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京师已经不冷了,乾清宫东暖阁里尤其暖和。
香炉里烧着炭,却不是为了取暖,而是熏香。墙边一座黄铜镂空的香炉,工艺十分精湛,表明光滑,宫人们将其擦得程亮;黄亮的色泽,为这里增添了不少奢华的气息。
铜炉里面燃烧的印|度香,是爪哇岛使臣进贡的东西,气味微微有点辛;初时会让人觉得不太好闻,习惯之后、感觉就会变得惬意。
不过朱高煦早已忽视了屋子里的气味,他的注意力被别的东西分散了。大臣们还没到,妙锦正在与他说话。
贵妃妙锦没有穿妃子的服饰,却穿着一件紫色交领袍服、头上戴着幞头。
她写的《汉王起居记》,朱高煦还没来得及看完,不过从已阅的内容看,他十分赞赏。所以朱高煦今天议事,就把她叫来了,希望她能记录一些更重要的事,将来好留给皇子皇孙们阅读。
对于朱高煦言谈之中露出的思想,妙锦却首先提出了异议。她觉得儒家理学是一种道德准则,让世人明道德、辨是非;若是天子认可另外的哲理,会让人们无所适从。
她对这种东西似乎特别在意,大概是很早以前朱高煦对“孝道”的论述,有点动摇她的思想了。她只有在动摇原先的观念时,才会如此执着刨根问底罢?
朱高煦不赞同,他说道:“人不是只靠一种规则,来建立道德的。世人最善于用多种标准、分类区别对待事物,以便于给自己找理由。就像一种最基本的道德,人不能食用同类。但五胡乱华之时,一些军队把汉人当军粮,也为其行为找到了理由:那便是认定我们是两脚|羊,属于牲口的一种。”
妙锦瞪圆了她的杏眼,惊诧得哑口无言。
朱高煦道:“而且汉文明从来都非常包容,十分注重世俗实用,甚么有用就信甚么。你可以看到,道教、佛教、景教、回回教拿世人无可奈何,大多人是甚么都信一点、如果能保佑他们得到某种好处的话。
孔子、荀子、墨子都是华夏哲学,属于同一种来源,朕不信这些东西,能搅乱天下人的是非黑白。不过这只是朕一人的判断。”
“可是……”妙锦颦眉道。
朱高煦说得起劲,马上又道:“那解缙要是没读过《荀子》,他如何知道‘假物院’的名字典故?”
妙锦听到这里,终于缓缓点了一下头。
很明显,解缙涉猎了《荀子》之后,并没有思想混乱,仍旧非常顽固。
或因妙锦是后宫女子,牵涉的势力比较少,朱高煦说起话来、就比较放纵随意。他又径直说道:“人类最奇妙的发明,便是奴役同类,并且总能给自己找到道德的理由。
站在一国之君的立场上,朕认为百姓们的收成、经营所得,以及对外藩的掠|夺所获,是一种生产力。而国内制度是一种生产关系,是瓜分收获的一种分配、谁多谁寡的事情。
朕还不知道,怎么
让多寡的问题更加公平合理;但至少要避免另一种事,别国跑来瓜分咱们的获得。所以工匠技术、善于学习、武力提升,朕认为都十分重要。”
朱高煦有他仅有的中学知识,当然也记得课本对近代中|国的叙述:帝|国主义殖民者、封建统|治者一起剥削劳动人民,让人民生活在血泪水火之中。他就是从这些简单知识的基础上,自己思索构建的观点。
妙锦似乎没听太懂,犹自思索了一会儿,便道:“大臣们必定会反对。”
朱高煦点头道:“妙锦说得对。所以说,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
妙锦愣了一下,脸立刻变红,白了朱高煦一眼。
就在这时,宦官走进来躬身道:“皇爷,大臣们都到了,在斜廊上哩。”
“叫他们进来。”朱高煦道。
宦官道:“奴婢遵旨。”
不多时,一众文武便陆续走了进来,大伙儿面向御案方向叩拜行礼,有人在话里还提到了贵妃。
此情此景不是第一次,但朱高煦隐隐嗅到了紧张的意味。
大伙儿起身之后,解缙似乎迫不及待就站了出来,说道:“太祖有祖训,后宫及宦官不得干政!今日君臣议政,为何贵妃会在此地?”
众臣纷纷侧目,大多的眼神看起来、似乎在嘲弄解缙不识时务。果然鄂国公平安马上就开口道:“‘伐罪之役’中,贵妃常在中军大帐,有何不可?”
朱高煦道:“这里是乾清宫(后宫),贵妃是可以来的。王贵是宦官,不也常在东暖阁?他还会去奉天殿大朝。何况贵妃并未干政,只是旁听记录朕的言语,以便教导皇子。”
解缙听罢似乎认可了这样的解释,他又说起了奏章里的主张:“圣上以《荀子》中‘假物’二字定名衙署,可是要崇荀子之说?大明开国以来,以理学教化天下,人心向化,国家安宁。圣上不可不察……”
朱高煦心道:国家安宁个屁,刚打完两次大规模内|战,难道这么快就忘了?
他口上却说道:“今年的恩科快开了,考官们选的会试题目,不都是理学的内容?朕何时说过要崇尚荀子?”
解缙听到这里,似乎有点意外,拱手道:“臣等心忧国政,故此劝诫。”
朱高煦好言道:“解学士多虑了。荀子是儒家的圣人之一,并非异|端邪|说,为何不能用其典?朕借一词,为一个书院取名,此事并不能推论出,朕便要崇荀子罢?”
解缙的神情顿时落寞了不少,他似乎憋着一股劲想与朱高煦争辩,不料朱高煦直接否认了;便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解缙看起来有点难受。
朱高煦心里也明白,儒家理学是此时的主流思想。
理学从宋代以来就有深厚根基,大明开国之后,科举造就了大量读书士人,大多都是理学的拥护者。所以朱高煦要让解缙参与御前议政,至少要让那么庞大的士族,有直达天听
的喉|舌、有在权力中|枢说话的余地;在某些时候,还能让大伙儿的主张,有一个发|泄口。
不过朱高煦的内心,确实倾向于荀子的学说。比如荀子说人生来就有欲望、有恶,这样的哲学根本,让治国思想有向法治倾斜的可能,而法治恰恰又是后世的主流理念……便更容易让朱高煦认同。
荀子的学生李斯实践失败了,他的结果应该不是偶然。朱高煦在读典籍之余也在思考,古代统|治者、不选择荀子,或许就是因为实践失败。
中国古代大一统的辽阔疆域,以及交通、制度、科技不完善,造成了法治极难实用;理学注重洗|脑以及宗族道德约束,可能更加适应时代。
真理,可能也是有历史局限性的。
朱高煦很有冒险精神,但是他看到了荀子的实践局限,所以才不愿意、对输面太大的事情下注。有些时候人难以内外一致,他内里倾向荀子,但对外还得宣扬朱程。
他开口说道:“设假物院、下西洋,只是办一些实事,与甚么学说没有关系。诸位不必太过紧张了。”
齐泰与夏元吉好像对视了一眼,这俩人是咋搞在一起的?
片刻之后,大伙儿便纷纷拜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又道:“世人都在相互交流、学习,这是完善自己的好办法。匈奴的法子好,赵王便胡服骑射;咱们造出了火|药、罗盘、纸张、印刷,别个也学去了。我朝为何要拒绝对外交流呢?这是常识,无关圣人学说。故步自封,才是祸乱之源!
咱们君臣应该励精图治,谦虚学习,扩大势力;让国家强盛,天下百姓免受饥寒之苦、知礼明道。圣人言大同盛世,仓廪殷实,路不拾遗。诸位成就大明国家,也能名载青史、成为一代名臣。”
大伙儿纷纷附和,一起作揖。
妙锦正侧目望着朱高煦,她的眼神里,似乎比平素多了几分仰慕,又夹杂着别的甚么东西。她是做过道士的人,内心里残存着道家的念头,于是对朱高煦野心勃勃的说辞很敏感,毕竟反差太大。
不过朱高煦此时感觉到、她没有自认长辈的意味了。
夏元吉出列,拱手道:“臣闻,永乐初爪哇(麻喏巴歇国)人误杀大明将士,上书赔款黄金六万两,数年过去了,朝廷仍未回复。臣以为,人命关天、蛮夷实该赔偿,况抚恤将士也需钱粮,朝廷应接受爪哇国王请旨。”
朱高煦听罢,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微笑。夏元吉提出要麻喏巴歇国的钱,那便是默认下西洋的大事了,否则朝廷怎么去收钱?
而夏元吉本来应是不赞同下西洋的,因为从短期看、成本太大必定耗费国库。但是他显然妥协了,反对不了下西洋的整体大事,夏元吉把目光投向了现钱、很快就能收回的六万两黄金。
朱高煦觉得人与人之间总有分歧,总有人要妥协。夏元吉的表现,让他十分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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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先出列反对夏元吉的人,完全出乎朱高煦的意料。他是永清侯赵平。
国初一批威望最高的开国功臣、相继去世之后,不久又是靖难之役、征安南之役、伐罪之役,北征鞑靼;大明朝多发的战争,让武将们的地位高居不下。虽在洪武年间已然变革制度,大多军|政衙门已不允许武将掌权,但是勋贵武将还有舆情权,在朝中说话一直挺管用的;议政有武将参与,并非朱高煦独创。
赵平在云南时,与不少土司打过交道,他打仗的本事不太行,但投军之前是个读书人,据说还考了童生。
他说道:“圣上明鉴,蛮夷盘|剥其民之甚,远迈我朝贪官污吏。今麻喏巴歇国执言恭顺,敬畏朝廷,有心向之。若圣上免去赔款,其君臣必感恩戴德,尊崇大明,非六万黄金之小利可以比……”
“永清侯好大的口气!”夏元吉十分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夏元吉的眼睛已瞪圆了,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赵平,好像在说:你他|娘只知道要军费要俸禄,自己来弄钱试试?
夏元吉的情绪有点激动,转身向朱高煦抱拳道:“古人有言,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若非我朝水师近三万官兵、陈兵海上,那爪哇岛国王会如此惧怕恭敬?爪哇岛非王化之地,永清侯以己度人,只会让朝廷一无所获。”
礼部尚书胡濙站出来说道:“夏部堂之言,我不敢苟同。若我朝将外藩之人,尽当禽兽,如何教化?”
“胡部堂若不信、南洋诸蛮是怎么回事,把太监王景弘、侯显找来问问。”夏元吉怒道。
朱高煦一时间有点迷糊,没看懂是怎么回事。文官与武将争了起来,另一个文官又帮着武将说话。在朱高煦的观念里,权力场的游戏难免拉|帮结|派,就像宋朝的变法分两党抱团,而文武双方的政|治诉求又是矛盾的;所以眼前的情况,有点混乱。
“咳咳。”朱高煦发出了声音。
争执的几个人听见了,便一起向北面作揖。
朱高煦不想听这些没有甚么卵|用的争执,便开口道:“麻喏巴歇国王杀了人,虽是误杀、且赔罪了,但咱们还得要钱。回头内阁与典宝处,把奏章批了罢。”
夏元吉高呼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又道:“但咱们行的是仁义王道,不能跑到外面说,大明君臣把别人当禽兽。当初陈祖义祸害南|洋诸国,动辄盘|剥劫掠,诸国深受其苦。大明水师荡清南洋海贼、献俘京师,以至海路商贸畅通,百姓安居乐业。故我大明收取赔偿、税赋,都是为了大家好,旨在维持海上军力,护佑诸国军民。诸位爱卿,明白朕之意了吗?”
