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大明春色 > 全文阅读
大明春色txt下载

    安南平叛大捷的消息、以快马送到了京师,此时朝中的君臣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就在几天前,京师发生了空前的大地震,接着又有几次余震。

    钦天监根据典籍记载、复制的张衡地动仪,完全没能预测到这次大地震。京师震动之后,大量房屋倒塌,城内一片恐慌混乱,无数人在毫不知情之下死于非命。日渐承平的大明都城,忽然遭受沉重打击。

    在大臣们的建议下,朱高煦被迫公开承认、自己最近荒疏礼仪与祭祀,并许诺要按照规矩、敬畏上天,严于吏治、革除弊政等等,以平息上天的怒气。

    虽然朱高煦问心无愧,他觉得自己当皇帝已经算是尽心了,但是他没有办法、也不能一下子改变世人的观念。其中的逻辑关系便是:上天与人间的帝王息息相关,发生灾难就是上天在惩罚人间失德。也就是天授予君权,所以人君须得对上天负责。

    朱高煦在承担莫须有的责任之后,他决定在更实际的方面、挽回京师百姓的民心。

    京师城内出现了许多军队,扛着铲子锄头等工具的将士们,成群结队地奔赴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朱高煦下令他们、尽力把废墟下活着的人挖出来。

    只有太祖太宗、以及朱高煦这种在军中有足够威望的皇帝,才敢毫无顾虑地这么干。否则天灾之后,可能会伴随人祸。

    同时军用帐篷、保暖织物也送往了城中各处,分发给流离失所的百姓使用。巢湖水师的船只,从京师东面的太仓仓库运来了大量粮食,在城中架设粥铺,为百姓免费提供膳食。

    若依朱高煦自己的观念,地震只是地质活动引发的,无论人还是神都没有办法,更无法避免。此次地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时间,灾害发生在冬季、比夏季要好得多。否则夏季天热多雨,城中的排水设施破坏后,加上人口密集,很容易引发瘟疫流行。

    天灾人祸中,最倒霉的总是生计艰难穷困的人们。像内城三山街南边那一片房屋密集的地方,房屋简陋、街道拥挤狭窄,很小的地方住了大量人口;这回那些人就遭受了灭顶之灾。原来朱高煦觉得、那里就像城中村一样的地方,也是兵部尚书齐泰科举时租住的所在。

    朱高煦带着护卫人马巡视到了这里,他立刻看到了不忍直视的场面。几乎所有房屋都倒塌了,剩下的残垣断壁,看起来如遭过空袭,整片区域都成了废墟。

    二三十年都不曾改变的地方,一夜之间就不复存在了。

    幸存的人们居住在京营提供的帐篷里,一片哀嚎。许多明军将士还在废墟里挖掘,到处尘土弥漫。不过挖出来的多半是尸体,没剩多少活人了。

    朱高煦到来时,附近的官吏、将士、差役纷纷跪伏在地,一些百姓见状也跟着伏拜。唯有一个小女孩儿犹自坐在地上,对着放在那里的几具尸体奥陶大哭。

    “平身,都免礼了。”朱高煦挥了一下手,他从马背上跳下来,走到浑身泥土的小女孩身边,将她抱了起来。他转头看到

    了兵部尚书齐泰,便道:“叫上元县的官吏查查这家人、登名造册,并找到其近亲,以便为罹难者操办后事、抚养这个孩儿。”

    齐泰抱拳道:“臣领旨。”

    朱高煦把孩子递了过去,随后离开了此地,继续看周围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转过头,看了一眼摆在地上的一家子。身边的德嫔段雪恨带剑随行,她也循着朱高煦的目光看了一眼。

    朱高煦便忍不住沉声说道:“若是天确实有灵,未免对人间太残酷了点。”

    段雪恨默默地看着朱高煦,未有回应。

    一众人没有进入废墟区域,只在附近有路的地方观望。不多时后面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工部尚书茹瑺也骑马赶来了。

    君臣见面后,茹瑺禀报了他在别的地方看到的所见所闻。

    茹瑺当街进言道:“臣以为,京师物品富有,朝廷首要之事不是开仓赈灾;而是修缮地下毁坏的水渠、以及各处的阳沟排水渠。还应督促官府,搭建临时的茅厕,命令运送污物的役夫恢复值守。太医院应发售低价药物,防止病疫发生。”

    朱高煦听罢,赞了一句茹瑺,当场说道:“朕现在命茹部堂,全权负责城中设施修缮事宜,办好以上建议之事。”

    他接着回头对太监王贵道:“你去见夏元吉,传朕的意思,叫夏元吉在钱粮调拨上、应予茹瑺宽裕对待。”

    茹瑺与王贵一起拜道:“遵旨。”

    朱高煦亲自在城中察看了半天,到了中午,他便率众返回皇宫吃午饭。

    皇城里,也有一些宫殿在地震中损坏了,不过好在皇城里房屋众多,问题并不大。皇城最大的建筑奉天殿再次损坏,这座大殿好像总是修不好;建文四年奉天殿被烧坏了一次,刚修好没几年、而今又被震塌了房顶。

    好在朱高煦平素不在奉天殿活动,他来到了柔仪殿,让段雪恨陪着吃了午饭,便留在此处,开始翻看最近的奏章。

    一份解缙的奏本,摆在了朱高煦的面前。朱高煦看着看着,脸上便渐渐露出了怒气。

    侍立在侧的司礼监太监王贵,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皇爷息怒,这份奏章不是翰林院的题本,只是解缙自己写的奏本。他若胡言乱语,皇爷只消扔了便是,万勿与他计较。”

    朱高煦没有理会,继续把整篇文章一折一折地翻开细看。

    解缙的言论一向缺少点分寸,这回也不例外。他在奏本里直说,最近发生了地震,是因为朝廷穷兵黩武、不守祖制,随意妄为才引发了上天的震怒;并劝诫皇帝,尽快改过自新!

    本来朱高煦就觉得“地震天怒”子虚乌有,自己因此被骂也很无辜,解缙倒好,趁机蹬鼻子上脸、把朱高煦痛骂了一通。朱高煦看了当然生气。

    王贵建议扔掉奏章,便是留中不发。

    这种个人言论的奏章,按理确实是可以扔到茅厕里去的!因为按照朝廷的行政制度,经过通政使司的各衙门题本,要先留副本誊录,再送到皇宫,那种奏章就无法阻止公开;而解缙这种私人言论的奏本,则是直接呈送皇宫,先由宫中决定处理办法,就算被扔了也没人知道。

    但是朱高煦恼怒之余,并没有昏头。他很快察觉到了解缙的言论,并非完全没有分寸。

    尽管解缙胆子特别大,文章写得也很放肆;但是解缙为甚么不说,天怒的原因乃朱高煦的私|生活混乱,或者有干|掉自己亲哥的嫌疑?而偏偏只说穷兵黩武、不守祖制?

    朱高煦深呼吸了一口,对王贵道:“解缙的奏章,不只是他个人的主张。”

    王贵沉声道:“皇爷之意,朝中难道有人愿意与解缙结党?”

    朱高煦摇头:“不一定非得结党营私,人们才会有同样的政见。”

    他说罢,稍微琢磨了一会儿解缙提出的两点主张,便能很容易猜到:所谓穷兵黩武,几乎是大部分文臣不太满意的事;朝廷注重军事扩张,难免就会资源倾斜,而且会不断提高武将在朝里的话语权和地位。

    不守祖制,也是一些大臣抵触的事由。像一些新衙门的增设,军饷和抚恤的法令,都给国库增加了很大的开支,至少户部的人就不太满意。朱高煦表现出来的不同寻常的施政理念,或许也给了大臣们不确定的陌生感。

    前阵子朱高煦办各种事、十分顺利,毕竟皇权是最高的权力,没有人强烈反对。但直到现在,不良的副作用才慢慢出现了。

    世人的效率很低,很多事都有一个迟滞期,官员们还会等待机会。最近的大地震,终于给了他们劝说皇帝“迷途知返”的理由。

    “拿到内阁处理。”朱高煦寻思了一阵,忽然开口道。他接着顺手抓起一叠奏章放在上面,对王贵道,“这些都送去武英殿。”

    王贵愣了一下,忙答道:“奴婢遵旨,这便为皇爷送过去。”

    太祖太宗时期,内阁只是一些文官为皇帝出谋划策、查漏补缺的咨询机构;特别是太祖,根本不信任官僚,他亲手布局了一切规则,并把决策权抓到自己一个人手里。不过现在的内阁已有了一定的实权。

    眼下内阁、与太祖废除的相权仍然不一样,内阁加上典宝处才算一个决策机构;而且皇帝的决策,大于“武英殿”二衙的权力。所以此时的朝廷格局,集权的程|度,仍然远远超过汉唐时期的“内外相宜”“君相分权”的格局。

    内阁与典宝处,名义上只对皇帝负责,他们拿到这份骂皇帝的奏章,估计也很烫手。然而奏章只要送去了内阁、许多人一参与,必定会公开奏章言论。

    朱高煦心道:堵是堵不住的,至少不能堵在我这里,矛盾应该转移和分化;其中的博弈,不该我去独自面对。.

    .。着笔中文网m.



    武德元年腊月,朱高煦下诏取消一切宴席、婚礼、歌舞表演,直至次年上元节前夕;武德二年正月,合祭之礼(四季祈福,四次祭天地、合为一次)行于南郊。

    他还恢复了每天早朝的活动,表现出循规蹈矩迎合上天的姿态,如此“积极应对天怒”,让文武大臣都能满意。早朝这项礼仪,自太宗皇帝起就经常取消;朱高煦自然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北征期间、他更是连续几个月无法举行。

    没过几天,一份翰林院学士胡广的弹劾奏章,终于等来了。

    胡广上书,弹劾解缙道德有亏、有大不敬之罪。

    理由是解缙平素常与士人高谈阔论,出则谈嬉戏之语,行结党私交之能事;在朝则攻讦圣上,沽名钓誉,言论惊人。胡广列举了解缙历次上奏、以及所有文章里的错误用词;他认定解缙作为饱学之士,其忌讳之语并非疏漏,而是别有用|心含沙射|影,无视圣君。

    胡广是花了心思的,收集了解缙的很多疏忽,趁着解缙得罪皇帝的机会、给了有力的攻击。

    朱高煦看到胡广大骂解缙的文章,心里忍不住暗爽了一阵。这下可怪不得别人了,胡广与解缙同是文官、而且还是老乡,难道谁还能说、这事是皇帝挟|愤报复解缙?

    这份奏章,依旧被送往武英殿处理。

    内阁与典宝处拿这样的奏章、没有甚么好法子。大臣们的做法,与上次解缙骂皇帝的奏章一样,都不作回应,直接送六科给事中那边誊录公示。

    第二天,解缙便向翰林院送了辞呈,翰林院又把辞呈送到了宫中。解缙辞职后,把印信等物留在了衙门,自觉地回家听候处置。

    平常他与胡广时不时就会争吵,但这回解缙没有骂胡广,悄悄地回家了;否则所有人都会说解缙不对,做官没有风度,这是士林约定俗成的规矩。

    文官最重要的就是道德和品行,这是大明朝廷治国的根本:人的本性是好的,所以要挑选那些修身养性、道德高尚的人掌握权力。反之,如果一个官员道德有亏,谁相信他能干利国利民的好事?

