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一大早才清扫过,一到下午砖地上便飘来了落叶。阴云密布的京师,光看天色、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
陆续有大臣向奉天门走去。黄子澄顺手整理了一下桌案,双手正了正乌纱帽,也起身出门,往奉天门而去。
今天下午圣上召集大臣,是为了商议平定燕逆之事,最重要的是决定新的掌兵大帅,以接替阵亡在真定的耿炳文。
究竟会选谁,黄子澄到现在也无法确定。
这几天圣上也在等待众臣的意见,黄子澄一直是想举荐李景隆的,兵部尚书齐泰反对,极力推举郭英;徐辉祖则再次推举盛庸……提出主张的人各执己见,难以说拢。
黄子澄正走到御街上,忽然身后传来喊声:“黄大人,黄大人……”
黄子澄止步,转过身来。来人疾步跑了过来,在黄子澄耳边说了一通话。
“当真?”黄子澄瞪眼道。
来人急忙从怀里拿出一本奏章道:“真定将帅的奏报,刚到通政司。”
“好,本官先去面圣了。”黄子澄点头道。
及至御门,朝中重要的大臣都到了,不一会儿等皇帝坐上宝座,众人便行礼拜见。礼罢,大伙儿便按秩序在地砖上站好。
明显这次御前议事将有很多争执,可是一时间却没人说话,仿佛都在各自准备大干一场!大殿上竟然安静了好一会儿。
黄子澄不慌不忙地回顾左右,终于第一个站出来了,执礼道:“臣有事禀奏。”
“说。”上位传来一个声音。
黄子澄道:“通政司刚接到前方奏报,燕逆派使者王复,正与真定的武定侯郭英议和。郭英当众谢绝后,那王复又私见了郭英!中军内有将士密报,王复与郭英谈起了亲戚关系……”
“啊!”好几个人惊讶地发出声音来。
那郭英与燕王之间沾亲,关系实在太麻烦了,好多朝臣压根不知道!
黄子澄继续道:“武定侯郭英次子郭铭,娶徐氏;徐氏之父,乃中山王(追封徐达)之叔父。燕王之妻徐王妃,乃中山王(徐达)之女。燕王与武定侯同与徐家联姻……”
徐辉祖一脸恼怒道:“燕王本就是太祖之子,与朝中诸勋贵沾亲带故,不是很寻常么?那燕王还是俺妹夫,俺不忠于朝廷吗?这都扯的啥,那使者见了郭英能说啥,光说这亲戚怎么亲起来的,要说明白也要老半天罢!”
黄子澄正面徐辉祖道:“既然亲戚靠不住,那郭英为何要私见燕使王复?长兴侯方殆,真定内外两军便相安无事,还议起和来,又是怎么回事?”
“唉……”忽然传来了齐泰一声叹息。
果然上位开口了,皇帝的声音依旧,不过口气心急火燎,“重新调兵遣将北上,不能再拖延了。”
齐泰举荐的郭英没戏了,徐辉祖举荐的人更不行……
这时黄子澄便马上拜道:“臣举荐曹国公李景隆,曹国公忠心耿耿,力主削藩,绝不会与燕逆媾和。曹国公出身大将勋贵之门,将门虎子兵法传家,声威极高。其治周王不法,善勇善谋,奇兵一举拿下,此乃大将之才!”
皇帝的声音道:“准奏。”
……
真定城外,燕王及其心腹众人正在中军大帐议事。
这时谋士金忠走到了帐门外,通报罢,金忠便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众人纷纷侧目。金忠虽然一身尘土,却面带笑容,从容地抱拳道:“王爷,朝廷要派新帅了,是李景隆。”
“哈哈哈……”燕王突然一掌拍在大腿上,仰头大笑起来。
燕王一向持重,除了装疯那会儿,几乎不会如此失态;起兵以来就算有笑,也笑得勉强,很久没有如此开怀过了。
众将大多不明所以,只得陪笑了一阵。
燕王笑得前俯后仰,捂着肚子道:“好皇侄!派谁不好、派李景隆,哎哎,俺估摸着这是个计!”
众将忙问:“王爷说说,什么计策?”
燕王笑道:“便是想用这个奸计,把俺笑死!那靖难不是就不用靖了?”
“哈哈哈……”大伙儿也跟着大笑起来。朱高煦也忍不住笑了,没想到便宜老爹还有几分幽默气质。
大伙儿哄堂大笑了好一阵,燕王才道:“这李景隆俺知道,京营将士不少也知道他,将士根本不会服,到时候他的身边、肯定全是溜须拍马的奸吝小人。
此人毫无谋略,又无统兵之能,更无率军作战之经验……偏偏又刚愎自用,从来听不进话,对人善妒刻薄。他若不是刚愎自用,毫无自知之明,又怎会欣然受此大任?”
众将听罢,纷纷拜服道,“李景隆哪是王爷的对手?!”
燕王心情大好,又鼓舞众将道,“李景隆半个算是俺们的人,一起对付朝廷奸臣的。诸位且勉力,俺们杀奸臣清君侧,已成了一半!”
就在这时,金忠拜道:“道衍大师还叫下官带了几句话。”
朱高煦听着这口话,顿时觉得金忠是姚广孝的人。
燕王道:“都不是外人,说罢。”
金忠道:“道衍大师言,大明开国方三十余载,风调雨顺子民无饥寒之忧;今奸臣当道兴起兵戈,朝廷只得军户可战,百姓避之也。天下军户有限数,各地须屯田守备、可征调成伍之军户更有限数。燕王先不必计较一城一池之得失,宜抓住南军主帅无能之良机,以剪灭削弱官军实力为要……”
朱高煦一直听着,听到这里顿时觉得姚广孝颇有见识,思想不守旧、还比较超前。虽然姚广孝一向倾向于世子,与朱高煦私下不怎么和睦,但朱高煦听到他的见识、也不得不怀起了欣赏尊重之心。
金忠继续道:“昔日宋太宗北伐幽云之地,被辽军诱敌深入,聚而歼之,宋军至此军力大衰一蹶不振。今李景隆比宋太宗更不如,燕王可循辽军之法,引其至燕地,寻机聚歼!”
“善!”燕王很快便赞同道,“传令全军,明日班师回北平。”
众将拜道:“末将等得令!”
金忠走上前两步,又道:“王爷真乃天助!本来长兴侯死后,也可能轮不到李景隆。朝中兵部尚书齐泰是举荐郭英的,他知道黄子澄要举荐李景隆,十分反对。
又因黄子澄乃帝师、极得宠信,齐泰竟然密奏黄子澄勾结后宫、干涉皇帝私事,欲离间皇帝和黄子澄,借此阻止李景隆为帅。
不料真定又有人密告郭英与燕军议和,还私见使者攀亲。那齐泰本来就是举荐郭英的,这下皇帝震怒,猜忌郭英连同齐泰……于是黄子澄重新胜出,李景隆将挂帅北伐!”
“哈!”燕王听罢顿时转头,看向朱高煦,笑道,“高煦出的那主意,虽未拉拢到郭英,却有意外之功!”
朱高煦也愣了一下,他真的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那南京朝廷十分复杂,就像个大粪|坑,朱高煦怎么知道里面复杂关系的来龙去脉?这事儿完全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他赶紧说道:“真定官军死守不出,儿臣见父王忧心,一心只想为父分忧,可是实在没有好法子,只得出了个歪主意、姑且去试试,不想竟有此功效。恭喜父王,此乃人算不如天算,天也助父王!”
燕王笑道:“高煦乃俺的福儿,为俺带来了好运福气啊。”
众人纷纷恭贺附和。
朱高煦一不小心,看到了旁边的袁珙……前几天袁珙竟然说,出那计策的人还不如三岁小孩!这下袁珙不吭声了,眼神躲躲闪闪的,生怕别人注意到他。
就在这时,袁珙也投来了目光,不慎与朱高煦面面相觑。袁珙的神色顿时尴尬极了,青一阵白一阵,十分难看。若是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他刚吃了一坨什么脏东西,才会那样的表情!
袁珙肯定是很不爽的……朱高煦猛然意识到,老子这算是得罪他了么?
朱高煦顿时在心里大呼冤枉,他就出了一个不算高明的计谋,别的什么都没干,这就得罪人了?那袁珙也是奇葩,自己凑上来评头论足干什么,他若不服自己也出个计策不成了?
袁珙是相士出身,和姚广孝这个和尚一样、都不是科举正路出仕,就是不能确定他和姚广孝啥关系。
朱高煦琢磨着,少得罪点人总归是好事,得先瞧瞧情况、再找个机会与他消除一下误会。
大伙儿在大帐中说完了话,燕王便说散了,众将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告辞!”
朱高煦也走出了大帐,先回去准备传达燕王的军令,明天一早就带着大伙儿闪人。
他回到帐篷里先喝了一盅凉开水,歇口气后,冷静下来一想,忽然又觉得有点蹊跷……李景隆还没出京,消息已经传到了真定,这个并不奇怪,四舅徐增寿就可能是个内鬼!但是,连齐泰和黄子澄私下里的小九九,姚广孝都能知道?
朱高煦猛然意识到,姚广孝这和尚的底细超乎想象,搞奸细情报,也很有一手,简直是无孔不入!
数日之后,朱高煦便随燕军回到北平。
百户王斌的铳伤只是皮肉伤,只要不感染便无大碍。朱高煦叫他脱了衣服观察,见伤口已在愈合,便放心下来,叫王斌先回家养伤。
回到郡王府,府上的宦官奴婢们迎出,一番嘘寒问暖。朱高煦脱了盔甲戎装,便回里厅休息了。
府中差不多还是原来那些人,但不知怎么回事,朱高煦总觉得很冷清。就好像一个常年都在外工作的人,忽然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反而有一种陌生感。
郡王府并不是空荡荡的,有许多人。朱高煦很快明白了:少了杜千蕊。
少了她,就少了可口精致的饭菜,少了见面的期待和有趣的交谈。
朱高煦左右无事,也不想睡觉,心情浮躁、干不了诸如看书下棋等事。他便换了一件褐色的袍服,叫上王贵,带了一些财物骑马出门。
循着强行记住的地方,朱高煦和王贵去了海子北岸的斜街。
那天在真定城下,有个亲兵士卒名叫陈大锤,让战马给朱高煦之时、说了他家的地址。当时情况紧急,朱高煦差不多快忘记那士卒长了什么样,但唯独记住了地址……不能不记住,那是陈大锤用性命换来的!
彼时重重包围、周围全是敌兵,朱高煦所率人马是骑兵,跑得很快;骑兵在那样的战阵中没了马,肯定是凶多吉少。那士卒主动送上自己的战马,又报上家门,意思很明显:他送马之后,性命不保,王爷要照顾他的家眷!