大臣们纷纷拜道:“臣等领旨。”
正如朱高煦的观念,人有多重标准,在不同的场合用不同的道理,反正总能自圆其说。明明有道理、当然要讲道理,会显得不是那么粗|暴可怕,可以缓解矛盾。
他的这番话,还深得大舅徐辉祖的精髓:我是为你好。
自从朱高煦与他的好大舅、打过交道之后,才领悟了宗族里的一些玄妙,很多人老是给别人灌输一种感受,便是甚么都为了别人着想、好像人人都是无私的圣贤。当然如果有人醒悟之后,会觉得世人十分虚伪狡|诈;然而在某些时候,还是挺有迷惑性的。
不过朱高煦也感受到了,通过血腥镇|压、武力夺权上位的皇帝,更有独断专横的威望。他一句话,便平息了无休止的争吵,立刻将一件大事决策了,据有极高的效率。
礼部尚书胡濙又道:“禀圣上,爪哇国(麻喏巴歇国)本来有两个王,他们内讧之后,西王获胜。但是东王没死,逃到了三佛齐旧港(今马来西亚境内)。因三佛齐旧港发现金矿,时已被汉人占据,永乐年间封功臣施进卿为旧港宣慰使。施进卿收了大笔钱,庇护了东王。
西王上书赔款之时,还有一份奏章,希望朝廷能下令施进卿、归还东王。不知此事如何答复?”
朱高煦道:“西王既然获胜,朝廷便认可他为国王。但东王不能交还,如果麻喏巴歇国无礼,咱们就用东王的名义治他……咳,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道德,施进卿先与东王有约,要施进卿背信弃义,岂不是强人所难?尔等要用信义道理,说服麻喏巴歇国王。”
胡濙拜道:“臣领旨。”
朱高煦回顾左右,道:“今日到此为止罢。”
诸文武行礼谢恩,陆续退出了东暖阁。
待大臣们都离开了,妙锦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朱高煦,轻声道:“圣上如此言行,都要记下来让皇子拜读么?妾身担忧,圣上将来在后人眼里、不会是修养高尚的圣君!”
朱高煦笑道:“都记下来!免得后人被有些文官忽悠了,居于深宫,还以为天下大同了哩。人生下来就会趋利避害,大多人都在有意无意地为自己谋利,站在甚么立场、就会找甚么道理。将来的皇帝要明白这些,否则很容易被蒙骗成书呆子;那些大臣饱读圣贤书,却不是书呆子,他们都摸爬滚打许多年了。”
妙锦叹道:“圣上果然信荀子之说。”
“朕谁也不全信……”他思索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椅子,径直往外走。妙锦也跟了出来,朱高煦没有说甚么。
朱高煦与妙锦同车,去了柔仪殿,又下旨宦官召见陈氏。东暖阁属于后宫,所以朱高煦到柔仪殿见陈氏,觉得比较妥当一点。
很快朱高煦便后知后觉,发现带妙锦来柔仪殿、是一个错误。
陈氏前来,向朱高煦和妙锦行礼,一下子便认出了妙锦,且知道她是贵妃。陈氏在云南汉王府住的时间不短,估计与妙锦见过面。
两个女子时不时相互看对方,眼神十分微妙。而且陈氏虽然在掩饰,但她看朱高煦的眼神无法遮掩,她有点闪躲,有点走神,也有点幽怨,有点羞|耻,难以尽述。
妙锦与陈氏没有说两句话,但仅是眼神,就已经暴|露了很多微妙的情绪和关系。俩人都没有说穿,只是在偶尔的对视中,似乎在揣测着对方的心思。
事已至此,朱高煦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说他的事:“陈季扩、黎利等叛军首领,都是野|心家,与大明作对只会让安南国生灵涂炭,为何有那么多人追随?还有住在这边的陈仙真,她不是陈氏宗室么;当初胡氏乱国,可是明军帮了陈家,她怎不知感恩图报?”
陈氏道:“永乐间,明军征安南国,军中文武四处宣称,大军只为帮陈氏复国。但后来,朝廷却设立了交趾布政使司,吞并安南国,情势方至于此。”
朱高煦听到这里,觉得之前自己的判断、大抵没错:五代十国之后,安南国人已经渐渐有了独立的意识。
他问道:“安南人已不认同大明朝廷?”
陈氏微微侧头,好像在斟酌词句,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回圣上垂问,此事无法一言回答。妾身以为,安南国那些大族豪门、有权势的人,对(大明)朝廷是既有提防之心,也有仰慕之意。
他们不愿意受制于朝廷,那样会有丧失家族的权势富贵之危,甚至性命不保。所以国中一向得人心的法子,是北拒朝廷、南攻诸蛮。‘征安南之役’时,占城国出兵协助明军,便是因常年受安南国攻打,怀恨在心。”
陈氏露出了一种自嘲的笑容,“以前安南国君臣,自称‘华人’,将汉人称作‘华夏’,把大明那些仁义王道的说辞、全学会了,只要汉人的东西,安南国都会趋之若鹜全部照学;又将真腊、占城,以及各部落都称作蛮夷,安南军再以王师的名义讨伐。”
朱高煦心道: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干法,挺有优越感。
但他有些不解地问道:“王后之意,安南人并不认为他们是大明的属国,而自封为天下的正义?”
陈氏道:“圣上应知,安南国王对大明称臣,但在国内是称帝。”
朱高煦点头道:“陈季扩也称帝了,还取了国号叫‘大越’。”
他沉吟不已,心里想着,把华夏文明学去的地方、不止安南国一处这么干,曰本国还有天皇。
这样的情况,或许能增加大明的文化影响力,但应该无法让更多的地方对大明产生认同感;除了邦交时的名义,实际上曰本、安南并不认为自身属于大明朝管辖。
只有朝|鲜国、琉球是例外。朝鲜国王并未称帝,且国王的礼制按照大明亲王的规格;琉球三王(山北、中山、山南)也不称帝,自认是大明的藩属。
朱高煦对陈氏说道:“王后定要教导陈正元,加入大明朝属国并非坏事。不仅能对外分享大明的威仪,且大明的干|涉,能保障陈氏王族不被强臣威胁。”
陈氏轻声道:“妾身一家指望圣上复国,必感恩图报,没齿不忘。”
宫中已择了良辰节日,将于武德元年三月初、册封两个妃嫔,其中朝|鲜国宗室李贤惠为庄妃,沈氏(宝妍)为庄嫔。
朝|鲜国使臣康顺臣原以为,亲眼看到李贤惠受册封之后,就可以回国复命了。然而他们并未被告知,何时参加“上马宴”;最近康顺臣与朴景武、在柔仪殿拜见过大明皇帝,也没提到何时启程的事。
看来行程还得拖延一阵。
果不出其然,康顺臣很快打听到了另一些事。
大明朝廷礼部官员,正与曰本国使节商议,欲派遣大明使团赴曰本国册封国王,最后确定人数是三十人;朝廷又提出,因为马岛大名庇护倭寇,为保障曰本国使臣、大明使团的安危,欲派出水师舰队护送。曰本国使臣建议,不易派军靠近曰本国,以免产生误会;因为洪武年间,明朝庭曾威|胁对曰本国动武。
朴景武回到长安右门外的“会同馆”,情绪看起来还是非常沮丧。
康顺臣用朝鲜话劝他:“皇帝册封贤惠翁主为妃,对朴家是一件好事。”
不料朴景武露出了一种很羞耻的强笑。
康顺臣见状,说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怀安大君(李芳干,国王的四哥)与大明皇室联姻,王上为了与朝廷交好,必然会主动改善与怀安大君的关系。以朴家与怀安大君的世交,朴将军也会得到王上的礼遇重视;何况朴将军的妹妹也进宫了。将军有了权势富贵,美人不是任你挑选?”
朴景武似乎对皇帝不满,这时便反驳道:“难道王上不会担忧、怀安大君借大明朝廷的势力坐大,反而会打压亲近怀安大君的家族?”
康顺臣愕然道:“朝|鲜国立国时,便已放弃了北扩疆域的国策,转而向大明示好,两国自此交好。王上在洪武年间,便已在北平与大明太宗皇帝建立交情。大明朝廷为何要与我国军过不去?”
朴景武无言以对,他对这些大事的见识有限,刚才的话、或许只是因为个人私怨罢了。
不过康顺臣是个文官,且常年在国中负责邦交之事,他说到这里,忽然陷入了沉思。
说不定朴景武的无心之言,真有一定的道理。明朝廷会不会拿怀安大君当作棋子,以便进一步通过要挟、主宰朝鲜的军政?
康顺臣刚进入明朝时,皇帝正在北征蒙|古,给他造成了一种假象,好像明朝的主要方向是对付蒙|古。但是康顺臣回过神来一想,此时的蒙|古诸部早已不是大元,或是明朝边患、但难以再威胁明朝朝廷。
反而龙江港的海船修缮,以及最近康顺臣听闻的一些事情,让他感觉明朝似乎十分注重水师出海,正在准备向朝|鲜、曰本、安南、西洋四面扩张势力。
大明新皇是一个年轻力壮而富有野|心的皇帝,而且他们父子都通过武力夺|权,想建功立业提高威望、稳固皇位,似乎也是合乎情理的事。
康顺臣准备把自己的一些新见解,回国后禀报给国君。
……玄武湖东南岸,最近两天,来了很多穿布衣的年轻汉子。他们应该是锦衣卫和守御司北署的人,正在对沈家府邸周围进行暗查和监视。
沈徐氏已经得到宦官的消息,皇帝要来沈家府邸了。但是她不知道具体时间。她一早上起来,便精心梳妆打扮,在脸上涂抹了胭脂,平时她不出门时是不会做这些事的。
沈徐氏劝说过宝妍,叫她等皇帝来了之后、前来见一面。但宝妍似乎很抵触,立刻拒绝了。
宝妍确是听信了一些人的谗言,方至于此。这也让沈徐氏更加明白家族内部的问题:无非云南的产业生意留给沈家人之后,徐家人不满,想要徐家子弟娶宝妍、以得到财富的继承权和掌控权。
不过一旦宝妍进宫之后,那些风险都会得到解决。无论是徐家宗亲、还是宝妍,都没有办法违抗皇帝的圣旨,否则后果非常严重,一切都无可阻挡。
空中下着小雨,天上灰蒙蒙的。太平门城楼上有钟鼓报时,中午刚过,皇帝的马车便到了。沈徐氏请了“王氏”(马恩慧)一道,将朱高煦迎到了府中。
那个王氏必定是朱高煦的相好,沈徐氏从这次王氏的眼神,几乎确认了这一点。
朱高煦已从马车上下来,三个人走上一条走廊,后面跟着一些穿黑色布衣的汉子、宦官、沈家奴婢。为了让气氛轻松一点,沈徐氏一边走、一边微笑着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妾身在聚宝门那边开张了‘梨园’,掌柜仍是徐财六。”
三人的关系有点奇怪,朱高煦刚才也显得比较沉默,此时立刻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道:“秦淮河旁边?”
