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军打南边来,聚集在北平正南门丽正门外的人最多。城外炮火轰鸣,硝烟滚滚,世子却依然亲自在丽正门坐镇!
朱高煦、姚广孝等人也站在世子旁边,城楼里的众人时不时就忍不住“咳咳咳……”地咳嗽。那硝烟和猛火油燃烧的浓烟,非常呛人。
猛火油燃烧的气味,仿佛汽油和沥青烧起来的混合臭气,朱高煦仿佛置身于一辆三十年车龄的破烂大车上一般。
城楼上的人虽然居高临下,但视线被浓烟影响了,看不太清楚外面的光景。时不时有将士走进城楼,单膝跪地禀报情况,炮声密集时,连说话的声音也常常听不清,周围的气氛喧嚣而紧张。
朱高煦心道:北平城攻守之势,虽比之前永平城的阵仗更大,但道理是一样的。危险来自于守军的不断消耗,会导致兵力单薄;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是援军!
现在这仗还没打多久,朱高煦暂时不太担心。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满脸血污的武将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丽正门城楼!众人纷纷侧目,世子也被吸引了目光。
那武将不等询问,马上便开口道:“不好了!世子殿下,彰义门被攻破了!”
“甚么?!”世子肥胖的身体忽然变得矫捷异常,一下子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城楼里的众人立刻哗然,脸色皆变,连刚刚走神的朱高煦也是愕然不已。
旁边有人道:“还不到十天,北平坚城怎可能被攻破?”
姚广孝也坐不住了:“情势危也!官军人多势众,一旦涌进了城中,北平必不能守!世子,马上派人去增援,不顾一切、必须夺回彰义门!”
见世子行动不便,朱高煦也坐不住了,他现在和北平所有人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马上抱拳道:“长兄,我带回来的人马正好在西边,没安排上城。请长兄下令,准我立刻率军前去增援!”
“好!二弟快去!”世子一时间也放下了私人恩怨,用极其诚恳的口气道,“二弟一去,尚有转机!”
“我定尽力。”朱高煦抱拳说完,急匆匆就跑着出了城楼。
世子还在后面与众将说话,正在安排彰义门附近的更多人马去增援。
“哐当……哐当……”朱高煦跑步下城,身上沉重的盔甲因为剧烈运动碰撞得直响。城门一破,战斗的节奏会骤然加快,此时每一秒都十分致命!
朱高煦冲下城楼,翻身跃上战马,以最快的速度向城西奔跑。幸好世子在开战之前就已下令全城戒严,城中纵横的几条大街都封锁了,不准任何百姓进入,便是为了在紧急关头保持大道通畅、以便迅速调兵遣将!
骑马奔跑了一阵,朱高煦终于看见在大街一侧列队的步骑。他还没跑到地方,便在马上大喊道:“王斌,带你的骑兵跟我去彰义门!韦达,带步军跑步前进,立刻调动至彰义门!”
“得令!”
虽然朱高煦已经竭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去增援,但调兵毕竟需要时间!一番耽搁,如此一段时间内,不知道有多少官军杀进了城里!城外的官军兵力可是多达五十万之众。
这不科学!不该如此轻易就完蛋了吧?
朱高煦率骑兵先赶到了彰义门,便听见前面杀声震天,稍稍靠近时,见彰义门城门大开,门口兵马汹涌杀作一团。有附近的守军援兵不等中军军令,就已先赶到了。
城门口硝烟弥漫,箭矢乱飞,“砰砰……”的火铳响个不停,城门口人马拥挤,朱高煦的骑兵暂时上不去,他看到一个守军武将正在那里吆喝,便拍马上前。
朱高煦叫住那武将,面有怒色问道:“官军如何能破门?”
那武将认得高阳郡王,立刻抱拳道:“末将也是刚到一会儿,据说因彰义门外官军稀少,彰义门的守军也便安排得不多。守将稍稍掉以轻心,便被官军从云梯爬上来了!
这股官军非常凶悍,趁我军不备,又很快从月城上搭梯子爬上了主墙;城墙上守军不敌,那股官军便顺着那边的斜道冲下来,从城门内砍败守军,打开了城门!”
朱高煦听罢大概过程,其中守军有过几次节节抵抗,竟无一次挡住,这股官军的攻势岂不是一路势如破竹?
就在这时,忽然见城门口乱作一团,大量燕军士卒向两边的街上溃逃,惨叫喊声震天响,简直是丢盔弃甲!后面的燕军步军很快又在武将的吆喝中,向前挺进了。
朱高煦等率骑兵跟着靠上去,便见官军正布阵立在城门口,只是防守、并未往城里面冲。城门附近还有一处宽敞的斜坡通道,通向城墙上的,那里的口子也有官军在守御,估计是主要为了防止守军从城墙上边增援下来。
官军步阵在前,骑兵在后,人马整肃。朱高煦简直不敢相信,以古代军队的组织程度,刚攻进城门的乱军能迅速布阵?
“叫曹国公调兵过来,快!”官军步阵之后,一个骑马的大将大声喊着,声音连朱高煦也能听见了。
朱高煦心道:难怪官军没有趁势涌进城,彰义门的守军单薄,进城的官军人也不多;但这个官军武将很聪明,先守住城门,等援军一到就可以立刻杀进来了!
朱高煦指着那大将问道:“敌军将领何人?”
有人答道:“都督瞿能!”
就在这时,前面的厮杀骤然激烈,大批燕军涌近了城门。“砰砰砰……”官军前面的火铳陆续响起,后面的骑兵纷纷在马上骑射,城门口地方不大,人马拥挤,顿时惨叫四起。
朱高煦留意观察,见瞿能前面的步军排列不同寻常,长枪兵之间又间隔布有火铳和弓弩,大量近战步兵在前方与燕军厮杀,中间有火铳弓|弩就近发射,后面又有弓箭抛射……
此时人马混乱杀声震天,但瞿能的人马却有章法,而且火力远近结合、颇有纵深!在这么一块狭窄的地方,混乱紧张的战斗下,还能保持这种效果,已是相当不易!
朱高煦看明白情况,一时间也不敢亲自带兵猛冲……上次王斌的重甲被火铳抵近射穿,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冲眼前这个瞿能的阵,危险太大。
“快去人,抬炮来!”朱高煦当机立断,喊了一声。
这时瞎冲了几次的武将们才猛然回过神来,都嚷嚷着抬火炮来轰!
或是突然被破城,好些守将都慌了,急着要夺回城门,于是只顾着一股脑儿猛冲,在这儿硬怼瞿能的整肃军阵;但费了很大时间,除了双方的伤亡不断上升,没起到任何决定性的作用。
好在,世上没有完美无瑕的军阵。
瞿能堵在城门口,步骑机动全无,人马又那么密集,炮一轰还不崩?
就在这时,城墙通道上的人马瞅空荡,开始成群向城门口冲杀,城门甬道里的骑兵也率先调头,向城外撤退……正如朱高煦听到了瞿能的喊声,刚才朱高煦的叫喊似乎也被瞿能听到了。
燕军终于占据了上风,不断向城门口推进。
“别追了,先把城门堵死!”朱高煦又喊道,“诸部将士,立刻上城墙!”
瞿能部丢下一片尸体和伤兵,陆续穿过瓮城,向城外奔走。“嘎……”厚重的城门响起了巨大的声音,终于缓缓关上。
外面最后一道阳光从门缝里消失,朱高煦一刻悬着的心也终于暂时落地。
“啊!”“啊……”城门内仍然到处都在惨叫,燕军士卒拿长枪、腰刀,对着还没死的敌兵疯狂刺砍。
朱高煦长呼一口气,从马背上翻下来,迈步向城墙通道上走。他的脚刚一落地,脚下便粘|乎乎的非常难受,他低头一看,砖地上血水横流,走在上面就像踏在稀泥上一般。
他沿着斜道走上城墙,往外看时,一股人马已经退到了护城河对面。前面的一个骑马大将也在抬头看,脸正对着这边,可能就是瞿能。朱高煦也看着那人。
俩人在城墙上下,隔着护城河遥遥相望,相望无言。此时对骂也是无用的,远近的炮声十分巨大,风声、铳声、弦声、喊叫声在耳边“嗡嗡嗡……”乱响,就算喊破喉咙都没用!
朱高煦站在城墙上,只能与瞿能通过猜测进行模糊的交流。
不知道瞿能此时在想什么,难道在表示敬佩朱高煦?很急智地想到用炮……朱高煦心道:自己的急智并不是关键,关键是官军增援不及时,到现在都没来人。
否则,数以万计的人马一旦冲进北平城内,就北平这点守军与之巷战,能拼得过?
朱高煦只有后怕!同时也暗暗吃惊,他没见过瞿能,但与瞿能的儿子瞿良材,在涿州客栈有过一次“散打比赛”,瞿良材是朱高煦的手下败将!没想到良材的爹瞿能却如此厉害,一点人马就能攻破北平的城门,还能组织起防守,霸占城门如此之久!
彰义门外,朱高煦打量着瞿能身边的那一片步骑,可能也就一千多人而已。
瞿能额头平、眉骨高,眼睛便显得更加深邃,他久久望着彰义门城楼,那眼神叫周围的部将看得顿生悲凉。
儿子瞿良材的声音道:“真可惜!白死了那么多弟兄,依旧功败垂成!”
旁边的一个部将干脆破口大骂:“李景隆他娘|的,派点援兵有那么难?!”
瞿良材沉吟道:“父亲在河间府时直言劝诫,似乎得罪了曹国公。儿子听说曹国公为人心胸狭隘,莫不是故意在背后使坏?”
方才那部将愤愤骂道:“他娘|的脑子被驴踢了!咱们攻破了北平,最大的功劳还不是他李景隆的?”
