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凌晨。
湘江东岸上,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响个不停。
人们在大路上,已能听见江水的哗哗声、浪子在风中一次次拍打着岸边。隐隐约约的水光,在夜幕下依稀可见。四下光线黯淡,那时不时泛着火把亮光的江水,便如同是丝绸一样,有光泽却不明显、难以被人察觉。
驿道上的一行马队有二三十人,金忠带队。队伍里有京师来的宦官、文官、将士,以及武昌府调动的官军将士作为护卫。
金忠没敢带太多人,毕竟人多了也没有作用。
整个湖广省能调遣的军队,大部分都在张辅的军营里;金忠就算调动武昌府所有的军队,也与张辅军的兵力相差甚远!
一行人日夜兼行,快马加鞭!以这样的速度驮着人剧烈奔跑,一般的马匹、根本承受不住太长时间;他们必须不断在沿途的驿站换马。而寻常一个驿站的马匹有限,金忠带二三十人,正好能保证马匹数量、以及赶路的速度!
前面不远又有驿站了,大伙儿渐渐让马奔跑放缓。
身边一个宦官拍马上前,与金忠保持着较近的距离。宦官沉声道:“金部堂认为,英国公有可能靠不住了?”
金忠冷冷道:“圣上一向信任张辅!如今圣上却下了这样的圣旨,若是空穴来风、绝不会发生此事!”
宦官的眉头紧皱,点头认可金忠的说法。
金忠的心头也是“扑通”直跳,感觉到这件事有危险了。但他决不能放弃!如果张辅真的带了那么多水师战船投降,洪熙朝廷可谓彻底没希望翻转了!
洪熙朝廷一旦瓦解,金忠的下场如何、他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金忠不是洪熙皇帝登基之时、才临时投靠的心腹;早在建文朝,金忠等人就已经站在燕王世子府那边了。
不仅因为金忠看好世子,而且他和袁珙都是姚广孝举荐的;若没有姚广孝,金忠还在给人算八字、袁珙在给人看相!姚广孝暗里支持“燕王世子”,金忠与袁珙还能与姚广孝的立场相悖?不跟着吗……
大伙儿到了驿站,立刻出示兵部八百里加急的军令。接着按照律法,他们得到了驿丞准备的二十多匹快马。
众人走出驿站,又跑了一段路。金忠观察天色,说道:“现在不用跑太快了。咱们赶到‘平汉军’军营时,最好是天亮的时候、再当着众将士们的面宣读圣旨。”
周围的几个人都点头附和。
就在这时,金忠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他立刻喊道:“停!停一阵!吁……”
众人的坐骑渐渐慢下来,南边远处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明显了!金忠身边一个军士多此一举,跳下战马,俯首贴在地上听。
“马队!恐怕不下百骑!”军士喊道。
人们有点慌张起来,宦官脱口问道:“这是谁的人马?”
金忠当然也不知道!不过他稍稍一想:叛军大军暂时没法过江,若是叛军探马、也不用那么多人。金忠想罢,便开口回应道:“张辅。”
这凌晨时分,张辅怎么忽然过来了?人群里的说话声更嘈杂了。
但是所有人都勒住马等在原地,人们既无法确定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刹那之间,金忠忽然想起了在武昌府之时、观摩处决罪犯的场面!那些明知必死的人,也是这个样子。
金忠顿时方寸骤乱,自己也跟着心慌起来了!不过他是准备来传旨的,此时已经接近目标,难道要就此放弃、调头回去?何况眼下,尚且不能确定来的是甚么人、究竟所为何事。
于是金忠也跟那些犯人一样,明知危险迫近,却等在原地甚么也没干。情况紧急,金忠却没能临时想出办法来!
没过多久,驿道南边的火光便愈来愈近了。金忠等人赶路、也举着火把照明,此时他们的人马在夜幕下目标很明显!果然远处那股马队靠近之后、便渐渐慢了下来,陆续向金忠这边接近;很显然来的马队,正是冲着金忠等人来的。
火光之中,张辅拍马冲到了最前面,抱拳道:“金部堂前来、怎地也不知会一声?本将有失远迎!”
金忠沉住气道:“本官何劳英国公亲自迎接?”
张辅等人靠近之后,披坚执锐、训练有素的精骑忽然拍马向驿道两侧迂回!不等人们反应过来,马军已将金忠等人包围住了!人群里一阵喧哗,众人更加惊慌失措,许多人都在左顾右盼,也有人在不断询问。
金忠也皱眉问道:“英国公,您这是甚么意思?”
张辅冷冷道:“这地方已是战场,本将担忧金部堂的安危。”
金忠的脸通红,情知快要撕破脸了,他当下便义正辞严地呵斥道:“英国公,你居然在驿站安排私人耳目、监视朝廷官员,你想干甚么?”
张辅抱拳道:“彼此彼此,本将还是圣上亲封的‘平汉大将军’,不也被金部堂悄悄派奸细盯着?金部堂,你们这是来干甚么的,何不痛快告知?”
金忠深吸了一口气,心道:张辅也是个狡诈之人,此时他应该已经猜到、之前他藏“奸细”在中军行辕的事败露了。
金忠声音很快和气了几分,说道:“英国公送来的作战方略,兵部同僚认为不妥,怕英国公吃亏。兵部急令,叫英国公立刻取消方略,率军返回长沙城!”
“东西在哪?”张辅问道。
金忠拿出了兵部军令。
张辅接过去翻看了一番,忽然说道:“你们居心何在?竟敢用假印,难道中了叛军奸谍之计?!”
金忠大怒,刚想说话,忽然从张辅身边冲出来一员武将,“唰”地一声,刀光一闪!
“刀下留人!”张辅急道。
但是话音未落,便传来“嚓”地一声,一股鲜血喷|到了半空,溅在火把上“吱吱”作响。金忠只感觉到颈子上一阵刺痛和冰冷,然后便看见周围都黑了。刹那之间他心里是明白的,但很快便觉得模糊起来。
……金忠连声音也没发出来,便双手捂住脖子,瞪大着难以置信的眼睛,人软软地摔下了坐骑!周围所有人都震惊了,驿道上在瞬息之间变得死寂!
“我入你|娘|的!你脑子里是不是塞了铁?”张辅的脸色也变了,脱口大骂了一声。他当然不是骂金忠,眼睛已盯住了突然动手的武将。
那武将是张辅栽培的心腹,名叫师佑。
师佑的爹是个千户,曾追随张辅出征安南国;在多邦城血战之中,师佑之父麾下将士全军覆没、本人也战陨城下血肉模糊!年纪不到二十岁的师佑世袭父,出任千户一职。
张辅掌“平汉军”的兵权之后,麾下调集了很多地方上的卫所军,师佑也在军中。张辅不嫌弃师佑年轻没有经验;念在他爹的情分上,又见师佑忠心耿耿十分耿直勇猛,张辅对师佑是多方关照!还找到机会给师佑请功,升他到了指挥同知的军职。
但是张辅做梦也没意识到:后生做事,往往很容易冲动,脑子长在屁|股上的!
张辅一脸痛苦的表情心道:你他|娘|的把老子坑惨了!
张辅复杂的情绪只是在一瞬间,此时所有人都很震惊意外,几乎都还没反应过来。张辅却马上明白了,现在不是怪罪人的时候!
他很快下令道:“杀!一个也不能留!”
驿道上立刻传来了几声惨叫,众骑兵将士拿着兵器,疯狂地杀进朝廷钦差的队伍里。此时张辅麾下全是武夫,听到大帅的军令、哪里还管甚么道理,武夫们见了血非常残|暴。
一番混乱之后,地面上便留下了一大片尸体,有人的尸体、也有马的尸体,一些空马还没跑,站在原地嘶鸣。
张辅问道:“有没有人逃脱?”
师佑的声音道:“大帅,应该没人跑掉!”
“应该?”张辅本来就非常生气,此时更是红着眼睛、充满愤恨地看了一眼师佑那边。
张辅侧耳听了一会儿,又喊道:“再查一遍,确定没有活口。”
“得令!”
张辅自己也跳下战马,蹲在金忠的尸体旁边,伸手在上面翻找东西。不一会儿,张辅便找到了一份圣旨!他展开看了一遍,急忙塞进了怀里。
年轻的师佑这时也拍马返回了。看着神情不善的张辅,师佑一脸抱歉的样子,说道:“大帅莫气,末将听这金部堂言语不敬……”
张辅想到还用得上这种人,立刻强压住怒气,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做得对!”
师佑忙道:“末将愿鞍前马后忠于大帅!”
张辅点点头,回顾左右说道:“这些人形迹可疑,但他们是朝廷命官!在场的弟兄手上都占了朝廷命官、宫中使者的血;你们若被抓获,必诛全族!此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他稍作停顿,又喊道:“弟兄们跟随本帅。本帅带尔等升官发财!”
众将士纷纷应答道:“得令!”
张辅下令道:“把尸体藏起来,回营!”
“事不宜迟!等不及大军抵达衡州对岸了,现在就动手。”张辅沉声对柳升说道。
柳升手里捧着圣旨,大明皇帝亲笔书写、加盖宝玺的圣旨!上面竟然沾着血迹。他的手在轻轻而快速地抖着!柳升也是从“靖难之役”过来,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武将;但这件事一样让他心惊胆战。
果然,真正可怕的事,不一定非是沙场上尸横遍野的场面。
不过柳升只怔了一小会儿,便咬牙点头道:“干!”
张辅红着眼睛,眼睛瞪得溜圆。他盯着柳升,却忽然露出了一丝疯狂的笑意:“柳将军,痛快人!”
张辅郑重其事地慢慢点了一下头,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出了一间破瓦房,说道:“击鼓!传令,军情有变;陆师千户以上大将,水师各船长官将领、随军文官宦官,都到中军商议战术!”
亲兵武将抱拳道:“得令!”
张辅与柳升二人立刻进入了战备状态。大将必须的才能,便是无论战场上如何风云变幻、诡异无常,都得临机决断!
眼下形势便非常紧迫、一点迂回斡旋的余地都没有了,简直不是死就是活。
昨夜天黑,张辅也不知道金忠等人马的具体数目;那些人都骑着马、事发突然场面混乱,亦无法确定究竟有没有跑掉的人……或是金忠如果提前察觉到危险,早就派了人回去报消息也不一定!
