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好时节,春耕已经过去、夏忙还未到来,天气暖和阳光明媚。为天下榜样的皇帝皇后,此时偶尔来到汉王旧府、有个闲暇,并不为过。
皇室家眷们在后园子里玩耍了一阵,又来到了戏楼。只待饮茶休息一阵,便能欣赏教坊司准备的戏曲了。
朱高煦也过来了,他正与郭薇在一间上房里坐着;妃嫔们也在戏楼的其它房间,有人侍候着。可是朱高煦有点走神,忍不住犹自寻思着、先前陈仙真和阮景异的事。
两人坐在太师椅上,隔着一张小小的木茶几;而太监曹福已经回来了,另外侍立的太监还有黄狗。
这时郭薇小心地轻声问道:“听说安南人陈仙真又到了京师,她惹圣上不高兴了?”
朱高煦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郭薇。
郭薇似乎对此事有些关切,但又表现得毫无责备之意。毕竟按照皇室的道德,皇帝需要广施恩露、皇嗣昌盛,而皇后不能善妒。若以后世的情感忠贞,套用现在的规则,那是完全说不通的。
“朕下了旨,把她送去凤阳。”朱高煦道,“本来不想让她受困于此,想给她自由,结果她又跑了回来。”
“啊?”郭薇顿时一脸不解与诧异。
朱高煦看了一眼墙边点着的一根香,按照安排,大伙儿要休息两根香的时间,才到大厅里去看戏。于是朱高煦便把陈仙真与阮景异的事,从头到尾大致说了一遍。
良久之后他说完了,心头的戾气也弥散开来,便又不禁说道:“陈仙真想谋刺朕、或是有别的不轨企图,但她不是最可恨的人,最让朕愤恨的人,是黎利!”
郭薇道:“圣上认为,黎利是幕后指使者?”
朱高煦道:“多半是他。现在安南国的叛贼余孽,大多都只想保命,唯有黎利还在积极活动。”
他想起了甚么,马上又回顾左右道:“此事没有证据,你们都不能坐实陈仙真的企图。否则此事的后果会扩大,毫无益处。”
两个太监忙抱拳道:“奴婢等遵旨。”
郭薇轻轻侧头,一副认真想事情的模样,她又问:“臣妾不明白的是,陈仙真为甚么要听命于黎利,她为甚么要做这样的事啊?”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她长期受困于一种心理陷阱,有自毁倾|向。因为想摆脱世俗的舆论谴责,所以又想做安南人的英烈义士,以得到一种人格上的自我救赎。”朱高煦说到这里,又加了一句,“不过这些,都只是我猜的。”
郭薇十分无辜地看着朱高煦,哭丧着脸道:“臣妾完全不明白。”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说道:“薇儿这样挺好的,没有那般纠葛的痛苦,性情宽和平静,也能让身边的人轻松惬意。人生就几十年,何苦与自己过不去?”
郭薇却执拗地说道:“可圣上能告诉我,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朱高煦寻思了一会儿,耐心道:“阮景异觉得他一颗赤心被捅了一刀
,但他用一种自我牺牲的代价、实际对陈仙真造成了‘情感绑架’和‘道德绑架’。”
郭薇的眼睛很明亮清澈,她十分认真地听着朱高煦解释。
朱高煦见状便继续道:“简单地说,阮景异曾为了救她的性命,把自己的爹也害死了。如此严重的付出,而且当时风波很大,知道此事的安南贵族应该不少;陈仙真还能偿还阮景异么?”
郭薇皱眉道:“阮景异对她那么好,她不该感动感恩吗?”
朱高煦摇头道:“如果这只是童话……如果其它的一切都很完美,说不定俩人会有好结果。但是,陈仙真似乎完全不喜欢那个人,起初好像很厌恶他的相貌、举止、性情、品行、身份;却因此非得与他纠缠一世、受他控制,而陈仙真又很傲气,你说她能好受么?”
郭薇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朱高煦接着道:“若是阮景异再每天苦大仇深,痛苦阴郁;那陈仙真就会有罪恶感、以及极大的愧疚。阮景异似乎从小性格便郁郁寡欢,朕也不太清楚怎么回事;总之他把自己的苦难,责任转嫁到了陈仙真头上,却并不自知。”
他停顿了一下,慢慢说道:“而安南国的文化、道德,深受中原的影响,所以名声应该也很重要。这事儿便不只是他们俩人的事了,陈仙真作为陈氏宗室,世俗也会对她的道德、进行评价论断。
时间一长,陈仙真长期不断地受到压力、负担,以及情感索取。她在内疚中,产生怨恨,甚至仇恨,便不是很奇怪的事。”
“臣妾好像有点明白了,圣上说得有道理。”郭薇点头道,“要不是圣上说起来,臣妾便完全想不到。您真是明察秋毫,怎能看透人的内心?”
朱高煦苦笑了一下,一股心酸冒进了心头。
若非他也尝到过愧疚与罪恶感,又怎能理解此类感受?当年他的错更彻底,因为赌|博几乎弄得家破人亡,这责任完全无法推卸,铁板钉钉是他的罪;面对内心的愧疚,以及家人的指责,他怎么也找不到、哪怕歪理来原谅自己。
他当然无从解释这一切,只能说:“全都是我猜的,不一定对。”
郭薇却一副深信不疑的神情:“臣妾觉得,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呢。”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道:“照这样的理解,一切猜测就能自恰了。陈仙真一面想自|毁,一面又想在灵魂上自救。她若是为了国家舍身,安南国历史上的‘二征夫人’就是她的榜样,所有人的道德指责、便也不存在了。”
他想了想又道:“陈仙真听说阮景异没死,上来就想借朕之手、除掉阮景异,原因可能一是怕阮景异投降后出卖她,让她无法取得朕的信任,毕竟阮景异很了解她是甚么人;二是纯粹因为仇恨,想阮景异与她同归于尽。”
朱高煦说到这里,神情一变:“陈仙真家已失去一切,她想做这件事,背后若无一个势力支持、恐怕连东关城的都督府也去不了。这件事里,最不无辜、最坏的人,罪魁祸首应该就是黎利!此人作为朕的敌人,一点风度也没有,简直是毫无
底线不择手段!”
郭薇好言劝道:“圣上息怒,别为了个坏人,气坏了龙体。”
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此人在安南国的声望不断升高,有很多人投靠、尊崇他。或许他是安南国的英豪,但敌之英豪、便是我之仇寇,朕一定要想办法除掉他。”
他说罢,转头看到郭薇,这才有点歉意地说道:“朕不该把烦恼带给你的。”
郭薇温柔地笑了笑,又摇了一下头。
朱高煦道:“太祖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薇儿没有掌握国家大权,便不必为这些军国之事烦恼。若是你对现在的生活还算比较满意,朕便很高兴了。”
郭薇道:“臣妾得皇后尊荣,自当辅佐圣上内事,为圣上分忧,为天下妇人之表率。”
朱高煦看了一眼只剩很短的残香,这已经是第二支。他便双手一拍大腿,人站了起来,说道:“咱们去听戏罢。”
二人走前面,太监们跟随在后。朱高煦走到门口时,忽然想起了胡濙的理想:只要世人少一些痛苦,在饥荒的年份不至于饿|死荒野,丰收的年份温饱勉强能维持。
此时此刻,朱高煦忽然觉得胡濙的“减少痛苦”的政|治理想,似乎也并不容易。
大厅里的戏台子上,教坊司的乐工已经准备好。戏台对面摆着一些椅子、几案,正中间的位置给朱高煦与郭薇留着的。沐蓁、妙锦、姚姬等一众妃嫔,都纷纷起身屈膝执礼。郭薇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地位是服众的,加上郭薇平时也没排挤大伙儿,所以美人们都投来了微笑。
郭薇招呼道:“你们坐罢,今日便是图个乐子。”
她又招手道:“瞻壑,到母后这里来。”
朱高煦一时兴起,忽然看向杜千蕊道:“要不淑妃先给咱们唱几段,宁王谱的《牡丹亭》。”
杜千蕊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的浅红襦裙,说道:“臣妾都没有准备呢。”
朱高煦微笑道:“今日反正没有外人,没事。”
杜千蕊有点不好意思地屈膝道:“臣妾遵旨。”
内宫监太监黄狗,急忙小跑着到台子边上,低声吆喝道:“《牡丹亭》,准备好乐器。”
杜千蕊端庄地走向戏台,走了一段路,又转身对朱高煦道:“臣妾许久没练习,可得嫌丑了。”
朱高煦随口道:“我反正不太精通,只是觉得听戏是高雅的节目罢了。”
顿时周围一阵笑声,杜千蕊脸颊微红:“圣上真会开玩笑。”
这时朱高煦才醒悟过来,在这个时代,戏曲真的是大众节目、最俗的娱乐方式之一。
高雅的东西、似乎只是已经被淘汰的旧物罢了。毕竟不接地气,才显得高雅有文化;但文化与人息息相关,若曾经完全没有人气的东西、又不能称作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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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旧府,朱高煦见了阮景异和陈仙真之后,过了两天、他才问起阮景异的近况。
这时的东暖阁里,朱高煦身边有两个人,一个是正在禀报消息的宦官曹福,一个是贤妃姚姬。姚姬是朱高煦让她来东暖阁侍候文墨的。
据说姚姬的大哥姚芳、把《诸国科学译汇》那本书给了守御司南署之后,一些官吏见到姚芳都尊称姚先生;他从一介武夫摇身一变成了有学问的人,甚至还有文人建议他修建书院讲学,或许能开门立派、扬名立万。文人们以理学为根本,却总有士人不会排斥新的学问。
今日的东暖阁里,依旧焚着从印|度进口的香料。微微有点辛辣的香味,似乎有醒神之功,听说真腊、暹罗等热带地区的贵族也喜欢这种香料。正巧此时宫中已经开始换夏服,气温也升高了,朱高煦便叫内宫监在东暖阁、布置一些热带地区的东西应景。于是窗帘换成了一种风格古朴的草编帘子,果然便有了别样的意境。
曹福站的地方离一副草帘不远,正详细地叙述着阮景异的饮食起居。
朱高煦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打断曹福:“朕听起来,阮景异吃得好睡得好,似乎还挺舒坦的?”
“可不是哩!”曹福应该意识到朱高煦有点不耐烦了,便又立刻挑了一件特别的事来说,“阮景异昨日还说,许久不近女色。在那边当值的司礼监宦官孟骥,便到富乐院找了个娼|妓过去。”
朱高煦听到这里,侧目看了一眼姚姬,只见姚姬望着他笑了一下。
“哈哈。”朱高煦仰头也笑了一声,“他别在京师被软禁得太舒服,而不想回去了。”
曹福道:“奴婢也纳闷哩,那天在汉王旧府、阮景异似乎很伤痛难过,他是一个哭天喊地;却没想到,两天他就忘了,变成了这般模样。”
朱高煦却沉吟道:“实属正常。据说猎户抓到老鹰之后,只要老鹰愿意享受美食了,便证明它已放弃了很多坚持。而那些被蛮夷俘虏的士人,只要放弃了气节,也会开始痴迷于美人骏马。”
曹福讨好地说道:“皇爷圣明。”
朱高煦又道:“他满意吗?”