瞿能长叹了一口气,收回久久凝视的目光,一边策马调头,一边抬起手臂制止部将,“曹国公不至于如此,或是军令来回传递之中出了什么纰漏。闲话少说,被人听去了于事无补。”
部将依旧怒不可遏,又道,“都督在四川做都指挥使时,整个四川的兵马不下十万,都督照样能调遣如臂使,他李景隆只给一千多人啥意思?他娘|的若是多多益善地给兵马,咱们现在还在这里发牢骚吗,早他娘|的在北平城里干起来了!”
“轰!”忽然彰义门上一声火炮巨响,接着如雷鸣般的炮声陆续响起。
官军人马中“嘶”地一声鸣叫,一匹马血肉横飞轰然倒地,上面骑士被压在马下惨叫起来。
瞿能拍马远离城墙,众将士也调头跟了过来。众军带上伤兵,追随瞿能离开了彰义门外,这边已经没有攻击的必要了。
一股人马向南面调动,到一栋角楼外面时,又转向东面,往丽正门而去。
儿子瞿良材一边策马赶上来,一边说道:“刚刚站在城上的那汉子,便是高阳郡王,在城门里喊着用炮的也是他。儿子在涿州见过,此人武艺相当了得!”
“当初徐公谈起他之时,我还是有点轻视了,实在失策!”瞿能回应道,“那时就不应派你去追,我该亲自请命!”
瞿能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若非让高阳王逃了,长兴侯何至于殆于阵中?”
如果耿炳文没死,还轮得上李景隆么?
然而,事后没有如果。
一众人接近中军时,便见旌旗如云。前呼后拥之中,李景隆骑着骏马迎过来了。瞿能阴着脸,拍马上前时,却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是抱拳道:“末将拜见曹国公。”
李景隆道:“本帅刚刚下令,让部将带兵去增援瞿都督,却听说瞿都督已退回来了。”
“末将人少,不敢冲进城中,恐陷于重围,让将士白白送命。末将只得列阵守住城门,然敌兵将用炮,时我部阵密而地窄,末将等无法久持,无奈退兵。”瞿能道。
李景隆忙宽慰道:“无妨无妨。明日瞿都督再攻彰义门,本帅调大军殿后!瞿都督今日能破城,以后也定能破城,下次咱们就大军杀进去!”
瞿能无奈道:“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果不出其然,第二天官军再去攻彰义门时,城上早已加派了兵力,并有重武器防备。官军屡次靠云梯攀城猛攻,也不过是葬送更多将士罢了。
接着数日,官军四面围定,从多处攻打,仍难以凑效。战阵之上,战机总是稍纵即逝,往往还只有一次机会;错过之后,要等下次机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此时攻城比之前还要猛烈,官军不断炮击、蚁附,甚至还在地下挖洞穴攻,仍然多日不见成效。
……时间稍一蹉跎,便进入十月中旬了,天气骤寒。一日早上,官军正要攻城时,发现北平城墙上结满了冰!昨夜北平守军连夜在四面的城墙上浇了水……结冰的城墙,蚁附攻城便已无法实现。
就在这时,官军各营缺粮愈发严重!
更糟糕的消息也随后报入中军……燕王竟然在假装离开大宁的路上,绑架了送行的宁王!接着燕王调头攻大宁,破城而入。大宁诸卫军、兀良哈三卫藩骑总兵力近八万之众……全部投降了燕王!
官军中诸将已有退兵的建议,李景隆却有犹豫……此时穴攻的地道好不容易有了点成效,眼看只能前功尽弃;一旦退兵,也可能出现许多问题。
带着大量步军、辎重,此时如果官军突然撤退,乱糟糟地沿着平原南行,会不会被燕王的骑兵追到?北平城里的人马是否杀出来,尾随追杀?官军多达五十万之众、若竟被几万守军追着打,传回去岂不要被人骂得狗血淋头!
李景隆决定先派都督陈晖率军至东北方向阻击,然后再部署撤退大计!
……不两日,李景隆正忧惧之时,忽然有人走进了中军大帐,单膝跪地拜道:“禀大帅,陈都督的人马突然遭到精骑袭击,七座军营尽数被破,陈都督麾下诸部正在往南溃败!”
“为何已然败了,本帅才知道消息!?”李景隆大怒。
那跪在地上武将不知如何回答。
不料李景隆还没来得及发|泄怒火,又有人报:“大帅,城中守军从德胜门出,北面诸将请调援军助战!”
“守军还能出来?”李景隆吼道。
旁边有部将忙道:“大帅息怒,咱们没修工事围城,守军随时可以出城的。此时燕王前锋近前,守军定会出城夹击!”
李景隆一屁|股坐回椅子,冷冷道:“传令诸将,不得后退,全力作战!咱们五十万大军,便是摆开决战,也不怕燕逆!”
“遵命!”
幸好此时天色渐晚,内外燕军的进攻也稍停了。
夜幕降临后,李景隆愈发坐立不安……他心道:军中粮草不济、军心动荡,此时攻城多日、兵马疲惫,又被内外夹击,如何能战?
他忽然想到了耿炳文的惨状,顿时冷汗也冒出来了!
李景隆又想:我先父是太祖的外甥、也是太祖的养子,先祖母是太祖的亲姐姐,荣华富贵还没享够,我为啥要寻死?
此时此刻,李景隆有点后悔,后悔不该为了那点功劳、跑到战场上来冒险……可是谁知道会变成这样?!原以为五十万大军攻打燕王那点人,不是轻而易举如探囊取物吗?
可惜世事总是事与愿违。
沮丧、懊悔、害怕……李景隆的精神几近崩溃。
东方已经泛白,时至凌晨。寒冷的薄雾,笼罩在北平城外。白日的厮杀暂且消退,只剩下黑暗中丝丝入耳的痛苦呻|吟。空气里的硝烟味和血腥气息,一夜之后也残留在雾气之中。
忽然,官军大营中传来一声大喊:“大帅不见了!”
军士们大惊失色,在行辕中到处寻找。不久之后,各营大将也陆续赶到了中军,哪里还能找到主帅李景隆?
诸将面面相觑,都愣在大帐中,一时间竟不知措施。这时有个武将沉声道:“大帅恐怕已经连夜跑了……”
帐中顿时哗然,不一会儿就有几个武将一言不发地急匆匆地掀开油布出去了。一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赶着离开中军……
天还没亮,很快平原上就响起了“隆隆隆……”的马蹄声和人马喧嚣。官军诸部大将带着各自的人马,正慌慌张张地往南撤退。
不到两炷香工夫,浩浩荡荡的官军仿佛商量好了的一样,争先恐后奔走。数以十万计的人在平原上跑,阵仗简直惊天动地!帐篷、军械、盔甲、兵器……无数辎重扔得遍野都是。当此时,各部人马如同是在比赛一样,只顾着要跑前面……
先跑的那些人马十分明智。城内外的燕军骑兵很快就追出来了,首先倒霉的当然是跑得慢、落在后面那些官军人马!
……朱高煦忽然被人吵醒。世子派人过来,下令他立刻带骑兵追出城去。朱高煦大概问了一下状况,赶紧爬起来。幸好昨夜他和将士们睡觉连盔甲也没脱,这时爬起来带上兵器,很快便能牵马聚集。
众军骑马赶到丽正门,见城门已洞开,大量步骑正在往城外涌出,连步兵都出去了!
朱高煦带兵靠近城门,瞅空隙策马冲上去、便吆喝部众出城。此时城外到处都是星星点点涌动的火把,人马嘈杂、情势汹涌,远近的马蹄轰鸣仿佛天边传来的闷雷。
不多时,朱高煦等将士陆续冲过了官军大营。他借着火光看时,见营地上一片狼藉,好像刚刚发生了地震一样。各种东西乱七八糟丢得四处都是,写着“明”字的军旗扔在地上,任由马蹄反复践踏。
朱高煦一时竟没回过神来,过得片刻才确定,官军已经溃逃了……
战争原来可以这样?变幻得也太快了!前段时间双方还打得有声有色,虽有来回、却很艰难……不料朱高煦睡了一觉起来,形势便已发生巨变!号称五十万之众的大军,竟在一夜之间崩溃。
他顾不得多想,率骑兵奉命向南追击,直至天明。
其间,他们没遇到一次像样的战斗,众将士只顾在败军背后劈砍、射箭,然后涌上去拿刀割人头。
“啊!啊……”不远处一个官军军士叫得比杀猪还响。朱高煦回头看时,见一个下马的骑兵,正在拿刀锯那军士的脖子,而那官军军士还没有死……那场面看得朱高煦也是心惊。
“饶命!军爷饶命,我家有老母妻儿……啊!”另一个磕头的军士后颈上中了一刀,人便趴到了地上,手脚并用往前爬。“砰”地一声弦响,那人后脑勺中了一箭,人便趴在地上不动了。
混乱的追杀持续到了上午,朱高煦下令停下休整,回头看时,便见众将士在马背上挂满了人头!个个身上都是血污,简直可怕!
大伙儿啥都没顾得上捡,就顾着割人头了……因为首级可以换奖赏!而且是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不多时,一小队甲兵快马赶上来,其中一个手里挥着令旗,喊道:“燕王令,官军溃兵向沧州去了,诸部人马向沧州方向追击!”
朱高煦回应道:“我知道了,遵父王令!”
就在这时,陈大锤的声音道:“王爷,要不俺们先找个地方、把这些人头藏了,回来再取?”
“也好。”朱高煦点头道,反正奖赏的钱不是他出,得燕王府想法子。他对杀明军败兵毫无兴趣,但也不好挡着将士们挣钱。
众将士选了地方挖坑,先藏好了人头,然后才跟着朱高煦继续南下。
一路上的景象异常恐怖,朱高煦有一种穿越到了丧尸电影里的错觉。路上到处都是无头尸,血肉和内脏四处可见,如同人间地狱。
回想前阵子在北平城的残酷战斗,打了那么久仗,致死的人数、恐怕还不及今天凌晨到现在几个时辰里死人的十分之一!