    不过官场上彼此间都会留点余地,很少有这种攻击对方道德的事;一旦发生,那几乎就是得罪到底了,关系会进入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地步。

    所以公开被攻击道德方面的官员,除了辞职没有别的道理可讲。因为他自己的争辩没有说服力,只有别人出面为之正名、特别是皇帝开口,才能洗清冤屈。

    然而朱高煦假装不知道,一声不吭,只让武英殿轮值的大臣们处置。他决定至少要等过了年再说……

    最先提出此事疑点的人,竟然是贵妃妙锦。妙锦的先父以前是朝中御史,她似乎很懂这些东西。今天在柔仪殿谈起解缙,妙锦便轻声问道:“胡学士的奏章,是圣上的意思?”

    朱高煦一脸诧异,立刻摇头否认:“我已经很久没有在私下见过胡广了,也没有让宦官去见他。胡广和解缙有私怨,妙锦不知?”

    妙锦道:“我听说过,不过好奇随口一问。”

    朱高煦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伐罪之役”前夕,胡广跑到云南、想劝降沐晟,却先被朱高煦捉住了;然后朱高煦私下里威逼利|诱、利用了胡广。办那件事的时候,妙锦也在。难怪她这回会觉得其中有内情。

    “此事确实是文官自发而为。”朱高煦道,“就算胡广不干此事,朝中也有人干。‘靖难之役’以来,父皇与我都通过战争获得皇位;为了皇位合法性的舆情,朝中大臣多用王府故吏、心腹谋士,这些人不会与一般的文官一条心。”

    妙锦点头称是。

    朱高煦又道:“不过我对这样的规则已经厌烦了。”

    妙锦问道:“怎样的规则?”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描述道:“用天道、道德等东西,作为论述是非的基础。前阵子的地震、解缙的道德,都是此类。结果就是,朕被迫要做做样子、严格遵守各种礼仪;解缙既没有贪墨、也没有违法,却只能辞职。这些都是瞎折腾。”

    妙锦听到这里,不留神笑出了声,她急忙掩嘴嘴唇、收住了笑容,饶有兴致地问道:“圣上之见解,总是与众不同,那要怎样才不算瞎折腾呢?”

    朱高煦道:“地震来说,完善预防避险的方案,比敬天法祖更加务实。皇宫里以及街坊上那些大缸蓄水,就是火灾的预案;如果只是祭祀守礼,京师就能避免火灾吗?官员的惩罚任免,应该以具体的政绩为依据,要对其政务问责;若只说道德,人心隔肚皮,谁比谁高尚,怎么判断?一个名声很好的人,办事出现问题,究竟该不该负责?”

    妙锦点头道:“圣上说得有道理,可为何不能改变?”

    “世界观。我找不到一个名正言顺的道理、说服大伙儿,这些理念讲不通,执行起来就有问题。我一个人,不是三头六臂,不能做完所有的事。”朱高煦皱眉道,“历代制定这些人间规则秩序的‘圣人’,把甚么都想好了,要动其根本很难。我如果否定上天的意志,那么一直宣扬的君权天授也不存在了,皇帝的大权来源于何处、还有权威吗?”

    妙锦沉吟片刻,悄悄说道:“臣妾的先父为官,很守道德礼法,认为太宗皇帝登基没有大义,一直没有真心归顺。可太宗依然做了皇帝。”

    朱高煦摇头道:“不一样。父皇称帝不合礼法,但建文死了、父皇自认太祖嫡子,父皇做皇帝还算勉强说得通;然而这样或多或少也会有后遗症,不然永乐初不会杀得血流成河。”

    过了一会儿,妙锦又好奇地沉吟道:“世界观?”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觉得妙锦被他影响、一些观念已经有了动摇,他便耐心地叙述道:“人是智慧生灵,与别的生灵不同之处,便是除了吃喝繁衍,还会去理解身处的环境一切。天地是甚么,天圆地方、还是有个锅盖?人是怎么来的,意识是甚么,有阴间还是天庭?人的这些看法,便是世界观。”

    妙锦道:“圣上的‘世界观’,怕是与寻常人全然不同。”

    朱高煦道:“真理都是相对的,我的世界观并不重要,只是觉得现今大多世人的世界观、已经不利于国家的发展了。”

    朱高煦的观念,也在多次改变着。因为教育的灌输式方式、少年时他只能相信唯物主义,但是后来有了“神奇经历”、又不信了。

    而他回想起以前涉猎的、有关量子力学的浅显表述,也觉得唯物论或许也有历史局限性;人的观测居然能决定微观量子世界、并向宏观世界扩展?所有的唯物主义哲学都无法解释了。又像他初中学的波粒二象性,究竟是甚么物质,谁他吗说得清楚。科学显然不是哲学。

    科学大发展的后世,宗教依旧盛行,唯物主义只是一家之言。或许人的意识具有自我欺骗性,很多人不愿意相信自己居然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人们宁愿相信自己具有灵魂、意识十分独特。

    但不管怎样,大明朝的理学、心学,都不利于往前发展了。这些东西,造成了现在朝政一切事务都有弊政。

    妙锦若有所思道:“人人都说有神鬼,可就是没人见过。”

    朱高煦道:“即便有,我也认为,一定不是人们理解的那种低级鬼神,而是更加宏伟的规律制定者。”

    不过他又寻思了一会儿,神情便渐渐地轻松了不少。

    他心道:好在国人有个长处,极具包容性,不偏执。世人甚么都信,但又甚么都不全信。如果有一些新奇的说法面世,从士大夫到庶民,应该不会将其定为异端邪|说;人们只会想办法纳入现有的观念里面,不然就会置之不理,或者只取一部分采用,这样会有意无意地影响人们的观念。

    如同汉代以来,朝廷独尊儒术,可暗地里仍然兼用杂家学说,特别是法家。

    而现有的儒家理|学对世人进行洗|脑,对于维护秩序也有积极作用。毕竟实际人口可能上亿的大明朝,一共只有几万官员,政|权的力量有限。如果没有那些五伦常纲之类的规则,恐怕无法维持;而朱高煦的皇权,也会立刻不稳定。

    他松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应该找个代言人,让一些有利于国家的别家之言面世。”

    妙锦微笑道:“圣上何不先说服臣妾?”

    朱高煦道:“说来话长。以后每天下午,只要我在柔仪殿,妙锦就到这里来。我说,你写。咱们先写出来,然后再找个来源,比如下西洋的船队遇到的远方人之类的。”

    妙锦一脸喜悦道:“臣妾遵旨。”

    她确实是个比较独特的人,对于眼前的争宠争斗不感兴趣,却一向对一些“不太切实际”的事很有兴致,或许是因为做过道士罢?

    朱高煦一脸严肃,沉声道:“记住,千万不要承认是咱们俩捣鼓出来的书籍。否则世人会觉得我这任皇帝很奇怪,谁知道会发生甚么事?”

    妙锦也认真地点了点头,轻声道:“这是臣妾与圣上之间的密事。”

    .。着笔中文网m.



    今年的京师,过年比往年要宁静。没有烟花,人们也不能大肆庆祝,只能祭祀和团年。不过可以预料,半个月后的元宵节、将会空前热闹。毕竟世上的灾难太多了,世人总不能一直在沉痛之中。

    节日期间,从朝廷到各个衙署都停止办公,朱高煦也不用再批阅奏章,也无须进行早朝。

    于是这一阵子,他与妙锦相处的时间很多,两个常在柔仪殿呆着。后宫别的人对此已有一些微词,朱高煦只得说妙锦在为他写书,这才稍稍有了解释。

    柔仪殿的巨大整木房梁下,墙边摆满书架的殿室、依旧显得有点空旷。

    不过朱高煦曾在这里读书、与大臣议事、在这里与安南陈氏交流,现在又有妙锦与他一起做一件大事;许多记忆,仿佛为这座造价昂贵的宫殿,赋予了特别的意境。毕竟无论多么奢华的房屋,若没有人的记忆,它本身也毫无意义。

    便如中间那张大桌案,若是没有云南汉王府的书房特点,它便只是一件突兀的大物件。

    妙锦的背影依旧那么美妙,她那恰到好处的身体线条,激发了朱高煦的各种抽象的想象力,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有了诗情画意。

    她踮起脚尖,整个身体呈现出了轻盈的姿态,然后拿到了上面的一本旧书。她回过头看,笑了一下,带着些许惊喜的表情道:“真的找到了!这本就是《墨经》。”

    妙锦随即发现朱高煦的眼神,她的笑容稍稍消退,神情也变得丰富起来。人的语言能表达的东西,确实不如朝夕相处中、透露出的各种微妙的情绪那么复杂。

    “圣上这里,好像甚么书都能找到。”妙锦又道。

    朱高煦道:“有些皇帝收藏的,都是王羲之的真迹、诸如此类的稀世之物。我不挑版本,得到几本书还是不太难。”

    妙锦低下头,翻看了一会儿,说道:“这本书束之高阁,却没有灰尘,最近应该有人动过。圣上读过《墨经》?”

    朱高煦笑道:“这便是不用为了科举而读书的好处。”

    待妙锦拿着书走过来,朱高煦便道:“我刚才说的‘逻辑’,墨经中已有论述。除此之外,‘远西地区’(西洋,明朝是指文莱以西的东南亚、印度等地)的希腊,也有这方面的思想;还有印度的因明学。

    大概指的是一种线性的、因果关系的思辨方式。这应该是最朴质简单的思考了,所以各地的先贤都不约而同地有这样的记载。”

    “线性是甚么?”妙锦饶有兴致地留意着新的说法。

    朱高煦想了片刻,说道:“大概就像一条有方向的线条,有前后之分。光阴就是线性的,过去现在未来,均匀流逝、凡人无法改变。”

    他接着又道:“咱们要讲清楚‘科学’,就得追溯到逻辑,否则无法说得清楚。因为科学“认识万物规律”的法子,不仅要有假设的结论、实验判断真伪;还得要有准确的推论,否则体系无法扩张。推论的准确性,就需要逻辑了。”

    妙锦说道:“我先看看这本书,以前没读过。这种书在世面上很少见。”

    朱高煦点了点头。俩人在桌案旁边,很快安静了下来。已经很熟悉的人,相处起来比较容易,或许因为大多时候无须过多解释罢?

    朱高煦在纸上继续写写画画,时不时抬头看妙锦一眼。晴朗的天气与敞开的门窗,让这里十分明净。她略施粉黛的脸上,埋着头时、掉下来的几根青丝也清晰可见,隐隐泛着阳光的光泽。

    妙锦也发现了朱高煦、正在时不时地看她,俩人好几次都没吭声,只是眼神交流。

    过了许久,妙锦终于指着朱高煦面前的纸,忍不住问道:“圣上写的是甚么?”

    朱高煦说道:“这是阿拉伯数字,印|度人发明的。而这些是字母,英吉利国的文字。咱们的汉文,表义更加丰富简洁,而且经得起时间的演变;但是字母也有优点,英文无疑是最简单易学的文字。”

    当然用甲乙丙丁也可以,朱高煦只是习惯用字母代数了。而且他也很接受:华夏发明的东西全被人学去了,咱们为甚么要排斥别人的东西?