曹福微微一愣,随后明白了意思,忙道:“阮景异似乎不太满意。孟骥问他,是不是富乐院来的姑娘不够温柔体贴;他却说大开眼界,只是少了一样东西。孟骥又问他,少了甚么;他说姑娘的恭维都是假的,当不得真,说不定回头就骂他。”
朱高煦露出了粗俗的笑容,曹福见状顿时受了鼓励,立刻陪笑道:“孟骥却说,朝廷教坊司管着富乐院,姑娘们一般不会嘴碎,只不过她们可能不太分得清这坨肉、与那坨肉有甚么区别。”
“阮景异真有出息,身体都还没……”朱高煦意识到自己的妃子在旁边,便改口换了一种说法,“饭还没吃饱哩,倒先挑起食材来了。”
曹福嘿嘿笑道:“皇爷说得是。”
朱高煦一时没再吭声,伸手在宽阔的额头上摩挲,过了一阵他才指着曹福、开口道,“朕听你,提了好几次孟
骥的名字。朕也知道这个人的,以前父皇在旧燕王府设内书堂、教习宦官读书识字,那时候孟骥就在燕王府读书了。识字的宦官不多,朕也不能浪费了人才,给他派个更重要的差事罢。”
曹福忙道:“奴婢替孟骥那厮,多谢皇爷隆恩。”
朱高煦接着正色道:“阮景异是时候回去了。叫张盛在锦衣卫挑几个人,派给孟骥差遣;再叫孟骥、把阮景异回安南之后,将人交给张辅处置。”
曹福抱着拂尘弯腰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又道:“对了,你等会儿去见薛岩一面,叫他不要把阮景异的名字、写在任何公文上;当时朕免了阮景异的死罪,也没甚么律法可循,这事儿便不要公诸于众了。再吩咐孟骥到了安南国,把阮景异的事告诉张辅,然后别的事就让张辅定夺。”
曹福叩首道:“奴婢谢皇爷恩,即刻便去办差。”
东暖阁里很快安静下来。略显陈旧的东暖阁,不过各种物什擦得程亮干净,大量珍稀木料与丝织用料,让一切挺有质感。这里虽然地方不太宽敞,但确实挺舒适。
朱高煦随口问道:“贤妃不会觉得我不正经罢?”
姚姬微笑道:“不正经的人是阮景异。”
朱高煦若有所悟,也没多想、脱口道:“要是百姓家,一般人不会纳妾,夫妇相互忠诚、男耕女织,或许也是挺好的事。”
姚姬的声音道:“怕很多人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那又有甚么区别呢?”
朱高煦听罢有点诧异,看着姚姬沉吟道:“你说得似乎也有道理。”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拿起了一份奏章翻看。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没听到下文了,下意识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他便转头又看了一眼姚姬,问道:“怎么了?有甚么事不高兴吗?”
“没甚么。”姚姬摇头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太相干的事。”
“哦……”朱高煦关切地多看了她一会儿,也没再追问。
又过了一会,姚姬终于主动说了起来:“圣上知道,臣妾是养父母抚养成人的罢?”
朱高煦点头道:“我知道,道衍出的钱。”
姚姬喃喃道:“若男耕女织夫妇相随、是挺好的事,那么道衍的钱就是毒药。”
朱高煦轻轻把毛笔放到了砚台上,但没有看着姚姬,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随意状态,倾听着。
姚姬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原先养父母的关系很好,平静地在乡间过活。后来道衍定期给予钱财、作为抚养我的报酬,于是一切很快变了。
他们当然不会把钱财的大头、都花销在我身上,不仅偏心亲生儿子,他们自己也会扣留一些。这种事道衍既无兴趣、也无办法细问。
那是一个栽种了很多桃树的乡村,本来大伙儿都很清贫,却因为道衍的钱财,养父母一家忽然在当地变得更富有。养母便疑神疑鬼,总觉得养父在外面悄悄养了别的妇人,经常偷偷摸摸地
跟着养父。养母也管着钱,不过养父似乎总有法子到手一些。”
朱高煦好奇地问道:“那他究竟养了没有?”
姚姬苦笑道:“我不太确定,好像真的有那种事。因为有几回,他们夫妇闹得非常凶,还打起来了。”
她接着轻声道,“等到我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养父或许还对我也有歪心。我不太确定,只是觉得他的眼神不太对。这倒要庆幸养母的小心多疑,不然谁知道养父会怎么样?”
朱高煦道:“道衍当时的势力不小,他手里多条人命、怕跟吃顿饭一样容易。”
“我们兄妹都无法感激道衍的养育之恩,若无他的出现,我们本就无须别人抚养。”姚姬冷冷道。
朱高煦点了点头。
稍许之后,姚姬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有点异样:“后来很长时间,我都难以相信任何男子、更厌恶妇人,与身边的人无法相处。那时觉得有些妇人,便好像是某种食肉的活物,但是力量很小,眼神里有畏缩而精明的光……”
朱高煦握住她的手,上身歪过去,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姚姬的肩膀,“忘了罢,都过去了。”
姚姬轻声道:“臣妾并不想独占圣上,更不想甚么夫妇相随的日子,没意思。圣上心里有一些我的位置,有一些信任便好了,只要是真的。”
朱高煦慎重地自省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是真的。”
他觉得自己对姚姬有感情,但可能算不上后世定义的爱情,毕竟他有很多妻妾,不过刚才他确实没骗她。
姚姬揶揄地微笑道:“那圣上能信任我多久?”
朱高煦道:“不清楚。”
姚姬的朱唇微微向上做了个细微的动作。朱高煦接着道:“但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而且现在还越来越舍不得。”
她听到这里,总算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刚刚她还心情沉重,此时便明显地轻松愉快一些了,或许正因为倾述、因为朱高煦表示理解,她得到了某种治愈。
“圣上那部书,臣妾想私下也瞧瞧,再还给圣上,如何?”姚姬问道。
朱高煦点头道:“没事,反正初版是要销毁的。贤妃对那种科学有兴趣?”
姚姬道:“自从姚芳得到了那本书,听说他成天在庆寿寺冥思误道。我只是好奇,究竟是甚么东西让大哥变成了那样。”
朱高煦笑道:“看来姚芳是个挺有思|想的人。贤妃不用太担心,人总会找到适合自己的观念。”
“圣上待他着实宽厚,他心里也领情。”姚姬有感激之意。
朱高煦道:“姚芳也帮过我。不说以前的功劳,便是最近、他大概弄清了日本国和对马岛的情况,也十分有用。不然朕无法那么轻易下决心、出兵对马岛。”
他说到这里,心头也挂念着:算日子,北上的水师舰队差不多该到对马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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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军船队已经抵达对马岛,由大小二十多艘战船组成。除了十五艘明军战舰,还有一些朝鲜国的船只随行。
水师中的两艘两千料级别的宝船,浮在对马港“前港”的狭小海面上,规模极其震撼,宛若两座浮在水面上的城池。
“殷”号宝船是船队的旗舰,正使宦官周全、陆师主帅万良,以及京师行人司的进士文官、锦衣卫武将都在这艘船上,另外有两百多名陆师官兵。
万良并不负责统率水战,当他走到船头的甲板上、观望港口海面时,前方的水战已经打起来了。听说明军前锋战船突然出现在港口,把一些未启航的倭寇船只堵在了海湾里面,随即开始了厮杀。
作为统率五百余人陆师将士的武将,万良在武将中的级别不高,他出征前是个千户。不过万良是个二十多岁的武将,年纪轻轻能做到千户也是不容易了。他之所以能做正五品武官,乃因他爹是四川卫所的百户;然后他又遇上了“伐罪之役”,被汉王军收编后,几乎所有武将都有晋升。
想想这事挺神奇,万良以前确实是水师武将,可他只是在沱江和大江(长江)上活动,这回出征、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大海。
不过此时的海面上水战,看起来与大江上作战差不多。水师官兵先是用远程武器攻击,然后接舷登船拼杀。
海面上乌烟瘴气,到处都是浓烟,有船只燃烧的黑烟,也有火|药燃烧的白烟。空中无数的火光飞舞,仿若节日里的烟花。神火飞鸦、各种火|箭都在空中呈现弧线的轨迹,飞入对面的倭寇船只上空。
那些火|箭在空中发出尖啸声,但大多都无法控制准头,到处乱飞,只有离得近的火箭,才能击中敌方船只。一枚神火飞鸦命中敌船之后,火|药发生燃爆,在烟雾中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海风海浪的噪音,让人们的呐喊声、火铳的声音变成朦朦胧胧,都汇入了喧哗的风浪嘈杂之中。远处的艋冲战船方向,先出现了豆粒大的一排排火光闪烁,过了片刻才隐约听到炸豆一样的“噼啪”声音。
殷号宝船的大部分主帆已经降下来了,以十分缓慢的速度、渐渐向远处的码头靠拢。
宝船驶过的海面上,万良看到水面上有落水的人。他们正在嘶声竭力地喊叫呼救,一些人在拼命地游动,一些人抱着木板在喊叫。
然而甲板上的明军将士并没有救那些人。零星的“砰砰”火铳声,以及弦声陆续传了过来,将士们正把水里的人当靶|子射|杀。
宦官周全说道:“那些船是倭寇的船,船上全都是些罪无可赦的倭寇,干着劫掠沿海无恶不作的勾当,大明与朝鲜国的军民深恶之。救上来也是死罪,就地正法最省事。”
万良点头称是。
待宝船离码头更近了,海面的战斗亦已基本结束。一艘艋冲舰靠近旗舰,搭上梯子,把他们接舷战中俘虏的人送了上来。
一群俘虏喧嚣吵闹,被绳子绑成了一窜
。里面居然还有说汉话的,在那里直呼“大人饶命”。万良也听人说起过,倭寇里面,不仅有日|本浪人流民,还有大量汉人逃犯和盗匪、朝鲜人等等,一起做了海盗。
后面上船的,居然还有几个一丝不挂的妇人。她们头发崩乱,一个个十分惊慌,露在海风中的肌肤被冻得惨白。
“阿弥陀佛……”作为随船的翻译之一,一个朝鲜和尚忙背过身去。
周全、万良,两个行人官员、以及水师武将简单商议了一会儿,很快作出了决定。倭寇都是死罪,直接处|决能避免看守的麻烦、节约淡水和粮食;而那几个妇人多半是劫掠来的百姓女子,应无罪释放。
过了一会儿,在武将的命令下,几个军士拿着毡毯上去,送给那些妇人,让她们把身体裹住。
接着一个行人(官职)与翻译一到走过去,用汉语官话、朝鲜语、京都日语三种语言宣布道:“照《大明律》,尔等犯谋|反罪、杀人罪、抢|劫罪、奸|淫罪、纵|火罪,依律处死!”