朱高煦忍不住感叹道:“战阵厮杀不算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溃败被追杀!”
“王爷所言极是。”诸将不无赞同。
第二天,朱高煦率军到达了沧州城下。不料来晚了,沧州城楼上早已插上了燕军的旗帜,城门内外、照样是尸体无数,大多没有脑袋。
这战争的节奏猛然加快,朱高煦一时竟感觉有点不太适应。每到一处,他便发现已经打完,几乎就是跟着跑了一趟而已。
就在这时,又有甲士跑过来,看了一眼朱高煦身后的军旗,说道:“燕王令,诸将相机向德州进发,官军残部往德州方向去了!”
“我知道了,遵父王令!”朱高煦又回应了一声。
众军追了一路,此时已是人马疲惫。朱高煦与几个武将商量了一阵,不管那么多,决定先在沧州找地方驻扎,喂饱马匹、歇一晚再说。
只睡了一晚上,次日上午,朱高煦刚整顿兵马要出发,却又被告知:尚在沧州附近的人马,不用再去德州……
……
十天之后,诸路人马返回了北平城。众将在燕王府庆功,府上热闹非凡。前殿席位上,又增加了房宽等一众朱高煦不认识的大将。
这次大战,确实是空前的胜利!官军号称五十万大军,被打得大败、死伤过半,尸体把北平到德州的路面都布满了。
而燕王的实力并未因大战而削弱,兵力反而猛增到近二十万之众!
前殿宴席上,朱能喝了酒,咧着大嘴正在嚷嚷:“李景隆带兵,真是要笑死俺们!那天俺们在郑村坝刚干了一场恶战,虽击败官军都督陈晖、获了胜,自家却也死伤惨重……那会儿俺们已靠近北平城,原以为第二天的大战更为惨烈,不料哈哈哈……咳咳咳!”
朱能呛了一口酒,眼泪都咳出来了,一边喘气,一边涨|红着脸继续激动道,“不料那李景隆居然连夜逃了!逃了!”
朱高煦听罢瞪眼看着朱能。
顿时前殿里哄堂大笑,武将们简直要把桌子掀翻。张玉捋了一把浓胡须,笑道:“着实闻所未闻,大战当前主帅先溜之大吉,俺打了这么多年仗,也是头回遇见。”
就在这时,披着袈裟的姚广孝入内,站在燕王旁边开口道:“燕王,宴席罢,请诸将到里面说说正事何如?”
燕王微微侧目,便点头道:“稍后俺们换个地方说话。”
不多时,燕王先起身离席,接着世子、朱高煦和一众大将也被叫了过去。一行人从大殿后门出,到了以另一栋房子里。
姚广孝待众人进来,便立刻开口道:“王爷得大宁诸军,可喜可贺。但,此战若非李景隆主兵,王爷不得如此轻易!”
诸将纷纷附和。
姚广孝道:“老衲今日方得到一些京师来的消息,军中轻视李景隆之事,已传到皇帝耳里……”
大伙儿顿时安静下来,唯有朱能不慎“额”地打了个酒嗝,听起来分外刺耳。
姚广孝继续说道:“此战官军丧师数十万,可朝廷实力雄厚,并未被彻底击垮。李景隆若能继续为帅,对王爷更为有利!故今后诸公应少少笑话他,却要多找他的长处,好叫皇帝听了放心。”
一个武将愕然道:“李景隆经此一败,还能为官军之帅?”
“难说。”姚广孝若有所思道。
这时燕王道:“俺们拿李景隆开过几次玩笑,不过在场没有外人,皇帝如何得知?”
姚广孝沉声道:“内有奸谍。”
众人很快嘀咕起来,纷纷左右回顾。但在座者都是燕王起兵之初、就提着脑袋追随的人,谁会是奸谍?
一时间大伙儿都摇头不信,连朱高煦也觉得至少这帮武将不太可能是奸细,连姚广孝等谋士也不太可能。
朱高煦随口道:“会不会是燕王府府里的人?”
众将纷纷附和,“高阳王说得对,咱们这些兄弟,谁会出卖燕王?”
燕王沉着脸,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燕王才舒展开眉头,说道:“罢了,今日庆功,俺们不谈此事。尔等就照道衍说的,以后少提李景隆便是。”
众人纷纷抱拳道:“末将等遵命!”
燕王双手重重地在椅子扶手上一拍,人便站了起来,“散了,要喝酒的,便去前殿继续喝。”
“恭送王爷。”诸将道。
在这胜利的庆功宴上,到处都充满了豪放的笑声。唯有这段插曲,给喜庆的场面添上了一抹阴霾。
……
宴席罢,朱高煦也回了自己的郡王府休息。
此时已近年关,建文元年即将过去。北平非常寒冷,外面已经铺满积雪。这样的天气下,可能最近不会再有战事了。
雪花在空中悠悠飘荡,雪下得不密,却一刻也没停过。
北平城里各处屋顶上,已积满了白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而此时已近年关,还有红灯笼点缀其间,也增添了几分颜色。
一行数人打着伞走进了燕王府门楼,然后沿着已经清扫过积雪的路面,又往西边走了一段路。前面拿着禅杖的老和尚是姚广孝,他带着几个人来到一道门口,便收了伞,又将伞递给了旁边的沙弥。
小沙弥和另外两个人都没进去,只有姚广孝走进那道门。
不一会儿,袁珙和一个文官便迎了过来。袁珙头戴乌纱、穿着团领袍服,他原来是个相士,但现在已是王府长史,封了官职。
袁珙和身边的文官一齐上前作揖。姚广孝也作单手礼以回应他们,他的三角眼从袁珙脸上看过,又看向旁边的文官。
“这是燕王府典簿章炎,道衍大师见过的。”袁珙道。
姚广孝点点头,问道:“那和尚招认了么?”
袁珙道:“没有,怎么用刑他也不承认,只说咱们冤枉他了。”
“看看罢。”姚广孝道。
一行三人遂沿着狭窄的过道往里边走。这是幢砖墙院子,原来并不是牢狱,房间也少;不过燕王起兵后,有一些要紧的犯人不便送到官府大狱,就选中了这处结实的建筑,作为临时看押犯人的地方。
不多时,姚广孝等人就在一道栏栅前停了下来。只见那栏栅用大腿粗的硬木头做成,以粗铁链锁着。再看里面时,一个光头和尚蜷缩在墙角,褴褛的袍服上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那和尚的脚上还锁着铁链,拖着一个圆铁球。
姚广孝观察了一番,见蜷缩在茅草中的和尚动弹了一下,看来还没死。
这时袁珙说道:“以前那个燕王府长史葛诚,被劝降后便背叛了王爷。王爷起兵之时,照道衍大师的意思,咱们没杀他,后来审讯了几次。
葛诚的嘴不牢,知道些什么都说了。可惜他知道得不多,只是替布政使张昺刺探燕王府内情,而张昺在王爷起兵之初已被当场杀死。
咱们本来以为葛诚没什么用了,他却又在话里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之前葛诚与张昺在慧聚寺见过一次面,慧聚寺的一个和尚为他们安排了斋房雅座……那和尚就是眼下这位,法号续空。”
姚广孝听罢道:“此人以出家为幌子,可能是个奸谍。”
就在这时,里面那和尚发出沙哑的声音,“贫僧不是奸谍,那布政使张昺乃一方大员,贫僧不过接待了他两回,如何就变成了奸谍?”
姚广孝完全不与续空和尚说话,很快就离开了栏栅门口。
三人走进旁边的一间屋子,分上下入座。袁珙皱起眉头,犹自喃喃道:“难道咱们真冤枉了续空?就眼下问出来的事儿看,续空和尚与张昺等人的关系确实不大……”
姚广孝抬起手,袁珙便知趣地住嘴了。
“北平城、甚至在燕王府里,定然还有奸谍!”姚广孝用十分肯定的口气道,“燕王这边不少事儿,京师的人很快就知道了,诸位不能掉以轻心。”
袁珙忙点头道:“道衍大师言之有理。只是燕王起兵后,北平乱了许久,一时半会没有头绪。不然也不会抓了续空这个关系不大的人。”
姚广孝道:“续空不就是头绪?这种人在寺庙里,极可能在负责传递消息。若确实如此,他知道的东西就多了,一定得撬开他的嘴!”
袁珙点头道:“在下也是这个主意,加上只有这条线索,便在续空这边很费了些工夫。在下派人去慧聚寺,查过续空的度牒公文;然后从僧录司查了卷宗,确定了续空出家前的姓名籍贯。”
袁珙顿了顿,又道:“于是在下又派人去了其籍贯所在之地,已悄悄把他的家眷接来,正在半道上……”
姚广孝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
袁珙无奈道:“那和尚嘴很严,况且他说得也很有道理,到现在咱们也不能确定他就是奸谍。在下唯有出此下策,用他家眷来胁迫,看又将如何?”
他眉头紧皱,吸了口气沉声道,“就怕真的冤枉了他,那便会赔上几条无辜人命……此事是否先禀报燕王?”
“不必了。”姚广孝看了他一眼,既不叫袁珙继续干、也没有丝毫制止的意思。
这时姚广孝又叫章典簿把口供卷宗拿来,在那里细看了一番。他临走前说道,“在燕王府上找个可靠的郎中,给续空瞧瞧伤。”
袁珙忙道:“在下也吩咐了,叫院子里的人不再用刑,只消等着续空的家眷到来,便由不得他不开口!”
