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町殿最终答应了和议。双方决定在“畿内”地区的山城国签署条约,并举行册封日本国王的典礼。
大明国似乎早已决定,要这么办了,他们早有准备。明国使节刘鸣声称:只须等待数日,派人回博多湾请来“遣日本国正使”周全,即可举行典礼。因为日本国的金册、印玺都在太监周全手里。
双方张罗了一番,便带着人马陆续前往山城国。山城国位于京都的南边,典礼的地点、在石清八幡宫社前面。
宫社外面,用绸布围成了一个营地般的地方。正上方设有台子,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位于台上。下方的大明使团官员、日本国室町殿文武贵族,分别位列左右。
除此之外,日军的卫队、明军穿礼服的仪仗将士,人数极多,也在当场的营地内。签订条约,可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份条约的题目、用了地方命名,称作为《山城和约》。
擂鼓一通之后,日本国官员跪坐着向将军伏拜,而大明的使团则按照他们的礼仪,只是站着、向上位抱拳作揖。
接着一个穿着花绸缎袍服、头戴高帽的日本人,走到了台子的侧面,开始用中日两种语言,宣读条约的内容。
实质内容早已商议好了,但落在纸面上的文字,用辞十分委婉。
文书先叙述了两国的友好往事,唐代日本国几番派出遣唐使、并在安史之乱中与唐军并肩作战,历朝历代日本国多次朝贡通商;故此,两国有必要延续君臣之礼,和睦相处。
但自大明朝开国以来,在倭寇问题、以及大明使节被杀等事上,双方产生了误会与隔阂。这些冲突都是因为室町殿有奸臣、迷惑了足利家。所以只要逮捕那些人,并按律治罪;两国尚能修复关系,化干戈为玉帛,并进一步亲密往来。
准许大明朝官军在博多湾修建“使城”,于石见国、出云国驻军。日本国室町殿及地方守护,对外文书不得提及天皇称号、及其年号,日本国官方由大明朝廷册封之日本国王的名义,署名对外公文……
宣读完毕。一式两份条约,便先后送到足利义持、明国使节手上察验阅读,然后各自签字用印。
而明国使团那边,有个文官正在一边观摩台子上的足利义持,一边在那里当场作画。
此时的气氛仿佛冷凝。双方的人群都很守规矩,无人喧哗,但是偌大的营地上却显得很冷清。足利义持从一言不发的官员武士人群中,感受到了羞愤却忍耐的紧|张情绪。特别是那些中下层武士,他们的神情非常严肃。
条约签押完毕,当场没有安排任何庆祝的节目。只有一些侍卫送了酒水上来,大伙儿对饮。
很快签约典礼便完成了,足利义持起身离开。半个时辰之后,大明国使节将去另一处地方,进行册封“日本国王”的典礼。
册封典礼的人很少,只需足利义持和室町殿的大将参与,照样没有花多少时间。
足利义持出席之后,立刻便带着随从、返回京都三条坊邸去了。至于招待明国使团、送别等事宜,足利义持毫无兴趣理会。
按照各方有力守护家督、与足利义持之间的约定,现在义持只需要等待一段时间,然后便可以宣布退位了;而各家督会在山城国石清八幡宫社,拥护义持的亲弟弟、青莲院的足利义圆,为新任征夷大将军。
数日间,义持都在闷闷不乐中度过。他有时觉得自己并未去过山城国,最近发生的一切、也不过只是一场虚妄的梦境。
三条府邸、乃至整个京都,确实很平静,似乎真的甚么也没发生过。不是风动、不是帆动,唯一动荡的,只是义持的内心罢了。他直觉,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就会结束。
就在这时,近侍禀报:足利家的家臣富樫满成,有急事求见。义持立刻传令带富樫满成来见。
等了一会儿,富樫满成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匆忙在正殿下面跪伏见礼。
富樫满成道:“主公之弟义嗣,忽然离开京都,往关东驰马而去。”
“他如何能离开?”足利义持心头咯噔一声。
果然该来的叛乱总会到来,却来得似乎太快。足利义持暗自盘算着,义嗣前往关东,那么意图造反的人是上衫氏?