    “印度人发明的字,为何叫阿拉伯数字?”妙锦随口问道。

    朱高煦其实很喜欢与她谈论这些东西。

    但是他偶尔意识到自己的快乐来源,或许只不过是在向美女炫耀见识罢了,何况妙锦是许多人认同的“才女”,能够著书立说;与大猩猩见到异性、展|露强壮的身体,本质一样。或许人类本来就很原始。

    他便兴致勃勃地谈论道:“阿拉伯那边的波斯或是大食人,武力更强盛。他们征服了印|度之后,发现印度人的数学很厉害,便把那些印度人抓了起来,教会了阿拉伯人。结果其它地方的人以为是阿拉伯人发明的,故此称谓。

    火药不是由咱们的道士发明?也是被阿拉伯人先学去了,估计现在远方的一些人,还以为火药是阿拉伯人发明的哩。”

    妙锦接受了这个说法,“擅长算学的人,不一定擅长打仗与治国。”

    朱高煦笑道:“正是。天竺曾经有过很多征|服者,不久之后,那边的外来者、应该是大明来客罢?”

    妙锦的眉头一颦,“圣上还是没说写的是甚么。”

    朱高煦恍然道:“三角形,勾三股四玄五,妙锦应知。”

    妙锦点了点头。

    朱高煦道:“先秦时的三角形验算,大概唐朝之后,计算更加完善了。所以我在想办法用这个东西,尝试验算炮表。”

    他又拿出了几张图纸,“这是棱堡,几个月间的图纸已经无数次修改。我的想法,是用凹状多边形的堡垒,以增加各个角度的火力交差覆盖。但是这种设计,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弱点:如果敌方用远程重武器,比如回回炮投掷各式开花弹,对上面的守军依然有威胁。反制手段是,用堡垒上的火炮,对敌军重兵器进行定点清除。

    以目前几经改良的汉王炮,射程是完全够了的,关键是精度太差。现在放|炮,只能靠将士的经验和估计,所以只能攻击很大的目标,譬如城墙、密集方阵。我在尝试制作炮表,就是要让火炮能更准确地击中远处的目标。”

    妙锦一脸好奇道:“我以前看了隋唐话本,还以为打仗是以勇武取胜。”

    “现在的战争也要勇气,但不再是拼杀的勇猛,而是精神上的勇气。”朱高煦道。

    妙锦点头道:“那本《汉王起居记》,我也有写此类段落。”

    朱高煦见她很有兴趣,便继续解说:“我暂时想到的办法,观测点要两个。假使妙锦与我,咱们是两个观测点……咱们分开站,要远一些、减少误差。”

    俩人站开了一段距离,朱高煦提高了声音:“妙锦是其中一个观测点,我旁边就是大炮的位置,书桌是咱们要炮击的目标。这是不是一个三角形了?”

    妙锦点头回应。

    朱高煦又道:“咱们俩之间的距离是固定的,可以事先丈量出来,作为已知条件。现在我们用一根有瞄准器的长杆,指向“目标”书桌,两个角的大小也能量出来了。已知有两个角度大小、一个边长,用三角演算,马上就能算出炮击的射程。”

    妙锦寻思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还可以这样做,真是神奇!”

    朱高煦也笑道:“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他说道:“火炮上有瞄准器,三点一线观察,方向是很简单的。以前打不准的原因,还是远近无法掌握,炮弹落地点差了上百步远、也是常事。

    只要算出了炮击距离之后,用仰角就能控制射程。这里面利用的,便是运动学的验算,炮弹的轨道是个抛物线,咱们前天才写过。”

    妙锦无辜地说道:“我照着圣上的意思写下来了,但没太明白。”

    不料就在这时,妙锦忽然问道:“臣妾更不明白,‘远西’、英吉利国,我朝的船队去过吗?”

    朱高煦一言顿塞,答不上来。他当然可以狡辩,大明船队在西洋接触了远方人之类的。但是妙锦太亲近了,撒一个谎容易,要解释所有的一切谈何容易?

    果然妙锦随后便轻声问道:“我们这些日子写的东西,我觉得似乎挺有道理。可我不明白,圣上从何得来?”

    大殿里沉寂了一会儿,朱高煦总算开口、却似乎在左顾而言它:“所有人都无法完全理解周遭的一切,但并不会影响大伙儿好生生地活着。只要不是担心下一顿吃甚么,或者天气冷了、却没有保暖的衣物,大多人就不会去过多理会别的事情。只有那些特别执着的人,才会一生去执念于真理。”

    妙锦观察着朱高煦的脸,若有所思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又道:“妙锦能保密吗?”

    她立刻露出了微笑。

    (天津)



    “砰!”第一枚烟花,在皇城脚下的长安街上空绽放开来,武德二年元宵节的欢乐之夜拉开了序幕。

    皇宫各监与锦衣卫在洪武门上设了御座,摆上各种点心与甜汤,还有美酒。朱高煦带着皇后妃嫔们,来到了这里,他们先欣赏烟花与灯火,然后再回宫庆祝。宫中也早就布置一新,妃嫔宫女们可以猜灯谜、做各种游戏,甚至赌|博,也能观赏歌舞、影子戏等节目。

    不过灯景虽然好看,最好看的还是人。

    每次烟花照亮天空,五彩的光辉下、便会映出皇帝身边一张张艳丽的容颜,一个比一个漂亮,争相斗艳。

    皇帝身边离得最近的人,当然是皇后郭薇,帝后二人几乎并肩站在前面,然后是皇贵妃沐蓁。朱高煦时不时与她们谈笑。妙锦、姚姬、杜千蕊、李贤惠等都要稍远一些。

    不过姚姬在观赏烟花灯景时,也同时留意着朱高煦,见朱高煦与妙锦眼神对视的次数是最多的。

    姚姬渐渐意识到,长久地相处、女子只有美貌并不一定最得宠。即便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相对十年之后,恐怕也不能那么让人心动了。

    妙锦固然很漂亮,最是那腰豚的形状十分美妙,但姚姬也觉得、自己也不在妙锦之下,至少她的胸|脯比妙锦更美。所以妙锦成了圣上身边最得宠的人,恐怕不是依靠美貌。

    朱高煦大致遵守着一些规矩,并没有冷落任何一个妃嫔,几个妃子更是时常都能与他单独相处、耳鬓厮磨;宫廷女子们接近皇帝频繁与否,只看地位。于是妙锦受宠、让人羡慕,却未引起太大的怨愤。

    皇后与皇贵妃沐蓁二人,是娘家最有势力的人,也是皇宫最尊贵的女子。不过朱高煦好像挺有法子,让她们都认定了在皇宫里的安稳处境。郭薇本性善良,有点胆小软弱;沐蓁颇有大家族的风范,被沐家的事分心。而且她们都有了皇子,于是对妙锦俘获圣心、视而不见。

    杜千蕊因为出身实在太差了,她对现在的处境十分满意。而且姚姬还觉得,杜千蕊似乎是朱高煦最信任的女人。

    因此姚姬认为自己才是最酸楚的那个妃子,只希望朱高煦最宠爱的人是她。

    那本《汉王起居记》,姚姬也仔细读过,而且看了两个版本。

    皇城里有印刷制书的地方,这本书印了一批,赠送给了宫中与朝廷里的人。不过姚姬发现里面有增删的痕迹,可能由司礼监读书识字的宦官改过,把一些避讳的、或是不是那么尊崇皇帝的段落修改了。姚姬便又借了妙锦手里的原本来看。

    从书里的内容来看,妙锦对朱高煦确实了解得很深,字里行间还不乏一些无恶意的调侃。而相比之下,几乎所有妃嫔都对皇帝有着敬畏、恭顺。妙锦确实与众不同。

    最近妙锦又在柔仪殿“写书”了。

    姚姬旁敲侧击,问过司礼监太监王贵与少监曹福,得知每次朱高煦与妙锦在柔仪殿时,没有一个宫女宦官在场。然而他们也没有大白天做那种事,因为门窗几乎都是敞着

    的。

    何况朱高煦要是白天与妙锦亲热、晚上又召妃嫔轮流侍寝,必定会被发现。这种事在妃嫔中间,也会悄悄谈论。

    姚姬便很细心地发现了问题:如果妙锦所写之事,是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为何要写下来?若是像《汉王起居记》一样要印刷的书,又何必屏退左右?

    她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直觉,觉得自己有了机会、能进一步靠近朱高煦内心。

    对这样难以言明的直觉,姚姬很有信心。当初她劝哥哥姚芳去投奔沈家,便是出于一种对朱高煦的模糊理解,而且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没错,姚芳在皇室又有了机遇。

    这时,朱高煦的目光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关心,她也报以温柔喜悦的微笑;毕竟是个喜庆欢愉的夜晚呢。不过姚姬心里并不满足,她只想要更亲密无间的感觉。

    或许像她这样的人,诉求比较偏执,实在没法像大家闺秀一样平和中庸。

    ……与奢华的皇宫不同,民间的活动无疑更加丰富刺|激。

    那些富贵讲究人家的女人们,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夜却可以到灯市上流连。在这样一个习俗框架下,会发生一些甚么具体的故事,那便说不清道不明了,总之人们会比平时更放得开。譬如在清明节这样的节日里,据说一些人趁踏春的活动,也会在郊外做出一些不可名状的事来。

    元宵佳节,就算是招惹不上妇人的人,也可以饱眼福。“宝马雕车香满路”、“蛾儿雪柳黄金缕”这样的风景必不会少。

    不过人比人气死人,有的后生无须去撩|拨,也有妇人自己上前来。解缙的儿子谢祯亮,便是这样的后生。

    谢祯亮从小读书识字,还有个进士出身的爹,家境殷实、书香门第;但他不需要摆家境,光是那一副白净英俊、举止儒雅的模样儿,今夜便吸引了不少女子到他的灯铺里。

    他穿的是绸缎、打扮得十分整齐,再看他的相貌便不是贩夫走卒;可他却摆了个猜灯谜的摊位。既然不像是个为了赚钱的人,一些赏灯的妇人、自然便以为他是在“守株待兔”。

    “听公子的口音,你是江西人士?”一个穿着绫罗的妇人开口寒暄道,她不出钱猜灯,却上前攀谈。

    谢祯亮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点头道:“是。”

    妇人又赞道:“江西布政使司文运昌盛呢,公子来京师读书?”

    谢祯亮好像没听见一样,犹自往街上人山人海的地方观望着。

    妇人也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公子约了人?”

    谢祯亮终于听到了这一句,忙摇头道:“没有。”

    妇人“嗤”用手帕掩嘴笑了一下,好像看穿了谢祯亮似的,让他心头微微有点紧张。

    他的灯铺经营得简直是一团糟,一些小娘与妇人在这里徘徊,给没给钱、谢祯亮不管;猜没猜中,他更不知道。有的女子看中了一个宫灯,径直取走了。还有些根本不猜灯,只在那里东看

    西看,好些寻思着怎么与他搭话。

    谢祯亮的爹被人骂了道德败坏、在家闷闷地等着不知祸福的结果,谢祯亮却跑出来摆宫灯摊子;他当然是有很重要的事、至少他自己认为重要的事。

    “这谜底是怎么回事啊,公子可否相告?”又有个女子主动与他说话了。

    谢祯亮也没看那说话的人,径直说道:“小娘子猜中了,挑一个中意的灯罢。”

    可那娘们却道:“我猜不中,就是想知道谜底是何意。”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个戴着帷帽的小娘过来了。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谢祯亮一眼就认了出来,他那焦躁而心不在焉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

    刚才在旁边说话的两个妇人见状,转头看了帷帽小娘一眼,悻悻地走了。

    “哟,公子这里生意真好,还都是小娘子小媳妇。”帷帽小娘酸溜溜地挖苦道。

    谢祯亮激动得说话也不太利索了:“我就知道你会来。虽然我们许久没见面了,可我总觉得今天能见到胡姑娘。正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胡姑娘听罢,轻轻唾了一口,轻声骂了他一声:“就知道张口乱说。”

    周围的那些女子听到这些话,纷纷知趣地走了。

    “令尊……”胡姑娘声音异样,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祯亮道:“不管那么多。”

    就在这时,忽然街上传来了一阵骂声,似乎有几个人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往这边挤来。胡姑娘回头看了一眼,沉声道:“遭了!”

