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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樱花全盛难得见,睹者方恋花尽落。”大内盛见仰头看着庭院中的樱树,不禁吟唱了一句诗歌。

    树梢上的花朵已经残破,空中飘着零星的花瓣,唯有地上落满了凋零的樱。花期极短的樱,人们看到她凋落之时,总会不禁恍然想起,见到她盛开之时仿若只在昨日。

    不远处的樱树下,站着几个浑身披甲的武士,他们都把着倭刀的刀柄、眼巴巴地望着大内盛见,神色之间十分着急。那些武士显然不像大内盛见、还有心情看樱花。

    大内盛见心中,却不见得淡定,否则他不会下意识地、吟唱出如此充斥悲意惋惜的诗句。

    眼前的处境,真的让他感觉到万般的惋惜、心痛,且左右为难。

    仅仅在一两天之间,他的方略就破产了;起初谋划的防线还没完全建立,便已被突破。大内盛见猛然惊醒之际,却仿若仍在梦游。

    要命的缺口,钵伏山南麓山谷!

    此前大内盛见在确定了明军登陆地点之后,立刻就作出了反应、调整。他命令西北半岛志摩郡的守军南下,前往钵伏山南布防;同时从粕屋郡调集援军向西南进军,目标依旧在钵伏山南。大内盛见意图在第一时间堵死这条通道。

    按理是完全来得及的,那时明军才刚刚开始登岸。常理推测,远征的明军初来乍到,连日军在哪里、当地的具体地形,恐怕也来不及弄明白,怎么能清楚日军的部署和意图?

    然而事情非常意外,事与愿违。

    大内盛见今天得到消息,志摩郡守军已被阻击、存亡不明,无法按照军令抵达目的地;明军小股骑兵在今天上午,便运动到了钵伏山东面地区,对粕屋郡过去援军、实施了阻击袭扰。

    当此之时,大内家的主力都在钵伏山北、沿海的下山门防垒沿线。大内盛见今天上午,又派人急令,从下山门出动第二批援军南下,增援钵伏山南碍口。

    但这些调动不一定起到作用。大内盛见意识到,南线战场很可能要丢失了。

    明军开始登岸、至今才过去两三天,战场形势已经变幻得天翻地覆。这样的速度,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如果仅仅是战略上的第一步失败,即便要放弃博多港、粕屋郡,甚至弃守筑前国全境;大内盛见也不会感到如此悲凉。

    现在最要命的是,钵伏山北、下山门地区,聚集了大内家的几乎所有精锐力量!

    如果粕屋郡的日军主力,立刻照计划的第二步、向南边的太宰府撤退;那么下山门地区的大内军,不久之后将面临敌军的围困夹击,无法避免覆灭的厄运。大内家多年经营起来的势力根基,朝夕之间便会彻底完蛋了。

    而若粕屋郡日军主力,向西面的大内军靠拢策应,那么这场战役、就会很快演变成大规模的合战。双方十来万人在开阔地大战,大内盛见觉得胜算很低。

    抉择其实很简单:试图保存大内军主力,还是保存整个日本军主力?孰大孰小一目了然,如果大内盛见不是大内家家督的话。

    这时一个武士急匆匆地走进了门,在树下弯腰道:“禀主公,斯波管领请主公,即刻前往议事。”

    大内盛见点了点头,眼睛一瞪,一副决绝的神态转身,向门外走去。

    很快粕屋郡城主陶靖追了上来,在大内盛见的马前沉声道:“主公何不下令,叫钵伏山北的大内家武士、骑马离开防垒?”

    陶靖很聪明,必定也看明白了此时的危局。

    大内盛见却呵斥道:“武士一走,钵伏山北防垒将立刻分崩离析,敌军会从海边向东涌来,追击我军主力。”

    不远处的道路上,又有个骑马的武士来了。那武士见到大内盛见,急忙上前道:“钵伏山东面,出现了更多的敌军骑兵!我们的第二批援军也遇到了攻击。”

    大内盛见点了一下头,并没有丝毫惊讶的表现。

    敌军既然找到了钵伏山南那条路,并敢于以小股骑兵先锋前来、孤军冒险深入;其将领便必定意识到了,那个方向的重要性,怎会没有后续援军?

    大内盛见带着随从,骑马前去中军。他到达一栋房子里时,看见主将斯波义重、管领细川氏,以及山名氏等几个大将都在里面。

    众大将找来大内盛见,可能是想劝说大内?好让他作出自我牺牲,保全大局?

    不料,主将斯波义重开口便道:“情势急也,原先的防卫谋划,已不合时宜。粕屋郡的大军,应立刻西进,向钵伏山附近进军。”

    本来以为大内家已经快要完蛋了,大内盛见却忽然听到这样的话、从主将斯波氏口中说出来。大内盛见顿时经不起引|诱,燃起了些许的希望。

    “怕是与事先说好的策略有违,此法有些仓促。”大名氏说道。山名氏也是曾经的有力守护、号称“六分一殿”。但他的言辞十分含蓄,因为反对斯波的提议、相当于抛弃大内家。

    南路军统帅、室町殿管领之一细川氏也附和道:“原先达成的议题,并非决一死战。”

    大内盛见则没吭声。

    斯波义重刚开口就被人反对,显然十分不悦。他一脸凶意,冷冷道:“大军不敢战,此万分不幸。今日被斩一臂,明日情势所迫又弃一臂,如此下去,必败无疑!若全力出击,美名万古长存。”

    山名氏转头看向沉默的大内盛见道:“大内君有何见解?”

    大内盛见觉得斯波氏所言、不无道理,毕竟大战只要没结束,谁都不能完全断定结果。当然最重要的是,大内盛见愿意相信斯波氏的主张。

    不过在大内盛见的内心深处,依旧保持着一丝不带偏颇的理智:一旦决定合战,投入的便是整个日本国的武力精华,弹指间的胜负,后果有多严重?恐怕怎么去估计也不为过。

    百余年前日军击退元寇的战役、影响直到今日;这场决战的胜负,又将决定日本国多久的国运?

    谁敢相信,“天下”(日本诸藩国)盛衰的抉择,就在这一刹那之间?

    大名氏忽然冷冷说道:“大内君的犹豫,已证实了情势。”

    斯波义重道:“敌军从海路远道而来,立足未稳。我军数倍于敌,却要抛弃大内家的兵马,将来谁承担这样的过错?退缩不见得能获胜,合战也非全无胜算。”

    大内盛见鞠躬道:“您是主将,请决断!”

    斯波义重“唰”拔出了倭刀,忽然举起大声道:“天皇陛下,万岁!”

    几个人愣了一下,也只得附和道:“万岁!”

    斯波义重决意的喊声,没有让大内盛见感动,反而让他听得有点心惊。

    不过合战的决定,还是让大内盛见感受到了暂时的欣慰;因为这样一来,大内家的势力便并不会马上覆灭了。日本国人是不会同情失败者的,大内盛见知道自己一旦丧失了一切,等待他的只有羞|辱与轻贱。

    从大军驻地粕屋郡、到大内家防垒钵伏山下山门,尚有近四十里的路程。斯波义重决定,今日集结全军,明天凌晨便开拔。如果没有明军骑兵的阻击袭扰,大军一日之内,便能抵达钵伏山附近。

    军令陆续传达到各处军营,日军将士士气高昂,积极备战。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和明军交战过;加上“洛阳”的主战派的呼声很高,可能进行了一些虚假的鼓|动,以至于大多从东边各国来的将士求战心切。

    大内盛见离开了中军,在一座军营附近、不禁勒马驻足,观望着那边的将士。那边一些武士正在练习,他们全神贯注地站着、忽然拔出了武士刀向前挥动。

    大内盛见也受到了鼓舞。他回到住所,便在樱树下跪坐凝神。毕竟事已至此,唯有全力以赴。

    在“剑术”上,畏惧与瞻前顾后是大忌;只有一心一意,在击倒对手的那一刻、才能真正解除危险。这样的决心与紧张,渐渐地让大内盛见感受到了些许的快意。

    偶尔落到地面上的花瓣,无声无息。大内盛见仿佛在感受着它们的安静,寻找着内心的宁静、以及心无杂念的专注。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凌厉的刀光。但大内盛见明白,自己一向只是把恐惧藏匿罢了;如此重大的天下责任,只有万众一起共同承担,他才能忘却那微妙的恐慌。

    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粕屋郡各处,已经响起了声势浩大的呐喊,“哦……”抑扬顿挫很特别的语气喊声,不断在空中荡漾。天气晴朗,气温宜人,晚春的季节正是好时候。

    大内盛见也带着家臣侍卫出发了,他的队伍是最简单的,因为没多少人马。大内家的兵力,几乎都在钵伏山北靠海的那一片驻防。此时出动的各路人马,乃日本各国的援军数以万计。

    菱形包着四叶花的大内家徽,在旗帜上迎风飘扬。全日本兵力聚集在博多地区,让这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繁华。



    明军游骑跑马估算,钵伏山山体、南北延伸约二十多里,东西宽约十余里;钵伏山南边,是更大的连绵山脉。这种大山林,地形陡峭复杂,大批军队除非逼不得已、绝对不愿意进山。

    明军主力盛庸部约三个步兵营、一万七八千人,从北面的海岸大营出发,大致向南行军;下午时分,诸部接近了钵伏山南麓的山谷谷口。当天行军路程约三十多里。

    相比北面有高地、树林、防垒工事的下山门通道;盛庸自然选择了以主力绕道,从南边山谷迂回进攻日军的路线。

    平安的骑兵营已经到了钵伏山东面,伺机袭扰进攻日军援军,将南麓山谷的通路暂且控制住了。这条山谷的道路长约八九里,但是道路狭窄。

    不久之前,盛庸得到平安部的消息,日军大量人马正在向西运动;不像是要撤退避战的动静。

    这样的情状与姚芳获得的消息不同,盛庸的判断是日军临时改变了方略。毕竟以此时双方的兵力位置,日军想跑、便只能舍弃钵伏山北部的守军。

    于是盛庸也不急了,他当即下令柳升率一营步兵继续穿过山谷。而剩下的步兵,则在山谷西口扎营,明日一早再行通过。八九里的山谷道路不算远,但是中军有大量的车辆、火炮、辎重,在狭窄道路上通行不便。

    从各方动静看来,盛庸认为战事是奔着会战去的。

    既然是会战,那么双方必须要在主要战场聚拢大部分兵力,否则便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盛庸坐镇中军,既要在形势上逼迫日军选择会战,又要在战场上完成兵力聚拢。到目前为止,盛庸的平衡保持得很完美。

    毕竟明军初来乍到,数日之内登岸、并完成这样的战局部署并不容易。好在盛庸经历的“靖难之役”、“伐罪之役”,统率的军队规模是几十万,战场是方圆几千里的调动;这次对于两万多人、局限于九州岛北部地区的部署,他可以做得更加细致。

    通过姚芳获得的消息,盛庸估计日军兵力是官军的约四倍。但他认为、此次会战官军仍有很大的优势。

    装备了大量火器、披甲率很高的步兵精锐,正面决战应该远胜日军。同时平安手里的两千精骑,也绝不能用两千人兵力去估算。朝廷养一个骑兵,耗费至少是步兵的六七倍,昂贵的成本并非没有道理。

    而盛庸对日军的理解,是根本没有像样的骑兵。日军那些配备矮马的马兵,从冲击力、速度以及胆量看,都比较弱;而明军步兵,一向对付的是弓马娴熟的蒙古骑兵。

    这时中军主力已经停止了前进,辎重队正在各处修建军营。

    盛庸带着亲兵拍马向东奔去,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那处谷口。柳升部已变成了长龙般的纵队,正在进入谷地狭窄地形。

    绵长的队伍显得很肃静,周围被脚步声充斥。不过偶尔也有人在队列中说话,因为那说话的士卒在上风口,便远远地传到了盛庸的耳中。

    那士卒的声音隐约道:“俺还是孩儿的时候,村里有个汉子死了,修房子踩翻了摔下来,脑门磕在了石头上。好多年了,他家的人烧纸钱还会痛哭,村里的人也时不时提起他。后来俺第一次杀人,便想起了那个同村的汉子,几个月心头都慌得很。”

    另一个声音道:“而今还慌不慌?”