近畿地区的有力守护畠山、细川、斯波等人,已经与足利义持达成共识,他们应该会支持室町殿平叛罢?毕竟这种时候“朝廷”(京都)动荡,对这些控扼近畿的有力守护,也并非好事。
而最让足
利义持痛心的,还是他的同父异母弟弟义嗣,竟然在国难关头、以私仇为重!
前任将军足利义满,起初没有嫡子,儿子们都是侧室所生;所以一开始选择了义持为继承人。不料后来足利义满的正室生下了一个嫡子,便是义嗣。足利义满曾将义嗣引见给天皇,似乎有改变继承人的意愿。
可那时足利义持已经掌握了室町殿的警卫实权,再改变继承人相当困难;加上足利义满忽然暴|毙,足利义持这才得到了征夷大将军的权位。这事情导致坊间流言,说义持弑父;又因多年继承人之争,足利义持与他的弟弟义嗣,关系也相当不好。
但不管怎样、毕竟俩人是兄弟;值此难关,义嗣便不该枉顾国家、引起不必要的内乱才对!
这时富樫满成的声音道:“有人……”他说到这里,转头看了一眼,面露难色,“洛阳有重要的人背叛了。”
足利义持道:“谁?”
富樫满成欲言又止,然后擅自匍匐上前。足利义持见状眉头一皱,心有不快。
“呀!”忽然富樫满成跳了起来,直冲足利义持。
足利义持大急,脸色瞬间苍白。刹那之间,他心头只剩下惊惧,因为事先确实没有预料到此刻情形!足利义持早已担忧自己有性命之危,却没有怀疑这个侍奉他的家臣。
义持伸手至腰间,想拔刀;但电光火石之间,他本能地判断富樫满成会先出刀。义持当然不能有任何犹豫,立刻侧身在地上一滚,双手抓起了一张木案。
“咔!”一声巨响,倭刀直接捅|穿了木案,刀锋几乎贴着义持的脸刺过。
刀已卡在木头里,想拔|出去得费些力气。足利义持这个征夷大将军、也是从小习“剑术”的武士,马上作出了正确的应对,他将木案向前一送,这样能抵消富樫满成拔刀的力度。
接着足利义持便放开了木案,伸手拔刀。
“刷!刷!”空中刀光闪过。刹那之间,富樫满成已经放弃了长|刀,短刀先出,一刀刺|进了足利义持的喉咙!
足利义持感觉喉间一凉,大张|着嘴,瞪圆眼睛盯着富樫满成。他腰间的刀刚刚拔出一半,动作已不能继续,力气似乎瞬间就开始从身体里抽离,整个人僵了片刻。
为甚么?
富樫满成是足利家的人,刺|杀了主公能得到甚么好处,谁是幕后指使?
足利义持心头闪过迷雾般的困惑,但是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的眼前的“雾汽”越来越浓,人也“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耳边隐约传来了一句话,那是让他死不瞑目的声音:“天诛国贼!”
……这时门外的侍卫才纷纷冲进正殿,一些人拔出了倭刀,小心翼翼地包抄到富樫满成的侧面。一些人则手握刀柄,盯着富樫满成,准备出刀之时、立刻攻击。
“铛!”不料富樫满成忽然把手里的短刀,扔在了地上。他说道:“我虽犯上,为国尽忠。尔等都要死心塌地,做他的党|羽吗?”