张辅和柳升一点时间也不耽搁,先下传了军令、然后再部署中军军营。
水陆大军的各部武将、文官宦官,人数有好几百人之众!张辅的中军行辕在一个村子里,昨夜临时征用的“中军大堂”房屋,根本容纳不了几百人。所以等一会儿、文武官员只能站在村子里议事。
张辅立刻找来了千户师佑,密令道:“召集弟兄们,准备好兵器。你回到这村子里来,看我的手势,我这样在前面横着一挥……”他做了个动作,“你便悄悄出去,带着弟兄们到村口来;若中军的亲兵侍卫询问,你便拿我的军令给他看!”
千户师佑正色点了点头。
张辅又道:“我怀里有一只铁碗儿,一会摔碗在石头上为号!你得了号令,立刻率军冲进村子,所有不服的、反抗的,一律……”他接着又用手掌一挥。
师佑抱拳拜道:“末将得令!”
张辅轻轻挥了一下手。
师佑一拜,退了几步,然后快步走了。
张辅又找柳升商议了一番细则,一边安排诸事,一边等着文武官员前来。
先到村子里的是陆师各部的大将,他们的军营都在中军附近。接着水师诸将,文官宦官也陆续来了。
中军“大堂”外的土夯坝子边上,放着几块门板;众将见状,都按照规矩,解下佩刀依次放在门板上。因为武将太多,一些人的兵器放不下、只好靠在墙上竖放着。
村子内外没有甚么异常,大伙儿到来后、便议论纷纷有点嘈杂。有的人还在问,“有何军情?”“叛军在渡江吗?”
张辅既然能把军队带到这个地方来,行军也有好几天了;众文武便几乎没人质疑他的军令。中军也是临时才部署了“大事”,一时间即便有甚么疏漏、也还没有暴|露出来。
此时张辅正在一道檐台上慢慢踱着步子,没有回应部将们的话。柳升则站在不远处,不动声色地偶尔看张辅一眼。
“大帅,所有下令召集的人,都到齐了。”亲兵武将抱拳道。
“好。”张辅点了点头,环视泥地上站着的一大群人。
人们也纷纷站好了位置,文、武、宦官分开,排成了队列。
张辅咳了一下,大声道:“今日并无军情!本将召集诸位,是想与大伙儿商量一件事……”
人群里马上又说起话来,一些人在交头接耳。
张辅不动声色地转头示意,柳升便站过来说道:“先听大帅说事!”
陆师各部的武将,多是柳升军的残军将领,在湖广驻扎、行军、作战也与柳升熟悉了,他们先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吵闹声小了很多。
张辅说道:“本将也实属无奈啊。苦思此时之局面,本将想了一个应对之策……若愿意追随本将的人,我张辅必不亏待!若不愿意的,也不勉强。”
周围渐渐地完全静下来了,大多人似乎都意识到了事情有点严重。
这时张辅抬起了右手,从左到右横扫挥了一下,他一边做手势一边说道:“人各有志,咱们相处日久,我也惦记着弟兄们的情分!愿意跟我与柳将军一起干的,这事的责任在咱们二人、尔等都不用担忧后果……”
张辅说到这里,又停下来了。
终于有一个性子急的武将嚷嚷道:“大帅,究竟干啥事?”
张辅沉吟片刻,大声道:“归顺百战百胜、难以抵挡的汉王!”
顿时人群里哗然,队列也有点乱了,嘈杂声嗡嗡一片。很多人脸上都写着震惊。
有个文官大声喊道:“张辅深受皇恩,他是想投降!”
张辅盯住那人看了一眼,也大声喊道:“时至今日,朝廷大势已去,咱们顽抗只有等|死!我不愿意看着老弟兄们一个个死,我与柳将军愿意担当罪责!
汉王乃太祖皇帝嫡孙、先皇嫡子,‘靖难之役’与弟兄们并肩作战,而今大势所趋!投汉王,大伙儿还是大明文武官员!”
接着又有不止一个人在人群里怒骂张辅。刚才那个文官挥手道,“‘平汉大将军’是圣上给的兵权!张辅背叛圣上,他已没有兵权了;大伙儿不用听他的,拿下张辅向朝廷请功!”
张辅没有还口,脸色虽然冷,口气却还算客气,他说道:“我刚才说了,人各有志,并不强求!你这官儿也别想拿性命换好名声,史官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青史有没有你的名字,还不知道哩。”
他接着好言道:“愿意走这条活路的,都站过来。不愿意的就算了!”
虽然陆续有人骂,但是“稀里哗啦”绝大部分的武将都朝檐台下走去,想跟着张辅投降的、只是不吭声而已;因此刚才显得反对声音比较大。
忽然,有人听见了无数脚步声,一些人转头村口观望。
还没站过来的人里,有个人见势不对,马上向前站了过来;另外有三人见状,也跟着不动声色地走进了前面的人群。这些张辅都看在眼里。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铁碗,忽然“哐当”一声摔在石阶上,怒道:“本将一番好意,尔等不领情便罢了,何苦出言不逊?”
片刻之间,师佑便带着百余披坚执锐的将士,奔跑冲了过来。
“张辅,你这是兵变谋|反!”
话音刚落,师佑已奔到了地方,他提刀跳了过去,一掌按住那官儿的肩膀,右手一刀对着他的脖子刺|了进去。官儿被刺到之前,大叫了一声。
众人愕然,但所有人都没有兵器。那放兵器的地方有点远,突然之间也没人敢冲过去抢兵器……无益之举罢了!
师佑等将士很快将两团人都围住了,将士们拿着长兵器、弓|弩严阵以待。文武早已乱糟糟的,面向各个方向的人都有,他们都紧张地看着那些将士。
张辅此时忽然改了口气,冷冷说道:“对不住了!那些反对弟兄们的人,放走了回去必定谗言各位!为了大伙儿,先行看押着、等事情平息之后再放他们。”
刚才还骂得起劲的几个人,这时却哑巴了一样。主要因为被粗暴地辱|杀的那个官儿、眼下都还没死透,四肢仍在抽搐,看起来很惨很痛苦。
张辅走下了檐台,上前拍了一个人的肩膀:“你不是这里的,回后边去。”
他一连拍了四个人,叫他们离开投降的人群。
张辅再次走回檐台下,大声道:“反了!投汉王!诸将都回军营里、战船上,带弟兄们一起为汉王立功讨赏!”
众将十分熟练地抱拳拜道:“遵张大帅军令!”接着大伙儿纷纷跟着喊叫:“反了!反了……”
张辅喊道:“中军令,违抗军令者,杀无赦!”
“得令!”
一片嘈杂之中,师佑道:“大帅,不如把这些背|叛弟兄们的就地正法,让弟兄们一起杀,好叫刀上沾点血!”
张辅不置可否。
柳升挥手叫师佑的人让开,果然许多武将便大步走到了放兵器的地方,纷纷拿起佩刀,冲进了不降的人群里……湘江东岸的一个寻常村子里,又是一阵血腥弥漫。
……自相残杀远远没有结束!湘江江畔的战船上、军营里,陆续发生了持|械武|斗。谁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打起来的!中军调动的陆师军队,已经冲到几条战船上了。
江边一条船上的火药桶忽然发生了燃爆、浓烟滚滚熊熊大火弥漫,岸边的将士们正在用水车扑火。水面上人头晃动,呼救声不绝于耳。
还有一条船似乎想跑,却被好几条战船围住。四面火炮轰鸣、密集的火铳声像炸豆一样,各式火箭在空中呼啸,江面上就像绽放了烟花一样炫亮。
官军的水师、陆营都很混乱,就好像此地爆发了战|役。
诡异的是,除了官军自己的军队,方圆至少十里之内,根本没敌军人马。
……
……
(谢谢书友的慷慨打赏,让你们破费了。我很感动,定会尽力写好书感激书友。)
这阵子天上的云层厚重、却一直没下来雨。
天已大亮了,雨仍未下,久违的朝阳竟然从云层里冒出了头。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射在古色古香的屋子里,让一切都更加明媚起来。
朱高煦还在姚姬的房间里。他已经起床了,但还没有穿好衣裳,他只穿着白绸亵衣、在窗边慢慢地走来走去。
而姚姬侧躺在床上,她削葱一样白净的胳膊撑着头,眼睛里含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一直瞧着正在踱步的朱高煦。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朱高煦忽然转身说道。
“嗯?”姚姬软软地发出一个回声,饶有兴致地继续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道:“我要把你当罪犯关起来!”
姚姬愣了一下,说道:“王爷的意思,要把我当成昨夜的刺客?”
朱高煦点点头:“昨夜捉拿刺客的人、都是北司的将士,还算靠得住;我也叫他们收拾了刺客进来的痕迹。接下来,我只要给他们论功封赏、并下令他们保守内情,事情真相必定还能瞒一段时间。
而昨夜院子里的喊叫声,惊动了围墙外的人;外面的众人只知行辕里有刺客,却不知是怎样的刺客……”
姚姬的眼睛里很快露出了恍然的神情,人也拉着被子坐起来了。她是个很聪慧的女子,必定已经明白朱高煦的意思了!看她感动的模样儿,便很清楚她的心思。
如果昨晚的事,造成姚姬刺|杀朱高煦失败的假象;虽然她没有成功,但姚广孝就没必要动姚芳了……至少暂时不会动。
朱高煦见姚姬似乎已明白缘由,便说道:“我可不想看着你郁郁寡欢。”
姚姬想了一会儿,轻笑道:“王爷要把人家关起来,就不怕我郁郁寡欢了吗?”朱高煦见她的笑意,自然也不当真。
姚姬见状又道:“王爷是不是要把我关起来、绑起来,要为所欲为?”
朱高煦听罢,吞了一口口水道:“你愿意让我为所欲为吗?”
姚姬目光闪烁,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只要王爷想,我甚么不愿意做呢……”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的宦官王贵的声音:“王爷,探马急报,张辅今日一早兵|变了!”
朱高煦神情一变,顿时震惊了一下;然后他脸上的笑意便渐渐出现了,满面难掩的惊喜。他暂且沉住气,回应道:“本王稍后就去!”
王贵的声音道:“奴婢遵命。”
姚姬收起了她那娇|媚的笑容,看了朱高煦欣喜的样子、她便微笑道:“妾身侍候王爷穿衣,王爷先去办正事罢。”
朱高煦用|力点头道:“好!”