    那士卒道:“后来见得多了,现在啥也想不起,就是觉着没好死的人身上都有臭味。”

    说话之间,那两个说话的军士忽然看到了盛庸等人,便闭了嘴,默默地跟着人群步行。

    盛庸转过头,看到骑马在身边的姚芳,便道:“见过血的剑,跟新锻的剑确实不同,有杀气。”

    姚芳抱拳道:“大帅必胜。”

    不过盛庸脸上毫无波澜,更没有喜色,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倒是稳得很。毕竟日军敢战,那便是对手;盛庸觉得自己便应该认真对待、重视此役,并用尽一切手段去获得胜利。

    孙子兵法说得好: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没有哪个武将有理由,把战场当作儿戏。

    中军各部将士休息了一晚上,次日下午,盛庸率主力抵达了钵伏山东面的平原地区。大军在距离日军前营约五里地的地方,修建营地工事驻扎下来。

    平安的骑兵营,也向盛庸部靠拢了。自此,明军已将主要兵力汇聚到了战场。

    战场周围到处都是游骑,好像谁也不清楚何时开始的冲突,早已在各处发生了小股人马的角逐。盛庸骑着马在四面奔走,亲眼察看各处的地形情况。

    这是一片平原,明军的左侧是钵伏山,右侧是一条不知名的河。中间这片平坦的地方,宽度在六七里左右。

    按照姚芳得到消息,日军总兵力在八万以内,人数比明军多得多。但是斥候反复打探之后,确定日军各部都在河流的西侧,并未在横面展开太宽;敌军放弃了横面宽度上的包抄优势、而增加大营纵深,显然对明军的战力也有比较充分的估计。

    双方各数以万计的军队规模,距离在五里地,这样的形势让大战无法避免了。谁敢忽然全军撤退,必定会在追击之中、造成军队混乱与辎重损失。

    此时明军中军对日军也有一些了解,通过斥候队见到的旗帜家徽判断,盛庸知道了日军的部署。西面是大内家的人马;中路是斯波氏、山名氏等大名的联军;东面是细川氏等部。

    战场的东侧是一条河,河对岸仍然是一望无际的平坦地带,视线很开阔。只有西侧的钵伏山,可能会有一些战术计谋上的意外。

    因为钵伏山东麓,下边地势不高、比较缓和,越往上越陡峭。奇兵若从山林里突袭对方侧翼,那是有可能办到的。

    不过以日军的马兵状况,就算突袭明军侧翼,破坏力可能也不会太大。步兵则太慢了,冲出山林后的进攻突然性会大大降低。

    盛庸观摩了许久,便率一队骑兵从左翼返回中军正面。这时平安、柳升等人也骑马迎面而来。

    平安等人在马背上抱拳执军礼,纷纷说了简短的客套话。盛庸回礼,径直说道:“趁天气晴朗,明天一早便开战。”

    “盛大帅痛快人。”平安微笑道。

    盛庸没理会平安,指着柳升身边的一员武将道:“张指挥使,你明日不要去前方了,率部在左翼部署,准备反击树林里出来的日军奇兵。”

    柳升将目光挪到了姚芳脸上,“大帅得到了甚么消息?”

    盛庸摇头道:“我猜的。”

    平安对柳升道,“安远侯不知道,盛大帅看起来像正人君子,实则狡诈得很。”

    柳升并不想得罪盛庸,听到这里神情十分尴尬,没敢搭腔。

    平安便又道:“左翼那大内盛见,实际有些本事见识,他的不幸、只不过是遇到了平某人,才落得要硬着头皮对阵的下场。大内盛见既然懂些兵法,他当然不会放过用奇兵这种手段;而今看来,只有那山上的树林里可能用得上奇兵。”

    柳升附和道:“平将军言之有理。”

    平安瞧了一眼盛庸,说道:“咱们盛大帅的主意,我帮他说出来罢了。你看他一声不吭,肚子里面却全是坏水,老在琢磨,你说这人……”

    盛庸道:“此役之首功,非平将军莫属。”

    平安听到这里,愣了一下,反而接不下去了。

    盛庸一脸严肃道:“望诸位明日继续勠力,尽心尽力,不负圣上重托。”

    大伙儿纷纷抱拳道:“末将等遵命。”

    “驾!”盛庸吆喝了一声,赶紧骑马离开。这时平安的声音又道:“我明日作甚?盛大帅可是主帅。”

    盛庸头也不回地说道:“骑兵不是几乎全都归你麾下了?”

    诸军营的正面,此时仍能看到零星游骑活动。盛庸往北跑马一阵,便勒住战马,四下眺望。平坦的大地上,中间有个稍大的村庄,四处还有一些散落的房屋。放眼看去,能看到一些稻田、菜地,以及干旱未开垦的荒地,稀疏零星的乔木和灌木,偶尔可见小池塘。几处又小又矮的小丘上,种满了树木。

    人们若不回头看后面尘土滚滚的军营,只看前方的开阔地,竟是一派宁静的田园景象。

    胜算几何,早已在盛庸心中掂量了多次,当然是胜算大的仗,他才会想办法求战。然而,只要没到真正分出胜负的时刻,盛庸心中便一直挂怀着、等待着。

    夜里盛庸亲自叮嘱轮值的武将,在四面部署明哨暗哨,防备日军袭营。不过好在一夜无事。夜里偷袭毕竟不能出动太多人马,易酿成混乱;真正能分出高下的,还是次日投入主力的会战。

    天色渐渐泛白了,四面一片喧哗。号角声、人马的嘈杂笼罩在大地上。清晨的空气有些潮|湿的凉意,但地面干燥,看来又是一个晴天。.



    灰蒙蒙的明军右翼军阵上,人马践踏起的尘土、与早晨的潮湿雾水混在一起。三团火光先后闪起,便仿若云层中的闪电。

    接着“轰轰轰”的炮声传来了,差不多一里地外的日军大阵中,一块稻田里响起了一声闷响、水花飞溅而起,稻子倾覆之处,有炮弹深深地陷进了淤泥之中。

    弹指之间,日军军阵间的空地上激起了一窜烟尘。一枚黑漆漆的圆铁球在地上滚动,人们看到时,铁球已经离它刚落地的地方很远了。

    几乎与此同时,忽然另一处地方骤然响起了“噼啪哐当”的剧烈撞击声,接着瘆人的惨叫顿起。附近的人寻声观望,并未看到炮弹,但阵前的两排拒马枪已经损毁了一个豁口,后面的几处竹木藩篱也倒塌了,木片被撞得四处都是。弓箭手死了好几人,没死的在地上大声叫唤着。

    因一早的雾水没散尽,视线不是很清晰,日军将士此时几乎看不见明寇,只能隐约听到近一里地外的人马嘈杂。明军的人还没看见,便有日本弓箭手死伤的惨状摆在面前,恐怖的气氛迅速出现在了日军人群里。

    军阵后方的中央,一群人的护卫着细川氏。他身上佩戴两把刀、拿着一把扇子坐在板凳上,神情似乎也凝重了。

    阵前有马蹄声响起,游荡的明军骑兵,一边与日本马兵追逐,一边叫嚷着甚么。那些松散的明军游骑,说不定是过来看炮弹打没打中。

    过了一会儿,天边一片火光闪烁,顷刻之后,“轰隆隆”的炮声便响成了一片。冰雹一样的铁球在大地上斜飞,四面人群中如同炸营了一样,人声马嘶喧嚣不已。

    细川军前方如臂展开的弓箭阵,拒马枪、藩篱一片狼藉,许多人正在调头往回退避。炮弹还落进了中间的各步兵阵之中,人群多处散乱,惊恐的喊叫、痛苦的呻|吟简直如同鬼哭神嚎。

    间隔了稍许,第二轮炮击再次降临。那些拿着长矛的足轻遍地乱跑。骑马的武士挥舞着倭刀,在四面厉声叫骂着。

    接下来,炮声终于消停了很久。但日军将士们并不知道、再度炮击甚么时候来临。

    此时人们已大致明白了明寇炮弹的情况,听到炮声的时候,运气不好的人便已经完蛋了;所以很多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远处,等着观望那死亡般恐怖的火光。至于预先知道了明寇放炮、能有甚么办法,似乎没人去想,可能唯一的好处是死前能有点准备罢。

    良久之后,那火光才再次成片闪烁。细川军的阵地上喊叫的喧闹骤然变大。

    一个戴着尖顶竹帽的日军士卒,缩着头躬着身体、双手抓进手里的长矛木杆。他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那些脑袋破裂、血肉模糊的同伙,附近没被炮弹击中的人,也被吓得四处逃跑。这个士卒也想跑,但炮弹并未击中他所在的队伍,众人都十分恐慌,却没敢擅自跑路。

    很快“轰隆隆”如雷鸣的炮声传来时,那士卒感觉到了地面似乎一抖,他也没看清楚,刹那间觉得有炮弹在附近落地了。果然震耳欲聋的叫嚷声随后响起,人群里的士卒甚至都没搞明白、炮弹落到了哪里,周围的人一阵混乱,此情此景士卒毫不犹豫地调头开始乱跑。

    “混|蛋!”忽然有人怒骂,“不要跑,排好队!”

    “啊……”前面传来了一声惊恐的叫喊,隐约有“嚓”地一声刀劈在竹木片上的声响,然后便没声息了。乱糟糟的人群逐渐停了下来,后面的人涌上来顿时变得非常挤。几个武士骑马过来,挥着长|刀继续吆喝,“排好队再走。”

    炮声已经消停,只见各处的日军队伍,都已开始往北边退走。无数人正在撤离狼藉的战阵。

    终于有个骑马的人往这边本来了,“细川管领命令,诸部向北暂避。反击待命,擅自离队逃跑者,斩!”

    一众人马走了一百多步,这时人们便看到了北边的无数拒马枪、以及木桩硬竹修筑的箭阵。日军的纵深很大,其左翼细川部前军后退之后,后面还有阵地。

    这时南边远处的炮声又响起了。日军前军各部早已分开,大多炮弹在空地上弹跳,偶尔有炮弹落进人群,难免又是一阵嘶声惨叫。

    到止为止,日军将士几乎还没看到明军的大队,便开始撤退。军中难免士气低落,失败的阴影已笼罩在人们头上。

    一支大队向北移动的军队附近,一个武士问骑马将领:“末世或已降临,亡国之际,诸君何从?”

    将领道:“农夫还是农夫,‘侍’还是侍?”