忽然有个武士“啊”地大叫一声,双手举着刀,向富樫满成冲过去。
“住手!”有个武将吼了一声。
那举刀的武士站在了原地,仍然盯着富樫满成。
后面的武将道:“富樫满成就缚,先行逮|捕,交由管领定罪。”
富樫满成听到这里,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且犹自松了一口气。侍卫们纷纷围过来,有人用刀把地上的短刀挑开了,然后忽然冲上去,将富樫满成按翻在地。
没过多久,更多的人来到了正殿。他们看到将军的尸首,议论纷纷。接着又来了两个妇人,顿时跪伏在地大哭,其中一个拔出怀中的短剑要手刃富樫满成,众人拽住才避免了再次流血。
当此之时,亟需室町殿管领出面,暂且主持朝廷。然而有人说道:“山城国的典礼之后,畠山、细川、斯波三个家督都没回‘洛阳’,听说他们已经回到领国去了!”
侍所头人(四职之一)赤松义则,倒是回到洛阳。赤松得到消息赶到了三条府邸。他见到了将军躺在血泊中,顿时仰天长叹了一声,面露悲切同情的神色。
赤松义则临时作出了决定,先将罪|犯富樫满成关押到侍所,然后派人通知三管领家族的家督,让他们尽快回京商议大事。
太监周全等一大群人,已离开山城国,他们正在难波京的淀川码头。
室町殿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被|刺,消息在向近畿各国传达的过程中,有人前来告诉了大明使节。情势骤然变得紧张起来。使团中除了太监、文官之外,护卫武将的级别比较低,于是几个文官太监便在码头上临时商议对策。
使团众人此刻何去何从,似乎稍微有点争论。
大伙儿没有立刻上船,离开这是非之地;原因是前来透露消息的人,正是上次率先与明军接触的关东管领家臣、上杉禅秀的使节。
而护卫武将却不管那么多,他没有参与军机决策,正在忙着尽到他自己的职责。
武将把大部分兵马一百多人、部署在码头,列阵形成半圆形的防御阵型。然后派人去附近的树林伐木,试图构筑简单的防御工事。
将士们赶着制作拒马阵。用一根横木支撑主体,纵向每个部分有三根削尖的木头,以向上竖立、前后交叉的方式,用绳子绑在主体横木上。
拒马阵不仅能防止骑兵冲击,用于对付步兵冲锋也很有效果。明军可以在拒马阵后面,依靠火铳拒敌。而敌步兵冲过来时,无法立刻攻击到火铳队列,需要先破坏拒马;这时明军便可为火铳兵后撤、重步兵上前,争取到队形变化的时间。
上杉禅秀的使节告诉周全等,此次变故不会波及到使团,让他们不必过于担心。
但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使节上杉氏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只能明确已经发生的变故:足利义持被杀|死了!上杉氏正用撇脚的汉语,在那里解释。
太监周全终于失去了耐心,打断了上杉氏的话,直接说道:“京都谁是君子、谁是小人,或谁在争权夺利、谁为了天下,咱家一点也不在意。而今咱们只想知道,室町殿还认不认这份条约?咱们大明朝在日本国的权益,是否能得到保障?”