沈徐氏点头道:“正是,在大功坊。”
朱高煦赞道:“夫人好眼光,那边市井百姓很多,挨着府学也不远,听戏喝茶设宴的人少不了。生意如何?”
“真比云南好不少呢。”沈徐氏笑道,“开这种生意,得要现钱多的地方,毕竟我们不能收粮食、布匹、木炭这些东西。京师是天下财赋聚集之地,有现钱的人很多。”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停了下来,站在了走廊的栏杆旁边观望院子里。沈徐氏与王氏只好停下来。
吸引朱高煦的、是池子旁边的一座水漏。沈徐氏见朱高煦的目光,顿时觉得很有趣,一个帝王仿佛变成了一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大男孩似的。那座大水漏,是用漏斗里的水、带动木齿轮运转的东西,世人几百年前就会造了。
“只是园子里的装饰,便如同假山一样的用处。”沈徐氏道,“而今计时早就不用水漏了,而用‘六轮沙漏’,冬天也不怕结冰。钦天监必定有这些东西,可能还有更繁杂的构造。”
朱高煦笑了一下,说道:“我原以为文官们觉得是奇|淫巧技,看来他们还挺热衷于这类机械的。”
沈徐氏猜测他登基不久,忙于别的事,可能并不了解。
三人走进了一间客厅,里面有一张茶几。与云南梨园里一样,茶几上摆的、是泡功夫茶的茶具,京师这边并不常见。沈徐氏等行礼后,她便亲手操持泡茶。
此情此景、自然不便说一些太私|密的话,朱高煦开始说国家大事。
沈徐氏认真听着,她其实挺爱听,这让她有一种很高贵的感觉……毕竟商人地位低下。以前朱高煦与沐晟、在她的园子里,喝着茶就决策了军政大事时,那时候便让沈徐氏觉得非常有格调。
朱高煦似乎有备而来,还拿出了一副地图。他说道:“正如沈夫人所言,大明现在缺乏流通的货币。宝钞面临信用透支崩溃、假钞等问题,一时也没找到好办法解决。所以最稳妥的法子,是得到大量的金、银、铜。
曰本国似乎有银矿,朕已决定派遣使团前往考察。南洋有金矿,以及贸易得来的黄金。天竺、阿拉伯等回回教门地区,从汉代|开始就与东西方通商,积攒了大量黄金。云南有铜矿,可以铸币运出西南。
所以朕打算建立一个从欧洲、非洲、天竺、南洋、大明、朝|鲜、曰本,甚至有可能设法连通美洲,地跨东西南北的海贸秩序。朝廷既能获得大量现钱,流入国内后,也能促进国内工商业的繁荣。”
(明朝的货币流通非常奇葩混乱,假的铸币也可以用。世人不管真假,只看成色来估值。宝钞的信用破产后,却也还能流通;因为两次内|战,朝廷滥发大量宝钞,现在宝钞与铜钱的价值、已经跌到了十比一的程度。)
沈徐氏将沸水提起来,等着稍微放凉,一边款款欠身道:“圣上有此宏图远略,妾身钦佩之至。不过历朝历代一向劝农抑商,圣上如此大略,不会有大臣反对么?”
朱高煦皱眉道:“应该有人反对。不过这世上,只要是有意义的大事,都不是容易的事。”
“王氏”听到这里,顿时侧目看着朱高煦,目光变得有点异样。沈徐氏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但无法理解。
朱高煦道:“工商繁荣之后,可能并不会减少粮食产量,毕竟占有良田的人舍不得让其荒芜。
况且暹罗、真腊、安南等地,在汉人先进的耕种技术传入之后,产量很高,一年至少三熟。咱们可以通过贸易,从这些地方海运粮食回来囤积。辽东地区土地肥沃,此时也是朝廷开发的重地,罪犯尽量免死流放辽东,军民迁徙给予补偿。朕判断,此时国内不会出现饥荒。”
沈徐氏听到这里,趁机将之前的一点“误会”、用玩笑的一样的口气说了出来:“难怪了,朝廷曾许诺臣妾,用盐引充一些聘礼,却被圣上收回了。”
朱高煦笑道:“朕不想沈夫人这样的才女,被那种无趣的盐生意耽误了,有更赚钱的生意给你留着。钱不用担心,朕正筹谋着发国债。”
“国债?”沈徐氏问了一声。
不过她心里是惦记着开水的,这时已经凉得差不多了,她便提起水壶开始冲茶。客厅里随即弥漫着清香惬意的茶香。
朱高煦的客厅里侃侃而谈的时候,偶尔间马恩慧却有一种好笑的感觉;因为朱高煦说到了得意之处、会看马恩慧一眼,眼神里有一种炫耀的意味。
其实建文朝的统|治已经彻底瓦解了,现实已经证实了其失败,朱高煦无须比较。但他好像很有好胜心,从削藩、北征、功绩都在谈;这与圣人说的荣辱不惊、淡泊谦逊格格不入。
马恩慧倒不反感,她还觉得朱高煦确是很有志气;况且妇人真的不太在乎那些功绩,只要别搞得家破人亡就好。他这样贪婪的激|情,更让她想到了数月前的晚上,一时间她的心也非常乱了。
茶已泡好,沈徐氏用三只小杯斟满,款款送到了朱高煦与马氏面前。
朱高煦抿了一口,接着说道:“咱们谈到钱,朕也渐渐了解到一些朝廷的问题。大明宝钞贬值到现在、以及混乱的货币流通,可以说财政相当失败。
但更有意思的是,本来应该算经济崩溃的事,到现在好像没甚么影响。这便得益于国初以来的徭役和实物税制度,所以货币动荡,并没有影响到各地官府机构的运转;官府只要能用徭役制度征调人力,收到各种东西,便能维持。
这样的制度却又有另外一个问题,效率极其低下。比如卫所屯堡的军需,按照原有的制度,便是指定给若干个州县负责。让那些州县官府,组织工匠、制造盔甲军械,征收马匹等实物,然后以徭役运输到驻地;还有的卫所地方贫瘠,军粮不够,也是指定地方某个衙门,长期负担。
如此便浪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而且难以保障军需,让一些卫所将士、看上去如同乞丐一般。以前的奏章里,还有过各种冲突,地方府县将发霉的粮食、充军粮交付,引发械|斗等等。”
朱高煦喝光了小杯里的茶,沈徐氏一边微笑着倾听,一边再次给他斟茶。
他接着说道:“现在朝廷的现钱岁入只有几百万贯,一时完全无法改变现状。但若国库有足够的现钱收入,便能改变效率极度低下的问题;通过分工协作,将零件、组装、采办、运输分开。分工细化,才是国家进步的方向。”
沈徐氏恍然道:“去年圣上让妾身提供北征军的保暖衣物被褥,妾身也是找了各地的织造商购买的,连水运、车运也找了别的商帮。原来圣上还有更长远的谋划!”
朱高煦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如果朕要兵部、户部、工部等衙门来办这些事,他们就会指定下属、让驻扎在各地的分司行馆执行政令,然后让地方官员制造运输。要是这样的话,朕到现在还不一定能北征;因为京营将士大多是西南兵、缺大量保暖织物,地方衙门办事实在太慢了。
还会因为朝廷对外用兵,在国内造成很多矛盾。官吏们要趁机从中盘剥、增加税收徭役,加重百姓负担。这也是为何官民都反对打仗的原因。”
沈徐氏点头道:“妾身似乎明白了。圣上觉得百姓的现钱太少,大多税赋只能是实物、无法征收现钱,而认为海贸能增加朝廷财富收入。朝廷有了钱之后,再变法,让官府衙署、商贾……分工?”
朱高煦竟然竖起了大拇指,赞道:“沈夫人果然是才女,大抵就是这么回事。提高制造、采办、水运的效率,便能极大地提高大明军队的军需动员能力,只要有好处、随时发动战|争,却不会激化国|内矛盾!只要朝廷财政不出问题,战争反而能刺激工商业繁荣。
以我朝辽阔疆域、众多丁口,只要动员起来,其力量非常强大,边防等问题都不在话下。”
马恩慧插不上话,看到俩人一副惺惺相惜、如同知己一般的样子,她渐渐地觉得非常不舒服,还有点恼怒。她本来这次有点不好面对朱高煦的、所以表现得很矜持,但不知怎么感受渐渐就变了。
朱高煦正说得激动,一时间没理会马恩慧,他对沈徐氏说道:“历朝历代的帝王都在尽力讨好士绅,一是因为官府不下县,二是需要当地士绅帮着收税征丁。有些农民起|义军因为与士绅势不两立,最后都只能沦为流寇,便是因为他们连税都收不上,除了涸泽而渔的抢|劫还有甚么办法?
若朕有足够的资本来源,便可以摆脱士绅地主的制约,有更大的国策回旋余地。”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朕不能裁撤冗余的官署、更不能轻易削减各衙的权力,否则将造成官吏内部的不满情绪。但是军服织物是个例外。
原先京营、卫所各处将士们的衣服,主要是自家妇人手工缝制,并不涉及任何势力的利益。咱们从织物开始,便如同润物细无声,几乎不会有任何阻力。”
沈徐氏用倾慕的目光看着朱高煦:“圣上若不言明,妾身不知有如此多思量,您确是个很有远虑的人呢。以前圣上礼遇一个戏子李楼先,妾身起初不知怎么回事,后来才醒悟。圣上看重的是李楼先的夫君陈兴旺,而寻找陈兴旺又是为了安南国流落在外的王后,寻找王后却是为安南国方略准备。妾身佩服!”
朱高煦不仅没有谦虚,反而发出了几声“嘿嘿”的得意笑声,“等以后朝廷渐渐有钱了,朕要统一所有官兵的军服,这是一项非常大的生意。沈夫人设计出水、陆两军军服,先制作水师军服三百套,交付之后再制作三万套。”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来,上面画着几个粗糙稀奇的人,“大致就是这个模样,不过因为汉人束发,帽子要修改。每个人的身材也不一样,要设计出大小不同、但有适应性的裁剪。并且分军服和礼服两种……这里还有军衔标记。
衣裳不是兵器甲胄,自然与战斗力无关,但与士气有关。古代良将,上阵估计敌方的战力,都是从军容上看。除了队列与军纪,好看统一的衣甲作用也很大。”
沈徐氏看罢,诧异道:“这个样式有点奇怪。”
朱高煦道:“朕已与大臣们说过了,咱们大明不必守旧,好用的东西学来便是。”
沈徐氏上身向前一倾,款款说道,“妾身遵旨。”
马恩慧被冷落了一阵的情绪,似乎让沈徐氏发现了。这时沈徐氏看了马恩慧一眼,便起身道:“圣上便在寒舍用晚膳罢。妾身去安排宴席,请王夫人陪侍着。”
朱高煦道:“这里没有外人,沈夫人不要办得太奢|侈。”
沈徐氏微笑道:“妾身依圣上之意。”
朱高煦又抬手做了个手势:“对了,沈夫人安排好几个人。明军舰队出海,分两北两路,一路去朝|鲜、曰本,一路去南洋西洋;沈家可以让人随军去考察,找到商机。将来的海贸,朝廷会与特定的商人一起分享利|益,但要提税。”
沈徐氏道:“妾身遵旨。”
待沈徐氏出门了,马恩慧便忍不住劝道:“沈夫人不过是个商贾,圣上何必将朝廷大事与她说?”