    南边远远地传来了明军的脚步声,“咔嚓咔嚓……”此起彼伏的声音频率很快,明军步兵正在小步奔跑,以纵队追击。日军将士们回头观望时,已能看见涌动的人影和铁盔。

    东南方的大地上,那边黑压压的一片人马、似乎是明军的骑兵,不过那些马兵正牵着马,在远处慢慢地步行。

    很快又有细川氏的传令兵骑马来了,那些传令兵挥着旗帜,大声叫喊:“左翼前营停止北退,向南反击!”

    一员日军武将回顾四下的队伍,见各部都有些松散了,他便叫住一个朝这边骑马来的将领,问道:“家督为何要下达这样的军令?”

    传令的将领道:“左翼明寇不会继续深追细川军。因为中路的明寇已经开始进攻了,中间的斯波军会遭到两面夹击!明寇步军上前,不会再有炮击了。国家兴废,在此一役!”

    “板载!”远处一大群人不知受了谁的鼓|动,疯狂地大喊起来。

    而北面的阵地上,细川军的援军也列队上来了。日军放弃的左翼(东)前营阵地附近,越来越多的人马在朝中间活动。

    明军步军纵队在平原上声势浩大,不过西边的总兵力可能只有几千人。日军将领们瞧清楚了规模,新的希望再度燃起。

    两军之间有个村庄,明军一支百户队正以纵队跑步前进。队伍刚刚靠近,忽然几道土墙后面,冒出了一些日军弓箭手。弓箭手走出墙角,立刻便对着明军拉弓瞄准。

    “噼啪”的弦声响过,立刻有明军火铳手叫唤,中箭的两人蹲了下去。

    数十步外的明军队列一阵吵闹,他们迅速变幻队形,形成横队。这时日军弓箭手刚刚冒头捻弓搭箭,忽然“砰砰砰……”一阵爆响,日军弓箭手浑身抖动着,惨叫伏倒于地。但别的弓箭手又站出来了,趁明军换队的空档,迅速拉弓瞄准放箭。

    就在这时,村子的侧后一阵喊杀声,一群明军枪盾手从后面涌了上来。房屋外面的两个武士拔出了倭刀,挥舞着大喊大叫,带着几个足轻迎了上去。但是明军重步兵有盾、身上还有甲,他们的队伍稍一收缩成密集阵型,很快就把冲来的日军捅|死在地。

    一些弓箭手朝村子外面跑了出去,但不远处立刻便是火铳一片闪烁,好几个弓箭手惨叫倒地。

    大地上朝南涌动的各部日军人马,显然已经被明军发现了。远处的明军正在聚集队列,组成方阵。

    而无数的日军步骑,还在从战场各处逼近过来,呐喊声起伏不断,许多人都喊着“天皇陛下万岁”。日军军中旗帜极多,除了细川氏等家族的家徽,还有一些写着汉字和比划字符的旗帜,“武运长久”云云不一而足,都是武家的口号。而镰仓公家来的军队又是别的旗帜。

    就在这时,东南边的明军骑兵纷纷上马了。天边传来了牛角号粗鲁而苍劲的声音,那苍莽的齐吹非常恐怖,就好像从地底透出来的恶鬼哭嚎;号声如此震慑,可能还是因为随之而来的马蹄声,那轰鸣成片的马蹄声铺天盖地,好像地震了一样。

    明军的马队越跑越快,以多路纵队向日军的左翼涌来,仿佛就像黑压压弥漫的洪水。即便是两千骑兵奔腾,那场面也仿若是遮天蔽日的恢弘。

    这边的日军将士观望着涌来的马群,许多人的脸色都白了、简直是心惊胆战。

    东侧战场上的日军,有撤退后反击的左翼前营、也有后营增援上来的人马,人数极众。但是他们并未形成整体的大阵,只因这片平原的地貌并不单一,有水田、房屋、庄稼地、水塘;大军要在这样的地方移动,不可能保持大方阵。

    明军骑兵忽然出动,日军临时也不可能再组织起整体大阵了。但是管领细川满元最近的决策、是否算错误,谁也说不清楚;战场上不管怎么决定,都会有不同的危险。

    为今之计,只能各自奋力作战!

    “汉王,才是俺们的王……”各处的骑兵纵队用汉话呐喊一声,便立刻开始加速,成群的马兵蜂拥而去。尘土滚滚之中,那上下起|伏的高大黑影如同滚动的钢铁,气势势不可挡。那样的运动速度、也非步兵人力可为。



    “隆隆隆”的马蹄声笼罩在空中,灰黄的尘土之中、黑漆漆的箭矢影子若隐若现,夹杂着“嗖嗖”的风声。骑着矮马的日军马队那边,马嘶人喊。

    片刻之后,这边的一股明军马队已冲近了日军马队面前。不断有飞驰的明军战马掠过,面对没有甚么速度的日军马兵,樱枪居高临下地刺入敌兵的身体。朦胧的空中刀光闪烁,四下一片惨叫。

    “嘶……”一匹日军的马被离得太近的骑兵擦到了,那匹矮马硬生生地撞翻在地,马匹在地上挣扎、蹄子拼命向空中蹬动。马背上的武士已经不知所踪。

    明军的骑兵陆续掠过日军马阵,不时将一些敌兵斩落下马。后面更多的马兵纵队陆续冲至,这股日军马队在被骑兵多次穿|透之后,人数急剧减少,仿佛被马群吞噬了。

    一个日军士卒挣扎地从地上翻过身来,他的右臂衣裳里,一根白骨赫然可见。他只能用左臂支撑着身体,瞪圆双目看着不断涌来的铁骑,张着嘴似乎不受控制地“哇……”大叫,双腿也在地上胡乱蹬着泥土。

    明军大量骑兵,很快冲到了日军步兵活动的地区。敌军步卒都在原地立阵,准备抵抗,步军面对已经冲来的马群,根本动惮不得、没有任何重新调动的可能性。

    “分!”前面的一股骑兵队将领大喊了一声,马队很快分开两路,朝一个日军步阵两翼斜冲而去。

    “啪啪啪……”日军阵前的长弓手,首先开始放箭。马群中时有骑兵中箭,没有在马背上稳住身体的人,很快摔落下马。

    有的日本弓手刚刚抽出第二支箭矢,便发现同伙已经受不了迅速靠近的马群压力、调头开始逃跑。日军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片刻后,烟尘中便有许多骑射的箭矢“嗖嗖”飞来,不断有弓手中箭惨叫。

    步阵中的武士挥着倭刀,大声用日语叫嚷着。足轻们端着长矛,彼此靠拢面对骑兵,试图不准明军靠近。

    马蹄声在四面无孔不入,片刻后,忽然日军人群里骚乱起来。明军骑兵从侧后翼径直撞进了人群,硕大的战马止不住冲击力,撞到人的血肉之躯上,翻倒在地的日军士卒头脸上无不七窍流血。

    战马的嘶鸣声、与人们的惊恐喊叫混作一团,一匹战马在人群里前蹄高高扬起。更多的铁骑则穿|破了已经混乱四散的人群,骑兵纵队从各个方面穿|插分割,日军这边的步阵简直在刹那之间便崩溃了。

    失去了建制和军官约束的日军步卒,面对到处都是战马冲杀的恐怖场面,几乎不会有抵抗的意愿,绝大多数人都在逃跑,想办法活命。

    明军多路纵队继续向西北方面突击,马群追赶着、掠过乱糟糟奔跑的步兵。骑兵在敌军逃兵的背后,正好距离不远,便会一刀扫过,随之而来的便是惨叫。有些骑兵还会捻弓搭箭,边冲边射|杀视线之内的乱兵。

    战场东部已经一片混乱了,尘土蔽天、人马涌动,巨大的噪音在人们耳边一刻也未曾消停。

    在明军骑兵主力发起冲锋前夕,日军细川部前营大多在向南移动,各步阵比较分散。那些步兵战阵,几乎全都没有挡住明军骑兵的进攻,四处的战阵都散架了,乱兵跑得遍地都是。

    不管是任何一个武将,也看得出来,细川军前营及其援军已经完蛋。在大群骑兵的冲击下,短短的时间之后,这边的日军将领便完全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

    平安军马群搅乱了东线战场,还在冲杀扩大战果。而明军右翼的步兵营正在前进,他们将完全占领日军的左翼阵地,并与中路军一道,夹击中央的日军斯波部。

    因平安的骑兵大队、正位于东线战场,若是日军此时继续向东线增援步兵反击、便失去了意义,不过添油战术罢了。

    而中路的日军斯波部前营,此时无法后撤,因为正面的明军步兵,已逼到了脸上。

    斯波军前营布置了大量据有纵深的箭阵。每个军阵前面、是拒马枪组成的障碍线阵,拒马后面、由竹木临时搭建了一个个马车大小的藩篱掩体;躲在后面的日军弓箭手,可以从掩体两侧瞄准平|射,也可以在纵深上向空中抛射箭矢。

    各个箭阵,形成向两翼张开的如同雁行阵般的阵型。若明军从正面突破,纵深很大,从中间进攻,则会遭到两边的侧面合击。

    目前明军尚未能破坏日军的箭阵。因军中能携带的汉王炮数量有限,用黑火|药发射的铜铸长炮威力有限、射速也慢,受地形影响很大,只能对硬土上的密集军阵造成较大的破坏;盛庸的做法是集中火炮于右翼,进行一次次密集齐射,增大威慑力。

    “砰砰砰……”硝烟灰尘弥漫的空气中,一片火铳闪烁。竹木藩篱上一些比较薄的地方,根本挡不住铅丸,日军箭阵上一阵惨叫,不断有人倒地。

    火铳的声音刚停,前边错落摆开的藩篱后面,幸存的日军弓箭手走出来冒头了,拉弓瞄准数十步外的明军火铳兵,“噼里啪啦……”放箭。

    片刻后,箭阵上一声喊叫、旗帜挥动,又是一片“噼里啪啦”如炸豆般密集的弦声,蝗虫一样的箭雨瞬息间飞到半空。

    明军方阵里“叮叮当当”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时不时有人痛叫,整齐的队列中偶尔倒下一人。

    而在战阵的右边,一个明军步兵阵、正以横队展开,已经推进到了箭阵前二三十步的位置。前边的几排都是披甲的枪盾兵,日军前侧的弓箭手射击的效果很小;抛射出来的箭矢,对扁平的横队方阵、命中也不高。

    日军应该认为、这些明军重步兵是来破坏拒马的,以便冲锋近战。于是箭阵后面还有很多长矛手增援上来了。

    不料明军步阵忽然停止了前进,并且向两侧挪动。中间一辆低矮的板车被推上来了,板车上一门黄灿灿的长炮、露出了狰狞漆黑的炮口。

    几个军士挥着铁锤“叮叮哐哐”地匆忙敲击,将板车固定住。

    片刻之后,忽然“轰”地一声巨响,大炮巨大的后坐力、震得泥土翻飞。炮口火焰喷|射,硝烟之中,夹杂着密封用的泥土,无数铅丸、铁片、小鹅卵石子“噼噼啪啪”地打在前面的竹木上。散弹如同暴雨一样,日军许多弓箭手、长矛手正对着炮口,瞬间倒下一片。

    炮声过后,惊恐的喊叫声、哭爹喊妈的惨呼才在日军箭阵上蔓延开来。人力的弓箭动能,在这样的力量下,忽然被衬得苍白无力。

    明军步阵后面,一群拿着䦆头等工具的步兵奔跑了上去,在拒马线上挥动破坏。日军箭阵后面,有个武士摇动着圆扇子,一队队足轻便哇哇叫喊着,向前奔跑。

    但是这股明军并未冲杀,他们拖动着板车火炮迅速后退。拿着䦆头的步兵也如潮水般陆续退走。

    中军旌旗密集之处,盛庸仍然冷静地观望等待着,他要等着右翼的炮阵重新部署开炮,并让右翼步兵与中军形成夹击之势。

    盛庸的头盔、肩甲上落满了尘土,但他手里的刀柄刀鞘依旧崭新如故,作为主帅他到日本国之后、完全没有动过兵刃;座下的高大西域马,此时似乎有点焦躁地在刨动前蹄。但此刻盛庸没有要动弹的意思,也没有下达军令。他便如一个观察者一样,只是静静地巡视观摩着战场的变化。

    平安的骑兵发动的战机非常准确,战事似乎比预料中变幻得更快。

    各处战阵上,到处都是“砰砰砰……”的声音,闪烁的火光似乎从未熄灭。火铳发射的响动,比过年时炮竹还要热闹……

    就在这时,西边钵伏山下面的树林里,两个明军军士飞奔出来,一边跑一边挥手大喊着。忽然之间树林中传来了一声、几乎要撕破嗓子的叫声:“天闹黑|卡……”接着便是一阵阵声势浩大的呐喊:“板载!板载!”