虽然陈大锤是个小兵,但朱高煦并不会因为身份高低、就轻视他的命。
二人来到斜街,问路人找到了火把巷。朱高煦又吩咐王贵在这破旧巷子里,四处打听一番。
“住在附近的军户,叫陈大锤,叔您认识么?”不远处传来王贵的声音。
朱高煦一面慢行、等着王贵打听,一面东张西望。这地方就和前世见过的那种没翻修的老街差不多,到处是低矮的硬山顶房屋,地面就算扫过也看起来脏兮兮的,时不时就有间开着门做小生意的铺子。
整个北平城,除了勋贵富人的府邸,大多宅子都是这样的。此时的普通房屋,门窗开得很小,大多采光极差。
过了一会儿,王贵牵着马过来,道:“洪公子,奴婢打探到了,就在前边。”
朱高煦让王贵带路,往前走了一段路。王贵指着朝向路面开的一间铺子道:“公子,就是这!”
朱高煦看过去,顿时有点纳闷。那铺子看起来像个卖面点小吃的店,一个大汉正在门口洗碗,头上束发拿一块布巾扎着,朱高煦依稀有点印象:这汉子好像就是陈大锤。
“陈大锤?”朱高煦开口道。
那汉子顿时抬起头来,愣了一下,站起来把双手在衣襟上胡乱一揩,忽然“扑通”单膝跪下,抱拳道:“小的拜见王爷,王爷何以……”
“你没死?”朱高煦脱口问了一句,上去双手用力把住陈大锤的小臂,往上一提,标准的“燕王姿势”。
就在这时,门里一个穿着脏围裙的年轻女子也走了出来,她牵着一个男孩儿,瞪着眼睛看过来,愣在那里动也不动。
朱高煦虽然穿的平常衣服,但因为在家里被一群人当大爷侍候着,衣裳料子考究又平整干净,褐色长袍里面是白绸亵衣,走到这种地方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人,并不多见。
陈大锤回头拉了女子一把,说道:“王爷,这是俺的媳妇、大小子。快来给高阳郡王磕头!”
“免了免了。”朱高煦一面摆手,一面看向陈大锤。
陈大锤居然递了个眼神,微微摇头示意。朱高煦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是不愿意让媳妇知道、在战阵上豁出性命的事,以免让家眷担心?
朱高煦顿时感到一股浓浓的情意。
陈大锤急忙把朱高煦迎到里面,请到上座,又吩咐媳妇把最好的茶杯和茶叶拿出来泡茶。屋子里黑乎乎的,主要是没有窗户,靠门的地方还好,这里面简直昏暗。
陈大锤不敢坐,站在旁边说道:“那天死了很多人,好些马在空跑,俺就抓了一匹,瞅王爷的红旗人马,跟着冲杀出来了哩!”
“哈哈,如此甚好。”朱高煦笑道,“我刚才过来时,硬着头皮,正琢磨怎么安抚你痛哭的家眷……不过现在好了,我心里也能松口气。”
陈大锤“嘿嘿”地陪着笑一通,似乎不太会说场面话,只顾笑。
朱高煦又随口问道:“家里几口人呀?”
陈大锤道:“俺家是军户,田地在乡下,大姐嫁的也是军户,爹妈和兄弟在家里。俺是正军,在王爷府上当差,带着媳妇和俩孩儿在城里典了房屋。还有个堂弟出去买米面了,他是军馀,跟着俺的。”
朱高煦点点头。大明朝的士兵大多都这样,军户家庭一直都是军户、无法改变,选一个壮丁作为“正军”士兵,还要在家族里选一到两个“军馀”专门为正军服务;作为补偿,正军和军馀都免除徭役。
军中一个普通士卒,训练成军士,兵器甲胄马匹粮秣、要消耗不少,还要许多人为其服务。不过这种小卒在真定那样的战役上、一天就要损失几万,所以战争是一种昂贵残酷的活动。养军队也是朝廷最浩大的支出。
大明制度看起来还可以,但实际上里面问题越来越多,朱高煦也有所耳闻。
寒暄了一阵,朱高煦便转头看了一眼王贵。
王贵走上前来,从怀里陆续摸出一些东西,堆放在黑漆漆的木桌上,有几张大明宝钞、一堆成串的铜钱。
朱高煦道:“我原以为你死了,打算时不时私人掏钱、抚恤你的家眷。现在看来不必了,今天带了一些东西,便当作对你的额外赏赐。”
陈大锤忙道:“叩谢王爷!”
朱高煦双手在大腿上一拍,人便站了起来,又一掌拍在陈大锤的肩膀上:“我看你忠勇兼有,以后跟着我,我不会亏待弟兄们。”
陈大锤不断点头,跟着送出家门,“恭送王爷!”他久久抱拳执军礼站在那里。
朱高煦又绕道去了“斌”字号酒肆,门锁着,几乎算是关门大吉了。他在酒肆呆了半个时辰,便径直回家。
……次日一早,朱高煦收拾一番,前往燕王府。从前线回来,应该去给母妃请安问好,这是寻常的礼数。
进燕王府门楼,朱高煦走了一会儿,便见宦官马和迎面过来了。马和道:“王爷在前殿,正想见高阳王,高阳王先跟奴婢去前殿罢。”
朱高煦点头答应。
他走上台阶、进了大殿,见燕王旁边还有一个人,巾袍打扮的金忠。
“儿臣拜见父王。”朱高煦上前执礼。
“好。”燕王抬头看了一眼,伸手做了个手势,便又埋头看桌面上的图。
在军中表现出来的开怀和喜色,早已从燕王脸上消失不见。那天他十分高兴,也有鼓舞将帅的用心罢?
过了一会儿,燕王呼出一口气,把上身放松靠在了椅背上,说道:“李景隆号称五十万,正向滹沱河附近聚兵。俺们的人马终究是太少了,依然势单力薄……”
朱高煦没吭声,只顾听着。
燕王又道:“李景隆在南面,北面还有辽东军、兀良哈三卫威胁俺腹背。尤其是宁王麾下的朵颜、福余、泰宁三卫精锐藩骑,十分骁勇。
俺与道衍等商议,决定各个击破,先不管李景隆,以争取宁王诸卫人马为要,壮大实力再与李景隆周旋。”
金忠立刻弯腰道:“王爷英明!”
燕王看向朱高煦,道:“俺瞧高煦拉拢张信时,颇有章法。俺想派你去永平卫练兵,一面设法联络宁王,一面在永平卫召集更多兵马,增大燕军军力。高煦可有异议?”
朱高煦稍微想了一下,抱拳道:“儿臣自当遵从父王调遣,不过儿臣与宁王素无来往,恐怕不一定能帮上父王……”
燕王摆摆手:“高煦只要尽力而为,定能建功。”他指了一下金忠,“宁王那边有什么消息,俺会派金忠与你联络。”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朱高煦便道:“儿臣遵命!”
就在这时,燕王用很随意的口气道,“金忠去拾掇一下宁王的消息,一会交给高煦。”
金忠作揖道:“是,下官告退。”
等金忠出门去了,燕王沉吟道:“高煦与俺长得很像,王妃也说过像一个模子……”
朱高煦听罢忍不住看了燕王一眼,燕王身材魁梧,骨骼粗壮,脸宽而端正,眼睛大、鼻梁挺、嘴唇也很厚实。在朱高煦看来,燕王并非后世那种鞋拔子脸的帅哥,但很有大丈夫的大气。果然脸窄、太瘦的男子,古今都很难有这种大丈夫气概。
燕王继续道:“要依俺的意思,一早就选高煦为世子。”
朱高煦忙道:“父王,万万不可。儿臣真不怎么看重权位,这还得让长兄生气,何苦来哉?”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朱高煦能感受得出来燕王的诚意:至少在眼下,燕王对什么都不在乎,巨大的压力让他只想竭尽全力成就大事!朱高煦能帮他,而且是相比之下最能信任的亲儿子,他此时简直是什么都舍得给予!
而这种时候,猜忌与管束不利于发挥部下的积极性,放权和激励才是上算之道,燕王用人还是很有心得的。
所以朱高煦此时觉得燕王很有诚意……只可惜,大丈夫还有一个特点,审时度势、随时可以厚着脸皮不认!
燕王待人的气度,感染力极强。他背着手,魁梧的身体在座位前走动,皱着浓眉大眼,似乎在考虑着还能给予朱高煦什么东西。
加上又是亲生父亲,如此待一个人,谁能不心甘情愿、提着脑袋为他卖命?也难怪历史上的高阳王拼命效力,对自己是继承人的身份深信不疑了……其实燕王一直待高阳王不算太薄,毕竟是亲儿子,只是没有高阳王期待中那么好而已。
就在这时,燕王转过身来:“上回你为部将请功,俺便依了你,升王斌、韦达二人为千户,跟你到永平卫去召集人马。”
朱高煦充分明白一个道理:父王愿意给他东西、真的给,他可以接着;不愿意给,则不能去要,更不能作势去抢。
他想着王斌拿命来替自己挡枪,把王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当下也不推辞,便拜道:“将士随儿臣浴血奋战,提着脑袋卖命,儿臣不敢亏待,儿臣替他们拜谢父王提拔!”
燕王点头道:“你们都在为俺拼杀,俺是知道的。左护卫马队中的千户张武、陈刚,俺有别的安排。左护卫马军剩下一千余骑也调给你去永平卫,将领人选你酌情任用。”
朱高煦抱拳道:“儿臣领命。不过……既然王斌韦达等提拔了,永平卫原来的千户等将怎办?”
燕王瞪眼道:“哪还有甚么指挥使千户,精兵强将早就到俺们大军中来了。”
朱高煦:“……”
好像是这样的,燕王已经动员了北平周围的所有兵员……那永平卫还剩下甚么?
燕王挥了挥手:“去罢。”
朱高煦只得告退:“儿臣这便去内殿问母妃安好。”
他退出大殿,在外面找了个宦官,便叫宦官跟着去王府北面。朱高煦进了另一座门楼,又走到上回的月洞门外,叫住一个丫鬟问母妃何在。丫鬟说在后园里,朱高煦便离开此地,到后面的园子里找徐王妃。
朱高煦今天没有穿团龙服,虽然穿着昨日那件褐色团领,不过本来这件袍服就不脏,绸缎料子的也很有质感。颜色低调,正合他的口味,加上今早新换的白绸里衬,想来这样过去还算得体了。
假山旁的池塘边,徐王妃正被一群人簇拥着。她正在拿吃食喂鱼,这时转过头来,看到了朱高煦。
他上前抱拳见礼,问母妃身体尚好?
徐王妃道:“上次你的小姨娘为我调养后,身体好多了。”
朱高煦又向旁边的徐妙锦拜道:“见过小姨娘。”
那年轻的徐妙锦先是愣了愣,便又点头道:“高阳王在真定阵斩官军主帅长兴侯,早已传遍王府内外。高阳王真是英雄了得。”
朱高煦笑道:“能得小姨娘夸奖,实在难得。”
“呵……”
朱高煦不敢盯着女人看,在这个时代盯着女的看,十分不礼貌的。他便时不时不经意地瞧一眼,徐妙锦今日没有戴帷帽,穿得也很普通,马上就完全不像个道士了。
她那双眼角上翘的杏眼、当真美妙,光是眼睛也比百花中任何一朵还漂亮,朱高煦说不出来为什么,反正只消被看一眼,无论是赞赏还是嗔怪,心里都能像旁边的湖面一样、会荡起一阵不同的涟漪。
这时王妃道:“你父王昨日一回来,就对你赞不绝口,还说你是福将。我便说,高煦先是你儿子,才是部将,以后像真定前锋那种危险的差事,别总让自己儿子上!”