朱高煦笑了一下,沉声道:“正因她是个商贾,所以必定不会反对朕的谋划,毕竟这些事对商人有好处。而且沈宝妍进宫之后,沈夫人就好像皇商一样的身份了;她没有儿女,更不敢改嫁。沈家的财产以后传给庄嫔沈宝妍,这不又变成咱们朱家的钱了?朕得让她明白国策,免得误判形势。”
马恩慧脱口道:“圣上北征许久,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却只顾与沈夫人说话,怕是快把我忘了罢?”
她刚说到这里,顿时便有点后悔了,并且感到有点羞辱。她与朱高煦的关系一直很奇怪,但有过肌肤之亲后,一切似乎都变了味。
“朕与沈夫人只不过谈正事,就像君臣一样商议事情。”朱高煦道,他的目光立刻变了,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马恩慧的身上。马恩慧顿时觉得脸上发烫,觉得一切都被自己搅乱了,一时间说不出办句话来。
这时朱高煦起身,走到门口,将房门闩住了。
马恩慧吃了一惊,怔怔道:“圣上要作甚?”
朱高煦道:“朕很念想你,可今晚不能在沈府过夜。”
马恩慧看着朱高煦走了过来,下意识地伸手拽住衣领,颤声道:“这天光白日的,实在有失体统,妾身如何见人?”
朱高煦道:“看得清楚一些不是更好?再说没人知道咱们在屋子里作甚,甚至沈府的人连你是谁、也不清楚。”
马恩慧无言以对,她从朱高煦先前的方略听来,觉得他的胆子非常大、而且想得都是一些闻所未闻的事;而他在别的事上,也是如此,简直堪称荒诞放|纵。但不知怎地,她的心却跳得很快,有一种莫名的新奇刺|激挥之不去;加上从小信奉的道德约束,她眼下脑子里乱得就像一锅粥似的,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挂着帘子的窗户外面,正下着“沙沙沙”的小雨,不过白天的光线仍然很明亮。
从二月底到三月初,京师好几天都是绵绵细雨的天气。
从庆寿寺出来,深居简出的姚芳、看到京师市面上的人来人往,觉得与半年前没有甚么变化,却又觉得哪里有点不同。或许只是他的心境不同了。
姚家与秦家完成了采纳、下聘等过程,本来以为迎亲的时候下雨不便;不料一到良辰吉日,天气却一下子放晴了。宾客们都借着天气、来说恭贺吉利的话。
姚芳的妹妹是贤妃、父亲是勋贵,但皇帝似乎刻意回避,并未派使节送礼。不过当天赴宴的达官贵人非常多,皇后娘家郭家、皇贵妃沐家、贵妃景家、淑妃杜家,甚至在京的朝鲜国使节,都派了人赴宴送礼。可见姚芳的妹妹,在宫里的关系处理得挺好。
款待了宾客之后,姚芳穿着九品官礼制的袍服走进洞房。他现在无官无职,但世人有习俗,大婚的时候百姓也可以穿九品官服,人们对于当官还是很执着的。
洞房花烛夜,人生一大喜事。新娘子坐在床边、遮着红盖头,姚芳看着她,心头却有点百感交集。
让他稍微感到有点欣慰的是,揭开盖头之后、再次看到新娘子秦氏,见她仍然十分漂亮。秀气斯文白净,到底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女子,而且她爹是举人。
秦氏垂着眼睛,看起来心情也很复杂,完全不敢看姚芳。她默默地拿起酒壶,按部就班地斟酒。出嫁前必定有老妇人教过她。
姚芳的情绪早已不是初见秦氏的样子,他此时很平静,带着一些歉意开口道:“你受伤出血的地方好了罢,不要紧?”
不料此言一出,秦氏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她微微侧过脸点了一下头,“嗯”地回应了一声。
姚芳这时才醒悟,好像问得不对劲。他接着又想起了去年的疑惑,便问道:“我被锦衣卫抓走那天,你问我是不是真去过那间寺庙,何意?”
秦氏斟好了酒,但似乎不好意思端起来喝交杯酒,气氛有点怪异。她坐在床边说道:“妾身确是去过那寺庙烧香,但没留意到……夫君,所以才问。”
洞房里沉默了一会儿。姚芳本来是个武夫,有时还算直率、并不想遮遮掩掩,何况现在秦氏已变成了枕边人,他便径直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天在肖家闹得很凶,你在旁边也听到了,理应明白那件事的缘由,那是我与肖文才之间的私仇。后来的解释,不过是朝中一些好友帮忙,想替我免死罪罢了。毕竟我倾慕于你、抢亲是为了挽救秦家免遭肖家牵连,这样的理由要好得多;起码比报复仇人、发|泄戾|气殃及无辜,罪行要轻巧。”
所以姚芳觉得秦氏那么一问,是因为在无可奈何之后(被污了清白),想出的一种手段。姚芳如此揣测,实属正常。他在给道衍和尚卖命的日子里,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了,难免会认为很多事情、只是一种利弊权衡的手段而已。
这时秦氏的声音道:“妾身那时很害怕,没有
多想,便想相信那些事(寺庙相识的倾慕)是真的。”她的声音露出了胆怯,“不过后来妾身也明白了,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姚芳听到这里,顿时心生怜悯,更对那阵子的所作所为、有了忏悔之心。
他叹了一口气,又想起自己成家之后,仍然会无所事事,便想起了妹妹给他指的出路。
于是姚芳又道:“家父是侯爵,但大明的爵位并非都能世袭,其中有区别,且要请旨恩准。而我干过的事,你是知道的,将来家父百年之后、我也不一定能世袭爵位。我打算去投奔沈家商贾,寻点生计,你以为如何?”
秦氏轻声道:“妾身既然嫁与夫君,不管你是商人还是勋贵,都是妾身的命,妾身绝无怨言。只愿夫君好生相待。”
姚芳听到这里心里一热,将酒杯端了起来,牵起了秦氏的纤手,说道:“圣上曾言,时间是良药。该忘的,想不忘也抵不住光阴。至今我才明白,厮守才是最真的情义。”
俩人小心翼翼地饮交杯酒,秦氏终于不好意思地看了姚芳一眼。
……不两日,姚芳果然去拜会沈家了。
接待他的人是个精悍的中年汉子,自称徐财七。徐财七言,家主沈夫人寡居,不便相见;他是沈夫人的同族堂兄,有失远迎云云。接着十分客气地说了一些好话。
姚芳心里明白,他现在这个样子,还是能得到很多人的尊重,确实是看在他的家势上。
虽然沈夫人没有出面,但姚芳眼尖,发现客厅侧面有一间挂着帘子的耳房。他干过锦衣卫,心思比较多,当下便揣测:沈夫人可能就在耳房里旁听,毕竟姚芳是皇妃的长兄,这家主不会不重视。
俩人在一张几案两侧的太师椅上入座,丫鬟上了茶,便出去了。
姚芳说明了来意。
徐财七的心情似乎很好,言行之间的精神气,就好像一个人看到了光明的前程、正准备大干一番。
他说道:“今上北征归来之后,眼光似乎放在了海外。圣上大概认为,海贸增加的岁入,能反过来解决国内之事。姚公子竟看得起咱们沈徐两家,前来合伙,必定也从贤妃娘娘那里得到了甚么消息?”
姚芳已认清了眼下的处境,朝廷不会给他官当。所以他便一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神情说道:“算不上合伙,在下真是来投奔沈夫人的。贤妃居于深宫,而今很少与家中来往,不过此事贤妃确实很赞同。”
徐财七品味着姚芳话里的意味,过了片刻,他好像又多了几分信心,赞道:“姚公子好眼光!咱们虽只是商人,却遇上了好时候,将来大有可为。如今看起来,只有咱们这些得到圣上认可的商人,能得到海贸之利。”
徐财七请姚芳喝茶,接着说道:“沈家估计,浙江、福建、广东这些地方的商人,不久之后便会十分不满。但是有甚么办法呢,谁叫咱们有皇帝的支持?形势对沈家非常有利!
生意便是这样的,做的人多了,大伙儿就会相互算计、压低货物价格,获利减少。因此最有利的生意,是独占一方商路;咱们现在,正有如此局面。”
他兴致勃勃地侃侃而谈:“洪武年间,朝廷一再海禁,此国策一直到现在未改。不过建文朝以后,朝廷对地方官的监督削弱;一些商人便与地方官勾结,开始了私自与外藩贸易,还不用交税。
直到永乐初、朝廷水师下西洋,却不准民间出海,此时还吓住了那些私自海贸的官商,海贸生意一度萧条。朝廷是想独占好处,可朝廷要建造维持大量海船水师,本钱很大;宦官、官员也对买卖不甚明了,所以永乐初下西洋必定是亏损了。
而今圣上准许沈家参与,独占海贸生意,形势又将改变了。”
姚芳一边听、一边思索,这时便说道:“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朝中做官的人,有不少是浙江、福建、广东籍贯。这些地方的商人大户,必定会想办法、托当官的老乡在朝中说话,让朝廷改变国策。”
徐财七抚掌道:“姚公子好见识!但等到那时候,咱们已经打开商路、占了先机,实力雄厚便不怕别家来争。再说了,沈家现在也算是皇亲国戚,谁说得上话还不一定哩。”
这个徐财七的话,应该都是沈夫人告诉他的。
姚芳点头称是,他心道:沈家对自己的投奔、十分高兴,恐怕也正是看重了自己的关系。
本朝商人攀附权贵、官员,官商勾|结,在国初沈万三等几个富商被治了之后,是愈演愈烈。地主大户和商人们都学聪明了,知道要权力来庇护他们;所以有的贿|赂官员,有的大户甚至自己办书院,培养宗族子弟科举、在官场占一席之地。
对于姚芳这样的皇亲国戚来投奔,沈家似乎是求之不得。两边简直是一拍即合,马上准备“同流合|污”。
徐财七道:“咱们新开了一个商帮,叫‘西洋船运厂’,名是西洋,却也包括了朝|鲜曰本、以及国内生意。
只要朝廷官军控制安南国北部,咱们就可以打开元江(安南国内叫大江,红河)水运,把云南的金、银、铜、翡翠、红宝石等水运至安南国沿海,然后海运回东南商贸繁华之地。路途虽远,却仍比陆运的耗费更低。
姚公子若不嫌弃,便做‘西洋船运厂’的二掌柜如何?”
