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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大明朝的所有勋贵中,柳升无疑是长得最好看的大将。

    他三十余岁,身材高大、长得是虎背熊腰,面目对称端正;皮肤天生颜色比较浅,相比军中大多武夫大汉,他看起来更干净整洁。因为生得仪表堂堂,柳升也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还有几分儒雅的气质。

    在柳升谦逊的表面下,总会让人感觉到一种内敛的傲气。他偶尔会在军汉们面前,说几句文词、感概一些道理;搞得大家半懂不懂,只觉高深莫测。

    现在他正站在一艘沙船上面,凝视着起伏的海面。殷红的斗篷在风中招展。

    从松台河口(今海防市附近)到清化府马江江口,海路约三百里,航行不过数日工夫。柳升估摸着,船队差不多快到地方了。

    正如阉官侯显所言、这段海路的浪子不大,大伙儿一路上还算顺利。柳升是第一回坐船出海,确有新奇之感,所以常常在船舷边观望。他的神情淡然,不过只是故作镇定罢了;作为一个读书识字的勋贵,当然不能经历了点新鲜的事、便欣喜若狂。

    柳升并非第一次看见大海。只见这南方的海与天空,颜色似乎比北方要鲜艳,风平浪静之时、远观之非常漂亮。

    然而真正到了大海之中,柳升才感受到、它绝非看起来那么美丽;只消轻轻的一点风浪,就能让船只颠簸不已。大海力量、与四面无所依靠的感受,很快就能让人心生敬畏。

    幸好船队是近海航行,白天用眼睛也能经常看到西边的海岸陆地,让人安心了不少。出海的舰队、一般都会尽量选择靠近陆地的地方航行,而不会轻易朝一望无际的地方去;恐怕是因为、没有人不害怕大海。

    就在这时,一个水师武将走了上来,抱拳道:“大帅,看天上的动静,过会儿可能会有一阵风浪,或还要下雨。请大帅离开船舷,到舱内就坐,或找有倚靠的地方坐下来。”

    柳升点了一下头,自己对航海没有经验,当然会听从水师将士的劝告。他回头看了两眼,便转身径直走进船舱。这时一些水手正在拉滑绳(滑轮组),把桅杆上的硬帆往下降。

    在船舱里,柳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椅子靠着船壁、已用钉子钉死在原地,十分稳靠。

    果然没过多久,船身的起伏摇晃便愈来愈剧烈了。柳升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否则恐怕要在船舱里狼狈地到处打滚。起落颠簸的船,让人担心着船体会不会散架。

    外面“哗哗……”地发出巨大的嘈杂,浪声与雨声粗|暴地席卷整个海面。此时几乎没有人能在船上走动、甚至战立,只有那些经验丰富的水师将士,才能继续在船上活动。他们像猴儿一样的灵巧,凭借双臂找到借力的地方,沿着船壁四处移动。

    不过最剧烈的一阵风浪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颠簸便小了。雨倒是下了许久。

    “西边看不到陆地了!”船舱外面传来了一句话。

    柳升问道:“怎么回事?”

    身边的侍卫立刻到船舱外面去询问。不一会儿,一个宦官走了进来,摇摇晃晃地抱拳行礼,说道:“大帅勿虑。依照海图,清化马江口北边是一个海湾。因此咱们到了这里,就得改变方向往西走,出了海湾就是马江口。”

    柳升点了一下头,问道:“咱们何时能到?”

    宦官道:“回禀大帅,今日之内必到马江口。”他稍作停顿,又道,“占城国、会安那边有个深水避风港,自宋代起,咱们沿海的商人做生意,便常在那里停泊,后来命名为‘新洲港’(岘港)。新洲港以北的海域,大量汉人商贾至少来往了数百年,咱们十分熟悉,绝不会出错。”

    柳升听到这里,顿时更加放心了。

    那宦官说得起劲,谈起了与此役毫不相关的事,“新洲港是安南、占城两国最好的港口,海湾数面山林阻挡,风平浪静;港内海水很|深,最大的尖底船也畅行无阻。

    波斯色目人、西洋各国黝黑的商人、汉人商贾,只要到南边来,都会选择此地停靠补给;占城国设置官府,不仅对来往船只收税,还对港口的商铺收税,获利颇大。之前安南国陈朝多次对占城国用兵,便有艳羡此地的缘故;以至于永乐初大明征讨安南国胡氏,占城国王十分卖力地帮助明军。两国结怨之深,非一两年的事儿……”

    柳升道:“这些事等回京了,奏禀圣上,圣上或有兴趣。但这次咱们不去新洲港,只到马江口,目的是攻打清化。”

    “是。”宦官忙弯腰一拜。

    宦官说得没错,当天下午,大明水师近二百艘大小各式战船、便陆续进入了马江口。马江江面上,风帆遮蔽水面,仿佛将整条江都堵住了一般,场面非常宏大。

    柳升部两万多人,定策于马江南岸登陆。因为清化也位于马江南岸,而且江口有一座码头、也位于南岸。

    那个码头完全无法满足那么多人登岸,明军需要用平底的沙船、直接冲到浅滩,强行登陆。

    朝廷策划“奇袭清化”的方略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调集的海船、两广福建水师,以沙船为主。明军海上水师常用的战船,除了沙船还有广船和福船,都是上宽下窄,很怕搁浅;只有沙船不怕。

    几艘沙船载着步骑,首先冲到了浅水的地方。人们用竹竿探了水深之后,有的人马径直跳进河里,涉水上岸,有的换乘小舟、划着靠岸,连战马也上去了。

    那些步骑上岸后,立刻向陆地纵深处搜索,打探敌情。

    柳升还在他的座舰上,扶着栏杆眺望陆地上的光景。此处离海面很近,水可能是咸的,因为柳升发现、江边有一段滩地几乎没长草木。更远的地方倒是葱葱郁郁,全是树林和荒草,一些村落房屋在草木之间若隐若现。

    只有码头那边有个村镇,隐约能看到几个百姓。除此之外,从江面上看过去,陆地上便只剩明军步骑了。

    两艘广船在村镇旁的木筑码头边停靠,更

    多的明军将士从船上列队下船,许多人还牵着马。陆上逐渐变得热闹,却又给人平静之感,因为没有敌军、也没有冲突。

    良久之后,有人拍马来到了滩地上,对着江中的旗舰大喊道:“斥候未见敌军,未见敌军……”

    旗舰上的一面旗帜以特定的节奏摇动了一会儿,以示应答。柳升也亲耳听到了斥候队的人喊叫,便下令道:“所有船只,陆续登岸。将士上岸后,立刻构筑沟墙工事,建立军营。”

    亲兵们抱拳道:“得令!”

    片刻后,战船上的旗乐队便吹响了号角声,数面旗帜反复摇动起来。远处的一些战船也吹响同样的号声,中军的简单军令、便如此在整个江面上传达开去。

    柳升迫不及待地下令座舰到了码头,等那两艘广船离开,他马上登上了岸。

    刚刚登陆的官兵有点乱,一些人似乎不适应航海,趴在路边不断呕吐,那恶|心的声音、听起来叫人十分不适。反倒是头一次坐海船的柳升,下船后屁|事也没有。

    明军派人到村镇里去,把剩下的村民也赶走了。但是将士们依照柳升的命令,送了一些做工精良的渔网、布匹、铜钱等东西给村民,作为征用房屋的报酬。

    京营出征之前,皇帝朱高煦反复叮嘱,叫将士们尽量不要劫|掠,不得无益地激起当地土著的仇|恨。(就算要掠|夺必须的军需,也应该有秩序地进行、减少破坏,不能把百姓的东西抢光了无法生存。)

    柳升对于皇帝的这个圣旨,很能接受。他觉得自己率领的是正义“王师”,当然不能干那些龌龊的事,免得让他的脸面无光。

    而随军的一些吏员、文官侯海派来的爪牙,趁机带着翻译、到村镇里开始宣扬谁对谁错的说辞。不管土人识字不识字,吏员们还发一些纸张文书;还有些人还假装热心、帮着那些村民推木车。那场面,叫柳升想起了地方上那些骗人的邪|教勾当,也是见人就劝说。

    江边靠满了沙船,越来越多的将士想办法上岸,或涉水或靠来回划动的小船。一些重量较轻的洪武炮、也最先抬上了岸边,洪武炮(臼炮)的炮口很大,但炮身比较薄,重量反而轻;相反炮口小的汉王炮,最小的“玄”字号也动不动上千斤重,必须要用车才能运上码头。

    两个亲兵抬着一卷地图,在柳升面前拉开。柳升再次确认了清化城的位置、地形,从马江江口循江西进,数十里就能兵临清化城。

    叛军显然没有料到、明军会从海上长驱直入其老巢。这马江上不见任何敌军,便可让人推测:叛军事先根本没有部署江防。

    突然奇袭,柳升也很想马上开始进军清化。但是大军要从无数船上登岸,并整顿番号;要把军需粮秣、军械弹药运上来,在岸上建立立足军寨和仓库,最少要数日之功。

    柳升只得一面下令派出斥候,打探清化城军情,一面等着大军整顿妥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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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国军队柳升部、坐船到了马江江口,克日兵临清化城下!消息报到清化,立刻震动朝野。

    本来大越国太傅阮帅的败绩,已经弄得人心惶惶了。号称手握五十万大军的阮帅,约在半天之内,便进攻明国援军大败、军寨防御战大败、随即丢失了北江府城。兵部侍郎阮荐奔回清化、告知详情,陈季扩便慌得不可开交。

    忽而又有柳升军的消息,简直是雪上加霜。

    整个“皇都”清化城,鸡飞狗跳;因为陈季扩决定当天就离开清化,要退到他的龙兴之地乂安城。清化的防务,将交给太保、越军大将阮景异。陈季扩当然要带上朝中的大臣、一些护卫人马随行,事情仓促、以至于清化城乱作一团。

    阮荐看到这样的乱象,终于想起了平定王黎利……主张阮帅部不该聚兵决战的人,阮荐可以被人说是马后炮;但黎利确实在开战前就极力反对,提出了不同的方略。

    如今回头一想,阮荐才觉得黎利的话、愈发有道理。

    于是阮荐急忙赶到了黎利在清化的府邸,想再听听他对眼下局面的见解。

    黎府上的人也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清化了。不过,黎利的府上全是青壮男子,家眷都不在此地。阮荐被引到了客厅里,还被招待了一盏茶。

    阮荐与黎利见面后,先是愁眉苦脸、一阵长吁短叹。

    而黎利也皱着眉头,只是要镇定不少,他引用了一句汉人的话:“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事到临头了,眼前的局面是没有办法的,只能多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阮荐道:“皇上立刻要离都(清化),这样做得对吗?”

    黎利摇头道:“君臣仓促离京,动摇了军心,太保(阮景异)守住皇都不太容易;船寇(汉人,或曰船佬)克日兵临城下,若请旨皇上与都城共存亡,又只怕皇上无论如何也不愿答应。因此眼前的局面只能如此,没有法子了。

    倒是东关那边的大越军队,现在还来得及布置。如果他们只退兵闷海口,那是不成的;应分散兵力,从闷海口到华闾(今越南宁平)一路寻找有利地形,节节抵抗,才能消耗船寇,拖延时间。”

    阮荐道:“平定王言之有理,我随后再去皇宫,力谏皇上。”

    黎利又纳闷地问道:“阮太傅在北江府人马甚众,即便决战不敌船寇,也不至于败得如此快罢?”