    “跟我走。”谢祯亮一把拉住了胡姑娘的纤手,丢下摊位上的所有东西。

    他感觉胡氏轻轻挣扎了一下,但没有甚么力气,便认命似的跟着他跑了。俩人从街边往前挤,忽然“哐当”一声,把旁边的一个摊位给挤塌了,上面的纸灯笼、琉璃灯砸了一地。那摊主大怒,猛地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要来捉谢祯亮。

    谢祯亮忙道:“旁边那地方是我的,全给你了!”

    俩人艰难地逃了一会儿,谢祯亮看见旁边有个巷子,便拽着胡氏往里面躲。俩人手拉着手,卖力地沿着巷子奔跑,今夜很多人家都在门口挂了红灯笼,天空中也时不时会放一阵烟花,总算能看得清路。

    他们慌不择路地逃了许久,转了很多个方向,终于停了下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只剩下俩人的喘|气声。

    谢祯亮忽然一拍脑门道:“你回去怎么办,会被责罚罢?”

    胡氏却反问道:“你会喜新厌旧吗?日子长了会变心吗?”

    谢祯亮急得满面通红,伸手用掌心对着天空道:“谢某指天发誓,绝不会有二心!”

    空中传来“砰砰”的几声爆|响,周围骤然一亮,几枚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一下子呈现了绚烂的光彩。

    .。着笔中文网m.



    清晨的雾气中,隐约还残留着烟花爆竹之后的污染气味。

    皇城里能时不时地见到、尚未收拾妥当的狼藉物品,都是元宵之夜装点皇宫、庆祝节目的残留。这些东西在平素看不到的,毕竟宫中有许多人维持着整洁。

    有鉴于去年底以来、朱高煦一直规矩地参加各种礼仪,勤于早朝与祭祀,以平息天怒;元宵刚过,内阁大臣、礼部尚书胡濙便上奏了,请旨今年春季重开经筵日讲。

    经筵是宋代后、士大夫与皇帝举办的一种读书活动;讲官主要讲古代典籍经义,以及历史。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文官会借古喻今,趁机提出政治主张、对皇帝含蓄的劝诫。

    朱高煦以战争夺取皇位,登基以来忙于人事整合、军事活动,从来没开过经筵。这时候,大臣们或许觉得,恢复重要制度的时机到了。

    年节刚过,一切仿佛就要迅速地走上正轨。

    这让朱高煦想起了儿时的深刻感受。过年的时间里,人们沉浸于节日的热闹、亲朋聚会的欢乐之中;可每当元宵节一过,大人们马上就恢复了无趣的谋生活动。乡村里各家开始准备种子农药,肥料、修整田坎。

    大概这就是传统,在大明朝也能感受到痕迹。从皇帝到大臣庶民,都依照着季节、按部就班地进入了状态。

    然而朱高煦今年首先要处理的事,竟然是臣子们的儿女私情。

    南方的一部分船队从安南国回来了,侯显从刘家巷登陆,率先进京、禀报了柳升的私事。接着锦衣卫指挥使张盛,也来到了柔仪殿,告诉朱高煦另一件奇葩的男女私情。

    正因为近来朱高煦每天早朝,所以他早朝后办公的地方、几乎都在柔仪殿。

    柔仪殿离“御门”奉天门更近,朱高煦上了朝之后,只要往西北方向过武楼,马上就能看到柔仪殿。而东暖阁则在乾清门北面、更靠近后宫起居的地方,皇帝宅在后宫的时候,比较适合在那里进行政|治活动。

    今日朱高煦接见张盛时,身边还有太监王贵、少监侯显,除此之外妙锦也在殿内。如同前阵子废止的经筵,起居官也许久没设置了,妙锦能充当记录一些朝廷事务的人、而且不用公开。

    张盛口头叙述着:“元宵节那晚人多杂乱,妇人小娘游街观灯毫不显眼。那胡娘子与其母一行人出门,中途借机走脱,去私见了解缙家的大公子解祯亮;又因胡家的人在灯市周围大肆搜寻,才弄得风风雨雨。胡娘子半夜回家,此事传出来,胡家怕是没法下台了。”

    “干了没……”朱高煦立刻又改口道,“甚?那俩人在一块儿干了甚么?”

    张盛抱拳道:“回禀圣上,此事没人知道。怕只有谢祯亮与胡娘子两人,心里才有数。”

    他接着又说道:“胡学士(胡广)大发雷霆,已将他女儿锁在了家里、严加看管,不准她外出。不过微臣派人打探到,此事没法善罢,胡娘子数日间已有两次寻短的事发生。昨日微臣在千步廊见到胡学士时,只

    见他两眼无光,愁眉苦脸。”

    张盛顿了顿,沉声道:“这胡、解两家恩怨纠葛。胡学士、解侍读曾是同乡同窗,且早就有了儿女婚约。后来二人却结了怨,胡学士撕毁了婚约,解缙则多次为胡学士宣扬‘看好猪’的笑谈,弄得满朝皆知。他们是势不两立……”

    “朕也听说过那些事。”朱高煦道。

    信守承诺、道德气节,都是文官最在意的操守。胡广与解缙,却在这方面相互攻击,其仇怨必定很深。结果俩人的儿女却有私情,这事便麻烦了。朱高煦还想到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大概类似眼下的情节。

    朱高煦道:“朕想想再说。”

    张盛跪伏叩拜道:“微臣谢恩告退。”

    相比之下,柳升的事情反而要简单一些。朱高煦转头看向侯显,说道:“等柳升到京后,你去见他。你要让柳升了解到朕的意思,朕同意他照自己的心意、决定家事,没有丝毫反对意见;但同时,你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确定。明白怎么沟通了么?”

    侯显愣了一下,躬身道:“回皇爷,奴婢明白了。”

    妙锦投来了赞赏的目光,女性好像对这种情感上的事、总是喜闻乐见。

    朱高煦见身边没有外人,便又道:“柳升重恩义、轻联姻带来的利益,这不是甚么坏事。何况柳升作为朕麾下的得力大将,这点事、朕岂能不通情理?

    然而那阮氏原先有丈夫、且尚未被休,情节有背叛之实;柳升夺人之妻,也摆不上台面。即便阮荐是个罪人,也没法因此颠倒夫妇常纲等伦|理道德,此中必有争议。若是朕公开支持柳升,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而君臣彼此间心有领会,默契地办好了事情,方可顺利。”

    妙锦道:“圣上考虑得周全。”

    朱高煦看着她笑了一下,又回望宦官侯显。朱高煦心道:这些太监,确实可以作为君臣之间的沟通纽带。

    君臣相见,有时候反而是没法妥善地交流的。

    如同做文章一样、要为文章说辞找到圣人之言的来源,人与人之间的谈话,也常有“套话”。准确地掌握各个场合的言论套路,能在交际上如鱼得水;直到后世也是如此。但是这样的沟通,缺乏交流的深入性和准确性,那些千锤百炼的套话,虽然意喻丰富,却常常表义模糊。

    作为皇帝,朱高煦也经常要说套话,以免造成过分解读、以及疏漏。这种时候,宦官从中斡旋,就能减少很多麻烦了。

    朱高煦对柳升的事作出如此决定,也是觉得柳升这种大将,娶一个安南人或许是好事。毕竟朝中勋贵与宗室相互联姻,已经造成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了,权贵的宗族势力不断扩张结盟,显然对朝廷不利。

    而解缙与胡广的恩怨,只会更加复杂。

    妙锦便好奇地问道:“解公子与胡娘子的私情,圣上又会如何做断定?”

    朱高煦道:“我明日早朝后,先与胡濙见一面。为了能少一些隔阂,

    朕打算单独召见胡濙,事后我再与妙锦谈谈。”

    妙锦点了点头。

    朱高煦希望妙锦记录下一些事情,以便等后代皇帝登基之后,能从超越时代的角度、去看待朝廷秩序……

    胡濙最近上书恢复经筵,他还是主动投降太宗皇帝的文官之一,或许更了解解缙。

    第二天上午,朱高煦来到了东角门上的阁楼,便在那里私下召见胡濙。

    一切仿佛都能找到“先例”,以前建文帝在这里与他的老师黄子澄、密议削藩,朱高煦也曾在这里,召见过貌似信奉心学的刘鸣;这座在皇宫里很不显眼的阁楼,渐渐地有了别样的独特性。

    随行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宦官宫女都在楼阁下等着,朱高煦独自站在窗前,观望着一片重檐宫殿景象。

    不多时,礼部尚书胡濙走了上来,当即行大礼。

    站在窗边的朱高煦转过身来,说道:“胡爱卿平身。”

    “谢圣上。”胡濙从地下爬起来,立刻轻轻拉扯了一下袍服,以尽量保持仪表的整洁。

    朱高煦开门见山地问道:“胡部堂认为,解缙是个怎样的人?”

    “回禀圣上……”胡濙先说应答了一句,却把尾音拖得很长,似乎正在极力地思考着有分寸的言辞,“解侍读进士出身,很有才学。太祖、太宗皆赏其才华。”

    朱高煦听到这里,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胡濙有点紧张地将腰往下一弯。

    “这角门阁楼里只有你我二人,胡部堂说甚么都无罪,朕说了甚么、亦是出门便不认了。”朱高煦道。

    胡濙面露惊讶之色,毕竟皇帝金口玉言,朱高煦还能直接说他不认自己说的话,着实有点奇怪。但是好像也没甚么问题,无人作证,朱高煦真的可以不承认。

    接着朱高煦又马上说到了另外的话题:“朕理解朝廷诸事,最重要的是礼仪与人事。礼仪以正人心,增加我大明君臣的权威。人事则是用恰当的人掌握权力,以便以人治决策各项事务、减少争端;各衙门官员的权力又来源于权威,与礼仪相辅相成。朕这样理解,可否正确?”

    此番话已是十分奇特了。胡濙的脸上出现了诧异的神情,他却作揖道:“圣上圣明。”

    而这只是朱高煦的委婉表达。以他的准确想法,礼仪其实重在洗|脑。反复的各项礼节,旨在让皇帝的权威,以及世间的尊卑秩序、道德伦|理深入人心;人们重复一些形式、言论太多次,就会认定是理所当然的公理。

    朱高煦起初先说解缙,只不过是把今天的话题先抛出来,以便胡濙有足够的时间去揣摩。而随后他便说起了朝廷,希望能诱|导胡濙进行更诚恳深入的交流。

    他稍作停顿又道:“因此大臣们的见解,多处于维持朝政的公心,忠心可嘉。朕心里也是明白的,也理解诸公。”

    胡濙的谨慎,果然稍稍有了改观。

    .。着笔中文网m.