姚姬便从床上起来了。从窗帘穿透进来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肌肤上、美艳而充满活力;明媚的光线下,她脸上微妙的神情以及她的一切、都能让人瞧得十分清晰。此时她的脸很红,就像喝了酒一样,那略显羞|耻而不好意思的神情之下,却没有丝毫不情愿……或许只有真正让她崇拜的强者,才能见识到她此时丰富的神态。
朱高煦的脸也很红,他的情绪非常高涨,不仅因为此时的美景,而且官军水师的成功兵变、带来的巨大好处,也让他激动不已。
他好不容易才稍微稳住心境,在姚姬的服侍下,穿戴好衣冠。
接着姚姬也穿好了衣裳,但还没有来得及去梳妆,一头青丝很凌乱。她送朱高煦到隔扇旁边,轻声道:“妾身只能幽居在斗室牢笼之中,等待王爷的临幸……”
朱高煦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道:“时间不长。”
姚姬轻笑了一下。
朱高煦走出卧房,掩上房门。他见王贵还侍立在门外,便沉声道:“叫你那干儿子曹福,管好昨夜看见了刺客的人。你再派人看住姚夫人、不准她出门。”
王贵不是个多嘴的人,马上弯腰道:“是。”
朱高煦又小声叮嘱道:“只是作戏,但不要太假。”
他说罢沿着檐台下的走廊,往南走。时不时有一段屋檐下、洒满冬日的阳光,叫人身上暖洋洋的。朱高煦觉得自己的步伐十分轻快;他感觉身体也轻飘飘的,若非考虑到自己亲王的稳重比格,他真是有点想蹦跳起来!
或许人活一世,真正能发自内心高兴开心的时间,并不是很多。而现在正是那种愉快的时刻。
朱高煦来到了行辕的中堂上,他看见盛庸平安瞿能王斌等一干大将、李先生侯海等文官,都等在那里了。他们起床得早,听到了张辅的消息,哪里还坐得住?
因为得到喜讯已经有一会儿了,所以朱高煦现在已能稳得住言行举止,他十分从容地先召来斥候,亲自询问官军军营的细节。
盛庸抱拳道:“王爷英明神武、胆大细心,此番不伤我将士一兵一卒,便拿下了敌军水陆两军,‘伐罪之役’大势可定矣!恭贺王爷。”
李先生迫不及待地说道:“水师简直是雪中送炭!下官听说,伐罪军主力已到南边东洲岛去了;王爷宜立刻将大军北调回来,前往事发之地;接应张辅,完全地掌控住局面!”
“甚好。”朱高煦点头道,“立刻下达军令,快马递送东洲岛西岸。”
“遵命!”李先生抱拳道。
朱高煦也有点心急,本想先率护卫骑兵赶去衡州北面;但他可以想到这里的文武、全部都要劝诫他,便暂且作罢了。
他现在判断:张辅军必定不是诈降。但昨夜传出了刺客的风声,汉王军集团的文武、绝对不会轻易同意朱高煦冒一点险!朱高煦稍作寻思,虽然自己不必一定听从劝阻,但力排众议也很麻烦。
朱高煦想了想,想出了一个妥协的法子,说道:“马上调集骑兵主力先行!本王要亲自去受降。”
果然没人反对,李先生再次拜道:“下官遵命!”然后便走到旁边的桌案前去了。
朱高煦站了起来:“马军到衡州城外时,立刻禀报。”
他说罢便离开了上座,文武都纷纷执礼。
东洲岛位于衡州城之南的湘江上,距离衡州城并不远。骑兵机动较快,调动北上无须太久;但至少两三万骑的聚集部署,也需要不少时间。
朱高煦趁出城还有点时间,便想先见昨晚的刺客一面。
刺客是段杨氏,昨日朱高煦已经听王贵在门外禀报了。在云南的时候,王贵也见过那个妇人。
朱高煦走到后院时,见宦官王贵迎了上来。于是他叫王贵带路,去关押段杨氏的地方。
不用审问,朱高煦也渐渐猜到段杨氏的动机。
朱高煦与这个妇人无冤无仇,以前抓到了她、还放过她一马。他不仅没得罪她,还算得上有几分情面……这个妇人想刺|杀他,唯一可能的理由,便是对付沐府!
毕竟人若干这种九死一生、孤注一掷的事,都肯定有强烈的动机;不可能一点小事得罪了她,她就豁的出去。
段杨氏只要能杀掉朱高煦,“伐罪之役”即便取得了绝对优势,汉王军也可能失败!很多将士军户并不想推|翻大明朝,他们只想封赏;而且朱高煦若不在了,汉王军内部也很难有人、再能号令凝聚人心。
汉王军一旦战败,沐府是“谋|逆”朝廷的最大罪人之一,全家都可能保不住!这才是段杨氏唯一可能的动机。
王贵推开一间厢房,朱高煦跨步走进去。只见一个宫女正在给段杨氏处理腿上的伤口,宫女回头一看,忙屈膝行礼,然后拿了一条毯子盖在段杨氏的膝盖上。
段杨氏的双手被反绑在一张太师上,她此时并未挣扎,只是冷冷地盯住朱高煦。朱高煦打量了她几眼,觉得这妇人几年时间、真的老了很多。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宫女宦官都告退出去了。他也拉了一张太师椅过来,在段杨氏旁边坐了下来。
不料段杨氏竟然冷笑了起来,她先开口道:“沐家那些残|暴阴险的人,汉王竟然引为心腹,汉王身边都是这等人吗?”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道:“照段夫人之意,手握大权的文武,有几个好人?”
“哈哈哈……”段杨氏疯狂地尖声大笑了起来。
朱高煦却皱眉冷冷地瞧着她,一点笑容也没有。俩人在屋子里的表现,正是十分诡异。
段杨氏笑累了,说道:“我敢作敢当,昨晚我便是想杀了你!要凌迟还是烧|死,尽管来罢!”
朱高煦默然,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他愤恨过不少人、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反而这个段杨氏要杀自己,他却恨不起来。
“汉王一定能懂我的企图,还来见我,想审问何事?”段杨氏道。
朱高煦确实不是来问她动机的,他心里一直觉得段雪恨有点奇怪;而今忽然逮住了段杨氏,他只是想知道、段杨氏是否知道点甚么。
“段雪恨对本王说了些事……”朱高煦不动声色,若有所思地诈道。
“沐斌?”段杨氏脱口说道。
朱高煦顿时十分意外!幸好他刚才眼睛看着下面、一副思索的样子,此时没有表露出内心的惊讶。片刻后他已沉住气,轻轻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并未逼|问段杨氏,也没有为难她。
但她却很主动地交待起来:“沐斌正是我杀的!若非我做了这件事,沐晟会跟着汉王造|反吗?他必定在云南、便把汉王出卖了!”
朱高煦内心毫无波动,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等着段杨氏继续说下去。
或许因为,朱高煦从来就没有对人心报太大希望,甚么舍己为人、冒着身家性命只为了忠心的事,他是不太相信的。因此段杨氏说起这话,他心里也不怪沐晟、甚至觉得段杨氏所言挺有道理的!
他也忽然就明白了:之所以段杨氏如此痛快就招供,是为了最后再离间沐晟与汉王府的关系!不用逼|她,她也会说这些话。
她的心里只有恨,死到临头了也要不择手段、想尽一切办法复仇。
段杨氏道:“汉王起兵之前,我叫雪恨带沐斌逃出京师;将沐斌诱出侍卫重重的府邸,然后以弩|箭杀之!”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下一怔,皱眉寻思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段雪恨为甚么会听你的?”
段杨氏冷笑道:“我把她养大,那么多年她当我是亲生母亲。我知道她心里面,难免残存着对我的依赖。”
“你利用了她仅有的信任。”朱高煦情绪复杂地看着段杨氏。
段杨氏道:“她不过是沐家的孽|种!”
她接着又说道:“我原以为杀了沐斌、逼|反沐府,沐府举族便是谋|逆大罪,必将与汉王一起、死无葬生之地!谁想到汉王竟然能赢?你就靠那点护卫人马,贫瘠的云南一地,怎么可能战胜大明朝廷万里疆域、百万大军!我至今无法明白,苍天无眼……”
此时朱高煦渐渐有点痛恨段杨氏了!他觉得这个段杨氏的所作所为,真是非常可恨……可怜可悲!
然而朱高煦内心深处,又难以自已地、隐隐有点感激段杨氏。
如果没有沐斌之死,沐晟真的敢冒险追随汉王府起兵吗?朱高煦现在已无法得到结论,但他可以想象:当时若沐府站在了朝廷那边,朱高煦别说打赢战争了、那时的局面下控制云南都很费劲!
朱高煦沉默了许久,说道:“咱们做个交易如何?你要是答应帮我最后办点事,我还能放过你一次。”
“哈哈哈……咳咳!”段杨氏笑道,“汉王怎会觉得我想活?早点死了也好!”
朱高煦又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换一种交易的方式。你死了之后,我派人把你的尸首运回云南;并下令大理官府将你葬在段家坟地,若能找到你亡夫的坟墓,便将你与之合葬。”
段杨氏的笑容马上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沉默了。
朱高煦见状,又不动声色道:“生时同寝,死时同穴,岂非最好的归宿?”
他顿了顿又道:“而今段夫人的仇无法报了,何不放下仇恨?大家都要死的,仇人过得好与不好,反正迟早是那条路,你又何必苦苦执着仇恨?”
段杨氏干|涩的眼睛里渐渐湿润了,她埋下头,低声问道:“汉王要我做甚么事?”
她应该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但这样一个条件、可能本是她所求。在报仇绝望的时候,也许这是她最想要的东西了。
朱高煦早就听她说过、她先夫的旧事,心里明白段杨氏的心结就是太执着的私仇!
他细思了一阵,便开口道:“第一件,亲笔写供词按手印。招供你刺|杀沐斌之事实,并以你先夫的名义发誓,所言属实;但要隐去雪恨的名字不谈。第二件,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叫段雪恨过来,你告诉她,沐斌之死不怪她……”
就在这时朱高煦发现、段杨氏的神情猛地一变。他下意识转过头,见段雪恨忽然站在了门口!
雪恨没有看段杨氏,却盯着朱高煦,那眼神好像要把朱高煦刺穿一样!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带着深深的痛苦与感动。朱高煦顿时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雪恨会忽然冲过来抱住他。
但雪恨站在那里,整个人像凝固了一般,好一会儿也没动弹。
宦官王贵也走到了门口,弯腰道:“王爷,奴婢告诉了段姑娘,您在里边哩……”
朱高煦的反应不大,淡定地点头道:“我知道了。”他接着回过头问段杨氏,“成交吗?”
段杨氏神情复杂地把目光从雪恨身上挪开,很严肃地看着朱高煦:“汉王说到做到?”
朱高煦立刻用十分熟练的话、自我吹嘘道:“本王是个非常有信誉的人,连英国公这样的大员、在大事上也相信本王的承诺,敢为了本王的一诺千金、赌上举族性命。段夫人有何担忧之处?”