    阮荐神情复杂地说道:“我在战场上亲眼所见,大越军简直是一触即溃!那时,我军各部刚靠近敌阵数十步,明国军忽然以火铳、火炮攻击,致使我军将士伤亡惨重惊恐万分;我军溃退,明国军步骑立刻便蜂拥而至,唉……”

    阮荐心有余悸:“明国军的火器非同寻常。火铳绝非以往使用的铜手铳,铅弹打得不比弓箭近、击中了人还更狠;其火炮可轰击一里余地之外,造成大量伤亡。”

    黎利问道:“炮弹是甚么做的?”

    阮荐道:“只是圆铁疙瘩!”他比划着说道,“我在军阵上大寨里看得明白,那炮弹应该是横飞过来的,会在地上乱跳乱窜,一炮便能糜烂一窜人马。”

    黎利微微点头,不置可否。他沉吟了一阵,说道:“对了,我认为皇上若离开皇都、径直退到乂安,乂安也守不住的。”

    (沿海由北到南,这边有三座城,清化、演州、乂安;演州大概在今越南黄梅,乂安大概在今越南荣市。)

    阮荐忙问:“平定王有何妙策?”

    黎利道:“本来我们依靠皇都大城固守,也能迟滞敌军。但柳升部奇袭十分突然,清化城防毫无准备,加上大越君臣仓促逃离、动摇人心;所以我觉得没必要守清化了,径直弃守为好,还能保存更多兵力。”

    阮荐沉吟道:“那如果明国军追击过来,我们能走掉吗?”

    黎利冷笑道:“船寇在北方大胜、占有东关等富庶之地,却有大股人马坐船前来,简直是奇闻;所以我们才没料到、实属正常,船寇们简直是脑子有病!他们那么多船,要上岸立足没有几天时间是办不到的,还得军纪严明调遣安排有度才行,否则极易混乱。等船寇聚集兵马追击,我们早就走远了。”

    阮荐觉得有点道理,沉吟道:“难怪平定王看起来不太慌乱。”

    黎利接着道:“我军向南退兵之后,不能守乂安(荣市),因乂安周围地势开阔、不利于我军谋划战术。而若是先守乂安北面的演州(黄梅),则可以在演州北面、凭借众多的山林与河水想办法;用诱敌伏击、各个击破等策略,不断消耗敌军锐气兵力,迟滞敌军的迅猛攻势。

    如此部署,在演州北面的兵力、亦能从后方的演州城得到充足的补给。

    演州的周旋,或许仍然无法击退船寇进攻,只能拖延时间。所以,与此同时朝廷应该派人去乂安城,叫乂安的文武押运粮草,循茶江水运到上游各处。我军要在山林中建立仓库、囤积粮食,并依靠乂安以西的陆年县城,以备随后的战事所需。

    待演州的战事结束,各部继续向南撤退,边打边走。这时候不能再去乂安城了,正如先前所言,那边地势开阔,只利于船寇的精锐步骑强攻推进。

    那时咱们要走乂安的西边,去往茶江流域,在陆年县周围、各处山林仓库附近活动;不断布置兵力伏击袭扰,再次与船寇周旋。若是乂安的战役仍然无法击退船寇,我军还能往顺化方向继续退兵。一场场战役下来,没有几个月能结束吗?”

    黎利说得很流畅,显然他不是临时想出来的方略,而是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他继续说道:“我军每撤出一个地方,便把剩下的粮草全部烧毁。经过如此多次袭扰阻击之后,必定会到雨季。一到雨季,船寇缺衣少食、病疫横行、道路泥泞。他们只能自求多福,能活着撤军就算万幸了!”

    阮荐听得频频点头,说道:“只悔识君晚矣!”

    “不晚。”黎利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阮荐。

    两人对视了片刻,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阮荐道:“愿如平定王所言,不晚!我先告辞了,必须得去苦劝皇上,采用平定王之策。”

    黎利道:“阮君勉之。此系大越之危亡关头,若皇上徒耗兵力、败得太快;恐大越处境只会越来越差、无法恢复元气,不知多少年将陷入暗无天日的亡|国境地!”

    阮荐深深地作揖一拜,说道:“我定竭尽全力而为!”

    一时间,身材矮小、脑袋却有点大的阮荐,觉得他与平定王两个人都变得高大起来。

    这时黎利又用随意的口气问道:“阮君的家眷可在清化?”

    阮荐忽然从刚才的慷慨情绪中、冷却了稍许,因为黎利的话,让阮荐想到了一些微妙的事。

    阮荐的妻子也姓阮,那是他的家乡河东(今海阳)有名的大美人。而黎利此人也有缺点,便是比较好色,有一次他见了阮氏一面,当时眼神就有点不太对劲了。

    所以阮荐听到黎利如此一问,心里下意识便有点提防,他不动声色道:“我已安顿好了,多谢平定王挂怀。”

    黎利点了一下头,送阮荐到门外。

    阮荐离开了黎府,立刻赶往皇宫请求面见皇上,声称有要紧的急事。但他等了许久,只出来了个皇上的近侍。近侍说皇上正忙得不可开交,问阮荐有甚么事;可以先说出来,让人转述给皇上。

    阮荐便说平定王有良策。

    不料那近侍马上没兴趣听了,说道:“阮侍郎赶紧准备一番,等出了城,在路上禀奏也不迟。”

    阮荐当然对这样的答复不满意,如果皇上已经出了城,还会让阮景异从清化撤军吗?阮荐便一个劲说事情的严重性,事关存亡、危急关头,朝廷越早定策越能力挽狂澜。

    近侍怎么劝也没用,干脆不耐烦地回去了。于是阮荐便跪在了皇宫的大门外,大有不面圣不罢休的气势。

    良久之后,皇宫里终于出来了大队人马。许多骡马托着沉甸甸的包裹,好像运的是财宝。陈季扩身穿黄袍骑着马,在侍卫的前呼后拥中过来。跪在路当中的阮荐挡了路,很快便有侍卫过来把他抬到了陈季扩旁边。

    陈季扩转头道:“阮爱卿随朕走,有甚么话,路上慢慢说,跪在这里成何体统?”

    阮荐无奈,只好跟着皇上亲军。

    事到如今,阮荐的家眷是顾不上了,何况路上兵荒马乱,妇孺老弱随军逃亡实在不便。阮荐便叫来了一个家奴,叫他赶着回府,告诉老夫人、带着家眷到亲戚家避一阵子。

    出城的人马极众,军队有点混乱。

    幸好柳升部的船今天才到马江口,而陈季扩听到消息马上就准备动身了,反应非常快。明国军显然难以马上调兵,前来攻打;否则以此时大越皇帝身边的混乱兵马,恐怕又得大败一场。



    清化城,安南国的第二大城池,规模仅次于东关(河内),但它仍远不能与大明国内的重镇相提并论。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墙上长了青苔的包砖,仿佛正诉说着它的底蕴。

    十月上旬,柳升率官军陆师两万余众,已驻扎在马江江畔、屯兵清化城东。

    柳升骑着马,在距城墙一百余步的地方、观望着前方的城头。空中时不时抛射过来几枝箭矢,让亲兵护卫将士都十分紧张,生怕主帅有甚么闪失。柳升却一脸镇定,听着刚赶来的斥候武将禀报军情。

    “咱们刚到马江口那天,陈季扩的人马就往南走了。最近的探报是今日中午,细作发现陈季扩叛军大队已距演州(黄梅)不远。”武将一边说话,一边紧张地转头看墙上的叛军弓箭手。

    柳升道:“暂且不管陈季扩。先攻下清化城,大军才能保障粮道、转运辎重。”

    众将纷纷抱拳道:“大帅英明!”

    柳升说罢,终于拍马离开了原地。他依旧沿着城墙不远的道路跑马,但总比刚才站在原地要好得多了,移动的目标更不容易被弩矢弓箭射|中。

    有部将劝诫柳升:“官军并未围城,大营皆在东面,大帅当心叛贼出城反击。”

    柳升不以为然,他觉得陈季扩跑得那么快、叛军已被吓破了胆,剩下的人根本不敢出城。

    一行人沿着城池绕了小半圈,来到清化西南面,那里还有个明军的军寨,辎重营的将士们正在一个石场上、采石制作石弹。“叮叮哐哐……”的金属敲打声、以及人们干活的吆喝声一片喧嚣。

    清化城周围地形平坦,明军游骑巡视之后,发现只有这个地方、山边有采石场。

    明军从海上登陆,舰队十分庞大;但除了侯显的海船舰队之外,沿海水师调集的那些船、运力有限。近两百艘战船,实际运输的明军陆师人数只有两万多人,以及大量辎重。两万多人攻城,当然没法围城。

    因此现在明军主力都在城东,大伙儿正在构筑工事,组装回回炮、架设洪武炮(臼炮),以便使用从船上卸载下来的弹药。只等船运的石弹打完了,西南这边的石场制作的石弹、就得尽快运到东边的阵地上。

    城池的其它三面,并无明军主力部署,只有一些骑兵在监视。

    柳升带着一队骑兵,亲自绕城跑马一圈,果然没碰见敌军出城袭击。只有城墙上的守军,时不时用弓弩远远地发射、投下来一些箭矢,威胁不大。

    待柳升率马队返回江边的大营时,便远远地看见了阵地上火光闪烁,接着几声巨大的轰鸣声传来。

    洪武大炮发射的石弹飞向城墙了。重达数十斤、甚至上百斤的石弹从空中调到城外地土地上,“咚咚”直响,掷地有声。有一枚石弹落到了城墙上,只见上面石块尘土飞溅,不知是石弹破裂、还是砖石弹飞。

    大炮响了几声,便暂且消停下来,将士们应该正在调整角度,重新校准距离。明军的火炮瞄准目标,主要是靠经验和观察,没打中就重新调整仰角。所以很难击中较小的目标,只能用于对付密集步骑方阵、或者轰击这种城墙。

    炮声方息,回回炮发射的生铁雷,须臾已飞到城墙上下,纷纷爆|炸。一枚生铁雷的引线似乎短了点,在空中便炸开了,巨大的爆炸声在高处响起、简直传遍了四野。

    “轰轰轰……”明军阵地上的洪武大炮很快再次点燃,巨大的轰鸣声此起彼伏,整个阵|地上好像火山喷|发一般,不断有耀眼的火焰闪烁,滚滚的硝烟很快弥漫到了整片大地上。

    两三百步之外的清化城池,在无数的大石弹轮番蹂|躏之下,还有生铁雷到处爆|炸,渐渐也笼罩在尘土与硝烟之中。城墙上的包砖、墙垛到处坍塌,一片狼藉。

    明军聚集重兵的战场,非常暴|力,开战就是雷霆万钧般的火力覆盖。初时安南守军还有重弩、火器等反击,很快就没动静了,在持续的炮击之下,估计已经被完全摧毁。

    城外还有一些破落的房屋,那是附城而居的百姓,应该多是贩夫走卒。而明军的火炮不太准确,有的炮弹没打中城墙、落在了城外,便让那些房屋遭了殃;一阵阵炮击下来,城外几乎变成了废墟。