上杉氏道:“家督的意思,大明朝廷需要重新册封日本国王……”
进士刘鸣忽然说道:“下官认为,还是先离开此地,将条约文书送回中军大营再说。”
随行的另一个江西进士道:“附议,咱们得先把东西送到。”
此人叫贺祖嗣、武德初的进士,在签订《山城和约》的现场,作画的人就是他。他随行携带着那副画卷,吃饭睡觉也不离身。他太过宝贝自己的画作,以至于刚才他说把东西送到,让人们怀疑所言“东西”是不是指画卷。
周全听罢点头道:“言之有理。”
几个人终于达成了共识,便下令码头上的一干人等尽快上船,即刻扬帆起航、返回博多湾。尚未构筑完成的简单工事,自然马上被丢弃在码头。
数艘战船沿着岛屿众多、水路复杂的航道西行,此时日本国局势动荡,大伙儿难免有些担心。直到数日之后,船队通过了关门海峡,人们才安心下来。
其间刘鸣多次与上杉氏使节见面,了解京都的形势,不过仍旧所知不详。
博多港口的场面,与前阵子已有区别。从海上看过去,陆地上烟尘腾腾,明军正在修建营房工事、码头设施。
众人登岸后,主帅盛庸先接见了使官一行人,又亲自见了上杉氏。上杉氏只是关东家督的一个家臣,大多内情是一问三不知。
但是他终于说出了上杉禅秀的密令:“新任室町殿大将军,将是足利义嗣。大明国需要重新册封足利义嗣、为日本国王。家督(上杉禅秀)的意思,册封之前,《山城和约》得签订一条附属文书,大明须明确认可,‘法皇’(法定天皇)的名号可以在日本国内使用。”
在场的明军武将们已有怒气,一员武将骂道:“朝廷刚册封的日本国王,京都那些人就给杀了,朝廷威仪何在?你们胆大妄为,还敢在此讨价还价,恐怕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上杉氏道:“在下蒙家督信赖,只能参与上杉家的少许事务,而此行只是个传信的人。各管领、有力守护之事,在下无法决定,且不知其然。”
盛庸制止部将的怒骂,下令将使者暂且安顿,便起身离开了行辕大堂。
他退到后面一间稍小的瓦房里,下令召集中军大将、太监、文官议事。除此之外,庶民姚芳也在场,随军的锦衣卫的校尉、依然可以在房门外旁听。
众人见礼罢,盛庸先开口道:“这个使者的话里,有一句十分蹊跷。他怎么知道,新任室町殿将军一定是足利义嗣?上杉氏使者前去难波京码头之时,足利义持突然被|刺的事刚刚发生,为何继承人就如此确定了?”
人们纷纷点头,觉得盛庸的疑问很有道理。
就在这时,刘鸣站出来,抱拳道:“下官这几日有一番推论,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盛庸道。
刘鸣便道:“《山城和约》签订之前,室町殿已然没有选择,无法再将两国战|争继续。
当时只要重新开战,下一次大战战役,必定发生在京都。室町殿应该认识到,日军已无力保卫京都,只能向关东地区后撤。但关东镰仓公方的势力,似乎不愿意室町殿前去夺走他们的利益;下官从各种迹象猜测,关东公方与室町殿,极可能本来就有积怨。
开战已属于自蹈死地,室町殿便只剩议和休兵一条路。
无论《山城和约》用词如何委婉动听,也改变不了其割地求和、‘城下之盟’的本来面目,比当年宋代的《檀渊之盟》有过之而无不及。宋代朝廷尚且能维持大局,而室町殿的权力,显然远远不如宋朝朝廷。
议和的做法,自然会导致京都中|央的权威急剧下降,或不能再统领诸国守护。室町殿的权力,实际又由三管领四职等有力守护共同掌管,形似一个联盟。各有力守护不愿意看到,室町殿完全丧失权威、各国变成一盘散沙的局面。他们需要想办法维持、让原先的制度继续运转。
那么各有力守护阴|谋、让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背上这口黑锅,或许已经在各方之间达成了共识。
山城条约刚刚签订,几大守护大名立刻返回封国、而非进京,或可佐证这样的推论。他们起初应该是想联手造|反,宣布足利义持要对战败、议和等大事负责,把一切失败全都怪罪到足利义持的个人愚蠢上,然后重新推举一个将军。
但是那个刺客富?俾?傻某鱿郑?檬虑楸涞酶?炝恕8?俾?煽赡芤丫?炀醯健⒏鞴?鼗づ崖业募O螅??胰衔?憷?宄置挥惺に恪8?俾?杀阕宰鞔厦鳎?朐谛轮魅四潜吡⒏龃蠊Α=峁?贾铝舜?杀的大事。
足利义持已死,众人拥护足利义持亲近的人已不可能,不然会导致积怨内斗不散;然而众人又想维护原先的权力规矩,于是他们只能从足利家选择。足利义嗣既是前任将军的嫡子,又与足利义持有仇,自然变成了最好的人选。”
众人听罢,纷纷附议,觉得这样的推测合情合理,唯一的遗憾是找不到真凭实据。
文官侯海感叹道:“所谓武家,不就是武夫?这帮人捣鼓起阴谋来,可不比文官的弯绕肠子少,还更加狠辣。”
平安道:“日本的武家,并非简单武夫。武家不是有和尚,还有写诗的文人吗?”
