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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昨日下午起,姚姬就在东暖阁与朱高煦呆在一起,旁晚又在贤妃宫中。次日一早她醒来时,却发现朱高煦不在身边了,问了宫女才知道,他还在贤妃宫,起床后正在外面跑动呢。

    姚姬起床稍微收拾了一下,在亵衣外面披了一件轻薄的丝料长袍,便走到了寝宫外面,果然听到了脚步声和喘气声。

    天还没亮,砖石路旁边的石雕灯台里还有灯光。在依稀的灯火下,只见一个魁梧的身体正在起伏跑动,那人当然是朱高煦。他一边跑,一边喘气,但气息十分均匀有力。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跑了过来。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棉布短衣,下面穿着宽松的裤子,好像很热,脸上都是汗水,衣裳也被汗水打湿了、粘在臂膀上,领子敞着,露出了结实的胸膛。

    朱高煦看了姚姬一眼,停下来道:“时辰尚早,贤妃再睡会儿啊。”

    姚姬道:“圣上在作甚?”

    朱高煦笑道:“在京师呆了太久,不时常抽空活动一下,我这身肉肯定要发福长胖。保持身材,也是保持状态。”

    姚姬一眼看去,便觉得朱高煦的身段确实挺好,高大不是重点,而是身体比例看起来很有活力,腿长、人也看起来比较挺拔。他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姚姬还闻到了他的汗水里,有一种很好闻的气味,却说不清楚是甚么味道。

    她轻轻咬了一下朱唇,笑吟吟地看着他。

    朱高煦的目光从她身上的轻薄袍服上扫过,竟“咕噜”吞了一口口水,甩了一下脑袋,然后便趴在地上,手脚并用让身体不断起伏,做着奇怪的动作。

    姚姬倚在门边,饶有兴致地一直观看他在那里“活动”,看了很久,她竟丝毫不觉得无趣,反而有一种很惬意高兴的感觉。

    这时朱高煦双腿向前一收,人便矫健地跳起来站直了,然后长吁一口气:“今天差不多了。我看往后可以晚上活动,不用起这么早。”

    姚姬从宫女手里的木盘上,拿起一条湿毛巾,走上前轻轻给朱高煦擦汗。她的动作很温柔、也很细致,好像不是在侍候他,而是在抚摸着他的皮肤。

    她时不时还抬起头、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朱高煦一眼,轻声道:“圣上晚上活动还不够么?”

    朱高煦笑了一声:“朕一会儿还得上早朝。”

    姚姬一脸无辜,抿了一下嘴道:“圣上答非所问,甚么意思呀?”

    “就是那个意思。”朱高煦道。

    “嗤!”姚姬拿毛巾掩住口,笑出了声,趁势闻到了毛巾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气息。

    朱高煦道:“不用擦了,我这便去冲洗一下,换了衣裳好去办正事。时辰差不多了。”

    姚姬收了毛巾,顺手放在宫女手里,说道:“臣妾就爱看圣上野心勃勃的模样儿。”

    朱高煦愣了一下,做出略微思索的模样,随后便道:“贤妃懂我。”

    姚姬道:“臣妾服侍圣上沐浴更衣。”

    朱高煦道:“今早不必了,我随便洗一下汗污,赶时辰。”

    果然没一会儿,他便利索地沐浴、换好衣裳,吃了早膳出去。姚姬送他走了之后,才回寝宫沐浴。她早上一般是不沐浴的,除非朱高煦在贤妃宫就寝之后。

    不过姚姬沐浴便比较复杂了,等她沐浴用膳、梳妆打扮之后,必定能到日上三竿的时辰。

    太医院细心调制的粉末放在木桶里、与温水混合,气味有点刺鼻;再洒上一些春天摘采晾干的百花花瓣,用淡淡的香气稍微调和一些水的气味。她舒服地泡在里面,让女官宫女侍候着慢慢清洗,然后时不时吃一口宫女喂的蜂巢羹,听着奴婢们的恭维,正是一点也不慌,反正贤妃宫啥也不缺。

    不仅皇宫内务会调拨各种物资用度,她哥哥姚芳现在也有钱,时不时会托人送些贵重的小礼物进宫。

    “我最爱吃这种羹,可不能吃得太多,不然胸口会胀|痛。”姚姬轻轻摆了一下手。

    “是。”喂她的宫女端着东西拿开了。

    旁边的女官一边轻轻捏着她的削肩,一边用羡慕的口气奉承道:“臣妾比贤妃娘娘还小五岁呢,可在贤妃身边,近处一比,却似大了十岁!瞧瞧您这肌肤白的、滑的,就跟仙子的身子一般,人间哪里能见到呀?”

    姚姬笑得胸口一阵起伏,木桶水面也荡漾起了汹涌的水涛,她轻轻转头道:“那我要不要叫你一声姐?”

    “臣妾不敢,贤妃娘娘可真会开玩笑。”女官道。

    另一个年龄稍大的女官道:“娘娘是天上的身份,与皇后也是亲如姐妹。李美人还敢与娘娘比?”

    姚姬心情挺好,便接过话来、说道:“我出身也不是甚么大富大贵人家,所幸天生长得好。”

    “那是那是。”李美人急忙附和道。

    姚姬又道:“更幸的是遇见了圣上。圣上雄才大略,从郡王一路做了皇帝,我没吃甚么苦头,便等着做了皇妃;要不是遇见了圣上,我这种人能招父皇母后喜欢?能做皇妃?”

    李美人道:“那是娘娘生来就有富贵命。”

    姚姬不以为然地从舌尖发出一个轻轻的声音,“十几岁的时候长得好,靠的是娘胎,可要是那时候脑子犯糊涂,肆意挥霍好模样儿,往后过的是风吹日晒的操劳日子,仙女也盖不住折腾的。回头年纪稍大,照照镜子才幡然醒悟,那便回不去了。”

    年纪稍大的宫妇道:“娘娘说的是,臣妾等多亏了娘娘疼爱,才能近前做些轻巧的事。”

    姚姬沐浴罢,便去梳妆打扮。果然等她办完了早上的事,太阳已经上了树梢。眼看时辰已然不早,她便决定上午不出贤妃宫了;接着来到书房里,她叫人泡一盏杨槐花茶,然后看看书、写写字。

    以前她吃过不少苦,身心俱受过折磨,但从来不与宫人说;可而今瞧来,也有好处。寻常的好日子,姚姬相当耐得住性子,心境能保持得十分沉静。即便是抄一段雅致的文章,看着自己隽秀的字,她也能找到满意的快乐。

    午膳之后,姚姬打算静养半个时辰,然后便去坤宁宫找皇后。今日妃嫔们不用去拜见皇后,不过皇后很喜欢和姚姬说话,姚姬也常常保持着走动、维系着亲密的关系。

    至于有宦官悄悄告诉贤妃宫的女官,说今日下午贵妃又去柔仪殿了;这等事虽然让姚姬隐隐不快,但也没太影响她的心情。姚姬犹自做着她自己的事,准备好了便去坤宁宫。

    ……柔仪殿里,这时朱高煦并没有与妙锦说话,他正听着王景弘的禀奏,并在地上走来走去、似乎有点烦恼。

    王景弘与下西洋的文武官员,都写过奏章送上来,但朱高煦仍然召见这个太监,听他说更仔细一些。

    “奴婢等只不过放了点风声,还远不到征税的时候,满剌加国(马六甲)便在背后使坏啦。”王景弘说道,“满剌加国国王叫拜里米苏拉,原先是三佛齐国的王子。三佛齐国被满者伯夷国(领土在马来南部、苏门答腊等地)所灭,其王子拜里米苏拉在马六甲复国。”

    朱高煦听到这里,说道:“朕看了以往的许多卷宗,三佛齐国不是与大明关系挺好吗?”

    王景弘躬身道:“正如皇爷所言,原先是挺好。三佛齐国灭亡后,汉人施进卿在旧港立足、受朝廷册封为旧港宣慰使,庇护了不少三佛齐国逃亡的人。拜里米苏拉在马六甲复国后,永乐年间朝廷官员、似乎奉旨册封了一个叫汉宝丽的女子为公主,嫁给了拜里米苏拉;此事在皇宫竟无记载,或是大明船队在西洋做过的事。

    但拜里米苏拉麾下的贵族大臣,大多皈依了回回教门,国王也迟早会皈依。这让满刺加国的野心日渐增大,欲让附近诸国都信奉回回教门。此前满刺加国与爪哇等国,已常生事端。而今他们发现大明朝廷的势力、要开拓到马六甲,于是试图劝说诸国,结盟对付大明官军。”

    王景弘想起了甚么,恍然道:“对了,奴婢等去爪哇国催收赔偿的黄金,便因满刺加国(马六甲)的使者从中离间,差点没收到钱。”

    朱高煦道:“朕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王景弘又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马六甲那边太远了,咱们若真要设官收税,朝廷鞭长莫及,也不甚好办。”

    朱高煦简单地说道:“包税制。”

    他走到大桌案前,瞧了一阵地图,凭借记忆里的印象,在地图上找到了新|加坡的大概方位;满刺加国的都城并不在那里,而在马六甲。究竟是向满刺加国提出领土要求、只要新加|坡那块地建城堡港口,还是干脆灭了此国,以免夜长梦多?

    但是日本国的事还没完,估计朝中反对在南边发动灭国之战的声音会非常多。

    朱高煦沉默了良久,说道:“那地方来回煞费时日,暂且不用慌。等一阵再说。”

    王景弘抱拳道:“皇爷英明。”



    王景弘离开这里之后,偌大的殿室中,便只剩下朱高煦与妙锦两个人了。

    朱高煦犹自出神地思索了一会儿,手掌便在面前的卷宗和奏章上拍了一下,抬起头来“呼”地吐出一口气,正碰见妙锦的目光。

    他便望着她、露出了一个笑容。笑容没有甚么特别的含义,只不过看到贵妃如此养眼、而且还很关切他一个人,这样的微妙感觉,他没有理由心情不好。

    妙锦却站了起来:“我去找本书看,圣上不用理会我。”

    “没事,我没有甚么一定要马上做的事。”朱高煦道,“有时候那种无所事事的感觉,真是挺好的。”

    妙锦也望着他露出了微笑。

    他说罢也站起身,在宽敞明亮的大殿里走动。晴朗的天气,让这里十分明净,空气中还隐约能闻到桂花的香气,不知道哪里的桂花树开花了。

    朱高煦走到墙边的一副画面前,顿时被吸引了目光,便站在那里上下仔细看了起来。

    “雪溪晚渡。”妙锦的声音道。

    朱高煦转头看了她一眼。她指着墙上的画,“这副画的名字,雪溪晚渡,应该是宋代的画。”

    “妙锦真是好见识,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朱高煦道,“很有名吗?”

    妙锦道:“有些名气。不过这副应该是赝品。”

    朱高煦顿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你看一眼就知道真伪?”

    妙锦摇头笑道:“以情理推论,真品不会挂在这里。即便圣上富有四海,宫中珍宝应有尽有,却也不兴如此暴殄天物的。毕竟是古画呢,若是这样挂在墙上,要不了多少年就毁了。”

    朱高煦看着她,恍然大悟道:“有道理,朕刚才一时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

    他回头过来,又不禁伸手摸着下巴的胡须,细看了一番。

    妙锦轻声道:“圣上喜欢这幅画?”