    柳升骑马回到大营,见硝烟尘土滚滚的战场上、许多将士正在挖沟壕向前掘进。京营将士在内|战中积累了大量经验,当初强攻贵州重镇的法子、此时用在安南战场也相当实用,大伙儿非常娴熟。

    后面的将士们已经在装填沙袋,麻袋装满泥沙成堆地放在阵前,只等前方挖好了壕沟,把沙袋运过去便能迅速构筑起工事。

    炮声隆隆之中,城外铲子䦆头翻飞,到处都在抛洒泥土,城东一片繁忙。将士们斜着向前挖,在距离城墙七八十步时汇聚,那些沟壕工事、看起来就像许多“之”并排一样。

    明军的炮击一早开始、直到日落,连续狂轰滥炸了数日,整个清化东城的城墙一片破败。城楼也早就被石弹猛|砸、生铁雷炸得塌了,惨不忍睹。

    而挖沟壕的士卒却日夜不息,轮番上阵。数日之后便以沟壕、沙袋构筑起了多处工事。

    但这时候明军的云梯还没建造好。战船上运来了一些云梯的关键部件,但偌大的云梯还需要木匠伐木制作完善,尚需时日。不过阵地上许多庞大如楼的云梯轮廓,已经树立起来了。将士们只能继续与守军对峙攻击。

    远处的城墙上,墙垛几乎已被无数炮弹砸毁,上面只剩夯土的狼藉墙体。

    时不时有一些弓箭站过来,想射杀城下的明军。他们刚出现,城下的沟墙工事上便“噼里啪啦……”一片火光闪烁,无数火铳一起开火。只见敌军好像在墙上跳舞一般,浑身直抖,不知被多少铅弹击中,接着纷纷摔落下来。

    明军的火炮、回回炮发射也没那么频繁了。只等敌军的弓箭躲在墙上抛射、或者有抛石车反击时,后面的重军器才会一阵齐射,把整片城墙砸得硝烟弥漫、尘土飞腾。

    两军还没开始厮杀,光是明军的各式远程打击,已经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土沟里的将士们撤回来时,都说气味非常难闻,整个战场笼罩着硝烟、屎|尿、尸体腐|臭的恶劣气味。

    这样的对峙仍在继续,只待明军的云梯完工,大军才会攀城、给予城防以致命一击。

    不料就在这时,城墙上忽然出现了几面白旗。柳升很快就看见了,他瞧了一会儿,便转头喊道:“敌军要投降!下令各部暂时休战。”

    “得令!”中军的令旗手应答了一声,拍马赶到旗乐手的队伍中。不多时那边响起了敲敲打打铜乐器的声音,各处的火炮都渐渐安宁下来。同时一些马兵冲向前方,吆喝着传达着军令,前方将士的射|击也消停了。

    城墙上出现了两个安南人。他们坐着吊篮下了城,立刻被将士们押到了中军。

    那是两个头戴乌纱、身穿官服的文官。他们见到柳升,执礼罢,其中一个便开口用汉话道:“大越太保阮景异将军,请柳将军勿伤城中百姓与降兵。只要柳将军答应,大越军便打开东城门,迎接柳将军的人马。”

    柳升冷冷地哼了一声。

    旁边的明朝官员见状,便开口道:“‘大越’并未得到朝廷承认,你们应以叛军的身份向官军投降,且不能有任何要求;若胆敢顽抗,清化城将被夷为平地,不复存在!”

    这时柳升终于开口道:“他说得对。不过我大明官军乃仁义之师,无须尔等多言,咱们亦不会故意伤及无辜。”

    两个叛军官员作揖罢,便说要回城、禀报明军主将之意。柳升也没难为他们,叫人重新送回去了。那俩人走到城墙下面,重新坐吊篮上去。

    一时间明军没再继续进攻,战场上的巨大喧嚣声平息下来、笼罩在短暂的安宁之中。

    良久之中,东城门忽然缓缓地洞开了,落在城门上的泥土烟灰腾起了一团烟雾。远近各处的明军人群里,很快传来了一阵阵兴高采烈的欢呼,许多军旗都在空中挥舞庆贺。一队骑兵率先向城门冲去,随后的步兵也爬出了沟壕,列队涌向城门。

    柳升道:“命令前方诸将,先占领东城城门,叫阮景异率部出城投降。”

    “得令!”身边立刻有人回应。

    柳升翻身上马,眯着眼睛观望着那座破败的城楼。战马隐约有点不耐烦地踢着蹄子,柳升的脸上没有笑容,却一副昂首挺胸的模样。

    清化的硝烟尚未散尽,呛人的硝烟味、此时却叫人觉得别有风情。

    仅靠两万余众,数日便攻占自称“大越”的叛军都城。明军的战力超乎预料,当然此役主帅柳升的功劳、也是显而易见。作为充满了力量的征|服者,柳升此时的感觉当然是相当之良好。.



    “哐哐哐!”清化城的大街上,一阵锣鼓的敲打声,几个官吏带着一群士卒打着锣,用汉语和安南话分别大声叫嚷着。

    “大明上国与安南藩属,亲善一家。叛贼陈季扩矫称陈氏宗室,起兵作乱为害地方;大明王师征讨,合乎大义道统。正言顺的陈氏国王已重返安南,受大明官军帮助,平定叛乱,造福四方;恢复陈氏王统,让百姓安居乐业。官军入城,秋毫无犯,安民榜张贴于府衙、城门各处。”

    “官军保护安分守己者,庇护良善。趁势作乱、作奸犯科者,斩!滥杀无辜、欺|凌劫掠百姓者,斩……”

    除了官军的人马,大街上空无一人,百姓关门闭户。不过官吏们当众叫喊了一通,确实起到了作用。一些胆子大的百姓已打开了窗户,在窗边、门缝里观望起来。

    随后行军的是一股步兵,其军容整肃,脚步声“咔嚓咔嚓”整齐如一。他们穿的是灰色的明军新礼服,举着崭新的春寒铳,护送着一面蓝色黄|图的团龙日月旗。在这古朴而凌乱的城池里,这股人马显得十分光鲜。

    接着便是各种旗、牌仪仗,一群衣甲鲜明的骑兵,簇拥着大将柳升等人,走到了城内的大街上。

    明军中军的人马进军至清化府衙,把里面的旗帜全部撤了,又将团龙日月旗,以及各色明军军旗插上,占领了这个地方、作为柳升的中军行辕。

    柳升进驻府衙之后,第一道军令,便是下令各部善后、并在城内修整三日。三日之后主力将继续开拔,向南平推,乘胜剿灭陈季扩本部。

    以势不可挡之气度,先攻占安南叛军的伪都城,再捉拿或击|毙贼首陈季扩,这才是柳升想要的全部。现在只是攻下了清化城,当然不能就此怠战。

    柳升召集诸部主将,又决策了一些军务,把投降的阮景异以下、一众叛军文武官员都押上战船。水师卸下所有军需辎重、运到清化城囤积,然后部分战船返航,把俘虏押解到东关(河内)。

    而那些叛军低级武将和士卒,则被关进了俘虏营。明军先派人看守着,等待张辅的军令。

    次日柳升起床后,没有再穿戴他那身沉重的重甲,换上了侯爵的梁冠和红色袍服。上午他继续与诸将议事,制定进军路线。

    清化城西有一条小河南北流向,马江上的船可以通过支流进入这条小河。中军决定调一些沙船到这条河中,以便水运火炮弹药与粮草,大军水陆并进、可以到达演州北部地区。斥候探明了一些地方的河水太浅,但可以用纤夫拉船,也比陆运要省事。

    因为陈季扩的老巢是乂安(今越南义安省荣市),其逃跑路线也是往那个方向;所以军中诸将都认为,陈季扩会逃去乂安。于是中军很快便决定了进军方略:先攻占演州(黄梅),再进军乂安。

    及至中午,忽然有人来大堂禀报:“在城中巡检的将士,得到了一个安南人的告密。咱们派人去搜查,果然查到了叛贼阮荐的家眷,已捉回府衙来了。”

    “阮荐?”柳升一副思索的表情。

    旁边的文官裴友贞提醒道:“那是个世代为官的人,其父因辅佐叛贼胡氏、助纣为虐获罪;此人又投靠了陈季扩,乃陈季扩手下重要的谋士之一,为叛军出谋划策,实在罪大恶极。”

    柳升问:“人在何处?”

    来人道:“经审问,阮荐本人已追随陈季扩逃跑了,弟兄们只抓到了家眷,都在外面院子里跪着,听候大帅发落。”

    柳升听罢走出了大堂,果然看到一群人被绑着、都战战兢兢地跪在院子里。

    他瞧了一眼,见那些人全是妇孺,有几个年轻的女子,还有白发苍苍的老妇、几个小孩。那老妇旁边靠后的位置,跪着的一个年轻女子,倒让柳升多看了一眼。

    那女子的身段相当不错,低着头让人看不全脸,不过乍看之下、柳升觉得她的容貌似乎也很漂亮。对于大多男子来说,总是容易注意到漂亮的女人,人之常情罢了。

    院子里的老少妇孺们,大多人的身体在发抖,看得出来他们确实非常害怕。

    这个场面,让柳升的眉头一皱。

    他没多想,便觉得抓这些人没有一点用处。想当初废太子夫妇杀了柳升全家,柳升照样为今上朱高煦卖命,而且更忠心圣上了。作为一个自认读书知礼的“儒将”,柳升对于这样的事,心里是有点排斥的。

    柳升很快开口道:“松绑,放他们回家。”

    此言一出,顿时让所有人都很诧异。

    那个漂亮女子抬起头来,也是惊讶地看了柳升一眼。她一抬头,露出的容貌相当惊艳,那双眼睛最是好看,目光水灵、眼神仿若含情。这安南国的人,大多被太阳晒得有点黑,美人也不多见;但一些不用出门劳作的妇人,偶尔确实有一两个很漂亮的。

    柳升也看向她,她便垂下头去了。

    身边的部将劝道:“阮荐是罪人之一,名字上了公文,大帅三思。”

    这点事还有人忤逆他的意思,柳升顿时很不高兴,冷冷道:“本将为圣上南征北战,还能在安南国有二心?谁若不服,去新城侯那里告我。”

    部将忙弯腰道:“末将不敢。”他说罢,随即下令周围的侍卫:“给这些人松绑。”

    只见那个女子又抬头观察着柳升,这回她的眼神儿、许久也没离开。他却没再理会,转身走进了大堂。

    及至旁晚,柳升吃过晚饭、看了一会儿公文与奏报,便回房准备歇息。战事暂且消停,大军要在清化修整三日,这两天柳升比前阵子要轻松了不少。

    不料他刚进卧房,忽然看到里面有个穿着红衣裙的女人。柳升吃了一惊,刹那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赶紧转身要退出去时,又想起刚才看到的女子有点面熟。

    柳升走了两步便站定,转头一看,顿时认出了她。她正是白天柳升注意到的那女子,身份是叛军谋臣阮荐的家眷;那双眼睛给柳升留下了较深的印象,错不了。

    几乎是片刻之后,柳升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叛贼的家眷被放回去,不可能自己再跑回府衙来;多半是麾下的武将自作聪明、想逢迎主帅,又把这漂亮女子也捉了回来,送到了柳升的房里。

    女子可能在这房里有一阵子了,她先是坐着的;这时她已站起身来,双手握在腹前,有点紧张地望着柳升。她穿的那身衣裳裁剪得不错,把身材显得更加婀娜,凹|凸有致。

    柳升已是一脸恍然之色,他没有问这娘们怎么会在这里,而是开口问道:“谁把你捉回来的?”