刘鸣继续说道:“上杉氏要求,签订附加文书,明文准许天皇名号在日本国内使用;以此作为新任将军足利义嗣、接受册封的条件。这便是在为足利义嗣谋取各方的好感,尝试修补室町殿的威信。此事足可让人猜测,日本国那些有权势的人,如今并不愿意推|翻室町殿的制度。
而刺客富?俾?桑?匀恢皇且桓鲇薮赖钠遄印O鹿偃隙ǎ?巳吮厮牢抟伞<幢阕憷?逅枚运?男殖び谐鹪梗?泊哟?杀事件中得到了好处,却仍然容不下这样的事。应该会杀富?俾?桑?再有в取!
盛庸抚掌道:“刘行人好见识。”
刘鸣道:“下官不敢当。安南国之行,下官确实增长了一些见识,日本国诸事倒有共通之处。可见士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同样重要。”
盛庸沉吟道:“日本诸国成为一盘散沙、与保持现状,对我朝利弊如何?”
刘鸣道:“呈送圣上的奏章,下官倒建议保持现状,如此局势能更加稳妥清晰。室町殿之所以愿意议和,便因不愿舍弃京都的权势产业。若是局面太过混乱,以我朝在日本国的实力,恐怕同样受损。”
盛庸点头道:“先口头许诺上杉氏的条件,然后派快马进京请旨,得到册封足利义嗣的诏书与金册。如果朝廷不同意上杉氏的条件,许诺没有凭据、仍有反悔的余地。
在此期间,咱们可以要求履行已经签订的条款,准许官军进驻石见国、出云国,尽快让圣上的大事获得进展。”
大伙儿纷纷附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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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和约签订、足利义持被|刺等消息传到了九州岛,大内盛见在喜悦之余,难免有些伤感。
大内盛见的伤感,乃因同情被刺的将军足利义持。世人常以成败论英雄,大内盛见却认为,遭受各方势力抛|弃的义持、本来是可以将日本治理好的。
即便是智慧如足利义持的人物,能看清形势,却不一定就有办法。
大内盛见回想起大战前“上洛”之时,见过义持的同胞弟弟义圆;忽然见到义圆、大内盛见觉得有点突兀。至今他才醒悟,义持将军很早以前、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今日之后果;义持想义圆作为继承人,并能得到某些有力守护的支持。
义持将军明明已经预见到了后果,依旧被迫选择开战,然后承担了责任。大内盛见每想到此情此景,难免几多哀叹。大战之时,那凋零的樱花,或许是一种意象,又是一种禅机罢……
当初,博多合战后、大内盛见假装没有得到斯波部的军令,而率残部武士迅速南逃。众人只得求助于“友军”接济,暂渡难关。
然而南边的守护大名,少弐氏、大友氏等,这些所谓“友军”与大内氏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友好。
盖因大内家族的起家之地在周防国,属于北边的“中国”本州岛地区;他们向九州地区扩张、并站稳脚跟,与九州本地的家族难免发生冲突,曾经还多次进行过争战。
大友氏等家族一时没有落井下石,实在是因为所谓大义,让他们暂且有点犹豫;其中最关键的调停中间人,乃是古处山城的秋月氏当主。
秋月氏近年来的名声不太好,因为在夹缝中生存,于日本南北朝时期、立场摇摆不定,有“昨日足利,今日宫方(南天皇)”的狼藉名声。然而秋月氏是九州本地家族,与九州各大名关系密切,可以说得上话。