    朱高煦不置可否,看着画缓缓说道:“好像刚换的,之前没见到它。”

    “原来如此。”妙锦微笑道。

    朱高煦却又沉吟道:“我看过一些雪景国画,印象里总是大片留白,显得有深远的意境。这幅画倒是特别,把整个纸面都全部占满了,看起来景象十分饱满,少了些清幽雅致之感。”

    妙锦赞许地点了点头,“所以它不是模仿,自有意境。”

    朱高煦伸手指着左下角,“这两个文人在下棋罢?茅屋、雪景、渡舟、对弈,本来是挺高雅的意象,可意境又并不空灵,反而亲切平实……这幅画看起来,让我莫名感到舒坦、踏实。”

    妙锦也仔细盯着那幅画,若有所思地细看。

    朱高煦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积雪之中,山间溪畔,独户茅屋;此间主人,应该没有放弃清雅的追求。不过主人和客人似乎都是壮年文士,他们可能是官员,正在巩固交情;也可能是商人,趁机谈谈生意

    合作;这条渡船挺有意思,有了与外界来往的通道。入世,但心中并非只有一片庸俗。出世,却没有放弃立足人世的经营,并非与世隔绝成为无根之萍。”

    妙锦轻声道:“圣上如此看看待这幅画,倒也挺有意思。”

    朱高煦道:“它原本是想表达甚么?”

    妙锦摇头道:“观者自解,好的画都是这样。”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宦官那种缺少厚重音色的声音:“禀皇爷,兵部尚书齐泰奉旨觐见。”

    朱高煦转过身,果然见齐泰正在正殿外面叩首。

    “齐部堂免礼,进来说话。”朱高煦道。

    齐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朱高煦这边,又向妙锦作揖道:“臣见过贵妃。”

    妙锦道:“齐部堂多礼了。”

    朱高煦向中间的大桌案后面走去了,齐泰跟着转身之际、拿眼睛瞟了一眼墙上那幅画。朱高煦忽然问道:“齐部堂认识这幅画么?”

    齐泰抱拳道:“回圣上,似乎是宋代的‘雪溪晚渡’。”

    朱高煦听罢,竖了一下大拇指。妙锦则微笑着站在那边,一言不发。

    在大桌案后面坐下,朱高煦又指着侧面的凳子道:“齐部堂坐。”

    齐泰拱手道:“臣谢圣上赐坐。”

    “朕此前与夏元吉谈过一次,说的是宝钞、以及市面上的货币,没甚么结果。那些东西或有积弊,但都与各方人士、朝廷运转有关,一动就不是小事。”朱高煦径直开口道,“如今看来,海贸若能如预期一般、带回来大量金银,或是解决货币问题的最好方案。”

    齐泰听到这里,愣了片刻,只得说道:“圣上言之有理。”

    他不置可否,可能也在纳闷,他一个兵部尚书、管得了宝钞等事吗?不过齐泰这种级别的大臣,还是很能沉住气的。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又道:“朕还与胡濙聊过。胡濙说起他做官的抱负,是让百姓不饥不寒,能活下去就行。大概任何皇帝都不会反对这样的政|治抱负,百姓活得下去就不会造反,皇朝也便能维持下去了。”

    齐泰与妙锦都下意识侧目,对这样的话微微吃惊。

    朱高煦接着说道:“但农户收成,既看土地多寡、也看天。咱们想维持下去,为甚么却只想着从农业上抽税哩?”

    齐泰道:“圣上明鉴,京师官、军、民,愈百万之众,各地亦有许多不事耕种的人。若无粮赋,京师或无以维持。”

    “大明仍是农耕为主的国家,当然要收粮赋。”朱高煦道,“不过若有完善的海贸体系,咱们通过买卖从南方各国海运粮食,也能供应京师所需。海运的成本较低,耗费不一定比得上从各州县运输粮食。”

    他顿了顿,“朕只是拿粮食举个例子。又如那些供应边军军需的州县,从养马、制作盔甲兵器,再到征发大量民夫徭役运送,无不在压榨百姓,耽搁耕种。而且无法保证精良和时效,各地官民

    只当作一种负担,能应付过去就了事。但若国库有足够的货币周转,用贸易的方式办这些事,必定能省事不少。”

    齐泰思索了一会,轻轻点头称是,接着小心地问道:“圣上意在变法?”

    “还不到时候。”朱高煦道,“朕是希望有抱负的大臣,出面主持大事,朕只需给予一定的支持。然而最近日本国、马六甲等地的方略,也不是多大的事,劝阻的官员却也不少。朕好像是与所有人作对似的,简直有举步维艰之感……”

    齐泰忙抱拳道:“臣等有负圣恩。臣但凡能明白圣上的苦心,必应肝脑涂地为君分忧。”

    朱高煦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就知道齐泰愿意和自己站在一起。

    “齐部堂请看。”朱高煦渐渐来了兴致,指着大桌面上的图道,“‘有人提到’一个方略,齐部堂参详参详。看这里,从马六甲海峡以东,所有的沿海的国家地区,都将纳入大明的贸易体系;并由咱们收税、制定法令,收益必定是天文数字。在这个体系内,日本国还有大量金银矿可以开采。

    再往西走,海路实在太远,便不容易控制了。不过丝绸瓷器,仍然是远西诸国喜爱之物,咱们可以建立一些据点,打通‘海洋丝绸之路’。这条路一直延续到波斯、非洲北部之间的海峡。沿路可以做波斯、印度等地的回回教门地区的生意;再往前,则在埃及国建立贸易、军屯堡垒据点,以此为大本营与欧洲等景教国家(基督)过来的商人,在地中海南岸的市场贸易……”

    齐泰瞪着眼睛,似乎不是很理解朱高煦说的地方,他回答道:“臣不太确定远方的情形,不过以船队下西洋的海图看来,圣上所指、恐有数万里之遥,想起来有些遥不可及。”

    朱高煦道:“没那么夸张,马六甲海峡以西,咱们可以设置类似宣慰司、总督之类的衙门,把一些据点分封出去。丝绸、瓷器、香料在远方都是暴利,即便水远路长,也是有利可图。若是战机恰当,稍许劫|掠财富也并无不可。”

    齐泰沉吟道:“圣上宏图伟略,已非寻常人所能知晓。”

    “听起来,确实是有点像天方夜谭。”朱高煦悻悻道,“此事是出海的某官员提出,齐部堂暂且不要宣扬出去,可明白?”

    齐泰忙道:“臣领旨。”他沉吟片刻,抱拳道,“臣倒有一件眼前的事,请圣上示下。对马岛乃不毛之地,而今咱们占据了此地,目标应是日本国本土,兵部该当如何布置?”

    朱高煦呼出一口气,皱眉道:“先稳住。咱们之前商议好了的,目标只有一个,占据石见国那块地盘,以便得到银矿。但其间要尽量利用日本国国内的问题,减少用兵成本,所以稍安勿躁。”

    齐泰拜道:“臣明白了。”他抬眼瞧了朱高煦一眼,似乎在观察皇帝的训话是不是结束了。

    不过朱高煦并没有送客的意思,他犹自用手掌在额头上摩挲着,想办法寻找一种能让齐泰理解的方式。

    朱高煦觉得,他与齐泰君臣之间,有时候心意相通,有时却如同隔着一堵无形的墙,真是让人感概。.()

    。m.



    齐泰坐在一条凳子上,却见朱高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着手在那里踱着步子。贵妃也是站着的,目光正注意着朱高煦。齐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坐在凳子上没动弹。

    朱高煦站起来之后,让人有压力感。他不像一些穿长袍的人那样、显得很飘逸,反而有种稳当的感觉,宽阔的肩膀和胸膛把丝绸都撑起了紧绷的轮廓,长袍又让他的身体显得更加颀长。他是背着手的,似乎正在冥思着甚么。

    “朕不想说甚么责任、大公无私之类的话,主要是说得太多了,反而显得假。”朱高煦的声音道。

    连贵妃妙锦听到这番话,也露出了笑意。

    齐泰顿时感到有些羞愧,他揣测到、皇帝似乎想让心腹大臣理解;齐泰却一时无从着手明白圣心,以至于皇帝露出了、这样一副为难的模样。

    齐泰也无法再顾及礼仪,抬起头仔细观察着朱高煦的神情,希望能得到更多的示意。

    这时,朱高煦又看了一眼墙上那副宋代的画,又转头道:“咱们有时候想想,朕住着这么大的宫殿,上万人服侍着。即便是夏元吉、齐部堂等朝廷大臣,怎么着也有宽敞雅致的庭院,有丫鬟奴仆照顾,说锦衣玉食不为过。

    你我的日子过得都挺舒坦。当然,尽量让自己活得好没甚么错;咱们还能用琴棋书画陶怡情操,娶贤妻、纳美妾,经营家庭让日子更加美满。不过得到了这么多,身在这个位置,还得‘入世’,尽到自己的责任,后世子孙才不会骂咱们。”

    朱高煦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朕有时候不太会说话,是不是说得太复杂了?”

    齐泰拱手道:“圣上所言,皆人臣本分。”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又说起了另外的事:“齐部堂考中进士之前,出身似乎并不太好,挺了解百姓疾苦?”

    齐泰道:“臣之家,原先在家乡算殷实,不过原来没有俸禄,进京、出游都得尽量节省,还借宿过民宅。”

    朱高煦指着齐泰道:“那齐部堂应该对朕说的事、感同身受。朕之前听人说起过一些小事,那人说的是儿时的事。他每次与父母走亲访友回来,便有做不完的事,家里的鸡鸭、猪羊要照顾,还得忙着做饭,收拾晾晒的谷物;并不能因为旅途劳顿,回家便能得到休息。他很累,所以印象很深。”

    齐泰又看了一下朱高煦的脸,点头道:“圣上体察下面,国家子民幸甚。”

    朱高煦道:“然而如此自给自足的农户之家,一年都得到多少回报?朕觉得他一家做了很多事,但是‘效率’都不高……意思便是事倍功半。毕竟寻常农户过的甚么日子,齐部堂也是知道的。”

    齐泰的头微微一侧,认真思索着朱高煦的话。

    朱高煦又道:“又如咱们京师的官员庶民,最爱吃鸭肉。朕听说有人专门养鸭,在江边养了上万只鸭;还有人专门做养鸭的竹笼,卖给各处的鸭户。他们都不干别的,却能在京师城里买了房屋,过着优渥的日子。

    朕便寻思,也许世人可以分工更加细化,做成产业;而不一定非得既要种地收获粮食,又要织布做衣裳,还得自己做农具。大伙儿只做一件事,然后通过贸易进行交换,或能过得更好。

    譬如,咱们在安南国等地,叫当地人用山地种桑养蚕;收购了蚕茧之后,运回国内,大批做成丝绸;然后用这些丝绸运到西洋各国换钱,又用钱在安南、占城、暹罗等地购买粮食和原料。国内那些制作织机、制丝、纺织的工匠,全都活了,而且只需要分工做一件事。”

    朱高煦看着齐泰,意味深长地说道:“人无非就是想活下去、活得更好。若能让更多人活得愈来愈好,那才是最有力量的展现,才仿佛真的在风口浪尖紧握日月旋转。”

    齐泰听到这样的言论,一时间没回过神来,重农轻商、一向是国家之根本,作为皇帝竟然提出了相反的主意,齐泰完全没有准备。不过他并未立刻反驳,搅了皇帝的雅兴,只得沉吟道:“向圣上进言之人,言论实是罕见。”

    朱高煦听到这里,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你我相识多年,君臣之间如同好友,随便谈谈罢了。国策政令要落到纸上才算数,齐部堂也不必紧张。”

    齐泰起身抱拳道:“臣不敢(做好友)。”他观察到皇帝挥手的动作,便识趣地拜道,“臣请谢恩告退。”

    离开了柔仪殿时,齐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还在西边的高处、远不到下值的时辰。他便没有出皇城,而是往南过武英殿,然后走右殿门出宫,来到千步廊。

    这条大街两侧,全是古朴宽阔的房屋,大部分中|央官署的衙门都在附近,兵部衙署也在这里。齐泰看着井井有条的景象,不知怎地,心头一下子舒坦了不少。

    齐泰路过大理寺,忽然想与他的得意门生高贤宁谈谈,便转身走了过去。大理寺当值的官员急忙将齐泰迎入大门,不一会儿高贤宁也来到了大堂,上前见礼。

    高贤宁反复告歉:“学生方才不在大堂上,未能亲自迎接恩师。恩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齐泰正色道:“甚么恩师学生,咱们都是朝廷命官。”

    高贤宁微笑道:“齐部堂教训得是,下不为例!您里边请。”

    二人便到了里面高贤宁的书房里,齐泰看了一眼,见高贤宁的桌案上摆着一本书、一盏茶,敢情这学生的官当得挺惬意的。

    齐泰不动声色地指着桌案上的书,问道:“贤宁在读甚么书?”