    女子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

    柳升低声骂了一句:“总有钻营之人。”

    女子打量了一会儿柳升,便屈膝行礼,用生涩的汉话道:“世道如此,兵荒马乱。身在乱世,妾身以一人之清白、让举家得救,也不是不能做的事。妾身多谢柳将军搭救。”

    瞧她的姿态、听她的语气,这女子好像并不会反抗,而是已经接受了遭遇。

    柳升一时没有回应,犹自寻思着甚么。

    屋子里的气氛微微有点僵持。过了一会儿,女子便红着脸、伸手开始主动地默默解衣带。片刻后,外面的袍服一松,锁骨下面一片丰|腴雪白的肌肤、便从衣裳里露|了出来。

    柳升回过神,忙伸手制止道:“住手!”

    女子吓了一跳,急忙双手抓住了领口,轻轻咬着嘴唇、脸上更红了。她诧异地看着他,怔了片刻,便小心地问道:“柳将军不是这个缘故,才放过阮家?”

    柳升摇头道:“当然不是!必定是有人误解了本将之意,你不用那样做。我也不会做这等趁人之危的事。”

    “柳将军……莫不是柳下惠?”女子又发出了声音,似乎变得温柔了一些。她好像还想笑、但细看又没有笑出来,只不过神情比先前要好多了。

    “你还知道柳下惠?”柳升随口问道。

    女子也没刚才那么紧张了,轻声道:“学过汉字,谁都知道一些典故呢。”

    柳升点了点头,问道:“你是阮荐甚么人?”

    她微微往下一蹲,答道:“妾身阮氏,乃夫君的续弦之妻,见过柳将军。”

    柳升道:“此中有些误会,望阮夫人担待。那阮荐虽然有罪,但我会抓住他、让朝廷有司治罪,而不是侮|辱他的家眷。我柳升乃大明朝圣上封的侯爵,还不至于如此下作。夫人不用担心,我这便派人把你送回家去,并下令将士不得再为难你们。”

    阮氏听到这里,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柳升。她的眼神有点复杂,其中露出了相当的困惑,轻轻摇了摇头、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她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我素不相识,既然将军不图美|色,又何必救我、开罪上峰下属?”

    ……

    ……

    (值此除夕佳节之际,西风感谢长久以来喜欢本书的书友们,祝愿大家阖家欢乐,过个好年。)



    动荡的一天已经结束了,外面的夜色渐渐降临。屋檐下的灯笼、与房间里点亮的油灯,映着这清化城府衙里的房屋,显得十分陈旧。阮氏忽然之间才发现,天地之间不知何时已经宁静下来。

    柳升的声音道:“我下令释放阮荐的家眷,确实事出有因。不过并非贪图夫人的美色,而因我自己的心结。”

    他的神情迅速黯然,叹息道:“‘伐罪之役’时,我因率军投降了当今圣上,家眷被废太子一党清|算,举家罹难……”

    阮氏听到这里,心中的疑惑顿时解开了。她忍不住悄悄瞧着柳升,只觉这个明国来的英俊贵族、并非传言中那么可怕。她几乎马上相信,柳升不是个坏人、也真的不会伤害她。

    她真诚地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柳将军是真君子,守着圣贤的德行。”

    柳升却没有回答,他的表情微妙地变化着、良久未语。

    旧房间里充斥着沉寂。在这夜幕降临之时,一天的事已经结束了,柳升似乎松懈之后,正毫无节制地陷入了往事的情绪之中。

    看起来他似乎在懊悔、自责,眉头紧皱着忽然摇了摇头道:“我在战场上带兵作战,家眷却都在京师。我应该能很容易就料到,一旦投降、家眷必遭大祸!何况我在废太子那边,并不像新城侯那般、有个女儿是贵妃。

    当时汉王与废太子的争战,已经形势分明,废太子必败无疑。我只有投降才能保住身家性命、荣华富贵;便想了个办法,托好友接应家眷,以为能瞒天过海,将家眷藏匿起来、躲过一劫。如今看来,恐怕只是自欺欺人……”

    如此伤感的语气,也感染了阮氏。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同情凶恶的明国人;但显然这个英俊高大的柳将军是例外,他不像坏人、而且还救了阮氏一家。甚至阮氏已经有点分不清黑白了,毕竟今天阮家之所以会被抓获、乃因安南人告密!

    幸好这个房间里没有安南人,阮氏便悄悄地好言安慰道:“柳将军不要太自责,或许你怎么抉择、也难以避免悲事。请节哀顺变。”

    但是安慰的话,显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柳升的脸颊,微微开始有点抽搐,好像陷入了一种极度痛苦的感受之中。他的精神也很不好,整个人与起先的从容表现,简直判若两人。

    “他们被废太子一党抓进了诏狱,活生生被饿死的。”柳升冷冷道。

    他稍作停顿,便垂下头喃喃地说道,“我见到母亲的遗体时,她已经只剩下皮包骨头。那诏狱里又阴冷又黑,她临死前忍受着多日的饥饿折磨,究竟是甚么样的感受?”

    柳升的声音渐渐变得哽咽,他的手紧紧握着,指骨因太用力而发白,手也在颤抖。

    阮氏看他那扭曲的神态,始信佛家人说的一个意思,最难受的、并非愤怒与仇恨,而是内疚。前者的错误在于别人,而后者的罪在于自己。

    她已不知该怎么安慰柳升,恐怕说几句确实没有用。她怔怔道:“我不该让柳将军提到伤心事。”

    柳升看了他一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我确实不该说这些不相干的事。平素我并不愿意提起,一想起来、便会觉得自己罪无可赦、不该再活在世上;只有完全不想,才会好受点。今晚不知怎么了,罢了。”

    阮氏留意到,柳升之前谈起往事,着重说的是他的母亲。

    这时柳升好似在调整着情绪,想中止这个话题,神色也渐渐恢复了。阮氏却终于忍不住说道:“令堂对柳将军的恩情,应该额外深重罢?”

    柳升又看了阮氏一眼,他沉默了片刻,语气也平和了一些:“先父是个卫所百户,很早就去世了。我娘独自把我拉扯大,确实不容易,日子过得很艰难。她也说过,若非为了养育我,也不会受那么多欺|辱,吃那么苦头。”

    他回忆了一会儿,接着说:“她老人家对我真的很好。记得我刚被准许袭任百户时,到了一个屯堡值守;她怕我吃不好,便带了一只自家养的母鸡来探视。那只鸡是切好了、洗干净的,拾掇得非常细心。”

    阮氏点了点头,却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心酸。或许因为结局已经先说了,才会让平淡的事也莫名伤感。

    柳升喃喃道:“每次我在军中有一点功绩,她便非常高兴。可是我终于有了出息,还没来得及回报恩情,却反把她害死了。我亏欠了娘太多,确实罪孽深重。”

    阮氏一阵难受,一不留神竟然掉下几滴眼泪了,她急忙拿出手帕,避过脸去揩干眼泪。

    柳升回过神,人便站起来,叹了一气道:“今夜我为何要说那么多呢?我这便到门口叫人,把阮夫人护送回去。”

    “柳将军……”阮氏唤住了他。

    柳升回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的脸。

    阮氏大胆地与他对视,问道:“恩重如山,却也是愧疚,柳将军若能自己选,你还想要吗?”

    一句话竟然把柳升给问住了,他愣在那里,许久没有动弹。

    阮氏听完了柳升的事,她作为外人、心里觉得:那些恩情对于柳升,其实有罪恶感。她这才不禁有此一问。

    过了好一会儿,柳升用很低沉的声音、悄悄说道:“恩重如山没得选,愧疚却有选的机会,我只是选错了。人不该只想着趋利避害。”

    ……柳升没有动阮氏一个指头,他果然叫来了部下,让他们把阮氏送还住处,并下令不得再为难阮荐的家眷。

    明军将士用一辆马车送阮氏,随行还有几个披坚执锐的军士。清化的街巷黑漆漆的,百姓人家晚上仍不敢出门。一路上十分沉寂。

    随行的汉人军士都很沉默,确实与安南人的习惯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安南国的天气,阮氏见到的“大越”军士卒,都比较活泼,爱说话、小动作很多;而这些北方来的人,做事按部就班,很能忍耐的样子。今天见的那个柳将军,似乎也是这样的人。

    阮氏很快回到了阮荐的姐夫家里。满屋子的人都还没歇息,这时正是一团乱,阮荐的母亲又哭又气,一边给人赔罪、说是连累了亲戚,一边又问阮氏被怎么对待了。

    阮氏好生生的,便说起柳升没有欺负她,可老夫人等都不太相信。阮氏辩解,让老夫人等瞧她的衣裳头发都很整洁。但老夫人说她洗过澡,收拾好了才回来的。

    当时明军放走了阮荐一家,来了个武将却独独叫阮氏留下。他们命令阮氏先沐浴更衣,再去见柳将军;而并非“完事”之后才洗的澡。

    可是阮氏又能怎么让老夫人相信,她简直是有口莫辩。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单独被人留在明军行辕内,任谁也会怀疑她的遭遇;她情知如此,却无计可施。

    老夫人见她说不出话,又带着厌恶的表情告诫她:“你要是发现有了,一定堕掉!”

    阮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急忙无力地辩解了一通、无非先前那些话。她非常烦躁,便婉言告退,回房去歇着了。

    阮氏安静下来,呆在幽暗的房间里,甚么东西都看不太清楚了,却似乎更容易胡思乱想。

    她满脑子都是柳升的身影,怎么也挥之不去。柳升说的话、不是甚么让人高兴的事,但是却让阮氏的印信非常深,她一直在想着柳升的心思。

    夜色已深,阮氏也不想再出房门,实在不愿去面对、家里那些人的质问。她便干脆上床睡觉。

    半睡半醒之中,阮氏竟然还能想到柳升。那个高大英俊的上国将军、明国的贵族,在人前风光无比,受人敬畏,却把温柔的一面留给了她。他太可怜了,阮氏迷迷糊糊之中、竟把他拥入了怀中,正安慰他的伤痛。

    等到阮氏醒来,她想起昨夜那些事,顿时忍不住唾骂了自己一声。接着又暗自庆幸,好在只是个梦。如果这样的心思被周遭的人知道了,不知会遭来多少唾骂。

    屋子里已经亮了,阮氏发现自己睡过了头,便急忙爬起来,穿衣收拾。

    她走出房门时,又遇到了老夫人。老夫人心事重重地问她:昨夜有几个人,才让你今早起得这么晚。阮氏听罢无言以对。

    老夫人又问昨夜阮氏提到的事,明军将军许诺、不再为难阮家的人,是否属实。阮氏便很认真地说,姓柳的明军大将确实答应过。

    于是老夫人决定,立刻举家逃离清化、到南边去找阮荐。

    所有人都被吓破了胆,此时人们把离开此地、当作是逃出生天的解脱。大伙儿毫无异意,简单拾掇好包袱,便带上驴车往南城门而去。

    他们在南城的城门口,经过了守军武将的一番盘问,果然被准许出城了。

    于是一行人不顾路程凶险,出城后立刻逃走。大多人都认为,最凶险的、莫过于占领了清化城的明军武夫。

    ……

    ……

    (西风恭祝书友们,新春快乐,猪年好运,都发大财)