刚刚上船的俘虏们一阵挣扎,大喊大叫起来,但是没法挣脱绳索,且周围都是披坚执锐的将士,顿时乱作一团。一队明军士卒已经列队上来,抬起了装填好的春寒轻铳。
“砰砰砰……”一阵响动,惨叫声震耳欲聋。妇人的拼命尖叫声,听得人耳朵发疼。
接着拿着樱枪的将士们冲了上去,对着倒在地上没死的、受伤的罪犯一阵捅|刺。叫嚷的声音也很快越来越小了,罪犯们都倒在了血泊中。军士们抬起尸|体,径直扔进海里。过了许久,几桶海水冲刷到甲板上,暗红的血水便顺着排水孔流淌了出去。
就在这时,海边的码头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几股浓烟冲天。岸上的日本人烧毁了码头,许多人正在向远处的一座城镇方向退却。
大伙儿观望着岸上的景象,一个武将说道:“对马港的日本人,应该已被咱们的水师震慑,放弃了码头布防。”
万良不禁说道:“也可能是咱们杀俘虏、被他们看到了,日本军要死守城镇顽抗。”
宦官周全道:“接下来攻占对马城,便是万千户的事。不过陆师已无法从宝船上登岸,只能乘坐沙船上去。”
万良道:“下令‘扬州’号宝船的王百户,率军先行,坐沙船登岸。王百户应在码头上构筑简单的沟墙工事,布置防线提防、敌军反击;同时派出斥候,搜索附近的军情。”
身后一个武将道:“得令!”
因为水师的旗鼓信号,只能传递进攻、后退、编队等事先定好的消息,万良刚才的军令稍微有点复杂,军中只能派人传递消息。旗舰周围有几只细长轻快的哨船,其中一条哨船得到命令,便向舰队另一侧的扬州号宝船航行过去。
日军已经彻底放弃了码头,海岸上、以及右侧的那座“前山”上,都没发现武装。因为码头设施被毁,明军登陆有点麻烦,但还算顺利。
当天旁晚,明军便在海岸上修建好了军营工事,越来越多的将士乘坐沙船靠岸登陆了。毡帐、粮秣、马匹、部分火炮弹药也陆续运去了军营中。千户万良上岸,负责统率陆师的行军布阵,正使太监周全仍在宝船上。
陆师只有五百余人,即便依靠沙船运输,大部分将士、辎重都能在明天一天内上岸。只有重达数千斤的“天”字号汉王炮会很麻烦,万良估计三天内能完成登岸事宜。
万良上岸后,很快便摸清了附近的地形。
这对马岛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山,而且大片地方不像是有人烟的山林。对马港位于岛屿的西南方,分南边的前港、与北边的后港;明军登陆的地方就在前港。
前港与后港海湾之间的陆地,东边沿海是山脉,只有中间有一片比较平坦的土地;平地西边又是更大的山脉。而对马城寨,便在那片平坦地方的西侧。
东边沿海的山,明军斥候询问了当地农夫之后、得知南部的山名曰“前山”,北边叫后山。被焚毁的几座码头、以及明军军营所在,便在“前山”的西侧山脚下;位于对马城寨的东南方。
前山上有一口泉水,万良尝了之后,发现味道不太好;但相比又咸又涩的海水,大伙儿总算找到了可靠的淡水水源。
次日,明军占领了前山之后,万良便带着十余骑,开始沿着前山西侧的土路北上,亲眼去观察对马城寨的布防。
天气晴朗,十余骑走过土路之后,留下了一片尘土弥漫。土路左侧是海湾,右侧是前山。万良转头看向右侧的山坡,见到了山上的一面明军军旗,心头也踏实了不少。
身边的一个总旗长,指着西边山路上的一道木建筑道:“那是甚么牌坊?”
这时朝鲜和尚用汉话道:“将军,那不是牌坊,叫鸟居。按照日|本人的说法,只要过了那道鸟居上山,就到了神灵的领地了。”
大伙儿听罢都侧目观望。总旗长仍旧嘀咕道:“看起来太像牌坊哩。”
万良也有此感,他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受,这里的东西、与大明国内都有点似曾相识,却又表示着完全不同的意思。
一行人骑马过了前山,便到了那片稍微平坦的开阔地。零星的村庄已出现在视线内,还有一些小块的稻田和菜地。但是城寨并不在开阔地,在这里很容易就看到了,它位于西边山脉的一处山坡上;城寨背倚大山,前面是上坡的路,地点选得很有防御性。
等渐渐离得近了,万良看清了城寨周围的围墙,竟是木头与泥巴所筑。他顿时松了口气说道:“这墙防不住炮,攻陷城寨易如反掌。”
朝鲜和尚提醒道:“万将军当心,日军的城寨,外墙里面多半还有防御。除了迂回的内墙巷道,中间那座比较高的房子也是防御工事,称作‘本丸’。”
“本将明白了。”万良点头道。他坐在马背上,远远地观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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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军但凡征讨,常讲究名正言顺。于是千户万良先率步骑三百人,陈兵于宗氏城寨正面;又命人把文书缚在箭上,以神臂手射|入城中。
公文是用丝帛所书,由行人司的官员执笔,并誊录了备份。
文章指出对马岛的守护大名无道,长期庇护倭寇、行不法之事。陈述大明朝廷自洪武年间起,多次向日本国幕府提交取缔倭寇的国书,然日本国幕府置之不理、或虚与委蛇。今番大明官军“迫不得已”,方出兵讨伐。
公文最后还提出了建议,要求宗氏率军出城投降,便能得到好处:城寨内大部武士、庄丁可免死罪,并在奏报朝之后、守护大名本人或受宽容处置。
然而万良率众在外面晒了半天,没得到任何回应。
朝鲜和尚说道:“贫僧听说日|本人原先不是这样的,他们以前通常都会回应,并派出一个武艺高超的武士、出来先讲道理痛骂对方一通,然后要求决斗,称作‘一骑讨’。后来元朝派兵去过日本国,一箭将日军出来挑战的武士射死,从那以后日|本人就不兴这样了。”
万良等武将们感到十分无趣,觉得今日开战时间浪费了大半,军械也没准备好。于是万良下令军队返回军营,决定明日一早、径直布阵攻城。
当天晚上风雨交加,好在下半夜雨停了。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明军五百余人便倾巢出动。
下过雨之后,道路泥泞。众人把十几门汉王炮和洪武炮、用车拖到城寨前面时,天已经大亮了。
天空不见太阳,城寨背倚的西山笼罩在白雾之中,只能看见雾气中的建筑黑影,以及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形。今天的天气显然不如昨天好,但是昨天却被浪费了,万良一早心头就有些恼火。
军士们正忙活着架炮。本来守御司南署给炮手队的人、发过一份炮表和工具,不过这回完全用不上;只因城寨在山坡上,那份简陋的炮表无法计算仰|射的射程。
“砰!”白雾中时不时响起一声火铳爆|响,那是明军将士在试火药。昨夜下过雨、今早山坡上又有雾汽,大伙儿担心火药受潮无法燃|爆。不过听到声音,京营使用的小米粒状火|药、似乎还能点燃。
雾汽中一阵嘈杂,夹杂着武将的叫骂和吆喝声,步军正在整顿队列。
不知过了多久,东海岸上的山林上方,太阳终于出来了,不过阳光透过雾汽、显得十分无力。万良骑着马在山坡上慢慢地走动着,他观望了一会儿上面的城寨,终于说道:“下令炮击。”
明军的阵地并不大,万良身边的亲兵径直大喊:“万千户令,准备放炮!”
片刻之后,“呜……”的号角声吹响了。山坡下忽然“轰”地一声巨响,火焰喷|射让周围的光线顿时一亮,炮口的亮光耀眼比过太阳。
巨大的一声炮响过后,消停了一阵,接着便是成片的炮响震动,声音在西山上面回响,山坡似乎也在颤抖。
木头构筑泥糊填充的围墙、被汉王炮打中后,至少三处瞬间塌出了缺口。十几斤重的铁球、轰到厚达十几步的夯土城墙没有甚么用,但击中木料藩篱便威力巨大,飞速的铁球径直掀翻了一处处藩篱,木头也被击飞、弹到了空中。
接着更大团的火焰闪起,万良抬起头,凭眼睛便看到了好几十斤的硕大石头,向空中飞去。铜铸洪武炮的臼炮石弹,从空中落进了城里,传来了一声声沉重的闷响,还有房屋轰塌的动静。
明军的火炮数量不多,装填也缓慢,炮声断断续续放了几轮。太阳渐渐升高了,但是山坡上的视线并没有因此更清晰,硝烟与残存的雾气混在一起,天地间灰蒙蒙一片。
“咚咚咚……”中军的鼓声响起,数十名步兵组成横队,慢慢开始往上进发。山坡上的藩篱围墙已是狼藉不堪,多处坍塌。
众军小心翼翼地靠近数十步时,后面的第二队人马也出动了。
忽然前方传来了“啪啪”几声弦响,一个明军士卒惨叫了一声,扔掉了枪盾,双手捂住面门倒地。前排的将士急忙举起圆盾,护住要害。前方又一阵弦响过后,明军前排的枪盾手在武将的喊叫中蹲在了地上;后面随即一排火光闪烁,“砰砰砰”的声音中,藩篱上的木屑翻飞。
明军将士前进一段路,火铳兵便对着藩篱上的射孔、一阵齐|射,其间时不时有人中箭受伤,但前锋人马并未后退。
步军行进到了围墙十步以内,先是火铳兵一通齐射,接着后面一排步兵把手里的生铁雷点燃了、随后大步冲到了最前面,纷纷将引线“滋滋”燃烧的生铁雷往墙里扔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墙里便响起了一声声巨大的爆|炸声,夹杂着人的惨叫。
明军一员武将挥起腰刀,大喊道:“杀!”
“杀!杀……”众军纷纷呐喊,向一处倒塌的豁口奔跑着冲了进去。
然而拼杀并未如期发生,将士们越过狼藉破败的豁口,发现里面没甚么人。周围都是倒塌的房屋,破败不平的街巷上、杂物乱作一片,零星的尸体在地上横七竖八。
一个没死的日军足轻靠坐在一堵墙边,仰头呆呆望着天空,发出听不懂的哭诉声。另一个士卒正在往上山的巷道中逃跑,但片刻后“砰”地一声铳响,那人便应声伏倒在地。
正如那个朝鲜翻译所言,城寨里还有一些篱笆般的围墙,但都在炮击中破坏了。倒塌的房屋和篱笆堵在山路上,周围就像废墟一样。
城中那座最高的“本丸”建筑,也在洪武炮的石弹中坍塌了一角。前锋队的将士们重新装填好火铳,便向着那栋大房子的方向前进,大伙儿从破木头和泥土杂物中,寻路搜索着移动。将士们东张西望、注意着周围的情形。
就在这时,一道残桓后面,忽然出现了几个拿长弓的人,后面还有个穿盔甲拿扇子的。
明军武将大喊道:“火铳准备!枪盾兵避让。”
“嗖嗖……”几声弦响过后,一群敌兵忽然从废墟后面,呐喊着冲了过来。他们大概有二十几个人,除了一个穿着盔甲的人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其他人都戴着竹帽、身上披的好像也是竹片,端着长矛大喊大叫奔跑。
明军周围的火铳兵都对准了人群,一声“放”的吆喝之后,“砰砰砰砰”的铳声便在周围炸响,对面一阵惨叫,不少人扑倒在地。但还有一些没被击中,仍旧吼叫着冲锋。
这时断墙后面那个拿着扇子的人又出现了,他比划了两下,另一股敌兵也随后大叫着杀将出来。
明军武将大喊道:“列步阵,备战!”