    高贤宁拿起书册,递了过来:“诸国科学译汇,据说是姚芳捣鼓出来的。”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

    这时杂役进来,上了茶。高贤宁挥手让闲杂人等出去,这才欠身低声道:“学生认识姚芳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忽然成了著书立说之人,当真稀奇。”

    “姚芳……”齐泰也沉吟了片刻,然后抬头看高贤宁,师生之间对视了一眼。齐泰便道:““既然姚芳所著,自有他的道理。”

    高贤宁笑道:“恩师说得是。”

    他接着说道:“学生平日也勤于正事,不过今天要为姚芳践行,准备早些下值,这才没在大堂上。”

    “姚芳要离京?”齐泰问道。

    高贤宁道:“他要去对马岛。姚芳如今没有官职,不必上奏章,不过他告诉了他的妹妹贤妃。他当我是好友,也告诉了我。我便在醉仙楼订了一桌酒菜,算作为他践行送别。恩师可有兴致?”

    “那种地方,算了罢。”齐泰正色道。

    “恩师,请茶。”高贤宁道。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齐泰终于把今天面圣的事,与高贤宁大致说了一遍。

    不料高贤宁听罢寻思了一阵,却说道:“圣上所言之事,确实有些稀奇,不过乍一想,似乎也有些道理。”

    齐泰皱眉道:“若百姓都去纺织丝绸了,谁去耕种?”

    高贤宁想了想道:“恩师想想,一家种两亩地、与种五亩地,收成或许也差不多罢?何况不是还有安南、占城、暹罗等地的粮食么?”

    齐泰道:“海路断了怎么办?”

    高贤宁抚掌道:“这下宦官勋贵们便高兴了,那些海船谁还敢裁?往后一旦裁撤海师,已经有了粮食供应法子的习惯,京师怕得断粮。”

    齐泰指着高贤宁叹气道:“你读的圣贤书,就没读进心里。”

    高贤宁笑道:“恩师明鉴,圣贤书没说这个。何况学生只是个秀才,多亏了有名师指教。”

    齐泰无言以对,看着高贤宁笑吟吟的模样,只得说道:“你这书哪里来的?”

    “守御司南署,恩师有兴致?这本便恭送恩师,学生再问钱巽要一本。”高贤宁立刻大方地说道。

    齐泰便顺手翻了起来。

    高贤宁兴致勃勃道:“这书十分有趣,竟说大地是圆的。”

    “圆的?”齐泰愣了一下,“那下面的人怎么不掉下去?”

    高贤宁道:“说来话长,不过乍听是歪理,细瞧却似乎有道理,恩师看看罢。学生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不用像书里所言,要往同一个方向走回原处。如果在同一个时刻,太阳在地面的方位不同,或许便能证实,地面真不是平的。”

    齐泰有些困惑。

    高贤宁比划道:“法子很简单,在京师和成都府挖一样的一口井,在同一时刻看光影,便能瞧出差别。可以做几个同样的沙漏计时,将其中两三个沙漏运到成都府去,以便在同时刻观影。”

    齐泰不置可否,他并不了解这件事,当下便起身道:“我回衙门去了,你不是要去给姚芳践行?”

    高贤宁忙道:“那学生不便相留。送送恩师。”

    “留步。”齐泰道,“你我现今都位高权重,别当着人师生相称,听着很像结党。”



    “高兄,我知道那种地方应该挺贵的,正三品官的俸禄高么?”姚芳在马车上,好奇地问道。

    高贤宁淡然道:“俸禄如何,姚兄弟也当过官,应该是知道的。不过,蜀王时不时会托人送些礼物,我现在手头挺宽裕。”

    姚芳听罢瞪了眼睛,随即说道:“多谢高兄把我当兄弟,你放心,我只当没听见。”

    高贤宁微笑道:“圣上也知道,我说的。”

    姚芳顿时无言以对。

    二人来到醉仙楼,进了一间宽敞的套房,中间已摆上了两碟干果、一盘桔子,还有酒壶杯子,菜还没上来。后窗能看见秦淮河上飘着的画舫,屋子两边还有小小的休息间,里面有床。

    外面闹哄哄的,旁晚这地方客人很多,高贤宁订了这么大一个地方、恐怕得花点大钱。

    片刻之后,便有两个女子敲门进来,姚芳一看之下,马上觉得她们确实很漂亮。她们不似那些街头巷尾浓妆艳抹的娼|妓,这打扮,这捧手的姿势、走路的模样儿,倒像是富贵人家养的小妾,一笑一颦十分有味;因为穿着确实比知书达礼的良家女子要暴|露得多。其中一个最是诱|人,外头一件浅红色的轻纱长袍遮掩着,里面裸露的肩臂以及抹胸之上的丰腴肌肤、却是若隐若现,走起路来恰似那水波荡漾。

    俩女子行礼罢,那漂亮诱|人的女子便瞪了高贤宁一眼,娇嗔道:“妾身听说高公子最近去了富乐院,旧院那边有甚么好的?”

    高贤宁道:“说实话,那边的人都比不上步姑娘,可是新鲜啊。”

    “真没良心,哼!”步姑娘娇声道。

    高贤宁对姚芳道:“这位娘子叫步惊鸿,在醉仙楼可是红好几年了。惊鸿姑娘,今天你可得好好照顾我的姚兄弟。”

    另外那娘们被冷落了,也没争,只是微笑着听,那眼神看着就像很喜欢、很倾慕高贤宁与姚芳似的。

    步惊鸿瞧了一眼姚芳,马上说道,“高公子,算你有良心了。这小哥长得好生俊朗强壮,似乎还有点害羞呢,幸好没叫刚入行的小娘过来,不然非得被小哥诓走了。那等小娘最容易被小哥这样的人迷住,便如我这妹妹昔莲香。”

    “哪里哪里。”姚芳有点不自在地说道。

    高贤宁抱拳道:“莲香姑娘,幸会幸会。”

    昔莲香低眉顺眼地轻声道,“让高公子见笑了,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公子海涵。”

    高贤宁赞道:“说得挺好。”

    “妾身给小哥斟酒,压压惊。”步惊鸿道,一边倾身靠近斟酒,一边把胸脯有意无意地蹭到姚芳的膀子上,温柔地说道,“姚公子别觉得生,你就当我是贴己的姐妹一样,咱们只说说话。”

    姚芳却下意识轻轻躲避了一下。

    高贤宁好奇地问道:“姚兄弟不喜女|色?”

    却不料把步惊鸿给逗乐了,她拿一块绣花手绢遮着嘴,笑了起来。

    姚芳道:“没事没事,只不过刚才吧,我忽然觉得似乎有点不太习惯。哈,你们也看出来了,我很少来这等风花雪月之地。”

    步惊鸿笑了笑,立刻好言劝道:“小哥别多想,大丈夫在外面有本事,何必拘泥小节呢?小哥要是没本事,又怎能成为高公子的好友?”

    “你可真会说话,一句话把咱们俩都夸了。”高贤宁微笑道。

    姚芳端起酒杯道:“多谢高兄宴请。”

    高贤宁道:“愿姚兄弟此行一路风顺。”

    俩人饮了一杯酒,两个小娘听出是践行送别,又斟了酒,陪姚芳饮了一盏,说了些吉利的好话。这时便有人陆续把菜肴端进来了。高贤宁道:“步姑娘知道我的喜好,这盐水鸭我最爱吃。”

    他接着又道:“一会叫步惊鸿弹首小曲听听,咱们就图个乐子。琴棋书画、她是没有甚么不通的。”

    姚芳点头笑道:“挺好,若是只有你我兄弟二人,这会儿也不能如此有趣。”两杯酒下肚,姚芳也觉得更随意了,忍不住又瞧了一眼步惊鸿那锁骨下面、白皙丰腴的肌肤,只觉得心也好似比平常跳得更快。

    待姚芳转头看向高贤宁时,见高贤宁也正微笑着瞧着自己。

    高贤宁道:“我还是没太懂姚兄弟,原以为你经历了不少事,怕是看开了。”

    姚芳道:“那阵子着实有点想不开,闹了笑话,幸亏有高兄,不然我如今还能如此逍遥自在么?我这人看好多读书人,都不顺眼,唯独与高兄投缘。想当年,你那位姓纪的同窗,也能与高兄情投意合,着实是你待人不错。”

    “他那人也不是事事都坏。”高贤宁轻叹道。

    步惊鸿小心道:“姓纪的,不会是做过锦衣卫的那位罢?来过这里的士人,谈起他没有人不骂的,高公子的话倒也稀奇。”

    高贤宁摇头道:“你们不懂。”

    姚芳听到这里,顿时有点紧张,不过见高贤宁若无其事的模样,他想想也觉得没甚么大不了。他便接着说道:“人若遇到了坎,着实会一时困顿。不过从小便觉得好的东西,似乎更加根深蒂固,缓过神来还是不容易变。”

    高贤宁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姚芳看了他一眼:“便说我与贱内,起初简直是阴差阳错,不过渐渐地我倒觉得挺好了。”

    高贤宁道:“姚兄弟说得有道理。”

    姚芳抱拳道:“搅了兴致,实在抱歉。”

    高贤宁笑着摇头道:“你觉得,我是看重姚兄弟,还是看重姑娘们?”

    步惊鸿与那莲香都没吭声了,只是保持着微笑倾听着。

    姚芳又道:“贱内知道我来了醉仙楼。她叮嘱我,高兄是恩人、定不能拂了高兄的好意,这身衣裳还是她准备的哩。不过咱俩投缘,有些话我也不往虚处说。”

    步惊鸿小声道:“姚公子,您不会劝妾身从良罢?可我觉得在醉仙楼还不错。”

    高贤宁与姚芳顿时相视一眼,一起仰头大笑起来。

    姚芳笑完,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两位姑娘确实能让人心猿意马。贱内也挺漂亮,可亲近稍久,真不能让我一见便是、心头七上八下了。”

    步惊鸿道:“小哥是在夸妾身么?”

    高贤宁端起酒杯:“人之常情。然则步姑娘先前说得对,说不定姚夫人不太在意这个,不然她怎不拦着你来?”