……
快过年了,北平城即便刚经过大战,仍渐渐有了节日的气息,空中时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对联挂灯笼处处可见。
相比各种礼节,朱高煦更愿意感受这明朝市井之间的气氛。
他下令仪卫队的将士都回去过节,便找出一件皮大衣穿上御寒,叫上王贵出门去了。
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烧煤、木炭、硝味儿和各种食物的香味,尽管街巷角落堆满了积雪,仍然有很多人穿着棉袄、嘴里吐着白汽在外面走动。
朱高煦和王贵牵着马走路,俩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边看周围的各种稀奇。
就在这时,朱高煦隐约中听到了“燕王府有人误食君影草”等字眼,连前后的话都没听清楚,他便只注意到了这一句!他马上站在原地:“王贵,你刚才说甚?”
王贵愣了一下,道:“奴婢去燕王府上和同窗走动。”
“不是这句,君影草。”朱高煦道。
王贵忙道:“哦!燕王府上的马和,改名为郑和了,他在郑村坝立了大功,燕王便赐他姓郑……”
朱高煦又是一怔,原来马和就是郑和!郑和他当然知道,姓郑的原因竟然是在郑村坝立了功……但此时朱高煦更想听君影草的事儿,便没吭声。
王贵继续道:“要过年了,奴婢给郑和送了点薄礼,在他家坐了一会。其间郑和提了一件事儿,燕王府曾有人误食君隐草中毒,没治好死了。”
“什么时候中毒的?”朱高煦又问。
王贵恍然道:“六月间,便是燕王起兵靖难之前。”
朱高煦站在那里,忽然之间,便感觉很多事都在脑子里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咵嚓……”朱高煦每踏出一步,便能听到靴子碾压积雪的声音。
积雪中看不见路面,只有小心翼翼地踏上去,感觉到坚实的路面了,心里面才会恍然安心。
他低着头看路,一句话也不再说了。往事陆续涌上心头,很多看见的、没看见的东西都像织毛衣一样,慢慢连成了一片。
君影草就是现代的铃兰,整株有毒。那东西在现代很常见,在古代算稀罕物,朱高煦因为爱好才有所涉猎。
当朱高煦在南京府邸时,第一次看到那小小白花开在墙角,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他当时没想着有什么用。所以才会在杜千蕊面前说它、揶揄那些在角落里说流言的奴仆。
但是,后来朱高煦等人被幽禁,事情的发展比预料的糟糕。朱高煦无计可施之下,才决定铤而走险,使用铃兰、造成世子重病的假象,以创造逃脱的机会。
毕竟铃兰是脱离古人认知之物,当时朱高煦并不认为,这事儿会被人发现!
铃兰也不是生长在南方的植物,南京府上那株铃兰很稀奇,可能是从北平燕王府带过去的。它的特性也只有现代才有研究,连后来的本草纲目也没有记载,此时也无人知晓……古代郎中御医若已弄懂、现在应该早有记录才对!
不过他仍然暗自担心,所以才在半路上使用朱砂,终于为世子解了毒……
后来世子竟然一口说出了君影草、怀疑朱高煦用君隐草毒他,朱高煦便十分困惑了。
当时朱高煦认为是杜千蕊泄密,不然古人不可能突然就弄清楚一种未知的植物、其毒性和症状。
……然而今天王贵的话,推翻了朱高煦的猜测。
世间偶尔就会出现这种不可掌控的小概率事件,因此才有人算不如天算之说……恰好在回北平之后的那段时间,燕王府居然便有人误食君影草!
显然中毒者先是确认食用了君影草,中毒症状也与世子很相似,然后才引起了世子的注意。
整个过程,朱高煦连猜带想,已逐渐弄清楚了。
只是还有一点蹊跷:既然世子发现此事、与杜千蕊关系不大,那她为什么急着要走?
……
不几日便是除夕,这是古今最大的节日。
整个北平城,仿佛极快地忘记了战争的伤痛,沉浸在节日的欢愉之中。朱高煦、世子等人,都去了燕王府,一大家人团聚。
晚饭过后,最让人们期待的景色就是放烟花,燕王府上下,从贵妇到丫鬟,都在晚饭后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兴高采烈地等着那绚烂的时刻。
对于朱高煦来说,烟花并不稀奇。但人们享受的或许不仅仅是稀奇,也是一种短暂的喜悦罢。
除夕的喜庆,便如同世间上无数人的人生,充满了心酸、艰难、痛苦,只有偶然如浪花般的欢乐,点缀其间,让漫长的苦旅,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欣慰。
朱高煦和几个兄弟妹妹陪着徐王妃,来到了燕王府前门的城楼上,众人站在高处,一面感受今夜的繁华,一面等着烟花燃放。
他们的“小姨母”徐妙锦也在,这种时候,王妃肯定会叫上她的。
朱高煦隔着几个人,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毕竟在朱高煦的眼里,徐妙锦的脸,比什么烟花漂亮多了。
她的神色依旧冷清,叫人直觉不可靠近。周围的人或许早就习惯了,因为她从来都是那副模样。但在朱高煦眼里,今晚她与平素的区别很大。
平素徐妙锦虽然冷漠,但眼睛很清亮,仿佛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目光。但今晚朱高煦一直在观察她,她却没发现?
如果说以前徐妙锦浑身长着刺,也是恰当的,随时可能被她打击,但至少还有不那么愉快的互动;那么现在她就是一块屏幕,她在里面,朱高煦在外面……徐妙锦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
这种感觉别人或许体验不到,大部分人不会去碰那个刺,只有朱高煦一见面、便在碰她的刺。
“砰!”忽然夜色中一亮,一枚烟花率先破空而上。城楼下面马上传来一阵妇人的尖叫,接着是人们的欢呼。
那烟花在空中散开,发散出转瞬即逝的颜色和光。朱高煦借着那光,看见徐妙锦那妩媚的杏眼依然平视前方,完全无视了烟花。
有种丧魂落魄的感觉,那眼珠里映出的火光闪烁,又如同泪光点点。
朱高煦心道:今天她怎么了?
“砰砰砰……”几支烟花筒同时点燃,空中如百花之影,在迎接着春的到来。人们的吆喝声更大了,气氛迅速攀升。
燕王拿手指着天空,徐王妃轻轻靠近听他说了一句什么,她顿时伸出手遮住嘴唇,露出了笑容。朱高煦马上觉得自己生了个幸福之家,父母家庭关系融洽……只是他没感觉而已。
就在这时,不远处隐约传来徐妙锦的声音,她正和一个中年妇人说话:“我不喜喧闹,先回去了。”
朱高煦侧目,顺着徐妙锦的眼神一看,便见一个穿着袈裟的和尚正在上来。小姨母是道士,所以不喜欢和尚?
徐妙锦也发现了朱高煦的目光,她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地道:“高阳王,我走了。”
我走了。这三个字似曾相识,朱高煦心头顿时一怔。
朱高煦看徐妙锦的背影、走起路来似乎有种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他心里却想到曾经没有挽留过的另一个人……不知什么原因,或是鬼使神差,朱高煦趁着烟花燃放的热烈场面,过了一会儿也不动声色下楼去了。
徐妙锦踱着步子,沿着路往燕王府北面走,路上遇到两个丫鬟行礼让道,她也视若无睹。
朱高煦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走着,反正在父母家里,他随便走走也无所谓,只要不走进那住着燕王妻妾的内院。
徐妙锦很快离开了中间的大道,往西边的小路上走。朱高煦只能看见她隐约的背影,但她走路的姿势、腰扭的动作,朱高煦只要看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燕王府内各处道路两侧都有灯台,建筑外面还挂着红灯笼,但灯烛的光线不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
空中时不时的烟花闪亮,爆响的声音,在王府里面都感觉渐行渐远,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毫不相干……
朱高煦慢吞吞地跟着走了一阵,忽然之间又自嘲一番,觉得自己快变成了跟踪狂,这么跟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打算等徐妙锦走进燕王府内厅的门楼,便返回回去了。
就在这时,徐妙锦却走进了一扇院门。
朱高煦站了片刻,心下纳闷:她不住在前厅,进这边的一道院门作甚?
他又有点犹豫,转头往周围看了一番。毕竟在燕王府上,若他和徐妙锦都在路上走,并没有什么稀奇;但一前一后进了某个小院,被人看见,就很稀奇了。
朱高煦观察一番,便沉住气踱到木门旁边,找准角度从门缝里看,往里面先瞧了几眼。
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却没起到任何作用!因为朱高煦从亮的地方,往院子里暗的地方看,眼睛反而需要时间适应……还不如没这两盏灯。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突然脸色一变,顿时大吃一惊!
他顾不得许多,马上掀开院门,大步跳将进去。只见徐妙锦竟坐在院子中间的水井旁边,双腿都探到井口里面去了,脸对着下面,正往井里看!
徐妙锦听到动静,转头看了一眼。朱高煦已飞奔到院子里了,很快就冲近了水井。
“啊!”徐妙锦惊诧之下,人忽然往井里一跳。说时迟那时快,朱高煦整个人扑倒过去,伸出铁钳般的手,一把抓住了徐妙锦的左膀,但整个身体无所借力,人也被带着往前一滑!
朱高煦只觉得下巴剧痛,似乎在地上擦伤了,整个上半身也被摔得麻木。但他顾不得多想,吃奶的力气也用在了右手上,左手在地上乱抓、抓住了一块石头,总算勉强提住了徐妙锦的身体。
他的双脚乱蹬,用脚背勾住旁边的一颗小树,左手也伸了过去,从徐妙锦的左腋下托住她的身体重量。手掌要借力,不得不用力按在她的左胸上,顿时仿佛按在了一大团棉花上。
“放手!”徐妙锦从水井中抬起头,冰冷的眼神看着朱高煦,“你作甚?”