姚芳暗地里吃了一惊,他刚刚过来,沈家便马上让他做二掌柜?不过他一想到自己的家势和关系,顿时明白了自身的价值。
因为姚芳没有马上回答,徐财七还有点担忧,小心地劝道:“在下做大掌柜,姚公子做二掌柜,不过您放心,好处必定少不了。”
姚芳马上抱拳道:“徐掌柜如此盛情,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哈哈……”徐财七大笑了一声。姚芳也陪笑起来,俩人简直是一副相见恨晚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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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的三月、并未让朱高煦感受到甚么伤春悲秋的气氛,因为天气晴朗之后,越来越暖和了。然而这平静的时节,不能让他借景抒情,表达他内心的动荡不安。
清晨华丽宫阙之间,湿润的雾气笼罩着庭院里的草木、走廊,鸟雀不知在何处鸣叫,花香在空气里隐约可闻。
朱高煦走过斜廊,来到了离他起居之处最近的东暖阁。
里面有人已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司礼监的宦官把奏章送进来了,宫女正在往香炉里添炭和香料,气味仍然是天竺香。只因有一次,朱高煦夸了一句香料气味很别致。
不一会儿,妙锦也走了进来,她拿了一本册子过来,翻开其中一页,请朱高煦看。上面记着本月要做的大小事情,最重要的几样用蓝色加大的字体书写。
朱高煦让妙锦旁观政务,确是帮了他一些忙;她喜欢把事情写下来,让日子更有条理。但这并不是朱高煦的习惯,他很少动笔记录,一般只是记在脑子里。
三月间要做的正事,最重要的是朱高煦要亲自主持殿试。中|央一级的科举考试,在同一年的春季有两次,第一次叫会试,第二次叫殿试。会试中榜的三百人叫贡士,他们其实就相当于进士级别了;因为接着参加的殿试、晋级为进士,并不会有人落榜,殿试只是排名次。状元榜眼探花甚么的,就是殿试考出来的。
会试殿试与后来的高考不一样,因为会试中榜的人,直接就会成为大明王朝的国家统|治者。而且有南北籍贯的限制,大概是北方取四、南方取六。只因洪武年间有一次,会试主考官录取的人、全是南方籍人士;太祖闻北方人请愿闹|事,盛怒之下把主考官逮|捕,又举办了一次全部录取北方人。后来朝廷妥协,逐渐形成了现在的制度。
其次还有一件必须要办的事,便是正式册封庄妃、庄嫔。
不过这些必要的事务,朱高煦并不是很重视。都只是一些按部就班、照以往的经验和规矩做一遍的事。他最关心的事,是最近一直在谋划的向海洋扩张的国策。
所以朱高煦既没有看奏章,也不召见大臣,他坐在椅子上,一大早就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妙锦的声音惊扰了朱高煦:“圣上有何烦恼?”
他闻声抬起头时,见妙锦站在旁边、目光正观察着自己,而暖阁里的宦官宫女已经不见了。
或因妙锦比朱高煦的年龄稍大,且常有自认长辈的心态,她的目光让朱高煦感受到某种母性的东西。他一时间心神动摇,便脱口道:“我有时候会感觉到彷徨,还有恐惧。”
妙锦听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圣上不是现在才会如此,‘伐罪之役’时,每逢大战之前,圣上何时安生过?那时觉也睡不着,而今总比当初好多了罢?是不是因为无法确定事情的结果,圣上在担心胜败?”
朱高煦一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顿时有一种知己之感。他便忍不住说道:“国政就是战场,只不过战争是矛盾最激烈的表现。”
妙锦的目光柔和了一些,轻声问道:“圣上在担心甚么?”
朱高煦道:“我在担心甚么?偶尔我也觉得,只是自作自受罢了。
你看这朝廷,数百年间完善了科举制度,从全国选拔出官员;然后这些官员以理学道德为标准,有成熟的行政机构与制度,将国家治理得还算有秩序。哪怕是在内|战动荡的几年,依旧没有摧毁稳定的统|治体系。
朕在这皇宫里,几万人服务着饮食起居,还有鸿胪寺等衙门在采办食材,各地将最好的特产进贡上来。有时候朕觉得,自己就算成天享乐,也不会出多大的问题。那我折腾个甚么?”
妙锦沉吟道:“大臣们或许也不愿意圣上‘折腾’,您若只顾享乐,他们会更满意。”
朱高煦赞同道:“妙锦不愧出身官宦之家。”
他接着说道:“而海贸扩张、商业化,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未知风险。极可能会冲击现有形势,加重多寡不均、人心浮|躁、世道混乱。最让朕担心的是,局面无法控制时,会危及统|治……比如现有的保甲制度,将大多数百姓限制在土地上,便让国家基础十分稳定;但工商业兴起,恐怕人口就要加快流动了。
到那时候,那些获利的势力,朝廷是指靠不上的。只消仔细揣摩,咱们就能明白,各方势力都只顾自己的利|益,没有人愿意吐出肥肉,这不过是人之本性……”
朱高煦还想说历|史|上明末的状况,但说出来必定很怪异,便作罢了。
他以前从电视网上得到的信息,认为明末士绅中存在一种大官僚|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合体怪物,集中|权力、资本、土地等资源于一身。于是明朝有些地方工商业繁荣,一些人积攒了大量美洲曰本运来的白银、骄奢淫|逸;大部分地区却饿殍遍地易子而食,苦不堪言。那些得利的士绅,却并不愿意承担起应有的责任,他们只顾自己的利益。
于是在明朝资本主义变革的初期,造成了整个大明朝从文明、道德、财政、统|治全方位的崩溃;结果是,表面的繁华总会尘埃落定,所有人一起掉进了深渊、长达几个世纪的万劫不复。
而且朱高煦并没有系统的经济学知识,包括忠心于他的嫡系大臣,也没有那方面的见识。新的变革让他心里充满了不确定性。
所以说,人总是在恐惧着未知。
在他思索了一阵之后,妙锦终于疑惑地问道:“既然如此,圣上为何要做那些事?”
朱高煦道:“因为朕觉得,此时下西洋的事业,可能是华夏最后的机会了,这是咱们能继续保持领先地位、唯一的战机。”
妙锦的表情更加困惑:“四方皆蛮夷小国,蒙|古鞑靼瓦刺一蹶不振,圣上何出此言?”
她的疑惑实属正常。若非朱高煦知道未来,无论如何、他也没法预见那么远的事,恐怕没有人能想到。
“竞争与危险,来源于‘遥远的西方’。”朱高煦正色道,“他们正在发展出更有竞争力的文明。以咱们现有的体系,无疑会面临不对称的打击。”
妙锦眉头一频,摇头无言。
朱高煦便尽力解释道:“遥远的西方,有过一个哲理基础形成的时期,如同华夏的诸子百家时代,奠定了整个文明的传统。
咱们形成了一种倾向于经验总结的文明;医药、风水、治国,无不在大量历史实践经验之中改进。而西方则倾向于一种‘抽象模型’的哲理,一开始那种东西不太实用,容易造成莫须有的矛|盾。
但等到世上各地贡献了大量技术发明之后,比如咱们的印刷、纸张、罗盘、火|药等等;在某一个时刻,那种‘抽象模型’的思维,便会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远远超过经验总结,可以称之为‘科学’。一切仿佛就是注定的过程。
或许在更远的以后,西方的方法会让所有人类遭到报|应。但至少在两三百年之内,那样的东西无疑更有威力。”
妙锦沉默了一会儿,柔声劝道:“圣上北征归来,仍每日忙于诸事,常在冥思。臣妾请圣上不要想得太多,歇息一些时日并不要紧,子民也能休养生息。”
朱高煦听罢,暗自叹了一口气,便故作轻松地玩笑道:“若是解缙听到妙锦刚才的话,他必定不会再指责你干政了。”
妙锦也露出了笑容:“臣妾觉得圣上一些话挺有道理,人们是怎么有利、就说甚么道理,好像真是那样呢。”
朱高煦道:“真理常常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妙锦沉吟道:“以前你还说过,世上需要真正有能耐的人来治理。”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好奇的模样,问道:“‘抽象模型’是甚么意思?”
朱高煦比划了两下,说道:“便是通过一些实际看到的东西,先思索假定出一个看不到的规则‘模型’,然后再通过各种试验、去验证那个规则真伪。
其实咱们也有这方面的路数,就像那些郎中,说人身上有经脉、五行气息,定了一些寒热邪之类的规则;然后又通过那些规则,来诊治开方。不过朕以为,他们开药方,主要还是靠经验,总结出哪些药能治甚么病。
又比如,西方人说万物皆有引力,并假设、实验出了一些力学、运动学的规则,这便是‘抽象模型’。但是引力究竟是个甚么东西,没有人说得清楚,往更深了想就会困惑不已。所以那个制定出规则的人,后来信神去了,觉得一切都是神的法则。
不过世人搞不明白最基础的东西,却并不影响用这样的法子、反过去创造更多的东西。”
妙锦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有点明白朱高煦的意思了。
她忽然问道:“圣上以为,究竟是谁制定了世间规则?”
“你的问题太深了。有一种说法是咱们自己、通过观测创造了一切(量子力学,薛定谔之猫)。但谁知道哩?”朱高煦笑道。
他观察着妙锦的神情,觉得她多多少少明白了部分话,顿时对世人又多了几分信心。据说黄种人是智商最高的人,并不能低估人们对事物的理解。
正如朱高煦感悟的心得一样,在明朝当皇帝,如果想偷懒实在是太简单了。
他一直知道,殿试是皇帝亲自出题和批阅。但是他召见了齐泰之后,才知道出题可以叫大臣写几道策问,然后皇帝只需选一份题目就行。
至于怎么点状元榜眼探花,更是容易。这件事没有确定的标准,皇帝可以非常随意,没有人会闹事的。毕竟参加殿试的人不会落榜,殿试之后都是进士,已然皆大欢喜。
皇帝可以看谁的字写得好、或者看谁长相好来判断,毫无问题。像建文年间那个王艮,本来是状元,却因为长得不太方正、便没当上;还有洪武年间的黄子澄,因为太祖问他名字,他说话不流利,也没做上状元。
朱高煦想起以前听到的故事,心说难怪明朝皇帝有各种奇葩;有玩蟋蟀的,有开妓|院的,有不识字的木匠,还有几十年不上朝的、而且不止一个。之所以他们可以那样干,或许是因为皇帝不用做甚么事,朝廷照常能运转。
他还记得课本上的论述,明清是封建专|制发展的顶峰。这种说法应该也是对的,但是明朝大部分时期、可能不是皇帝集|权,而是中央集|权。
有的皇帝主观意愿,是想让大臣们把活都干完、但是不能分走利益和权|力;这就跟让马儿会跑、但不吃草是一样的道理。结果只会造成官|僚集团掌握大部分权力、拿走大部分好处。于是从永乐朝开始,皇室便已开始转变策略,逐渐放弃不切实际的幻象,转而寻求“势力制衡”;其中发生过两次突然的失衡,一次是土木堡,一次是阉党的覆灭。
这些都是朱高煦自己对朝政的理解。但是如今的格局开始重塑,恐怕已变得与历|史迥异……
朱高煦在乾清宫东暖阁坐了一上午,仍未批阅完奏章。他在心里很佩服皇太祖,七旬之际仍独|裁所有奏章。大概创业的人,才真正懂得江山来之不易。
吃过午饭,他便叫宦官把剩下的奏章、直接送武英殿的内阁,让内阁和典宝处处理。他自己则到柔仪殿看书去了,妙锦写的《起居记》还没看完。
那两个衙门,起初因为北征而临时设立,所以没有遇到甚么劝阻。但朱高煦回京后,仍未解散;只是取消了紧急事务的“权宜决策”之权,毕竟朱高煦回宫之后,紧急事情可以让他亲自裁决。
他已预感到,反对的声音正在酝酿。“典宝处”这个驳斥决策的机构里,有几个勋贵武将、还有个太监;让这些人参与决策过程,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
朱高煦暂且没有理会,他在柔仪殿呆到了旁晚。太监曹福告诉他,今天侍寝的人轮到德嫔段雪恨了。于是朱高煦便命令曹福,召德嫔到乾清宫侍寝。
大明皇帝就是这样,从衣食住行到朝政大事、甚至女人,都可以不操心,全有人妥善安排。
但他这时才渐渐意识到,曹福本来是尚膳监太监,怎么管起这种事来了?明初并没有专门设立翻牌子的内官衙门,而这个曹福在不知不觉中,便把一个权力真空给占了;而且朱高煦很长时间,毫无感觉,竟觉得很顺心舒坦。
或许在皇城里的人们,见多识广、经常明争暗斗,怕都不是省油的灯。
段雪恨到来的时候,夜幕已然降临,但时间还比较早。她穿着绸缎衣裙,有深红色的霞披飘带。段雪恨跟着他北征时,不可能穿这样的衣裳;朱高煦此时看见她的样子,有点不太习惯;
她的脸上也有修饰,不过朱高煦仔细看时,发现她只涂了嘴唇上的胭脂、画了眉毛,别的地方没有上脂粉。她的皮肤气色不如别的妃嫔好,不过天然很白,在晚上倒也看不清肌肤上的瑕疵。只有当她靠近灯光时,朱高煦才看到了她发际处浅浅的汗绒。
段雪恨准备了枸杞米酒汤。朱高煦自觉身体没啥问题,但好意难却,便没说甚么。
这时段雪恨忽然问道:“圣上言,星月很大。可它们为何没掉下来?”