段杨氏沉吟片刻,似乎想起了之前朱高煦说到做到、放她走的往事,她点头道:“好。”
朱高煦起身道:“王贵,等段夫人写了供词,你给收着。”
王贵躬身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走到雪恨旁边,她的耳朵忽然微微一红,眼睛闪避开了。朱高煦道:“等王贵的事办好了,段杨氏交给你处置。我还有要事……”他抬头看了一眼东边太阳的位置道,“差不多该准备出发了。”
一向沉默寡言的雪恨忽然开口道:“我等你回来。”
朱高煦道:“再说罢,最近我可能会很忙了,‘伐罪之役’最后的决胜阶段,就在眼前。”
他说罢离开厢房,对跟过来的宦官宫女道:“跟过来,帮我披甲。”
“是。”
朱高煦换下了身上的红色团龙服,穿上武服、锁子甲,挂上冷锻札甲,然后便走出中军行辕。他带着数百骑护卫精骑,先出了衡州城南门。
果然大军调动有点麻烦,东洲岛那边的主力马军、至今尚未抵达衡州城。
数百骑兵,便站在城门外等着。将士们都在战马旁站着、手里牵着缰绳。朱高煦心里仍然充斥着对巨大“胜利”的喜悦与期待,他坐在战马上,脸上挂着笑容。
……此时中军行辕内,段雪恨还在门口呆呆地站着。她在这里很久了,王贵也早就拿走了供词。
不知过了多久,雪恨才慢慢地走进了厢房。厢房里只剩下她们二人,之前“沙沙沙”的笔毫书写声音不见了,沉默的气氛中、周围仿若一片死寂。
曾经,雪恨有过剧烈的愤怒与恨意,想方设计想找出段杨氏!但终于一无所获。
没想到段杨氏忽然自己送上了门,此时雪恨反而表达不出内心的波澜。“母女”二人再次见面,竟是无言相对,连雪恨自己也没料到。
良久之后,段杨氏才开口道:“沐斌之死,并不是你的错。”
雪恨冷冷地叙述道:“这是你与汉王的买卖。”
段杨氏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件事是怎么回事、道理你都懂。你不是愧疚,而是愤恨、愤恨我欺骗你。”
“我杀了你!”雪恨忽然呼吸不顺畅一般喘|息着,她瞪圆了眼睛,一张苍白而秀美的脸、此时却有点扭曲了。话音刚落,她便猛地伸手掐住段杨氏的脖子!
段杨氏完全没有挣扎,她甚至带着些许安详、温暖、期待的表情,轻轻闭上了眼睛。雪恨看到这样诡异的表情,手劲不受控制似的、无法用力掐下去了。
雪恨咬牙道:“我当然愤恨你,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我也恨我自己,竟然那么容易被你蒙骗……”
段杨氏睁开眼睛道:“你是我养大的,你骨子里便亲近我,要骗你很难吗?动手罢!”
雪恨忽然泪流满面,身体一软,说道:“我问你:你养了我那么多年,真的从来没当我是亲人?”
“哼!”段杨氏冷笑道,“你身上流着沐家的血,孽|种。我看你越惨,心头就越高兴。”
雪恨再次掐住她的脖子!这次她用力了,段杨氏的眼睛也很快翻了过来,喉咙里发出了痛苦的“咕咕”声音。
“我不杀你!”雪恨忽然猛地收力,满脸泪水地哽咽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活着比死更惨,我要看着你受活罪……”
此时雪恨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下不了手,还是真想报复段杨氏!雪恨从小做那些密事、整个人都很冷酷无情,但她内心似乎有点软弱。
段杨氏咳嗽了一阵,用力呼吸了一会儿,她忽然哀求道:“你快杀了我罢,你让我死!”
雪恨摇摇头。
段杨氏简直神志不清也一般,这时再次笑了起来,她得意道:“我这双腿上,中了很多铅弹,医不好了!那一天不会太久……”
雪恨不再理会她,转身默默地走出了厢房。
你不是愧疚,而是愤恨、愤恨我欺骗你……段杨氏的话,依旧萦绕在雪恨的耳边。
她已经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愤恨、还是愧疚?放不下的亲情,是养育之情、还是血脉相连?
湖广的深冬,院落里的树枝上还残存着一些枯叶,风一吹,偶尔便有一两片凄凉的叶子飘在空中。落叶尚且有根,人却常常不知自己是谁。.
湘江西岸,抛锚停泊着无数的战船。
朱高煦带着骑兵大队一路过来,看见长长的船队摆在江畔,不知连绵了多少里;他估摸着单是战船、便最少有数百艘!
岸上的宏大马队,尘雾蔽天,陆上的水师遮蔽湘江,场面十分壮阔!
张辅麾下的官军忽然兵|变,这是意料之外的事,他们连预定的地方也没到达。
因此汉王军没赶上好戏,等马队主力赶到时、甚么都结束了!看周围的景象,局面似乎已被完全控制住……否则官军水师不会在西岸靠岸;他们此时位于汉王军陆上步骑、可以攻击到的位置,显然是完全放弃抵抗的做法。
但是在此之前,官军水师似乎发生过内讧;江面上飘着一些烧毁的战船,余烬还冒着烟。朱高煦眺望着宽阔的湘江对岸,隐隐约约已能看见官军的陆师方阵了。
曾经打生打死的两军人马,此时近在咫尺,却不再有厮杀的动静。
朱高煦看见了对岸的官军陆师,便抬起手大喊道:“停止行进!”
武将们随后传令喊叫吆喝起来,四处各部的长长马队,陆续放慢了速度。
等了好一阵,湘江上一艘战船慢慢地行驶过来了。不一会儿,战船靠岸,上面搭下了一座梯子;一队武夫便从甲板上下船,他们跳进浅水里,涉水向岸边走来。
那些人渐渐靠拢,朱高煦已经认出中间那个人是张辅。而张辅周围的那些人,朱高煦都不认识。陈大锤拍马上前,与张辅等人说了几句话。
官军大将们都解下了兵器,交给了陈大锤,然后继续向朱高煦走来。朱高煦坐在马背上,盯着来人、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一时间朱高煦心情有点怪异。
面前这个张大帅,他爹是为永乐皇帝战死的、当时死得很惨烈浑身都是血窟窿;在“靖难之役”、“征安南之役”中,大家也是生死荣辱与共的弟兄。然后到了最近两年,张辅简直是反对朱高煦的最关键人物之一,欲置朱高煦于死地而后快……
张辅走近前来,忽然单膝跪地道:“罪将张辅,拜见汉王殿下!罪将助纣为虐、悔之莫及,特来请罪,请汉王殿下惩罚。罪将是罪有应得,绝无怨言!”
旁边的一众大将纷纷单膝跪地,执军礼道:“罪将等请汉王治罪……”
朱高煦见状差点没笑出声来!他刚才还大模大样地坐在马背上,这时径直翻身下来,上前亲手扶起了张辅,说道:“水师,本王梦寐以求。今张将军为‘伐罪军’立了大功,已能将功补过了。不过你那英国公的爵位,是不合法的。”
张辅十分识时务地说道:“罪将当初一时糊涂,汉王不杀已是大恩,愿自请削爵!”
他说罢转过头伸出手,从部下手里接过一只木盒,双手呈送上来道:“罪将有一份薄礼,进献汉王殿下!请汉王殿下笑纳。”
陈大锤立刻上前接过木盒,先打开一看,然后双手捧到朱高煦面前。朱高煦闻到一股血腥味,定睛一看,里面竟然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朱高煦皱眉细看了一会儿,认出它是兵部尚书金忠的脑袋!他顿时意外地“呵”地笑了一声。
张辅道:“事情提前败露了,罪将不得已而将金忠杀之,仓促兵|变!”
朱高煦看了张辅一眼,轻轻挥手示意陈大锤、把人头拿走。朱高煦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忘记了人头的事,他接着刚才的爵位话题、不动声色地说道:“道理不是这样的。我长兄虽是先皇之嫡长子,但大明朝以孝治天下;先父皇被东宫奸臣所害,故我长兄的皇位不合法礼!我长兄封你英国公爵位,当然无效了。
当年‘靖难之役’大业未成,尔父便中道战陨,为先皇战死;自然无法在生前获爵位,故追封‘荣国公’。我觉得,等今后朝廷大臣商议之后,让你世袭荣国公,是比较合适的法子。”
“啊?”张辅一脸惊讶。
朱高煦伸手拍了拍张辅的肩膀,“张将军曾与我并肩作战,你懂我的。”
张辅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副沉思的样子,似乎在琢磨着刚才朱高煦的话。他刚才的脸上是很意外的样子,不过此时并无多少高兴的神色……张辅这个人不止懂战阵的,或许他明白,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朱高煦回顾左右,指着张辅左侧的白脸大汉:“你是柳升?”
大汉忙道:“罪将柳升拜见汉王殿下!”
朱高煦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接着拍马冲向江畔,周围的护卫精骑也立刻跟随了上来。
朱高煦挥手大喊道:“诸位大明将士,本王与尔等,原来便是同甘共苦的弟兄,现在又是了!咱们大明官军,志在四海万邦,自相残杀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远近的战船上,渐渐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声。
……当天,朱高煦便下令骑兵主力的各部将士,陆续控制了湘江西岸的战船和水师官兵。
而对岸的陆师降兵,朱高煦暂且没理会;只叫柳升回去统领东岸的降军。时至今日,朱高煦根本没把湖广省的官军陆师放在眼里了,唯一能让他挂怀的、不过是水师而已。
汉王军各营主力,最快要明天才能到达此地。今日汉王军中军便在江畔扎营、等待后续各营赶到。
旁晚时分,汉王军的几个大将、以及李先生等人,都来到了湘江西岸的骑兵大营。
朱高煦随即召集心腹文武议事。等人都来了,他便径直说道:“本王有一个想法……最近几天便挑选出精兵勇士数万人,从此地乘坐水师战船,走湘江、大江顺流而下;出动之后,十天之内直逼京师!”
大帐里竟然冷场了。
朱高煦看了一眼盛庸,但今晚盛庸没有再说“这是在赌”之类的话。不过朱高煦心里有数,自己似乎又想赌一把!之前几次豪|赌都得手了,他觉得这一次赢的机会也不小!
李先生作揖,终于开口道:“王爷,据下官所知,永乐初京师常驻兵力七十卫!计有皇帝亲军二十二卫、京营四十八卫。总兵力四十余万人!