朱高煦皱眉道:“你作甚?”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也顾不得她怎么想了,抓住她右膀的手也换了个地方,从她右腋下强行塞进去,双手按在她的前胸、便抱住了她的上身,猛地往上用力,将徐妙锦从水井里拖了出来。
朱高煦怕她继续作死,便抓住她的一只手不放,自己先坐到了地上喘着气,马上觉得浑身到处都在痛。摔的、擦的、硌的,他被伤了不止一处。
“你还不放手?”徐妙锦颤抖的声音道。
朱高煦一头雾水,根本没搞清楚状况,但他亲眼所见,徐妙锦要跳井是真的!他便道:“你都这样了,我绝不会放手。”
“砰!”空中又是一闪,烟花绽放。朱高煦转头看时,却见那喜庆的烟花光彩下,映着的是徐妙锦脸上泪眼婆娑的苍白。
道家能参破尘世之七情六欲,徐妙锦既然号称得了张三丰真传,以真人自称,便是已领悟三界真谛,她为何会寻短?
朱高煦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徐妙锦纵是不做道士了,凭她爹的进士身份、和她国色天香的姿色,锦衣玉食不在话下,过的生活也能远远超过普通百姓。
朱高煦不得不暗自感叹:一无所有的人求生,什么都有的人却轻生?
他瞧着徐妙锦脸色苍白,杏眼里全是泪水,情绪很激动的样子,便顾不得心中的疑惑和感概,忙好言宽慰道:“人生苦短,人迟早都要死,小姨娘又何必那么着急?”
徐妙锦哭道:“你也知道苦?你明白我的苦么?这世上没人在乎我死活,我一出生就欠了债,一辈子也还不清,我只有甘愿被人利用,等着被施舍,不管我要不要……”
在朱高煦眼里清高而聪慧的徐妙锦,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而且哭得像个小女生,他确实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但一说到欠债,朱高煦至今心有余悸,忙点点头,十分真诚地说道:“我能明白那种感受。”
徐妙锦看着他的眼睛,她那泪流满面的脸,充满了落花般的凄美,“你知道被什么人利用最苦?”
“姐妹?信任的好友?”朱高煦随口道。
徐妙锦摇头道:“父母。”
朱高煦愣在那里,顿时感觉北平冬天的雪,好冷。
徐妙锦呆呆地看着那黑漆漆的冰冷的井口,一边不明意义地摇头,一边喃喃道,“你不用管我,反正没人在意我……”
朱高煦道:“我不在意你么?刚才要不是那颗树,我也可能跟着掉到井里去。我若不在意你,又为何冒那个险?”
徐妙锦愣了一愣,脸上随即又露出了冷笑。不过她眼角上挑的眼线天生给人妩媚的感觉,只要一笑就充满了媚色,哪怕是冷笑。她的情绪稍平,但依旧喘着气儿,胸口在不断起伏,让朱高煦想到了刚才的触觉。
“你不过是看上我的姿色罢了。”徐妙锦冷笑道。
朱高煦听罢,脱口道:“照小姨娘这么说,那今后任何爱慕我的女子,我是不是都可以说她图我的荣华富贵?那我该剃发做和尚才对!”
徐妙锦一语顿塞,竟答不上来。
朱高煦道:“小姨娘之风仪自是美妙,任谁眼睛不瞎都看得到,但你既然认了我的母妃做姐姐,姓也改了,便是我的长辈。我从来也不敢有非分之想的,小姨娘见过我几次,该是知道的罢?”
他顿了顿又赶紧解释道:“刚才你背对着我,突然往下跳。情急之下,我要把你弄上来,难免有身体接触,姨娘如此聪慧之人,应知那只是权宜之为,我并没有轻薄你的意思。”
“那你还说甚么?”徐妙锦突然恼道,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但任谁刚不久才被人用力捂住胸口,恐怕情绪也稳定不了。
朱高煦忙又好言道:“我知道你嫌烦,便不问你有啥想不开了,今后你愿说,我便愿听;不愿说,我也不问。但小姨娘千万要打消寻短的念头……”
徐妙锦怒气未消,瞪着杏目嗔道:“我死不死与你无关!把你的脏手拿开!”
朱高煦只得放开她的手,心道:女人就是奇怪,一边说没人在意她,一边又说我多管闲事……哪怕这个从张三丰那里参悟了人间真理的女人,还是那样。
他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道:“人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因为眼睛只盯着面前一小块地方,自然就越想越堵。小姨娘一定不要心急,再等等,多看看,你会发现世界很大、也很美,有很多东西值得留恋。相信我一次,我有经验的。”
徐妙锦低着头,一声不吭了。
沉默片刻,朱高煦便沉声道:“燕王府人来人往,此地不可久留。若是被人看到了,解释起来也麻烦。小姨娘先走,回内厅住处去。”
徐妙锦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了不少,“你呢?”
朱高煦道:“我不走门,趁着光线黯淡,一会儿从里面翻墙出去。”
徐妙锦从地上爬了起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拍了一下衣服便走,片刻后又转过头来,口气也改观了不少:“今夜之事,高阳王能不能保密?”
“好。”朱高煦点头答道。
她走到院门时,趁着关门的时候,又向朱高煦这边看了一眼。
等了一会儿,朱高煦大致整理了一下衣冠,便照刚才的法子,矫健地从一道砖墙翻了出去,不动声色地先摸到一条墙壁之间的砖路。
他往前门楼那边走,不多时,便瞧见了宦官马和等几个人。朱高煦率先开口道:“路太滑了,又看不清楚,娘|的,摔了一跤。”
“哎哟,高阳王可得当心,干嘛不叫两个奴婢提灯笼跟着哩?”马和道。
朱高煦忽然想起,眼前这个其貌不扬、五官有点外凸的宦官,竟然就是郑和!他便道:“郑公公忠勇了得,在郑村坝的事儿,我已听说了。”
郑和笑道:“不足为道,与高阳王比起来,实在不足为道。奴婢也没多想,便想着替王爷分忧罢了。”
“好,好,我父王有郑公公这样的人,幸甚幸甚。”朱高煦抱拳道,“我得回家去了,先换身衣裳。郑公公若见到我母妃,帮我言语一声,我不想这副模样见她老人家了。”
“一定,恭送高阳王。”郑和与身边的其他宦官一起执礼。
朱高煦溜出前门,在外面找到那一队正在看烟花的随从,牵马便离开了燕王府。
今晚遇到徐妙锦,真是完全改变了朱高煦对她的印象。不过他依然一肚子疑惑,没想通徐妙锦为啥如此情绪冲动。
半路上,时不时听见有孩童嚷嚷:“过年啰,吃肉啰!”“穿新衣了……”
这时朱高煦才渐渐找到了记忆深处的童年,欢乐并不是因为除夕的烟花有多美,而是今晚真正开始过年了,一直到元宵,人们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都会拿出来。大人们也大多放下了生计,各种祭祀和活动,正是孩子眼里更有意思的事。
当然,哪怕在欢乐的日子里,也不是所有人都高兴的。
今夜的北平城,比往日更加繁华。朱高煦回府的路上,骑马在喧闹的城中走过,却再也没有喜庆的心情了。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问前面牵马的王贵:“你们吃团年饭了么?”
王贵回了头,又忙看前面的路面,一边走一边道:“奴婢等无家无儿,还团甚么年呀!不过曹福前天就买好了酒肉,一会儿接王爷回去歇息了,奴婢等也要吃顿好的!”
朱高煦道:“我到父王府上吃好喝好了,却忘了你们在外边等着,一会儿把今晚的酒肉花销也算到库房里,算是我请你们的。”
王贵道:“王爷还记得咱们,已是厚恩。奴婢唯有忠心服侍王爷,方能报答王爷的一片心意啊。”
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走到高阳郡王府,王贵等人把手里的长杆灯都插到门口的底座上,照路的灯笼一下子又变成了门口的路灯,倒也是多功能的设计。又有门子等奴仆打开角门,提着灯迎出来,朱高煦便翻身下马,把马缰丢给奴仆。
回到府上,朱高煦想着王贵他们还没“吃好的”,便叫他们都散了。
郡王府虽然远远比不上燕王府豪华,却也是整洁舒服,古色古香的建筑在灯光下愈发有韵味,各道门上贴的红对联也挺喜庆。
朱高煦去过这个时代的民宅,像陈大锤家是不算穷的,但屋子就是小、黑。可能此时的房屋限于房梁的规格和尺寸,普通的房间都比较小,门窗也开得不大。对比之下,朱高煦庆幸自己生在宗室贵族之家。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恐怕这个时代也似乎没有人不喜欢,所以才有那么多明争暗斗罢。
朱高煦进了中门楼,在奴婢的帮忙下,先换了身衣服,然后烫脚。此时的除夕,有个习俗是要过三更才能睡觉,称之为守岁。朱高煦回来后便无事可做,便去了书房。
他在书架上顺手拿起一本资治通鉴,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看。很快就有丫鬟端着热腾腾的莲子羹进来了,朱高煦感觉在家里、与住复古风格的星级酒店也没啥区别,服务算比较周到。
书的内容是没有标点的繁体,也没有像很多蒙学阶段的书那样,有圈圈断句。但朱高煦居然读得很通顺,得益于高阳王记忆里学到的知识。
这本通鉴是高阳王的藏书,看得出来翻过不止一次,都有点旧了。他不知道以前的高阳王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但现在的朱高煦颇有些感概。
通鉴据说是司马光写来给皇帝看的读物,与朱高煦前世的教科书不一样,没有任何“作用”、“意义”等段落要背诵,也没有叙述明确的价值观,更没有完善的理论……但是,通篇都是古代统|治者们怎么处理事情、得了什么下场的叙述,在用古人的故事在说一个如何权衡利弊、尔虞我诈的道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王贵在书房门口探头探脑,便头也不抬地问道:“吃了么?”