    不知有多少人在喊叫,那树林里仿佛草木都是兵马似的。

    首先冲出树林的是一些骑着矮马的武士,绣着大内菱家徽的旗帜也出现了。接着无数步兵从林子各处不断涌了出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奔跑,自然也没有了阵型。但那疯狂的场面,依旧非常摄人。

    明军大阵上的各个方阵,几乎都面向着北方,兵种与编制也以横排组成。一时间侧翼的明军难以形成组织严密的战斗,临时改变方阵的方向,也需要时间。一旦让日军先冲到了,双方势必会形成肉|搏混战,这对于人数优势的日军当然有利。

    面朝北边的明军将士,此时纷纷向左转头观望。日军无数人奔跑踏起的土尘,距离并不远。混杂着喊叫、脚步声的场面十分震撼,仿佛是从山上冲下来的泥石流。也只有此时的战场上,才会有那么多人、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冲锋。



    哐当!哐当……”明军中军传来了一阵锣声。左翼边缘的几个百户队方阵上,骑马的武将转头观望,便见中军的几面青色三角旗在向东挥动。武将们纷纷抬起头喊道:“向右转,撤!”

    各百户队举着番号军旗,排队跑步,以两行纵队向东边的方阵之间调动。

    待日军那些大张着嘴喘气的人们、跑近明军大阵时,明军边缘的方阵已经向中间跑掉了。纵队过后,在弥漫的灰尘之间,一排排整齐的火铳正面对着西边。头戴宽檐铁盔、身穿布面甲的三排轻步兵,似乎早已列队等着了。

    最前面已经到了一二十步远的日军将士,面孔都能被看清了,他们很多人脸上都出现惊讶的、不祥的表情。

    本来日军出动的便是奇兵,冲过来时、却发现对手早有准备,他们不用多想,都会感到十分不妙。但是日军的大量将士,已经发动了进攻,此时难以再改变战术了。前方的人群大叫着,继续向前冲杀。

    “砰砰砰砰……”明军的各队前列,先后开火,密密麻麻的火铳声此起彼伏。

    战场上顿时嚎声遍地,不断有日军士卒扑倒在地。步卒因为奔跑身体前倾,中弹后便是一个嘴啃泥。而骑马的武士则是从马背上仰翻,场面十分惨烈。没死的士卒在调头逃窜。

    但这时忽然传来了一声嘶吼:“板载!”西边的日军人群叫喊着,又拼命冲来了。

    明军阵地上稍歇片刻,各阵的第二排火铳,再次开始齐|射。无数的火铳总共齐|射了三轮,战场上已经留下了很多尸体,以及在地上扑腾的伤卒,逃窜的残兵四散。

    可是日军竟还没有退却,后续上来的人群,继续高喊着奔跑,场面十分疯狂。即便是溃散的败兵,也没能裹挟太多继续冲杀的日军。

    明军轻步兵放完了火铳,并未原地装填,他们纷纷从后面的重步兵队列间隙中退走了。轻兵一走,三门分开放置的炮车便露了出来。

    炮车后面是重步兵阵,浑身是铁的重步兵模样非常可怕,军士的全身几乎只露了一张脸。他们戴着形似勇字盔、但没有字和漆的裸露铁盔;护耳、护项是锁子甲,身上大片的铁锻鳞甲,护心镜闪闪发光。除了铠甲,军士们手里还有一面铆钉铁皮蒙的木盾,兵器是木杆装配锻铁枪头的长枪。这种重步兵跟一坨坨铁一样,很少有人会产生攻击的欲|望。

    日军后续人马、却完全不顾前面有甚么,在一声声呐喊中,纷乱的人群奔跑而来。

    等了一会儿,忽然三门炮“轰轰轰”发|射了,火焰闪耀之后,雨点一样的散弹飞向战场。日军人群、如同忽然受到了诅咒,人们纷纷倒地。后面幸存的人,刚回过神来,便掉头一哄而散。

    一个武士将倭刀插到地面上,支撑着身体挣扎想爬起来,但很快便再次扑倒在地。

    然而在西边的硝烟灰尘深处,很快又传来了一声声呐喊:“板载……”无数的人影晃动,很多人仍在往前冲。

    明军阵中有个声音道:“倭人少根筋。”

    接着又有武将的声音大声叫喊:“迎敌!”

    各队的将士纷纷向中间靠拢,人们之间的空隙不复存在,形成了更加密集的扁平方阵。一排铁皮盾牌仿佛长长的龟壳一样,放在盾牌边缘机关上的长枪,又如将一个个方阵变成了刺猬。第二排的长枪也从前排俩人之间放平,枪阵非常密集。

    日军好不容易地、终于冲到了近前,他们却不上来拼杀了,徘徊在阵前只顾喘|息,场面非常诡异。明军重步兵也只是原地列阵,完全没有要反击的意思,似乎在等待着甚么。

    一个武士挥舞着倭刀,大喊大叫着,终于带着身边的几个矛兵冲杀上来了。但是很快便响起了两声惨叫,那武士双手举着倭刀,背上露出了血淋淋的枪|头,接着又被捅了一枪,人便仰倒下去了。

    “嗖嗖……”空中一阵箭羽飞来,落在明军军阵里“叮叮当当”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就在这时,南边传来了“呜呜……”的号角声,马蹄声也逐渐清晰。阵前的日军人群里,终于一阵嘈杂,很多人开始往回跑。

    “啊!”忽然有个穿了盔甲的武士、朝着明军方阵之间的空隙,不顾一切地猛冲而来。

    但是疯狂的呐喊声很快就戛然而止,方阵后面有个骑马的明军武将,在十来步的距离上放了一箭、箭矢直穿武士的胸甲。那武士立刻握着刀站定了。

    片刻后,一个举着长明刀的将领冲了过来。那明刀又细又长、或称作苗|刀,盖因西南明军常年

    与生苗人作战,苗汉的武器都有些同化。将领舞着明刀横挥了半圈,得到了势,然后挥到了头顶右侧,一刀斜劈下去。“铛”地一声,武士举起倭刀格挡,完全没挡住,长刀砍中了武士的颈窝,那脑袋也软软地倾斜了。在喷|射的血雾之中,那人也跪倒下去。

    南边号角的呜咽、便若死亡之音,马蹄轰鸣由远及近。听动静阵仗,可能出动的明军骑兵只有两三百骑。但日军已经在西边战场耗尽了最后的锐气;这支明军铁骑无疑是最后的一击,并且能追|杀日军。

    战场上到处都是逃跑的日军将士,他们拼命向树林方向奔跑。很多人连长矛都扔了,全都在争先恐后地逃窜。有个连帽子也不见了的士卒,包头的布带上的汉字“必胜”显得额外滑稽。那人用日本语愤慨地叫嚷着,懂日本语的人或许能明白他的意思:愚蠢的将官,都该最先殉国!

    ……日军右翼奇兵败北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大内盛见面前。端坐在板凳上的大内盛见,此时似乎并没有太多意外,唯有悲伤的气息笼罩在脸上。

    战火暂时还没烧到大内盛见的大本营,但是他的左前方向,“隆隆隆”的炮声已然再度响起。前方战场上的嘈杂声,也似乎更近了一些。

    这场仗,败局已定。从全日本各地动员起来的这支大军,一战之后恐怕剩不下多少。

    此时日军若向钵伏山的下山门地区撤退,倒是可以凭借钵伏山的地形继续抵抗;可是军粮补给断绝,那么多人在小小的钵伏山里吃甚么?估计明军根本不会进山清|剿,只会部署兵力围困监视。

    日军若通过下山门地区、向西面志摩郡方向退兵,地形却不开阔,很难不被驱逐到半岛的地形上。

    此时唯一的路,是通过浮桥、向粕屋郡方向退兵;等挡不住明军追击之时,日军便烧掉浮桥。河流下游靠近入海口,河水较宽、较深,兵马无法涉水。明军要追击日军残部,只有绕行上游渡河,再行追击。

    但是明军有强大的骑兵、承担追击事宜。战败的日军大多部属忙着跑路,可能无法形成阵地、也无法挡不住骑兵冲锋。到时候日军败兵形成溃逃之势,至少要在骑兵的追杀下、跑过数十里平原地带,估计会损失惨重。

    如果往更深处想,明寇有了粕屋郡平原屯驻,便有了立足之地。而太宰府也应该守不住了,南边的筑后国平原,乃日本最适合耕种的四处平原之一。

    大明国以筑前、筑后两国为大本营,以其宏大国力和众多人口;要是他们铁了心征服日本诸岛,恐怕这场战争日本毫无希望。

    大内盛见转过头,便看见了草地上的几颗樱树,他暗暗地叹息了一下。依稀残存的樱花,风一吹纷纷飘落,所剩无几。博多的樱,仿若日本勇士之魂,都在短短的时间里飞散凋零了。

    或许那些樱,正是将士们的魂魄所化,已变成了凄美而绝望的景色。

    大内盛见默默地摸到了腰间的一把刀柄。他佩戴了长短两把倭刀,现在抓住的正是短刀。武士们平常一般用不上短刀,自裁往往就用这把。

    身边的陶靖看到了大内盛见的动作,急忙沉声道:“主公若去,大内家定将不复存在。而那些战前四处叫嚷的主战派大名,或摇身一变,将过错推到主公头上。他们为甚么反而不去|死?”

    若是大内家彻底散伙,家臣武士们便要么去别的大名城里、摇尾乞怜求收留,要么只能变成没有封地和俸禄、贫困潦倒的浪人。

    大伙儿明白了处境之后,纷纷在大内盛见的周围跪伏下来,说道:“吾等与主公同生死。”

    大内盛见紧紧握着刀柄的手心里,渐渐地浸满了汗水。

    就在这时,一骑飞奔而来,很快被两个武士拦住了。陶靖看了一眼,急忙向那边快步走了过去,与那人说了几句甚么话。过了一会儿,陶靖返身回来,在大内盛见耳边悄悄道:“斯波管领派人传令,望家督率余部殿后,此后设法退往钵伏山抗敌,为天皇陛下尽忠……”

    大内盛见的眼睛里,慢慢渗出了怒火。他的手马上从短刀上挪开了,回顾左右道:“吾等应设法突围,回到周防国、继续抗敌!”