‘伐罪之役’初,伪朝先向湖广省调集了十万京营、又从大江南北诸省调集卫所军三十万,在湖广聚兵四十万人。后伪朝丢失西南三省、吴高战败丧师十万;伪朝廷大概又从京师驻军中、调了十余万增援湖广,使得张辅统领的陆师主力、在湖广省便聚兵多达四十多万人!
当此之时,京师至少还有亲军、京营,共有十几万到二十万人之间。最近局面紧张,伪朝廷应能从京畿近左各省调集一些人马。故下官估计,目前京师尚能聚集大军二十万人左右。”
朱高煦道:“敌军水师主力投降,天下震动,人心动荡。只要本王率军兵临城下,京师纵有二十万大军,也无济于事。”
李先生轻轻点头道:“王爷所言极是。但下官以为、仍有少许危险。
敌军水师主力虽降,但荆州、武昌等地的大江上,仍残存一些水师战船。咱们现在手里的战船,要调一些出来水战、或迫降敌军水师残部。
剩下的战船虽众,若用来运送将士、马匹、粮草、军需、火器,恐怕一次最多能运送五六万人马。我若急趋京师、兵力悬殊太大,不能有必胜之把握。”
这时瞿能开口道:“我军如兵临京师,伪朝想投降邀功的人不在少数;伪朝君臣或许不会守城,否则一面城门丢失,举城皆失!末将猜测,朝中会调集剩下的主力,寻我前锋军决战。”
朱高煦看了瞿能一眼,“瞿将军这番猜测有道理!”
盛庸抱拳道:“末将愿为前锋,率军乘船东下、击溃京师敌军主力!”
朱高煦道:“本王想亲自率军,最后一战定鼎‘伐罪之役’胜利!敌军之亲卫、京营虽衣甲精良人马众多,但此时士气尽丧,将士沮丧;我前锋以寡击众,胜算仍然很大!”
众人议论纷纷,李先生再次劝阻朱高煦不用亲征、只消遣大将便行。
朱高煦坚持己见道:“正如李先生所言,此役在京畿地区以寡敌众,尚可能有些风险。如今之大局、咱们胜券在握,本王既然要赌,岂能怕虎怕狼?必得一战打赢,不能节外生枝,再让战局出现反复。”
他一拍大腿道:“就这么定了!全部伐罪军主力,兵分三路。
本王挑选调集精锐之后,便率前锋大军,克日乘水师东下,平安、王斌为副;中路主力大军,以瞿都督为诸将,率军顺江走陆路趋进。后军以盛将军为主帅,率后军护卫汉王府各官署官吏、家眷,听到前锋胜利的消息后,从衡州出发,前往京师。”
众人纷纷拜道:“末将(下官)等得令!”
按照这个方略,只要前锋军登船完毕,前锋从湘江、洞庭湖进入大江;再沿大江一路去京师,真正航行的时间,可能只要十多天。
但中军主力走最近的陆路、沿江而行,光走路就要大约两个月。
前期他们可能要麻烦一些,还得劝降沿途城池官吏、守军;一旦汉王军前锋攻入京师了,剩下的时间、中军便只消走路行军了。
大明“平汉大将军”、大明主力水师投降了!
消息不胫而走,连京师市井之中,人们也很快知道了此事。盖因朝野文武以及百姓,都非常关心当今皇帝的弟弟反叛的大事。
应天府最近查获了一家暗地里的赌坊,市井中竟然有人拿国家大事、下注赌|博!前阵子湖广会战的赌局,据说不少人因此一夜暴富……难怪前线的消息刚传到朝廷,很快外边的人都知道了;有朝中的官吏在卖消息赌|博!
京师的百姓、甚至普通官员,很少有人真正在乎洪熙朝廷的死活。
“靖难之役”过去才不到十年,那时的京师百姓、官吏几乎全都活着,大伙儿早就有经验了。当年大明太宗皇帝进京、杀的是一个腥风血雨,然而杀的都是当大官|寮的家族,老百姓该干嘛还干嘛……无非换了个朝廷而已。关键朝廷还是大明朝,都是朱家宗室那帮人、没有滥杀自家无辜百姓的道理。
若是说异族打进来了,市面上必定会动荡不堪;但现在人口百万计的京师,市井里照样繁华。
风花雪月的秦淮河畔,丝竹管弦之声在雪花之中隐隐可闻;装饰华丽的画舫里,美人的嬉笑声好似银铃。如画如诗的大明朝都城,正在迎来洪熙元年的年关佳节。
京师也有不少文人墨客、书生士人,日日长吁短叹,觉得汉王进京不是甚么好事。还是仁厚宽松的洪熙帝,让大家的日子好过一些;而汉王那种武夫通常比较残|暴,以前太宗皇帝就是那样的人。
何况士人还是希望嫡长子的制度传承下去,汉王这种破坏规矩礼制的人,总是叫儒士们不安心。
但除了那些大臣,士人暂时也只是叹息、闷闷不乐而已。毕竟汉王也是宗室、只想要皇位,应该不会夺走士人的财产……
乾清宫东暖阁,隔扇里的空间并不大,此时这里塞满了一众大臣。这些人都是大明帝国最有权势的大|员,因此他们的官服大多是红色打底;一片火红的衣裳,充满了喜庆的气氛,正是十分应了过年的景。
然而人们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到一点喜色,气氛十分沉重。
皇帝朱高炽终于坐在了处理奏章的位置上,但他现在啥也没做,只是双腿伸直,靠坐在铺着毛皮的椅子上、犹自叹了一口气。
兵部尚书茹瑺出列,拱手道:“圣上,张辅、陈瑄、柳升降敌,大明水师落入叛军之手,后果非常严重。朝廷控扼大江等江河水面之权,即刻沦丧!
我大明主力水师,乃太祖皇帝创于开国之前,原来叫‘巢湖水师’,太祖皇帝以水陆协同、初战以寡敌众,大败陈友谅七十万大军,一战扭转大势!自此之后,大明水师从无败绩;其战舰训练之优良,举世无双、无人能敌!
大明水师落入叛王之手,天下再也没有船队、能在水上与之抗衡了。大江、湘江、赣江、洞庭湖、鄱阳湖上的官军船只,宜立刻调离,否则便是以卵击石,迟早落入叛王之手。
我官军应倚仗陆师、城池,转攻为守,循大江沿岸拒敌……”
袁珙皱眉道:“茹部堂,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不太好罢?”
茹瑺道:“形势如此,说得再好有何用?”
袁珙问道:“咱们在龙江港等地还有海船。”
茹瑺摇头道:“海船在大江里作战,那是给叛军送船!海船从建造之初,便是为了在海上航行;船底、构造全不适应江河,主要靠风帆与海流航行。
海船在大江下游的水深之处,确实可以勉强航行,但是作战便没办法了!打起来的结果,本官可以断定、就一句话:或是打不赢、或是追不上!
大宝船在大江里,风向不对、逆流航行,动弹都费劲;追不上敌船,敌军先是不理你,留到最后火船攻之,动辄数千料(排量)的宝船在江河里笨重不堪、怎么躲?
余者各式海船,找机会或许能追的上敌船,可又打不赢水师战舰……一场大战往往稍有逆势,便会影响结局;咱们的海师在大江里如此大的不利,水战结果明摆着。”
袁珙一脸沉重不悦,但没有对茹瑺出言不逊;或许他也知道、茹瑺这种人只是说军情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
袁珙绞尽脑汁苦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现在应调集北方九边的边军,即刻勤王!”
他说完话之后,暖阁里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附和他。
北方的藩王有谋反的迹象、蒙古诸部也开始袭|扰劫掠边地了,调走边军当然会造成很大的问题……但这些事倒不算问题,毕竟对京师君臣来说、保住朝廷才是重中之重!最大的问题是:眼下还能不能调动?
按照“靖难之役”后期地方上文武的干法,那些人的反应就一个词:阴奉阳违!朝廷还在,文武们一般不会抗旨,但聚集兵马要半年,行军几千里要一年;慢慢等着呗!
大臣们心里都有数:皇室兄弟相争,一方连都城都保不住了!这时候叫别人勤王,能勤出甚么好处来?
除非是蒙|古诸部有能耐打过来,下诏勤王必定效果很好。毕竟大伙儿都知道当今的天下局面、异|族再厉害也站不住脚,勤王这种送上门的大功,谁不跑快些!
茹瑺说道:“只要臣还领着兵部尚书的俸禄,便有职责提醒袁寺卿:眼下调兵勤王,来不及了!汉王叛军控扼水路,必定会沿大江东下。
叛军此时应在湖广衡州近左,沿湘江、大江东进,路程两千余里。但叛军一路上无须筹粮;靠水师水运,便可解决大军所需粮秣。如此算来,若是沿江城池守军没能有效阻击叛军,叛军最快在两个多月之后,便能兵临京师城下!
两个月调北方边军、卫所军到长江南岸,如何办到?”
茹瑺愁眉道:“要是叛军一路乘船东下,时间会更短,可能只在一个月之内!而今直隶地区兵力空虚,叛军只要劝降京畿近左的一个城池,驻军在那里,京师就会人心浮动……”
“孤军深入?”袁珙问道。
茹瑺道:“以汉王的性情,多半会如此。孤军深入,有大江航道保证粮道和退路,此时已没甚么危险;叛军孤军极可能先占京畿别的城池,形势就算不利还能守城,或跳船退兵。汉王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朱高炽听大臣们议事了好一阵,他一直没有参与,只是坐在上位听着。不过听了那么多说法,朱高炽算是心里有了数。
无力回天,无药可救,彻底完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再好的方略、再厉害的计策,摆开打的时候打不赢,方略又有甚么用?
朱高炽终于开口道:“接下来朝廷该怎么办?诸位大臣尽快拟一两个方略出来,呈送进宫,让朕批复。”
大伙儿纷纷执礼道:“臣等遵旨。”
朱高炽挥了一下手。
于是御前议事结束,大臣们谢恩告退。
不过没一会儿,朱高炽便命宦官海涛跟出去,叫大理寺卿薛岩单独留下。等薛岩返回东暖阁时,里面一共就只剩四个人了;皇帝朱高炽、大理寺卿薛岩、锦衣卫指挥使谭清、司礼监太监海涛。
朱高炽一言不发思索着甚么。
许久之后,谭清才沉声道:“禀圣上,臣此前已抓了柳升的家眷到诏狱,请圣上下旨处置!而张辅、陈瑄深受皇恩,却临阵投降、背叛圣上、擅杀部堂大臣,简直十恶不赦天打雷劈;请圣上下旨将其家眷捉拿问罪,以儆效尤,免他们继续通敌!”
