了将近三尺,底下的泥土已经松软了,应慨就把树杖搁在坑边,蹲下去小心地以手刨去坛子周围的泥土。

    便看清这其实不算是坛子,而该是个双耳白瓷罐子。虽然表面裹着泥,但从露出来的部分看,罐耳和罐口亮闪闪,似乎是包了金箔的。

    罐子稍有些大,约莫半人高。应慨花了一刻钟的功夫才终于把它弄出来、将表面的泥土抹去。李伯辰往坑边走了几步,看清它的全貌。是纯白的,罐口、双耳、罐底包了金箔。他在心里略一估算,这些金箔要是都剥下来,大概只能换一陌钱,因为太薄了。

    应慨双臂发颤地将罐子递上来,李伯辰双手接住。山君说罐子里是财货,他本以为里面该是金银,至少是铜钱。可这么一接却发现并不是很沉,忍不住微微失望。

    应慨撑着树杖,也吃力地爬上来。他身上和脸上都是泥,却不急着擦,而好奇地问:“这里面是什么?”

    李伯辰想了想,从地上捡起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子,手一施力,打在罐身上。

    罐子啪的一声裂开,只留个底座躺在地上。果然没有金银,也没有铜钱,而像是一尊木雕。黑沉沉的,看似个胖娃娃的轮廓,并不很大,只有小臂高。

    这是什么东西?

    李伯辰皱了皱眉,身旁的应慨却忍不住低呼一声:“这是李兄种下的?!不对……这东西看着有百多年了……哈,李兄,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件宝贝?这下子咱们两个全不愁了!”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日后安顿下来,无论出世还是隐世,都一定要多学些东西。眼前这娃娃形状的木雕该也是个宝贝,但自己又认不出,只能依着老办法来了。

    便微微一笑:“应兄看,该怎么处置?”

    应慨犹豫一会儿,但仍直勾勾地盯着那东西:“宝物是李兄的,我……只要一点就好了。李兄,这东西脏手,我来处理吧?”

    李伯辰点头:“好。”

    应慨立即走上前去蹲下来。先抓起两把雪反反复复地洗干净手,又捡了一片薄些的石头洗干净。而后一手扶着那东西,一手在顶上轻轻一敲。

    顶上被敲破了一块,木雕身子上也裂了纹。他放下石头,像剥鸡蛋一样将脆且硬的壳剥开,李伯辰看到其下露出来的倒很像是椰子外面的毛,可那东西被应慨一捏便有暗红色的汁水渗出来,又有点像山竹里面的果皮。

    李伯辰离它两步远,可已经闻到一股异香,酸酸甜甜,仿佛某种果实。

    应慨将这一层也剥净,里面的其实就剩不下多少了。这东西原本有小臂长,眼下只剩一个鸡蛋大小的果子,半透明,看着像荔枝肉。

    应慨以那枚石片割了约指甲大小的,又在衣服上擦擦手,站起身将余下的递给李伯辰:“有了这个,你我身上的伤势就可痊愈了。”

    李伯辰接过那东西,觉得香气越发浓郁。他早上在脚店只吃了一碗面,之后苦斗许久,早就饥肠辘辘。应慨说这有这东西身上伤势便可痊愈,那山君所说的坛子里有助修行的,就指这个吧。

    他食指大动,便将这果子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口腔里登时爆满酸酸甜甜的味道,叫人口水横流。他忍不住将余下的也都送入口中,囫囵嚼了几下就咽下去,但仍旧唇齿留香,仿佛呼吸之中都有酸甜。这东西一旦落肚,立时有一股暖流传遍四肢百骸。

    之前在无经山上山君已叫他的伤口愈合了大半,但身体仍觉得酸痛难耐,该是哪里还有暗伤。如今这暖流一转,他竟连那些暗伤也觉察出来了,再一运气,灵力便同暖流一起流转,几息的功夫,只觉整个人焕发新生,精神饱满得想要仰天长啸。

    他回味了一会儿才看应慨,发现他的气色似乎也好了些,大概是将那指甲大小的一片吃了。此时才觉得有些后悔。这东西效果这样神奇,要是有什么法子留下来,也许往后可以做救命应急的伤药呢。

    应慨向他拱手施了一礼:“李兄,我几次误会你的仁心,到现在真觉得无地自容。”

    说了这话在怀中摸了摸,取出两块金铤摊在掌心:“我从前也有颗平常心,可为家世修为所累,渐渐走了邪路。现在想起捉到的那妖兽杀死的两个无辜路人,再看到李兄,真是无地自容。请李兄收下这些,你曾和他们一路,要是有机会,带给他们的家人吧。”

    李伯辰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愣了愣,但还是伸手接了。一块金铤大概值一万钱,益盛合商号的伙计,不吃不喝每年所得大概两三千钱。虽说钱买不来命,但这人要是真心想到了这一层,也实在很难得。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路上,应慨对他百般示好,叫他越来越下不了狠心。眼下他又觉得是自己将那种神奇的果实也分了一些给他、供他疗伤,于是对自己更加信任了吧。

    一旦背上这种信任,事情就变得很复杂了。李伯辰站在雪地中握着那两块沉甸甸的金铤,看应慨又去将剥下来的果皮、白瓷罐的碎片重新填回到坑中去,又走过来,将用罐上金箔团成的绿豆大的小金珠递给自己。

    他抬手捏住小珠,叹道:“应兄,你走吧。希望你刚才说的话是真心的。”

    应慨似乎并不意外,反倒笑了笑:“李兄就不怕我又为非作歹,滥杀无辜。”

    李伯辰正色道:“如果你我从未相识,你为非作歹,自有官府、督院管你,我最多在遇到苦主的时候打抱不平。但如今应兄是从我手里走掉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也有我的一半责任。无论天涯海角,我必将你绳之以法。”

    应慨愣了愣,才又笑了:“开个玩笑罢了。好吧李兄,我再陪你走一段路。”

    李伯辰倒也觉得自己刚才说得有些严重。细细一想,大概是由于身体和经历的缘故。他虽然一直有自知之明,但先从无量城逃出,又斗了山君、从李定手中走脱,且慑服了眼前这位修为远超自己的人物,一时间心胸中倒也又生出豪气了。

    且他刚刚吃的那果子的效用还未退去,甚至越来越强了,只觉精神愈加振奋,像是饮酒微醺一般。便也笑笑:“好吧。”

    两人又走出几十步路,应慨一直没做声。倒是李伯辰觉得身上越来越热,额头开始突突地跳,越来越像将醉酒时的感觉了。他想这东西果然是宝贝,效力如此霸道,要是知道到底是什么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话竟脱口而出:“我说应兄,刚才吃的是什么东西啊?”

    应慨转脸来看他,面带笑意。李伯辰不知他因何发笑,又想说些什么,脚下一软,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