    到第二日,大战早已结束,不过前方的明军步骑分路追击、仍在继续。盛庸率众向东边的大路进发,路上已见不到任何厮杀的动静。

    空中再度下起了雨,雨水在风中斜飞,让平原上的景象也变得朦朦胧胧。早上那场雨之后,这是今日第二次下雨了。

    “天不助日本国。”盛庸仰头感受着雨点,神情有点复杂地感叹了一句。

    通常交战的军队,都不愿意在雨天开战。各式火器淋了雨,当然无法点火发射;即便是弓弩沾了雨使用,也会脱胶损坏。加上地面会因为雨天而泥泞、造成行军调动困难,因此大战往往总是选择于晴天。

    但像明军和日军这样的军队差异,情况便有所不同。明军显然不愿意放弃火力优势、被迫肉搏,日军则本来就没有火器。下雨天气,会对明军远程火器造成不利因素;交战双方,一方的不利便是另一方的有利。

    盛庸故此一叹。古代孙膑提出的天时地利人和的思想,在如今的战场上依旧有效。

    一路上的土路泥泞里、稻田里、荒地上,四处可见尸首;狼藉弃于沿途的尸体、仿佛在博多湾的整个平原上连绵不绝。明军数十里的追杀,造成的伤亡,必定比战场上多得多。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奇怪的气味,一夜之后的尸体、大多都已经能看到尸斑了。这片日本国的富庶膏腴地区之一,此时仿佛刚刚经历了瘟疫、或是饥荒,场面非常萧瑟可怕。

    这便是胜利之后留下的痕迹,盛庸倒也习以为常。

    雨越下越大,朦胧的空中,一座小村庄出现在了视线内。有部将建议道:“大帅可去村中避雨,待雨停之后再赶路。”

    随行的兵部侍郎裴友贞却道:“先前有人禀报,前方已设置了一座大营,大帅不如到了军营再图修整。”

    中军得到过消息,日军事先在一些村镇里藏匿了奸细刺|客,裴友贞的提醒十分委婉。盛庸便道:“裴侍郎言之有理,便依此议。”

    众人继续在泥泞中骑马赶路。人们的身上无不溅了一身泥污,终于在中午之间到达了军营。

    盛庸到了地方不久,很快西边有人找到了驻地,禀报了钵伏山北的情况。

    昨日旁晚,钵伏山北部防垒的日军向西进军,攻击了明军在登岸海边的大营;日军当然没能攻破大营,很像是虚张声势,退得很快。

    今日早上,明军东线军队一部,占领了钵伏山北部防垒、下山门等地,继续向西增援攻击。将士们却发现日军不堪一击,大多投降了,一部分逃进了钵伏山中。审讯俘虏才得知,大内家的家督大内盛见、带着一群武士连夜向南骑马跑了,留下大多足轻没有军官,自然毫无战心一触即溃。

    盛庸在军营中,迅速又下达了几道军令。明军前线追击的人马,越过了粕屋郡城寨的军队后撤。调兵打扫战场,搜寻明军伤兵和阵亡尸体。派人在四面召集日本村民,将日军死尸掩埋,避免腐烂出现瘟疫。

    中军大帐内,盛庸叫侍卫摆上了纸墨等物,开始斟酌字句,亲笔写捷报奏章。

    但盛庸还没写完,大帐内便陆续来了不少武将,柳升也来了。接着侯海、裴友贞等文官,周全等宦官也聚集到了这里。唯有平安未到,估计还在前线追击敌军。

    “日军不堪一击。”终于有个武将忍不住开始说话,“俺军可重新上船,从关门海峡东进,在难波京下船、直逼京都。捉了那个啥天皇、幕府将军回京献俘。”

    盛庸看了那武将一眼,一时没有吭声。盛庸已经是国公了,而大明朝不可能有活着的异姓王,他当然没必要贪功,只想切实执行皇帝的意志。但麾下的武将们却很在意军功,盛庸便不能明说军功无用。

    “然后哩?”盛庸开口道。

    部将愣了一下:“然后进京献俘领赏。”

    盛庸道:“本将是说之后的事情。咱们打完回去献俘了,日本国的地盘该如此处置。朝廷花了那么多军费,干吗来的?”

    部将似乎没想过那么远的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盛庸又道:“九州岛周围还有大大小小的大名,博多湾要不要留守官军兵马?兵无定势,只要打仗就有各种变数,我军水陆长驱直入、拉长战线和粮道,却并不能保证速胜。即便攻陷了京都,日本国的权贵必定还会往东后撤;那么京都又得留守兵马。”

    另一个将领道:“我军立足于博多湾,请大帅派人回京,请朝廷增调援军。”

    盛庸摇头道:“日本国不比安南国小,大明想仅靠武力占领日本国诸岛,没有二十万人以上、并耗费糜大设立大量驿站屯堡,恐怕难以办到。”

    “大帅英明!”说话的人是裴友贞,先赞了盛庸一句。裴友贞接着说道:“驻扎日本国的兵马一多,只能从当地征用各种用度、发生欺|压强夺等事,极可能激起当地人的怨恨;积怨日久,便会酿成之后的大小平叛战事。这样的景况,曾在安南国多次发生。而朝廷承担军费之后,却无利可图,不然朝廷还能把占领地的稻米运回京师?”

    裴友贞道:“如此局面,与朝廷新政不符。我朝曾彻底占领了安南国,如今也主动撤销了交趾布政使司,还政于陈氏,正是朝廷施行新政的缘故。为今之计,盛大帅应参照安南国之例,部署日本国事宜。”

    遣日本国正使太监周全,立刻附议道:“咱家认为,这应该也是圣上的意思。”

    文官侯海也面向盛庸,轻轻点了一下头。

    侯海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提议道:“要不,现在再尝试议和?”

    一员武将立刻没好气地说道:“反正死的都是文官,读书人是真不怕死哩?”

    侯海看着那武将摇了摇头,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这回可不同。日军主力大败,折损过半,京都岌岌可危,日本人还敢杀使节?他们莫非长了猪脑子!

    本官认为,越是富贵的日本人,必定越想保住已有的一切。日本国那些天皇、幕府将军们,在京都近左、该有多少宅邸良田商铺产业?咱们可以威胁进攻京都,但又不能贸然动手,这样才能形成要挟之势。”

    裴友贞道:“下官附议。眼下我军应暂且休战,设法联络日本国当权者。尝试以最小的代价,得到石见国、博多湾的掌控之权。关乎日本国治理之事,实非简单容易,须得从长计议。”

    太监周全道:“先弄到银子再说。”

    侯海和裴友贞一起侧目,不禁对这个阉人露出了佩服的眼光,周全的一句话着实精练。

    好一会儿都没吭声的盛庸,这时开口道:“要是搞砸了圣上的大事,诸位莫说请功,不被治罪便得谢恩了!”

    柳升抱拳道:“请大帅决策。”武将们听罢,纷纷附和。

    盛庸回顾左右,对大帐内的明军高层各色人等的诉求,已是心中有数。他镇定地说道:“我军目前应稳固博多湾的大本营,修建堡垒、码头,并设法与日本国权贵联络。至于长远之计,应等待奏章送往朝廷之后,由朝廷决策。

    本将的王命之中,有便宜行事之权。当此之时,日本国京都如果愿意退让求和,咱们应先拟出一些条件。

    废除日本国不合礼法的天皇称号,当权的幕府将军应向大明称臣、受封日本国王。既确立君臣上下关系,整个日本国、法礼上便属于大明的藩国。

    我朝在博多湾设立日本都督府、拥有‘使城’,便合乎礼法,日本国王亦可兼领都督府都督一职;同时日本国应将石见国、出云国交由大明朝廷治理,由朝廷指定守护大名。只要日本国答应签订条约,那么两国便可议和,明军也不再攻打京都地区。”

    太监周全一副皱眉思量的神态:“日本人会答应这些条件么?”

    盛庸道:“试试再说。”

    周全问道:“如果他们将来反悔怎么办?”

    盛庸立刻回应道:“那便等日本国反悔时、再权衡处置;白纸黑字当众签押的条约,我朝先站住了道理。对了,大内氏目前处境堪危,咱们可以与俘虏的大内家武士谈谈,联络大内盛见。”

    这时侯海问道:“大帅提及出云国,何故?”

    盛庸看了他一眼:“据说石见国多山,离博多湾也太远了。将来开采银矿、驻军,粮食就从出云国运调,出云国那边农田多。”

    侯海恍然道:“原来如此,下官受教。”

    大帐内安静了一会儿,人们似乎明白过来、盛庸早已有定策;议事或许只是走过场,并安抚众人。否则盛庸临时怎么会想到,开矿运粮这种旁枝细节?

    人们纷纷执礼,拜道:“谨遵大帅成命。”

    盛庸提起了毛笔,抬头道:“本将写完奏章之后,再给诸位观阅。若无别事,奏章应尽快从朝鲜国以快马送往京师。”.



    盛庸的奏章送达京师之时,距离征日官军离港的时间、尚不足二月之久。

    柔仪殿内,朱高煦亲自阅读着、洋洋洒洒不下万言的奏章,他的心情非常好。

    (圣上御宇,恩威被于四海,提擎纲要,方圆诸国。都督安南,或妄议于朝野……)圣上统治宇宙,对四方各国恩威并济,设计大略方针,让各国有了规范和法律。裁撤交趾布政使司设立都督府时,有的人擅自在朝廷内外议论,诟病圣上放弃了土地。

    可是安南国的叛乱很快就平息了,同僚们出入安南国,如同在大明国内。安南国的经验,为朝廷统治日本国、以及更多的国家,获得了成功的经验。

    幸好有圣上的英明领导,臣盛庸等人只是负责执行、便轻而易举地迅速击败了日军主力,斩获俘虏数万。丰功伟绩都是圣上的,臣有犬马之劳,心中万分敬仰。正因听从圣上的教诲,我军获得了决战的胜利;所以接下来臣等议事,尽心领悟圣上的大略精神,决定迫使日本国求和称臣,施行法律如安南国。

    盛庸在奏章里写了中军定下的议和条件。后面又用了很多文字,叙述了博多湾战役的过程,并且为平安、姚芳、柳升等一干人等请功。

    “嘿嘿……”朱高煦高兴地失态笑出声来,手掌也在额头上摩挲,无意识地做了些不太稳重的琐碎动作。

    等他稍微回过神来时,发现侍立在附近的宦官宫女、都在偷看他。不过在宫廷内侍们面前,他无须过于注重仪表,宦官宫女们更希望看到皇帝心情好。

    这个盛庸,与张辅等大将一样,并不是纯粹的武夫,这些人多年阅历帝国高层,是有政治见|识的人。然而朱高煦不得不承认,盛庸这马|屁正能拍到痒|处,让人十分受用。

    当然朱高煦如此高兴,主要不是因为吹捧。他掐指一算时间,就能完全明白,盛庸平安等人相当厉害。明军几乎是刚到日本国、立刻就把日军主力荡平了;战役前后时间,绝对不超过十天。

    朱高煦自认即便御驾亲征,也极可能不如盛庸等干得更好,除非有很大的运气因素。关键是盛庸这等人并不会胡干,还能恰如其分地理解朱高煦的意图,自然让朱高煦十分顺心。

    就在这时,妙锦来到了柔仪殿。她上前行礼罢,便马上问道:“圣上遇到了甚么喜事?”