朱高煦道:“儿臣能帮上父王,也是为咱们全家使力。不过……还是母妃更疼爱儿子。”
王妃顿时露出慈爱的笑容,毕竟是她生的,总是要心软一些。
朱高煦不愿在母妃面前多提公事,便岔开话题道:“儿臣过来,是不是把母妃的鱼儿惊跑了?”
王妃道:“那鱼儿只要有吃食,还会过来。”
朱高煦便把上身一转,要旁边的人给鱼食。徐妙锦正要递上去,朱高煦便伸手道,“我来。”徐妙锦只得把鱼食递过来,他接陶瓷盅的时候,一根手指不慎捏在了徐妙锦的手背上。
她的手当真很滑,朱高煦像捏到了绸缎,又像捏住了温玉。她的脸色马上变了,手便径直一松!幸好朱高煦眼快手急,马上稳稳地捏住了瓷盅。
徐妙锦狠狠地瞪了过来,那杏眼中明亮的光就好像有刺一样,朱高煦一瞬间真切地感受到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朱高煦不禁心道:很多鲜花都有刺。只是这姨娘的刺太多,太冷了。
“当心点!别摔了。”徐妙锦马上提醒道。于是她的眼神,在别人看来就如责怪朱高煦拿得不稳一样,不露痕迹就拂平了尴尬。
可是,她瞪来的眼神,究竟是怪朱高煦没拿稳瓷盅,还是怪他捏她的手背?
“小姨娘比我娘还凶。”朱高煦一边嘀咕一声,一边把瓷盅捧给王妃。
徐妙锦的声音道:“我哪敢?高阳王多厉害,多威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燕王手下立功最大的人,我敢凶你?”
“嘿嘿。”朱高煦笑笑了之。
不过他笑了之后,又觉得怪怪的,一时也想不明白哪里怪……对了,徐妙锦就算没有道士的气质,但给朱高煦的印象也是非常之清高、冷清,眼下依然,微妙的口气中的“呵”的冷笑,也是短促而凉意十足;既然如此,为何一说到军国之事,话句就长一点了?
记得那次朱高煦来探病,也是那样,徐妙锦根本不理自己的。后来再次见面,说到张信的事,她便注意朱高煦了……那会儿朱高煦就觉得哪里奇怪,现在倒是想通那感觉了。
杜千蕊就对那些东西、几乎完全没有兴趣;而这小姨娘出身诗书之家,心大,她的兴趣、当真是不能以小娘子来比较啊。
王妃喂了一会儿鱼,把瓷盅拿给别人,又沿着木桥慢慢走动,一边与朱高煦说话。
宗室亲王之家,便是母子之间说话,也是很讲究的,完全不像寻常百姓那么顺便。朱高煦也很注意言词,不过还是要比在燕王跟前轻松得多。
一旁的徐妙锦很少开口,不过朱高煦一直没遗忘她……就算是长辈,却是如此绝美的长辈,没办法。
而今天徐妙锦没穿那又宽又大的道袍,却是一身素色的襦裙,这实在难得,朱高煦忍不住瞅机会多看了几眼。徐妙锦的上衣是立领,包得严严实实,只有挺拔的脖子露出一点肌肤,也是光洁如玉。
她的衣裙上连一朵刺绣的花都没有,连衣边的花纹也只是普通的斜纹,衣裳颜色也是素净单调。然而,她根本不需要装饰来点缀秀美,光是走起路来那腰身和臀|部的自然扭动,就已是妩媚极致了。
她的脸上也不施丝毫粉黛,但光是那对顾盼生辉、目光流转的杏眼,已是任何婉约宋词无法描述的美丽了。
可惜眼神冷清了点,叫人觉得拒之千里、难以靠近。
朱高煦再次趁人不备,假装看风景,瞅了徐妙锦一眼,竟被她发现,她的目光回敬过来。朱高煦微微有点尴尬,便做了几个琐碎的动作掩饰,正当把手伸到鼻子跟前时,便见徐妙锦眼睛里露出嗔怒!
我哪里做错了?
朱高煦苦思之下,才想起刚才伸手的那根手指,恰好是捏到徐妙锦手背的手指……他顿时猜测:难道徐妙锦认为老子在闻味儿?!
朱高煦欲哭无泪,自己啥也没干,这就在徐妙锦面前表现出了一个轻浮的形象?
应该还不至于,陪着王妃走动说话的这段时间,他的言行总体还是持重的。让他诧异的是,自己竟突然那么注意形象了。
不过朱高煦很快端正了自己的态度:在绝色娇|娘面前,有点动心不过人之常情,像前世那些已经几十岁的老头,还有在公车上盯着女人的胸部看的;他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被美女吸引不是很正常么?
但也只能仅此而已!他很明白自己拥有的一切有多么重要,何况现在还不稳当,决不能因为美色就搞些世人不容的幺蛾子出来……这徐妙锦名分上是长辈,而且还住在燕王府!
于是朱高煦便忍住,再也不去偷看徐妙锦了。
这时徐妙锦开口道:“王妃,高阳王陪不了您几天了罢?”
王妃点头道:“王爷昨晚就说,想让他去永平卫。”
朱高煦不和徐妙锦说话,而看向王妃搭腔道:“儿臣估计有一段时日不能问母妃安好了,不过等儿臣一回来,就来看您。”
王妃道:“高煦不必牵挂我,好好做正事,注意自己的安危。”
“儿臣记住了。”朱高煦躬身答道。
不经意间,他发现徐妙锦正在望着池塘那边。朱高煦便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
水面上有一只白色的鸟掠过,它俯冲下去,轻轻触碰水面,刚一沾水,马上又飞到了半空、飞得离水面远远的。只剩下池塘水面上,被激起的一圈圈淡淡的水纹。
中午朱高煦被徐王妃留下来吃饭,燕王也来饭厅了,朱高煦一顿饭吃得非常拘束,完全不像和父母吃饭。
不过亲王府的饭厅当真豪华,墙上挂着值钱的古董字画,屋里摆着上好的红木家具,盛放菜肴的餐具也是精细的景德镇官窑。菜式也很丰富,与朱高煦在郡王府享用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在这里吃饭,再对比燕王府外面的低矮房屋,朱高煦觉得自己再次穿越了,内外是两个文明程度不同的世界。
徐王妃为朱高煦夹了一块炒的羊杂碎,轻轻叹气道:“高煦已到成婚年纪了,为娘心里终究记挂着这件事。”
朱高煦故作轻松道:“母妃勿忧,眼下还不是时候,等父王兵至京师,清理了奸臣,儿臣也就可以成家了。正道是,奸臣未灭,何以家为?”
徐王妃欲言又止,张了张嘴,终于没说出来。
朱高煦猜测,她是担心万一靖难不成功,儿子连婚都没机会结。但在燕王面前说这个不太好,她便没有开口。
再看燕王时,他的神情果然愈发凝重了,口中却淡淡地说道,“大丈夫何患无妻,高煦娶妻有啥难的?王妃别太操心了。”
徐王妃道:“高煦到了永平,要用心帮你父王办事。我抽空给韦百户家的打个招呼,女儿家耽搁不起,以后我再给你瞧一个。”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道:那教授侯海密告的消息,韦达家的女儿本来是有婚约的。如此倒也好,省了些破事麻烦。
他便点头称是,十分孝顺的样子。
再说朱高煦从来没期待过韦达的女儿……他很相信作为母亲的徐王妃,不可能给她自己找个太漂亮的儿媳!
此时的婚姻也奇葩,男女二人相互连面都没见过,就直接结婚。不过朱高煦也无所谓了,他并不想为了这种事,挑战父母在这方面的权力。
毕竟在前世,选择权是有了,可是他得有实力选,最后还不是会选到一个几手的土肥圆最适合他……就像他的前女友稍有姿色,遇到事儿为啥不挑有钱的,非得挑他?
吃完午饭,燕王径直去前殿。朱高煦等徐王妃一番叮嘱,也告辞回家,准备行程了。
……
北军兵员匮乏,燕王说好的、把左护卫剩下的马队都给朱高煦,然而当朱高煦接手的时候还不到八百骑。燕王护卫中诸将,以各种名目抽走了小半将士。
反正一共就没多少人马,朱高煦也不计较了,过了三天就聚集人马前往永平卫。
从北平出发,照方向和路程估计,朱高煦猜测永平府大概在秦皇岛附近。后世的秦皇岛算是一个发达地区,不过现在还不是。
此地原来叫卢龙镇,自古就是兵家要冲,北控长城,东扼辽西走廊,简直是一处四战之地。河北这边一打仗,基本少不了把永平府地面打烂一遍。
朱高煦进城后看着那些低矮破败的房屋、尘土飞扬的烂街,他就知道这地方不搞经济的,只顾着军事了。全城最豪华的建筑就是四座城楼。
永平城既是府城、也是卫城,府衙和卫指挥都建在城内。果然朱高煦一到永平城,府衙诸官员便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朱高煦带着韦达等人赴宴,在酒桌上确定了自己独揽军政的权威。大明初,本来就是武官的地位高于文官,朱高煦又是燕王的儿子,在这里谁是老大几乎没啥悬念。
当晚随行的一千余骑先在卫指挥衙署附近驻扎,包括郡王府仪卫队和燕王给他的八百骑。次日一早,朱高煦起床便召集部将,开始干活了。
朱高煦先整编手里的人马,法子很简单:骑兵武将在真定城下战损多人、又被调走一些,将领空缺;他便叫剩下的百户升作副千户,试百户升作百户,总旗升作试百户,以此类推填补空缺。各小旗、伍长由百户和总旗自己选出来上报。
王斌出任骑兵千户,统领二冲八百骑。陈大锤直接升作仪卫队百户,暂且统领朱高煦的卫队二百余骑,反正亲兵近卫只需要跟着主将,不需要太大的才能,忠心最重要。
朱高煦部署之后,令教授侯海登名造册,检阅诸将。忙活下来,一天又过去了,时辰已到酉时。他便下令散伙,各自休息。
当晚朱高煦便住在卫指挥衙署内。
这衙门简直破得可以,不知道有十几二十年没翻修过了,连木柱子上的红漆也早已没有一点红色,脱落得斑驳不堪。
整座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奇特而复杂的味道,有发酵后的汗味、霉味、烟灰味、马粪味……各种气味夹杂在一起,非常之丰富。
朱高煦住的内宅里,床硬得像石头,昏暗的光线下,房间各处黑乎乎的积垢也不明成分。他愣是没睡着,翻了几次身,便披衣爬起来了。
他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会儿,便想去二堂那边,刚走到门楼时,忽然听得外面有人说话。
一个汉子的声音道:“大锤……哟,而今得叫陈百户,你可升得快,怎地一下变成百户了哩!?”