    “多少仍是在意。”姚芳道,“我是叔公养大的,当年不知怎地,觉得叔公很厉害,十分敬仰他,我就想得到他的赞许,老想着做事讨他欢心。直到现在对自己关心的人,还是改不了。”他摇头叹息了一声。

    高贤宁道:“我觉得姚兄弟挺有意思。”

    俩人又谈了一些逸闻趣事,桌子上的空酒壶也渐渐多了。

    这时高贤宁一拍脑门,说道:“对了,惊鸿姑娘或许曾陪侍过圣上!”

    “啥?”姚芳摇晃的脑袋立刻定在那里。

    高贤宁转头看着步惊鸿道:“你不是说过,以前遇到过一个酒客,自称是汉王,在这里大把撒钱?还说汉王有的是钱。汉王不就是当今圣上吗?”

    步惊鸿道:“高公子不用当真,谁知道真假呀?说不定是冒充的。”

    高贤宁不服道:“谁会如此冒充?”

    姚芳忙劝道:“高兄喝醉了。”

    “可我心里清醒着哩。”高贤宁,他指着步惊鸿道,“人呐,甚么性情,就是甚么境遇。”

    姚芳道:“我看今晚差不多了,这便送高兄回府。”

    高贤宁摇晃着身体道:“今晚高兴,喝多了点,可是真没醉。对了,明天你要上船,我也不便多留,咱们散席!兄弟办完了事,回来愚兄为你接风洗尘。”

    俩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这时步惊鸿忽然轻声说道:“姚公子今夜若在此留宿,妾身不用报酬。”

    高贤宁笑道:“还有这等好事啊?”

    步惊鸿娇|声道:“高公子不知道多有趣呢。”

    姚芳犹豫了片刻,目光从步惊鸿的身体上移开,开口道:“我明天还有事,往后再说罢。”

    二人出了门,在奴仆们的帮助下上了马车。姚芳靠近高贤宁道:“这种地方乱糟糟的,等我回来,送高兄一座靠秦淮河的别院,把那些姑娘请到别院里弹琴饮酒,岂不更美?”

    高贤宁笑道:“咱们俩是甚么身份?你一个商人,我乃朝廷命官、掌管着刑狱大权,这是贿|赂命官,知道吗?”

    姚芳皱眉道:“那蜀王……”

    高贤宁继续笑着:“姚兄弟呀,愚兄比你年长,说你一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何?因为咱们不能为了点好处,自寻麻烦。”

    姚芳点了点头,他现在是很浮躁,脑门上仿佛也冒着热气,便掀开了车帘,伸出脑袋透气。这时秦淮河上的灯火一下映入了眼帘,仿佛与天山的银河相映成辉。夜幕已然降临,但秦淮河两岸的繁华依旧没有落幕,亭台楼阁、雕花船舱中,丝竹管弦、人声嘈杂响成一片,在空中“嗡嗡”作响。

    想到明天就要启程去蛮荒之地,姚芳在看到京师繁荣的一刻,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困惑。



    那天齐泰与高贤宁见面、谈起贤妃的哥哥姚芳要去日本国对马岛之后,已经过去了数日。

    今日齐泰早早就下值回家了,他一副兴冲冲的样子,走路也很快。以至于他的年轻妻子见到他,也笑着问了一句今天遇到了甚么好事。

    齐泰带回来了一幅画,雪溪晚渡的赝品;在典当铺、字画店、古董店里找了几天,今天才找到的东西。忽然获得此物,他倒莫名有点激动,哪怕它只是赝品。

    待到齐夫人杨芸娘端茶送水进来时,齐泰已端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着画观望好一阵了。杨芸娘轻轻把茶杯放在几案上,没敢打搅他。

    齐泰却忽然问道:“云南熟茶?”

    芸娘道:“夫君的鼻子真灵。”

    “新茶?”齐泰转头又问。

    芸娘点头道:“夫君不喜窖藏过的陈茶,我便叫人买的新茶。不过我听人说,陈茶贵得多呢。”

    齐泰道:“我不是富贵人家出身,喝不惯那贵的玩意。陈茶虽然醇,但是味道、香气太淡了。”

    芸娘勉强笑了一下:“我更不懂。”

    齐泰对年轻夫人很好,不过平常说话都是这样子,他觉得芸娘可能不是很感兴趣。但是齐泰没法子用她有兴趣的方式交谈。

    他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

    芸娘也很用心,似乎想让齐泰对她更满意,她便也站在旁边,细瞧着那副雪溪晚渡。

    “这是古画,很……很值钱吗?”芸娘小心问道。

    “赝品,不太值钱。”齐泰道,“不过仿得很好,你看这纸面,专门做旧泛黄,若非精通古董字画的人细察,几乎能以假乱真。所以它对于我,真假没甚么区别。”

    芸娘苦笑道:“夫君的话太高深了。明明每句话我都听得懂,就是不知道深意。”

    齐泰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忽然问道:“夫人见过我那学生高贤宁罢?”

    芸娘说道:“见过啊,夫君几次请他来家里吃饭。”

    “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齐泰又问。

    芸娘的神情立刻多了些生机,她不假思索便说道:“要不是早知道高贤宁也做了大官,我还真看不出来,他很有趣,与谁都谈得来,一点架子也没有。上回他在饭桌上讲笑话,连丫鬟都笑得弯腰了……”她似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立刻停止了。

    齐泰道:“夫人没有说错。”

    芸娘轻声道:“贤宁还年轻,确实不太沉稳,还需向他的恩师多加学习。”

    齐泰却摇头道:“高贤宁的心智不在我之下。你先说他的那番话,是对的。我与他相识多年,岂能不知?那是性情的缘故,与经历也有莫大关系,却与年龄无关。高贤宁出仕之前,便喜风花雪月、游山玩水、交朋识友。而我以前却是寒窗苦读,闭门不出,大多时候有点沉闷。”

    他说到这里,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道,“我与你第一回见面的地方,当年进京赶考时、便已住过。记得当时我在那里住了很久,但与周围的店家小二、贩夫走卒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交谈,倒不是因为清高瞧不起那些人,而是真的没话可说。我在家乡时,也是一样。”

    谈起这些事,芸娘似乎能理解齐泰了,她好言宽慰道:“夫君有志向,光阴都用来饱读诗书,如今才有这样大的造化。”

    齐泰道:“那倒也是,考中进士然后入仕,这才是最稳妥的、靠自己的路子。像高贤宁那样,因为一篇文章出名,又拒绝了太宗皇帝招揽、引起世人关注,走旁门入仕,确实只是运气。不过高贤宁似乎对官场本来也没多大兴致,他家境殷实富裕、无意追名逐利,算不上钻营。朝中一些官员不喜欢他,大概便是觉得他走了捷径。”

    他顿了顿沉吟道:“要说清高心气,高贤宁比我更清高。不过寻常人看不懂。”

    芸娘苦笑道:“夫君要不是说破了,我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齐泰道:“这样一个清高的人、被同僚嫉恨排挤之人,入仕短短数年,依旧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了;我想起了杨士奇,杨士奇与高贤宁性格不同,但有某些相似之处。当初太宗皇帝召高贤宁入朝,如果那时贤宁便入仕,我相信他的官仍能当得不错。

    而我却与他们都不一样。那天圣上说得对,做官是在‘入世’;我能做官,只因才学和进士出身,若非如此,可能根本不适合做官。”

    芸娘道:“可夫君还是做到尚书这样的大官了。”

    齐泰摇头道:“最近两年我在回顾从前,想起建文年间,我明明费尽心力、为朝廷谋划,主张却从未被采用;彼时朝中有不同的势力,我也是在各方都碰了壁。于是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如果建文年间高贤宁在我的位置上,会怎么样?”

    芸娘也有点好奇地问道:“那时高贤宁在做甚?”

    齐泰道:“他是国子监的学生,有一阵子在京师读书,有一阵在家乡县学附近游荡。除了在济南城机缘巧合写了一篇文章,几乎甚么也没做。当然我也是甚么也没做成,只不过在庙堂上、说了些没用上的话而已。我想起一切,只觉得一生都虚度了,挺没意思,还害了自己一家人。”

    芸娘好言道:“夫君正当壮年,已是大明朝廷官职最高的大臣,不用这样想。”

    “我能坐到现在的位置,全凭一个人。”齐泰神情一变,叹气道。

    芸娘道:“圣上?”

    齐泰点头道:“太祖皇帝看中我的才学,今上看重的是我的见识、才能。我这样的人,如果没有圣上信任重用,不可能办成任何一件大事。这便是我与高贤宁的区别。”

    芸娘轻声道:“我大致明白夫君的意思了。”

    齐泰呼出一口气,指着墙上的赝品画,“几天前圣上单独召见我,圣上便在反复欣赏这幅画。”

    芸娘应了一声,夫妇二人一起盯着那幅画,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齐泰喃喃道:“圣上想变法,但究竟要怎么变,我没能尽然明了。然朝臣大多与我的主张一样,咱们大明朝现在的处境,并无变法的必要。我不是想与圣上作对,只想尽到自己的职责。”

    他语气平静而坚定地说道:“但若圣上是对的,我自当为君前驱。”

    ……姚芳离京几天之后,朱高煦才知道此事。对于皇帝来说,本来也是小事,姚芳也没理由上奏章;朱高煦现在才知情,实属正常,他也没多管。

    离酉时还有一阵子,朱高煦到了东暖阁,叫身边的宦官都出去了。

    他便走到墙边的书架旁,从几本书下面拿出一只木匣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将木匣子上的锁打开。他从里面拿出了一本册子、几张地图。

    做完这件事,朱高煦忽然觉得,自己活像一个土财主,正悄悄拿出藏好的财宝来观摩,生怕被人看到了偷走一般。

    他坐到御案后面,便翻开那本册子,开始看上面的潦草字迹。

    朱高煦写得一手好字,他却不习惯把东西写下来,多半都是在脑海里寻思。然而他试图改造内外的想法,实在是太复杂、太千头万绪了,所以只能不断地记载一些想法,以便逐渐形成比较完善的成套方案。

    每一件事,会使哪些人受益,哪些人损失;将造成多大的反抗,能不能镇|压,或者是否有补偿安抚的法子,都不尽相同。所以朱高煦也很头大。

    涉及到一些藩王等重要人物时,他用了拼音的首字母代替,免得万一这份东西泄露,引起不必要的政|治恐慌。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大,乾清宫各处日夜都有人当值,值守的宦官宫女并不会单独行动。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朱高煦感觉注意力似乎无法集中。良久之后,册子上也无法多写一笔,翻开的那一页、也好一会儿没有翻动了。他盯着纸面上的东西,不能让自己更深入地思考。

    朱高煦放下了毛笔,双手在额头上来回揉搓了一阵。他接着站了起来,走到了那扇挂着南亚风格草帘的窗前,望着外头的庭院。

    忽然之间,此前的一个小小疑惑再次涌上了心头。马恩慧为甚么突然变得冷漠了?

    他想到这件事,便开始用最近采用的思维办法、去揣摩理由,把各种因素想出来,进行推演。但是依旧感觉没有道理。

    不过朱高煦发现,自己竟然又能集中精力思索了。相比于抽象的人事身份,他对自己熟悉的人、果然更愿意去琢磨。

    “咚、咚、咚……”远处的洪武门城楼上传来了鼓声,酉时已经到了。朱高煦吐出一口气,转身重新把他的“宝贝”在书架上藏了起来。

    他走到了外面的斜廊上,太监曹福上前躬身道:“皇爷,今夜该李庄妃侍寝,奴婢一会儿叫人送庄妃来乾清宫?”