朱高炽看了谭清一眼,点下了头。
当然逮|捕张辅的家眷,只包括英国公府邸、以及其弟弟家的人;宫里的贵妃,锦衣卫管不了,那也是圣上的家眷。
张辅这种背|叛,实在是太过分了!东宫故吏、大臣们都非常愤怒,谭清请旨应该不止是锦衣卫的意思,别的官员也有暗示过谭清出面。
反倒是朱高炽自己,并未表现出极度的恼怒。因为他知道现在报|复泄|愤、亦是于事无补了。他最近两天,忽然想到了更有用的法子!
就在这时,朱高炽说起了别的事,他开口道:“上次薛寺卿等查俺三弟造|反之事,虽然最关键的人死了,但大致真相亦被查明。俺觉得,薛寺卿查案是很有才干的。”
薛岩忙躬身道:“圣上过誉,臣不敢当。”
朱高炽低声说道:“先皇驾崩,着实有蹊跷之处……”他说罢看了谭清和海涛一眼,这两个人心里是最清楚的。
朱高炽接着又道:“但是俺可以告诉尔等,此事与俺毫无关系,俺也不可能做那等丧尽天良的事!其中必定另有其人。俺决定让薛寺卿、锦衣卫、司礼监,一起密查此事;查出真相,拿到真凭实据!”
海涛与谭清立刻拜道:“臣(奴婢)遵旨!”
薛岩愣了一下,也抱拳拜道:“臣领旨。只是臣有一事不明,甚么地方不能查?”
朱高炽一脸严肃道:“甚么地方都可以查,百无禁忌,后宫也可以来!这是眼下最要紧的事,薛寺卿把大理寺的公务都扔给同僚,只要专心办好此事。”
薛岩深深鞠躬道:“臣遵旨!”
“俺必有重赏……”朱高炽似乎也意识到、现在赏薛岩甚么也没用了,他改口道,“这等大案,如果薛寺卿能查出真相,澄清是非黑白;必能如古之狄仁杰、包拯一样名垂青史,千古传诵!”
大理寺卿薛岩在太监的陪同下,走出了东暖阁、走上斜廊。这时斜廊外面的雪已经下大了,大地上银装素裹、宫殿下面的五彩漆画;冬日的皇宫,景色是十分漂亮。
薛岩无心欣赏风景。
他还在思索着、刚才圣上交给他的差事。圣上想查出先皇驾崩真相的意图……薛岩是很清楚的、心里对此并无多少疑虑。
而今朝廷官军一败涂地!洪熙朝眼看要土崩瓦解了,恐怕圣上心里、对此也必定有数;所以在一切无奈之下,圣上的思虑终于又回到原点:汉王起兵的理由。
以前朝廷不需要在意甚么“伐罪讨逆”的起兵借口。皇位上已经有人,藩王起兵就是谋|反!讲道理无法真正解决问题,平叛灭掉谋反的人才是正事。
但现在朝廷灭不掉叛军了,还得反过来被灭掉!实在打不赢的时候,讲道理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此时薛岩判断:先帝驾崩与圣上无关。
否则圣上做这件事毫无意义。东宫故吏的嫌疑也不算大,那些官胆子没那么大,何况今上也应该没有与之密谋。
因此薛岩认为,干下滔天大罪的、应该另有其人……
一旦真的查出了先皇驾崩的真相,并找到叫人信服的真凭实据、公诸于天下,大义上便有利于圣上了!
那时候,圣上便没有过错;且以皇太子、嫡长子的身份,名正言顺毫无争议地继位,圣上的皇位简直合法得不能再合法了!除非再往前给建文帝翻案,否则大明皇帝的人选、在法礼上必然该是当今圣上。
若等事情到了那一步,薛岩给汉王想的法子是“禅让”……毕竟汉王坐上皇位之后、还要想坐稳,那便得讲点大义;才能避免其诏令、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境地。
“禅让”的道理虽然很勉强,但总是有来历的,至少在诠释汉王的皇位来源之时、多少有点话说。
所以到了那时候,汉王以武力攻下了大明都城、迫使今上退位,也有可能不敢杀圣上以及圣上的家眷。如果汉王干那些事,天下人都会指责他残|暴无情;“禅让”也显得太假!
薛岩琢磨:即便汉王胆子很大,肆意妄为不讲道理,铲除了今上全|家再说。圣上至少不用背上弑君杀父的罪名!
这种罪名真是太丧心病狂了,当世决不能容忍,圣上以后不知道要被世人侮|辱成甚么样子……
于是薛岩把圣上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薛岩最有疑虑的地方,却是考虑他自己!
之前在东暖阁里,圣上忽然下旨给薛岩这个差事,薛岩便回答不太痛快。他一下子就意识到:这事儿会得罪汉王。现在这局面,要不是必死不疑的人、谁还愿意轻易去得罪汉王?
但是圣旨不能违抗,薛岩只能接旨了。
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对真相充满着好奇与渴望;又是这么重要的大事,更是让他摇摇欲试。
先前圣上说的“名垂青史”“千古传诵”的话,薛岩是相信的!青史不可能不记载这样的大事,而查出真相的人是他薛岩,当然会在史书上留名。
要名,还是要命?这是薛岩沉思了很久、仍在徘徊的事。
不过他思量许久之后,忽然觉得就算去查这个事,也不一定会死!他觉得自己不死有两个理由。
其一,他是汉王嫡妃的媒人,到时候国丈郭家的门楣就要升到云霄了,郭家不给薛岩想点办法?
其二,薛岩忽然想起了夏元吉。这个人从太祖时期就开始当官,建文年间得到重用,站的位置错的不能再错了;而且“靖难之役”结束后,夏元吉起初没有投降!他被人抓到永乐皇帝跟前,才被|逼投降的。
这样的人,居然在腥风血雨的永乐初年毫发无损,官也升了!而与夏元吉一样没有投降的文官,下场多半很惨、没被诛连的人都算是好下场!
薛岩认为夏元吉这等人能活命,唯一的原因是夏元吉在户部的事务上、有真本事!残忍如先帝的皇帝,也舍不得杀人才。
如果薛岩能查出真相,得罪了汉王;到时候他再认错,找“圣旨不可违”之类的借口辩解……再加上他证明了自己在刑律上的才干,那是有可能得到容忍宽恕的。薛岩觉得为了千古留名,冒着性命之危是值得的!
此时海涛送薛岩到乾清宫门了,出了乾清门、便不再是后宫区域。于是海涛站在门楼里,执礼道:“薛寺卿慢走,咱家便送到这里了。”
薛岩客气地拱手道:“有劳海公公。”
海涛赶紧抱着拂尘,再次一拜。
薛岩走出乾清门,见天上的雪越来越大。他站在雪地里,既已坚定了心思,便长身而立、仰头看天;这时他一副浩然正气的样子,长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身后的海涛,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薛岩。
……皇宫内的坤宁宫,在纷飞的雪花之中,静静地矗立在台基之上。
张氏端坐在坤宁宫上方的宝座上,她的双臂展开、袍袖放在宽大椅子的两边扶手上,坐姿很是霸气,她冷冷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厚重而华贵的宫殿,隐隐泛光的绫罗帷幔低垂,雕窗精细如画。窗外飘着优雅而洁白的雪花,冬季的宫殿里不仅不冷、更无萧瑟之感,五彩的颜料让一切都不枯燥。
然而华美的环境,并没有让张氏高兴起来。她的苍色苍白,目光中充斥着戾气。
因为无论大明朝的皇宫有多好,很快这些东西就不属于她了!
张氏在回想,自己多年的煎熬、熬到现在这个地位的艰辛往事。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切,不料全部都要被人夺走了!她心中的愤怒与不甘,简直无处倾述。
就在这时,殿门被掀开,便见皇子朱瞻基走进来了。
瞻基的实岁已经满过十岁、虚岁十二,他已完全长成了一个半大小子。他的脸上虽然还带着些稚气,却早已熟悉了礼仪,上面便行礼道:“儿臣拜见母后。”
张氏看着瞻基,戾气稍退,更多的伤心与心痛顿时涌上了心头。她爱怜地伸出手道:“到母后这里来。”
“是,母后。”瞻基很乖地走了过来,他比以前懂事了不少。
张氏伸出手,抚摸着瞻基的脸庞,见他生得浓眉大眼、长得与他爷爷还真有几分相似,反而与他父皇的面相不太一样。
她一边打量着儿子,一边情绪复杂地“唉”叹出了声。
瞻基仰起头,便愤愤地说道:“是不是二皇叔惹您生气了?等儿臣有了大权,定要给那个可恶的皇叔找一堆罪名,把他活活烧|死!儿臣要杀戮他全家与全部党羽,再选朝中那些睁眼说瞎话的文官来修史,多编一些逸闻趣事当史书写,让他遗臭万年!好给母后出气。”
“谁教你的?”张氏问道。
瞻基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张氏也无心多问了,但明白这些话肯定有人教,不然十来岁的孩儿、想问题没那么缜密。
她抚摸着儿子的脸,说道:“瞻基有孝心,也不算有错。那个人无关好坏,而是本事太大,活着就是个威胁。你会这么想、也无关好坏,只是为了自家人的地位牢固……”
说到这里,张氏又回到了现实;她看着自己最亲的亲人,心中再次充满了无奈与心痛。
她作为一个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贵极人间的亲儿子要丢掉一切了,并担忧着恐惧着瞻基的性命安危,张氏一时间心如刀绞!
没过一会儿,司礼监太监海涛入内。海涛上前拜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大皇子。”说完便躬身侍立在侧。
张氏有点不舍地对朱瞻基说道:“你下去罢。母后与海涛说几句话。”
瞻基恭恭敬敬地拜道:“儿臣谨遵懿旨。”
海涛上前,俯身在张氏身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张氏听罢,一掌按在扶手上,咬牙沉声道:“张辅柳升等人,如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圣上没下旨诛他们九族?圣上也太心慈手软了!”
海涛忙道:“娘娘息怒,这事儿是因为没有人劝皇爷的缘故。大臣们只在背地里恨,却都不出面进言,生怕得罪叛王过甚;只有谭指挥使替大伙儿请旨。皇爷只下旨将犯人逮进诏狱了……而那些人都是勋贵家的,谭指挥使没有皇爷的圣旨,也不敢做甚么哩。”
张氏眉头紧皱,小声道:“叫谭将军不给他们吃饭,饿死他们在诏狱!”