陈大锤的声音道:“老子不要命挨打的时候,你们没见着,吃肉了就流口水?”
接着传来一阵不明所以的压低声音的笑声。
陈大锤的声音又道:“看在老弟兄的份上,别怪俺没教你们。俺们在郡王手下做亲兵,早就占了先机,这一打仗,立功升官的机会多得是,就怕不打仗!打仗就要死人,死了就啥也没了,怕死也只有干瞪眼,看命哩!”
他停了一会儿,旁边嘀咕什么,他接着说:“等燕王干到京师,上边一大票人要滚蛋,不说封侯拜相,荣华富贵的好位子空出来一大堆,就看大伙儿谁有本事了,嘿嘿……”
朱高煦听到这里,倒觉得陈大锤说的特有道理!当兵的那么多,为啥就他在关键时刻抢先一步送马上来?这不是偶然,正应了那句话: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陈大锤这汉子看起来憨,头脑确实要比其它小卒灵活点,有眼力劲。
朱高煦不打算出去了,又返身回到卧房。他在床边坐了一下,脑海里又想到刚才陈大锤的话,朱高煦想得更多:这干内战,并不是所有人都不愿意,有一种人是很高兴的,就是那些还没得志的人;不打内|战,腾不出来位置,光靠熬资历能熬上去?
燕王只要一得逞,朱高煦自己也是能升亲王的……亲王和郡王都是王,乍看差别只是一个字的王和两个字的王区别,然而实际上天差地别!看看现在燕王府什么规模,有多富贵、多少人;再看看朱高煦自己的郡王府,差别就十分明显了。
前世朱高煦只是个小民,还欠了一屁|股债;可如果作为亲王,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荣华富贵、受人尊敬膜拜,享受着无数人的专职服务,山珍海味美人如玉享用不尽……
如果能当大明朝的亲王,朱高煦已经可以很满足了!
但是,真的可以安安心心享用么?一个连长相都没印象的影子,就像一个梦魇,又像心头的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骨髓。
“几噶几噶……”床板发出牙酸的声音,朱高煦躺下后,又连续翻了几次身。
一缕月光闪在他的脸上,颜色青白青白,就像鬼脸一样。此时的窗户开得特别高,而且小,屋子里幽暗的光线就是从那窗户照进来的。
朱高煦反复掂量:燕王如果在这里也成事了,燕王自己就得国不正,还说什么取代嫡长子、免费让我做继承人,老子根本不信!
只要安安心心做个亲王,究竟行不行?
“几噶……”他又翻了个身,忽然琢磨:历史上那朱高煦跟着燕王造反,如何举兵、套路看也看会了吧?怎么后来造反时,会被一个刚登基的小子轻易按死,一点浪子都没掀起?大明朝藩王有几次造反,只有朱棣掀起的波浪很大,什么燕王次子造反实在没什么阵仗的。
朱高煦不得不想到一个问题:历史上的朱高煦究竟反了没有?
他越想心越冷,他吗的不造反,极可能也要被造反!
朱高煦越想这些,越睡不着了,一整晚几乎都没合眼。到了第二天早上,眼睛就好像进了沙子一样,左右不舒服。
他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到水桶里拿了一根柳枝,放在嘴里嚼,当作刷牙了事。其实这时候已经有牙刷了,蘸青盐刷牙。
部将陆续到了大堂上,朱高煦坐到公座,看着他们,仿佛巡视着自己的实力。
不管要用怎样的套路自保,首先要有实力。朱高煦在心里暗骂,好侄儿,想弄死老子,能让你那么轻松愉快?先脱层皮再说!
永平卫的兵员已被燕王调走,总共只剩下三百余人守备。
朱高煦退至签押房,一面翻阅乱七八糟的卷宗,这些都是临行前金忠给他的东西,一面在叫众将想想法子。
就在这时,雄县俘虏的百户刘瑛道:“末将倒有一些办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百户但说无妨。”朱高煦抬头道。
刘瑛抱拳道:“地方上的卫所军户,通常分作守御和屯田,定期轮守,都有制度;这些年卫所制度呆板,不到轮守期限、绝不会有人去动规矩。燕王起兵不久,诸事仓促,可能只是调走了守备诸部,正在各处屯田的军户应该还在的。”
“哦!”朱高煦恍然,一拍脑门道,“若非刘百户提醒,我还忘了这一茬。”
朱高煦立刻叫侯海去查永平卫的造册卷宗,看屯田的人是不是还在当地。等了许久,侯海进签押房,确认了刘瑛的猜测。
刘瑛便又出主意道:“高阳王便以备边为名,下令屯田将帅聚兵到卫城报备。军户都不富裕,若是王爷能从永平府库弄些财物出来奖赏,此事更稳妥了。等兵马到了卫城,是不是备边、怎么调用,还不是王爷说了算?”
朱高煦听罢不断点头,当下便拍了一下桌案道:“韦千户,你拿着永平卫将领名册,即刻操办此事。”
韦达站过来,抱拳执军礼道:“得令!”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让韦达马上去做那事儿。他仍忙着分辨手里的卷宗,究竟哪些有用,一大早就在干这个。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便把一小叠纸往前一放,转头看向刘瑛,“你留下,别的都散了。”
众将纷纷拜道:“末将等告退。”
只剩刘瑛站在那里等着。朱高煦又看了他一眼,“我给刘百户也安排个事,这里有一些北边的图纸,你拿着。再到各营中挑选老练机灵的士卒,组成一个哨队。想办法找几个当地人,照图上画的路,打探一番大宁城附近的地形。”
刘瑛走上前两步,拿起那叠纸,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想了想,提醒道:“我看了一下这些图,从刘家口可以就近翻过长城。刘百户回来后,先按照实际地形画几张图,再和我谈谈。”
“得令!”
……过了几天,韦达找来卫所武将,陆续聚集了两千多人。朱高煦手里没武将,便直接让韦达以千户的身份,代管两个千人队的兵权;副千户、百户等将领,全部用卫所上的武将,武将不够就依样画瓢逐层提拔。
大明卫所制度都是一样的,但组织成军后编制就大同小异,一般会因为主将用兵的习惯有略微不同。
朱高煦与诸将商量后,大抵照卫所的组织整编军队。十人的小旗、五十六人的总旗、一百多人的百人队、三百多人一冲、一千多人的千总营……无甚新奇之处、也无甚不妥之处。
新征召的军户全是步军,骑兵已经扛着“奉天靖难”的旗帜去北平了。
朱高煦让韦达与诸卫所武将一起,负责新聚拢的人马训练、上报军需;又写信叫人带到府衙去,找知府准备军饷粮秣。
知府很快就来哭穷了,朱高煦只好又与他讨价还价一番,然后用永平卫和高阳王的印信,写信到附近州县去要钱要粮。
……从永平城楼上眺望,已能大概观察到,这边的地形渐渐不平整。西边的天边隐隐有山脉黑影,城南更是地形起伏,无法一望无际。
百户刘瑛已经回来了,呈上地图,与朱高煦交谈了好一阵。卫士都在数十步之外,只有朱高煦和刘瑛在这边说话。
这时,朱高煦拍着刘瑛的肩膀道:“刘百户,你想不想做千户?”
“末将……”刘瑛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末将还是想的。”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我手下现在缺将帅,永平卫的将领我大多不认识,但刘百户是有才干的。我早就想提拔你了,但你投诚过来不久,一下子就做千户,怕诸将说我不公。”
刘瑛忙点头道:“是的,是的,末将明白王爷之苦衷。”
“不过我还是要提拔你。”朱高煦话锋一转。
“啊?”刘瑛抬起头来。
朱高煦又拍了他的肩膀两下,沉声道:“燕王府得到消息,朝廷召辽王、宁王带兵从海路撤退,辽王已经在准备行程了,但宁王还按兵不动。宁王在想啥?”
刘瑛苦思良久,道,“他想骑墙观望?”
朱高煦不置可否:“不太清楚,应该想了很多罢。”
刘瑛:“……”
朱高煦又道:“宁王手握重兵,现在燕王和朝廷都不敢动他,他才如此有恃无恐,估计早就掂量过了。所以我猜他想了很多。”
朝廷削藩大略进行到现在,宁王知道回去也要被削藩,当然心有不甘;但是直接投奔燕王,风险太大了,估计明眼的没人看好燕王,宁王一不小心王位不保、命也要丢掉。
刘瑛听罢点头称是。
朱高煦望着天边黑蒙蒙的山影,叹息了一口气道:“十七叔心眼真多啊!不过他的做法,确实很有效。现在谁敢动他,谁傻子……”
刘瑛沉吟道:“王爷所言极是,谁先动宁王,就会把他推向另一边。”
朱高煦点头道:“所以现在最好的法子,是等对方先动……不过朝廷那么多人,不能人人都是傻子,朝廷等得起,才不会动宁王!宁王只需按兵不动,就是北平腹背的隐患,连我都能轻易想到,朝廷诸公肯定有很多人想得到。”
他若有所思道:“若是把所有人都当傻子,恐怕到头来会发现自己才是傻子。”
“王爷之言深也。”刘瑛附和道。
俩人沉默了良久,朱高煦忽然转过头来:“不过咱们还是要做点事儿,试试也无妨。此事你和韦达去干,若是做成了,我给你们记一大功!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到燕王面前替你请功,升你做千户。”
“请王爷吩咐,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干!”刘瑛迫不及待地说道。
朱高煦便招手让他附耳过来,说了一通话。
刘瑛抱拳道:“末将遵命,定竭力办成!”
燕山东部的大宁城,依旧宁静。
一身戎甲的李泰站在城墙垛口后面,左手按着刀柄,眯着眼睛望着城墙内外。眼睛看到的一切,都那么平静,唯有内心不平静。
正因为大宁城一点动静都没有,才显得那么不寻常……若是宁王朱权会遵照圣旨,现在应该调集兵马、收拾东西向辽东走才对,哪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李泰可没法当啥事都没有,燕王早就在北平造反了!大宁迟早得出事!
就在这时,一个部将走上城墙来了,抱拳道:“将军,城下有个人自称是将军家里来的人,非得要见将军。”
“什么样的人?”李泰随口问道。
部将歪了一下头,“嘶”地吸了口气,“穿着长袍,有点像个文人,又不太像,操着南方口音……脸长得像个妇人一般。”
李泰正想说带上来,忽然想到什么,又道:“我下去见见。”
李泰走下城头,过甬道走到城门外,果然看到了一个人等在那里。那人果然长了一副女相的面相,但李泰并不认识他。
见来的只有一人,还穿着布衣,李泰便轻轻抬起手,往后一挥。跟过来的部将便后退进去了。
“你是……”李泰开口道。
来人道:“我是谁不重要,只是办差的。阁下是李泰李将军?”那人见李泰毫不犹豫地点头,又问:“可否将印信一观?”