除此之外,秋月氏近年还与大内家的家臣毛利氏关系很好,两家已经有过联姻的约定。
在紧要关头,秋月氏帮助了大内盛见,让他们得以顺利迂回到丰前国(博多地区东边)。
秋月氏完全没有嫌弃大内氏今日的落败,毕竟除开被明军占据的筑前国,大内氏还有丰前、周防、长门三国领地,对于秋月氏这种地盘很小的家族来说,大内家依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大内军残部在古处山城的时候,秋月氏不仅供给饮食,还如约把九州岛远近闻名的美女秋月香织、送给了毛利家。因为两家早已有过约定,让秋月香织做毛利贞长的儿媳,这次正好随行去周防国。
秋月香织是秋月氏当主的侄女,她爹是个出家人。因为她从小在寺庙长大,所以人长得漂亮不说、还受过良好的教育(日本国的文化教育,最好的地方在寺庙)。
丰前国北面的海面,有明军的战船活动。大内盛见一时没敢北渡,已经在他的领地丰前国滞留很久了。
这时听闻日明两国已经议和,大内盛见顿时松了一口气,决定尽快派出使者、去博多湾与明军交往,以便缓和此时的危险局面。
原先大内氏就不是主战派,相反大内盛见曾多次努力、试图劝说室町殿避免战争。但是战端一开,大内盛见依旧率部参与了大战,实在不愿意在这种大义上背叛,遭受全日本的排挤。
此时,既然室町殿已经议和,大内盛见向明军示好,形势便完全不同。
大内盛见非常急迫,对于两国议和的消息、也是万分欣慰。
因为明军以博多湾为大本营,如果战争继续,大内家的领地是首当其冲的战场。关门海峡南北的筑前、丰前、周防地区,明军必定是要先拿下的,以便保证退路和粮道。要是大内氏的地盘丢失殆尽,家势也就完蛋了。
然而大内盛见选择的使者,竟然是毛利贞长。
毛利贞长,便是当初在粕屋郡接待钱习礼一行,欺骗了明国使节的人。对于此时前往博多湾、形同“送|死”的差事,毛利贞长当然十分不满。
在毛利贞长看来,他得罪明国人,所作所为全是听从家督的意思,自己就是个跑腿的,非常之无辜。何况他一向对家督忠心耿耿、十分尽心尽责,如今却要被推出来背黑锅,表示十分寒心。
于是大内盛见在住所内,单独召见了他。
见礼罢,大内盛见便说:“秋月当主的侄女,我见过一面之后,只觉惊为天人,其艳名果然名不虚传。”
毛利听到这里有点困惑,但马上回应道:“这都是犬子的福分,秋月当主对我家确实不薄。”
大内盛见看了毛利一眼,心头明白,此人正在借机表功。秋月氏对大内家的帮助,确实是看在毛利贞长的情分上;所谓秋月当主对毛利家不薄,意思也是对大内氏有功。
“出身尊贵、底细清白的绝色美女,可遇不可求,要是送入大明国宫廷,起初就得封个嫔罢?”大内盛见径直说道,“若是室町殿送的秀女,应该封皇妃,形同朝鲜国宗室。而秋月氏以大内家的名义献上,可能先是封嫔。”
毛利愣了一下。
大内盛见道:“《山城和约》有明文条款,要逮|捕押送杀害明国使节钱习礼的罪人。真正应该为此事负责的人,或许是室町殿大将军、侍所头人赤松义则,以及我本人。但要逮|捕这些人是不可能的事,明国既然要议和,也不会提此要求。
侍所应该会找几个倒|霉鬼。而大内家可能没有选择,当初接待钱习礼的、正是毛利君,这件事那些幸存的明国人知情,无法隐瞒。届时我只能不惜得罪明国人,拒不移交毛利君……好在后来,我终于想到了另一个好办法。”
毛利听到这里,似乎有点明白了,顿时变得有些感动,鞠躬道:“主公恩德。”
大内盛见道:“你主动前往,把秋月氏送去明军大营,言明要献给大明皇帝。以秋月氏和毛利君的关系,明军大将还愿意把你当作罪人吗?”