    朱高煦点了点头。

    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下的石砖,发现地砖已磨损得十分光滑。几代帝王、大臣,不知在这里走过了多少遍。



    明军以征讨倭寇的名义攻占对马岛之后,那边便没有重要的事报入朝廷了,好像事情就到此结束了一般。朱高煦的目的、当然不在于此,只占领对马岛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或许是他太心急了。毕竟这个时代的邦交关系,长达数年才可能有一点改变。但朱高煦确实没法沉下心等待。

    因为他的对外战略,初期目标、便是要制定马六甲海峡以东所有地区的秩序,仅一个日本国不可能去等几年、甚至一二十年。

    朱高煦决定下旨廷议,召集大臣商讨对日本国作战的事宜。

    洪武以来形成的廷议制度,到如今没有多大变化,很能体现皇帝集|权。

    过程便是大臣们对一件大事进行御前讨论,但是讨论的结果仅供参考,最终仍由皇帝进行决断。然而洪武之后的皇帝,威望显然比太祖要差点,所以最好是大臣们不能形成共识,皇帝才好出面裁决;或者达成的结论,正好符合皇帝的心意。

    宫中下旨鸿胪寺,通知了即将参与廷议的几十个大臣,确定有关时间、事由等细则之后,朱高煦也做了些准备,等待朝臣廷议。

    临近日子的这天下午,兵部尚书齐泰忽然在柔仪殿外主动求见。朱高煦当然下令,准他觐见。

    齐泰先在殿外叩首,又入内再次行大礼。礼仪罢,他又向站在书案后面的贵妃妙锦拱手作揖。

    妙锦回应道:“齐夫人可好?”

    齐泰要求觐见,显然是为了正事,听到贵妃这么一问,微微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随即又释然了。皇帝的妃子问大臣的夫人,她们都是妇人,这样的话还算是比较得体的。

    朱高煦忽然想起了齐泰的那段私情、妙锦也是知道的,他心道:妙锦问好,怕不只是客气,应该确实对那种事有兴趣。

    齐泰道:“多谢贵妃,拙荆敬效皇后皇妃,主持家中内事,一切安好。不久之后便是中秋节,拙荆亦会进宫,去大善殿朝见皇后,彼时亦能当面恭听皇后、皇贵妃、贵妃等教诲。”

    妙锦微笑着点了点头。

    朱高煦只听着他们对话,目光从齐泰手里的卷宗上扫过。

    齐泰很快把东西放到了桌案上:“日本国之事,臣查阅了大库的旧档,其中有朝鲜国、元朝的一些记载。然后知会大理寺卿高贤宁,提审过对马岛俘虏宗太郎等,写成了一些拙见、方略,请圣上过目。”

    朱高煦欠身,伸手把卷宗拖了过来,径直问道:“齐部堂认为,此事的关键问题是甚么?”

    齐泰道:“没有必要。”

    “哦?”朱高煦马上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动作也暂且停了,不禁抬头看着齐泰。

    齐泰严肃地说道:“日本国足利义持、或称源义持统帅室町殿之后,似乎正在实行闭关锁国的国策,对大明毫无威胁,且海路遥远。我朝大臣对日本国用兵、必定多持劝阻的主张,原因便是觉得没有必要征讨。”

    “嗯……”朱高煦又发出了一个习惯性的声音。

    齐泰又轻轻说了一句:“其实不止一件事,是这样的理由。”

    朱高煦顿时抬眼,看了齐泰一下,齐泰竟然与自己对视了片刻。按照此时的礼仪,人们不能直视地位更高的人,所以齐泰的细微动作、让朱高煦专门留意到了。朱高煦一时没有吭声,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

    齐泰也似乎特意沉默,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今日君臣交谈倒也奇怪,刚开口说两句话,便冷场了。

    贵妃妙锦也在旁边,饶有兴致地品味着此时的气氛。

    朱高煦想了好一阵,终于开口道:“朕并不想彻底攻灭日本国,目标还是石见银矿。”

    齐泰道:“圣上明鉴,一开战端,朝廷最好先做最坏的打算,准备接受大战的后果。当年建文削藩时,臣也是这样的主张。”

    朱高煦立刻点头道:“朕赞同齐部堂的观点。你觉得,日本国倾国之力抵抗,发生的大战的可能性有多大?”

    齐泰权衡了一会,说道:“臣以为,至少超过五成。”

    朱高煦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两步,转身问道:“理由?”

    齐泰道:“一百余年之前,元军有过两次征日之战。彼时元军如燎原之火、已经攻灭了多地,武力声威之盛,远播内外。但日本国并未被吓阻屈服,可见他们有勇武斗狠之气。何况有了击退元军的先例,日|本人信心大增,更不会轻易屈服了。”

    “嗯……”朱高煦不置可否。

    齐泰继续说道:“元军征日,至今已隔了百余年,时过境迁,日本国确实不太一样了。元朝时,日本国是位于镰仓的征夷将军统|治,现在应该是室町殿的幕府掌权。臣查阅旧档、收集近两年的消息,发现他们今昔差别很大。

    臣认为,镰仓府有点像分封制。一些效忠征夷将军武家势力,称作‘御家人’,他们侍奉将军,帮着修建宫殿、保卫幕府、管理地方、出兵从征;反过来,将军则用官职与土地,赏赐那些有功劳的人。

    而室町幕府完全不同,情况更加复杂。当年建立幕府的征夷将军,因为住在一个叫‘花之御所’的地方,那地方又叫室町殿,所以当地人才用室町殿、代指幕府的权力中枢。

    室町殿与各地藩镇,应该并非简单的从属关系,反倒有些像是守护大名中的盟主。臣如此看法,也是通过大内氏近年发生的事、进行揣测。

    前任家督大内义弘‘叛乱’战死之后,他的两个儿子争夺家督之职。幼子因为起兵中途曾投降室町殿,得到了幕府支持、受任命为家督,长子起兵反抗;结果大内家的长子获胜。其长子竟然率兵‘上洛’,最后得到了室町殿的被迫承认。可见室町殿对守护大名的权力有限,似乎只相当于仲裁的盟主。”

    “齐部堂这样解读,倒也有道理。”朱高煦道,“上洛是指逼宫?”

    齐泰道:“回圣上话,不太一样。京都原来叫平安京,仿照了唐代,左称‘洛阳’、右称‘长安’;现在的京都,当地人习惯叫洛阳,上洛就是进京。带兵进京,确有宣称实力之嫌,但他们好像形成了一些规矩,大内家的长子进京并未打仗,只是去拜见将军和公卿,态度很恭敬;大概是一种软硬兼有的姿态。”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也就是说室町殿的统治,更加松散?”

    齐泰抱拳道:“照宗氏的口供,室町殿倒不一定比镰仓府更散,他们之间有很复杂的联姻结盟关系,相互抱团。且目前的足利义持,通过挑动两次‘叛乱’,削弱了势力最大的两股势力、其中便包括大内氏。而今室町殿的威信已经达到了最高。”

    朱高煦听到这里,顿时觉得日本国的制度十分奇怪,与中国历朝历代都不一样。齐泰竟能从各种线索中,大概弄清楚日本国的制度,也是挺为难他了。

    齐泰道:“臣因此担心,同样是面对外敌,现在的室町殿实力、可能比元朝时的镰仓府更强。镰仓府通过赏赐制度,征召各藩镇的兵力,一旦没有更多的官职和土地赏赐了,内部可能就会不稳定。

    但室町殿无需赏赐,各守护大名的结盟关系错综复杂,面对外敌时出兵、可能仅仅为了不被孤立。我朝最稳妥的法子,还是等待时机,待他们这种联盟出现了你死我活的内|斗之时,我朝才更容易从中渔利。”

    等待历史自然演进,那得等多少年?

    朱高煦道:“大内氏与室町殿已有积怨,他们之间的平衡似乎十分脆弱。能不能设法从中挑|拨,更快地激|化矛盾?”

    齐泰道:“圣上所言,臣以为可以试试。”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实在不行,便用精兵强攻,先把室町殿的威信打掉再说。我朝官军战力,已今非昔比。”

    齐泰道:“那便要用大军了。因为按照元军征日的往事估算,日本军可能调集十万以内的大军迎战。若我朝兵力太少,恐怕不成。”

    朱高煦沉吟不已,他已经猜到明日上午的廷议结论了。几乎所有的大臣、应该都会劝阻朱高煦。从某种角度看,大臣们并没有错,反而很尽忠职守。

    如果按照太祖定下的规矩,朱高煦仍然能乾坤独断、合法地发动战|争;然而这样站在所有大臣的对立面,毕竟不是好事。

    齐泰皱眉道:“臣的看法,便是不发大军、很难达到目的,劳师动众的可能很大。臣也曾考虑过佯攻九州地区、派兵径直占领石见国的方略。然日本军必定还要进攻石见国,那时官军的水路粮道、军需补给便更长了。”

    朱高煦呼出一口气,看着齐泰道:“齐部堂虽然反对朕的主张,但朕得谢你,你说得很有道理。有理有据、尽心尽力,实乃朕之良臣。”

    齐泰问道:“圣上决定不冒险征日了?”

    朱高煦却立刻摇头。



    次日上午在御门举行的廷议,结论果然不出意料。

    大臣们都在劝阻朱高煦,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因昨日齐泰提到了“必要性”的观点,以至于朱高煦觉得所有大臣的理由,都可以归结于此。

    其间着实有几个公侯勋贵,支持对日本国大军征讨,但理由没有说服力。毕竟廷议是规格最高的实质性|事务讨论,不是越表忠心、就越有道理。

    “臣等请圣上圣裁。”齐泰的声音从台阶下面传来。

    朱高煦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很久没吭声了。今天有云、小雨,不见太阳的天气没那么明亮,大白天的御门内也没有掌灯,反倒显得光线有点暗。于是他的神情姿态有点随意,反正大臣们也看不太清楚他。

    “臣请圣上圣裁。”齐泰的声音再次传来。

    如果君臣对立、相互完全不理解,会对庞大复杂的国家内|政、现行的制度,造成意想不到的破坏与内耗。朱高煦之前废了很大的劲,譬如宽恕废太子当政时期的大多数人,容忍解缙并让他官复原职,都是为了表达政|治诚意。

    大明经过了两次内|战之后,朱高煦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局面,他不想让大臣们认为、他是一个穷兵黩武的疯子。

    事情好像哪里有关键的问题?朱高煦觉得自己不应该孤军作战,又或许是一些大事、原本就不能太急躁了;否则会不会适得其反?他一时无法判断。

    大臣们今日的表现,从某种角度看、其实是相当好的局面;并没有出现一些人仅仅为了讨好皇帝,而无视事实的言论,让庙堂沦为阴奉阳违、追名逐利的工具。

    他终于开口道:“诸位秉公直言,所言也很有道理,朕不得不更慎重地考虑此事,容后再议罢。”

    “圣上英明!”齐泰拜道。众人纷纷伏拜,高呼万岁。廷议结束,一番礼节之后,人们便散伙了。

    朱高煦离开御门后,没有任何情绪表现,他如同往常一样批阅奏章,保持作息时间。旁晚时去了坤宁宫,到皇后那里就寝。

    皇长子朱瞻壑今年九月、就要实满七岁,不过男孩儿小时候长得慢,瞻壑的个头仍然很小。瞻壑也没有正式封号,仍旧住在坤宁宫里,让郭薇照看着。

    天黑后,朱高煦走进瞻壑的房间,见里面摆着很多玩耍的东西。有小型弓箭、木剑、木雕的马、风筝等玩意。郭薇当着朱高煦的面,责骂瞻壑:“叫你好生跟着师长读书写字,整天就知道贪顽胡闹。你那个大伴也很不像话。”

    朱高煦反倒没有责骂,只是说道:“瞻壑,父皇平日陪你的时间不多,今晚给你讲个故事罢。”

    瞻壑刚被他|娘骂了一通,这时便悻悻应了一声。

    朱高煦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回忆了一番,便开始讲述。

    “很久很久以前,西洋有一个国王,最喜欢穿衣打扮,把钱都花在了各种各样的衣裳上。他既不关心军队,也不喜欢政务,甚至于诗书礼仪、游猎也不喜欢,最爱乘着马车去游玩,以便炫耀一下他的新衣服。他每天都要换很多次衣裳,人们提到他,总是说:国王在更衣……”

    小孩儿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瞻壑片刻后便忘却了所有不快,被故事吸引住了,他好奇地说道:“还有这样的国王!”