李泰皱起眉头,径直拿出一块圆腰牌伸到那人眼前。那人便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枝竹筒来,双手递了过来。李泰便伸手接了,正想打开竹筒。
那人道:“慢!”
李泰顿时住手,抬头疑惑地望着他。那人又道:“这里不是看东西的地方,更不是说话的地方。将军最好一会儿再看。在下不敢进城,一个时辰后,东边的十里亭,咱们再谈谈何如?”
那人说罢,不容李泰回答,便抱拳道:“告辞。”
这玩意是什么?李泰揣进怀里,走到城内的衙署内,找了间房进去,这才打开来看。
不看则已,一看大惊!李泰观之,里边是绣着祥龙的黄绸,上面御笔写了两列字:卿可判缓急,权宜行事。
他双手发抖,赶紧先藏到怀里,将门窗全部关紧,才又拿出来仔细观摩。没错,李泰是见过当今圣上御批的人,他细看之下,确定就是圣上亲笔!
这是密诏啊,老子还从来没见过密诏!李泰心道。他这种级别的将帅,连皇帝的面都极难见着,别说给密旨了。
他查验之后,马上小心翼翼地藏进亵衣里面,胸口“咚咚咚……”直响。
好不容易熬过了半个时辰,李泰便带着两骑心腹亲兵,骑马出城往东赶去了。
一行三人在路上十分沉默,快马加鞭赶到十里亭。李泰一眼望去,见十里亭没人,他左右回顾,发现不远处的小山丘旁边站着一个人,只有一人一马,正是之前见过的人。
李泰便拍马过去,离数十步时,他便抬手止住亲兵,单骑过去。
李泰翻身下马,腰也弯下了,抱拳道:“先生如何称呼?”
话音刚落,忽然“砰砰……”两声弦响。李泰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亲兵的喉咙处钻出一枝箭簇,血肉都带了出来,两个亲兵一起从马背上歪倒。
“啊!”李泰伸手摸刀,忽然“哐当”一声,他便看见金星满天,人也昏过去了。
……等李泰悠悠醒转时,睁看眼只觉得周围光线黯淡,已经到晚上了,但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稍微挣扎了一下,发现手脚被绑着,嘴里也堵着一团什么臭布。
这是咋回事?
此时不远处传来了挖土的声音,接着一个声音道:“你他娘|的,叫你别用箭,那十里亭人来人往,被发现血迹怎办?”
另一个声音道:“别啰嗦!赶紧挖好坑把尸首和那厮埋了,分钱回去交差睡觉!”
刚才那个声音又道:“兄弟别怕,那李泰很蠢,连伪造的东西都看不出来,太容易相信人。”
老子要被活埋?李泰一肚子疑惑和恐惧,感觉自己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这几个是什么人?李泰琢磨着,白天那箭簇的准头很准,而且是穿甲重箭才能直接射穿脖子……只有军中才用那种重箭簇,恐怕也只有军中神臂手才有那箭法!
李泰假装自己没有醒过来,虚着眼睛观察四下,绞尽脑汁想法子。
他忽然发现火堆旁边的一只小木箱,那是府库装钱的箱子,官府的东西、李泰一个武将哪能不认识?他仔细看了一会儿,借着晃动的火光,那箱子上的封条虽然撕坏了,却隐约能看到是大宁府库的封条!
他娘|的!大宁的人为啥要杀老子?
李泰自忖,他是京师朝廷早就安插到大宁的人,为了监视宁王。不过宁王似乎并不知道……也难说!
虽然身份隐秘,但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估计早已被宁王察觉了。而白天看到的密诏,也只有宁王如此尊贵的人才可能有,皇帝怎么可能随便给人密诏?
再说他一个大宁城的大将,几乎没人知道真实身份,谁会杀他?为何要杀他?
就在这时,李泰发现旁边的树下扔了一把雁翎刀。他便小心翼翼地往那边挪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里忽然一声大叫:“人跑了!”
李泰已经娴熟地翻身上马,猛地一脚踢在马腹上,策马便跑!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了“砰砰砰……”三声弦响。李泰俯下身,趴在马背上只顾疾奔。
……
燕山中稍平的一块土地上,有一个村子,住了百来口人。
一到晚上,村子里便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朵豆粒般微弱的光。这是一个寻常而宁静的夜晚。
但是忽然之间,狗的叫声四处吠叫,马蹄声“哒哒哒”响起。夜色之中火把成群,房屋也被点燃了。村子里马上不再黑暗,到处大火冲天。
“砰砰砰……”弦声在夜空中响起,火箭乱飞。村子很快就喧嚣起来,许多村民跑了出来,茫然地四下乱逃。
骑兵在村子里到处呼啸而过,打着“燕”字旗号的军旗四处可见,不知来了多少人马。
大量村民逃出村子,惊慌失措地往山上跑,小孩儿的啼哭,大人的尖叫嚎哭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一个汉子在人群中喊道:“燕王的人马到大宁城来了!燕军缺粮,到处劫掠,大伙儿别往南边跑,要被戮杀!”
“怎么办啊……”人群中有人哭喊道。
刚才那汉子叫道:“俺是河沟村那边的,旁晚时就被抢了,村子里的人都快被杀光啦!这种时候去不得大宁城,俺们得快往东跑!”
“燕军杀红了眼,连村里的狗都不放过,孩童被挑在枪上烤了吃,不跑就等死……”
众人又惊又惧,不知所措,在那汉子的喊叫带领下,纷纷跟着他逃命。大伙儿什么也顾不得了,先逃跑保住命再说。
……
李泰不知跑了多久,早已不见追来的人。他拿着火把,又回头看了一番,这才放心下来。
刚才那条路东西延伸,李泰是往东边跑的。此时他寻思了一番,再回大宁就是送死!身上又啥都没带,只有一匹马和几样东西。
为今之计,只有继续往东,过义州,到广宁去找辽王。李泰已经得到消息,辽王领旨了,正要从海路回京。
快到天亮时,他看见南边火把通明,似乎有一大群人。李泰赶紧下马,把马拴住后,又灭了火把,自己小心走到路边的枯木中躲起来。
等了一阵,原来是一群拖家带口的百姓。有些只穿了亵衣,十分狼狈。
李泰松了一口气,走到路上,抓住一个人问道:“你们从何处来,干甚么跑?”
那人道:“燕兵来了,杀人哩,烤孩儿吃……”
这时有个汉子喘着气道:“兄弟你不是燕兵罢?”
李泰低头看自己狼藉的戎服,摇头道:“我是大宁的兵。”
那汉子道:“大宁的兵不是降了?燕兵来了哩!”汉子说完就只顾往东跑了。
李泰沉住气,又拦住一个妇人喝道:“大胆,尔等竟敢装模作样,欺蒙本将!再不说实话,休怪本将刀下无情!”
那妇人一软,跪在地上大哭:“军爷饶命!俺们是大宁南边高坝村的人,被燕兵抢了,什么财物都没有……俺们没欺蒙啊!”
李泰便丢下那妇人,又随便逮了几个问话,这些人确实是百姓,老弱妇孺青壮全都有,口音也是大宁那边的。
还有个老头识字的,说到处都是燕军旗帜!
李泰遂丢下这帮逃难的,走回去取了马,继续往东走。
一路上又累又饿,过义州也不敢进城,他弄了一身百姓的衣服只顾东走,幸好马背上有一只水袋,这才能取水坚持下来。
李泰一路东躲西藏,奔到广宁。幸好身上的印信还在,便进了城见辽王。
辽王听说是大宁来的武将,也接见了。李泰见到辽王,便“扑通”跪倒在地,说道:“宁王反了!宁王反了!”
辽王大惊,说道:“本王昨天才收到大宁那边的消息,宁王不是按兵不动?”
“他反了!”李泰情绪激动道,“末将亲眼所见,错不了!宁王已把燕军放入大宁,他蒙蔽了大王!”
辽王立刻又派人往西边去打探情况。
一天之后就有回禀了,打探消息的斥候说,义州那边有很多从大宁逃难来的百姓。辽王大急,心急火燎就赶着去上船了。
建文元年九月,耿炳文之败激怒了大明君臣,朝廷决定对燕王发动空前的大举进攻!
议决南北夹击方略,以曹国公李景隆率中|央军五十万在南面;江阴侯吴高率辽东军出辽西走廊,在北面。两厢夹击,预计建文元年内解决北平叛乱之患!
李景隆告诉将士们,打完北平回家过年!
……河间府,城内外大军云集,李景隆翘首站在城头。他迎着深秋的冷风,胸中却是热血沸腾。看那平原上一队队奔腾的铁骑,成片的帐篷,无数的兵马,他仿佛已站在了云端之上。
大丈夫当如是也!
李景隆外面穿着戎服,领子却是红蓝相间的绸子,上面还有精细的刺绣。他的浑身一尘不染,镶着珠宝的剑鞘闪闪发光,宝剑崭新,从来没用过。如此昂首挺胸站在千军万马之上,李景隆之凤仪,如玉山之将倾。
“李公文武双全,文修《太祖实录》,武平燕逆叛乱,今古名将能臣,旷古绝今,无出其右者。”部下弯着腰道。
李景隆眯着眼睛,不置可否,只是伸出手轻轻捋顺嘴唇上的胡须。
就在这时,走过来一个军士,单膝跪在城墙上,抱拳道:“禀大帅,都督瞿能求见!”
“带他上来。”李景隆轻轻一招手。他贵为国公,又掌官军主帅大印,现在军中不管是谁、都要听他的。
不多时,瞿能上城执军礼。
李景隆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这瞿能就是太严肃了,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就好像别人欠了他米、还了他糠似的。那张脸也挺适合瞿能,平平的额头、一看就是苦命相,加上粗糙的皮肤好像没洗干净,嘴上的小胡子也乱糟糟的,这模样还当都督?
“瞿都督何事啊?”李景隆开口道。
瞿能道:“下官听说李公欲调大军尽数北上?”
李景隆微微有点不悦:“我不是昨天就传令了,你不知道?”
瞿能愕然道:“下官方才知道。下官斗胆,有一言不得不说!此地至北平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今官军数十万人马聚河间,粮秣不足,若贸然全军出动,到达北平城下之后如何久持?那北平自古乃河北大镇,前朝便是元大都,要攻破绝非易事……”
“瞿都督怕了?”李景隆的脸已经拉下来了。
“下官确实怕,数十万将士的身家性命系于吾等,吃喝用度都要谋算,如何不怕?”瞿能正色道。
“哼!”李景隆用力一甩袖子,抬起手指着瞿能,厉声喝道,“你胆子那么小,还打什么仗?!”
部下忙躬身劝道:“李公息怒。”
瞿能却面不改色,根本没被吓住,犹自立在那里抱拳道:“军粮不足,后方民壮要运粮到北平,在原野上不会被骑兵袭扰么?大军聚在敌城之下,一旦缺粮军心动荡如何收拾?”