    朱高煦伸手在脸上一摸,觉得自己刚才没笑。他接着顺手将奏章递了过去:“盛庸等首战获胜了。”

    妙锦稍加犹豫,看了一眼旁边的司礼监太监王贵,便轻轻拉开奏折细看。

    朱高煦转头看向王贵:“一会儿拿到内阁去,再问问六科房誊录了没有。若是没有,便誊抄了分传六部。”

    王贵躬身道:“奴婢遵旨。”

    妙锦看完了奏章,依言拿给了王贵。朱高煦挥手道:“让贵妃服侍朕,你们都下去罢。”

    “是。”一众侍从很快退出了柔仪殿。

    妙锦对奏章未予置评,却留意到了桌面上的一本厚厚的书。她看了朱高煦一眼,得到默许、便拿起书先看封面,上面写着:源氏物语,紫式部。

    翻开书页、妙锦瞧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问道:“圣上还懂日本文字?”

    朱高煦摇头道:“看不懂。里面夹着许多汉字,连猜带蒙,能大概明白部分内容。”

    妙锦露出微笑,接着又有点困惑。毕竟朱高煦如果有兴致,可以找人翻译之后,阅读更加容易。

    朱高煦指着那本书道:“在这些书问世以前,日本国的书面记录、包括公文史书,只能用汉语文言文。后来日本人通过文学,向本国人普及了日语的书面表达方式。

    咱们可以从日本国的建筑、服饰、文字、宗教等诸多方面,感受到华夏文明的痕迹;但是日本文明,实际上已经发展得完全独立了。

    相比之下,朝鲜国、安南国也受华夏文明影响,但他们至今没有普及的准确书面文字,正式文书只能用汉语。”

    妙锦轻轻点头。

    朱高煦便道:“如果将来朝廷欲开疆辟土、扩大国土,从难易程度上看,安南国和朝鲜国,应该更容易被同化。文化这种东西不能吃不能穿,可一个种族要是没有这些,文明便容易丧失自我认同、容易被消灭。

    而有了自主文化的地区,咱们除非不计代价除掉所有人口,否则要将成熟文明、忽然纳入统治,麻烦定会层出不穷。”

    妙锦道:“圣上看待诸事,着实与众不同。我得再编一本书,名字就叫,大明武德皇帝起居记。”

    “挺好,将来可以给继任者读。”朱高煦笑道。

    妙锦恍然道:“臣妾还未恭贺圣上。昔日元军征讨日本,未能成功。圣上今日之功,必可彪炳青史。”

    “虚名,不过是浮云罢了。”朱高煦淡淡地说道。

    他寻思了一会儿,又道:“说到文字,汉字的表意准确丰富,但对于初学识字者太难了,对文明的扩张速度不利。咱们应该趁早引入更简单的字母拼音辅助,强化文明的扩张性;这东西还对蒙学有用,可以提高庶民的识字率,为开民智做好准备。

    不过这件事,很容易会引起士人的抗拒。暂时不要泄露,咱们得先想好办法从长计议。”

    妙锦疑惑道:“为何?”

    朱高煦道:“垄断,不仅适用于商业,也适用于权力。如今的大明,读书科举的少数人,变成中小地主,并形成治权垄断。世人想稳固既得之利的愿望,实在是理所当然。普及读书识字,会动摇旧世界的规则,朕觉得大张旗鼓、恐怕会踩到甚么坑。”

    妙锦吃惊道:“圣上竟如此揣摩士人的恶意。”

    朱高煦摇头道:“不论文武庶民,为自己的利益计算,都无关善恶罢?朕以为,利己是本能,无私是假象。如果用道德评判,那么大伙儿就会暗里计算好处,嘴上寻找借口。”

    他顿了一下,沉吟道:“当然开明智,也是与我自己的皇权过不去。庶民懂的越多,国家越难统治。然而民强则国强,从更大的层面看,又对整个国家民族有利。

    肉食者的隐患,不仅有本国庶民,还有别国竞争者。宋代之后施行‘强干弱枝’的集|权理念,却并非万全之策,轻视了外寇的危险。呵!只要入场,世上哪有毫无风险的包赢技术?

    所以朕又要同时强化武将阶层、文官阶层,以维护朝廷秩序。革新的办法是教育施行于军队,让文官历练具体政务。

    朕执政以来,发现文官几乎不懂琐碎的政务,都是吏员在干。官有决策权、道德名声,多受百姓尊敬信赖,但难以全权操办具体事务;吏有务实的能力,但名声地位不高,没有大局视野、没有决策权。以前的朝廷统治者,似乎有意地用这样的方法,来分化驾驭官吏。

    强化所有阶层,便会造成君弱臣强的局面,不过他们反不了我。将来我不在了,应该会逐渐形成别的权力制度。世上没有真正的万世基业,迟早都会完蛋,姿势不一样而已;如果我大明朝皇室、对国家有巨大功劳,倒可能保留皇室的地位尊严延口残喘,实行‘君主立宪’。

    千百年之后,架空皇权或许是一种必然。皇权有天然的缺陷,将整个国家的命运、寄托在某一个人身上,本身就是一种冒险。”

    妙锦道:“圣上此刻的言论,臣妾便觉得非常冒险。”

    她的神情复杂,眼神有点陌生:“难怪有人说,圣心难测。圣上的心,深如大海。”

    “我肚子里就这点东西,不是一直在向妙锦敞开胸襟么?”朱高煦笑道。

    妙锦道:“然圣上殚精竭虑,不顾个人利弊,为万民计长远,实乃旷古之明主。”

    “其实不是这样的。”朱高煦道。

    妙锦愣了一下。

    朱高煦道:“我只是发现,自己似乎干得不错,沉迷在成就感、力量感中难以自拔。你想想,人生短短数十载,竟能成功地操|纵一个文明,那是甚么样的感受?”

    俩人沉默了下来。妙锦似乎在想象那种感受,又似乎在天马行空的言论中没有回过神来。

    良久之后,妙锦摇了摇头,看着朱高煦苦笑了一下。

    朱高煦想了想道:“经常感到自卑的人,往往特别在意自尊。而沉迷于力量的人,可能尝过太多虚弱与无奈。或许,我只是曾经太虚弱了。”

    妙锦道:“圣上出生便是藩王,十余岁便带兵深入苦寒之地作战,何以虚弱?”

    朱高煦摩挲了一下额头,说道:“我指的是心里的感受,魔障罢。”

    妙锦幽幽道:“世道还是做须眉更好。”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肉食者才是,草民男女各有苦衷。惨状不必分出高低。”

    他也不多说这个话题了,兴致一起,便随意地喊道:“来人。”

    一个宦官入内跪拜。

    朱高煦道:“去教坊司找乐工来,奏一曲《万里金陵》,为此刻助兴。”

    宦官道:“奴婢即刻去传诏。”

    “裴友贞的诗作得稀疏平常,不过深得朕心。”朱高煦转身吟唱道,“日月龙旗扬万里,天下何处非金陵。”

    他的言行从容而平静,但沉默的妙锦,似乎已能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宏大的狂妄。



    武德三年五月,京师的天气愈发炎热。

    朱高煦除了收到博多湾战事的捷报,不几日,太医院进宫诊脉的太医又禀奏、贤妃和淑妃都已有了喜脉。朝中诸臣,面圣之余总说些恭贺之词。他们每人只说了一次,但朱高煦要听很多次,到后来也有点烦了。

    局面日渐稳定。盛庸的奏章内容、没有扩大战事的必要,这与朝廷臣僚的主张一致。而朱高煦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皇妃怀孕,多一些皇子,也能稳定人心。

    朱高煦走路的步子,也比往常轻快了一些。跟着他离开乾清宫正殿,前往附近冬暖阁的随从们,那些穿着裙子迈小步的宫女、得小跑才能跟上。

    炎热的日子里,宫廷女子们衣衫单薄,个个看起来都花枝招展。朱高煦心情不错,察觉她们小跑的姿态有点意思,便回头看了一眼。虽然宫女们穿的都是一样的衣裙,但有个宫女的里衬好像用了布料很薄的料子,顿时被朱高煦发现了。

    那宫女似乎也察觉到了朱高煦停留的目光,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脸颊发红、眼神异样,顿时让朱高煦猜测、她的衣物疏忽或出于故意。

    她急忙埋下头去。但此时旁边的宫女们,似乎露出了对她不友善的神情。

    走进挂着略带东南亚风情草帘的屋子,便有宦官把棉被保温的冰块取了出来,放在了毛巾下面。两个宫女也拿着扇子,在朱高煦旁边轻轻摇着。

    朱高煦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奏章,竟发现是盛庸的字迹。这本奏章,与上次那份相隔只有数日。

    盛庸在第二份奏章里称,博多湾战役之后不久,明军通过俘虏、偶然联系上了一个叫上杉禅秀的日本人。这个人是关东管领,管辖镰仓公方的势力,权力在日本国非常大。

    上杉氏虽然不能替室町殿作主,但非常了解日本国的情况,对室町殿的决策预测、比较有自信。因为前任关东管领是足利家的人,由上杉氏的父亲辅佐。

    获知了明军的谈判条件之后,上杉氏遣家臣与盛庸见过面。上杉家臣劝说盛庸,其一,如若大明议和有诚意,必须要在“天皇”的议题上作出退让;其二,归还大明使节钱习礼恐怕无法办到,据上杉所知,明使已经死了,只能归还尸首以及其他随从。

    上杉氏的使者,先言明了关东各方、很愿意与明军议和。理由是一旦京都受到攻击,室町殿极可能向关东地区撤退,势必会影响镰仓公方,并非关东管领愿意看到的事。

    而使者又声称,事关天皇的议题,单凭室町殿无权决定;即便决定了也无效,各地的守护大名肯定不会承认,仍会继续拥天皇。如果大明朝坚持此议,室町殿足利将军即便选择玉石俱焚,也毫无办法。

    盛庸应该是相信了上杉氏的言论,所以才急着上第二份奏章。天皇的名号、有违大明的礼法,盛庸无法决定,否则回国肯定会被一堆官员弹劾。

    朱高煦放下奏章,抓起冰块上的毛巾,在脸上捂了一会儿。

    首先,盛庸的判断,朱高煦还是比较信任的。其次,上杉氏给出的理由,不愿意室町殿转移影响关东势力的利益,具有谈判意愿,朱高煦也觉得比较合理;在此基础上,推论上杉氏对“天皇”问题的见解可信,也便站得住脚了。

    “王贵,立刻传召六部五寺、都察院、通政使司、翰林院的堂官,到此商议机要事宜。”朱高煦放下毛巾,立刻便说道。

    王贵拜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转头看向身边的宦官宫女,说道:“先下去罢。”

    “是。”众人一起屈膝道。

    等了许久,大臣们陆续来到了隔扇内,行君臣大礼。朱高煦叫王贵把奏章拿下去,给大伙儿传视。

    一般的题本进通政使司之后,内容是甚么、可能大臣们比朱高煦知道得更早。但是盛庸这种统兵大将的加急奏报,通政使司不会耽误时间誊抄,而是直接送达御前、或内阁。所以让大臣们先了解一下事情,还是有必要的。

    地方并不宽敞的东暖阁里,闹哄哄一片,文官勋贵都在犹自争论。

    此事确实比较难搞,特别是文官们很纠结。文臣非常看重礼法上的名正言顺,但是执着于名分、显然又很可能扩大对日战争规模,也不是朝臣们的诉求。

    在文官们看来,靡费国库彻底占领日本国毫无益处,离得太远、耕地太少。其实朱高煦也持同样的态度。

    户部尚书夏元吉的声音比较大:“日本国一直有人矫称天皇,并非今时今日之事。”

    另一个声音生气地说道:“大明皇帝是天子,那边却有个蛮夷敢称天皇,成何体统?”