    朱高煦声色并茂地慢慢往下讲,瞻壑听得非常认真。他可能对读书不是很感兴趣,但对新奇的故事、显然相当喜欢。

    “……有一个小孩子说他没穿衣服,他实在没穿什么衣服啊!最后所有的百姓都在议论。国王越来越不安了,他觉得百姓们的议论是真的。不过他心里想:我必须把游行大典举行完毕。因此他摆出一副更傲气的神态。他的近侍们跟在他后面走,手中托着一条并不存在的长袍后摆。”

    国王的新衣讲完了,朱高煦道:“睡了罢。”

    瞻壑仍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嘀咕道:“好蠢的大臣,还不如小孩儿呢!父皇再讲一个,儿臣还想听。”

    朱高煦笑道:“再喜欢的东西、都得有个度,不能成天都在‘更衣室’。今天的时间已晚,该睡觉啦。你要是乖乖的,父皇以后再给你讲新的故事。”他说罢,拉了被子给瞻壑盖上,便转身走出房间。

    郭薇跟了上来,柔声道:“圣上太宠他了。不过那个故事真是有趣,臣妾也听得津津有味。”

    朱高煦转头,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看瞻壑、恐怕只有小时候才能快活无忧无虑,长大了他有很重的责任,出生便注定了。”

    郭薇顿时变得小心谨慎了一些,缓缓说道:“瞻壑有福分,有个圣明的父皇遮风挡雨。”

    朱高煦摇了摇头,说道:“常理来看,我不可能护着他一辈子,他将来必须要接过我的责任。已有朝中官员上书,劝朕早立太子,朕觉得也该到时候了。”

    郭薇忙道:“圣上正当壮年如日中天,瞻壑尚且年幼,不如迟些年再说罢?”

    “早立太子,大伙儿都安心。”朱高煦道,“瞻壑是嫡长子,他做太子最好,没有甚么争议;如此一来,剩下的皇子便能安安心心做藩王,其实挺好的。他们不需要背负太大的期望,只要身体健康品行端正,知道是非黑白,能过得快活开心,父母便很满意了。”

    说到这里,朱高煦忽然有点理解父皇母后的做法。他从没太怪罪朱棣,但此时愈发放下了一切。

    俩人一路沿着廊芜,走到了郭薇的寝宫。郭薇便吩咐女官,叫人打水进来,侍候朱高煦沐浴更衣。

    朱高煦也在前厅的一张大椅子上坐了下来,等着宫女们准备好。

    不知过了多久,郭薇的声音忽然道:“是不是有人惹圣上不高兴了?”

    朱高煦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事,如果朝廷里事事都能顺皇帝的心,那个皇帝必定也是穿了‘皇帝的新衣’,正在被蒙蔽。”

    郭薇顿时笑道:“圣上这么说倒也应景,不知瞻壑能不能听懂其中意思。”

    朱高煦道:“听懂了的,你没听他说、大臣们比小孩儿还蠢么?”

    “瞻壑还小,不知天高地厚。”郭薇道。她接着又小心地问道:“究竟甚么事不顺心了?”

    朱高煦笑道:“没有甚么大不了的,薇儿不必担心。朕刚才忽然想起了最近读史书的感悟。”

    “哦?”郭薇微微挪了一下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朱高煦便道:“秦始皇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前,大一统的政|治理念并没有形成,分封诸侯才是天下人认同的法子。秦始皇统一天下,施行郡县制,开始中央集|权的宏伟革新。然而秦朝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灭亡了。

    秦朝灭亡,始皇帝的抱负却后继有人。刘邦还是小民时,那句‘大丈夫当如是’,便意味着他将把始皇帝的志向继承下去。然而汉朝起初也只能被迫分封,真正巩固中央集|权的国家制度、要到汉武帝削藩之时。你看,一到历史大势的层面,人的一世便太短了。”

    郭薇似乎隐隐感觉到了朱高煦的心情,好言宽慰道:“圣上风华正茂,定能大展宏图。大丈夫当如圣上一般。”

    朱高煦笑道:“我确实还年轻力壮,不信一会你感受一下。”

    郭薇起初没回过神,忽然脸上才露出一阵不好意思的表情。她的脸颊微微一红,原本便生得清秀娇美,这时她有点不像当了七年母亲的模样了。

    俩人说了些私话,郭薇渐渐地也不像起先那么谨慎,反正都不是正经的事,她也随意了不少。

    沐浴更衣之后,郭薇的话也多了起来:“姚姬的胸脯为何能长那么大,她小时候是不是吃了甚么东西调养?”

    朱高煦无言以对。

    郭薇又悄悄说道:“小……贵妃那眼睛也太勾|人了,圣上说她那腰身臀|部是怎么练成那样的?”

    朱高煦想着之前郭薇也安慰他,便好言道:“薇儿也很好,不用去管她们。”

    郭薇忙问道:“我哪里好了?”

    朱高煦好言道:“身段苗条婀娜。”

    郭薇一本正经地问道:“这算好么,圣上喜欢这样的?”

    朱高煦在她耳边悄悄说道:“薇儿的身体很柔软,我总是觉得自己特别强壮。再说皇后只有一个,你不用太在意别的任何人。”

    “好罢。我还以为圣上会腻烦我,不过圣上愿意说这些话,我还是挺高兴的。”郭薇轻声道。

    她坐了起来,伸手将床帐的一侧放下,接着又趴在被子上,去放床尾的床帐。宫殿里仍然点着灯,不过帷帐有两层,一层轻纱、一层紫色的绸缎不透明,帷帐里顿时变得黯淡,光线愈发柔和起来。

    等她返回被窝,朱高煦便撑起身体,俯视着郭薇的脸,她的眼睛在柔和的帷帐里明亮闪光。周围也安静下来,郭薇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似乎比先前稍微急|促一些了。



    九月的九州岛已经有些寒冷了。姚芳从博多港(今福冈市东)的码头上回头,顿时被海上吹来的风、冻得脸上发僵。

    一行人从对马岛过来,航行路程并不远,往东南方向航行,过了壹岐岛很快就到了博多港。

    正使不是姚芳,而是行人司的文官钱习礼,除此之外还有百户武将、护卫将士、翻译、官吏等十余人。姚芳作为一个商人,并没有甚么身份,原本不让他来的;但姚芳坚持要来。

    姚芳认识博多的武官大内胜,还有在各寺庙的汉人和尚。他暗自便打定主意,正好趁此行程、去见见那些人,了解更多的消息。

    钱习礼是武德年间才考中的进士,第二甲进士出身。因为行人司的官职空缺最多、他也不想去做地方官,便暂且在行人司任职,然后主动请命,作为外事人员来了对马岛;他在言语中也明确提起过,希望能取得一些政绩,以便在朝中掌管更重要的权力。由此看来,他是个比较直率的文人。

    大伙儿刚到码头,很快得到大内家的礼遇接待,一切都让人非常满意。负责接待他们的人是个武士,虽然身材矮小、模样却十分精悍,他用流畅的汉话说明了情况,自称是“毛利贞长”。

    毛利贞长多次鞠躬,执礼甚恭,他带着随从也每每跟着鞠躬,十分客气。姚芳等人之前还有点担心,此时见到这样的场面,大家都放心很多了。

    博多港是个比较热闹的港口,有各种各样的小型木船前来,许多力夫搬运货物的忙碌场面、让码头上显得很繁忙。

    毛利还带来了一些坐骑、一种矮小的马匹,让大伙儿骑马去城中。众人纷纷上马,紧张感已然不再,人们四处张望、观赏着东海异域之地的风物,相互交谈兴致渐高。

    前面的钱习礼问身边的毛利:“阁下是甚么官职?”

    毛利道:“在下乃大内氏的家臣,乃周防国人士。”

    姚芳听到交谈的内容,心里对方位也大致有数。他们目前所在的地方,大概属于“筑前国”领地,往东是“丰前国”,都在关门海峡的南岸,属于北九州地区;关门海峡对岸,靠海峡的南边便是周防国,北边是长门国。这四个所谓的国,目前都属于大内氏的领地。

    至于大明皇帝朱高煦关注的石见国,在长门国的东北面,两地相邻。

    毛利很周到地继续解释道:“‘明德之乱’后,大内家因平定大名氏有功,一度拥有九国领地,乃西国地方最强,在‘洛阳’称六分一殿。后来却发生了一些事,大内家最衰落时,只有周防、长门二国。当今家督(大内盛见)上洛之后,将军对家督的‘忠诚与恭顺’很满意,便让家督领了四国之地。

    周防国的山口城,才是大内家的根本。不过近年来,家主多住在博多。在下是大内家的家臣,你们有甚么事、可以先与在下说,过几天在下便向家主引见。”

    一行人骑马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座靠山的城寨前。这座城,比对马岛攻陷的城寨阔气多了,城墙有石基、夯土外面有包砖,不过比起大明的重镇城墙、仍然

    显得低矮,只像一道院墙。

    毛利将大伙儿引入城中的一座大宅子。安顿之后,毛利便派人邀请正使钱习礼前去见面,并准许钱习礼带两个随从。姚芳要求随行,成为其中三人之一。

    他们在一个侍从的带引下,走进了一条封闭的走廊,两边都是格子墙。侍从走到一个地方,面对格子墙跪下,伸手拉开了一道木门,然后伏拜用日本语说了两句话。接着侍从要求钱习礼等脱鞋入内。

    毛利已跪坐在了上方的位置。钱习礼等上前按照大明的礼节,拱手作揖,说道:“大明行人钱习礼,拜见毛利将军。”

    这时后面的推拉门被侍从关上了。

    毛利跪坐在原地,欠身鞠躬道:“请钱使君入座。”

    在毛利的旁边,跪坐着一个穿着和服背着个枕头的女子,但她只是跪坐在那里。毛利正亲手捣鼓着茶具,继续在那里泡茶。

    茶香弥漫着房间,周围十分静谧,地上的草席也非常干净。这是一个舒适的地方,唯独有点封闭,屋子也很矮,让人感觉有些压抑。

    毛利在那里捣鼓了很久,做得十分认真。姚芳感觉腿有点不舒服了,因为他也是跪坐着的,偶尔不动声色地瞧旁边的钱习礼、那文官估计也和姚芳差不多的感受。不过他们都忍着,以免失礼。

    跪坐的礼仪,应该来源于中国。但是自从中原王朝发展出了更舒适的家具之后,多年以前、便不兴这种姿势了。所以大伙儿跪坐久了反而感觉不习惯。

    毛利总算是泡好了茶。旁边那女子,把几只黝黑的茶碗,恭敬地陆续递给了客人。里面只有一点茶,姚芳端起来便尝了一口。

    味道不怎么好喝。姚芳心道:娘|的,就这种茶叶,犯的着那么仔细较真吗?