王贵躬身走进来,又把门关上,面带讨好的笑容:“回王爷,奴婢吃过了。哎哟,书房里冷,那些该死的奴婢,怎么没弄一盆火进来……”
“不必了,我等三更一过,就睡觉。”朱高煦道,“对了……那天我没问你,郑和有没有说,府上被君影草毒死的是什么人?”
王贵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忙道:“好像说了,是个奴仆的孩儿。”
朱高煦又问道:“郑和为啥突然要提这件事?”
王贵道:“奴婢不知。”
朱高煦想了想,为郑和找到了理由:郑和因为知道世子告状被下毒的事,也知道王贵结交他什么意思,故意透露给朱高煦的?
“这倒怪了……”朱高煦沉吟道,又看了一眼王贵,“既然是个孩儿误食,又已中毒了,谁知道他一定是吃了君影草?”
王贵道:“郑和说府上有个官儿看到小孩儿吃,一开始那官儿不知道有毒,后来才说看到孩儿误食了君影草。”
“那官儿叫什么名字?”朱高煦忙问。
王贵哭丧着脸道:“奴婢该死!郑和本来说了名字的,奴婢过了一阵子就给忘了……”
朱高煦抬起手道:“罢了,下回你见着郑和,找机会再问一遍名字。别问得太刻意。”
“是,奴婢明白。”王贵道。
朱高煦心里又开始寻思:君影草在这个时代应该是稀罕的观赏物,很难有人误食中毒,所以才没有记载;可偏偏那小概率事件,就这么发生了!
而那件小概率事件,却是朱高煦败露的关键要害之处!
朱高煦为了从京师逃跑,干的那事儿,本来除了杜千蕊一个漏洞之外、几乎天衣无缝,没人能查出所以然。可就是那么倒霉!恰恰在六月间、恰恰在燕王府,被人撞上了君隐草中毒的事儿。
真的只是因为倒霉?
朱高煦忽然又想起了庆功宴那天,姚广孝告诫众人、不要总是笑话李景隆,因为内部有奸谍,会传到京师。
各种蛛丝马迹放到一起,朱高煦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惜很多环节缺乏真凭实据的佐证,脑补内容太多,他也就无从着手。
……朱高煦心道:在京师时,徐辉祖就怀疑世子中毒,一直很执着地到处查,会不会被徐辉祖慢慢地发现了什么君影草的线索?然后通过燕王府的奸谍,故意让君影草事件发生,以达到挑拨世子和高阳郡王之目的?
有没有这种可能?朱高煦反复揣测,仍然难以定论。
……
正月十五一过,年节便过去了。朱高煦在府上听奴婢们说了一个笑话,坊间有家人的孩儿,搓了一条麻绳拴在床腿上,哭哭啼啼地要拴住年腿,不准它走了。
但时间是拴不住的,建文二年已经悄然到来。
大明朝廷与北平因为过年,维持了短暂的和平。然而朝廷绝对不会允许国内有另一个敌对政|权的存在,战争必将再次爆发!
二月初,朱高煦被通知,立刻去燕王府议事。
因为建文元年朱高煦多次立功,表现不俗,现在燕王有任何军机大事,都会叫他参与。
朱高煦收拾一番,穿上团龙服,叫上随从正要出门,王贵便跑了过来。王贵靠近朱高煦后,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奴婢见过郑和了,上回王爷叫奴婢问的名字,叫章炎,本来是燕王府上的典簿……不过郑和说,那章炎已经死了!”
“死了?”朱高煦惊讶之下脱口发出声音来,身边的人纷纷悄悄侧目。
王贵忙瞪眼点头。
朱高煦心里一团混乱,就像是很多根麻绳揉成了一团,又在中间断了几截……如此感受。现在人都死了,简直是死无对证,他想再去解惑、找谁去?
朱高煦沉声道:“怎么死的?”
王贵摇头:“似乎……”他又踮起脚,在朱高煦耳边悄悄道,“似乎郑和也不太清楚。”
朱高煦见仪卫队的人马一动不动地等在门楼外面,便不再说话了,拍了一下马出得门去。
他来到燕王府,见前殿周围,不远不近地有很多带剑的青衣汉子走动,最多五步就有个人。他们见到朱高煦,便不阻拦……但若是不被燕王邀请的人,恐怕难以靠近前殿。
进了大殿,殿中只有寥寥一些人。除了朱高煦、朱能、张玉、邱福等武将,只有几个谋士,连世子都不在。
众人执礼罢,燕王已四平八稳地在上位入座。
袁珙先上前一步,对上位一拜,又转过身来:“咱们得到了一些确凿消息,开春后,朝廷带兵的主将依然是李景隆。”
大殿上众将顿时议论起来,都比较高兴的样子。
袁珙继续道:“帝师黄子澄劝说朝中大臣,隐瞒去年李景隆之大败不报,不得在京师提起……”
张玉顿时笑道:“这老师当得好!”
袁珙看了张玉一眼,摇头道:“瞒不住皇帝的,皇帝可能已经从其它路子知道了,只是为了瞒京师内外那些不知朝政内情的人。今上之所以要继续用李景隆,并非不知去年之败,而是能相信的大将太少,或许……仍相信李景隆知耻而后勇,能将功补过。”
袁珙停顿稍许,见燕王没吭声的意思,便又道:“因王爷乃大明太祖之子,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在皇帝最怕官军大将带兵投降。官军虽有去年之大败,但彼此强弱高下仍无改变,又有大宁诸军前车之鉴,今上忧心者,非战不利、是不战降!”
就在这时,姚广孝开口道:“此乃大好时机,王爷若能再胜李景隆,则大事有望矣!”
朱高煦没有吭声,他在燕王面前一向慎言慎行。这怪不得燕王,若非朱高煦知道自己的下场,此时仗着燕王的信任,恐怕就不是这般表现了。
燕王终于开口道:“本王等着李景隆来,他不服气,便让服气为止!”
众将听罢士气大振,大伙儿纷纷抱拳道:“王爷英明神武,必能旗开得胜!”
该来的总是会来。建文二年四月,大明朝廷经过几个月的部署,终于完成了新一轮的兵力聚集。
去年惨败的李景隆,重新拥有了大军六十万!
朝廷从全国各地调兵,连数千里外的云南兵也到了,由陆凉卫指挥使滕聚统率,归于李景隆麾下。另有郭英、吴杰等勋贵率军在真定、河间一带,皆归李景隆麾下。
谁也无法真正说清楚,为什么李景隆又统兵了!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正如去年李景隆从几个人选中胜出一样,今年朝中肯定又经过了一番复杂的博弈,其过程、外人难以揣度。
燕师诸大将在王府议事,消息确定官军统帅仍是李景隆时,基于去年李景隆的表现,众将无不振奋!
然而朱高煦听说瞿能、平安、盛庸等又在列将之中,心里却不像诸将那般轻松……朱高煦亲身经历和那几个人交手,没有一次不感觉非常吃力!他每次都靠运气脱险,这回运气还会那么好?
几次被围困时的窘迫无望,他至今仍有心理阴影;朱高煦只希望,自己别再被安排打前锋。
大殿上笑声十分豪放,朱高煦强行跟着大笑,简直笑得比哭还难受。
一场为别人卖命的战争,胜利果实都是别人的……他能笑得出来才怪!但是,如果他怠战,万一比历史上高阳王起到的作用更小、马上就可能跟着翻船;卖命至少还能多活一些年头。
……不管怀着怎样的心情,朱高煦重新穿上了那身重达五十斤的三层甲胄。
旁边的王贵、曹福等人累得满头大汗,这才好不容易将甲胄各部件挂到朱高煦的身上。这盔甲若是让朱高煦自己穿、是不可能穿上的,必须要别人帮忙。
“幸得王爷天生神力,除了王爷谁还穿得起这甲呀?!”王贵一边忙活,一边嘀咕,“太重了,一般人穿上别说走路,能站起来便算好的。”
朱高煦与王贵朝夕相处,此时也很熟了,于是随口道:“我穿起来,也感觉很重很累。”
王贵道:“宁可重,也千万别让箭矢伤着王爷了。”
朱高煦收拾妥当,便从穿堂走到外面的院子里。门楼内外,有全副武装的亲兵和诸部武将先来了。
朱高煦拿出一张纸,递给迎上来的武将们验视,说道,“照燕王府调令,我本部人马先出北平,驻固安;另有大宁藩骑指挥鸡儿归我调遣。”
几个武将传阅一遍,纷纷点头认同。
朱高煦从人群中望去,目光停留在一个头发梳着小辫、皮肤黑糙的大汗脸上,便笑道:“幸好鸡儿将军有个好记的汉名,不然我恐怕得把名字喊错了。”
那藩骑武将一脸茫然,以手按胸向朱高煦鞠躬。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从人马间跑了过来,抱拳道:“禀高阳王,王妃娘娘听说您要出发了,请您临走之前,务必再去见上一面。”
“好,我知道了。”朱高煦挥手道。
他看了一眼周围的将士,说道:“韦达、王斌、鸡儿先率军出丽正门。半个时辰后,我与陈大锤部出城赶上你们。”
众将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安排妥当,遂招呼陈大锤等二百余骑随行,先赶去燕王府。
及至燕王府前门楼,朱高煦叫陈大锤等将士在外面休息,自己先进府去了。他碰见一个宦官,便把身上的雁翎刀和短剑拿出来交给宦官保管,径直往内府而去。
在王妃住的院子里,朱高煦上前拜见。徐王妃已不再是北平守卫战中英姿飒爽的样子,却变成了个千叮万嘱的母亲。
朱高煦心存感激,却无母子之情。幸好徐王妃还有别的子女,朱高煦也就少了些罪恶感。
他最关注的人,反而是旁边穿着襦裙的小姨娘徐妙锦。
徐妙锦神情正常,情绪平静。但朱高煦仍然忘不了那晚上她激动崩溃的模样,至今心里仍十分困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活不下去的事。但现在几个月过去了,她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良久之后,朱高煦与母妃已说了好一阵话,便要告辞了。
这时徐妙锦道:“我送高阳王出门。”
见徐王妃点头,朱高煦便抱拳道:“有劳小姨娘。”
二人一前一后从走廊出小院,又沿着路往外走。徐妙锦走前面,时不时转头看朱高煦一眼,她的脸上依旧冷清,但看朱高煦的眼神已大为不同。
时已至晚春初夏,但北平的春天去得稍迟,空气中还弥漫着各种花香味儿。人们也穿得薄了,朱高煦走在后面,一边欣赏着徐妙锦扭动的腰身和圆润的臀轮廓,一边防着她回头看,便假装欣赏树上悠悠飘下的粉红花瓣。
沉默了好一阵,朱高煦主动开口道:“那晚的事,我信守承诺,没对任何人提过的。”
徐妙锦没回应,片刻后却左顾而言它,“高阳王穿的这身重甲,恐怕也只有你能穿上罢?”