    兵部尚书齐泰作揖拜道:“圣上之意如何?”

    大伙儿稍微安静了一些。

    朱高煦寻思稍许,也不正面回答,他说道:“依照我朝礼法,天皇名号确实说不通。但或许朝廷应该多权衡实利,找到更妥善的法子。

    如果我朝能顺利地在日本国驻军,长远看,两国亲善仍有很大的前景。今后日本国连国防都没有了,国策也要看咱们的意思,往后还能想不到‘皆大欢喜’的办法、解决分歧吗?

    譬如海贸一旦全面开通,货物出入各国要收关税,一纸法令就能决定很多事。一个没有强大国家实力为后盾的地区,博弈的余地不可能太大。

    而咱们大明朝是礼仪和睦之邦,不是元朝那样的蛮夷政|权;诸位爱卿都是道德高尚、悲天悯人的正人君子,不喜杀|戮。我朝并非一定要用、恐怖和毁灭的粗|暴手段。

    常给日本国权|贵留点活路,甚么事情才好商量,不用动不动就玉石俱焚,对大家都没好处,更无法彼此信赖。如果现在室町殿那些人实在不可理喻,总会出现识时务的人。”

    众人一时间不知所措,寻常都是臣子吹捧皇帝堪比尧舜,皇帝恭维大臣倒不常见。朱高煦的说辞也比较新鲜,官僚们似乎还在琢磨其中深意。

    齐泰道:“臣有一权宜之计。据报伪天皇并无实权,幕府将军足利氏权力最高,伪号之事或可延后处置。

    条约之中不提是否存留‘天皇’名号,默许他们在本国继续使用;只规定日本国对外公文一概不得出现‘天皇’字样。日本国的邦交文书,皆以足利氏受大明皇帝册封‘日本国王’的名义签押。”

    朱高煦回顾左右,问道:“诸位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大伙儿没人吭声。

    朱高煦很快便抬起手掌,轻轻在御案上一拍,“准齐泰之言,便如此批复奏章。”

    “圣上英明!”一部分大臣纷纷道。

    朱高煦提起了砚台上的朱笔,在盛庸的奏章上写了起来。大伙儿见状,便行礼谢恩告退。

    人们离开了东暖阁之后,先前屏退的内侍、进来了个宫女。朱高煦写完了批复,这才留意到只进来了一个人,下意识地感到有点奇怪。

    他抬头看了一眼,立刻认出来,这宫女正是先前有点走|光那人。

    “你自个进来的?”朱高煦问道。

    宫女好一会儿没吭声,终于开口,说话有点不利索:“曹公公,曹公公叫奴婢来,端茶送水侍候圣上。”

    “你不要在乾清宫上值了,一会儿换去贤妃宫,便说是朕的意思。”朱高煦随口道。

    宫女略有困惑,颤声道:“奴婢做错甚么了吗?”

    朱高煦说道:“恐怕乾清宫这边有人看你不顺眼,换个地方不是更舒坦?”

    他说罢,便若无其事地拿起另外一本奏章瞧起来。注意力转移,他便将刚才的事暂且抛诸脑外了。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忽然又想起了旁边的宫女,抬头时,只见她正出神地站在那里。

    朱高煦好言问道:“你叫甚么?”

    “啊……”宫女回过神来,忙道,“奴婢姓程,没有名字。”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又看了一眼她的胸襟料子。程氏轻轻抬起手,不好意思地稍作遮掩。朱高煦便提起朱笔,在奏章上写了一个字:准。

    他指了一下御案上,头也不抬地说道:“镇纸。”

    “哦!”程氏恍然将一枚软玉镇纸递了过来。

    “圣上以前不认识奴婢,为何要在意我的好歹?”程氏忽然大胆地问道。

    朱高煦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这个十余岁的小娘道:“你不必多想。在咱们大明朝,律法条文往往并不是衡量是非的最重要标准。朕要遵守的规矩,与别人都不一样。”

    程氏一脸茫然。朱高煦好言道:“去罢。”

    “是。”程氏似乎有点迷糊,按部就班地屈膝行礼,退走了。

    很快太监曹福带着几个人便进来了,他是一副甚么也不知道的模样。朱高煦拿起盛庸的奏章,说道:“诸臣已经商议过了,不必再送内阁。拿去通政使司,叫他们立刻安排快马送出去。”

    曹福急忙上前,拿起东西作揖道:“奴婢即刻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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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筑前国粕屋郡城内,一队队明军重步兵正在列队行军,走得不快。显得冷清的道路上,明军整齐的脚步声动静很大。

    将士们的衣甲完备,这样的穿戴在日本国、只有武士阶层才勉强可以相比。分不清状况的稀疏路人,忽然遇到这样的人马,都在路边跪伏避道,不敢上前招惹。

    明军并未逮捕城中的武士官吏;所以大内胜没有造次,亦未擅自去见姚芳。

    他站在离大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默默地观望着明军的军容,一言不发地思索着甚么。

    博多地区发生的大战,大内胜并未参与,他和一部分武士在粕屋郡留守。但城主陶靖追随家督上了战场,至今仍下落不明。

    明军大队人马陆续行至城主宅邸前,在一片空地上停下了。

    不一会儿,又有两队步兵前来。他们穿着青色、灰色的两种衣裳;这些人虽未披甲,衣帽也十分稀奇,不过穿得非常整洁,料子也看得出来很好。他们有的拿着崭新的火铳,有的携带的是乐器。

    果然很快音乐便吹奏起来了,一群人在演奏横吹、另有拿黄铜敲击乐器的人配合。宏大的礼乐几乎传遍了整座城池。几个军士拿着一面蓝色黄图的日月团团龙旗,用滑绳拉上了一根旗杆。

    礼乐止,便有穿着圆领的官员过来,开始用汉、日两种语言,宣读中军的安民榜、军法,以及其它法令。

    大致内容有明军将士不得扰民劫|掠,军法实行如在大明国内。当地不作反抗的日本文武官员,皆受宽恕无罪。窝|藏奸细的日本国百姓将受到牵连,与奸细同罪;匿名向明军检举的人会受到保护、并得到铜钱的奖赏。

    大内胜观望了一阵,便带着家里的两个奴仆,绕道回家去了。

    他的妻子涩川氏神情恐慌,见到大内胜,赶紧拿出了一张朱砂传票,说道:“大明国的人来过,说的话我们都不懂。后来有个‘武士’拿出写着日文的纸给我们看,要夫君今日之内、前去城主府中言事,留下了这件东西。”

    大内胜接过票,翻来覆去看了一下,说道:“我换身衣裳,这便前去。”

    涩川氏担心地问道:“不会有危险吗?”

    “不必忧心,你在家中等着。”大内胜看了妻子一眼。最近妻子的态度更加恭顺了。城主陶氏下落不明,而今粕屋郡的形势不安,她应该十分担心自己的处境。

    在妻子的悉心服侍下,大内胜换好了和服,带上两把倭刀,便要出门。

    “夫君……”妻子忽然喊住了他,接着说道,“以前一些事,我实出于无奈。”

    “嗯,我知道的。我也有错,一直未能得到家督的信赖。”大内胜十分平静地点了一下头,转身走出房门。

    大内胜带着随从,重新来到城主宅邸前。外面已经陆续来了一些武士,在门口经过明国官吏的询问之后,大伙儿解下兵器、便顺从地走了进去。

    明军军士把大内胜带到了城主议事的前厅里。一个明军将领与翻译官员,站在上面询问:“粕屋郡城主陶氏何在?”

    有几个武士都说,陶氏追随家督大内盛见去战场了,至今未归。

    翻译官员又问:“陶氏的部下,有人回来吗?”

    这时前厅里没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翻译官员又传达明军大将的命令,让武士们分别前往后面的小屋,隔开询问。大内胜沉住气,按照明国人的要求,去了一间小屋。

    他和别的武士一样,心头有些忧惧。因为大伙儿怕明军欺骗、聚集之后再行屠|戮。大内胜认识的姚芳,也一直没有露面。

    忽然格子门被拉开了,大内胜抬头一看,顿时十分惊喜。进来的人居然是姚芳。

    “大内君,好久不见,幸会。”姚芳抱拳道。

    大内胜跪坐着,也鞠躬用汉话道:“幸会。”

    姚芳把手里拿的纸笔、砚台娴熟地摆在了木案上,这是俩人交流的方式。

    姚芳写了两句话,大意是:我许诺的钱财,还要等一阵。

    大内胜:不用着急,现在形势不明,我也没地方藏钱。

    姚芳:大明朝与日本国极可能会议和,我国将占领博多湾、石见国等地。朝廷并不愿意直接统|治石见国,正在寻找可以代领的人选。

    官军中军的意思,为了与大内氏修复关系,欲将石见国名义上划给大内家统领,可能要在大内家寻找代理人。你是大内氏的武士,且心向大明,是很好的人选。可有兴趣做石见国守护代?

    大内胜:我举荐一个人,粕屋郡城主陶靖。

    姚芳用困惑不解的眼神看了大内胜一眼,便写道:难道你不愤恨他了?

    大内胜前倾身体鞠躬,接着写道:诸国有很多主战派,日本军败北之后,他们的怒气未消。起初投靠大明的日本人,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日本国武家对待这种人,有一种很常见的手段,暗|杀!

    姚芳恍然,还向大内胜竖起了大拇指。

    大内胜:陶靖做石见国守护代,我作为家臣随行前往。等陶靖被刺、风声小了,我再出任一个要职,暗中掌握石见国实权。

    姚芳:这个办法好,我会向官军主帅禀报此事。到时候中军会安排一个汉人,成为陶氏家的部下之一。此人应该是守御司北署日本指挥使的官员。

    大内胜:不是锦衣卫吗?

    姚芳看了他一眼,对于大内胜还知道锦衣卫、他似乎很诧异。姚芳写道:锦衣卫现在主要负责国内事务,守御司北署,则相当于外国的锦衣卫。

    他停顿了一下,又写:你怎么知道陶靖还活着?

    大内胜:陶氏属于大内家的支脉,陶靖很得家督信赖。听说家督带着武士逃走了,陶靖极可能就在家督身边。

    姚芳:以后,你可以直接与守御司北署的人联络。陶氏若未遭刺|杀,此人靠得住?

    大内胜:我会帮助他、必定遭到刺|杀,或许需要明军的帮助。

    姚芳看罢点了点头,写道:陶氏让你遭受奇耻大辱,为何你还能如此冷静,怎么做到的?