    毛利端起茶碗时,却拿在手里轻轻旋转了一圈,十分享受地轻轻抿了一口。他看了一眼姚芳,说道:“佗茶,原先是从中原来。不过礼仪、含义已大有不同。”

    他的意思大概是说姚芳刚才有点粗鲁?姚芳没吭声,但完全不领这个意思,毕竟大家都是武夫、装个啥?

    钱习礼道:“将军竟是个风雅之人,佩服佩服。”

    毛利道:“风雅不敢当,只愿使君能体会到‘和’、‘敬’之意。”

    钱习礼听到这里,情绪外露,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按照大明朝的交往方式,别人尊敬自己,自己也要感激,所谓人敬一尺、敬人一丈。

    钱习礼马上很有诚意地说道:“我朝对对马岛宗氏用兵,乃因倭寇之患,宗氏着实有庇护倭寇之实。圣上及朝廷诸公对日本国的态度,仍以和为贵。前征夷将军源义满,愿意接受朝廷册封,真心来往;但源义持将军对待邦交,有些强横了。下官等今番前来,于公也是想化解误会,两国重新遣使,商量君臣之仪。”

    毛利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国与金陵相隔遥远,确实易有误会。”

    钱习礼又毫不犹豫地沉声道:“我朝对

    大内氏,尤为亲近。烦劳毛利将军,定要转告家督,朝廷的诚意。”

    “钱使君深谙佗茶深意,以和为贵,又如此看重大内家,实乃‘敬’义。”毛利客气地说道,“大明为何如此看重大内家?”

    钱习礼道:“大内家重商贸,亟需铜钱,还曾多年获得朝贡之权,以‘勘合贸易’得到实利。如此诉求,与大明朝廷的邦交国策一致。”

    毛利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今番室町殿欲断绝朝贡,家督对此并不满意。”

    钱习礼琢磨了片刻,问道:“是否有劝诫室町殿的可能?”

    毛利道:“使君等安心稍留数日,待家督到来,使君可与详谈。”他接着有点神秘地小声道,“下次你们遣使到来,可以不穿官服,而穿和服。大内家与钱使君,或许能私下建立一些情谊。”

    钱习礼顿时露出了一丝喜色,他立刻点头道:“此事不难。”

    如果钱习礼与大内氏建立关系,那么有关日本国邦交的事务,钱习礼这个新晋进士、必然在朝中有说话的分量了。难怪他立刻就藏不住喜悦。

    毛利又道:“钱使君不要心急,这件事并不简单,咱们慢慢来。”

    钱习礼点头称是。

    这时毛利道:“你们在此地安顿数日静候,下次见面,便是家督亲自前来了。”

    “有劳毛利将军从中斡旋。”钱习礼道。

    他说罢,便招呼姚芳等两个随从起身,然后抱拳拱手道:“告辞。”

    毛利依旧跪坐在地上鞠躬还礼。

    他们到门口穿上鞋,依旧从狭窄封闭的走廊出去,回到了之前下榻的房间。等送他们的侍从离开了,姚芳立刻去了钱习礼的房间。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姚芳径直沉声道。

    钱习礼却道:“哪里不对?”

    姚芳“嘶”地从牙齿前吸了一口气,“一时说不上来,或许觉得事情太顺利了。”

    钱习礼笑道:“镇定。那毛利将军人挺好,为人谦虚,有礼有节,我觉得比咱们大明朝的许多武夫,讲究多了。大内氏若不待见咱们,何必煞费周章?”

    姚芳看了钱习礼一眼,觉得这厮虽然能考中进士,但实在没多少世故经历。先前喝茶的时候,一点也沉不住气,别人稍微客气尊重一些,他便甚么心思都露在脸上了。

    “还是小心点好。”姚芳叹气道。

    钱习礼道:“稍安勿躁,等几天,拜会了大内盛见再说罢。”

    姚芳无奈,只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想出门去问访大内胜,但直觉可能不会被允许,便听从钱习礼的意思,暂且在房里歇着。

    夜幕降临之后,姚芳无法入眠。这地方说是在城里,但是与大明朝的城池不太一样,总是感觉有点阴森。

    (本章完)

    博多港的大明朝沙船、在码头停泊了三天,随船的水手吴顺趁上岸采购补给的时候,找到了个好地方。那是一家可以木桶泡澡的客栈,名曰新田。

    客栈里有个会一点汉话的人谈起,说这家客栈原来在难波(大阪),十年前因为镰仓公方在堺城起兵,战乱波及了附近的难波京,他们才因此迁徙到博多经营。

    总之客栈里是妙不可言,而且他们愿意收大明的铜钱,物美价廉。吴顺一有机会就溜到这里来。

    三天后从博多城来了两个武士,告诉船上的人,明天上午钱使君等人、会返回船上启航,要船上的人提前装好物品,召集船员,做好准备。

    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水手吴顺唯一舍不得的地方,正是新田客栈。于是他晚上又悄悄溜了出去,带上铜钱去客栈快活。

    不料良宵苦短,吴顺逍遥一夜之后、一觉睡到了天明。他急忙穿好衣裳出去,赶去码头。

    他还没走到地方,便见许多力夫与百姓往相反的方向跑,纷纷避散。过了一阵,忽然海边上传来“轰”地一声,火光冲天而起。吴顺看得真切,只见一只烧着大火的船、向明军停泊在码头的那艘沙船靠了过去,没一会儿便撞到了一起,大火随即向沙船上蔓延。

    海面上四处都是小船,他们张弓搭箭,向沙船上的人射箭。有几个人爬上了码头,但是陆地上也有一群日本将士等着,提着倭刀的武士、带着那些戴竹帽的士卒冲上去,不由分说格杀勿论!

    吴顺吓得双腿发软,整个人愣了好一会儿,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明白此地已是十分危险。吴顺见到附近有一片小树林,立刻撒腿跑了进去。

    恐惧笼罩着吴顺全身,他找到一个土坑,又弄了一些树枝把自己藏在里面。他在里面敏思苦想,但凭一个水手,根本不可能想明白其中的缘故。

    两天后,吴顺又饥又渴,特别是没有水喝让他难以忍受。于是到了晚上,他便从土坑里爬出来,想到外面去找点水喝。

    海边的船舶上都点着灯,码头上的房屋之间也有火光。吴顺小心翼翼地摸索了很久,终于找到一条小溪,趴在地上喝了一肚子水。

    就在这时,一只灯笼向这边移动了过来。吴顺趴在地上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那灯笼停了下来,小溪里传来了水声,似乎有人在溪边小解。

    接着传来了说话声,他们说的甚么内容完全听不懂;然而吴顺听出来是朝鲜话。吴顺既不懂日本语、也不懂朝鲜话,但是都听过,能够分辨出来。

    码头上的朝鲜人?吴顺意识到可能有朝鲜船在码头上,这些朝鲜人应该会在近期返回朝鲜国。相比于两天前看到日本人对待大明船只的方式,吴顺觉得朝鲜人可能要安全一些。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朝鲜国早就是大明的藩属国了。

    吴顺便悄悄跟着两个人,来到了码头上,看见他们上了一艘木船。吴顺躲在附近等了许久,找了没人的机会,便悄悄爬上了那艘木船的甲板,然后趁值夜的水手不注意、从一个入口溜到了下面的货仓里。

    他找了个木桶遮挡,靠着船壁木板睡了一觉。

    第二天船就起锚了,因为船舱在起伏摇晃。吴顺在里面躲了两天,饥饿让他头昏目眩,最难以忍受的仍然是没有水喝。于是到了晚上,他再次从一只木桶后面出来,在周围寻找淡水。

    没一会儿,忽然“唰”地一声,吴顺抬头时,见一个人影拔出了一把刀,正盯着自己。吴顺一动不动地愣了一阵,开口道:“水。”

    那人打量了吴顺片刻,说道:“你……等。”说罢转身快步走了。

    等了一阵刚才那朝鲜人,带着另一个人下来,并提了个灯笼。新来的人穿着长袍,头上带着一顶黑色的大帽,看打扮是个有身份的人,那人将一块饼、一只葫芦递了过来。吴顺瞪圆了双目,立刻狼吞虎咽。

    “慢点,慢点。”大帽人用汉话道。

    吴顺很快把饼吃完了,然后不断灌水,好把堵在喉咙的食物咽下去。大帽又问道:“数日前,码头上被烧掉了那只大明船。你是那条船上的汉人?”

    吴顺喘了一阵气儿,忽然哽咽起来。

    大帽与旁边的朝鲜人对视一眼,甚么也没说。

    吴顺开口道:“求大人将我送到对马岛。”

    大帽有点迟疑。

    吴顺见状,心头莫名恐慌起来。这大帽会不会怕惹麻烦,干脆把自己杀了、扔海里神不知鬼不觉?不过大帽旁边还有个朝鲜人,这俩人不一定完全相信对方,杀人大罪哩。

    吴顺想了一会儿,说道:“大人到了对马港附近,给我一只小船,我划回港口。我见人就说,偷偷上了一只朝鲜船去了朝鲜国,得到当地好人的帮助,然后才被送到对马岛。”

    大帽听到这里,面露意外之色,问道:“你是甚么官职?”

    吴顺道:“末将乃大明京营把总吴顺,手下有五百个弟兄。”

    大帽听罢说道:“我们会把将军送到对马岛。不过要委屈将军,继续躲藏一天。船上人杂,我们也不想节外生枝。”

    吴顺抱拳道:“多谢恩公。”

    朝鲜船果然在对马岛港口靠岸,并在夜里悄悄把吴顺送上了码头。

    两个在码头当值的明军军士接手吴顺之后,立刻骑马将吴顺护送去明军屯堡。此时正是晚上,但明军千户万良,亲自在衙署接见了吴顺。

    没一会儿,一个宦官、两个文官也赶来了。吴顺哭诉着几天前在博多港的见闻,在宦官的要求下,他甚至一连叙述了两遍。

    一个文官说道:“我早就劝过钱行人,不要轻易去日本国,他偏不信!咱们刚攻占了对马岛,杀了宗氏,就算有大义,那日本国的人岂能不怒?”

    宦官周全哭丧着脸道:“姚芳也在博多,这下咱家怎么向贤妃娘娘交代?”

    千户万良道:“对马屯堡只有五百余人,此事咱们没办法,应立刻禀奏朝廷。明日咱们便准备一只艋冲船,走海路送吴顺去京师。同时派人去朝鲜国,走陆路向朝廷奏报。”

    一个文官沉默着“沙沙沙”地奋笔疾书,写了两张纸,然后对吴顺道:“你看看,若无异议,便签字画押。”

    吴顺道:“我不识字。”

    文官道:“那便径直按手印。”

    ……水手吴顺禀报了见闻,便被送走了。而衙署里的几个人仍然坐在油灯旁边,个个神情凝重。

    太监周全沉吟道:“姚芳认识一个叫大内胜的日本武官,还在九州的寺庙安排了眼线,说大内氏与幕府结过梁子、对大明朝应该也没有多少敌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早知如此,咱家就该强留住姚芳。”

    旁边的文官道:“本官怎不知道此事?”

    周全道:“只有锦衣卫和守御司北署的人知道,咱家也是听说的。”

    万良皱眉道:“日本国这是要对大明开战了?”