朱高煦有点意外,他没想到,自己的一些言论、会在她们心里发芽。他现在本来只想着春宵快|活的事,不愿意多说别的;不过正好今天上午,才想起了很多这方面的东西,他便有了点兴致。
“你们下去罢。”朱高煦转头道。
一众女官和宫女听罢,纷纷屈膝道:“是。”
朱高煦并不愿意在大臣们、或者不相干的人面前,轻易说这些东西,主要怕被人当作脑子不正常的失心疯;不过亲近的妃嫔,他倒是没多少戒心……便如同后世若有人声称,微观世界与物质都是不存在的、只是意识的幻觉,大多数人也无法接受这种唯心主义的言论。
他把腰带上的“天作之合”翡翠玉佩取了下来,又找了一根绳子拴住,然后在空中甩起了圆圈。
段雪恨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朱高煦甩了一会儿,便收起了玉佩,说道:“玉佩为啥没飞出去?”
段雪恨道:“有绳子拽着。”
朱高煦又问:“绳子拽它,它怎么没朝手心里跑?”
段雪恨:“……”
朱高煦便道:“因为绕圈转动,需要一种向中间的拽力;不然咱们把绳子剪断,玉佩必定飞了。德嫔见过磁石吗?”
段雪恨点了点头。
朱高煦道:“磁石与铁之间,并没有那根绳子,但有那股拽力,叫磁力;而万物之间皆有一种力,叫引力,也看不见‘绳子’。
玉佩转动靠的是绳子的拽力,星辰绕圈靠的就是那种引力。
寻常的两样东西,好像没有引力,只因东西不够重,引力也很小。但咱们的大地够重,所以东西才会总往地上掉,不会往天上飞。”
段雪恨沉吟道:“好生奇怪……”
朱高煦笑道:“大地其实是个圆球,因为太大了,站在上边的人才觉得好像是平的。但若到大海里去看,你能看到海平线是圆弧形。”
段雪恨愕然道:“那下面的人怎么不掉下去?”
朱高煦道:“所有人都是被往中间拽的,下面的人,以为下方才是天空。”
段雪恨:“……”
朱高煦道:“最好的证实办法,是开船往一个方向走,最后会回到出发的原处。”
段雪恨愣在那里,许久没有吭声。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并不是很在意,径直拿出《起居记》继续看了起来。他不觉得段雪恨听到这些话、会有甚么问题。人想不通的东西多了,通常会算了,因为不影响眼前的日子;只有那些非常执着的人,性格偏执总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才会一直去想。
过了一阵,段雪恨果然不想了,上前来舀她准备的汤,递给朱高煦喝。
朱高煦接过陶瓷白碗,看了她一眼,道了一声谢。
段雪恨小声道:“圣上……可以叫我做一些过分的事,别人不愿意的,只要圣上想要,都可以。”
“甚么事?”朱高煦随口问道。
段雪恨的脸红了。
朱高煦沉吟片刻,好言道:“雪恨还没放下以前的事吗?你没有罪孽,那些事真的不怪你。连段杨氏临死前也说了,一切并非你的错。”
段雪恨摇了摇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喃喃说道:“在云南时,圣上百般善待庇护,不惜得罪沐府,后来我无处可去,圣上亲自到昆明城街上找我。有人说,圣上是为了拉拢利用我……”
朱高煦问道:“谁说的?”
段雪恨不答,继续说道:“但是我明白后,反而感觉更舒坦、更心安理得了。
因为圣上对我真的很好,我还记得那个飘着冷雨的夜晚,好似成了世上多余的人,不知将来的路、不知何去何从,回顾往事,更是毫无意思。直到圣上的马车出现在潮|湿漆黑的路上。我至今记得那灯光很暖和,车里的羔皮地毯很软,干净洁白。”
段雪恨实在很少说这么多话,她经常沉默寡言,朱高煦只能从她的神态、行为、反应去揣度她的想法。所以今夜她愿意倾述,朱高煦表现得非常有耐心,很认真地听着,并未有丝毫的取笑之意。
她的声音很小,“于是你想利用我也好,凌|辱我也罢,我并不厌恶,反而更好受了……”
朱高煦心道:好像有些事是她自己要求的,怪不得朕。
段雪恨想了一下,沉吟道:“起初我是觉得有罪孽,圣上发狂时让我觉得受到了惩罚、能宽恕自己。后来我确实放下沐家的事了,可还是想圣上对我更过分残忍。或许圣上应该那样做,我才觉得自己有点用,回报了你的心意,少了亏欠?我也说不清楚。”
朱高煦问道:“朕要去找绳索吗?”
段雪恨摇头,低声道:“圣上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寻常不好意思让别人做的。”
想做的事?朱高煦寻思了一会儿,竟然渐渐觉得刺|激起来。段雪恨已经跟了他好些年了,没想到他此时还能有心口“扑通”直跳的感觉。
三月初皇贵妃沐氏要生产了。朱高煦回到了后宫,守在东一宫;不过按照经验,男子不能进产房、否则对孕妇不吉。他只能在外面听动静。
皇贵妃宫里先是召来了许多女官宫女,还有几个接生婆。不料从白天到半夜,沐蓁依然没有生下孩子。朱高煦又下令太医院的医官,连夜入宫待命。
后来朝|鲜国来的贤嫔朴氏来到东一宫,上奏说,朴家起初想让她进朝|鲜国王宫、便从小教习医术,她可以帮忙。朱高煦遂特许她进入产房。
他在东一宫一夜未睡,守到了天明。直至次日上午,产房里面的人终于禀报:皇贵妃生下了一个皇子。
朱高煦听罢,长松了一口气。他等了一会儿才走进产房。宫女抱着孩儿送过来,他抱在怀里,仔细瞧闭着眼睛哭的孩儿,顿时产生一种难以言表的亲近感。
他转过头,对沐蓁说出了早已想好的名字:“他就叫瞻圻,蓁儿觉得如何?”
沐蓁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点了一下头。
按照太祖给子孙定下的规矩,瞻壑瞻圻这一代子嗣,都要用带土旁的名字。宗室子孙非常多,找到一个合适的名字并不容易。而这个“圻”字,有边际界限的意思,很合朱高煦的心意。
他对沐蓁好言了一些安慰的话,又派宦官去黔国公府,告知皇贵妃生下皇子之事。
……皇贵妃生下皇子,在宫里是一件大事,当天就几乎传遍了整个皇宫。有鉴于太祖、太宗两代皇帝的皇位继承问题,连朝中大臣也十分关注。
有一个几乎快被人们忘记的人郭嫣,她听闻这个消息,也是五味杂陈。郭嫣已经能揣测到,妹妹以及整个郭家的压力。皇帝妃嫔成群,通常不止一个皇子,有了次子很寻常;但偏偏是沐家女儿生的皇子,这才不一样。
这便意味着,郭家的人,更不愿意郭嫣继续在皇宫里、给皇后添堵。
郭嫣最近一个月,当然过得不好。
她作为皇后的姐姐,在宫里是不会缺衣少食的,也没人敢为难她;天气好的时候,白天她还能去御花园里走走,日子并不艰难。郭嫣在娘家时有过一段比较拮据的日子,所以眼下的锦衣玉食,她不会觉得起居用度差。最折磨人的,大概还是心境。
对未来的忧心,让她许多个深夜无法入眠。
年纪轻轻去凤阳皇城幽居,没有家室、没有孩子、没有亲朋好友,也无任何指望,那边住的大多是年老的宫女宦官。想到那样毫无生趣地、要过完漫长的下半辈子,郭嫣便不寒而栗。
她会因为内心的烦躁不安,而殃及侍候她的宫女。宫女们畏惧皇后的地位权势,不敢当面顶撞,却在背后说郭嫣的坏话。这院子里的人,一度关系很糟糕。
有时她会伤感消沉,念及朱高炽在位时的光阴,那个很胖的太子、皇帝,曾经让郭嫣很失望;但而今想来,高炽在时的日子,还挺好的,至少不会让郭嫣全无指靠。
有时她心里充满了愤怒与戾气。
儿子瞻垲的罹难,不仅让她对马恩慧一党、以及其他有嫌疑的人充斥着愤恨,更让她愤恨这个世道!因为郭嫣渐渐也明白了,洪熙朝廷的崩|溃,才是一切的根源。她只不过是在巨浪般的天下大势面前、随波逐流罢了。
眼前的绝望,让她对自己娘家也产生了恨意。因为庶出的身份,她想起了从小在家里遭受的不公;因为她是“废太子”的夫人,现在又遭到了他们的嫌弃与抛弃。凄冷的长夜里,她忍受着内心不平的吞噬。
郭嫣平素无所事事,现在最要紧的事,便是反复苦思、怎么改变逐渐要注定的命运。
她微妙的唯一机会,来自于当今皇帝朱高煦;在此之前,她对妹妹提出那个要求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而今唯有坐在皇位上的朱高煦,才是决定一切的人!
不过具体怎么办,她并未筹谋妥当。从上个月到现在,郭嫣日夜思索的,正是此事。
郭嫣思前想后,想得非常细致。她拼尽全力琢磨着朱高煦这个人,希望能找到他的某种弱点。如同妹妹郭薇,弱点就是对郭嫣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愧疚感,所以才会答应让郭嫣面圣、这样的要求本来毫无道理。
从朱高煦干过的事去揣摩,他似乎有一种很偏执的欲|望,便是越不该碰的女人、他越想碰,越不该做的事、他越想做。他好像在发|泄着甚么,反抗着甚么,造成了似乎很扭曲的心思。或许是生为先帝次子、能征善战的皇子,以前他面对的压力太多了?