    从私交的关系上,朱高煦与胡濙之间是相互信任的。

    废太子一党倒|台后,胡濙最先被任命为部堂级别的大臣之一。胡濙也抛弃了一切公私成见,遵照皇帝朱高煦的意思,主持了为齐泰洗白的事宜。

    但此时,俩人都持谨慎态度。哪怕朱高煦事先说了“出门不认”、“一切无罪”的话,也不能完全消除其中的莫名隔阂。

    人道是伴君如伴虎,胡濙有此慎重,理所当然。而朱高煦又能完全信任大臣们么?他如何指望胡濙这样的士大夫、能真正地理解他?

    就在这时,朱高煦竟然在地板上坐了下来。阁楼上的地板是木头的,地上打扫得很干净,不过春初的木头仍有凉意。朱高煦调整姿势,一副舒服而懒洋洋的模样坐在那里。

    对于这样的“失仪”,胡濙没有吭声,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迂腐的人。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用随和的语气道:“想当年,我在云南部署抓捕建文父子的事,其中牵连不可谓简单,我先控制了云南三司衙门,然后派出人马去接应胡部堂。这件事干得又快又准确,胡部堂是亲身经历,可算不上朕的自夸。”

    胡濙道:“圣上雷厉风行,布局缜密,臣至今印象深刻。”

    朱高煦道:“胡部堂明察暗访,办那件复杂的事,也表现出了极高的才能。你也坐下来,我仰着头与你说话,累得很。”

    “臣遵旨。”胡濙盘腿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君臣二人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形式相对。

    朱高煦又道:“后来朝中突然出事,我猝不及防之下,被迫起兵;整个‘伐罪之役’艰难重重,但也是有迹可循。

    除了在战术方略上的正确决策、加上运气,汉王旧府文武上下一体用心,也是制胜之关键。当时汉王府的文武,信念十分一致,且明了简单,失败就是万劫不复,还有甚么比求生欲更强、更具有普遍性的信念?”

    他话锋一转,“现在朕登基了,却发现治理这个国家,其复杂之程度,远远超过了控制一场战争。人心之多样,更是无法统一。即便是用理学的标准、来规范信念,仍然感觉无力。”

    胡濙道:“圣上忧思,臣感同身受,只恨身居高位、却尸位素餐,不能为君分忧,实在有罪。”

    朱高煦听到这句话,脸上有些诧异、也有些欣慰:“你来说说如何感同身受。”

    胡濙沉吟片刻,说道:“圣上提到云南之行,臣想起当初在大理三圣塔下,有过一番对出仕为官的回顾。臣起初读书科举,有一腔热血,欲赈济苍生,功成名就退隐田园。不料苦心钻营,力求自保、上进,官越做越大了,却愈发觉得有心无力。”

    朱高煦认真地倾听着,问道:“如何赈济苍生,能否说具体一些?”

    胡濙道:“臣自乡间来,深知百姓疾苦,饥饿、寒冻、困顿、病痛、死亡,种种苦难只需一样便能让人痛不欲生,虽佛祖也无法普度众生。只有入世的人,才有些许作用,那便是做官。朝政清明、人心向化,可使庶民丰年不饥不寒,灾年不至于埋没荒野,甚至易子而食。”

    “朕相信胡部堂的理想。那些只有私欲,没有理想与公心的人,无法如胡部堂一般,统率诸寮、获得人们的尊敬。”朱高煦鼓励道。

    他接着又皱眉道:“缓解痛苦,确实也是一个务实的理想。然而国家与人,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仅仅想维持最基本的稳定,恐怕长远看是刻舟求剑,只会得不偿失。”

    胡濙欲言又止,忽然开口问道:“圣上想施行新政?”

    谈话一下子中断了,阁楼上君臣保持着奇怪的姿势,陷入了沉默。

    朱高煦总算打破了安静,开口道:“朕知道,不少大臣在内心里不信任朕。可能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理由,却会非常缺乏安全感,比如我的亲大舅徐辉祖。”

    胡濙有点尴尬,忙道:“圣上待人以诚,比大多臣民更有诚意。”

    朱高煦道:“朝廷需要一大批人来统|治,不管是新政还是旧政,用甚么样的人?历朝以来,曾经有过宗室分封、外戚专权、武将掌权,结果如何有史为鉴,其危害是国家完全失控。士大夫文官、与皇帝制度是密不可分的。

    统治世间者、必须是有才干的人。从智力上看,文官能从百万计的读书人里脱颖而出,本身就是这个世道的精英。朕即便依靠武力讨回了公道,也有充足的理由,要与文官达成信任和协作。有些问题不在于人,而在于理念的偏差。”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我朝的处世哲理,似乎总是一个可以循环的圆。当今科举制度是太祖皇帝制定的,开恩科也是皇帝的权力,儒家理学也是朝廷提倡的思想;这样选拔出来的文官,皇帝又岂能反而过多怪罪?”

    朱高煦看了胡濙一眼,抛出了更多的善意与妥协:“朕还想提高官员的收入。官员掌握着皇朝的权力,不应该像元朝一样被贵族视作工具,而应该名正言顺地分享更多东西。”

    胡濙道:“圣上厚德,有先古圣君之风。”

    朱高煦微笑了一下,又道:“世间并非不需要信念,却也不能太过指责官吏的道德。毕竟要求庶民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要求君子大公无私,从来都只是理想的追求。咱们或许应该更多地完善制度,更加务实理性,而不能只靠人情与道德。”

    胡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胡濙终于不再只说套话了,他忽然回到了正题、说起了解缙:“臣不敢声称解缙全然没有私心。不过胡学士诟病解缙沽名钓誉、卖直求名,臣倒以为有点冤枉了。”

    朱高煦镇定地说道:“胡部堂请继续说。”

    胡濙道:“解缙确实因为敢言,获得了很大的名气。他那样的人,可能觉得、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说了该说的话,言论符合圣人教导的气节。否则,解缙大可以把握分寸更加恰当,而不是多次将他自己陷于罢免的境地。

    臣无法断定内情。不过解缙如此作为、能得到许多文官士人的赞许,个中情理,圣上亦不可不察。可见天下文人信奉圣贤之言,许多人实出本心,起码有一定的诚意,希望能维护仁义道德。假使官员都阴奉阳违,朝政岂是如今之局面?”

    朱高煦抚掌赞许,反而鼓励着胡濙的说辞。

    胡濙见状道:“世间万物阴阳调和,私心便是阴。朝中官员或多或少有私|欲,有结党保全之实,恐怕也是实情。”

    朱高煦点头道:“这也是吏治太依赖道德,势必出现的问题。因为没有明确的赏罚标准,官员缺乏安全感,当然要下意识地、用各种名目结党抱团,过分注重人情关系。”

    他这时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解缙并无贪赃枉法之实,虽言辞失当,但也情有可原。朕决定这回还是算了。”

    胡濙拱手道:“圣上心胸,如天海之阔。”

    朱高煦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几下袍服,松了一口气道:“今日与胡部堂言谈,受益匪浅。”

    不料胡濙起身后又问道:“经筵之事,圣上以为如何?”

    朱高煦点头道:“一个月三次,朕也依你所请。”

    胡濙拜道:“圣上圣明!”

    朱高煦看着他的脸,终于忍不住说道:“朕觉得现行的制度,虽然已经稳定成熟,但最大的问题,还是缺乏让国家前进的驱动力。”

    胡濙愣了一下,似乎无法立刻理解,只好回应道:“是。”

    朱高煦下了楼,在宫人的簇拥下,坐着轿子依旧去了柔仪殿。他在那里见到了太监王贵,贵妃妙锦。

    他对妙锦说道:“‘靖难之役’、‘伐罪之役’以来,因为皇权的更替问题,朝中文武有矛盾激|化的趋势。朕登基不久,只怕将来会陷入无尽的内耗。这解缙与胡广的恩怨争斗,扩大之后没有任何好处,朕便做个和事佬;同时也是君臣之间的姿态,胡广比较听话,解缙不听话,和解罢!”

    妙锦思索了片刻,轻声道:“圣上要做媒人了?”

    朱高煦摇头,提起桌案上的毛笔,写了几个字:孔雀东南飞。

    他把没干的纸递给王贵,说道:“你把朕的书法,拿去赏赐给胡广。”

    王贵躬身上前,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去,说道:“奴婢领旨。”

    朱高煦信守承诺,开始与妙锦谈起今天召见胡濙的情节。因为妙锦的立场不在于文官集|团,所以朱高煦更是少了一些避讳,说得更加透彻。将大明中|央集权的运行“圆圈”也做了一些见解叙述。

    妙锦显然事先没有意识到,其中有这么多事情。她看向朱高煦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崇敬与欣赏。

    朱高煦见状十分受用。无论他的内心多么复杂,却也无法摆脱原始的诉求,价值感与认同感。.



    赏赐给胡广的书法,实在有点粗糙。五个大字写在有点皱的普通宣纸上,或许写完之后没有好好处理墨迹、以至于“飞”字有点花。

    好在圣上的字,写得行云流水,说是书法亦不为过。太监王贵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这是圣上兴致一起练字的纸,不是那么完美也是情理之中。当然最重要的是,这几个字出自皇帝之手。

    先前司礼监太监、带着锦衣卫到千步廊上来,胡广难免有一番拜谢圣恩的礼节。不一会儿,翰林院的许多官员都来道贺了,对于赐字的内容、大伙儿也是一清二楚。胡广许诺,会找木匠定做一个尺寸相当的匣子,再将御赐书法好生保管、存放在干湿恰当的房屋里。

    进士出身、饱读诗书的胡广,很容易就知道这五个字的出处,出自一首汉代乐府长诗。讲的是一对男女,因长辈反对干涉,酿成悲剧的故事。原诗特别最后那句“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让胡广更加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几乎是顷刻之间,胡广已经把皇帝要传递的意味了然于胸。但为了防止疏漏了甚么深意,他后来又想了很久,反复深入思量。

    以至于下值回家后,胡广依然在书房里细看这份书法。

    许久之后,他终于找来了个奴婢,去让夫人把女儿放了、并带到书房来教训。

    不料等了一阵,胡广的妻子、女儿,还有长子胡穜都到书房来了。

    胡广便对女儿胡氏道:“今后为父不再锁你了,也不反对你与那解祯亮的事。但你别去私见他,省得丢人现眼!为父会找人与解缙谈谈,再让解缙请媒人来说,为你们操办此事。”

    小娘的眼睛红红的,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神情却已转忧而喜。

    长子胡穜却很不满:“那解缙侮辱胡家,父亲岂能如此罢了……”

    “咚咚!”胡广用手指敲了两下桌案,然后往摆在上面的宣纸上一指。家眷们上前,看到了上面的几个字。

    胡广道:“今日圣上御赐之物。”

    胡穜却依旧愤愤道:“可是解缙实在是太过分了,他说的那些话,叫胡家遭人嘲笑,难以自处。”

    夫人瞪了儿子一眼,气氛有点尴尬。

    胡小娘却轻声道:“女儿早就听说当今圣上风流,却没想到他还会管这样的事,确不似那些迂腐无趣的士大夫。”

    胡广摇头道:“没你们想得那么简单。”

    他看了一眼儿子,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解缙说的事,虽无法考证,却也是实情。你们可以诟病为父贪生,建文四年京师城破前后,为父就没想过要死。”

    夫人急得沉声道:“难道要我们家像黄子澄、方孝孺、铁铉家那样,家破人亡,别人才满意吗?老爷做的有甚么不对?”