李景隆脸都气红了,骂道:“本帅手握五十万大军!打不下北平一城?军粮连两个月都支撑不了吗?”
瞿能还想说话,李景隆深吸一口气后,冷冷道:“本帅知道了!”
数日之后,李景隆便亲率大军,向北平进发!几十万人马,沿着平原上的几条大路一齐推进,一时间人马就像巨大的潮流一样,浩浩荡荡往北方蔓延。
……
时官军北路已经迅速南下,兵临永平城!
朱高煦下令永平四城紧闭,全城戒严。
他得到消息,这支辽东来的人马,主帅是江阴侯吴高。这吴高兵临城下两天了,一箭没放,一上来就在外面修壕沟藩篱……
朱高煦登上北城,站在城头四下观望,外面只有人马嘈杂喧闹,并无炮声铳声,敌兵还没开始攻城。极目远眺,还能看见许多人在修建木头云梯。
看这架势,吴高是准备要强攻永平城!
那吴高稳当稳扎,兵力起码十倍于朱高煦,却先修工事防守,并不急着攻城。朱高煦无计可施,兵马太少,若是去强攻优势兵力防守的工事,似乎并不合算。
朱高煦身边站了一群武将、还有永定府的文官,众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防守方略。
“叫百姓们把粪水收集起来,烧沸了就是金汁,那玩意可毒,烫哪就烂哪,啥药都没用,只等化脓生疮溃烂!”
“晚上和一些稀泥,糊到城门上,以防敌兵火攻,用火药烧城门……”
“滚木、石头也要准备,召集百姓上城帮忙……”
……众人吵闹了好一阵,韦达抱拳道:“王爷,末将等该如何防守?”
朱高煦一声不吭很久了,一直在看外面,这时便转过身来,说道:“刚才你们说的法子,都找人去准备罢。不过眼下这光景,最有用的是……”
“是啥?”众人又惧又急,有好几个人脱口问了出来。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援军。”
众人渐渐沉默下来,终于一个文官问道:“听说曹国公李景隆五十万大军攻北平,燕王有兵来援么?”
朱高煦胸有成竹地淡定道:“有的,父王已经派人告诉过我了,叫我守一阵,援军就到。”
刚刚低落的气氛,渐渐又高涨起来,果然大伙儿马上找到了希望,“高阳王是燕王最疼爱的王子,必定来救的。”“幸好有高阳王在,不然燕王哪能顾得上永平一城……”
朱高煦没吭声,心里道:你们真的想多了,如果到了大事所迫之时,燕王肯定会选择牺牲我这个儿子,你们信不信?大丈夫连个儿子都舍不得,还叫大丈夫吗?
但是他不能说出来,作为眼下永平城的守将,朱高煦唯一能做的就是:欺骗城里的所有人。
不然呢,没有希望的城,大伙儿为啥要卖命去守?
他只能做到这一点,别无它法!那吴高摆明了就是要硬干,这种修工事围城、蚁附攻城的笨法子,朱高煦除了和他硬怼,还能有啥战术可言?
若是死守硬怼,朱高煦自忖、自己还比不上在站的诸位,比如刚才他们叽里咕噜说的一堆损招,有的朱高煦都没听说过。
然而那些花招也只能拖延时间,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卵用。硬怼的关键在于实力和人数,守城不能一个人都不死吧?只要在死人,要不了多久三千多人慢慢损耗,再分散到四面城墙,就会出现兵力薄弱的地方了。
所以朱高煦啥法子都没有,只能告诉大家:援军很快要来。
……旁晚时分,朱高煦部署完各城守将,便离开了城头。
及至签押房,韦达入内,他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问道:“王爷,咱们啥时候收到燕王消息的?”
签押房只有两个人,朱高煦看了他一眼,便说道:“没有消息。”
韦达:“……”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朱高煦的用意了,便低头叹了一口气。
刚才在城头上,朱高煦是非常镇定淡然的,但现在他的脸色也很难看了,心情非常之沮丧……我啥也没做,只是听从军令安排,但为啥陷入重围的,总是自己?
俩人各自想着什么,沉默了一阵,朱高煦又开口道:“韦千户也别放弃希望,我父王可能会来的,就看咱们那事儿成不成。”
韦达抬起头,有点困惑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道:“如果咱们那事儿成了,我父王就舍得了北平城,会冒险先收取大宁精兵,扩充实力之后,再与李景隆大军主力决战。父王要去大宁,除了还在大宁军手里的松亭关(喜峰口),翻长城最好的选择就是刘家口,父王一定会顺道来永平救咱们。”
韦达点头道:“王爷言之有理。但愿能成!”
朱高煦不置可否,他的愿望和韦达是一样的……只是心里还悬着,毕竟那种诡计,不可能没有漏洞;会不会被识破其中漏洞之一,就看命了!
韦达抱拳告退:“末将再去各城巡视一番。”朱高煦点头,挥手让他走了。
吃过晚饭,朱高煦也叫人牵马出来,带着一队亲兵去巡视城防。
北方的深秋季节,已经很冷了,过不了一个月,可能水就会结冰。此时此刻,冷风吹在脸上,朱高煦也感觉有点刺痛,脸皮越来越干燥。
幸好朱高煦对燕王只有感恩,感恩有个亲王爹、能得到那么多好处,却无法带入父子感情……否则,他此刻可能就会像世子一样,情感上也要受到伤害罢?
毕竟不管什么样的充分理由,被亲爹抛弃、完全不管死活,滋味并不好受。但因为朱高煦不被亲情困扰,反而能够理解燕王。
“王爷!”“王爷……”墙垛后面的士卒纷纷抱拳。
朱高煦强压住内心的苦闷和担忧,面无表情地点头道:“等敌兵攻城了,你们作战时也要留意保命。咱们还得保存实力,等燕王的援军一到,里应外合击败吴高!”
他向前走了一段路,又对这边的士卒道:“援军要来了,咱们先守十天半个月。”
援军要来了!
援军要来了……
朱高煦像祥林嫂一样啰嗦,不断地给士兵们填鸭着希望。
“援军来了!高阳王果然言而有信!”
朱高煦趴在城头,听到附近有人激动地大喊。他用手掌挡住头顶上刺眼的阳光,瞪圆眼睛观望城外,吴高的辽东军正在撤退!工事后面,铲子、䦆头、帐篷等东西丢得到处都是。
那江阴侯吴高也是逗,千里迢迢跑到河北来,带着成千上万的人、每天“嘿哟嘿哟”地干工地;干了好几天,一炮一箭都没放,接着便丢下辛苦修建的工事,直接带人跑了。
不过,如果燕王的援军没来呢?
幸好燕王真的来了,先是一股骑兵越过城外的工事,向北追击。接着西边旌旗如云,人马如潮,黑压压的一片出现在地平线上。燕王不仅来了,带领的还是燕军主力!
朱高煦手里也有一千骑兵,但他并没有下令追击吴高军。追上去杀几个人头的功劳,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反正杀的终究都算自己人。
没多久,铁骑环绕、旌旗如云之中,身披重甲的燕王骑在马上,大摇大摆地走到永平城下了。
城门早已洞开,朱高煦从城墙上走下来,来到城门口。他在路边抱拳执礼,等燕王过来,便拜道:“儿臣恭迎父王!”
他这时才看到,三弟高燧居然在后边跟着!高燧穿着一身甲胄,但除了看没有什么用,朱高煦是知道这个三弟的,弓马骑射方面非常水,年龄也小一些,恐怕连个小卒都打不过。
朱高煦又招呼了一声:“三弟,你也来了!”高燧道:“二哥别来无恙,我求父王带出来,也想跟哥哥们一样辅佐父王。”
“好,好!”燕王脸上带着微笑,完全不像是正在被五十万大军硬怼老巢的样子。
不过很快他就说出了原因,“高煦干得不错,你十七叔被下诏削兵权了!”
……
京师皇城,洪武门里面有一条霸气的大街,名叫千步廊。兵部衙门就在千步廊东侧。
宏伟壮丽的建筑群,干净平整的地面,这里往来的人都彬彬有礼。能在如此地方办公,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兵部尚书齐泰的办公环境不仅优越,还能享受这里绝大部分人的恭维和尊敬。
透过明净的木窗,秋日的阳光洒满书房,满屋子都是墨香味儿。齐尚书停下手里挥洒的笔毫,提了起来,顿在半空久久没动。他伸手捻了一下胡须,眉头紧皱……有件事总觉得不对劲,这两天偶尔会突然想到,但一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齐尚书吁出一口气,把毛笔径直搁在砚台上,转头唤了一声。
一个束发戴着网巾的文士走了进来,躬身侍立。
齐尚书道:“你去走一趟,把李泰李将军请到我的书房来。”
“小的即刻去办。”
齐尚书说完,继续提起笔,一边忙着公事,一边等待着。
过了许久,刚才那文士走到了门口,说道:“部堂,李将军到。”
“好,请李将军进来,再去沏壶茶。”齐尚书道。
那将军李泰没有穿甲胄了,穿着武官的袍服。二人见面,便先寒暄了一阵,齐尚书很快切入正题道:“李将军追随辽王从大宁回京,有些日子了,你们二人我都是见过的……”
李泰点头哈腰道:“是,是,齐部堂想见谁都可以,便是亲王也得给您几分面子呀。”
“不说这个。我方才正在写东西,忽然想起上次面圣,有几个大臣在场、有辽王在场,但李将军并不在召见之列。”齐尚书正色道。
李泰道:“末将品级太低了……再说北边发生的事,辽王都知道的。”
“嗯……”齐尚书点头道,“今天再次叨扰李将军,还望李将军别嫌麻烦,将大宁和广宁发生的事,再说一遍,可好?”
“不敢不敢,谈不上叨扰。只要齐部堂爱听,末将便是再说十遍也没事的。”李泰道,他仰起头眼珠子转了一圈,一边回忆一边道,“那天末将被宁王的人骗出城……”
于是李泰便将自己的经历和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齐尚书中途没插嘴,时不时点头,或是做一些琐碎的动作,一副倾听的样子。
“末将说完了。”李泰说了一大通话,长吁一口气。
不料齐尚书却道:“喝茶喝茶,润润嗓子,李将军能再说一遍么?”
“啊?好,好的。”李泰忙点头道,“那天末将被宁王的人骗出城……”
“等等!”齐尚书抬起手臂道,“李将军的身份是大宁城武将,宁王的人为何不是‘叫’你出城,而是骗你出城?”
李泰瞪眼道:“宁王不想让末将知道、是他找人干的歹事!”
“有道理,不过我的意思不是这个……”齐尚书顿了顿,换了一种口气,用非常缓慢而清晰的声音道,“我问得不恰当,这么问罢……你是怎么被骗出城的?”
李泰道:“那汉子拿了一份伪造的密旨!”
齐尚书马上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伪造的?当时为什么不知道?”