枪盾兵迅速跳到了前方,并收缩队形,组成一排比较密集的横队。火铳兵慌忙开始重新装填。
顷刻之后,拿着长矛的足轻们率先冲到了阵前,随即被密集的枪盾兵捅|死了几个。而那个穿盔甲的武士“唰”地一声拔出了倭刀,正面的枪盾兵一刺之下,那厮竟如泥鳅般地躲过了。那武士“啊”地嘶声吼叫了一声,身体转了半圈,人已靠近盾牌,双手将倭刀反举到头顶,一刀刺了过来,正中一个重步兵的脖子。
那明军士卒连叫也没叫出来,便瞪圆了眼睛摔倒下去。武士趁机在密集队形中杀开一个缺口,人跳近前来,一刀劈向另一个枪盾兵。那枪盾兵的兵器太长了,根本无法反击眼前的敌人;而且那武士出刀极快,“哐当”一声金属的撞击声,刀口劈到明军军士的铁盔,刀锋从军士的面门斜划而过。那军士大声惨叫,鲜血在空中飞溅。
“曹你|娘!”后面一个火铳兵扔了火铳,拔出腰刀就朝武士跳将过来,一刀捅出。那武士劈砍的力道已老,便向一侧退避、马上撞到了一个重步兵身上,接着武士便“啊”地惨叫了一声;旁边那个枪盾兵拔出了腰刀,捅进了武士的后|腰,还将刀身扭转了一下。武士仰头大叫,人也跪到了地上。
几个明军将士恼怒地围上来,樱|枪、腰刀纷纷招呼到武士头上,几乎将其剁成了肉泥。
然而,日军发起冲锋的地方很近,此时第二群敌兵业已冲到了!他们从队列缺口杀进来,径直往纵深冲杀。日军步兵似乎没甚么队形,他们就是想来混战的。
日军士卒个个大喊大叫,满脸惊恐,但是并不后退。一个足轻撞到了重步兵的正前方,立刻被樱|枪刺穿了,头上的竹帽掉下去,露出了布包的头巾,一张脸已经扭|曲。他估计是想与一个明军军士同归于尽,然而长矛未能刺穿对面那明军军士的胸甲,痛苦的脸上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
人群里杀声骤起,快速舞动的刀枪,就如同大伙儿紧张的喊叫。甚至还有人扭打在了一起,已经完全没有了章法。明军武将也是措手不及,他完全没想到装备如此差的日军、遇到恶仗竟未溃败逃跑。
敌军残兵终于溃退了,剩下的几个足轻、朝废墟中到处逃散。
明军前锋队也十分混乱,一些人趁机喘息着,大伙儿还没来得及整顿队列,不料前面的断墙旁边,忽然又有一群日军士卒涌了出来。有人大喊道:“鸡屋舍(音)!”一群矮小的人疯狂地哇哇大叫开始冲锋。
这时后面响起了铜乐器的声音,还有人叫喊:“万千户令,前锋队撤退!”
“撤!”人群里的武将喊了一声,大伙儿立刻放弃了列队作战,纷纷调头退散。两个扶着伤卒的军士,看了一眼后方自己人的火铳队,急忙拖拽着伤卒往侧面的土石堆避让。
日军蜂拥而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凶狠地叫喊。在这地方狭窄的路上、以及崎岖不平的土木废墟中,一二十人愣是冲出了汹涌的阵仗。
许多人都高喊着“爹、啊”,明军将士们不知道甚么意思,但看得出来日军绝不是在讨饶。敌军争先恐后,拿着倭刀和长矛、径直扑向明军后面的援军。
敌军人群越来越近,已经冲至十步内了。
“砰砰砰……”横列在路面上、土堆上的春寒轻铳忽然发出了密集的炸响,齐|射的火光在各处闪烁。
日军人群里的喊叫顿时消停了不少,代之以痛苦惊恐的惨叫,许多人扑倒在地。
只过了一小会儿,明军第二队的火铳兵走了上来,又是“砰砰砰”一阵齐|射。一个穿了盔甲的日军武士单膝跪在地上,此时胸口又是一阵血珠直飞,他浑身一抖、人终于仰倒在地。剩下的敌兵停止了前进,终于调头跑了。
不料片刻后,数十步外一个日|本人挥舞着扇子,再次大喊了一声。
“啊!”又是一群人齐声呐喊,拿着各式兵器汹涌奔跑而来。
“砰砰砰……”刚刚换队上来的明军火铳兵立刻发|射。日军士卒不断死伤,新的尸|体压到了先前的死人上,他们由远及近,连遭三轮齐|射,残兵再次败退。
然而让万良等人都不敢相信的,那边随后再次传来呐喊声,另一群活蹦乱跳的敌兵冲杀出来了!
一群敌兵端着长矛、高举着倭刀,盯着明军的阵队拼命奔跑,仿佛准备着立刻开始拼杀格斗。不过拼杀未能到来,这一次明军不仅用火铳齐射,还投掷了一轮生铁雷。
“轰轰”的爆炸声,与火铳的密集炸响,让废墟间如遭雷击,地上的尸体被炸得血肉飞溅。日军的喊杀声也随之消停。
前面硝烟弥漫,明军阵队前面又是一阵“砰砰砰”的火铳声,白烟如雾汽一般笼罩在地面上。直到万良下令:“停!火铳收兵。”大伙儿才终于停止了射|击。
战场上的硝烟在抚绕的风中、渐渐扩散,先前的巨大喊叫声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声声瘆人的呻|吟。将士们慢慢向前推进,只见地上摆满了尸体,血水在到处流淌。空气中弥散着十分复杂的臭味,与刺鼻的硝烟味混在一起令人头昏脑涨。
一个日军士卒在地上挣扎爬动着,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满是血污在地上乱抓,嘴里发着一些痛苦的语气词,他满脸泪痕,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凶狠神态。另一个敌军伤卒仰躺在地上,眼睛看着东边,好像在反复呼唤着甚么人。
明军人马开始整顿队列,以刀盾手、长枪兵、火铳兵组成纵队,整军向日军发起冲锋的地方前进。明明已是大获全胜,但大伙儿并未擅自追杀,表现得都很谨慎,气氛有点怪异。日军死伤惨重,但拼命的气势,确实给将士们留下了印象。
过了一会儿,前边的人便喊道:“万千户,敌兵退走,这边没人了!”
于是万良下令各队保持队列,向“本丸”继续推进。
距离并不远,很快万良率兵到了本丸的前面。本丸是一座看起来厚重结实的院子,大门完好,以厚重的木板铆接而成。里面是土夯版筑的瓦房楼阁,已经塌了一角。围墙后面有弓箭手,时不时有人露头。
大门前方有一片空地,但并不平坦,高低有梯度,泥地面已经被踩实了。数百明军将士,纷纷来到这片空地上,在各处列阵对峙。
万良骑着马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下令道:“派人去传令,把洪武炮运上来。”
“得令!”
只一会儿,万良已经打定了主意。看起来日军的战术,似乎是想在狭窄的地方冲杀混战,所以万良不愿意派步军强攻。他打算先用臼炮就近把这座院子轰成一片废墟、并轰开大门,然后投掷生铁雷进去,最后才派步兵进去清剿。
不料,大门竟被人主动打开了。
先是两队拿着旗帜的日军将士走出来,分列两边,然后一个骑马披甲的汉子便走了出来。有个日本人用汉话喊道:“城主请明军主帅交谈。”
万良身边的武将立刻劝道:“万千户,当心有诈。俺们可以不必理会,等炮运到跟前,径直将他们轰成肉块再说。”
然而那日军大将已经在往前走,而且身边只带了一个随从。万良情知、军中将士最鄙视胆小怕死的人,他见状便说道:“即便有诈,我们不是还有副千户么?”
他说罢,招呼不远处的朝鲜和尚道:“你跟着本将,当翻译。”
朝鲜和尚脸色十分难看,吞吞吐吐地说道:“贫僧遵命。”
双方骑马来到了中间的一块泥地上,相互对视着。那日本大将“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通,朝鲜和尚翻译道:“宗氏的将士们都是恭顺的人,他们曾发誓遵从城主的意志。只要我宣布投降,将军在对马岛就不会再遇到抵抗了。”
万良听罢,简单地反问道:“你有甚么条件?”
日本大将宗氏似乎听懂了这句短话,他不等翻译,很快便用汉话艰难地回应道:“请、准许、我诘腹。”
“诘腹?”万良不是很理解这个词的准确意思。
朝鲜和尚道:“便是剖腹自裁,日本国武士以这种方式,表示忠诚,或从罪行、失败中得到解脱。诘腹便是后者的含义,大概做了之后,他便自认灵魂上没有罪和耻|辱了。”
万良问道:“只有这个条件吗?”
朝鲜和尚翻译了一通。那大将上身前倾,在马背上鞠躬道:“是。”
万良道:“成交。但官军仍会对那些有罪的人,依律处罚。”
宗氏听到翻译,默默地欠身表示同意。
那宗氏又转头对随从说了几句话。朝鲜和尚径直翻译道:“太郎,你来帮助我。我死之后,下令所有人停止无用的战斗,听从明国人的处置。”
万良问道:“此人是宗氏家主的长子?”
朝鲜和尚道:“听称呼,好像是。”
万良道:“那本将不就是他的杀父仇人了?”
朝鲜和尚道:“贫僧曾在日本国寺庙游学,据贫僧所知,各国的家督若死于战败自裁,便已承认失败,不算仇恨。”
接着宗氏家主便去了附近的一处比较完好的房屋,然后在里面写好降书,准备东西自裁。家主擦干净了一把短刀,放在面前,然后望着门外、喃喃地说了一通遗言。
万良见状,便走出门外等着结果。
很快里面传出来痛苦的闷哼,光听声音便痛不堪言。而且那宗氏很久也没死,在里面叫唤了许久。
那座大宅子门外的旗手,都把兵器和旗帜放下了,跪伏在地上,面对着宗室自裁的地方。不多一会儿,大门里面剩下的人马也陆续走了出来,跪在门外。
万良这时才想起刚才宗氏的“遗言”,便问身边的和尚:“那个家主刚才说了甚么?”
和尚道:“应该是一首短歌,大意是‘压抑之地,无望的世道’。”
万良听罢无言以对,他的耳边仍然响着愈来愈小的痛苦呻|吟。这时他抬头眺望东边,视线越过了前山,尽头隐隐可见无边的海面。
而他转头看向西边时,只见毫无人烟痕迹的山林。而这座山坡上的城寨,却已变成了一片废墟……
正如宗氏家主所言,投降后的军民没有任何抵抗了,而且叫他们做甚么就做甚么,干活也算尽力。这让万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有个去过安南国的行人司官员解释说,南边终年炎热的地方,野外的果蔬鸟兽很多,那里的人想不饿死很容易。但是日本国的山林又冷又荒,大多人若不被人群所容,便几乎是死路一条,所以他们都更听话。万良觉得,文官说得还挺有道理。
损毁的城寨被明军废弃,剩下那座“本丸”的宅子修得不错,成了千户所的财产。
明军的据点,则遵从朝廷的部署,重新修建“对马守御千户所”。工部营造署的官吏,选好了海湾附近的一处比较平坦的地方。人们照携带的“棱堡”图纸,利用石灰、陶粉和碎石制作的三合土,以及夯土等材料,开始修建多边形的堡垒。
曾经在城寨里顽抗的日本军武将、以及那个宗太郎,都被当作了战|犯。他们能“有幸”跟随水师舰队进京,将成为献俘大典上的重要人员。.