在家里时王贵也说过的。朱高煦便随口重复道:“其实我穿起来,也感觉很重很累。”
说话间,随着迈动,那厚实的铁片正“叮叮哐哐”发出响声。
难得这清高的小姨娘愿意理会他了,还主动找话题,朱高煦便多说了几句,“有时候行军扎营,为防有敌军袭营、仓促之下来不及披甲,咱们睡觉是不卸甲的。我每次不卸甲睡觉,几乎都要做噩梦。”
前面那月洞门已经隐隐在望,走前边的徐妙锦步子又放慢了一些,她回过头,抬头看了朱高煦的脸,轻声问道,“做甚么噩梦?”
朱高煦道:“梦见几岁时的景象,我背着一袋东西,从山脚下往山上走。为何会背那些东西,前后我都忘了,只记得这么一段,记忆很深。当时很累、很重,但一定要背上山去……偶尔歇口气,便觉得在这世上,只要轻松一点,就是最快活的事了。”
其实朱高煦是大概记得前因后果的,他说的是前世……因为大人农忙,小孩也要帮忙,他背的是喂猪的红薯藤,不背是要挨打的。
徐妙锦听罢不禁驻足,那美目中明亮的目光再次从朱高煦脸上拂过。认识那么久了,朱高煦估摸着,这几年徐妙锦看他的次数加起来,还没有今天一天多。
虽然那晚她嗔怒地说、别管她的死活,但朱高煦现在能明显地感觉出来,徐妙锦的态度变化很大……此时的目光,竟然不如以前那样冷漠,似乎隐隐藏着某种关心。
“没想到你出身在亲王之家,还能经历那般苦事。”徐妙锦说罢,又缓缓开始往前走。
朱高煦道:“小姨娘出身也很好,不仍有苦事么?许多人看起来很好,却并非真的如此。敢情在小姨娘眼前,我应该无忧无虑?”
徐妙锦吟了一声,不明意思,究竟是认同还是嗤之?
朱高煦甚至觉得,自己对徐妙锦整个人都不明意思,她至今仿佛仍是个迷。有时候好像清楚她的底细,有时又不清楚了;似乎了解她的喜怒哀乐,又似乎完全不懂。
二人即便走得很慢,但那道月洞门依然到了,就在面前。
朱高煦呼出一口气,抱拳道:“告辞,我走了。”
徐妙锦点头回应道:“正如王妃所言,你上阵了要小心。”
朱高煦刚走出月洞门,便听得她唤了一声“欸”!他转过头来,听得徐妙锦说道:“那……谢你,高阳王。”
“谢我甚么?”朱高煦问道。
但此时徐妙锦已转身疾步走了,只能看见她匆匆的背影。那素色的衣裙,在树荫下舞动;此时飘落的花瓣,饶是极尽全力绽放出最后的柔美姿态,也忽然黯然失色了。
数十万官军一天也没停,多路人马陆续向北推进,主力刚过河间府,正向雄县蔓延。
大将平安率精锐骑兵、位置在最北边,作为前锋他已靠近了白沟河。
这天,敦实粗壮的平安骑着一匹大褐马,只带了数骑,率先跑到了河边观望地形。没一会儿,又见一小股马队正向这边奔来。
那小股马队从南面来,便不太可能是敌兵。平安观望了一阵,果然见他们是官军;而且还是认识的人,前边那汉子不是瞿能是谁?
瞿能在马上便抱拳道:“平将军!”
“瞿都督!”平安也回军礼。
瞿能话不多,拍马追上来,便转头眺望波光粼粼的河面,过得稍许,他才说道,“白沟河,这地方打了不少仗哩。”
平安笑道:“我没能学富五车,至少也知道宋朝和辽国在这儿干过大仗!”
“对的,大凡南边来的兵,要打北平必经白沟河。”瞿能脸上毫无笑意,好多人都说他过于严肃了,他用随意的口气道,“现在的白沟河更不得了。”
平安还是一脸笑容,抱拳道:“那便要讨教瞿都督,有哪些不得了之处?”
瞿能伸出手,遥指上游,道:“洪武时,永定河改了道的,所以白沟河才能有如此大的水。最重要的是,从东海过来,现在连海船也能走。”
平安的笑容渐收,听瞿能的一口话,显然今天不是来消遣的。平安便接话道:“那只要咱们占据了此河,粮草辎重不是可以从海路过来了?”
“正是。不过燕王恐怕也会这么想。”瞿能转头道,“燕王拥兵二十万,我敢保证,他必定要进兵白沟河!”
平安正色道:“闻瞿都督去年险破北平城,我自然相信瞿都督见识。”
瞿能听罢面露欣慰之色,抱拳沉声道:“平将军乃前锋,可在白沟河侧埋伏,必有斩获。”
平安点头,若有所思。
瞿能又道:“平将军可进言大帅,先将大军置于后方布阵,揣马丹等火器藏在阵中……待燕师大军至,你便诈败往中军跑。燕师追至大帅之大阵中,咱们便放揣马丹,够燕王喝一壶了!”
平安听罢,问道:“瞿都督在中军,为何不自己向大帅进言?”
瞿能支支吾吾,手掌在脸上做了些琐碎动作,道:“还是平安进言罢。”
……
白沟河上游,名叫拒马河。拒马河向东流,折向南之后,这条河便叫白沟河了。
燕王大军近二十万众,从雄县西北方向挺进。至拒马河,燕王对身边文武说道:“官军号六十万,人马愈众,粮秣所耗糜大,必先占白沟河,用船运辎重。”
遂令大军从浮桥尽数南渡,进至白沟河西岸。
次日,燕王又令先锋渡白沟河,从东岸前进。大军循白沟河,齐头向南推进。
没过多久,东岸探马报,官军上万骑兵位于东边,离河边十里、欲寻机侧击燕师。
于是燕王下令在河面上架设浮桥多座,率骑兵先过河。此时已到下午,前方传来了一阵炮响,未几燕军的前锋斥候骑马飞奔了回来。
斥候将领报:“官军前锋是平安,上万骑兵冲至,南边还有步营也在进发!”
燕王一听敌军步营竟然开始调动,马上嗅到了战机。当下便部署了骑兵兵力,分骑兵去迂回侧击正在调动、方阵动荡的步营。
果不出所料,不到一个时辰,前报平安军步营大溃,东边的骑兵也停止了进攻,向南涌去策应败退的步营。
燕师趁胜掩杀,旁晚时分遇官军主力,多路冲破一望无际的大阵。
不料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轰轰轰……”大响!大半截埋在地里的“揣马丹”火炮一起轰鸣,无数细小的铁弹、石子像雨点一样打到燕军骑兵脸上……
燕军措手不及,死伤惨重。其它几路同样遭遇了揣马丹的突然袭击,还有“一窝蜂”火箭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他们来。燕军诸将士被无数火箭抵近乱|喷,人马中箭伤亡无算。
太阳下山后,天色渐渐黑了,战场更加混乱。燕王下令诸骑兵退兵,自己也调头北奔。不料在路上又被侧面的几门揣马丹偷袭,战马惊吓乱跑。燕王骑马跑了一阵,身边只剩下三骑。
他回望时,见夜色中到处都是火光闪动,只觉得那些火都在肚子里闪耀似的,憋了他一肚子火!
……李景隆听了平安的“妙计”,第一仗就打得有声有色,大喜。当晚他又听从平安的建议,在凌晨时分,调瞿能、平安率骑兵绕行,迂回到北面;约定等正面一打响,就突然袭击燕师腹背,夹攻燕军!
……
朱高煦还在固安城,昨天的炮声从平原尽头隐隐传来,他猜测已经干起来了。
他在城楼上急得不断踱步,不断望着西南方向。但是泛白的天空下,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地平线。
固安城墙上根本没几个兵,朱高煦麾下的步骑,全部在城门口的大街上。众军披甲执锐,排成队列,并不是要守城的样子,而是随时要冲出去野战。
朱高煦伸手抚平面前的图,又望了一眼城外。炮声传来的方向是白沟河。
他有种直觉,战役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古代的战争就是这个样子,准备、部署的效率非常慢,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有时候对峙也能按年来计算!但是,一旦大战摆开了,胜负结果便非常快,通常也就只持续几天时间。
去年在北平城不也是那样?燕王率主力返回时,在郑村坝决出胜负,只用了一天时间。
命运,往往就在一天里决定。
就在这时,两骑从天边绝尘而来。等他们靠近了,朱高煦在城楼上才看清楚,正是陈大锤等二人。
城门是开着的,朱高煦压根没想守城。“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从下面响起,陈大锤等已冲进固安城。
不多时,陈大锤便拖着重甲跑着上来了,他单膝跪到面前,抱拳道:“末将奉命归来。”
“中军怎么说的?”朱高煦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伸手将陈大锤提了起来。
陈大锤猛|喘了口气,说道:“昨日官军大将平安,在白沟河附近埋伏,被燕王率军打得大败、斩首无算……”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声:平安能一触即败?