    “半个月之内,拿下乂安!剪灭全部叛军,捉住贼首陈季扩。”柳升对周围的武将们下令,他的态度十分严肃。

    诸将纷纷抱拳领命,人们无不振奋。

    柳升作出如此决定,并非冲动。明军进驻清化城、修整已经三天了,柳升数次召集文武议事,一直没有谈过进攻的期限。直到今天他得知,陈季扩的人马到了演州(黄梅)之后、已继续南行去往乂安(荣市),他才对时间充满了信心。

    从清化城到演州、再到乂安,全程道路约三百里。如果只是行军,明军步骑辎重、七天内就能抵达乂安城;但因中途有演州城,然后还要攻下乂安,攻城作战的时间不好估计。不料而今陈季扩继续南退,那演州城本身算不上大城、加上兵力空虚人心惶惶,一切形势便逐渐清晰了。

    众人陆续离开中军行辕。柳升拿起他的头盔,端正地戴在头上,立刻又从桌案上提起刀鞘、挂上腰带,他随后也走出了大堂。

    中军一群精锐骑兵簇拥着柳升,骑马来到大街上。此时各部出征的明军、已经从几处军营开拔,大街上鼓号喧闹,到处都是整齐的队列。

    才过去三天时间,今日的清化城、与明军入城时的景象已全然不同。许多安南百姓都出来了,观望着明军的人马。安南人当然没有箪食壶浆,大多人只是为了看热闹和稀奇罢了。

    人们看热闹,当然首先要觉得不会被杀死,所以前几天才没有人来围观。不知是这几日那些随军官吏的宣扬、起了作用,还是明军确实在清化保持了军纪、没有胡作非为,总之情况已有所改变。

    安南庶民们面对着明军将士,充满了好奇与敬畏。

    据裴友贞的人暗察百姓,得到的奏报便是,明军将士并未纵兵劫掠,而且很多百姓认为明国人很富裕。大概是因为当地人只能看到表象,汉人青壮们、天生就比寻常的安南人要更高大(给人营养好的感觉),穿的衣裳也很好。安南百姓、包括大明国内的平民,一般都很节约,寻常人的穿着又旧又皱;但是这批明军将士,领了织造厂批量制造的新戎服,自然军容不一样。

    而且按照武德朝以来的新律法,将士出征值守会得到少量军饷,这几天不少将士便拿着官府发的铜钱、在城中花销。这种事在安南军队里十分少见,安南叛军的底层士卒都是贫民。

    明军各部军容整肃,士气高昂。许多人都期待着在战场上立功,人们不再想着虚无缥缈的封侯拜相,而是盼着更加实际、普遍的好处;只要作战有功,活着领赏,死了改变全家命运,从此朝廷养着后人、步入士人或武将阶层。

    大伙儿扛着朝阳下泛光的新火铳,敲着锣鼓、举着各色旌旗,正齐步行军。不远处一群将士一边走,一边便兴致高昂地唱起了小曲:“梅香飘满驿路,鸿雁翱翔成行。春寒倚在亭中,眺望出征方向。回忆雨中初见,鸿雁送去娇|

    娘念想。勇士忠君保国,春寒倾心不忘。梅香飘满驿路……”

    前面充满硝烟厮杀的战场,在军户们眼里、仿佛已变成了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美妙的曲子,又像是无数将士共同编织的一个梦幻的希望,在明帝国的上升期,朝廷清明、家境改善,妇人总是很美好。

    如此稀奇而疯狂的军队,当地人自然是见所未见,难怪那么多人来围观。

    柳升骑着高头大马,率精骑走出了南城门。他坐在马背上观望着前方,视线之内的地势比较平坦,远处偶有起伏不高的山林。

    他转头向右侧眺望,便见稻田深处、河面不宽的河水上,已飘满了一长串灰色的硬帆。明军沙船在比较狭窄的河道上张帆,正是顺风之故。

    柳升仰起头,感受着惬意的北风,又看了一眼东边的明媚太阳,只觉得一切都很完美。他不禁感概道:“天助我也!”

    除去留守清化城的兵力,柳升部陆师,仍有超过两万步骑,各部人马沿着河流水陆并进。当天下午,大军便停止了行军。在前锋军与辎重营选好的地方,军士们构筑简单的军营,驻扎修整、生火造饭。

    (辎重营与前锋军先走,他们将提前到达水运的尽头;在距离清化城近百里的地方,辎重营会征用那里的一个土寨子,然后修建军用仓库。)

    趁中军大帐正在搭建的时候,柳升站在营地上,他一面察看地图,一面观望着周围的地形。

    大军虽已离开清化城四十多里地,这里的地势仍旧比较平坦,军营东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不过,按照守御司北署绘制的地图,等柳升率军到达演州北面的仓库后,将进入一片山区、地势不再如此开阔。

    “演州北仓”距演州城,只有几十里路。待明军从那里进击、一天多时间就能兵临演州城下,所以大军不用携带多少粮草;因演州城防空虚脆弱,将士们甚至都不用运输多少重军械。

    以柳升决策的方略,数日之后进占演州,然后以演州为大本营,继续向乂安推进;只要大军抵达乂安城下,便能依靠近海、茶江连接的水路,从水上得到充足的补给。

    许久之后,柳升叫亲兵收起了图纸。他转头看中军大帐的地方,见帐篷已经搭建起来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萧声。柳升闻声侧目,看到了随军的兵部侍郎裴友贞。裴友贞穿着圆领长袍、在一块草地上跪坐着,吹了一声竹萧,似乎在试音。而在裴友贞的旁边,只有一个文士随从,手里拿着一副镲子;那是一种铜质敲击乐器、有左右两个镲。

    柳升信步走了过去,抱拳道:“裴侍郎雅兴。”

    裴友贞抬头看了柳升一眼,拱手回礼,说道:“前几日在下完成了一首曲子,方才见到大军扎营的景象、以及异国他乡的风光,便觉此情此景十分相

    应,若不奏此曲,更待何时?”

    柳升道:“本将当洗耳恭听,不知此曲是甚么名?”

    裴友贞道:“名曰《万里金陵》。”

    柳升在不远处盘腿坐下来,不再说话,等着裴友贞的演奏。

    裴友贞却没有马上吹奏,他先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似乎在酝酿情绪、又或是在先默记一遍曲子。裴友贞睁开眼睛后,环视着周围的景色,开口感叹道:“日月龙旗扬万里,天涯何处非金陵?”

    他说罢,侧目看了随从文士一眼,文士看着裴友贞、微微点了一点头。

    裴友贞便拿起了竹萧,开始吹奏了。只听到一阵萧声,柳升便点头露出了赞扬之色,他虽然不精通音律,但也听得出来,开场的旋律非常好听。

    起初那里只有一枝竹萧在独奏,却气势恢宏;略带沙哑的萧声、透着一种苍劲之感。特别是其间偶尔的一声短促啸声,仿佛让人听到了苍鹰在高空发出的孤傲鸣叫。

    很快镲子也加入了乐声中,铜镲用不同的力度、角度,能敲击出完全不一样的各种声音。文士听着旋律,先是轻轻地敲击,就像清脆的泉水、点缀在风声之中。

    接着文士开始重击铜镲,保持着缓慢而均匀的节奏,他昂起头,随着萧声吹奏的旋律,开口吟唱起来。没有歌词,只是简单的发声,让他粗矿的嗓音随着乐曲起伏。他好像在歌颂着甚么,又好像在感概着甚么;偶尔会有破音,却并不像是失误与瑕疵,反而与那沙哑的独特萧声融为了一体,相互辉映。

    柳升暗自惊叹,他没想到这个从汉王府的教书匠出身的裴友贞、竟挺有音律才华;也未曾想过,只凭一枝萧、一副镲就能奏出如此气势恢宏、包含情怀的曲子。

    裴友贞等演奏的乐声无形、无词,意境却似乎相当深远。原本柳升只会有一种不能准确把握的情绪、随着音律感染,但因事先说了名字《万里金陵》,那无形的情绪便好似有了方向;让柳升循着那样的方向,好像感受到了其中的野望、雄心,又有些许的无奈与乡愁,甚至罪孽与牺牲。因为此曲的旋律,并不只有慷慨。

    在乐声之中,西边的太阳渐渐下山了,把仅剩的金光挥洒到了辽阔的大地上,此刻的颜色如同梦幻。西边当值的将士,一手插着腰一手握着樱枪、一动不动地站在土丘上,他在霞光中、身影只有黑色的轮廓,刹那间又仿若雕像,叫人错觉它会永恒地矗立在那里。

    日月团龙旗在大帐上空迎风飘扬,一只白腹的鸟儿掠过河面,以优美矫健的姿态、冲上空中。大地上有营帐无数,缭绕的炊烟未息,将士们也听到吹奏的乐声,许多张脸在柳升的眼前一一闪过。

    柳升将目光放远,南面的天际深处。他的征讨目标好像已近在眼前,但大明皇朝之心,却似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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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军柳升部正在向演州挺进,“大越”皇帝陈季扩已经离开了演州,率部继续向乂安那边转进。

    之前驻守清化城的阮景异,官居太保,并在历次大战中的表现、都算得上一员骁勇善战的大将。可阮景异这样一个大将、防守清化重镇,依然数日兵败。陈季扩等人已经意识到了、柳升军十分强大,所以他们果断放弃了城墙薄弱的演州。

    然而这时平定王黎利、以及兵部尚书阮荐,尚未离开演州。

    阮荐的家眷们到达了演州,他们见到了阮荐之后、便也暂且在演州城安顿下来。

    一家子从清化逃走的路上十分幸运,没有遇到盗匪、敌军;他们终于平安到达,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阮氏逐渐感受到,自己人往往比敌人还要可怕。

    如果遇到盗匪与敌人,当然很恐怖,她难免会变成受|害者,但只要找到机会、也有一丝逃脱的希望。而在自己人这边,她却莫名地变成了罪有应得,根本无法逃脱;虽然这样的惩罚要来得缓和一些。

    演州城里乱糟糟的,到处兵荒马乱。有些安南人在城中趁机作恶、也没人能管束。城里的文武能跑的都跑了,剩下的人、整日都操心着迫在眉睫的大事。

    唯有阮氏这样的人,她自己的“小事”,却比军国大事还要让她烦恼。

    老夫人起初只是说一些不中听的话,质疑阮氏的交代。渐渐地,阮氏被不止一个人玷污的事、在老夫人口中已经成了既定事实;而且还给阮氏加上了撒谎、品行不端等罪状。

    每当看到老夫人眼神里的鄙视、嫌弃,阮氏便对自己的未来提心吊胆。

    夫君阮荐还好,他暂时并没计较她的遭遇;大概忙不过来,阮荐回家的时候也是急急忙忙的。他与平定王黎利,似乎在谋划着甚么大事。

    今日到了傍晚时分,阮荐才回到住处。阮氏急忙泡了一杯茶,赶到厅堂给夫君送去,她自然想讨好夫君、希望他将来愿意庇护自己。

    阮氏行礼之后,将茶杯放在了旁边。阮荐应了一声,犹自看着手里的一份东西。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文书。阮氏见状,急忙趁机诉说道:“我们在清化被明军抓获,明军武将让我留在府衙,非我所愿。且明军武将、确未对我做甚么……”

    不料阮荐完全不想听这些事,他皱眉道:“这都甚么时候了?家中之事,你去与母亲大人说。”

    阮氏听罢,只好说道:“我说的事,确有些不合时宜,夫君勿怪。”

    这时她也醒悟,自己是太急了;眼下夫君的心思、显然不在家中,须得等形势稍微安稳才行。她便住口,不再继续谈起此事。

    但阮氏仍然非常担心,觉得此事迟早也是她的婆婆做决定。因为在一个家庭里,婆婆才是最有地位和权力的女主人。要是婆婆来决定此事,那是甚么结果,阮氏简直难以想象!