六月间的安南国,正值雨季。不过今日倒是天气晴朗,艳阳高照。
一队从大明京师来的人马,已经过了谅山卫控制的地方,脚下这段路、属于北江府管了。一行人都戴着草帽、骑着马,个个汗流浃背,汗水与驿道上踏起的尘土混在一起,让人们都风尘仆仆满面污垢。队伍里除了阮景异,还有宦官和锦衣卫的将士。
“叽叽……”驿道两侧的稻田里,充斥着各种虫子的聒噪,还有一声声蛙鸣。烈日下不见人迹,环境却相当嘈杂。
随行的宦官叫孟骥,是个色目人,面相与汉人大不相同、轮廓更加立体,头发是卷曲黑灰色,眼睛蓝色中泛黄。有了他的比较,阮景异才觉得汉人与安南人长得还挺像。可孟骥却说一口流畅的官话、并带着十分明显的凤阳口音,这样一个色目人,总是让阮景异觉得有点奇怪。
孟骥伸手按住草帽,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喃喃道:“这天儿不会下雨罢?”
阮景异道:“说不好,安南国这个时节,下暴雨实属寻常。”
俩人说了几句话,没想到才过了一小会儿,雨点便“噼啪”落到了草帽上,顷刻间雨便愈下愈大。驿道上、稻田里随即“哗哗哗”响了起来,周遭的景色也模糊了。
“孟公公,前边有个草棚。”一个武将说道。
孟骥道:“咱们快过去躲躲。”
几个人便拍马向前赶了过去,阮景异依旧被锦衣卫将士们夹在中间。他们下马钻进稻田边的草棚,发现里面没人,地方也不大,只好把马匹拴在外面淋雨。
大伙儿站在草棚门口,甩着身上的雨水。孟骥用玩笑的口气道:“阮景异,你可算是回自家地盘了,不会寻思着逃跑罢?”
阮景异道:“我要是会跑,圣上就不会放我走。”
孟骥对锦衣卫的武将笑道:“他说得还挺有道理。”
武将看了一眼阮景异,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阮景异的表情平静,心头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凉意:“说实话,安南国已没有了我留恋的东西。而今我回到这里,并非出于自愿。”
宦官孟骥似乎感觉到了甚么,往阮景异这边一连看了两眼,却终于甚么也没说。他们停止交谈之后,外面的雨声显得更大了。
阮景异看了一会外面的雨幕,不知道暴雨何时能停,他又主动开口道:“孟公公应该不是出生大明的人。”
“那是当然,你看咱家的相貌便知道。”孟骥点头道。
阮景异问道:“公公想过要回家乡吗?”
孟骥瞪眼道:“咱家还回去干甚?咱家在西番那边啥也没有,连家乡的话也不会说,又是个阉人,回去之后人们还能尊称咱家一声公公吗?咱家这种人,只能活在宫里了,就算死在宫里,那也是最好的归宿。”
阮景异道:“我觉得自己现在,在某些地方与公公差不多。”
“呵!”孟骥笑着摇头道,“阮将军不是还叫咱家、到富乐院给你找姑娘?这能一样?”
锦衣卫将士听到这里,也跟着笑了起来。
阮景异却完全笑不出来,他犹自说道:“我现在回到这里,便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只是个外人。”
就在这时,外面的雨渐渐小了。孟骥便没再理会阮景异的话,招呼身边的人,出去牵马继续赶路。
……孟骥等人一路走走停停,但骑马去东关城的路程已不远,次日他们便到了。
张辅在都督府,先看了孟骥送来的公文,却没有甚么有用的内容,只有司礼监和锦衣卫开具的通关印信。他接着便单独召见了宦官孟骥,与之交谈了一阵。
俩人谈论良久,张辅终于渐渐明白了孟骥此行的来龙去脉,还有关于阮景异、陈仙真的事。
屋子里很阴凉,但张辅已变得焦躁不安,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张辅意识到,他犯了一个非常可笑的、完全没必要的大错!
一时间他几乎忍不住羞愧、想自扇耳光。他是个依靠军功的勋贵、并非锦衣卫武将,为甚么要狗拿耗子、想往宫里送女人呢?
现在好了,送的陈仙真好像是个刺客。张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个妇人给玩|弄欺骗了。
张辅蓦然回顾之前所作所为,一时间愣是没想明白、自己当初为啥要干那件事?
孟骥的声音道:“陈仙真没被定罪,皇爷把她送去了凤阳。皇爷还说,‘张辅是员良将,这事儿就此罢了,不然怕弄出不大不小的风浪、对他不利’。”
张辅听到这里,顿时百感交集,暂时没多想、急忙说道:“圣上隆恩,臣不知何以为报。”
孟骥这宦官倒挺会说话,立刻便道:“新城侯是干大事的人,您要不知如何回报,犯的着皇爷替您操心?”
张辅道:“孟公公所言极是,臣唯有宵衣旰食肝脑涂地,方能报圣恩于万一。”
孟骥抱拳道:“咱家的差事算是办好啦,人已交到了新城侯手里。皇爷吩咐,这安南人让新城侯处置,死活您说了算。”
张辅客气道:“孟公公一路辛苦。”
“没有没有,宫里多少人想为皇爷办差、却不得哩。”孟骥笑道,“咱家便不多叨扰,告辞。”
张辅道:“本将派人带孟公公去安顿歇着……来人!送客。”
孟骥离开后,张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生气地往桌案上一扫,把上面的茶杯、摆设等物全都掀翻在地上,“叮叮哐哐”一阵响动。他心头一股怒火,顿时冲头而起。
“大帅,谁惹您生气了?”身后传来了部将黄中的声音。
张辅转过身看了黄中一眼,见黄中已经走进了门口,他不知怎么回答黄中的问题。张辅想了想,才骂道:“黎利!就是黎利,把老子害惨了!”
“咋了?”黄中忙小心地问道。
张辅不答,犹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稍稍冷静,人也在狼藉的几案旁边、往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黄中便不敢多问,只得躬身侍立在旁边。
张辅虽然情绪激动、心头各种情绪十分复杂混乱,但他已在短时间内、大概明白了这件事的利害。
他本来是想,寻机设法进入皇帝的心腹圈子;不料现今却被黎利算计利用,送了个刺客给皇帝,简直是弄巧成拙。
而之前,安南的大战结束,张辅把进京献俘的事让给了柳升、并放弃了有可能得到的征|日军功。但结果他也没能找到法子对付黎利,在这地方未再立寸功。
如此处境,张辅心头烦躁,自是难以排解。
不过他仍有一些庆幸、以及后怕。幸好当今皇帝朱高煦是个明白人,且也很狡诈、根本不会上当;否则只要皇帝猜忌张辅心怀叵测,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又因朱高煦自身也是员大将,懂得欣赏张辅的将才,反而预先为张辅谋划、防备朝臣攻|讦。不然这件事,必定能让人找到各种各样的过错和罪名、叫张辅吃不完兜着走;要是那样的话,这回攻灭陈季扩的军功、能不能抵消罪过还不好说,总之张辅必定会白忙活了。
“他|娘|的……”张辅骂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走动着。过了一会儿,他又似乎想让自己再次冷静一些,便走到窗户边,望着外面的烈日一言不发。
黄中在背后说道:“此前末将为都督府建议的方略,大帅以为如何?”
张辅没吭声。
黄中又道:“黎利不过是一逃犯,既无钱粮,也无堪战之兵。只待雨季过去,咱们便颁发‘连坐法’,把那些隐瞒军情不报、帮助反贼的人,全部诛杀,然后派兵多路进|剿,将黎利的叛军斩草除根。”
张辅转过身来:“你这个法子,短时间内削弱反叛的势力很有用,不过你得先上奏朝廷,让朝廷修改了平定安南的大略再说,不然便是与朝廷对着干。
况且这种笨法子,对付指定的一两个人几乎无用。安南国西边,那么多丛林山区,在里面找一个人岂非大海捞针?安南国西边过去,还有老挝、真腊、暹罗等地,咱们就算派几十万人来把安南掘地三尺、也不一定能找到黎利。”
黄中试探地问道:“大帅最想对付的人,只是黎利一人?”
张辅看起来很镇定,话语却十分狠辣:“是,本帅不弄|死他、便吃不好睡不香!再也没有任何理由。”
黄中神情尴尬,无言以对。
张辅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你去把阮景异带过来,本帅想亲自见见。”
黄中道:“末将这便找人去办。”
张辅道:“你亲自去,阮景异的身份,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了,从现在起开始保密。”
黄中听罢抱拳正色道:“末将得令!”
张辅的脸色仍然不好,但是与起先茫然的愤怒相比,他似乎找到了思考的方向,脚下的步伐也更缓慢了。他低着头,一边缓缓走动,一边出神地沉思着甚么。
武将黄中去见阮景异时,阮景异正在都督府的一间廊屋里,他睡着了。
兴许是一路奔波到东关(河内)城,阮景异着实十分疲惫。午后的闷热天气,也让人昏昏欲眠,他靠在一把椅子上睡得很沉。不过他睡得并不好,不仅姿势不太舒适,而且还接连做恶梦。
梦中的感受,与醒着时不太一样。梦里的时间与场景都飘逸而跳跃,倒反叫各种感受更加清楚了;而醒着时更在意眼前。
他好像看到了亡故的先父,先父的神情悲凉、隐隐在倾述他的死轻如鸿毛。又好似见到了陈仙真,她一会儿是个穿着白裙的小姑娘,一会儿是个漂亮女子。前一刻阮景异还觉得很美,后一刻她却让人毫无防备地、忽然拔出了一把短剑,一剑刺进了阮景异的心|口:做梦!你活着就是罪。
“啊……”阮景异猛地惊醒,睁开眼看到了一个陌生汉子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一个明军武将正站在跟前。
那武将道:“阮将军,咋啦?”
阮景异坐了起来,回顾左右道:“走了远路,刚才太累睡着了。”
武将点头道:“本将叫黄中,奉新城侯张大帅的意思,请阮将军去书房见面。”
阮景异站了起来,抱拳道:“遵命。”
“请。”黄中说了一句话,走在前面,带着阮景异离开了这间廊房。
他们一前一后,沿着路往北走,然后上了一条修建在院子里的走廊。
前几日东关好像有过一场雷雨,院子里的草木茂盛;杂草也趁势乱长,在艳阳下颜色鲜艳,反倒显得已经掉漆的走廊木料陈旧黯淡。东关这地方地势平坦,但是茂密的草木、房屋围墙挡住了视线,视野并不开阔,夏虫的枯燥鸣唱依旧无孔不入。
一阵风吹过,带来了烈日下的热浪、草木泥土的混合气味。一切都非常熟悉,毕竟阮景异是从小在安南国长大的人。
然而熟悉并未让他感觉到亲切,倒有一种很百无聊赖之感。便是既没有甚么期待的有趣之事,也没甚么让他高兴的,事物熟悉却没有意思。
过了一会儿,俩人走进了书房。看见里面只有一个人,他身上穿着红色的袍服,束发没戴帽子,身材魁梧,大概就是新城侯张辅。张辅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出神,连有人进来了似乎也没察觉。
黄中执礼道:“禀大帅,阮景异到。”
张辅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阮景异。阮景异也抱拳一拜:“拜见张大帅。”
“好,好。坐罢。”张辅道,一副淡漠的样子。看起来张辅似乎就跟阮景异是一样的感受,没有甚么有趣的事。
阮景异道:“谢大帅赏座。”
张辅没有一句客套话,径直问道:“阮将军回来后,有何打算?”