海涛道:“奴婢定把娘年的话带到,谭指挥使敢不敢干,可不好说……”
张氏稍微冷静了一点,说道:“只让谭将军对付柳升的家眷。”
海涛拜道:“奴婢遵旨。”
海涛又轻声道:“皇爷下旨,叫大理寺卿薛岩、锦衣卫指挥使谭清、奴婢三人,一起暗查先帝驾崩之事。”
“哦?”张氏点了点头,很快出神了,她沉思着甚么,许久都没有说话。
等到张氏回过神来,见海涛还在身边,便轻轻挥手道:“圣上叫你办甚么,你便好好去办。”
“她患的是失心疯。”
凤阳的一座院子里,一个送饭的小宦官瞧着马恩慧,小声嘀咕了一声。
马恩慧一脸呆滞,像傻子一样坐在桌案前。她的身上很脏,似乎好多天没有沐浴梳洗了,头发也乱糟糟的。
更怪异的是,她拿起了一只没削皮的橘子,立刻就放到嘴里啃。她把又苦又难咬的橘子皮吃了下去,那橙黄的汁|水在她的嘴角和下巴流淌,留得一脖子都是。
这副模样,看上去与那些生来就是痴呆的人,有何区别?
小宦官旁边还有个头发苍白的老宦官、以及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宫女。老宦官也仔细打量了一番马恩慧,回头道:“这事儿报上去了吗?”
“小的与上头的人说了。可没人理,也没人说要找郎中瞧。”小宦官道。他接着小声说,“她没有亲人了,听说娘家人被流放辽东之后、也死了。眼下世上没人在意她死活,小的估摸着、她自个也觉得这么活着没啥意思。”
“就你知道得多!”老宦官白了一眼道。
小宦官似乎没听出是责备,他又小声道:“这世道呐!她以前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啊,唉……”
凤阳留守的官员下令,不准人们与马恩慧等身份特殊的人说话。平素宦官宫女来这座院子里,都跟哑巴一样,是不会说一句话的;但眼看马恩慧都疯了,大伙儿便自在了许多。
老宦官想了想,问道:“她啥时候变成这样的?”
小宦官想了一会儿,说道:“对了,在之前吴忠来过。那个吴忠在凤阳有不少熟人,似乎打点了谁,隔一两个月会送点用度过来;上头也是默许的。”
“哦……”老宦官神情复杂地看了马恩慧一眼。他说道,“走罢,你这小东西,少管点闲事,活得长!”
三个人收拾了东西,便退出了堂屋。
马恩慧还是没动弹,不过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流到了她的脸上。
她呆呆地把手里的橘子拿起来,又咬了一口。苦涩的果皮味道再次充斥着在她的口腔里、以及贝齿之间。但是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品尝那苦涩的滋味。
相比她这么多年来过的日子,苦楚真是算好滋味了,至少有滋味罢?
自从建文朝覆灭之后,马恩慧多半的日子都在凤阳“守陵”。正如刚才那个小宦官所言,凤阳的留守官员以及宫中的人,禁止看管马恩慧的宦官宫女、与她交谈。
这里连一本书也没有,也没人说话。数年这样的日子,那种枯燥无味、死寂的气氛,一直笼罩着马恩慧。
她感觉时间是静止的,昨天、今天、明天、后天没有一丁点区别。她常常在回忆与现实之间徘徊,有时候分不清是在回忆里、还是在苏醒的现实中。
刚才那个小宦官,不经意的几句话、却说到了马恩慧的心里……她没有亲人了,没人在意她死活,她自个也觉得这么活着没啥意思……
但是,前天宦官吴忠来过一趟之后,马恩慧竟然发现自己很想活着!
吴忠悄悄告诉她,汉王朱高煦率军二十万、在湖广全|歼官军主力七十万(消息不准确),天下震动。随后,官军“平汉大将军”英国公张辅、水师大将陈瑄、大将柳升等皆认为汉王不可战胜,完全屈服于汉王的威怒之下;那些大将遂率水师主力以及余部,向汉王投降!
至此,从湖广到京师的大江水运通道,完全敞开在汉王的大炮和铁蹄之下。
洪熙朝廷完了。
朱高煦竟然即将率军开进京师,将成为大明王朝新的皇帝?马恩慧想到朱高煦的脸庞,她的脑海里只有那张十几岁的脸,一切太疯狂,让她始料未及、难以想象。
她难以想象那张充满了温柔、怜悯的年轻后生的脸,驰马疆场之时竟是如此神勇。
或许这一切并不奇怪,当年燕王府用暴|力推|翻了建文朝廷,那个高阳郡王就起到了大作用。燕王“伪朝”的最大功臣,发起怒来也会反噬那些乱臣贼子!
在那一刻,马恩慧的心情非常之复杂、纠缠。
她的内心里难掩一种高兴……甚至希望。其实朱高煦同样是仇人!他的手沾满了建文朝官军的血;不过是乱臣贼子之间的内讧,马恩慧有甚么理由为其中一方高兴呢?
她严禁自己高兴。
但是她的求生欲,确实很强烈!她忽然不想死了、非常不想死,她想活下去!
因此吴忠透露洪熙朝要完了、她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很快便察觉到了危险……宫里的帝、后,万一想起来凤阳的她了,会不会处死她?那是很有可能的。
马恩慧嗅到危险是有原因的。其一,那对夫妇(皇帝皇后)害死了马恩慧最后的儿子文圭、无辜的小孩儿,怕马恩慧今后报复。其二,马恩慧有报复的机会,她猜测当初汉王能从皇宫逃跑、与那座密道有关,汉王或许会报恩释放马恩慧。
然而马恩慧即便知道了有危险、也是毫无办法,她只能祈祷皇宫里的人忘记她。
但万一她被人记起来了呢?马恩慧绞尽脑汁想了个办法,便是装失心疯,既然疯了、当然便无法报|复别人!
管不管用,实在不知道。不过这是马恩慧能想到的唯一法子,她现在就像砧板上的鱼肉,根本没有反抗自保的能力……
活着就是为了报仇?
她确实想报仇,想让那些心狠手辣的人、也尝到失去亲人的痛苦!
但有时候马恩慧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心不只有仇恨。那种强烈想活的感受、她细细品味过;隐约之间,她感觉到了舍不得、舍不得生。
可是如此痛苦的生,与死又有甚么区别?生有何乐、死又何苦?
那一定有甚么希望、甚么好的东西,让她留恋,让她感觉到了阳光。
马恩慧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擦了一把眼泪,嚼着嘴里的橘子皮,暗暗地默念道:禁止想到那个人,他是仇人,更是不该想的人。
更加不准有一丝一毫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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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过六十五岁的淇国公邱福,最近长胖了一些。他被看管在国公府上、不准出门一步,家里全是锦衣卫安排的人“保护”他;他每天的活动有限,胃口还很好,脸长得更圆。
他的儿子邱松同样在府上当闲人。只有孙子丘禄还在五军都督府做官,没有甚么实权,而且丘禄的同样侍卫随从、都是朝廷安排的人。不过丘禄能在五军都督府出入,倒让邱福知道了不少事。
丘禄的待遇不错。正是因为洪熙帝登基之初,丘禄怕事、劝过爷爷不要忤逆朝廷。
这天旁晚,孙子丘禄下值回家,照常来到了邱福的房里、问祖父安好。
丘禄的神情十分轻松愉快,上前敬茶时沉声道:“汉王要打进京师了!果然还是祖父看得远,孙儿敬佩之至。”
不料邱福毫无得意与激动的表情,他反而脸色有些疑虑,叮嘱道:“禄儿在官署里,万勿提起汉王。最好别出头,该你干的差事就干,不该干的都当没看见,更别多嘴!”
孙子一副思索的样子。
邱福冷冷道:“当年‘靖难军’都已到京师城外,徐增寿下场如何?俺们家啥也没干,在这节骨眼上,你不要触那个没一点鸟用的霉头。”
孙子恍然抱拳道:“孙儿谨遵祖父教诲。”
“其实俺真没有想到,汉王能干到这个地步……”邱福神情复杂地说了一声,“当初俺就是替他不平罢了,更是不服他大哥!”
邱福一阵出神,回忆起了当年的往事。
靖难刚刚成功之时,邱福曾多次劝汉王争取太子的位置。“靖难之役”中本来高煦就出力最大,讨要皇储的位置没甚么不对!邱福还说过,靖难的老弟兄都想着高煦能做太子!
但是高煦当时的表现畏畏缩缩,还说甚么长兄是嫡长子、太子正该长兄,大家应该和和睦睦,不能让长兄难以自处;那时高煦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邱福非常之不悦。
不料先帝驾崩之后,高煦直接起兵、席卷天下,哪里还想过他大哥怎么自处?他大哥已经称帝了,这时高煦起兵反对,就是一副你死我活的做法;比起当年只争太子,狠心多了……
现如今邱福回过头去一想,渐渐醒悟,似乎高煦在永乐朝一直示弱隐忍的做法、才是对的。
要不是高煦从来一副无心皇位的态度,他能领兵去打安南国吗?又怎能在云南培植党羽势力?说不定会被安排在一个无险可守、能被朝廷监视到的地方就藩;真到了该起兵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想起兵了,没有实力怎么起兵?
邱福琢磨着:如果高煦当初去争太子位,一旦不成功,极可能发生刚才推测的事!因为先帝既然选中了皇储,便不可能给朝廷种下动|乱的隐患!为了大局,只能牺牲高煦了。
当年高煦还不到二十岁啊!
“老夫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高煦算一个。”邱福喃喃说道。
邱福看了一眼躬身在旁的孙子,低声告诫道:“孙儿记住俺的话。将来不管发生甚么事,你一定要站在汉王那边,绝对错不了!将来还有比‘两万人从云南打下大明江山’更不可能的事吗?”
孙子拜道:“孙儿谨记祖父教诲!”
……北镇抚司下设的其中一座诏狱,位于洪武门内。
翰林侍读高贤宁走出他上值衙署、从后门出去;然后绕道洪武门,便能看见诏狱的大门了。
高贤宁手里抱着一叠卷宗,走这儿路过。他正好看见了大理寺卿等一行人,从千步廊那边、正往洪武门方向走来。而此时是上值办公的时间。
这两天高贤宁觉得很奇怪,他发现了几次:薛岩和锦衣卫指挥使谭清在一起,行色匆匆。
但是圣上并未召见别的大臣,只有薛岩等人频繁活动……而且他们每次急匆匆走的方向,不是进皇宫、就是去诏狱!
于是今日一早,高贤宁发现薛岩等人从皇宫出来,他便假装从洪武门内路过、想确定薛岩等究竟要去哪。没一会儿,高贤宁微微转头一看,果然见到大理寺卿薛岩、走进诏狱大门去了!