郭嫣与朱高煦没有太多接触,不太清楚缘由。她只是从朱高煦册封的那些女人来揣测的。像妙锦,郭嫣以前也叫过她小姨娘;还有尼姑,青楼(富乐院)歌妓,甚至于马恩慧、可能与他也有不寻常的关系。除了父皇母后指定的正妻,以及沐家的联姻,朱高煦那些妃嫔,有几个是正常的?
郭嫣不能不产生了一种幻想,她自己的身份,也很特殊。如果真的有用,郭嫣以此时此地的处境,是愿意妥协的。
但是郭嫣更仔细地思量,又觉得一切太迟了。如果再早一点,以前就开始慢慢铺就这一条退路,或许还有可能。但现在才做,恐怕只会自取其辱!
因为朱高煦极可能会感觉到,郭嫣是在揶揄他干的不道德之事;他会产生被鄙视、贬低德行的不好情绪。所以郭嫣细思之下,觉得这个法子会适得其反。
当她充斥着戾|气、苦思良策绝望无助之时,有一回竟然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朱高煦不怜悯她,她便想到藏利器,趁面圣的时机攻击朱高煦!
朱高煦的身强力壮,而郭嫣力弱,也不可能找到有杀伤力的武器、最多就是簪子之类的东西,她也知道不可能成功……但是会托郭家人下水!郭嫣有报|复冲动,报复他们那些自|私自利的所作所为。
不过人心里的恶,多半也只是想想而已。
郭嫣刚产生这样的念头,片刻之后就放弃了;恐惧与软弱,瞬间反噬她的内心。
她觉得女人太软弱了,即便走投无路,也会被暴|力恐吓住。她要是真那样做了,必定会遭受愤怒的皇帝暴|力的报复;一想到那些酷|刑,郭嫣便不寒而栗。
稍许冷静之后,郭嫣又想到,妹妹的愧疚、父亲多多少少的恩情。就算郭家人待她不公,总比世上那些不相干的人好。在这个冷漠的世上,报复亲近的人、让那些陌生人议论辱|骂,究竟有甚么意思呢……
就在这时,有个宫女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说道:“禀郭夫人,皇后娘娘来了!”
郭嫣收起出神的思绪,走到院子里,果然见妹妹已经走了进来。她一边上前见礼,一边有点担心起来。昨天沐氏才生下皇子,今天妹妹郭薇就来了;妹妹会不会食言,不愿意让郭嫣面圣了?
郭嫣将皇后迎进客厅。皇后让身边的宦官宫女都止步,留在了外面。
姐妹俩分上下入座,郭嫣道:“我叫人上茶。”
“不用了。”皇后道。
郭嫣便沉默下来,等着听妹妹想说甚么话。
皇后果然主动说道:“最近圣上要册封朝|鲜人李氏为庄妃,沈氏为庄嫔。在此之前,圣上应该会来坤宁宫与我商议;以前圣上纳贤妃、淑妃等人时也是这样,多半还会提前回来。如果这次也一样的话,我便请圣上一道来御花园走走。那时姐姐来御花园,就能面见圣上了。”
郭嫣忙问:“哪天?”
皇后道:“现在还不好说,到时候我派太监黄狗过来,提前告知姐姐。”
郭嫣答应了下来。
皇后又道:“万一圣上没有专门来坤宁宫,又或是来得晚了。此事便暂且作罢,我再找机会让姐姐见他。”
郭嫣听罢,点了一下头。
皇后又嘘寒问暖了一番,大抵说的都是缺不缺用度之类的。但郭嫣觉得这些话,只不过是客套话罢了;她现在最需要的,根本不是那些身外之物。
不过皇后似乎只有说那些话,否则无话可说,她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郭嫣想起姐妹俩出嫁之前的情意,虽然会争抢东西,也会吵架,但没有现在这么生分;出嫁之后,姐妹之情好像已经变了太多,各自在意的东西都不一样了。这世道,似乎连最亲的情义也能撕得支离破碎。
待皇后离开后,郭嫣才意识到其中一个细节,面圣的地方是御花园。
御花园那个地方并不隐秘。皇宫很大,人却也很多,几万人在这里活动,到处都是耳目;真正算隐蔽的地方,只有在屋子里面,而不是花园。
妹妹会不会已经察觉到,郭嫣那种不顾一切的打算?郭嫣无法断定。不过她渐渐明白,妹妹温柔善良的表面下、并不是个毫无心思的人,妹妹只不过是看起来不太精明而已。.
春光明媚,万物恢复了生机。这阵子,朱高煦想起了在云南的一段安稳日子,每天有很多时间、可以做想做的事。最大的不同之处,大概也是心境;现在受到的威胁和压力,显然没那么大。
皇权与道德上天产生了关系,世间规则又是上下尊卑等级森严;何况现在朱高煦还掌握了军|队,任何人想威胁皇权、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当初他在云南时,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他主要部署了一些海外的事情,与沈家也有几次书信往来。
而今天下午,朱高煦决定早早回后宫,与皇后商议扩充后宫妃嫔的事。
在坤宁宫见到郭薇时,她穿着黄色的常服、头上戴着凤冠,手腕上戴着那枚“天作之合”的晶莹剔透的翡翠镯子。朱高煦感到微微有点异样。
郭薇不召见妃嫔或诰命夫人时,平素不爱穿皇后礼制的衣裳。那种服饰虽然规格很高,但重点并不是让女子更漂亮。郭薇爱穿浅色飘逸的襦裙或罗裙,那样的打扮显得年轻,让她看起来不像个生养过孩子的女人;不过有时候她也会跟着姚姬学,似乎想更妩媚一点。
时间还早,夫妇俩在坤宁宫的正殿里,坐着喝了一盏茶,谈论了一阵册封妃嫔的事。
这时郭薇说道:“妾身许久没去御花园了,今日天气挺好,圣上陪妾身走走罢?”
朱高煦双手一拍大腿,人便站了起来,痛快点头答应了。他心道,难怪郭薇今天这副打扮,原来早就准备出门。
“圣上……”郭薇的声音道。
朱高煦转头看时,见她漂亮的小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便问道:“何事?”
郭薇终于说道:“妾身照圣上旨意,要送姐姐郭夫人去中都。姐姐想见圣上一面,一会儿圣上在御花园见她如何?”
朱高煦沉默片刻,便点头道:“好。”
与郭嫣见一次面,无非花点时间,朱高煦不用一定拒绝。只要他能够妥协的事,一般都会依着皇后郭薇。毕竟朱高煦正大光明地、同时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或许此时的世人觉得理所当然,但他还是很有感触的。
朱他以前有个长辈挣了不少钱,在外面找了个小的。那长辈的老婆多次在公开场合、对亲朋好友倾诉她的内心,说要等那男人走不动的时候,从梯子上把男人掀下去摔死、让其不得善终。
但在这里,朱高煦与郭薇仍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心里难免觉得郭薇贤惠,所以有回报意愿、对她很能妥协。
不过在御花园与郭夫人见面,郭薇可以不用事先告诉朱高煦的。朱高煦隐约感觉,沐蓁有了瞻圻之后,郭薇好像更加小心谨慎了。
一行人簇拥着朱高煦夫妇的车驾,来到了皇宫西北角的御花园。朱高煦走下御辇时,果然看到了郭夫人。
郭夫人跪伏在地行大礼拜见。朱高煦上前做了虚扶的手势,叫她平身。
皇后郭薇说道:“妾身先到林中走走,待郭夫人奏事毕,妾身再来陪侍圣上。”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郭薇便给太监黄狗递了个眼色,带着随从向林中踱去,只留下两个宫人、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这御花园与皇宫同时修建,成于洪武年间,里面栽的各种乔木已经很高了。而乔木之间用砖石铺就,并有宫人清理杂草和树叶。所以这里乍看微微有点单调,但是比一般的树林又更洁净。偌大的树冠,让砖地上很阴凉,阳光只能从树叶之间投下斑驳的光。
鸟雀藏在树梢之间,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这里却仍然显得很宁静。不时就有宫人从路上经过,人们都不敢喧哗。
郭薇已经向前面的一座水池和假山走去了,那假山上堆砌的奇石与熔岩石、不知从何运来,反正在直隶见不到。朱高煦这时才记起,他与郭薇的初次见面,就在那座假山旁边。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面前的郭嫣。
估计因为高炽去世的事,郭嫣懂得习俗,所以她的衣裳颜色很素净。浅青色的上衣、素白的长裙,身上也没甚么首饰;不过衣裙的料子很好,柔软而轻的丝绸料子,泛着收敛的光泽。朱高煦见过不少女子,所以看得出来,郭嫣脸上看似素净、却细心地施了淡妆。因她的寡居身份,涂脂抹粉显然不太恰当。
“咱们边走边说。”朱高煦慢慢向前走动,表现得还算和气。
俩人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默默地走了一会儿,郭嫣似乎在酝酿着说辞。
现在几乎所有人面对朱高煦之时,应该都非常耗费精力与心思;人们会事先准备,交谈时也非常拿捏分寸。朱高煦对此已经习惯了,有了对几乎所有人的生杀大权、让大伙儿觉得伴君如伴虎,他有甚么办法呢?
果然郭嫣终于开口道:“有一件事,不知圣上是否知晓。圣上大婚之前,当时的汉王妃人选,本该是臣妾。”
朱高煦顿时转头看她,她的脸有点红、有些紧张,又露出了哀|怨般可怜的神情。
郭嫣轻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后来因臣妾非嫡女,圣上娶的人才是臣妾之妹。一切都是命罢,唉。”
“哦……”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实在不知怎么回应。
现在说这些,还有甚么用?
以朱高煦当时的身份,正妻娶谁、完全是父皇母后说了算,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新婚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娶的是个甚么样的人,对他来说,选谁好像都是一样的;他确实事先在这御花园见过薇儿,不过当时并不知道那个小娘是谁。
朱高煦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用父母之命来搪塞郭嫣的哀怨。毕竟她说这些话,不是要朱高煦解释;只不过是为了博取同情吧?
这种示弱的态度,没让朱高煦反感。总比她上来就抱怨要好,比如质问朱高煦、害死了她的男人和儿子。
“圣上。”郭嫣在侧后唤了一声。
朱高煦站定转过身,见她正大胆地抬起头看着自己,因为她比朱高煦要矮一些。郭嫣在发现朱高煦似乎无动于衷之后,看不出她是甚么样的心情。
郭嫣隐隐吸了一口气,说道:“故臣妾并不怨恨圣上,只是失落。您明白臣妾的心么,相信么?”
朱高煦沉默了稍许,点头道:“朕相信。你也要相信,废太子总归是朕的亲大哥,中都失|火之事,绝非朕的意思。”
郭嫣轻轻摇了一下头,又点了头,用哀求的语气道:“当然信……臣妾这样软弱的妇人,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心有不平、可能还有点羡嫉,但最想要的是好好活下去。”
朱高煦沉吟了一会儿。他之前已不太关心、这个已经丧失了所有实力的郭嫣,现在才临时去想此中干系。
把郭嫣送去中都,此事其实也不是他的意思,而是皇后与郭家的意愿。但是,此前朱高煦确实叫司礼监安排人看着她,免得出甚么意外;于是才促成了郭家的意愿罢?