    其实安南的庶民、特别是各个少民部族,人们不太在意男女大防,男女之事常常还很混乱。然而高门大户,又是完全不同

    的情况。

    豪族、士族,不管他们恨不恨汉人,都会尽量学一些汉人的文字和典籍,高门大户的牌匾必定会有一个汉文名字。那些人都认为,虽然“船佬”很坏、但汉文才是“高级”“大雅”的文化。于是大户人家,多半也同时接受了汉人的礼教。

    原先阮氏是河东(今海阳市)的有名美人,得到了世代为官的大户人家垂青;那时阮氏一家都觉得与阮荐家联姻、十分荣光。然而现在阮氏才觉得,大户人家的日子也没那么容易。

    眼下她遇到的问题,难道只有一条路、上吊含冤含辱自|尽?

    刹那之间,阮氏忽然又想到了柳升。柳升全家都死了,当然柳府也没有“婆婆”,将来要是谁做柳升的妻子、必定非常舒心罢?

    她想到这里,马上又觉得,如此想法很没有道德。只不过偶尔之间人会产生罪恶念头,好像难以杜绝。

    而且柳升乃上国贵族,汉人也讲究礼教与门户,柳升续弦的人选、应该也是出身显贵的大家闺秀……总之与阮氏没多少关系。

    她明知配不上柳升,却也会忍不住幻想一二。因为那样身份高贵、高大英俊的男子,而且品行端正,对人又好、又重感情;妇人只要想一下,也能得到一些虚妄的快意。

    阮氏重新打量夫君时,忽然觉得、阮荐其实没有传言中那么好了。那方正的大脑袋、配上瘦小的身体,叫她感到厌恶;而且他还很弱小,被明国人追得满地跑,连家眷也顾不上了、却把一切怪罪到阮氏的头上。可是以前的阮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那时还认为阮荐出身好、有才华,仪表也不算差。

    这时阮氏行了礼,转身走出了厅堂。

    她刚出门,一个奴仆就急匆匆地走了进去。厅堂里面传来一阵声音:“主人,平定王来了,他说与主人约好的,已经进了府邸。”

    阮氏对他们成天商量的事有点好奇,但也兴趣不大,毕竟她也自身难保。

    不料阮氏刚走到檐台上,她就看见了黎利、已犹自进了这边内宅的门房。黎利一眼就看见了阮氏,他不等阮氏主动见礼,先拱手道:“夫人何时到演州的?”

    阮氏只得回礼,答道:“妾身追随老夫人,昨日方到。平定王请去上房,妾身失礼了。”

    黎利笑道:“夫人不必客气,也不用当我是外人。我与阮侍郎,将来定是挚友。你瞧本王也没在意那些繁文缛礼,今日确有要事、欲与阮侍郎商议。”

    阮氏只好屈膝道:“妾身失陪。”

    她刚走到一道房门前时,从余光里发现、黎利又回头看了一眼。

    阮氏对此,是一点也不陌生……刚才黎利的情绪明显升起、忽然变得热情,以及他那种看似十分有礼、又掺杂着许多心思的复杂眼神;她差不多算是见惯不怪了,不止一个男子见到她、会有那般神色。

    无非是他们看到有姿色的女子,产生了非分之想,却又惺惺作态罢了。

    不过黎利如果知道了阮氏的“遭遇”,会不会放下装模作样的伪善?他会不会质问

    ,阮氏的便宜能给“船寇”占,却为何不给他占?

    阮氏心事重重之下,十分敏感。这样的微妙意思,自然会让阮氏有一种被人轻贱的感受,她想到这里、对黎利也莫名地有了一些厌恶。

    ……黎利走到厅堂外面,阮荐刚走出房门。阮荐作揖道:“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哪里。天快黑了,本王此时前来、不愿被太多人瞧见,自个便进来啦,阮侍郎勿怪。”黎利回礼道。

    阮荐做了个手势:“请。”

    待黎利走进客厅,阮荐径直把房门关严实了。

    外面的光线渐渐暗淡,门一关上,屋子里顿时又是一暗。阮荐还没有开始掌灯,先请黎利在一把椅子上入座。俩人坐在幽暗的屋子里,显得更加神秘。

    阮荐开口说道:“皇上下旨,叫平定王向南撤退。但下官以为,而今抗旨似乎也不太要紧了……”

    黎利听罢顿时高兴道:“阮侍郎能有此意,你我已是同心,不如今后共谋大业!”

    阮荐忙道:“平定王不弃,下官敢不尽心?”

    黎利道:“甚好。陈季扩已经完了,甚么圣旨、不过是一张废纸,不必理会!只可惜陈季扩原先那么多人马,实力如此雄厚,却没起到半点作用。唉!败得实在太快了。本王若是有他一成兵力,事情也不至于此。”

    阮荐点头称是,却沉吟道:“下官又反复思量了一番。平定王可以不理会圣旨,此时却应该撤兵。”

    “怎么?”黎利一脸诧异。

    阮荐道:“皇上落败,不久后各方豪强必据险自保,而明军将着重进剿一些势力。因此下官以为,大势不再了,现在谁做出头鸟、谁便危险;最好是偃旗息鼓,重新等待时机。万不得已时,平定王还可以接受明国朝廷的招安,先自保积蓄实力。但若风头太盛,恐非好事。”

    黎利听罢沉吟了许久,说道:“阮侍郎言之有理。然而我既已称‘平定王’,名声在外,船寇会轻易放过我吗?当此之时,反是要让明国朝廷知道我的厉害,然后才能有资格向明国朝廷示好,争取议和。”

    阮荐又劝说道:“平定王人马不多,又没有多少土地和粮草,形势非常危险。”

    黎利道:“现在各路义军,已被船寇吓破了胆;咱们需要一场胜仗,让各路义军明白,船寇不是神鬼、也是凡人!那时咱们也能名声大振,得到更多人的投靠,实力不是就积少成多了?”

    阮荐听到这里,不置可否。

    黎利看了他一眼,又道:“阮侍郎见识甚远,非一般文臣可比,本王必会谨记阮侍郎的告诫。”

    阮荐听到这里,终于不再劝说。他把袖袋里的一张纸拿了出来,说道:“既然平定王决意,下官对您的用兵计策,有一些细微的建议。”

    黎利高兴道:“本王洗耳恭听。”

    阮荐展开纸一看,便起身去点灯。俩人已准备秉烛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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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黎利与阮荐便骑马离开了演州,来到了一条名叫松来河的河流之畔。此地位于演州城北面,距离仅数十里。

    他们的身边有一队护卫,只有阮荐等二人的脸色很疲惫,实在是昨夜秉烛夜谈之后、睡得时间太短。

    小队人马通过一道竹木修建的拱桥,过了松来河。他们沿着大路、往北跑了一会儿,很快看见了一座修建在山林上的军寨。

    阮荐跟着黎利牵着马走上小山丘,便看见了灌木林中的藩篱、土墙工事,以及一些棚屋。里面的将士纷纷来拜见黎利,看来都是黎利的部下。但是这里的驻军并不多,可能只有一百多人。

    几个人走出军寨,来到了靠近山坡的一处看台,那是一块从泥土里凸出的麻石头。

    阮荐往北边望去,便能看到松来河的河面、在这附近大致成南北流向,正位于大路的东面;而大路西面是一片大山林,葱葱郁郁的树木遮挡着视线,不见首尾、仿佛没有尽头。

    前面那条路,无疑是一处地形狭窄的通道。

    阮荐观望了一阵,开口问道:“明军一定会走这条路吗?他们会不会从东边选地方渡河?”

    前面那一段河流虽是南北流向,但离海边不远的河流、都要流进大海,必定会向东延伸;如果明军在东边找得到渡口,那么他们就不用走这段地势狭窄的道路了,大可以避免被大山林与河流夹在中间。

    黎利遥指东面,但是人的眼睛、并不能看到他指的地方,“东面的河岸,有一大片沼泽地,不利大股人马行军。何况船寇若从那边继续南行,道路会被大山树林阻挡,他们还得往西迂回。所以走咱们脚下这条路,才是最近的路。”

    阮荐点了点头。

    黎利又道:“我听说了一些柳升的事,此人应该自视甚高;这回船寇的战事进展又十分顺利,寻常人也会难免轻敌,何况是柳升?本王猜测,柳升知道我们扼守着险要,也不会选择绕路、而是想进攻摧毁据点。”

    阮荐服气道:“平定王神机妙算,言之有理。”

    黎利挺起胸膛,指着前方的道路:“我在这一段路上,设立了三座军寨。以咱们的兵力,当然挡不住明军,但柳升连拔数寨,会更加轻敌。这才是这些军寨的作用。”

    他稍作停顿,回头看了一番,“越军败逃的溃兵,会从刚才那道桥南退,只等船寇急着来追。然后我们便烧掉桥梁,将追兵与其主力切断;埋伏在周围山林里的越军人马,趁机杀出!我们打不过船寇一万两万人,一两百人还灭不了吗?”

    黎利说到这里,冷笑道:“我军在松来河,先给船寇一个惨痛教训。接下来演州城北、还有一大段山林道路,事情还没完,本王要让船寇在这条路上付出代价!”

    阮荐道:“若能如同我们昨夜预料、计杀柳升本人,说不定明军便退兵了。”

    黎利点头道:“阮侍郎所言极是。船寇也知道大越河流水田密布、树林茂密,柳升部坐船过来,必定没多少骑兵。除了打探消息的斥候,仅有的精骑多半是主将的护卫。那柳升若是急着追击,说不定便会亲率精骑前来。”

    阮荐停止了谈话,犹自眺望着前方的山水。他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来,仿佛胸中的闷气也随之一空。

    “大越”与明国开战以来,各处战事不无是如崩之堤,越军遇战必败;而此时,阮荐至少已经看到了希望。

    ……十月下旬,明军大股人马已抵达松来河附近。

    “轰隆隆……”的炮声终于在南方响起了,如同天边传来的雷鸣,熟悉而叫人振奋。

    柳升率军出清化城之后,已行军百余里,沿路没有任何战事,直到今早、他才终于又听到了炮声。

    此时柳升有点忧喜参半。如果明军一直不遇到抵抗,大军将于一天之后兵临演州城下;但看来叛军也知道,只是逃跑、恐怕是没有那么多地方跑的。

    明军前锋正在作战,而作为前哨军的人马,已经在大路上停止了行军。道路两边全是休息的将士,却也留出了地方,供跑马传信的将士活动。

    柳升等了许久,便带着亲兵精骑,径直往前方赶去。

    一众人马奔到前锋军的地方时,炮声已经消停了。柳升坐在马背上,眺望着前面的光景。

    湿润的空气中有稀疏的雾气、环绕在树林之间,路面上还笼罩着渐渐散开的硝烟。远处一处蜿蜒的大路边上、面对着道路的山丘上,正是叛军军寨;不过此时那里已经被明军占领。

    那山林中飘荡着明军的军旗,一些步兵仍在陆续冲进山林。

    没一会儿,前锋将士似乎看到了柳升的帅旗,有个武将骑马前来禀报军情。武将下马抱拳道:“大帅,咱们已攻下了此寨,叛军一哄而散,往南边跑了。斥候探得,前面还有一座军寨,接应着叛军败兵。”

    柳升道:“去传令,前边的将士不用等架炮了。人马赶到敌营后,立刻攻打!”