阮景异愣了一下:“但凭大帅处置。”
张辅道:“圣上没治你罪,本将也不能把你怎样,放心罢。你若是不想做甚么事,明天就可以走了。”
“我还能做甚么事?”阮景异问道。
他说的汉话音调,仍与张辅等人都不一样。他以前就会勉强说汉话、也识字读书;前阵子去京师走了一遭,又跟着宦官锦衣卫将士几千里回来,汉话说得是愈来愈流畅了。
张辅沉吟片刻,说道:“总得找条路子,做点甚么。你在清化的家已经不复存在,听说阮家的奴仆亲戚都散了,有的可能回了祖籍,有的可能逃去了别的地方隐姓埋名。”
张辅顿了顿,又解释道:“咱们忙着对付叛军余孽,没顾得上你们那些人的家眷。侵占阮家家业、掠|夺奴婢丫鬟、欺压阮家亲眷的人,都是当地大户;那些安南人,跟大明官军一点关系也没有。阮将军到时候可以去打听打听,验明本将说的是不是实话。”
阮景异的神色一阵黯淡,“或许,我从来就只是个外人。想想自己以前还是年轻,有点可笑。”
张辅听罢观察了他一会儿,接着便沉默地想着甚么。
过了一阵,阮景异又道:“原先陈朝有个叫阮公瑰的贵族,胡氏乱政时,他最先投靠了胡氏,当然他在胡氏麾下也没干啥好事。阮公瑰骄|奢|淫|逸是出了名的,后来又投奔了明军。安南人对他十分不耻,以前我也是这样看待;可如今看来,阮公瑰或许才是明白人。”
张辅道:“阮公瑰现在不行了,没钱享受,也没啥权势,守着剩下的家产坐吃山空罢了。大明朝廷也希望安南人能弃暗投明,但安南国这地方的好处就那么多,不可能分给一无是处、只是愿意投靠的人。反倒是阮公瑰的一个同族阮智,因为对朝廷有功,现在是东关府的知府,陈太后的心腹大臣之一。”
阮景异点了点头:“是这样的道理。”
张辅接着说道:“阮智以前是个文不能作诗、武不能打仗的人,除了有点人情关系、简直是一无所有,托阮公瑰的亲戚情分做了个低级武将,结果干得一塌糊涂。可你看看现在的阮智,只要能办好事,在安南国真算得上举足轻重的大臣了。
而以你的资质才干、身份,若是能立个大功,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应该比阮智的路子更宽。”
阮景异听到这里,很快有点动心了:“大帅要我做甚么事?”
张辅一时不答,又道:“出身陈氏宗室的贵妇、人人仰慕眼馋的美人,在安南国并不是只有一个。阮将军何不换个想法,等你有了权势,甚么人不是任你挑选?这里没有外人,本将就说句实话,像阮智那种人、即便看上了个不情愿的妇人,强取豪夺干点歹事,也无关大节,明白么?当然他应该是不用如此下作的,各色美|妇、心甘情愿者应有尽有,阮将军若没遇到中意的、便是因为实力不够大。”
阮景异知道张辅说的是陈仙真,他想了想,认真地用力点头。
张辅忽然问道:“对付黎利,敢干吗?”
阮景异愣了一会儿,说道:“怎么做?”
张辅道:“设法获得他的信任、靠近他,然后配合咱们守御司北署、锦衣卫的人报信;或者真有机会一刀砍下头颅拿回来,都是可以的。只要黎利死,头功便算阮将军。”
阮景异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刚刚得知此事,所以立刻思索起来。
张辅又道:“阮将军被押解回京之后,受到圣上宽恕的事并未见诸公文。经手此事的人,或是圣上心腹文武,或是朝中的特别衙门,像司礼监、守御司北署、锦衣卫等。以黎利躲在山区的处境,他无从得知这样的消息。
阮将军在陈季扩那边、曾是身居高位之人,并非黎利麾下那些草寇头目可以相提并论,正是黎利亟需的将才。你如果去投奔,几乎可以肯定能得到重用。而以阮将军的身份,本身就是叛军中的人,也容易受黎利信任并拉拢。”
阮景异眉头紧皱,尽力思索着。先前那种无趣的心境已不复存在,代之以紧张的感受,果然汉子还是要有重要的事做,才不会那么消沉。
张辅接着沉声道:“咱们也可以配合阮将军,让你更容易得到黎利的信任。柳升押俘回国时,有个叛军武将渡河时跳水自|杀了,后来锦衣卫的人在河流下游找到了尸首。但是寻常将士并不知道尸首的事。咱们可以编个事儿出来,就说跳河的是两个人,有一个死了,有一个不知所踪、那人便是你。”
阮景异听到这里,下意识轻轻点头。
张辅道:“咱们还可以散出消息,认为你可能已经逃回了安南国。”
阮景异紧张地沉声问道:“就算我到了黎利身边,又能怎么做?”
张辅立刻说道:“守御司北署会在西边山区的郡县城池、设置据点,并维持在东关养大的信鸽数量。只要有消息传来,咱们部署的几支精锐便能策应阮将军。至于究竟该怎么做,那就得看阮将军能遇着甚么机会,只能由你当机立断。”
俩人沉默了一会,张辅又叹道:“就跟带兵打仗是一样的,即便是名将统兵,他怎么能管到某个小山坡上一个百户队的战术?还不是只能靠身在其中的武将决断。”
阮景异皱眉道:“容我稍微想想。”
张辅道:“不急于一时,只不过阮将军暂时别出门了。本将以为此略甚善,最重要的问题,便是阮将军的忠心。放虎入山,咱们没法再捉住你了。不过阮将军要三思,你若背叛,都督府会把你是奸谍的事抖出去;你若不情愿,也没人逼迫你。”
“我愿意!”阮景异忽然说道。
张辅正色问道:“真想好了?”
阮景异点头道:“黎利能给我甚么?大明朝廷能给我甚么?”
张辅露出了微笑,轻轻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
阮景异却冷笑道:“我早就该抛弃他们了。”张辅立刻问道:“‘他们’是谁?”阮景异道:“世人。”
宦官孟骥等一行人轻装简行,骑马来回安南国、应该比较快。但孟骥等人可能会在安南国逗留,了解当地的近况之后,才会回京。
于是征讨对马岛的水师,反而先把奏报送回了京师。
北上的宦官周全武将万良等人,征讨倭寇和对马的宗氏,一切都比较顺利。诸文武已在对马岛开始修建堡垒,陆师五百余众,占领并据守着那个地方。
万良在奏章里称,对马港附近可供耕作的土地不多;而岛上其它地方的耕地,又比较分散,零星在山谷之中,不便屯田。所以驻守对马岛的五个百户队,长期屯驻则无法就地获得足够的粮食。
奏章中建议了两个法子。一是用水师船只,定期从朝鲜国运送粮食补给;二是裁撤一部分登岛的官军。
朱高煦很快决定,向朝鲜国下旨,命令他们近期派船向对马岛运粮。目前日本国的反应尚不明确,朱高煦决定先屯兵对马岛、凭借堡垒与水师优势站稳脚跟,等待一阵子再说。
南北路长水远,朝廷派人随便做点事情,几个月就过去了……
照时节看、盛夏已过,但京师的夏秋之交似乎更加炎热。热气从地上泛上来,只有等入夜后的风,才能将其稍稍吹散,让人感受到秋临的些许凉意。
朱高煦已经很久没离过京了,不过他偶尔还是会出宫走走。今日上午,他便离开了皇宫。
燕雀湖位于太平门与朝阳门之间的外城区域,以前非常大,是京师附近最大的湖泊;不过因为洪武年间修建皇宫,填平了很大一片水域,现在已经缩小了大半。
西岸湖畔有一座宽敞的庭院别墅,朱高煦今天来到这里,见到里面刚经过了修缮。
陪着朱高煦的人,便是马恩慧。二人沿着石径走进了一片小竹林,若非时不时能看见、缓慢走动的锦衣卫侍卫以及宦官的身影,这里会显得更加静谧。
“外面又新种了一些竹子,现在还小,不过到明年,这片竹林会更茂密。”朱高煦随口说道。
马恩慧说道:“有种曲径通幽的雅致。”
朱高煦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一段路。俩人刚走出竹林,转头往左侧一看,马恩慧脸上便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不禁发出了一声轻叹。
他们一出竹林,视线便骤然变得非常开阔。东边的阳光明媚,悬在广阔的燕雀湖上空;即使远处有一道围墙,也未完全挡住燕雀湖的开阔景象。围墙外面是燕雀湖,里面还有一片人工湖泊,风一吹波光粼粼。
此情此景,乍看之下、仿佛不是在京师城内,而是在田野之间。偌大的燕雀湖,让天地显得空旷辽阔了。
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院便在人工湖泊之畔,前方有道木藩篱围成的院子,里面有栋阁楼。
马恩慧观赏着风景,驻足了好一会儿。
朱高煦看了一下她略施粉黛的白净脸庞,问道:“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马恩慧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如同隐居一般,偏偏这宅子却在京师城内。修建这座宅子的人,绝非寻常人家。”
“那是当然,原来是皇室的产业。建文时期就是了,你不知道?”朱高煦问道。
马恩慧摇头。
朱高煦又淡然地说道:“恩慧觉得地方不错,那便好了。”
马恩慧轻声问道:“圣上何意?”
朱高煦道:“这是送给你的东西。”
“啊!”马恩慧的神情十分微妙,又有意外惊喜,又有困惑。一瞬间朱高煦仿佛便感觉到了、她的百感交集。
朱高煦随后从怀里拿出了一摞纸张,递给位于侧后的马恩慧:“这些是地契,有这座庭院,还有直隶地区的几座庄园田地、以及一些商铺。以后都是你的了。”
“妾身独身一人,无须这么多东西,圣上不必如此。”马恩慧的声音有些异样。
朱高煦站住了之后,见她惊讶而有点不知所措。他便把纸塞到了马恩慧的手里,“拿着罢,又不是登基、需要三次推拒。”
马恩慧听到这里,不禁“嗤”地笑了一声,她马上又忍住笑意,说道:“妾身确非客气,一介妇人,拿那么多财产无用。”
“总比寄人篱下好,可以得到自由。”朱高煦道。
“自由?”马恩慧不解地重复道。
朱高煦也重复了一遍,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自由。”
过了一会儿,马恩慧有些担心道:“这些土地应该都是皇室所有,圣上将其送予他人,大臣们不会劝诫么?”
朱高煦道:“朕是先用皇室财产给‘西洋船运厂’,以换取商帮的部分分股;然后沈徐氏再把它转送给‘王夫人’,也就是恩慧你。这样的事,大臣管不了。”
马恩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朱高煦又道:“今后沈徐氏的海贸商帮利润,除了向市舶提举司交税,还得与皇室分成。这是非常合理的要求,大明官军为商人们开辟的商路,付出了巨大成本。
就像最近正在开辟的一条运输线,从云南到红河、然后到松台港口(海防市)入海;咱们的地方官府、沿路修缮驿道官铺,耗费巨大。不过这也是互利的大事,朝廷也可以更好地控扼安南国,并可以把云南的矿产、用水运运出西南地区。”
马恩慧轻声道:“圣上雄才大略,宽厚待人。”
朱高煦道:“皇室的财产,本来也有你的份。何况要不是有你,也没有现在的我。”
马恩慧忙道:“都是朱家之物,无论如何也与妾身无关。”
俩人缓缓地走了一阵,马恩慧的素白长裙很长,在石板上发出的“沙沙”细微声音也清晰可闻。
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问道:“圣上为何要对我那么好,只因我无意中帮助过您?”