高贤宁脚下没停,一路继续往北走。他绕到千步廊上,然后走翰林院的正门又回到衙署。
外面还在下雪,高贤宁走进大堂,便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坐在公座上正握笔书写的内阁首辅、左春坊大学士、翰林编修胡广看了高贤宁一眼,说道:“旁边烧着炭,高侍读烤烤。”
“多谢胡编修。”高贤宁作揖道。
他便默默地走到火盆边,伸出手烤火。胡广又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写东西。
大堂上没几个人,最近翰林院的事越来越少了,政务多半只是派人去御门写写圣旨。
洪熙朝以来,朝廷一直在调兵打仗,皇帝没有下旨修史修书;最近这些天、圣上又开始理政,部堂寺卿不再到翰林院来议事。翰林院很快便清闲下来。
高贤宁还在琢磨大理寺卿薛岩、究竟在忙活甚么?
大明朝的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形成律法上的三权制衡;大理寺不负责一般的案件。眼下大理寺卿过问的事,必定是重大案件、极可能是涉及皇室勋贵的钦案!
就在这时,胡广身边的书吏向两个官员先前行礼,拿着案牍出去了。
大堂上片刻之间只剩两个人,高贤宁趁着这个时间,便转头看了一眼大堂外面冷得簌簌发抖的锦衣卫“坐班”;他接着便不动声色地说道:“最近两天,下官总看见薛寺卿进出皇宫和诏狱,不会出甚么事了罢?”
胡广听到这里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还听人说,见到薛寺卿去了郭府哩。”
“武定侯的府邸?”高贤宁道。
胡广点了点头。
高贤宁道:“郭铭不是在诏狱?”
胡广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啊……”
就在这时,先前那个送卷宗出去的书吏,又回来了。高贤宁也不再说那事儿,他站直了身体、走到了屋子中间,作揖道:“下官先回书房了。”
胡广抱拳回礼。
高贤宁埋着头一副出神的样子,沿着衙署里的走廊、慢慢走回他的书房。
他又寻思了很久,回忆以前在朝中听到的各种消息和传言,这时不禁有了一个大胆假设:薛岩是在查先帝驾崩之事?
而且郭铭的长女也极可能牵涉其中!因为郭妃生了皇子、以前在东宫的地位仅次于张氏;然而在今上登基之后,郭妃不仅没能册封皇妃,连人在哪里都很久没听说了,就像消失了一样。如此奇怪的事,当然会引人猜测。
刚才又听内阁首辅胡广透露,薛岩去过几次郭府;更让高贤宁相信自己的想法!
高贤宁想进一步确认自己的猜测,但是眼下他找不到门路、在锦衣卫已经没有可靠的人了。
他的老乡纪纲,人头在去年离开了脖子、曾在承天门上悬挂过几天;汉王安插在锦衣卫的“杨勇”,也因为杀了太监杨庆,被人怀疑、没能脱掉关系,现在还被关在诏狱里吃牢饭。公主的儿子王贞亮与汉王有交情,眼下王家府上全是锦衣卫耳目,老早已被盯死!
高贤宁无计可施,甚至心里藏着惧意。汉王在京师的奸谍,高贤宁所知者、只剩下自己一人。
他想来想去,作出了一系列推测……
先帝驾崩应该与今上党羽无关。这是极有可能的事!毕竟薛岩如果是在查那个案子的话,肯定得皇帝首肯;皇帝不可能自己查自己干过的事。
也必定与纪纲的红丸无关。高贤宁是了解同乡纪纲的,纪纲贪财贪权贪色,过不了贪|欲一关,但是为人处世还算老练;纪纲没那么蠢。
纪纲为甚么死,高贤宁心里也清楚得很,无非是得罪的人太多,被拉出来给满朝文武泄|愤。太宗皇帝如果没驾崩,高贤宁也断定纪纲要走这条路!纪纲不背黑锅,难道坏事是英明神武、仁德无双的太宗皇帝做的?
如果薛岩能查出先帝驾崩的内情、坐实了真凭实据……汉王在大义上便麻烦了!
首先汉王起兵便没有理由。其次汉王若要登基称帝,道义上更说不通。
“伐罪之役”已打成这个样子,最终汉王肯定不会讲甚么大义;不管甚么说法,汉王都会夺取皇位、毫无选择的余地。但是,这些名分上的东西,有时候却能让上位者寝食难安。
汉王也可以否认洪熙朝查出的真相,但是如果洪熙朝提前公之于众,事实到了世人的心里,再狡辩便没那么容易。官府无非只能管住世人的嘴、不在明处谈论而已。
高贤宁越往下琢磨,越觉得这件事的隐患非常大!
等到酉时的鼓声敲响之后,翰林院的官员立刻就离开了衙署。高贤宁回到先帝赏赐的府邸,他心里权衡着:是再等一阵、进一步确定猜测;还是尽快悄悄离开京师,向汉王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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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日,湖广省衡州府下完一阵小雨之后,又是几天阴云。风大。
张辅等投降之后,短短几日,朱高煦率众文武、已迅速对水师武将大致进行了整编;并派出了一部战船,北上大江迫降、驱逐剩下的官军战船。
六万余众前锋将士,亦已挑选出来,全是汉王军中的百战精锐!前锋军的大营,此时便部署在城外的湘江西畔。
火器、弹药、箭矢、粮秣等辎重也正在运送上船。朱高煦与诸文武骑马巡视,眺望着一处码头上忙碌的人群。
就在这时,一骑从江边跑了过来。
骑士与远处的人说了两句话,便拍马靠近这边。他翻身下马禀报道:“王爷,弟兄们在东岸逮住了一个细作,他自称是都督府‘李先生’的门生,拿了一张帖子。”
朱高煦转头看旁边的李先生。李先生拍马上前,接过帖子一看,脸上顿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朱高煦见状,马上想起了“李先生”齐泰的得意门生高贤宁;若是高贤宁忽然从京师跑出来了,果然是叫人意外的事。
李先生道:“把人带过来。”
骑士转身指着远处的江面道:“正在船上哩。”
李先生道:“王爷,咱们可否换个地方会客?”
李先生是朱高煦麾下的得力亲信文臣,朱高煦没多问,立刻点头道:“回行辕!”
前锋营的各部军营、驻扎在湘江岸边的两个村子之间。行辕便设在其中一个村庄里,一众人返回村子,来到一座土墙院落。
没等多久,李先生的门生就走进了堂屋。果然不出所料,来人正是高贤宁!
高贤宁风尘仆仆的样子、一脸的疲惫,看起来似乎因为日夜兼行,才没有睡好。不过他依旧举止从容,神色淡然,他先作礼道:“下官拜见汉王殿下,恩师。诸位幸会。”
朱高煦立刻请高贤宁在一根条凳上入座。
李先生道:“我看到了贤宁的字,想到你在山东尚有家眷,方请王爷到此说话。这里都是王爷的人,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高贤宁听罢,淡然说道:“恩师周全考虑,学生谢过。”
师生二人的关系,很是淡泊的样子。但朱高煦想起了、高贤宁当年为了保住齐泰的性命,不惜违背己愿入朝为官,不得不为朱高煦效力……再瞧眼下的气氛,顿时显得有点怪异。
或许这些文人,比较讲究君子之交淡如水罢。
高贤宁眼睛看着桌面,一副沉思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下官从诸多迹象中猜测,大理寺卿薛岩与锦衣卫指挥使谭清,正在查先帝驾崩之事。”
盛庸平安等听罢都面有困惑,平安开口道:“伪帝不是下了诏书,说先帝因红丸而崩?现在查这事儿,管甚么用……”
平安说着便笑了起来,“我看高先生急匆匆的过来,敢情咱们数十万大军,还能因此休战不成?”
高贤宁看了平安一眼,完全不理会平安。他继续对朱高煦说道:“下官找不到参与此事的人,故完全无法确定内情。
但下官再三思虑之下,觉得这事是个隐患。只因无法预料薛岩能查出甚么;查出的事,究竟对谁有利!”
李先生点头附和道:“王爷,下官以为贤宁言之有理。先帝暴疾崩于宫中,太子及东宫党羽解释前因后果,当时除了皇后的懿旨之外,没有一样东西能叫人信服。
现在的局面、不管事实如何,只要咱们能进京,便可以很轻易地否认一切。然后抓住当初皇宫内的异状、疑点,重新阐述前因后果。
其中如何说法,主动权在我,形势对王爷非常有利!而薛岩到底能查出甚么、能公诸于众的事,便是一个难以预料的变数。对咱们绝不是好事。”
朱高煦沉吟道:“有道理。”
高贤宁拜道:“王爷进京称极,只要两个法理。其一,称颂先帝文治武功,且对大明朝廷及黎民百姓有大恩惠,承认‘靖难之役’合情理、合祖制;其二,尽大地否定当今伪帝、皇位之合法性。
如此一来,汉王殿下作为先帝之次子,起兵有理;继承先帝大位便名正言顺,堪为正统。而薛岩做的事,正在为王爷的第二个情理、增加不确切之隐患。王爷宜尽快进京,制止此事!”
朱高煦听得频频点头。
刚起兵的时候,朱高煦的最大的压力、是被武力消灭,不怎么关注道理;而现在,双方的武力对决几乎已经分出高低,他马上就要得到实际的权力了,于是想在道理上也占住,全都要!
这让他想起了万恶资本主义下的那些富人,积累资本的时候根本不讲甚么道德,一旦有钱了大多是想洗|白、搞点好名声的。
盛庸开口道:“王爷已经决策了‘精兵以水路突进、前锋直逼京师’的方略,这算是最快的法子了。”
李先生拱手道:“如今看来,王爷之决定、甚是英明!”
朱高煦道:“我倒是没想到,我长兄情急之下、还会来这一手。不过兵贵神速,凡事能快则快,不然总可能有节外生枝的事发生。就像眼下这事儿,他们只想给本王找不痛快!”
几个文武纷纷拜道:“王爷英明神武!”
朱高煦笑了笑,摆手道:“好说,好说。”
他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道:“前锋连夜上船,明日开拔!这个年,不过了。”
朱高煦走到门口,忽然站定转头道:“高侍读的身份,最好先别告诉外人,军中多少有两个朝廷奸细。”
众人拜道:“遵命!”
朱高煦看向高贤宁道:“你这在任职上、人便突然不见了,山东的家眷没事罢?”
高贤宁道:“与王爷的天下大事相比,下官岂敢惜小家?”
朱高煦神情复杂地看了高贤宁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他虽然不太认可高贤宁的观念,但不想多说,反而夸赞道:“高侍读有大功。”
高贤宁又淡然说道:“有明主,方有能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