朱高煦不是没和平安交过手。不说平安本人没有三五十人肉搏,根本别想干他;就是平安手下的精锐铁骑,也完全不输燕军精兵。
这军报实在有点水,只能靠大概的情况来猜……陈大锤受高阳王派遣、去问军情,但陈大锤毕竟不是高阳王。为了士气,战场上的军报一般会有意地夸大自身的优势。
陈大锤继续道:“燕王率军趁胜掩杀,直冲到官军大阵。我军虽击破敌阵多处,但天色已晚,又被官军用揣马丹、一窝蜂反击,两边不分胜负,燕王暂且退兵。”
朱高煦眉头紧皱……那一窝蜂,他亲自尝过滋味,只能准备好了抵近才有用;揣马丹,他也听说过,要预先埋好、打散弹的,毫无机动射速又慢,射程也是近得一比!
燕军能被这两样武器干,那不是人家准备好了、等燕军来冲么?
朱高煦有种强烈的感觉:燕王中了平安诱敌之计,昨天根本就没讨着好!
陈大锤又道:“现在平安等绕到燕王军阵的北面了,正在交战。”
朱高煦听罢,抬头望着眼前辽阔的平原,天边灰蒙蒙的。“隆隆隆……”的炮声若隐若闻,仿佛是云层里的闷雷。
平原上什么也看不到,显得非常寂寥。连百姓也早就跑了,原本应该种麦子的大片良田,现在长满了青青的荒草。
难道李景隆突然找到了个高人?
今年出征,朱高煦虽然最先出来,但并不是前锋,半个月都呆在固安城……本来还有点庆幸,反正等着赢就是。
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过。
历史上的高阳王被那么多人忌惮,肯定在靖难之役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展现出了非凡才能。
朱高煦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会不会因为自己没干好,反而连累燕王等无数人一起完蛋?若是真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就实在太霉了!
“传令!”朱高煦深吸一口气,招手道,“王斌、鸡儿等全部马队,出城!”
“得令!”
朱高煦一把将红色斗篷掀到背后,按刀柄大步走下城楼。他从亲兵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一跃上马,接过马|刀插|进背上的刀鞘、接过樱枪拿在手里。
他回头看着纷纷上马的铁骑、如云的旌旗,便提起樱枪喊道:“跟着我,出发!”
众军齐声大喊一声,顿时让这寂寥空虚的固安城也充满了声势。
“叱!”朱高煦率先踢马,无数马蹄陆续开始运动。铁蹄踏在大街砖地上,顿时“轰隆隆”巨响,仿佛要将城楼震塌。
无数的骑兵纷纷跑出城门,像钢铁洪流一样向西边涌动。
大地一片青绿,褐灰的村庄没有一缕炊烟。朱高煦在马上看了一眼村庄,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圆圈,那是他画在图上的标记。
驻在固安半个多月,周围有什么东西、他都一清二楚了。
数千铁骑不快不慢地在大路上涌动,旗帜大小不一、每一面都不相同,总旗队的旌旗和小旗队的区别一目了然。
风声中,马蹄“隆隆隆……”成片的声音,和甲胄叮叮哐哐的摩|擦声交织呼应,时不时传来几声马嘶。更远处,炮声的轰鸣似乎越来越近了。
朱高煦回头看了一眼,后面许多活生生的面孔从他眼睛里一闪而过。不同的情绪中,都隐隐露出紧张……纵是沙场老兵,上战场照样不会感到轻松。
火炮火铳也是一直都在响。一大股人马又走了一会儿,这时朱高煦已经能听见远处人马的嘈杂声。他极目望去,地平线上烟尘和硝烟弥漫,人马在隐隐涌动。
此时刚刚靠近,根本看不清战场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高煦回望四下,便指着远处一小片松柏林,喊道:“传令各部,去林子那边,先藏到东侧。”
“得令!得令……”马群中传来几声回应。
众军纷纷离开路面,拍马向松柏林进发。朱高煦也踢马向那边跑,他没有去东侧,只带了数骑,从一条小路绕过树林,来到林子外面眺望白沟河方向。
等了一炷香工夫,便见有四骑从远处疾奔过来。当前一个背上插着箭矢的骑兵喊道:“俺是都指挥房宽将军的部下,见到高阳王的斥候来问,得上峰令、特来禀报军情……”
那人说话很急,冲到朱高煦面前,便翻身下马,递上印信,瞪着眼睛道:“房将军在前军右翼,身披重伤,已向北面退却!河边全是官军,越来越多!”
“别急。”朱高煦忙道,“河边哪个方位?”
那人回头用手在身后一抚,“那边全是……高阳王请看白烟,从那里往南全是官军,官军军营连绵数十里,步骑从南面冲杀,越战越多。我部且战且退……”
不多时,又有数骑奔来。这些人都是朱高煦的亲兵,虽忘了名字,但朱高煦看着面熟。
一骑在马上挥着手喊道,“王爷,燕王后营被击溃了!”
此时朱高煦的眼睛已经瞪圆了。
骑士又指着远处,“小的从后营那边回来,西北方!官军精骑击破后营,猛不可挡,人马汹汹、小的不敢再靠近了。”
朱高煦看了一眼前面白烟方向,又望着西北,便道,“你跟在我身边,带路。”他抬起手,回头喊道,“传令全军,出发!”
……
白沟河河岸上,燕军成片的帐篷被点燃了,火光映得河面通红,到处浓烟滚滚。戴着宽檐帽的大群官军骑兵从箭楼下面冲过,藩篱里照样是烟雾沉沉,最大的一顶帐篷是燕军的中军大帐,此时已是大火蔓延。
官军当前一个身披重甲的大汉,左手提铁盾,右手举着铁斧,那膀子比大腿还粗,挥着重斧就像拿着一把匕首一样灵巧。
“燕王就在前面,杀!”大汉怒吼了一声。
“杀!”众军齐声大喊,天地为之震动。
忽见前面一员大将提枪迎面冲来,身后铁骑汹涌争先。那大将喊道:“寿州陈亨在此!平安小儿,快来受死!”
地上尘土飞溅,两股重骑呐喊着冲杀到一起,陈亨以长枪猛刺,“叮当”一声,铁枪撞到了盾上,顿时火花飞溅。两骑插肩交错,电光火石之间,平安挥起铁斧横扫过去,陈亨的身体向侧面一歪,险被劈中,人也“叮叮哐哐”摔下马去。
平安勒马,铁马又向前贯了一段路,铁斧挥舞,立斩数人。
周围杀声震天、惨叫四起,金属的野蛮撞击声中,血肉横飞。平安只盯住那燕军大将,终于勒住战马,调转过来,拍马又冲了过去。
陈亨从地上挣扎起来,周围的亲兵急忙勒马护住。然而平安照面就是一斧头,兵器、盔甲不能挡住,顷刻之间便斩落马数人,冲至陈亨跟前。
“死!”平安暴喊一声,俯身一斧头劈下去。
“铛!”陈亨抬雁翎刀横着格挡,又用左臂铁护腕挡住刀身受力。但雁翎刀立刻就被猛力劈弯。陈亨“啊”地大叫一声,胸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斧刃从他的胸甲上划过,顿时火花飞溅。
平安冲杀过去,再度调转马头。陈亨已在亲兵帮助下爬上一匹战马,拍马便走。
“嗖!”一枝箭羽从人马中直飞过去,正中陈亨左背。陈亨带箭便跑,身边的军旗也倒在泥土之中。
官军趁势向西掩杀,追至白沟河边,便见一股燕军在河边徘徊,被河水挡住了去路。一面锦绣的“奉天靖难”大旗在风中分外显眼。
“燕王在河边,格杀勿论!”平安大吼道。
“隆隆隆……”马蹄践踏的声音骤然变大,一股燕军铁骑从南边回来了。当前一员满面胡须的大将瞪眼吼道:“脱逃者立斩不赦!”
空中骑射的箭矢横飞,尘雾飞腾,大片铁骑奋勇冲来。
就在这时,官军后方旗帜飘荡,又有无数铁骑从一道简陋的木牌坊下冲出。旗帜飘过,一面“瞿”字旗分外醒目。
都督瞿能的人马纷纷冲过,瞿能在马上喊道:“平安兄,挡住张玉侧击!我去攻燕王!”
“好!”平安的声音喊道。
瞿能和儿子提着樱枪,身先士卒,向白沟河边猛冲而去。竖着方形大旗的人马很快分作两股,一股直奔瞿能,一股踩着河边的稀泥向北面走。
两军接战,刀枪挥舞,惨叫四起,就近的喊杀声早已压过了远处的轰轰炮响。
瞿能从敌骑中冲杀过去,身边的战马许多都变成了空马,奔跑的只剩马匹。但瞿能并不停下,他从旁边的骑兵手里接过另一枝樱枪,转过满面血污的脸,大喊道:“弟兄们,斩燕王一人,救天下百万人!”
瞿良材也跟着喊道:“杀燕王,建大功!”
“杀!杀……”众军大喊。瞿能率前面的人马直冲白沟河方向,后面的拼杀仍然震天响。
河边的泥水里,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水和泥搅在一起,隐隐泛着暗红。插在地上的箭矢看起来像成片的芦草,惊慌的空马在河边四处奔跑,烟雾飘荡弥漫,天地间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