“你不用这么想,都是些身外之物。”朱高煦道,“我没给你甚么。皇宫你不想回去,皇室的名分尊荣也没有你;眼下这些是你该得的。”
马恩慧柔声道:“能得到此心,比甚么都重。”
朱高煦却道:“没有心,对于妇人,朕只是个公器。”
马恩慧望着朱高煦,又低头沉思。
朱高煦便道:“我若有心,岂不是要分得支离破碎?而若把心给你、或者独宠任何一人,那么皇后与那些嫔妃、在宫里守着朕,又置于何地?”
马恩慧幽幽道:“妾身明白了。”
她出神了小会儿,神情忽然又是一变,脸色有点苍白:“妾身无法原谅自己。”
“为何?”朱高煦问道。
马恩慧不答。
她沉默了好一阵之后,犹自说道:“要是宫廷女子们都像圣上一般、看得通透,或许宫中便没那么多你死我活的争斗了。”
朱高煦立刻说道:“照样会有,年老而暴|戾寡恩的皇帝在位时,还不是一样?妇人们争的,便会是其它东西,那时的后宫就像官场。”
马恩慧苦笑了一下:“好像确如圣上所言。”
朱高煦指着小院里的阁楼:“咱们上去瞧瞧,登高能看到更远的燕雀湖湖面。”
于是俩人便走进了院子,从木楼梯上登上阁楼,站在木栏杆后面观景。空中微风抚绕,马恩慧观望着湖面远景,轻轻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惬意的微笑。
这时她收回目光,转头仰望朱高煦的脸,忽然问道:“假使……圣上只能选一人为伴,您选谁?”
朱高煦愣了一下,顿时又体会到,女子的问题、有时候真的特别难答。
他琢磨了稍许,说道:“朕出身就是藩王,除了皇后,身边的女子都是自己选的,当然都满意;皇后是父皇母后的意思,但朕第一眼看见她,也很欢喜。假如只能有一人陪伴,无论先遇到谁,应该都很好。”
马恩慧看了一眼栏杆后面的空荡走廊,轻声道:“其中有我吗?”
朱高煦立刻点了点头。
他用动作答复之后,才想其中的缘故。他起初是同情之心,也觉得她的仪表与脸蛋不错,后来又是恩怨交织、不知怎地就开始挂念了。而那次马恩慧绝望地想自|杀,朱高煦救她时不慎撕破了她的衣裳,那一刻虽然气氛不对,但他立刻就被她的身体吸引了。至今想起,他的心头也一阵浮躁。
马恩慧听罢默默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道:“在这里站久了,风吹得还有点冷。”
朱高煦听罢,便伸出手臂,轻轻抱住了她,让她柔软的胸脯靠在自己身上。他的鼻子也闻到了她秀发上、某种植物香料的清香。
马恩慧没有反抗,片刻后便把头,主动放在了朱高煦的肩膀上:“我现在觉得,自己很罪恶。”
“咱们都有罪。”朱高煦道,“之前有人说过一句话,活着就是罪(陈仙真)。朕也觉得没有人是完全圣洁的,包括那些清高的大儒、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良将,都享受着民脂民膏。”
她喃喃道:“妾身不如圣上有那么大的心胸,但即便在方寸之地,妾身也背叛了几乎所有人。”
朱高煦好言道:“形势所迫,你不过是随波逐流。”
马恩慧摇了摇头,朱高煦感觉肩上的丝绸料子一阵温|热,好像刚刚被眼泪打湿了。
她忽然从朱高煦怀里挣脱开来,说道:“多谢圣上恩典,让妾身有容身之处,圣上回去罢,不用太挂念妾身了。”
朱高煦从燕雀湖进内城,然后回到皇宫。这时午后的太阳,仍旧十分明媚。
今日无事,朱高煦出宫是挑了日子的;本来可以晚点回宫,只消在内城关闭之前便可。但他竟然被马恩慧给赶了出来。
平素几乎所有妇人对朱高煦,都是顺从与逢迎的态度;习惯如此之后,他忽然遇到今天这样的事,自是十分意外和不适应。
不过他也没怎么着,甚至没有丝毫勉强马恩慧,这便回宫去了。相比俩人的恩义情分,这点事当然不会让朱高煦发火,他只是有点困惑。
时辰尚早,朱高煦便在东暖阁渡过了一个下午的光阴,在那里批阅奏章,干点正事。
大多政务、他都不太上心,顺手就批了,其间不禁多想了一阵马恩慧的事。只有一份国子监小官的奏本,稍稍引起了朱高煦的注意。
奏本里的内容是劝立太子,理由是、大皇子瞻壑应该在七岁左右出阁读书;只有确定了国本,朝廷才能建东宫,为大皇子择良臣鸿儒,教习经义、修养德行。
朱高煦思索了很长时间,决定不批这份奏章,径直送内阁,然后等着六科廊房的人誊录公布。
这样一来,更多举足轻重的大臣便会陆续出来劝立太子了,事情能继续发展下去。
朱高煦挺喜欢瞻壑的,瞻壑出生的时候、他正在云南忙着各种战争,那段患难的经历,让朱高煦对大儿子的感情更特殊一些。关键瞻壑是嫡长子,朱高煦实在不想折腾,何况也没有理由不选择瞻壑。像当年的父皇,那么不喜欢高炽,最后皇帝意志也妥协了,毕竟废长立幼的事非常之复杂。
酉时之前,朱高煦便离开了东暖阁。
他走到斜廊上时,太监告诉他今晚应该贵妃侍寝。朱高煦也不召见妙锦,径直乘轿去坤宁宫西边的贵妃宫。
妙锦穿着常服、头戴凤冠,在宫殿正门口率众迎接。见礼罢,一行人走进里面,妙锦又道:“臣妾听说圣上未用晚膳,便叫人准备好了酒菜,圣上请移驾饭厅。”
“好。”朱高煦点了点头,然后不禁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侧后的妙锦,觉得她今天有点不太对劲。此情此景,让朱高煦恍惚觉得自己还在御门,正在有板有眼地办着公事。
俩人来到饭厅里,在一张圆桌旁边入座。立刻就有宫女们开始服侍晚膳,端着水上来净手洗脸,尚膳监的宦官也来到了外面的小房间等着试吃。
朱高煦随口闲聊了几句,谈起了储冰的器具。妙锦也规规矩矩的回应着。
过了一阵,四菜一汤以及一小壶酒便送上来了。这时朱高煦说道:“叫大伙儿都下去罢,前面门外那些宦官,还有弹琴的女官,都撤了。”
“是。”侍立在周围的宫女们纷纷屈膝行礼。
朱高煦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又伸手摸额头。妙锦见状问道:“圣上怎么了?”
“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了?”朱高煦皱眉道。
妙锦的脸顿时一红,差点没笑出来,不过刹那间她已稳住了表情:“没甚么不对。圣上做甚么,哪里轮得上臣妾说?”
朱高煦夹了一块白鸭肉,在蘸碟里蘸了一下,犹自一边吃,一边想着。
俩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妙锦开口道:“圣上别想了,真没甚么。”
“我不信。”朱高煦道。他寻思着,难道是今天出宫去见马恩慧,妙锦知道了?如果朱高煦刚找完别的女人,又来亲近妙锦,她是在意这种事的。但是朱高煦今天真的没干啥。
他也不便解释,只能先沉住气,等着妙锦的答案。不然万一猜错了,那便是自寻新的烦恼。
这事儿想起来也怪,朱高煦不怕皇后知道他今天的行踪,反而在贵妃面前不太坦然。
妙锦时不时看朱高煦一眼,她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本《诸国科学译汇》,圣上要拿给贤妃,我没甚么可说。不过,圣上为何没先告诉我一声?”
朱高煦恍然道:“主要是为了给姚姬的哥哥姚芳,这样书籍才有来源。”
“哦……”妙锦点了点头。
朱高煦琢磨了一阵,放下筷子好言道:“说好是我俩的秘密,朕知道错了,实在是因为疏忽。事已至此,妙锦别再生气,我想别的法子补偿你。”
妙锦愣了一下,精心打扮过的妆容也没掩饰着她的神情。那张美艳的脸上有些动容、有些惊讶,某一刻仿佛要破涕为笑,让朱高煦期待着她笑骂一句。然而她的各种细微情绪稍稍平静后,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朱高煦见状,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妙锦道:“哪有皇帝这样说话的?真是拿你没办法。”
朱高煦道:“他们都走了,没外人。”
妙锦听罢又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子,看了他一眼道:“吃罢,一会凉了。”
朱高煦便道:“你也吃。”
“饱了。”妙锦的妩媚杏眼依旧看着朱高煦,似乎有点出神。过了一会儿她把手臂放到了桌子上,支撑着下巴继续敲着他。
朱高煦轻轻摇了摇头,继续吃喝,他到这个时辰是真饿了。
晚膳罢,朱高煦招呼宫人进来。大伙儿收了杯盘碗筷,侍候着漱口、上茶。朱高煦与妙锦继续在饭厅里坐着,他端起茶杯,又挥手让内侍都退下。
妙锦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她今晚施了脂粉,青花瓷杯上留下了一块浅浅的红印。她又见朱高煦瞧着茶杯,便默默地摸出一块丝绢,轻轻在杯口上揩了一下。
“高煦不用多想,我觉得是自己的事。”妙锦轻声道。
朱高煦点了点头,继续饮茶,并未开口。
妙锦看着窗外的晚霞,喃喃道:“想想高煦待我很不错了,完全不顾道德礼教,非要封我个贵妃、给个名分。相识那么多年,你做了皇帝,却还是让着我。”她瞧着朱高煦露出了一丝自嘲的微笑,又有那眼角细长上挑的妩媚,明亮的杏眼正是一笑也颇有风情,“是我这种人不知足罢。”
朱高煦认真地听完,说道:“自从我做藩王起,便有几个妻妾。郭薇很在意她的正室身份、皇后名位,同时也在意给郭家带去的尊荣。杜千蕊摆脱了困顿的家乡处境、又得到了安稳的归宿。
姚姬希望得到宠爱,不受委屈的地位,养尊处优的日子,以及别的东西;她也不高兴我把宠爱分给别人,但还能认清现实。总之过了这么多年,她们大致都得到了平衡。”
妙锦似笑非笑地看着朱高煦,静静地听着。
朱高煦接着道:“而妙锦不是不知足,你又不要权势、也不要地位财富。可能你是没找到内心的平静,也可能你要的东西,正好我给不了。”
妙锦颦眉道:“与高煦相识之前,一开始你就有妾,然后听从父皇母后安排大婚娶妻。我倒不是在意你有一群妻妾,何况而今已做了皇帝……我就是在意,可没办法的事,算了。只不过有的事,还是忍不住难受!”
朱高煦问道:“譬如我把书私下给了姚姬?”