    “现在景况不太清楚,以吴顺的口供看,日本国对大明已有敌意。咱们最好作些准备。”周全道,“屯堡有五百将士,能不能守住?”

    万良道:“咱们火器弹药充足,日军想强攻很难,唯独粮草不济。如果咱们被长期围困、断绝了海路补给,处境便有点糟糕了。还有战船剩下的不多,只有几只艋冲、哨船。目前我军应日夜派出哨船,打探东边海面的动静,一旦发现大批日本战船,港口的船只便应该撤离对马港、前往朝鲜暂避,以免发生必败的水战;陆师则依靠屯堡,进行防御。”

    一个文官道:“咱们这奏章就这样写,只知道使船被围攻烧毁,别的事一无所知?”

    几个人都沉默不答。

    文官又道:“对马岛上还有些日本人,咱们何不挑两个人,带着书信前往博多港,让大内氏回书解释此事?”

    周全摇头道:“日本人干这种事根本靠不住,他们也怕被武士杀了,极可能书信送不到大内氏手里。再说事情是在博多港发生的,要是日本人想解释此事,不必咱们催促;要是不想解释,送信也没用。”

    万良与两个文官听罢,都点头赞同。万良道:“为今之计,只有守住对马岛,等待朝廷回应。”

    周全道:“水陆两路奏报,明日一早定要立刻出发。”

    天明之后,一行人出屯堡,来到了海边的码头上,一艘艋冲船上下的人正在忙碌,把成桶的淡水运上船。宦官周全与水手吴顺说了几句话,便相互道别,目送吴顺上船。

    海浪在风中扑打着海边,传来“哗哗哗”的声音。原先周全觉得,这座岛屿十分寂寥,周围廖无人烟的山林、辽阔无边的海面,仿佛被人遗忘的海岛。一切景象依旧,却在此时让人有了不同的感受。无边无际的海水一层层涌上海滩,风浪之中似乎动荡不安。

    京师飘着小雨,风一吹,御门广场上的细雨便一阵阵地移动,仿佛一团白雾一般。

    广场上的景象,让朱高煦有一种不祥的感受。很多青伞随着早朝礼仪的跪拜、而上下起伏,这场面让朱高煦想起、电影里黑社会大佬的丧事,也是有很多伞。

    洪武朝后期,太祖体恤朝廷官员,准许下雨天早朝时、每个官员可带一个随从入宫,以便为官员打伞遮雨。这个规矩一直延续到现在,于是有了眼前的场面。

    朱高煦尽量让礼仪简化,除了“平身”等台词,没有说别的话。早朝完毕,他立刻从黄伞下的椅子中起身,来到御门内。随后各衙门的官员也到了奉天门里,这时候要说一些抽象的施政道理,称之为“御门听政”。

    在宽敞高大的御门内,大伙儿正一本正经地说着军政大事。这时太监王贵从墙边走来,他弯着腰绕到了台阶上的宝座旁边,在朱高煦旁边附耳悄悄说着话,然后把一些文书放在了案上。

    正在奏事的礼部尚书胡濙、抬眼看了一下,他说的话倒也没停。

    朱高煦一边听胡濙在那里朗声奏事,一边听王贵的耳语,然后翻开了面前的奏章和文书来看。

    过了一会儿胡濙的事已经说完了,退到了一旁的队伍里。殿宇内安静了一阵,有好些官员,都留意到了朱高煦这边的细节。

    朱高煦大致看了两本奏章、一些供词,他想了一会儿,忽然大声怒道:“岂有此理!”

    不等大臣们反应过来,朱高煦忽然把案上的东西一扫,“噼噼啪啪”都飞到了台阶下面,然后恼怒地站了起来,拂袖而去。

    御门内起先一片死寂,等到朱高煦走到后面的一道门口时,渐渐听到了身后传来喧哗的议论声。

    他走到门外,看了一眼空中的雨幕,一下子没想好、拂袖而去之后究竟要去哪。

    刚才朱高煦并不是很生气,不管怎样,日本国博多港发生的事、忽然让两国的矛盾激化了,齐泰提到的用兵“必要性”,显然骤然增加了数倍。

    但是朱高煦也高兴不起来,主要是觉得自己不应该高兴。那钱习礼是朱高煦钦点的进士,名义上属于天子门生,寒窗苦读多年才受圣恩眷顾、忽然凶多吉少,简直是个悲剧;还有姚芳,他不仅是贤妃的亲哥,而且当初让沐晟起兵之时、姚芳也帮了很大的忙。朱高煦如何笑得出来?要是他露出喜悦的神情,连自己都觉得好像有点过分了。

    有点“捏着鼻子打不出喷嚏”、又不知是喜是悲的奇怪感觉。

    然而如此也好,现在朱高煦觉得自己仍然很冷静。

    这时他的銮驾被一众人送到了御门北面。朱高煦见状,便上了轿子,叫宦官带引队伍,径直回乾清宫东暖阁去了。

    朱高煦在东暖阁坐立不安地来回走动着,琢磨了很久之后,下令王贵:“召齐泰、高贤宁觐见……还有胡濙。”

    王贵拜道:“奴婢遵旨。”

    等到三人从隔扇后面出现时,朱高煦正站在椅子旁边,面对着墙壁,观摩挂在上面的几副地图。他听到大臣们的说话声,便转过身来说道:“平身罢。”

    他们起身后,侍立在御案面前,都沉默着。齐泰拿手里的东西递了一下,太监王贵走上前接过,小心地放到了御案上。那些纸张、正是朱高煦恼怒地扫到地上的奏章和文书。

    过了一会儿,齐泰开口道:“历朝历代都不愿意征讨日本国;本朝洪武年间,日本国使团有奸细,牵涉了胡惟庸案,太祖亦终未发兵。唯有元朝曾派兵攻打,可惜未能成功。”

    朱高煦听着。

    齐泰继续道:“臣查阅大库旧档,发现元朝皇帝似乎也是为了金、银等贵重矿物。彼时元朝有内斗,南宋亦未完全覆灭,但元朝皇室已日渐骄|奢。皇室从各国采购了大量奢侈物品,供宗室、妃嫔享用,这些东西无法用税赋得到的粮食和实物等偿付,于是元朝皇室需要大量金银,听说日本国有金银矿,因此起了征服之心。”

    朱高煦立刻回应道:“这么一说,朕与元朝皇帝的动机有相似之处。但朕与妃嫔的日子都不算奢|侈,朕想要白银,是为了铸币。”

    他很快有了兴致,说道:“一切制度,都受技术的制约。大明宝钞这样的纸币,流通问题已经说明了纸币还不成熟。

    建文削藩时,湘王的罪名是印假币,此项大罪如今不知究竟真假;但在这样的大事上,建文君臣选择这个明目,证明宝钞完全可以仿制。虽然宝钞有多项防伪技术,但依然不能防止假币,特别是在偏远之地以及外藩无法管理。

    除此之外,宝钞的信用不断下降、贬值太快,以及随意的印发的问题,要形成严谨的管理制度,绝非一年半载之功。朕多次与夏元吉等户部大臣商议,丝毫看不到解决的可能性。”

    朱高煦停顿了一下,又道,“所以朕在长时间的深思熟虑之后,才确定了事实,宝钞无法作为有效的主要货币。咱们还得从两千年以来的贵重金属上着手,用金银铜等贵重金属铸币,才是解决货币问题的办法。

    金银本身不能吃不能穿,朕对此毫无执念。但没有这些东西,我朝的资源、潜力便无法激发。

    日本国确实有大量白银矿产,这是距离最近、最容易得到的铸币原料。相比只用铜钱的金属货币,银币有价值高、易于运输等优点,可以补充铜钱的不足。朕认为,如果能缓解货币的混乱和匮乏、带来的经济紧缩问题,发动一场战争是完全值得的。”

    朱高煦道:“这是新政能够施行的基础。”

    齐泰正色问道:“臣恭问圣上,新政究竟是何物?”

    朱高煦沉吟了好一会儿,目光从齐泰、高贤宁、胡濙脸上扫过,三人都算得上是心腹文臣。朱高煦终于说道:“大概可以称作帝|国主义。朕希望诸位能为君分忧,不让朕单枪匹马做这件大事;朕无三头六臂,那样是无法办成的。”

    三人面面相觑,似乎有点茫然。

    朱高煦便道:“说来话长。总之便是用大量货币作为资本,成为各个行业、军|政体系中的媒介;对内细化分工,重视技术,发展工商业。对外殖|民扩张,获得原料供应、以及海外市场。这条道路,必定能富国强兵。朕希望,大明朝能成为今古第一个世界性的大国。”

    齐泰等人默不作声,对此稀奇的言论,显然无法置评。

    齐泰的态度似乎有了松动:“宋代人口、土地都不如大明朝,但其城镇商贸繁荣,据查宋朝国库岁入现钱多达上亿贯;与我朝如今现钱年入几百万贯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朱高煦微微松了一口气:“咱们能做得比宋代更好,毕竟技术是不一样的。譬如火器,宋朝的火器与烧火棍有多大区别?大明官军的火器的技术,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他看向沉默的胡濙:“胡部堂的政见,与很多士大夫契合。但是朕认为,无论圣人之言如何教化,人的欲壑是难以填平的。这不需要圣人道理的论述,它就是公理,但凡有点阅历的人都能明白现实。

    一方面诸公的理想是让百姓不饥不寒,维持最低生存。另一方面,有权有势的富贵之人,必定会想方设法满足更多的欲|望。

    如果不发展经济、不增加世上的财富总量,上面那些人的诉求从何满足?他们只有从广大百姓平民身上,想法设法进行盘剥压|榨;富人越多,土地兼并越甚,底层百姓的负担越大。结果便是‘不饥不寒’的理想,变成空想。

    到了积重难返之时,活不下去的军民就会揭竿而起,军阀混战,农耕王朝重新开始一遍轮回,这是好的结果。更差的下场是,外族趁机入寇,咱们重新变成元朝时那样的四等人。”

    胡濙拜道:“圣上深谋远虑,臣愚钝。”

    朱高煦又道:“还有朝廷的军队制度,从府兵制、募兵制、卫所制,折腾来折腾去,一直没有办法。能保障战力的法子,则容易造成军阀割据;能防止武将坐大的法子,军队却会迅速堕落,形同农|奴。但如果新政成功,咱们便能找到一种崭新的强兵制度。

    军需供应体系的资本化,军饷的有效发放,充足的资金进行抚恤、退役补贴;军队统帅想要脱离国家体系自立,那便难如登天。武将没有那么大的资本,为将士发军饷,更没有完备的军需供应、保证军队的运作;军士的忠诚不再对武将,而是对朝廷。一旦某股军队不被国家认可,麾下的人马很快就要陷入瘫痪状态。

    而有了足够的国力,朝廷则可以保持军队的训练和整顿,而避免战力的迅速下降。”

    高贤宁拜道:“臣等或不能尽解圣心,不过必已明白,圣上欲征讨日本国,自有一番长远之计。”

    齐泰道:“如果征讨日本国、不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并能得到白银,此事对朝廷也有裨益。”

    胡濙沉吟了一阵,抱拳说道:“圣上圣明,武德新政,却与宋代王安石变法不同。宋代变法,乃因朝廷积弊入不敷出,已到迫不得已之时。我朝变法,仍需从长计议。”

    齐泰附议道:“既要让朝廷重臣认同真相,也要假以时日、从圣人典籍中找到凭据。变法依然要靠上下官员士人一体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