    胡广却不能这样教育自己的长子,他没理会妇人,又说道:“读书之人,不能不明大节。当初建文皇帝已经完了,忠臣当然该以死回报君王,为父自认有亏名节。但总不能满朝皆死,势必有人活下来继续报效国家。

    大明朝依旧是大明朝,太祖孙子的皇位、到了太祖儿子手里。事已至此,我朝亿兆臣民,要不要继续活下去?

    活下来的人该怎么办?建文帝既没,只能是太宗皇帝登基。那时候对抗太宗皇帝,又能起到甚么作用;想要国家无主,还是纯粹为了泄|愤?

    在既定事实之后,那些依旧辱|骂皇帝的文官,造成了君臣对抗。太宗皇帝登基之初,动辄杀|戮,朝臣极其紧张。这样的形势下去,必定有害无益。朝廷最终要走向何方?只有君臣之间重新达成诚意,而不是泄|愤与敌视,大明朝廷方能延续。”

    儿子胡穜看着父亲的目光,渐渐地多了几分尊重。

    胡广道:“动荡一直延续到当今武德朝。今上登基后,其国策让朝臣多有不安,然而并未大肆清|洗朝臣,今上还多次投出了和解的诚意。让废太子那边的文官进入内阁,参与决策;礼部尚书胡部堂上请经筵,圣上也立刻照准。这是天大的好事,若是朝臣反其道而行之,对国家何益之有?

    咱们不能得寸进尺,只有适当妥协,才能重建君臣诚意,平息这些年以来的动荡。我等既然未死,而身居庙堂,正该做这些事,此乃职责道义所在。”

    胡穜道:“父亲忍辱负重,心怀天下,绝非解缙那等小人可以企及!”

    胡广却冷道:“还没有你们的时候,为父便认识解缙了,他是怎样的人,我一清二楚。杨士奇家的人,一直在四处找人解救,解缙同是江西士人(赣党)、为何不为杨士奇上书求情?”

    儿子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解缙也怕牵连上废太子一党?”

    胡广摇头道:“杨士奇的独子,平常为非作歹,还曾打死了人。但因杨士奇是废太子的东宫故吏心腹谋臣,应天府的官员便徇私了。解缙用甚么道理解释这件事?”

    夫人趁机说道:“还是咱们家儿子好。”

    胡广却正色道:“你不能惯着他!”

    儿子忙拜道:“父亲教训得是。父亲之意,解缙清楚黑白是非,不全是小人之心?”

    “那还用说?”胡广道,“朗朗乾坤,日月分明,圣上也不糊涂,庙堂上哪来那么多小人?解缙自有他的处世之道,与为父不同罢了。”

    儿子叹了一口气,问道:“就算咱们家同意婚事,那解缙会不会趁机落井下石?”

    胡广指着桌案上的御赐书法,“如果解缙只想与皇帝过不去,他为甚要投降太宗,又投降今上?”

    “父亲言之有理。”儿子点头道,他还是一脸不高兴道,“小妹也真是不顾大局,为啥非得与解家的人来往!”

    小娘胡氏委屈道:“难道婚约,不是父亲定的?”

    胡广叹道:“事已至此,只能权变。为父不是怕他解缙报复,只是念及圣恩。他解缙整不垮我!太宗以‘太祖成宪’起兵靖难,今上以废太子无道伐罪;若谁以气节之名攻讦我,便要涉及这些问题,都是尸山血海之后已有的定论。而那些私传的闲言碎语,不登大雅之塔,别去理会便是,世人的误解自有消解的一天。”

    ……正月里,京师又有大事,柳升率京营一部,押解着战败的安南贼首进京了。朝廷有司为柳升布置了隆重的礼仪,迎接得胜的大将回朝。

    柳升的马车在前呼后拥中进入京师,锦衣卫将士为其开道,各种牌伞仪仗应有尽有,官民一律下马避道,排场极大。人们敲锣打鼓,围观随后的囚车,好不热闹。

    此时朝臣也是欢欣鼓舞,表现出了十分矛盾的态度。

    掌握实权的是文官,他们对于战争一向比较反对。即便是安南叛贼欲杀朝廷命官,平乱是势在必行的正义之战,当初大多文官也对此持谨慎主张。

    但明军已经获得大胜、抓获罪魁祸首之后,大臣们又十分高兴,给柳升安排了极大的尊荣排场。

    或许因为即将到来的献俘仪式,能提高朝廷中|央的威望;这样的仪式在各种礼仪之中、也是居于前列的盛大典礼,对于维持朝廷的权威与统治,据有非同凡响的影响。

    阮氏在柳升的马车上,好奇地从车帘里角落里观望,她看到这样的景象,有一种柳升位极人臣般的错觉。因为上至官员,下至庶民,都恭敬地向柳升的车驾行礼。

    京师的宏伟城楼宫阙,十分震撼;其中又不乏园林亭台、小桥流水,以及精致华丽的水榭别墅,正是让她看得眼花缭乱。人口也非常多,其繁华程度远超安南国的任何城池,且一切极有规矩,可以看得出来人们完全不用担心作奸犯科的事。

    “大明如同天庭。”阮氏感叹了一声,她接着脱口道,“已经如此富贵了,为何还想要安南国的土地?”

    阮氏说完就意识到失言,脸上一红。

    柳升道:“朝廷不是想要安南国的土地,新城侯已经许诺退兵至东北边,陈氏后人也做了国王。大明王师是为了去帮助安南国,平息祸乱,安定地方。”

    阮氏忙点头道:“妾身明白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有一些忐忑道,“我真的能做柳府的夫人?人们会不会看不起我?”

    柳升好言道:“不用担心,圣上有厚恩。”

    阮氏柔声道:“那时我忧心柳将军,心急如焚,没能深思熟虑,后来一想才明白,我的身份真的有违道德。柳将军是有地位的贵族,不怕别人说吗?”

    柳升笑了一下:“说的人都是文官,他们生下来就看咱们不太顺眼,总有这样那样的讲究。可咱们的富贵,不是文官给的,管他们作甚?圣上看我顺眼就够了。”

    一行队伍沿着大街到了皇城南面,先把囚车交给了锦衣卫。柳升把将印、一份奏章送去五军都督府,便带着阮氏先回家去了。献俘仪式、庆功宴等都需要周密的礼仪准备,今天暂且不用着急。



    献俘典礼早已准备妥当。没有在当天举行,最大的原因、是柳升押解俘虏进城的时辰不太恰当,所以典礼定于明日上午。

    司礼监太监王贵,奉旨见过鸿胪寺的官员,有过私下沟通之后,又在柔仪殿见了朱高煦一次。王贵要提前告知皇帝朱高煦、明日的礼仪过程,因为朱高煦是第一次参加献俘大典。

    好在朱高煦负责表演的节目还算简单,也无须进行彩排练习。他主要负责坐在上位接受人们的膜拜,台词只有一句、简洁好记的两字短语。

    逮获的一众安南叛军俘虏,已经弄到诏狱关好,一切都很顺利。

    不过快到酉时的时候,朱高煦决定去洪武门那边,亲自见见俘虏。

    朱高煦并未到大牢里面去,牢房外面有负责管理的锦衣卫衙署。他便在一间衙署廊屋里,等着要见的人。

    而下面暗无天日的牢房,若非必要、朱高煦十分不喜欢前去,那样的环境确实会让人充满负能量。特别是现在这个快要临近黄昏的时辰,想到阴森的夜晚即将降临,光是靠近这里、朱高煦已经隐约感觉到了地牢里的绝望与黑暗。

    没等许久,一个穿着肮脏囚服,带着枷锁的黑瘦汉子进来了,身边还有几个押解他的锦衣卫将士。他是战|犯之一的阮景异,曾在陈季扩伪政|权下任太保、主持守备清化的防务,也曾来过京师作为副使。

    朱高煦轻轻挥了一下手、让不相干的人退避,他便看着阮景异道:“朕不见身份更高的陈季扩、阮帅二人,却只见你。你知道为甚么吗?”

    阮景异刚刚还一副行动缓慢、脸上麻木无神的模样,听到朱高煦的第一句话,他立刻就抬起头来了。

    阮景异的一张脸虽然有点脏,却几乎在刹那间、就变得丰富起来,眼珠子也开始转动。他的眼神仍然充斥着恐惧与迷茫,又隐约有了些许希望、开始刺激他的感官。

    朱高煦也十分仔细地观察着阮景异的变化,心道:人确是软弱的。

    安南国那些重要人物的关系,朱高煦心里有数。陈季扩自不必说,他就是一杆旗帜、称过帝的旗帜,本身是个甚么样的人、有没有本事与罪孽,现在已经完全不重要了;陈季扩被抓获后,他曾做过“大越皇帝”的身份,才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特征。

    而太傅阮帅,则是陈季扩的坚定支持者,在“大越”政|权内部的一系列争斗中,都是陈季扩的心腹。只有阮景异是因为内部厮杀中,失败之后才无奈拥立陈季扩的人。

    所以朱高煦的话,似乎提醒了阮景异,让他觉得自己的罪、好像没那么大。对于一个要死的人,求生的希望当然才是最刺|激的感觉,哪怕那点希望很隐约。

    阮景异呆呆地望着朱高煦。这时,锦衣卫指挥使张盛忽然喝道:“圣上问你话!无礼不答,便是大不敬之罪。”

    这句话应该是张盛的失言,毕竟阮景异的罪、比大不敬严重多了,这种威胁根本毫无作

    用。

    朱高煦看了张盛一眼,张盛知趣地住了嘴,果然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态。

    “阮景异,原先你来过京师。咱们在和谈的时候,朕很诚意地与你们商议,希望能找到一个比较理性的法子,找到办法解决问题。你们却并不当回事,看看现在弄成甚么样了?”朱高煦语气镇定地说道。

    阮景异痛苦地闭上眼睛,终于开口道:“成王败寇。力不如人,咎由自取。”

    朱高煦摇头道:“这并非朕愿意看到的结果。直到现在,朕还是认为,当初若能避免战争、才是最好的法子。起码去年的一场战争不会发生,减少了大量的军费消耗、以及许多人命的无谓折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彼此都付出了代价,谁也没捞着好。”

    他叹了一口气道:“应该很容易能预判到的后果,为甚么人们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呢?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哐当”一声,阮景异扑倒在地上,他挣扎了几下,忽然痛哭道:“罪臣知道错了!”

    朱高煦问道:“你真的知道错了?”