妙锦点了点头,轻咬贝齿脱口说道:“高煦的心向着别人,不是我的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顿时一脸无奈。
妙锦走了过来,坐在了他的身边,主动抱住朱高煦的手臂:“我现在回头一想,自己住过的最好地方……你知道是哪里吗?”
朱高煦想了想,只得摇头。
妙锦轻声说道:“北平城高阳郡王府后面,那个地窖。”
朱高煦一脸不解。
妙锦道:“你亲手挖的,还有里面的墙帷、床铺被褥,甚至各种用度,都是高煦用心布置的。虽然那里又小又闷,也不太华丽,但甚么都有,住着还挺舒适,谁能想到被关在那种地方、还应有尽有?”
朱高煦仍然很无奈:“妙锦要的东西,总是那么奇特。或许、你确实不适合皇宫,反倒是寻常殷实人家,能给予你更多。”
妙锦摇头道:“要不是遇到你,又若非先父当年想行刺,我就想出家罢了,更不会为难你做藩王或皇帝。”
朱高煦道:“要不……我在乾清宫再挖个地窖?”
妙锦一不留神,听到这里顿时“嗤”笑了出来,她的脸也是一红,拽着朱高煦的胳膊推攘了两下:“但你得亲手挖。”
朱高煦没有笑,温言道:“世事没法尽如人意,即便我做了皇帝也是这样。你现在的想法,以及过去隐居的愿望,都有点太不食人间烟火,算了罢?”
妙锦在他耳边道:“我也没法,我无法让自己听话。先前我本来想过了,定要规规矩矩做好贵妃,可你一来就问东问西,还认错,我连一天也没坚持住。”
朱高煦若有所思道:“入世还是出世,道家还是儒家,平凡人还是帝王,太执着本心的人,总是那么矛盾……”
妙锦忽然打断他:“我们正在好好说话,你的手从衣裳里拿出去。”
朱高煦道:“你还敢反抗,信不信朕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只要你舍得。”妙锦红着脸瞪了他一眼,竟然一点畏惧也没有。.
“早上睁开眼就能看见你,真好。”一个有点迷糊的声音在朱高煦耳边说道。
朱高煦的脖子感受着她的呼吸温度,看着床帐顶又躺了一会儿,转头笑道:“平素的清高模样呢?我觉得你是越来越黏了,咱们不像相识了那么多年的人。”
贵妃妙锦搂着他,轻声道:“是啊。”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我得起床了,今天有好多事要办。早朝、经筵,坚持了大半年,大臣们都挺满意。下西洋的王景弘等人回来了,中午还得赐个常宴。”
妙锦扭头看了一眼帷幔外依稀透进来的灯光,又伸出光溜溜的玉白胳膊挑开床帐,回头道:“天还没亮,外头宦官学鸡鸣的声音也没听到,圣上再躺会儿罢。”
朱高煦道:“我得提早一点,一会儿叫人打水冲洗一下,再换衣裳。刚才醒了才觉得肚子上、腿上都不太舒服。”
妙锦的脸一红,瞪了他一眼没吭声。
朱高煦唤道:“来人,朕要沐浴更衣。”
片刻后,一个女官推开宫门,在门口道:“圣上稍侯,臣妾立刻去安排。”
妙锦也挣扎着靠坐起来,抓起被褥挡在胸前,她的一头青丝散开后有点乱,妩媚的容颜在凌乱惺忪之中,倒有了几分可爱。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贵妃不用起来了,等我收拾好离开,你也先沐浴。”
妙锦无奈道:“圣上能不能别一直说啊?”
“好罢。”朱高煦笑道,“我先起了。”
“下午呢?”妙锦的声音道。
朱高煦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头道:“甚么?”
妙锦道:“高煦上午又是早朝、又是经筵,中午要赐宴,下午去不去柔仪殿?”
朱高煦恍然道:“你知道的,赐宴的重点不是吃饭,礼仪要很久。下午也没多少时间了。”
妙锦顿时软软地躺到了枕头上,“唉”地叹了一声气,忽然又柔声道:“你今晚还想不想见我?”
朱高煦沉吟片刻,好言劝道:“妙锦在皇宫里那么长时间了,你应该知道,宫闱之中,一时太得宠、不是好事。”
妙锦幽幽道:“我真不想做甚么贵妃。”
“世事不能尽如人意,妙锦明白的道理不比我少。”朱高煦抚着她的削肩道。
妙锦道:“我知道,圣上去忙罢。”
朱高煦点了点头,好言道:“明天上午你来柔仪殿罢,朕在那里要召见几个人,妙锦也可以在场。朕起床了。”
待准备妥当,东边的天色已泛白了。朱高煦穿戴好了乌纱翼善冠、团龙袍服,走出了寝宫,见外面的轿子、一队人马已经侯在那里。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觉得与当初做藩王的穿着差不多,区别都在细处。
今日似乎又是晴天,地面干燥,宫阙草木之间笼罩着淡淡的白雾。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嘴边露出了惬意的微笑,心头莫名感觉有一种淡淡的开心。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能陷入太深,否则必定会激化宫闱矛盾。虽然这对妙锦或任何一个女子的真心都很不公平,但有些东西不属于这个时代、这个皇帝制度。
朱高煦提醒自己,只要适应现实,一切都挺好。看开了,那么多美人、能换着享乐,至少能新鲜丰富点。
“奴婢等恭送圣上。”身后的女官宫女们传来声音。
朱高煦稳住心神,阔步向轿子走去。
他上了轿子,端坐在上面,便开始寻思朝廷里的正事。一想到内外的方略和可能遇到的阻力,烦恼很快便涌上心头。
登基两年多以来,朱高煦愈发觉得,当初的想法是对的:做藩王比做皇帝的日子好过多了,如果没有生存威胁的话……
几乎一整天,朱高煦都在忙着履行自己的职责。
那些礼仪并不累,一切步骤的节奏很缓慢;反而要时刻保持一种平静耐心的心境,得淡泊。否则在经筵上听着儒士们慢悠悠地念经文,再老生常谈地说经义,那种无聊的感觉能让人焦躁难忍。
虽然一切都有官员安排布置,但朱高煦也难以一心二用,因为时刻要注意仪表、神态、姿势,偶尔还得说几句得体的话。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失态,大臣们便会委婉地提醒他,反复说,直到朱高煦自觉地意识到疏漏。
他不能沉下心想更深远的事,但能想想简单轻松点的,比如美人甚么的。昨夜的良宵、今夜该轮到的贤妃姚姬,甚至昨天马恩慧的奇怪表现,都是他暗地里打发光阴的事。
其间难免走神,然后便会有胡濙等主持经筵的人,反复念叨警醒。直到朱高煦从女人身上收心,再次听着圣人经义的教诲。
朱高煦真不喜欢这种君臣交流的方式,就像在一大片无趣的沙滩上、搜寻着一两粒分散的珍珠。为甚么不把珍珠直接摆出来呢?但是这种方式延续了多个朝代,或许自有其道理。
下午朱高煦从宴席上离开,来到东暖阁时,离酉时下值、估摸着不到一个时辰了。
他刚走进东暖阁,忽然发现贤妃姚姬正在里边。姚姬立刻笑了一下,上前来屈膝行礼。朱高煦脱口道:“贤妃怎在这里?”
姚姬上前靠近朱高煦,小声道:“今晚轮到臣妾服侍圣上了,臣妾先服侍笔墨,再侍寝。再说圣上不是准许了,让臣妾在东暖阁侍驾么?”
“一会儿夏元吉要来。”朱高煦无奈道,“这人有点迂腐,看到你又会不高兴了。”
忽然身后的门外一个声音道:“圣上若以为臣迂腐,不能辅佐圣君,臣可归野田园。”
朱高煦转过身,尴尬道:“迂腐有迂腐的好,稳重。”
姚姬轻轻挪了一个地方,让朱高煦的身体挡住夏元吉,然后轻轻伸了一下舌头,又作出了一个表情。她的眼睛很明亮,仿佛在说话、嘲笑朱高煦多嘴自寻麻烦。
夏元吉跪伏在地:“臣奉旨觐见。”
朱高煦道:“起来罢,夏部堂进来坐着说。”
夏元吉又道:“臣谢恩。”
他跨进门口,又向姚姬作揖道:“老臣拜见贤妃。原来贤妃也在,不过圣上召见臣、谈得都是朝政之事,您这……”
“你我君臣,随便聊聊。”朱高煦道。
朱高煦走到隔扇后面,在地图前面的御案旁边入座,又招呼夏元吉在前面的腰圆凳上坐。姚姬侍立在朱高煦的旁边,做一些琐事。
朱高煦开门见山道:“朕觉得现行的货币制度,十分混乱,夏部堂有没有法子改进一下?”
夏元吉抱拳问道:“圣上所言者,宝钞?”
朱高煦道:“铜钱、金银也很乱。宝钞当然是最棘手的东西,用不好用、弃又不能弃,关键是找不到代替的东西。”
夏元吉看了姚姬一眼,然后面对朱高煦不动声色道:“臣明言,宝钞就是为了从民间压榨财富。大明开国以来,战事仍频,诸事开销巨大,光靠税赋入不敷出。天子下旨臣僚想办法,钱财不能无中生有,不用这些法子能怎么办?”
“那是在透支朝廷信用。”朱高煦道。
夏元吉道:“臣执掌户部之前,宝钞已出了问题,只能修修补补。现在宝钞不断被世人弃用,兑换钱(铜钱)也越来越少,户部却又毫无办法。赏赐宗亲勋贵,发官饷,都要掺杂宝钞,如果废除,朝廷势必马上要用钱、实物补充诸项开销,国库的收支便无法维持。”
朱高煦皱眉点了点头。
夏元吉道:“还有那个盐引,也是积弊丛生,可又有甚么办法?宝钞、盐引涉及的都是宗室勋贵的好处,就凭臣这个户部尚书,即便豁出项上头颅也是无计可施。”
他接着又劝道:“圣上不必太过忧心。而今朝廷停止了迁都、修建北平皇宫等大事,安南国的军费开销也逐年减少,按照朝廷定下的驻军安南三万的方略,户部的日子明年还能更好过一点。只要不再发生、举国之战此类大事,财赋等都能长久维持。圣上为何想起要改钱币规矩?”
朱高煦道:“以目前各地军政用度的法子,朕觉得效率太低了,便是浪费了大量人力。如果有充足的、可信的货币,维持集中制造、运输、采购的制度,朝廷可调动的国力或许能数倍增加。”
夏元吉认真地听着,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直言不讳地沉声道:“臣冒死谏言,那样的话,朝廷便动了很多人的好处。各衙门养的那些小官小吏,都得失去差事,六部衙门也会因此所有损失。”
朱高煦道:“目前朝廷内外的官吏并不算冗余,那些人可以换个职位。”
夏元吉道:“但甚么人管甚么事的权,已经分干净了。”
朱高煦所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窗户,说道:“今日时辰不早了,先这样罢,朕再想想。”
夏元吉起身拜道:“臣谢恩告退。”
待暖阁里只剩下朱高煦和姚姬了,姚姬忽然开口道:“圣上,你就是太在意别人的感受了。”
“哦?”朱高煦愣了一下。
姚姬撇了一下嘴,冷笑道:“您是皇帝,只要您高兴,管那么多人的好歹作甚么?”
朱高煦沉吟道:“你说得,好像确实有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