    “得令!”那武将抱拳一拜,拿走了一枝令旗。

    这些叛军以为,占据必经之路的险要、便能阻击明军;然而,叛贼简直不堪一击,乌合之众不过只是螳臂当车。

    柳升率部赶到前线时,果然发现,将士们已经开始了对第二座敌寨的进攻。

    一部分辎重营的人马、位于大军的前列,与前锋军在一块儿。因为在此之前,明军没有遇到过抵抗,连续三天都只是行军;辎重营布置在前面,可以提前为大军各营修建驻扎兵马的营地。辎重营还运着一些火炮,但眼下大伙儿按照军令,并未布置炮阵。

    “齐步、走!”远处一股步兵中,传来了武将的吆喝声。那是京营的人马,因为只有当年汉王军的旧部、才会用这种口令,各地的卫所军还没学会。

    一片山林前方,两个百户队列着横队,慢慢地向前推进着。

    不多时,树林里便火光闪烁,传来了“轰轰轰”的炮响。那是安南人的火器,听声响多半是一些类似盏口铳的火器。安南人很早就学会了用火器,永乐初一些明军的火铳、还是安南人发明的“神枪”。

    普通的铸炮远距离发射,是打石块或实心铁弹,只能抛射;炮弹从空中掉下来、砸一个小坑。炮声响过,前面的明军队列中时不时响起一声惨叫,被石弹砸伤的士卒倒在了地上。但是明军并未有丝毫退却的迹象。

    明军两个百户队继续向前慢慢推进,而叛军的火炮也消停了。那些铸炮装填非常麻烦,无法连续发|射。

    两边隔着七八十步时,树林里的弓箭“嗖嗖”飞到了天空。

    明军将士完全不顾箭矢,偶尔有人中箭受伤,但大多人都冒着箭矢放平了火铳,对准了军寨的方向。武将用腰刀指着发射的方|向:“放!”

    “砰砰砰砰……”一排火铳密集地响起,耀眼的闪光之间,地面上腾起一串白色的硝烟。

    片刻之后,前排的军士转身退回,第二排很快上前准备,又是一通齐|射。

    数次火铳齐|射结束,后面重步兵大喊大叫起来,人们散开以稀疏的队形、向往树林里冲进去。因为只要是火炮、都可以凭借木马子装填散弹,不过只是射程和杀伤力不同而已。明军提防着散弹,所以冲锋的队形很松散。

    “杀!杀!杀……”人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呐喊声似乎在西边的大山林上回响。

    但前锋武将显然想多了;明军重步兵还没冲到地方,便见远处的叛军纷纷逃离,许多人从南边的林子边缘跑了出去,正在撒腿跑路。敌军跑得太快,寨子里也不再有炮声。

    柳升率领一股骑兵,跟着前锋军人马继续往南走。没过一会儿,又有人禀报发现了第三座军寨;再往前,便是松来河,有一座拱桥连接两岸的大路。

    前锋进军至敌寨一里地开外,柳升拍马上前,径直接手了前锋武将的兵权。他命令明军步兵,先从大路上迂回至敌寨南边,对敌军形成合围之势,一举灭掉这些碍事的叛贼!

    一股人马奉命出击,以纵队快速向叛军腹背迂回。

    果不出其然,明军还没开始进攻;聚集了三个军寨的叛贼人马、立刻便放弃了抵抗,顷刻间开始逃跑了。他们必定是怕后路被切断之后,全军覆没。

    柳升眺望着南边的尘土,完全可以想到、军队溃逃时的混乱场面。若此时以精锐骑兵追击,追杀那样的溃兵人马,那必定如同砍瓜切菜!

    他转头看了一眼衣甲鲜明的护卫骑兵,大伙儿都站在地上、牵着马,没有人说话,军容十分整肃,一面写着“柳”字的大旗正在迎风招展。柳升回过头来,伸手摸到了腰间的腰刀刀柄。

    柳升出征后换的新刀,至今还有黄油的气息,一直没有使用的机会。今天这把刀终于要沾血了。



    “哒哒哒……”一阵马蹄声从北边传来,一骑循着柳升的帅旗跑了过去,喊道:“报!”

    那边的柳升回头过来,不等那骑士近前、他的目光便立刻投向了后面的一个女子。

    骑马跟过来的女子正是阮氏,她的前后共有两个明军骑士。阮氏已经把头上的竹笠取下来了,她用声调不太标准的汉话说道:“柳将军认识我,没骗你们。”

    前边去报信的骑士已到了柳升旁边,正在那里一边说着甚么、一边转身指阮氏。柳升的目光则早已投向阮氏,并没有看面前的军士。

    阮氏也不再多言,既然柳升看到她、必定能见面了。

    但此时阮氏反而更加紧张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坎好像在抽搐一样,脑子里也瞬间变得一团乱麻。本来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可事到临头,阮氏仍然忧惧交加。

    毕竟是背叛安南义军、背叛她的夫君,今天之后,她便没有了退路,恐怕要被很多安南人唾弃了。她究竟会是甚么下场、现在还不知道,总之心里充斥着未知的畏惧。

    饶是如此,阮氏仍无法停止。有甚么在诱惑着她,又有甚么在逼迫着她。或许她早已没有了退路,与其选择已知的“自裁明志”、或是面对各种各样的人侮|辱,还不如选择未知。

    她纠缠不清的心头,闪过许多零星而混乱的念想。偶尔之间,她又在安慰自己:柳升懂得内疚,多半是个重恩义的人罢?

    柳升的声音问道:“你们不是离开清化了,夫人为何在此地?”

    阮氏如梦方醒,答道:“说来话长。”

    柳升镇定地点头道:“你且在军中等着,此战之后再说。”

    阮氏急忙说道:“柳将军要当心。我听见平定王黎利与人商议,他们想诱敌深入,在松来河烧掉一座桥、设计伏击谋害柳将军……”

    柳升吃了一惊,瞪眼看着阮氏。

    阮氏还想说她听到柳升有危险,心疼他、因此辗转难眠之类的话;但是眼下周围还有别的人,她一时间说不出这样肉|麻的话来。

    旁边这条河就是松来河,但黎利所言的一座桥、阮氏还没看到。她从东边绕过来的,路上迷路了一阵,好不容易才被明军斥候捉住。

    柳升看着阮氏沉默了片刻,又转头观望着远处腾起的尘雾。他终于对身边的人说道:“派人去传令,前锋诸部追击叛军,不得过河。”

    “得令!”一个甲胄齐全的汉子抱拳应了一声,拍马离开了。

    柳升又下令,叫阮氏身边的两个明军军士照看她。他随后“唰”地拔出了佩刀,喊道:“杀!”

    阮氏等急忙让到了路边,大路上马上响起轰鸣的马蹄声,一大群铁骑向南涌去。阮氏犹自看着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柳升,他的身影十分雄壮,跑起马来背上的斗篷随风飘起、姿势甚是矫健。

    她观望了一会儿,也踢马跟着大股骑兵向前走。旁边的两个骑士,也没有为难她,虽然其中一个汉子劝了一声、说话却十分客气。刚才阮氏与柳升的谈话,两个军士也应该明白她与柳升有关系。

    几个人远远地追着前边的那些明军步骑,一路上看到了许多安南人的尸体。有个人还没死,他蜷缩在路旁,伸出血淋淋的手,用安南话求救。明军军士听不懂,完全没有理会。

    阮氏却不断回头看,她似乎在确认,那安南兵的眼神、并没有认出她也是安南人!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忽然笼罩在阮氏的心头。

    大伙儿离松来河并不远,不久阮氏便看到了河面,也看见了河上的一道拱桥。明军步骑已到了北岸,但都在河边停止了前进。

    阮氏赶到河岸,从人群里寻见柳升的旗帜,又看到了柳升的身影。她观望桥上,只见两个拿着盾牌的明军步卒、正在小心翼翼地走上拱桥,他们扶着栏杆往下察看着甚么。

    就在这时,对岸的草丛里露出了几个人来,他们陆续将弓箭上的油布点燃了。片刻后,几枝火箭飞到了空中,随着几股黑烟的轨迹,火箭准确地钉在了拱桥的侧面,火势立刻开始扩散;那地方好像浇上了火油。

    火势烧了一小会儿,忽然“轰轰轰”几声巨响,桥梁中间大火冲天而起,藏在里面的油罐子骤然燃爆,拱桥随即笼罩在大火之中。那两个明军士卒转身便跑了回来。

    河岸上的明军将士一片哗然,到处人声嘈杂,都在观望着桥上的火光。

    人群里的柳升,回头过来,发现了阮氏。柳升用异样的目光看了阮氏一会儿,接着转过头去、久久凝视着渐渐在坍塌的桥梁。

    岸边吵闹非常,但战事仿佛已戛然而止。刚刚赶到河边的明军将士,似乎并没有准备舟桥,现在眼看桥梁被毁,无数人马便被河流阻挡在了北岸。

    那晚上黎利不仅谋划了这个计策,似乎还认为明军一定会上当、柳升会亲自过河,说得是有理有据。但阮氏仍旧无法断定,事情是不是那么神奇、黎利真能料事如神?

    若无阮氏告知,柳升会率军仓促冲过河吗?阮氏无法预料。或许,只有此时还久久望着火光的柳升、才知道他自己心里的判断。

    ……柳升军在松来河边择地扎营,等着前锋调来船只架设舟桥。此役明军连破三座敌寨,却未能趁势追击。

    大军渡过松来河后,沿途又遇到了多次小股叛军的袭扰。柳升变得谨慎了许多,他率军一路缓慢行军,沿路派遣了许多小队到附近的山林搜索,确保没有陷阱和埋伏。

    原本只剩一天的路程,大军走了数日才到达演州城。柳升在清化城议定的“半月内攻占乂安”的决定,至此已随风而去。

    演州城早已变成一座空城,既没有敌军防备,也不剩多少东西,府库与粮仓早已被毁。明军直接进驻了此城。

    黎利的多路小股敌兵,似乎已向西退却。那边多山、树林茂密,柳升决定暂且不予理会,仍以伪帝贼首陈季扩为征讨目标。

    而今叛军似乎已不愿意与明军进行大战,柳升在演州便果断放弃了原先的部署,不再以快速进兵为要。

    他一面派人去知会陈瑄的水师,从海路进入茶江、封锁茶江中下游;一面率陆师沿着平原地带,往西南方向进军,到达茶江中游后、循江而下。水陆两路对乂安城进行包抄合围。

    乂安城位于茶江北岸。半个月之后,明军大军约两万众,陆师从乂安西、北两路靠近了此城。

    攻城战并未发生,乂安城发生了兵变。几个叛军武将在城中埋伏、捉住了乔装成百姓准备逃跑的陈季扩,然后打开了城门投降。

    这时已经是十一月间。黎利等叛军武将在茶江中上游、清化演州以西的大片山林里,仍然有兵力活动,并控制着大片地区。柳升若要对付这些分散的叛贼,那便麻烦了,他决定暂时停止用兵,而立刻派人北上、向张辅告捷。

    阮氏仍在军中,已随军到了乂安城。

    柳升这半个多月来一直在军营里忙于军务,冷落了她很久。此时战事日渐消停,柳升才决定去与她见面。

    阮氏住在中军行辕旁边,迎接柳升时,她显得忐忑不安。

    俩人见礼罢,柳升被迎到客厅,他开口便问道:“你的父母兄弟尚在,住在何处?你有无子女?”