李泰道:“那份密旨真的非常像!字迹简直就是圣上的御批,末将见过御批,还仔细欣赏过!但是后来那几个杀手在背地里说,‘那是伪造的密旨,轻易就把李泰骗过了’。末将也是后悔莫及,只怪当时没多想……唉!来的人只有一个,又像个文人,末将就轻敌了……”
“若照李将军刚才说的经过,便有点蹊跷。你的两个亲兵被射|死了,血迹已经留下;杀手却偏偏要抓你活的,然后打算再活埋,以至让李将军逃脱。这不是有点说不通么?”齐尚书冷冷道。
李泰一语顿塞,“齐部堂啥意思?”
齐尚书不答,又问道,“那密旨上写的是甚么?”
李泰想了一会儿,道:“上面分两行写着‘卿可判缓急,权宜行事’。”
“好的……今日让李将军专门跑了一趟,多谢了。”齐尚书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扇了扇水面,但并没有喝。
李泰见状,便知趣地起身抱拳道:“末将告辞。”
“来人,送客。”齐尚书唤了一声。
等李泰走了,齐尚书也站了起来,整了整衣冠,径直便走出书房,往衙门外面的千步廊而去。走出衙署时,齐尚书看了一眼西边的日头,估摸着到酉时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便加快了脚步。
兵部尚书齐泰走到奉天门外时,忽然发现后面跟着一个人,他便缓下脚步,转头看时,原来是太常寺少卿。
齐泰脸上有冷意,故作客套地招呼了一句,便到奉天门找当值宦官去了。
……皇帝朱允炆还算勤政,上值的时间,他几乎都在御门呆着,不是听政、就是在批阅奏章。这时一个宦官小心翼翼地走到旁边,站了一会儿没吭声。
等朱允炆停下笔,转头过来,那宦官才小声道:“皇爷,兵部尚书和太常寺少卿想觐见奏事。”
“嗯。”朱允炆发出一个声音。
宦官脚步缓慢地退了几步,琢磨片刻,便转过身,向御门外走去。
不多时,两个大臣便走进御门,先行大礼、谢恩,然后爬了起来。兵部尚书齐泰上前两步,作揖道:“臣启奏圣上,臣今日见了李泰,便是从大宁城回来的那个武将。李泰说,他被一份伪造的密旨骗至大宁城外,密旨的内容是‘卿可判缓急,权宜行事’……”
齐泰微微一顿,继续伸直手臂抱拳道:“臣请奏,圣上可曾授予大臣勋贵、如此内容之密旨?”
大殿上非常安静,朱允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周围的人或许认为他在回想,毕竟皇帝不一定只写过一道密旨。
过了片刻,朱允炆才面无表情地说道:“朕没下过如此密诏。”
齐泰听罢,过了一会儿便拜道:“谢圣上。臣谢恩告退,圣上万寿无疆……”
朱允炆看向太常寺少卿,那太常寺少卿也说了一件小事,接着便退下了。
大殿上重新恢复了安静,刚才似乎只是皇帝日常理政的内容之一而已。几个宦官见大臣走了,皇帝也没吭声,神情都有点放松下来。
不料就在这时,朱允炆忽然将手里的朱笔重重地摔在御案上,“啪”地一声,笔毫上的红墨四溅,弹到了下面的地砖上!
旁边的那个宦官整个身体都是猛地一抖,脸马上就白了。
“哗!”朱允炆忽然挥起袍袖,在御案上一扫,上面摆放的奏章顿时“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地,砚台、茶杯、镇纸等硬物“叮叮哐哐”摔在地砖上,顷刻之间便是一片狼藉。
然而朱允炆并未住手,他的脸上青红颜色相间,一把抓住御案上的黄布一扯,然后双手将御案猛地向前一掀,“砰哐……”
周围所有的宦官宫女,全部跪伏在地上,吓得身上直颤,他们撅起屁|股、脸贴着地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只有朱允炆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铁青着一张脸站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再动弹了,整个人就像僵了一样。他的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眼睛红红的,神情十分之复杂,好像刚吃完一坨甚么污物、并噎在了喉咙上打着臭烘烘的嗝,又好像刚与人打了架,怒气依然没有平息。
……“卿可判缓急,权宜行事”,这份密旨是写给长兴侯耿炳文的,一字不差!但是耿炳文早就在真定城下、被高阳郡王朱高煦阵斩了,据说耿炳文的头盔、佩刀等物已被搜刮一空。
燕王到永平卫衙署,马上就占了朱高煦平时坐的位置,在公座上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见礼罢,燕王很快就转头看向下首的朱高煦,“朝廷不该削宁王的,高煦用了啥计策?”
朱高煦飞快地琢磨了片刻,他本来不想表现太突出,只消默默地帮助父王便是了……帮燕王也是在帮自己。
但是,既然燕王问起了,如果撒谎也是画蛇添足,万一以后露陷了更麻烦。
人活在世上,当然是要撒谎的;但能说实话的时候,最好还是说实话,简单。这是朱高煦前世的处事习惯。
朱高煦便伸手到怀里、开始掏东西,大堂上在站的一帮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他终于从怀里掏出一卷黄绸来,走上前放在燕王跟前的公案上,“父王,这是儿臣从长兴侯耿炳文身上搜出来的东西。那天从真定战阵中下来,儿臣人马疲惫,便把这茬给忘了,当时没交给父王。”
燕王伸手一只手掀开,看了一眼。
朱高煦又道:“皇帝给长兴侯耿炳文的密旨,写得也简单,就用了个‘卿’,换个人也不知道写给谁的。儿臣便叫部下刘瑛去大宁城,用这玩意,轻易就把李泰诱出来了。这可是真东西,李泰不可能看出什么马脚。”
朱高煦说罢,又恍然道:“李泰是个朝廷奸细,老早就派到大宁城做武将了,为的是监视宁王的动静。似乎朝廷在很多藩王那边都派了人的……这得感激金长史,若非金长史给了儿臣许多消息,儿臣初到永平也不知道大宁城的情况。”
朱高煦说罢,转身向金忠一拜,“此事首功,金长史当仁不让!只因李泰是此事中最关键的人物,若非知道他的底细,一切无从办起。”
因为上次请功的事,最后朱高煦和张武是一笑泯恩仇。朱高煦便依葫芦画瓢,也这么替金忠请功,希望能起到点作用。毕竟无缘无故得罪燕王身边的谋士,并不上算……只是无法确定金忠是不是姚广孝、世子那边的人,如果是的话,做什么都没有卵用的!
金忠忙摆手道:“不敢不敢!”他微微侧目、看了一眼燕王,又道,“在下不过是收拾筛选了一番,获取这些消息并非在下之功。”
朱高煦想起金忠送给自己的卷宗乱七八糟,无论记的是什么破事都堆成一团,这还叫“筛选了一番”?他只是不好说出来而已。
不过获取关于李泰的情报的人,确实厉害!非得在朝廷内部有人才行。
朱高煦继续对燕王说道:“那李泰被诱骗出来后,当即便被杀了随从,他也被打晕了。儿臣又叫部下假装是宁王的人要杀他!但如果直接说,李泰可能还不会信……所以儿臣让办事的人弄出一些蛛丝马迹,让李泰自己猜!然后故意给李泰机会逃走。
那李泰应该是相信了,不然他就会回到大宁,而不是往东连夜逃命。”
朱高煦稍微顿了顿,道:“在此之前,儿臣又派斥候队的小股人马,悄悄摸到了大宁城周围的一个山村里,先烧抢了一番,驱赶村民逃跑。
同时安排了一个在口音相近的百户,乔装成村民,在逃难的人群里带节奏……便是散布流|言,忽悠那些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百姓,佯称父王带兵到大宁了,煽|动难民往东跑,带到大路上。
后来那李泰逃走,骑着马又是晚上,他只得沿大路跑,便撞见了那群难民。李泰上前盘问了好几个人,本来那些难民就是大宁周围的山民,这个没什么假,那李泰哪能问出纰漏来?于是李泰又相信了!”
朱高煦接着说:“李泰跑到辽王那边后,辽王还派了斥候来看,路上正好遇到那些难民和乔装的百户。辽王的斥候也省事,问了几句话调头就跑了。”
“哈哈……”燕王听罢大笑了一声,“妙!”
朱高煦陪笑道:“辽王正要从海路回京,这下带着李泰回去,在朝廷里能说什么哩?”
金忠也笑道:“难怪皇帝很快就下旨、削了宁王的兵权。既然宁王都反了,朝廷鞭长莫及,至少要夺了宁王的名分,让他号令大宁诸军没那么容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还能泄|愤!”燕王道,“俺那个皇侄,心气儿高得很,哪能容忍宁王如此?”
众人抱拳道:“王爷英明。”
这时燕王站了起来,从公座上走下来,标准的“燕王姿势”用力握住朱高煦的小臂,目光炯炯有神看着他的眼睛:“高煦,你又为父王立了大功!”
朱高煦忙道:“儿臣不敢居功,这些事都赖父王身边众多良臣、做好了充分准备,儿臣所为不过是雕虫小技,利用这些大好准备,用点诡计欺骗了李泰一回而已。”
燕王放开他的手臂,在地上来回走了两步,将双手放到背后,说道:“皇侄削宁王,简直帮了俺大忙!不然俺还真不知、怎么弄来宁王手里那些精锐藩骑!”
一旁的张玉道:“王爷欲收取兀良哈三卫藩骑久矣,宁王麾下的诸卫兵马与三卫藩骑,并不比俺们全部燕军加起来弱!本来在长城北边,一直威胁俺们腹背;若是王爷收取过来,一来一往,俺们燕军实力必得大振!”
邱福不动声色道:“若非高阳王用计,朝廷文武脑子没坏、怎会去动宁王?不管宁王如何按兵不动,朝廷都该想方设计去讨好稳住宁王和大宁诸将才对,宁王不降,至少还能在背后恐|吓俺们!比起把宁王推到这边来便宜了俺们好得多!”
“对,对!”燕王又迈开腿踱步起来,走得比刚才更急,仿佛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越来越心急火燎,“现在机会极好,赶紧想个方略收取!”
这时朱高煦看燕王心急,便开口道:“儿臣给诸公、诸将军说个山野粗鄙的事儿可好?”
在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情说什么破事?不过大伙儿觉得话里有话,便起哄道:“高阳王说来听听。”“俺们洗耳恭听!”
朱高煦微笑着说道:“说的是有个妇人,她家男人身体不好,待她也不好。可妇人正是虎狼年纪,空闺寂寞……正巧妇人的隔壁,住着一个青壮威猛的汉子。”
“哈哈,有戏,妇人勾搭汉子、那不是一搭一个准儿,真是干柴遇到了烈火!”朱能张开血盆大嘴嚷嚷了一声。
朱高煦见大伙儿有兴趣,便摇头道:“不行的。”
“为何?”连邱福也被吊起了兴致。
朱高煦看了邱福一眼,说道:“照咱们大明朝的规矩,妇人主动通|奸,那可是大罪!有被捉奸当场斩杀的危险不说,万一事发弄到官府去,要脱了裤|子打,便是侥幸没被打死,受了辱回去整天被人唾骂,还不得上吊自尽了?