朱高煦清楚了他的责任,也不想推诿到薇儿的头上,他便放弃了辩解。
这时他开口道:“郭夫人去中都既能好好活下去,也能得到世人的称赞(守陵)。朕会下旨,让中都留守司的人,准许武定侯府、皇后派人去中都与你见面,以免你遭人为难。”
“圣上……”郭嫣的脸变得苍白了。
朱高煦好言道:“武定侯是朝中勋贵,薇儿又是朕名正言顺的皇后。你是郭家的人,无论住在何处,也不会受到亏待,不要太担心了。”
郭嫣咬了一下嘴唇,忽然说道:“你好狠心!”
朱高煦没吭声,他好像默认了郭嫣的评价。
在他看来,这个世上总有不公、总有牺牲品。那些失败的人、被边缘化的人,难免丢掉性命,或是因被掠|夺而生计艰难、丧失尊严。完全公平合理的世道,大概只有理想家们在书籍里写的乌|托邦了。
即便身为皇帝,号称恩泽天下,但大明朝包括隐户和妇孺,可能已经有上亿的人口,他真的有能力、可以惠及所有人吗?
朱高煦转过头,对后面的宫人道:“请皇后前来。”
宫人道:“奴婢遵旨。”
等郭薇等一行人过来见礼了,朱高煦便陪着郭薇继续在御花园里散步。走到了那座假山旁边时,朱高煦便驻足不前,若有所思地观望着那座假山。
他转头看郭薇时,俩人对视了一眼,好像都想起了甚么。
朱高煦问道:“皇后那身大小不合适的衣裳,后来放哪儿去了?”
郭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自然要还的……圣上竟记得那么久的小事。”
朱高煦笑道:“怕是忘不了。”
郭薇轻叹道:“蓦然回首往事,居然已经过去了八年之久,却又好像没过多少日子。”
朱高煦道:“世上最公平的事,怕只有这个、让人觉得短暂的数十年人生了。”
郭薇忙道:“圣上必能万寿无疆。”
朱高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大明朝东海的季风,在三四月间是偏北风,这个季节从大江下游航行曰本国、船只是逆风航行,并非最好的时间;如果等到五六月间,季风会变成偏南风,航行曰本国变成顺风,那才是最好的时机。
然而朝廷考虑到别的因素,三月中旬便下令、前往曰本国的水师一部准备离岸了。虽是逆风,不过船队仍能以“之”字形航行,只是航行速度会变慢。
外金川门西边的龙江港,今日热闹非常,不仅有军队和朝廷里的人,还有许多围观的百姓。朱高煦也来到了城外,为大伙儿送别。
今天率先启航的水师,是前往曰本国的舰队,所载官兵只有数千人。船只最多的一支舰队是南下的水师,他们将去安南国、西洋,也会在本月出航。
朱高煦先在静海寺接见了率领这支舰队的正使侯显、以及出使曰本国的使者周全,两个人都是宦官。
侯显要做的事,是护送朝|鲜国使节回国,然后护送曰本国使节、明朝使团前往曰本国。
礼部官员与曰本国使节商议之后,双方已谈拢;明军水师不得轻易靠近曰本国海岸,应先派人禀报曰本国官员,得到准许后再让船队靠近、或遵照指示让使团乘坐曰本船只上岸。
周全的公开使命有三件,一是以大明朝廷的名义、去悼念死去的源义满,二是册封新的曰本国王源义持,三是提交明朝的要求,要曰本国政府尽快肃清倭寇。但是朱高煦告诉了周全另外一些密旨。
首先周全要考察,并搞清楚曰本国内的权力脉络、抵抗意志以及武备情况;其次要收集当地的金、银、铜、硫磺矿场的分布。
所以周全率领的使团三十人,人员比较复杂。使团里有文人官吏,有沈家商人(姚芳居然是首领),有工匠,还有曾在云南管矿山开采的官员,以及擅长格斗的护卫武将。
朱高煦在静海寺与宦官、官吏们谈论了一阵,赏赐了酒,并率众去了港口。
港口上吹着江面来的风,周围一片嘈杂。水师将士数千人,大多已上岸聚集,京营官兵送来了美酒,每个将士都能分到一大碗酒。附近还有很多围观的百姓和码头力夫,不过侍卫军设了岗哨,不准闲杂人等靠近。
朱高煦率众端着酒碗,来到了军队前面,他举起碗喊道:“朕祝官军水师弟兄们一路顺风!”
人群里一阵喧哗,将士们喊着谢恩、万岁等话,纷纷抱着酒碗行礼。
就在这时,船上的军乐奏响,众人都陆续回头观望。只见所有战船上,一面面蓝色打底、黄色图案的“团龙日月旗”升起来了,那团龙图、与朱高煦袍服上绣的团龙几乎一模一样,龙盘成一个圆形;而在团龙图中间,是太阳和月亮的图案,象征着“明”字。蓝色的旗面,既可以认为是大明皇权受命于天,也可以认为是大海的颜色。
这种旗帜是第一次出现
。因为朱高煦觉得舰队在海上、需要更醒目的官军标志,便自己设计了这样的国旗。
没一会儿,更让人们稀奇的事出现了。两边来了许多七八岁的小孩儿,大概有数百人,排着队伍朝这边走了过来。
男孩儿们穿着一色的制式礼服,订做于沈家织造厂。他们戴着一种大檐帽,身上穿着裤子和上衣分开的青色衣服(水师是青色,陆师是灰色),上衣是直襟翻领、有布纽扣;足上穿的皂靴。春夏的料子是棉麻混纺,用熨斗熨过,加上白色的里衬,男孩儿们看起来非常整洁。
另外一边来的全是小姑娘,她们穿着桃红色的纱丝高腰襦裙,梳着小鬓、额前留着些许刘海,看上去十分漂亮可爱。人们看过一群歌舞姬聚集在一块儿的场面,但那么多小女孩打扮好站在一起,倒是十分稀奇。
朱高煦等人站在一旁观望着,他对孩儿们今天的打扮十分满意,也认为将士们与围观的百姓、感受也不会差;毕竟人们不会看不见、孩儿们干净整洁的形象,以及身上穿的是不错的料子。
这时一个青袍文官走到了水师队列前面,大声说道:“北征阵亡将士遗孤,为大明水师官兵,献上小曲《春寒》,愿将士们不负圣上重托,尽忠尽职,保土安民……”
文官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张纸,瞧了一下,继续大声道:“战阵有功、为国战死或致残的将士,照圣上旨意,其家眷将得到朝廷抚恤。
应天府江宁县衙拨官田,修建城镇一座,由工部营造署建造,为每户家眷建造宅院。阵亡将士父母、遗孀、子女可移居此地。
死伤有功正军军士之军饷,折算为以口粮为主、宝钞为辅调拨,直至其长子十六岁。此项军需,由兵部负责,五军都督府知情(监督)。
阵亡或伤残军士之妻,可优先到附近的沈氏织造厂做工,补贴家用;皇室指定诰命夫人率领。
朝廷并设蒙学堂、书院、武备院、贤淑堂。阵亡将士子嗣,可免费到此就学,免恩师谢礼、衣物、纸墨之用。堂、院由工部营造署建造,礼部经营,五军都督府知情。士子蒙学已成,可择书院就学,参与应天府、江宁县之科举;可择武备院就学,参与兵部武举,或通过兵部考试后,任命为官军水陆将士。
小娘则于贤淑堂就学,由皇后派遣女官教习识字、女德、礼仪、织造等技艺,长成十五,可择良家子成亲,内府补贴嫁妆。”
一时间水师将士们哗然,大伙儿引项观望着前面的孩儿们。那些穿着光鲜、衣食无忧的活泼小孩儿,无疑让所有将士都心生羡慕。大明朝以往的军户,与农奴有点相似,大多都很穷困;刚才朝廷官员许诺的待遇,显然对军户们来说非常高上。
朱高煦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观望,他觉得朝中各衙署官吏、争的就是权力和好处,就算大多目不识丁的军户,何尝不是最在意好处?给将士们的抚恤落到实处,恐怕比说一万句慷慨激昂鼓舞士气的话都管用。
将士们应该是非常感激皇室的,因为大明朝是小政府主义理念的制度,税赋收入主要用于军费和官饷。公共福利基本没有,连修路铺桥也不是官府承办,得那些想要名声的士绅筹措资金修建;教育也无法普及,蒙学主要靠私塾,各县的教谕官员,只负责已经有功名的士子,称之为县学,惠及的人非常少。
底层军民没有福利的概念,朝廷忽然增加此项,显然对将士们来说相当于恩典与馈赠。
朱高煦为了平衡各衙门的额外开支,许诺陆续裁撤皇宫一半宫女、离宫嫁人,减少进宫的宦官、秀女人数。
但是这些妥协,并不能支撑他的革新想法;那么庞大的开支,显然不是节约出来的,需要开辟新的利润。
乐工的丝竹管弦之声渐渐响起,孩儿们开始齐唱小曲。歌声在江畔潮|湿的风中飘扬开来:“梅香飘满驿路,鸿雁翱翔成行。春寒倚在亭中,眺望出征方向。回忆雨中初见,鸿雁送去娇|娘念想。勇士忠君保国,春寒倾心不忘……”
这首小曲简单易唱,军中很多将士都学会了,没一会儿,数千水师官兵也跟着唱了起来。恢弘的歌声,仿佛已响彻京畿之地。
而沉默的朱高煦看着此时的场面,观望着战舰上飘扬的团龙日月旗,他幻想的是:枪|炮与铁骑的轰鸣之下,勇猛的明军将士席卷四海的场面,团龙日月旗插遍万里山海……还有一船船的金银财宝运到这里来。
水师官兵们在武将们的军令下,陆续开始登船了。侯显、周全以及一众文武走到朱高煦面前,纷纷跪伏在地,挥泪道别。
朱高煦扶起他们,说道:“莫负朕望,待回程之时,朕当于奉天殿设宴,为尔等庆功。”
侯显道:“奴婢等不惜肝脑涂地,必不负皇爷重托。”
众人再次抱拳鞠躬,朱高煦挥了一下手。
等大伙儿转身离开了,朱高煦便接过马缰,矫健地翻身上马。过了许久,江面上传来了一阵奇葩的呐喊:“汉王,才是俺们的王!”
朱高煦回头看时,见一艘宝船上的宦官和官员,正在抱拳向这边行礼。
永乐年间,郑和率领船队出海过一次,所以出海的水师官兵沿用了旧人,比较有经验;但那些海船官兵,在“伐罪之役”中实际投靠了废太子,战争结束之际他们才投降了朱高煦。所以刚才官员们谈抚恤的时候,只提到了对外战|争的有功将士,便是为了顾及水师将士们的心情;实际上“伐罪之役”阵亡的汉王军有功将士,得到了同等的抚恤,他们是朱高煦获得皇位的基础,必须要拉拢。
这时水师官兵却喊出“伐罪之役”中汉王军的话,实在有点怪异。
不过看起来,洪熙朝的降兵已经渐渐归心了。内|战始终只是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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