    大内胜没有动弹。

    姚芳便站了起来,抱拳道:“后会有期,告辞。”

    大内胜学着这句话道:“后会有期,姚先生。”

    ……姚芳对大内胜,越来越有兴趣。以前俩人不过是生意伙伴,友谊仅停留于表面。但大内胜的私事,反而让姚芳对此人刮目相看了。

    遥想当年王氏与那个姓肖的私情,姚芳极度恼怒冲动,干了一些不明智的事。相比之下,现在这个大内胜有类似的遭遇,却显得异常冷静与隐忍。

    这倒让姚芳有些佩服,并心生好奇、将来大内胜具体会怎么处置此事。

    姚芳来到了中军行辕,布防当值的武将见到姚芳,客气地抱拳道:“见过姚先生。”

    他还礼之后,十分轻易地进入了中军行辕。

    此前主帅盛庸上奏的奏章、先给中军文武看过,里面指名道姓提了姚芳的名字。现在很多人都认为,姚芳重新回朝做官、似乎已没甚么阻碍。

    临时的中军大堂外,有个武将进去通报之后,便回来叫姚芳进大堂议事。

    里面都是些中军很有身份的人,姚芳一个庶民身份,便站在了最后面。

    有个武将正在盛庸面前说话:“咱们送信去京都、快一个月了,信使既已返回,日本幕府竟无回音。如此等待下去,可不是办法。大帅何不调集水师舰队,前往难波京(大阪)?陈兵海上,再要求室町殿将军亲自前来谈判。”

    右副将军柳升却说道:“那上杉氏只是关东管领,他并不能确定、京都幕府的和谈意愿。万一出现意外,我军没准备好开战,水师贸然出现在难波京,临时难免仓促。”

    平安立刻附和道:“柳将军言之有理。”

    周全道:“先前商议的是尽力迫使幕府议和,此事已经上奏皇爷。若是忽然又重新开战,方略岂不成了儿戏?还是先派个使节比较好,问清日本人究竟是和是战。”

    侯海道:“进士钱习礼已经不明不白死了,派使节前去、若再遭不测,那不是侮辱我大明朝廷命官?”

    前面的平安说道:“谁更急还不一定,室町殿不是该主动派人前来?”

    侯海道:“那为何久久没有回信,京都究竟发生了甚么?”

    就在这时,进士刘鸣走了出来,作揖道:“下官请缨,前往京都。”

    众人纷纷侧目。

    刘鸣道:“原先下官出使安南国,遭到安南人袭击,侥幸死里逃生,随从皆受屠戮。上次下官有辱使命,圣上恩德未予追究。今番下官愿前往尽职,将功补过。”

    盛庸终于开口道:“蛮夷或不能以常理度之。万一室町殿不愿意求和,刘行人恐怕有去无回,你可得想好。”

    刘鸣正色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圣上之大业,必有牺牲者。下官一到京都,定会让室町殿明白,如果室町殿执意妄为,京都将很快不保!”

    大伙儿纷纷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盛庸决定道:“那便以刘行人为使节,遣水师战船护送去难波京。”

    陈?抱拳道:“末将只能调集艋冲、哨船组成船队,不宜出动大型宝船。宝船在狭窄水域,易被火攻。”

    盛庸道:“战船上挂上‘大明使节’字样的旗帜,一旦受到攻击,立刻返航。”

    在刘鸣抵达京都之前,室町殿早就收到了明军的书信。书信之内容,亦已为室町殿上下所洞悉。

    月余光阴流逝了,室町殿足利义持等人、却迟迟不作答复。实在是因为两难之下,无以选择。

    六月间的三条坊邸,草木繁茂。蝉与夏虫的聒噪,在其间此起彼伏,仿若映照着足利义持的心境。即便是闭门谢客,他也难求一刻的安宁。

    太阳已经西垂,但到了旁晚会更加热闹。或许只有等到下半夜,这里才能没有任何纷扰。

    足利义持坐在后院的观台上,久久地观望着天空云朵、以及房屋草木,意图从理学、心学、或是禅宗中参悟出解决之道,却似乎只是枉然。

    而今的处境,让他几乎左右无路。

    如果足利义持接受辱国求和的条约,他认为自己不仅权位不保、还可能丢掉性命;反之,则可能会爆发内|战,而室町殿此时的威信急剧下降之下,能不能再次如愿平叛,实属未知。

    足利义持三十余岁正当壮年。以前雄心勃勃的征夷大将军,此刻却显得十分忧郁,甚至颓丧。

    当年日本文明之源起,不可否认来自于华夏大陆,日本高层也不可能不予关注。宋代的理学心学,甚至茶道,一经问世,很快便传播于日本;明代以来,《劝善》、《内训》等书籍,茶具等物品亦很快引进,对当今的日本产生了影响。

    大明文官制度的理念,保守求安、却思想一致;相比之下,日本国的问题恰恰相反。历经多年,日本亦未能完成真正的一统。室町殿存在之后,曾多次颁布武家应恪守的道德、行为准则,仍不能让许多势力的意愿一致。

    盖因日本国缺乏庞大的文士阶层,将道德与世间准则视作理想,并要求士庶一体遵从。而从华夏舶来的学说,也缺乏一种自发性的坚韧顽强。以至于现在的日本各方势力,大抵仍然只顾自己的利弊。

    当年镰仓时代,抗击元寇的胜利,依然造成了御家人(类似军阀藩镇)的不满;原因是幕府无力赏赐他们的功劳,破坏了中央和地方之间约定俗成的利益规矩。

    战争或可转移很多矛盾,但如果战败了,那矛盾就会更加激|化。

    现在抗击明寇的重大失败,日本面临的情况只会加倍严重。

    室町殿两代将军,足利义满、义持都在致力于提高中央权威,打击有力守护。经过一系列争斗整合,政治上日本国勉强进入了小康的可维持状态。但大明国的势力介入,改变了形势,必将导致曾经没有根除的矛盾和问题、浮上水面。

    首先最直接的冲突,便是室町殿一旦放弃京都,很快就要面对与关东镰仓公方势力的角逐。公方会不会在国家存亡之际,放弃一己之私?这个结果,非常值得怀疑!

    接着,原本已经解决的南北朝问题、也会有反复的风险。支持南天皇的势力,极可能重新脱离对室町殿的臣服。

    在细微之处,征夷大将军的人选,足利义持和他的弟弟义嗣的矛盾,也可能酝酿出大问题。其它的各种势力间的新仇旧恨,在动乱之际,也不可忽视。

    斯波氏、细川氏等大族,本来是支持室町殿的有力势力,但他们之前已经察觉到室町殿、想要削弱消灭他们的迹象,此时会作何打算……

    至于向明寇称臣屈服的可行性,足利义持在战前就考虑过了。

    当初大内盛见等家督、劝说将军谨慎开战时,足利义持就权衡过明军的强盛,以及战败的危险。但足利义持依旧选择了冒险,不可谓、不是被逼无奈。

    一旦暴露出室町殿的软弱可欺,便要承受主战派羞愤的怒火;足利义持的权威,也必定会立刻下降,将承担“因无能而祸国”的责任。

    前阵子大内盛见上洛时,足利义持做了一件不显眼的小事:把自己的同母胞弟,引荐给了大内盛见……这一举动,其实足利义持便已考虑到了战败的可能,以及自己下|台的后果。他想大内盛见等家督,能够支持他的胞弟为继承人;而不是异母同父的足利义嗣(义满唯一的嫡子)。

    就在这时,一个近侍走出了房门,来到观台上,俯首悄悄说道:“主公,有急报。”

    义持从冥思中回过神来,拿过书信来看。内容是,明寇战船数艘、持使节旗帜和节杖,通过了关门海峡,正在前往难波京。使官是大明国行人司的文官刘鸣。

    足利义持略加思索,说道:“传令安芸法眼,带室町殿侍卫,前去难波京迎接‘求和使节’。”

    安芸法眼是义持的舅舅,让他去迎接使节,既可以保障使节刘鸣的安全,也能首先与刘鸣接触,先行了解大明国的态度……

    数日之后,安云法眼急行赶回了京都,到三条府邸,独自与义持见面。

    见面的地方在一间封闭的茶室里。

    法眼禀报道:“明国的议和条件,与上次书信所言、相差无几。但在保护‘法皇’的议题上,明国使节作出了退让,准许我国在日本国内保有法皇的名义。

    刘鸣威胁我国,若再次妄为,明军水陆将克日荡平‘洛阳’。他们似乎对我国形势有所了解,提及室町殿向关东迁移、必定会激起镰仓公方的叛乱。那时室町殿上下,会处于遭受两面夹击的窘境。

    统领日本的幕府将彻底崩坏,日本诸国会陷入各自为政的分裂割据局面。主公同意议和,乃为全局长远着想,有功于日本,后世理应称颂。”

    足利义持听罢,说道:“此人软硬皆施,有三寸不烂之舌。”

    这时木门居然想起了“笃笃”两声敲门的声音,足利义持立刻皱起了眉头。他正在与心腹密谈,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打搅?

    木门被拉开后,一个近侍跪在门外,伏拜道:“主公,斯波、细川、赤松、上杉四家督求见。”

    足利义持顿时恍然,难怪近侍会不顾惹恼主公、前来打搅。这四个人是征夷大将军以下,室町殿最有权力的人,谁也不敢怠慢的。

    义持道:“带他们前来见面。”

    近侍再次伏拜道:“是。”

    安芸法眼道:“下官先行回避。”

    义持道:“隔壁有间房屋。”

    等了一阵,四员大将便一起到了。其中的斯波、细川二人是抗击明寇战役中的败军之将,但他们不仅是室町殿的管领家族,同时也是有力守护大名;上面的天皇、征夷大将军,都不可能追击他们的罪责。

    一行人跪坐鞠躬之后,斯波义重便问道:“在下闻知,大明国使者上洛了?”

    义持道:“是。他们在原先的条件上,对天皇议题,作出了退让。”

    上杉前倾身体道:“明寇进军‘洛阳’,我军或不能防卫。在下深受将军信赖,管领关东,但室町殿东迁之后,在下恐不能约束公方众人。此事宜慎之。”

    义持不置可否,他要是有选择,早就决策了,不至于等到现在。

    细川鞠躬道:“鹿苑院天山道义(前任将军义满)曾将征夷大将军之位,让与将军(义持),退居屏后掌管室町殿。

    今事已不容回避。在下有一策,将军先答应明国人的要求,受封日本国王;然后辞去征夷大将军之位,让位与义圆法师(同母胞弟足利义教)。或可化解此时危局。”

    足利义持听到这里,顿时有点动心。

    如今之局面,让他曾经的志向熄灭,苟且已成奢侈的愿望。此时忽然有了一线生机,他难免有种侥幸的期待。如果义圆能继任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是乐于卸下重任、退保平安的。

    可是事情真的能那么容易吗?足利义持难免有点怀疑,并且心事重重。

    他没有立刻拒绝,实在是不愿意与眼前的四个人对抗。

    要是在以前,该有畏惧和防备之心的、应该是斯波等几个人;但而今攻守易势了。日本国是讲实力的地方,足利义持因威信受损,目前能够动员的力量减少,转眼之间、已无法对这些有力守护形成优势。

    足利义持道:“尔等之好意,我已尽知。然事关要紧,我要深思熟虑数日,尔等且待消息罢。”

    四人听罢鞠躬,起身后退。足利义持也跪坐在上位,向他们还礼。

    一会儿之后,隔壁旁听的安芸法眼,重新回到了茶房内。安芸法眼道:“主公为何不答应他们的建议?”

    安芸法眼是足利义持、义圆两兄弟的亲舅舅;对安芸法眼来说,足利家两兄弟谁掌权、都是非常好的局面,区别不是很大。

    足利义持看了舅舅一眼,仿佛在复述着刚才的托辞:“我要深思熟虑数日,你且静待消息罢。”

    安芸法眼听罢,也伏身鞠躬行礼,离开了此地。

    茶房里一下子冷清下来,足利义持这才端起面前的茶碗。刚才来的客人,没人有心思喝茶。茶已经凉了,足利义持握在手里转了半圈,轻轻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