所以哩,妇人一边瞅机会对那汉子眉来眼去,目送秋波;一边又不愿意投怀送抱,几番都是扭捏回绝。”
“曹!”朱能骂道,“这妇人真他娘|的!若是俺,管她愿不愿意,按翻了再说!”
“对了!”朱高煦指着朱能道,“就是要朱将军这样才行。万一事发了,那妇人可以辩称自己是被强|奸的,或许侥幸能脱罪哩?”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燕王忽然“哈哈”大笑。
燕王又指着朱高煦的鼻子笑骂道:“你这小子没大没小,屁都不知臭,竟敢说你十七叔是通|奸的妇人!”
“哈哈哈……”大堂上的一众人终于明白过来,顿时哄堂大笑。
朱高煦忙红着脸抱拳道:“儿臣知罪,父王饶了儿臣罢。”
这里大多都是武夫,其实也无所谓的。
朱能笑起来当真可怕,那嘴大得太夸张了!他捧腹一阵,说道:“别说高阳王的话俗了点,那宁王还真是……他都惹怒皇帝了、兵权也被削了,若是回朝能有好果子吃?宁王眼下根本没得选,却还不哭哭啼啼来求王爷,加入靖难大军?!”
燕王也道:“哼……俺早就说宁王善谋,这兄弟真是谋得精!他就等着俺去攻打他,假装不情不愿地跟了四哥俺。万一以后四哥情况不妙,他被捉了回京,肯定要哭诉是被逼无奈,想留条后路,侥幸脱罪!”
“对!王爷说得对……”众人纷纷附和,简直是异口同声。
“罢了!俺便依了他。”燕王转过身来,当机立断道,“明日一早拔营,俺们从刘家口出去,直奔大宁城!”
“末将等得令!”众人纷纷抱拳执军礼。
燕王又看向朱高煦道:“大宁那边没啥稀奇的了,高煦不必跟俺去;这永平府啥都没剩,也不必守了。现在李景隆大军压北平城,俺让道衍辅佐世子只守不出,但北平的兵马终究不多。高煦便先回北平,协助北平诸将守城。”
朱高煦抱拳道:“儿臣领命。”
燕王一挥手道:“等俺从大宁回来,兵强马壮,再收拾李景隆!”
过得一会儿,众人便纷纷告退,各自去准备了。
次日一早,燕王便率兵离开了永平城。
大军陆续从刘家口越过长城,沿着山脉间的一条山路,直奔大宁城方向。此时山中的草木都枯黄,风中尽是一片萧杀之气。
走了五六百里路,燕王带兵到达了大宁城城下。
大宁城门紧闭。燕王坐在马上仰头观望,见城墙上刀兵林立,四处都插着旌旗,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上面一个穿着红色袍服的人十分显眼。
燕王制止左右,单骑靠近城楼,细看之下,那个穿着红色团龙袍的年轻人,不是宁王朱权是谁?
朱权也看到单骑前来的燕王了,他的脸正朝着这边,在上面喊道:“四哥率军前来,是要打我么?”
燕王喊道:“十七弟,俺是四哥!俺已被圣上逼得走投无路了,哪是来打你啊?!”燕王说着说着,声音也哽咽了,简直是声泪俱下,“俺没想到竟会落到这般田地,圣上非得说俺造反……”
朱权的声音道:“敢情四哥没反?”
燕王哭道:“俺哪敢啊,那是被逼的!朝中定有奸臣谗言。俺真是没办法……十七弟,四哥求你件事儿,你快给圣上上书,替四哥说说情……”
朱权喊道:“四哥放心回去罢,我一定帮你求求圣上。”
燕王道:“俺回哪去哩?现在藩国都快没了,实在无处可去。十七弟,先收留四哥一阵子何如?等圣上免了俺的罪,俺就回北平。”
他又喊道:“十七弟,你叫人开开门!”
朱权道:“我不能开门,四哥还是回北平罢!”说罢转身离开了城头。
燕王哽咽着大喊:“十七弟留步,十七弟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然而朱权那红色的袍服已经看不见了。燕王纳闷地站在那里,等了许久。
就在这时,忽然城门“嘎……”地一声,缓缓开启了一条门缝。
……
燕王离开的当天,朱高煦也从永平城出发,只留下几百人给府衙,别的步骑都带走去北平了。
朱高煦回到郡王府,先安顿了军队。卸下盔甲,他便直奔燕王府,先去见徐王妃,估摸着世子可能也在燕王府……这会儿李景隆的几十万大军快到北平了!
果不出所料,朱高煦被宦官带到一间厅堂时,徐王妃和世子都在。
徐王妃站起来高兴地说道:“高煦,你回来便最好了!”
朱高煦忙上前见礼:“母妃,大哥。”
世子听到徐王妃刚才的话,似乎有点不高兴……在母妃心里,遇到事儿的时候,三个儿子中可能还是觉得朱高煦最有用。
三人顾不得嘘寒问暖,很快就说起了防守北平的事。燕王临走时,已经严令世子和诸将只可死守、不得出城,安排好了各城守军,又叫姚广孝和世子掌兵权调兵遣将。
朱高煦道:“马上到十月了,天气越来越冷。儿臣从军中有经验的将领那里听说,只要等寒气再冷一些,头晚上泼水到城上、一夜就能结冰,官军攻城会更加艰难。”
徐王妃听罢微微点头,眉毛一挑颇有几分英气:“只要坚守旬月,等你们父王挥军归来,我们便杀出去接应王爷!”
……没两天李景隆的大军已陆续兵临城下。徐王妃带着世子、朱高煦到城楼上,临阵鼓舞士气!
朱高煦刚一爬上城楼,看到城外的光景就愣了一下!
与此时北平城外的人马壮阔景象相比,之前朱高煦在永平城见识的围攻,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正道是刚离狼穴、又进虎窝,看来朱高煦是又被围死了!
在一瞬间,他便有点怀疑:北平真的那么容易守住?
北平是个大城重镇,城墙确实是又高又厚,但是任何城池都不是光靠墙守住的,必须要有充足的兵力,特别是这种大城,兵力更分散,需要的人就更多!
燕军一共才不到十万人,燕王还带走了主力,此时的北平守军,兵力恐怕有点捉襟见肘。
李景隆虽然被燕王看不起,但如果他像江阴侯吴高一样,上来二话不说就修工事围城,然后硬怼,怎么办?
四面围住,用各种重型器械蚁附攻城,加上远程兵器猛揍,办法是笨了点,但几乎不需要任何才能,李景隆大概也是可以的,他有完全足够的兵力!
何况官军中不是所有武将都是李景隆,诸如盛庸、平安者,朱高煦在真定也差点被打得全军覆没……
眼下北平这座城,防守下来确实有可能,但是风险同样不小。
“王妃!”“拜见王妃、世子、高阳王……”众将军的声音在四处传来。
朱高煦看了一眼母妃,她虽然年近四十了,但本来就长得漂亮,今天她穿了一身团领袍服更显得英姿飒爽。
母妃这样的一面,朱高煦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迎风而立,大声道:“燕王平素待将士们不薄,而今大敌当前,望诸位勉力,奋勇杀敌!”
众将纷纷抱拳道:“末将等誓死效力!”“末将等身负重任,定保王妃、世子、高阳王等无虞……”
朱高煦没吭声,只跟着徐王妃,听着她每到一处、就不断鼓舞士气……很多武将都言称要保卫燕王的妻儿。
突然之间,朱高煦感觉身上一冷!
记得在永平迎接燕王时,三弟高燧也在燕王军中。当时朱高煦没多想,现在猛然间有个大胆的猜测:万一北平被攻陷了,燕王总还剩一个儿子,那便是跟着他的高燧!?
燕王也觉得北平有可能被攻破吧?
朱高煦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猜错。不然那三弟高燧在战场上啥都不会,燕王带着他有甚么用?
他又看了一眼前面不远处徐王妃、白胖的世子,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或许自己真的想多了。
“轰!”突如其来地传来一声炮响,把走神的朱高煦吓了一大跳,仿佛醍醐灌顶!
众将纷纷劝道:“王妃当心,诸位快下城去,南军放炮了!”
徐王妃却面无惧色,依旧坚持在城墙上巡视。朱高煦也暗自有点佩服,母妃常年在王府内院,但毕竟是大将徐达的长女,外柔内刚的性子,一般阵仗根本吓不住她!
朱高煦瞧城外的大军营地时,看到人海中有一团白烟未散,刚才那一炮应该就是那边放的。这官军也是奇怪,放了一炮就不放了。
……曹国公李景隆和江阴侯吴高的套路,完全不是一回事。李景隆压根就不修工事,第二天一早就放起炮来,四面都在开火。
北平城墙上的碗口铳、洪武大炮也陆续开火还击。一时间整座城池都在响炮,城墙上下,硝烟弥漫。雾沉沉的地面上,时不时闪起无数的亮光,就好像云层里的闪电一样。
不知从哪里运来的云梯木件,已经组装好一部分了。硝烟吹散,便见城墙下无数的步卒拿着盾牌和各种兵器弥漫过来,如潮水一般推涌着高大的云梯缓缓靠近。
“轰轰轰……”火炮似乎一刻都没停过。
朱高煦又被远处的熊熊大火吸引了目光,有一架靠近城墙的云梯上方着火了,黑烟滚滚,隐约有不少士卒从烟雾中往下跳。那黑烟太浓了,根本不是木料或普通植物油能烧出来的,朱高煦估摸着是存放在城中的“猛火油”……其实就是从地里挖出来的石油。
“咚!”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一坨圆石头砸到了附近的墙垛上,顿时砖石乱飞,一个士卒倒在地上大声惨叫起来。
朱高煦转头看去,见那士卒的半边脸全是血肉,他伸出手在脸庞边颤抖,却不敢按下去,只顾“啊!啊……”地大叫。
硝烟弥漫中,细长的黑影晃动,那是箭矢在空中乱飞。周围的军士们从箭壶抽出箭羽,张弓搭箭,根本不瞄准,大概对着下面就“砰”地一声放箭。
不多时,城墙上也有箭矢飞上来了。一个士卒的胸口中箭,已经丢掉了弓,坐在墙垛后伸手抓着那根箭矢叫唤。
朱高煦按着刀柄,拖着“叮哐”响的重甲,便往城楼里面走。这样的仗,武力几乎没用,死不死全看运气,朱高煦并不想杵在那儿。
不多时,王斌、韦达、刘瑛等人也跟了进来,大伙儿无话可说。
官军第一天的进攻并不猛烈,云梯太少,主要靠火炮弓箭向城上投射火力,步军进攻时断时续,没什么规律。但朱高煦估摸着,等李景隆把更多的重型器械运过来后,战斗会更加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