    阮氏答道:“回柳将军,妾身无兄弟,父母都在河东(海阳)。夫君乃续弦,妾身成婚不久,尚无子女。”

    柳升听罢松了一口气,说道:“黄江北岸之地,而今已在新城侯的人马控制之下。不过令尊等还得去东关更安稳。夫人宜修书一封,我派人去接应他们。”

    阮氏屈膝道:“将军想得周全,妾身多谢柳将军。”

    柳升道:“我该谢你才是,还连累了你。”

    阮氏没回应,不过她已抬起头来,看着柳升的眼神十分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道:“不怪柳将军,只怪我自己昏了头。那晚黎利说得十分可怕、好像志在必得,妾身便觉得柳将军的命运太苦了,若是这样受人所害,实在是……”

    柳升又想了一会儿,犹自开口道:“待阮家人到了东关,我便请个媒人、与二老商议婚事。”

    “啊?”阮氏一脸惊讶,一脸通红道,“柳将军要明媒正娶我么?”

    柳升呼出一口气,点头断然道:“只要阮家父母答应。”

    阮氏颤声道:“柳将军是大明侯爵,妾身只怕自己的身份配不上……”

    柳升道:“那阮荐是助纣为虐的罪犯,你们家与他断绝关系,本属弃暗投明,此事应无大碍。不过我得与那太监侯显言语一声,待他回国后见了圣上,可以从中斡旋。”

    谈话不知怎地冷场了下来,俩人相互瞧着对方。不知怎地,本来没见过几面,柳升却觉得,彼此的心迹已十分默契了。.



    柳升的捷报送到东关(河内)时,已是十一月底。

    东关城张灯结彩,一片欢天喜地。庆贺的人不仅有明朝派遣的文武、军士,还有许多安南人。

    其中有胡氏政|权覆亡之后、幸存的大户,有投靠了陈正元一家的宗室贵族,以及阮公瑰、阮智等早就投奔了大明朝廷的安南人;这些人巴不得陈季扩早点完蛋。不然的话,若安南叛军得势、清|算的就是他们;前几年他们得到的一切,也当然会付之东流。

    张辅军早就肃清了平原上的所有敌军、即黄江流域的叛贼,他现在已经回到东关城内的“安南都督府”。

    此时仍有多路叛军存在,遁入了西部丛林山区;一时间,明军拿他们也没甚么好办法。逃走的各路叛军首领中,只有阮银河、通过东关府知府阮智的关系,表示愿意接受明军的招安。

    张辅得到柳升的消息后,隔了一天才召集文武、商议向朝廷报捷的事宜。

    一大早最先来到都督府的人,正是还挂着“副都督”官职的黄中。黄中来得太早了,只好先到大堂后面的院子里拜见张辅。

    黄中见面就开始为张辅抱不平,以此表示与张辅共进退的态度。

    “陈季扩无甚才能,起初将叛军主力都放在了北边,所以大帅才是出力最大的人。不料却让那柳升钻了个空子,径直跑到南边,趁虚而入,白捡了大功,唉!”黄中一脸不悦地说着。

    张辅反而十分淡定,说道:“我与柳将军都是为朝廷效力,只要咱们把安南的事办妥了,便是尽到了人臣的本分。何况安远侯从海路奇袭,本是朝廷定好的方略,如今一切顺利,咱们应为安远侯高兴才对。”

    黄中愣了一下,又嘀咕道,“幸好那柳家的人没做过燕王府护卫(张玉是燕王三护卫之一),不然现在的势头还了得?”

    张辅听罢瞪黄中一眼。

    “聪明人”真是太多了,好像他不告诉别人,别人就甚么都不懂似的。张辅心里却非常清楚,他不仅是张玉的儿子,还做过平汉将军,现在的处境已不算差了。

    他又看了一眼黄中,用很随意的口气、不动声色地说道,“黄副都督,你是想让他人以为、本将对朝廷有怨气吗?皇恩浩荡,本将岂是不知恩义之人?”

    黄中急忙弯下腰,终于闭上了嘴。

    张辅穿戴整齐,估摸着时辰在卯时左右,便带着黄中一起到了大堂。果然东关的文武官员、正好在这个时辰来都督府。

    大伙儿陆续来齐了。张辅没有立刻走上公座,却把王命、印玺摆在公案上,率先跪伏在地,面向北方叩拜。众人见状,赶紧一起行大礼,高呼万岁。

    折腾了一会儿,张辅才爬起来,从袖袋里拿出了折叠好的奏章,先递给文官侯海,示意他与同僚们传阅。

    这时张辅开口道:“本将写好了捷报奏章,诸位瞧瞧,

    可有不妥之处?奏章送走之后,咱们便安排左副将军率军押送贼酋,献俘京师。”

    侯海看罢奏章,说道:“新城侯乃主帅,为何不亲自押解俘虏?”

    张辅道:“攻破伪都城、捉住陈季扩的人是安远侯。咱们选安远侯进京献俘,也算妥当罢?”

    刑部尚书薛岩道:“张大帅亦居功至伟,不过言之有理。”

    众人纷纷附和。

    张辅接着说道:“陈季扩虽灭,但黎利尚在山中,此人更加棘手。圣上重视此人绝不亚于陈季扩,我军应设法、彻底铲除穷寇!”

    这时黄中露出了恍然的神情,还带着些许敬佩。张辅看了他一眼,心道:没得到先机,也不必急着抱怨,真想干点事、不会自己琢磨么?

    张辅回顾左右道:“本将已上奏‘剿抚并举’的方略。奖赏那些为明军提供可靠消息的安南人;鼓励叛军中的人、限期出山投诚,否则没收其家乡的土地财产。同时重点进剿黎利部叛军。”

    两个军士抬着一副地图,展开竖在了前面。

    张辅暂且没有理会,面对着众人继续道:“安南都督府还应向各地官府发邸报,公布大明朝廷的许诺。只待安南国局势渐稳,绝大部分明军驻军将撤出东关、及以南地区;认可陈正元为安南国的国王,并将治理地方的军政大权,交由陈氏君臣。大明朝廷不再直接负责安南国各地的人事、政令等事务。这也是圣上的旨意。”

    或许圣上的判断是对的,先让安南人自己掌权,能大幅减少反抗。原先的交趾布政使司流官,因为迟早要卸任、难免盘剥没有轻重,会让安南的大户、豪强觉得自身没有保障。

    张辅转过身,指着旁边的地图道:“此番请旨,都督府宜在安南国增设四个卫城。除谅山卫之外,北江、志灵、河东(海阳)、松台(海防)各增设一卫,并建立水陆驿道、官铺驿站。

    有了这些卫所防线,明军驻军可据有黄江平原东北一隅沃土,屯田驻守,无忧粮秣之需;且又能控制进入安南国的海陆两路通道。海上的水师可从松台河、东江,直入黄江,克日兵临东关;陆师则可通过谅山卫、北江卫,迅速策应东关。

    如此一来,明军既不必分兵占领安南各地,也可保持对安南国腹地的兵力威慑。将来无须三万人,我朝便能扼制安南国了。”

    黄中率先赞道:“大帅英明!”

    薛岩和侯海也随之附和道:“张大帅有经略大才,只待圣上收到这份奏章,必可高枕无忧了。”

    旧汉王府嫡系、右副将军尹得胜也无异议。张辅的奏章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决定马上用快马递送京师。

    ……东关城(河内)的安南国王城,已经荒废了好几年。最近人们重新修缮、整理,接着从上表劝进陈正元的各大家族里选了一些宫女宦官;一番布置后,总算驱除了不少凋零颓败的气息。

    这座王城的城

    楼、大殿是重檐形式,极具东方古典风格,但与京师的紫禁城又有些不同。相同的是,东关王城经历的腥风血雨,不比大明皇城少。胡氏政|变、明军入城,各方势力都曾占领过此地。

    王城外面的砖地上,许多安南人正聚集在那里,举着万人请愿书,请名正言顺的陈朝先王之子陈正元早日称王。许多围观的军民瞧在眼里,感官上会认为、拥护陈正元的安南人非常多。

    不过这些人都是张辅安排的,他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所以相当娴熟。(当年明军灭掉胡氏政|权之后,张辅等武将得知、太宗皇帝有意“收复”安南土地,一众武将便弄了一群安南士人进京,向永乐皇帝请愿,让安南国“自愿”并入大明版图。)

    几天后,安南官民终于如愿以偿了。陈正元在东关王城,召集安南国的文武百官、以及大明使臣,于正殿登基称王。

    众人议定的礼仪过程,陈正元先继承王位、祭祀祖先;然后才率大臣、接受大明朝廷的册封国王礼仪,正式获得宗主国的认可,并出任“安南都督府”都督一职。

    大殿上响着庄严的钟鼓之乐,身穿礼服头戴凤冠的太后陈氏、牵着几岁大的国王陈正元,在无数人的瞩目下,他们缓缓走向了高高在上的王座。

    穿着小小的衮服、头戴冕疏的陈正元,显然感觉有点不太舒服,他时不时想拿小手去抓头上的王冠。这时陈氏便轻轻拉住他的手,避免他弄歪了衣冠。

    母子俩终于走到了台基上,在两把椅子前面转过身来。一众大臣立刻跪伏在地,用安南话高唱着贺词,大殿上一阵热闹。

    张辅等几个明朝文武,却站在最末的位置,他们没有下跪,只是拱手作揖,向上面的人鞠躬。陈氏专门朝这边看过来,并轻轻点头示意。

    显然她十分清楚,任何时候也不能无视宗主国的态度。

    接着钟鼓之乐渐渐停息,礼官走了上去,开始宣读继位诏书。这种正式的文书,却是用正儿八经的汉语文言文写成,读的也是汉语。因为安南国只有汉文字、没有别的文字,他们用汉字比朝|鲜人还早。

    光鲜华贵的大殿上,庄严的辞藻在房梁上回响。许多有权势的人重新聚集一堂,生机勃勃的场面、仿佛时节的春夏秋冬,又仿如天道的兴衰轮回;曾经的繁华再次回到了升龙城。

    美丽的太后端坐在王座一侧,她端庄的神态下,有着威严与激动之色。她与国王一起参加继位典礼,便是让大臣们明白,今后摄政的人是她。毕竟一个几岁大的孩子,暂时还不知道怎么使用他得到的权力。

    张辅旁观了整个典礼,他猜测着太后的想法。或许陈太后此刻会觉得,诸事好像一个梦。曾经失去所有的妇人与小孩、能有今天,确实有点不可思议。

    不过那个妇人的背后、有一个支持她的强|权人物,便是手握两百多万实编军队、拥有万里疆域的帝王。于是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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