    此问让阮景异的情绪愈发崩溃,他简直痛哭涕流,一个劲地反复着说他有罪过,并且开始讨饶……朱高煦好一会儿都没吭声,观察了一番阮景异的表现。此人的情绪很混乱,但是阮景异他似乎并未意识到、究竟哪里错了。

    不过阮景异极快就动摇了,看来此人并没有如同宗|教一样的偏执信|念,本能的恐惧,立刻就击碎了他的立场。于是朱高煦觉得,这个机缘巧合在叛军中获得高位的人,实际上是个最常见的普通人。

    之前阮景异出使大明,也受到了威胁、应该有惧意。但这一回阮景异的恐惧与绝望,显然要来得更强烈,因为他们的整个政权、整个靠山已经不复存在。人毕竟是聚居的生物,孤立无援的恐惧,才更加深刻。

    等了一会儿,阮景异的激动情绪稍稍疲惫,朱高煦才又开口道:“张盛,明天不要让阮景异参与献俘大典了,让他在诏狱里待一阵子。然后安排他在京师居住一段时间,等到有前往安南国的队伍了,便把他送去东关(河内),交给张辅处置。”

    身边的张盛等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不过张盛依旧抱拳道:“臣遵旨!”

    阮景异停止了痛哭,睁大眼睛道:“圣上宽恕罪臣了?”

    朱高煦道:“最终也要看你,是否能放下误解与怨恨。”

    阮景异急忙叩首谢恩。

    太监王贵悄悄提醒道:“皇爷,朝中诸公怕会有疑问。”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只要是个皇帝,要杀一个人、罢免一个人,都是比较容易的,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是若能随心所欲地宽恕人、给予恩惠,那才是真的有权力。”

    王贵微微有点困惑,发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应答:“是。”

    朱高煦只见了阮

    景异一个俘虏,天还没黑他就离开了诏狱。

    至于那个“太傅”阮帅,曾嚷嚷着要血|洗东关、屠杀汉|人,此中供状与情节,朱高煦都是知道的;但朱高煦没有再见此人。

    阮帅可能表现的强撑怒骂、或者害怕后悔,都让人没有了兴致。毕竟一个肉|体也要被消灭的人,临死前是甚么感受、或者是否悔过,已毫无意义。

    第二天上午,献俘大典,按照布置开始举行。

    地点在午门外。仪卫司的人已经在午门的城楼上,设好了御座,黄盖、牌扇。朱高煦到场之后,先接受了大家的膜拜。无数人高呼万岁,广场很大,以至于远处的人甚么也看不清楚。

    几员勋贵武将,侍立在朱高煦的宝座两侧。除此之外,楼上还有锦衣卫大汉将军等侍卫。

    午门外的砖地广场上,无数京官已经到场了。接着一众安南叛军俘虏、戴着木头与铁索制作的枷锁到来,他们活动困难,被驱赶到了广场上。在将士们的一通喝令之后,战犯们跪伏在地上,或者被一脚踢倒在地。

    宏伟的皇宫城楼、宽阔的砖地上,人数很多,嘈杂的俘虏们或许在申辩。但是个人的明细情理,在如此宏大的典礼上,已然显得微不足道,也没人有兴趣去关注。

    跟着柳升回国的刑部尚书薛岩走上前,他在城楼便上展开了一份卷宗,开始大声阅读。卷宗内容用文言文写成,跪在下面的战|犯是否听得懂,朱高煦不得而知。

    罪状大致有十几二十条,都是天怒人怨的大罪。道义上的反叛,破坏各种律法的起兵造|反,以及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犯罪条目,都当众宣读了。

    薛岩读罢,转身面对朱高煦躬身道:“臣禀奏圣上,以上叛贼罪犯人等,人神共愤,罪无可赦。臣请旨圣上,准押其至市曹,依律斩首示众。”

    朱高煦今天有唯一的一句台词,此时该他说了,他说道:“拿去。”

    侍立在侧的勋贵王斌与韦达,一起重复了一遍朱高煦的命令:“拿去!”

    接着锦衣卫的将士陆续往下传话,而且传话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数百衣甲鲜明的京营侍卫军齐声大喊道:“拿去!”

    义正辞严、充斥着杀气的齐声呐喊,声如洪钟,简直震得宫阙也仿佛在颤栗,气势不容抗辩,威严十足。

    于是今日的审判,仿佛宣告了皇帝与大明朝廷替天行道的正义。如此气氛与信心,连朱高煦也觉得,这一切肯定不容置疑,不可能有甚么问题。武力与实力并不是重点,因为大明名正言顺的道义,才是一切天命所归的理由。

    广场上的囚犯们有点嘈杂,陆续已被押解去承天门方向。但朝廷的官吏们依旧肃穆庄严,再次向城楼上叩拜,称颂朱高煦的文治武功。

    朱高煦也忽然领悟,原来正义性在权威与“众人声势”中,其实可以非常简单简陋。

    .。着笔中文网m.



    暮色渐渐笼罩在宫阙之间,朱高煦走出柔仪殿、上了他的大轿子,准备回后宫去了。直到现在,上午那重复了多次的“拿去”,依然偶尔在脑海里回响。

    今夜他应该和贤妃姚姬在一起。有时候妃嫔侍寝,是收拾打扮好之后,再来乾清宫见面。不过他今天准备自己去贤妃宫、在西六宫那边。

    事先已经派人去告诉贤妃了,所以朱高煦一到了地方,就可以吃晚饭。

    即便是皇帝,寻常的膳食也不复杂,四菜一汤。不过这四菜一汤要送到朱高煦的面前,得很多人经手,经过一系列比较复杂的过程。

    饭厅旁边的小屋子里,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并有一道门隔着。不过朱高煦知道,门后面最少有十几个人,他们大多是贤妃宫里的宫女宦官,等着在那里试吃食物;除此之外,尚膳监也派了至少两个宦官过来监督。

    除此之外,屋子里还有古筝的声音,仿佛节奏缓慢的背景音乐一样。要是不注意,还以为是放的唱片之类的,不过它当然是乐工现场弹奏。

    这一切都不会打搅朱高煦;做这些工作的人,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桌子上响起一阵叮咚的声音,姚姬把身子往这边一歪,靠近了给朱高煦斟酒。朱高煦转头,瞧了一会儿她的脸。

    这时她也抬起头来,看着朱高煦笑了一下,轻声说道:“圣上看清楚了罢,今天我可没有涂脂抹粉。不然一会儿你嘴里尝到的,全是那些味。”

    朱高煦愣了一下,不动声色道:“别的地方没涂就好。”

    姚姬故作嗔色,瞪了他一眼。

    朱高煦便提起筷子,说道:“吃罢,今天我回来得有点晚,你怕是也饿了。”

    姚姬先给他夹菜。他一边吃一边看姚姬,美人陪侍,他的心情也渐渐放松了。

    “贵妃写圣上的那本书,我都看完了。”姚姬又道。

    朱高煦转头随口道:“好看吗?”

    姚姬面带笑意点头,像第一见面似的、打量着他:“我与圣上认识十来年,有些事却要从书里才知道,原来圣上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本事与想法。”

    “嗯……”朱高煦应了一声。

    她接着说:“不久前姚芳写信进宫,我回信时也叫他看看那本书,姚芳可是对圣上非常尊崇。”

    朱高煦道:“如何做武将,可惜朕与姚芳都用不上了。”

    姚姬又问道:“最近圣上与贵妃,又在写甚么书呢?”她掩嘴轻笑道,“难道是写怎么做皇帝?”

    朱高煦陪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这倒提醒了他,那本有关科学的书,总得找个人让它公诸于众;而且不能让世人知道它出自皇帝之手,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而它给后世带来的影响,以及署名者是不是会被尊为圣贤,这些朱高煦都不在意。用姚芳,是不是一个选择?

    朱高煦思

    索了片刻,没有马上决定,他准备再缓个两三天,回头再想想。

    吃过了晚饭,朱高煦又让姚姬陪着喝茶闲谈了一阵。等到宫女们准备好热水了,他便入内沐浴更衣。

    一间房间里的屏风后面,渐渐地被热水腾起的白汽笼罩,仿佛雾气一般;初春夜里的寒意、也被驱散了。朱高煦半躺在木桶里,倾听着后宫的宁静,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能感觉到疲惫从溶解到热水里。

    没一会儿,朦胧的屏风旁边,出现了姚姬的身影。她穿着长裙的身影、随着靠近而逐渐变得清楚,她看着朱高煦道:“臣妾服侍圣上沐浴。”

    朱高煦发出了一个语气词。姚姬便轻轻拉开了外面的袍服,然后抬起双手,开始解交领上的衣带。朱高煦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移动、一双玉手已放到了胸脯衣襟上,朱高煦便见到了白汽中的夸张而美妙的轮廓。他几乎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光阴的尽快流逝……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朱高煦就起床了,他要去早朝。每天风雨无阻的早朝礼仪,他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但现在还没到无法忍受的时候。

    姚姬居然提前起来了,正忙着准备朱高煦的朝服,要服侍他穿衣。

    他也没多说,站在原地,等着别人给他穿衣收拾。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终于忍不住转头悄悄说道:“以前你侍寝,早上都起不来。难道朕最近身体不行了?”

    旁边正在帮忙的宫女们的脸顿时变红。朱高煦也习惯了这种事,不理她们便是。毕竟皇宫里人太多,若非特别注意、不然真的没多少隐私可言。

    姚姬看了他一眼:“臣妾咬牙才强撑起床,现在还乏得很。”

    朱高煦道:“你不必如此,这些事有别人做。”

    姚姬凑近来,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以前圣上宠我,像对待女儿一般。我现在长大了,应该稍稍改变,多照顾圣上才是。”

    有个宫女发现二人亲密的动作,似乎很好奇,她失态地作出了一副侧耳细听的神态。

    朱高煦倒不太在意,因为这些宫女都是贤妃宫里的,她们看到自家主人得宠,正是喜闻乐见,并非坏事。

    “难道像我|娘一样。”朱高煦脱口道。

    姚姬白了他一眼。朱高煦也顿时意识到失言,幸好姚姬本来就不是多讲究礼教的人。

    没多久,朱高煦穿上了一身红色的团龙服,头戴乌纱善翼帽,脚上也穿了一双鹿皮靴子。准备妥当,他却没有马上出门,而先屏退了宫女,对姚姬说道:“我今天下午要出宫一趟、去沈家,在那里见姚芳一面。”

    姚姬道:“需要臣妾托人告知姚芳?”

    朱高煦摇头:“你不方便,我自会派人去办。这件事你不用告诉别人,不过我私下离宫、去了哪里,最好宫里有人知情才行。”

    姚姬点头,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神情:“臣妾知道了。”

    朱高煦接着洗漱吃饭,坐轿子离开贤妃宫,前往奉天门。

    按部就班的一天又开始了。朱高煦坐在宝座上,偶尔自觉像个雕像摆设一样,他脑子里胡思乱想,不经意间竟然把这一切、与一个妇人联系在了一起。

    大多礼仪如同一个盛装涂脂抹粉的妇人,看起来非常讲究,却缺乏细节的美丽。那些十分规范的言行、衣着,就像遮盖在人们外面的脂粉,掩饰了各种各样的特征,显得了无生趣。然而大臣们并非木头,只不过从他们外在的举止言论,一般难以看清其复杂的内心。

    午膳之后,朱高煦到东暖阁呆了一会儿,便叫王贵安排出宫的事宜。

    如果这些事被官员知道,必定会有人反复劝诫,多是出于忧虑皇帝安危的理由。朱高煦一般就是安抚,然后当作耳边风。太祖太宗并未规定皇帝不能擅自出宫,没有成宪可循,所以并不严重。

    而且朱高煦不是一个叛逆青年,他不认为大臣们只会约束自己,实际上他需要那些官员、更需要合作。朱高煦经常不听劝诫,甚么“纳谏如流”的高尚品德与他没有关系,他只是经常会妥协。

    玄武湖畔的沈家府邸,如同别墅一样,不过作为别墅稍微大了点。

    沈徐氏迎接朱高煦之后,将他带到了后面近湖的地方。那是一处半敞的院子,西面是一个陡峭的堤坝、修建了石头栏杆,玄武湖与沿岸的风光一目了然。

    闲杂人等已经不在这里了。京师人口稠密之地,这一片地方简直是闹中取静,朱高煦来到几乎没人的院子,有一种隐居之感。

    马恩慧在这里向朱高煦见礼,俩人有一番简单的礼节。

    沈徐氏便道:“请‘王夫人’帮忙接待圣上,我先去安排点事,过阵子再来侍驾。”然后立刻离开了。

    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不料刚走没几步的沈徐氏也回头看,见到朱高煦的目光、她立刻露出一丝礼貌的微笑。

    “圣上客厅里请。”马恩慧有点紧张地说道。

    她穿着素净的浅色袄裙,料子似乎有丝绸和棉,盘起的头发上也没有甚么首饰,象牙发簪并不夺目。她没有如姚姬那样打扮得艳丽精致,但白净的肌肤、丰腴的身材,在整洁素净的衣裙衬托中,却自有一番美丽,更多了几分亲切感。

    马恩慧在一言一行中,也让朱高煦感受到了一般人没有的复杂、丰富情愫。她本身还残存着贵妇的傲气、尊荣;却又有挫折磋磨后的隐忍,以及一些不光彩的负罪感。她的眼神有点逃避,却也看得出来,她见到朱高煦很高兴。

    在如许多的心绪干扰下,她看朱高煦的神色,依旧流露出情意,所以她的心里必定有一些诚挚的东西。

    朱高煦看到她,便觉得今天大费周章私自出宫,就算没有别的事、也是值得了。

    “过年那阵子,一直到元宵节,宫里有很多事,我没来看你。”朱高煦有点愧疚道,“我叫王贵送了礼物来,你喜欢吗?”

    马恩慧露出一丝微笑,轻声道:“谢圣上恩赐。先进来,湖上风大。”()

    。m.



    今日的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有着门窗的客厅里、光线十分明亮。

    “妾身失礼。”马恩慧起身脱下了宽袖上衣,整齐地折叠放在一个柜子上,她只剩下贴身的束衣。接着她便开始倒茶,没有袍服的遮掩,她细致的动作、每一个步骤都呈现在了朱高煦的眼前。

    茶水从一壶已经泡好的茶壶里,如涓流般淌到了一只小杯里。接着马恩慧又把小杯里的茶水,倒进了另外一只小杯。

    此时朱高煦并没喝到茶,好不容易准备好的茶水、马恩慧却自个喝了。不过他却闻到了茶香,那清淡的气味渐渐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朱高煦转头看着她做这一切。虽然很琐碎,但是她一直不急不躁,十分从容;此时让朱高煦又想起了,她曾经有崇高的地位。

    马恩慧看了朱高煦一眼,说道:“等一会儿,我再为圣上倒茶。”

    不必再多解释,朱高煦已经看明白,整个过程,都是为了避免毒|药。

    甚至于她第一步脱去的外袍,也应该是这个理由;为了不让宽袖遮挡视线、让她的动作不够清晰,完全避免像魔术师一样从袖子里做甚么小动作。

    朱高煦这样监督、或是欣赏她的姿态时,看到了她胸襟位置的侧面轮廓,素白的束衣让那流畅的线条十分美好。

    而且朱高煦发现,从每一个角度欣赏她,她都是不一样的。第一次真正看到她的美,是她正在上|吊自杀的时候,朱高煦为了救她不慎损坏了她的衣裳,当时她已经昏死过去了、是正面平躺的角度。而在之后那次,朱高煦北征前夕,那是个漆黑的夜晚。

    于是在这样已知与未知之间,朱高煦的内心有点躁|动不安。他明白这样的心境,来源于想象的余地。

    朱高煦有过类似的经历。他曾经在光线暗淡的地方与妃嫔亲近,也曾在铜做的镜子里看过模糊的美丽景色,共同的特点都是看不清楚细节,于是有了幻觉的空间。而且那种无法满足贪婪的渴望,也能刺|激人的情绪。

    “朕是信任你们的,不然根本不会亲自来。”朱高煦不禁道,“现在京师仇恨朕的人可能不少,但要达到不顾一切刺|杀朕的程度、那样的人已经不多啦。”

    马恩慧转头微笑道:“世间没有比圣上更重要的人,这样没有甚么不好。”

    朱高煦点头,认同了她的话。

    不过俩人的理解有差别。马恩慧的意思,必定是朱高煦的皇帝身份,仅仅这样一个重要理由。但朱高煦认为,自己在所有帝王里面、也是最重要的人。

    执掌皇权这些日子以来,朱高煦已经逐渐认清了大明朝的秩序非常稳固。从人们的思想、到具体的制度,都建立在可靠的几千年根基之上,几乎是一个可以循环的圆圈。

    这样深根蒂固的王朝运行规律,即便再发生几次“靖难之役”,或者改朝换代,恐怕也难以动摇。

    体量庞大的惯性就是这样,已经成熟到、根本无法靠自身的力量改变方向。外力的施加,或许是改变的唯一原因。

    这样的外力,朱高煦也“预见”到了。无论是更落后的奴隶制度阶段的外力介入,还是更先进的近代殖民者介入,对于华夏文明都是一个悲剧、痛苦、代价巨大的转变方式,甚至几度徘徊在彻底毁灭的边缘。

    而现在,朱高煦也认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外力”。他带来了王朝体系里、不可能靠自身酝酿出来的外部力量。

    登基以来,朱高煦的内心也经历了一系列的改变。

    与想象不太一样的帝王生活,带来了失落;本能私|欲的容易满足,反而带来了迷茫;自我膨|胀的权力体验,又有了厌倦……此时他开始接触到王朝权力真相,在此过程中、便渐渐地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一股自然而然的使命感也就壮大了。

    使命感,让朱高煦感觉到了自己的宏大价值。他似乎看到了今后无数的冤魂与不公、正在向他伸冤,他似乎觉得有必要去争取一个文明的生存空间、尊严。

    黯淡的热情正在重新点燃。

    朱高煦这几个月里,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粗略纲领。用科学理性的精神浸润这个“圆”;形成全球性的势力范围构图;变革具体的制度、从更大的范围为皇朝吸取经济营养。

    不过他无法改变中央集|权的皇帝制度,因为他自己全家、就是这个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也是为何、朱高煦会反复与妙锦讨论,并且认定科学不是哲学,可以与原有制度兼容。

    朱高煦充满了信心。近代腐朽制度下的沙皇俄国、奥斯曼土耳其、德皇德意志,在独|裁体制下,吸收了科技之后,照样有相当的力量;基础更加优越的大明朝,难道还能比其更差?

    世界到了一定阶段,大国的封闭就会变成不可能。而现在,各大文明,仍然被禁锢在各自的区域、进行有限的缓慢的接触……

    “圣上。”马恩慧的声音打断了朱高煦的思索。

    朱高煦首先看到了她的手,一双不用做体力活的白净光滑的玉手,接着便看到了她的眼睛。马恩慧的眼睛正在观察着他,同时也流露出了很多她自己的感受。

    以此时的礼仪,直视地位更高的人、是不礼貌的表现。但是马恩慧依旧看着朱高煦。

    “你看到了甚么?”朱高煦接过茶杯。

    马恩慧有点茫然。

    朱高煦便又道:“你从我眼睛看到了甚么?”

    马恩慧沉吟片刻道:“孤独,火焰……还有更多无法明了之事,很深。”

    朱高煦笑了一下,心道:人的眼睛,果然非常神奇。

    马恩慧又道:“圣上的笑意也很难懂,不是喜悦,却说不清楚。”

    朱高煦道:“夫人离开了皇宫,心也好像从禁锢中放了出来。”

    俩人的对话,不知甚么时候变得方式奇特。马恩慧沉默着,似乎在琢磨朱高煦的话。

    过了一会儿,她又喃喃道:“我确实觉得好像轻松了很多。”

    朱高煦慢慢地抿了一口茶,静静地看着

    她。

    马恩慧也转头看了他一眼:“圣上与别人都不同,与位高权重的人们更不一样,你竟然会如此细心地倾听。我毕竟是个快被忘掉的人,无关紧要。”

    朱高煦点了点头。

    她一边寻思着,一边缓缓地说道:“起初很轻松,我说过年的时候。没有了礼仪,还不用见各种人,觉得可以随心所欲。直到元宵节,京师忽然恢复了往年的火红热闹,我才有点莫名地焦躁不安了。”

    马恩慧沉吟道:“好像自己与别人的日子不一样了、好像被忘掉了,便觉得有些悲哀。不过,接着我想到可以不必忍受别人的议论,不必在意他人的眼光,再次轻松了起来。这里真好,不会是误会罢?”

    朱高煦听罢,开口道:“我倒认为不是误会,并非夫人才有避世之心,好像真的很轻松?但是人的需求总是无法单一。”

    “哦?”马恩慧道。

    朱高煦道:“朕的势力,给了沈徐商帮庇护,沈夫人又给了你生活上的庇护,其实可以过得很惬意。但人需要外界的庸俗刺|激,还有一些期待,才会舒坦。更何况太闲了,你就分不清光阴的轻重,当然会有空虚感。”

    马恩慧十分认真地倾听了一会儿,问道:“庸俗的刺|激?”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夫人今天穿得很漂亮,虽然衣裳简单,却能让我有一种闻到了清香的错觉。”

    马恩慧喜道:“圣上过誉了。”

    她说完这一句,顿时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好像明白了甚么。朱高煦简单的一句夸奖与欣赏,就能让她得到些许的快乐刺|激。

    朱高煦见状,笑道:“沈夫人在京师开张了个梨园,那是个丰富精彩的地方。你若有心境,可以去走走,不用非得呆在此地。”

    “抛头露面,像甚么话?”马恩慧道。

    朱高煦道:“谁会再责怪你?”

    马恩慧看着朱高煦道:“圣上不会?”

    朱高煦道:“之前朕便说了,朕是相信你们的。过分的占有欲,没有意义,可能会导致枯萎。何况夫人不是朕的妃嫔,不必担心礼教上的惩罚。现在夫人也可以回皇宫,那里本来就是个小社会。”

    她又看了朱高煦一眼,有点不好意思道:“知道圣上要来,便很好了。”

    俩人的目光一触,朱高煦仿佛感觉到了某一根弦、微微一颤。他安静了一会儿,面不改色地沉声道:“你能不能让我看得更清楚一点?”

    马恩慧一开始没太明白,接着目光开始闪烁,脸上也似乎泛|红了:“大白天的。还会有人来罢?”

    朱高煦没有吭声,沉默让这屋子里变得尴尬,却又让人觉得紧张起来。她的手沉重地往上挪了一会儿,使劲捏着衣襟,悄悄说道:“妾身,头有点晕。”

    但朱高煦还是没有回应,他只是时不时瞧着坐在侧面的她。

    。着笔中文网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