毛利鸡啄米似的点头,说道:“主公英明。不过此事,仍要先与秋月当主商议。”
大内盛见道:“那是应该的,但秋月当主必会同意。秋月氏与明国皇室联姻,而毛利君既无意见,这便是送上门的好事。只要明国势力在日本存在,秋月氏便可借势;就算将来明国势力不存在了,因为事情是大内家主持,秋月氏也不会受任何不利影响。”
毛利立刻开始想办法、为自己推脱:“我便说当日接待钱习礼一行的意思,来源于筑前国守护代的某个家臣,将此事怪罪到一个本就该死的人身上。”
俩人一拍即合,马上派人去,与秋月当主联络。至于当事人秋月香织,倒不必理会,日本国贵族女子的婚姻、与大明国的规矩一样,不由儿女本人作主。
……毛利贞长一行人前往博多湾时,明军中军果然没有对他的罪过于执着;盛庸暂且仍以对待使节的礼仪、接见了毛利贞长,愿意尽快与大内氏达成合作。
而秋月氏的事,明国大将似乎也不想理会。他们准备让毛利贞长为大内氏的使臣、前往明国京师朝拜,正好将美人送去。
有一个叫周全的阉人,倒是对秋月氏的事比较上心。周全一边反复询问随行的人;一边派遣了一干人等,要前往丰前国、以及古处山城查实秋月氏的身份底细。
明国大将盛庸愿意修复与大内氏的关系。许诺筑前国大部,仍由大内家管理,明军只在博多湾修筑堡垒使城。并设立日本都督府、博多卫等衙门。
盛庸提出,室町殿既已同意石见国、出云国划归大内氏领地,大内氏应该尽快配合明军,前去接管石见国;并指定了粕屋郡守护代陶靖、出任石见国守护代,叫陶靖尽快率本部兵马,前来博多湾,随明军战船前往石见国。
明军中军还许诺,只要大内家帮助明军顺利履行“和约”中的条款,将来便如数释放归还俘虏的大内军将士。俘虏如果能得救,大内家必定能大大地恢复一些元气。
形势已至于斯,明军的条件并不算苛刻,至少完全保住了大内家的丰前、周防、长门三国,明军势力不会参与这些地方的事务。在名义上,大内家还扩张了两国地盘,石见和出云。所以双方的约定,很快就谈妥了。
当然明国也想借助大内氏的势力。室町殿倒是承认了、明军入驻石见国等地的条件,但若明军贸然派兵前往,可能会与当地势力发生不必要的冲突。而带上大内家的兵马,事情就完全改变了。
石见国本地势力必定不敢反抗,他们一旦开战,不仅要单独对付明军,还得与相邻的大内家为敌。
遭到了室町殿、明军两大势力削弱之后的大内氏,在西国地区仍然是霸主般的存在,实力超过那些弱小守护大名。
初秋的大明京师依旧炎热。人们站在大江江边,吹着从江面来的风,总算感受到了些许的凉意。
大理寺卿高贤宁带着一干人等,正在龙江港码头,等着一艘大船上的箱子陆续搬运下来。人们从铺满棉花的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抬出了六只改进过的六轮沙漏。而码头上,原本已经放着两只沙漏了。
这艘大船,之前也是从龙江港出发,沿着大江航行到四川布政使司,接着循沱江北上,在资州进行了日影观测;随后原路航行,返回京师。
高贤宁上前观察时,却发现、那六只沙漏的刻度全不一样;与放置在龙江港的两只沙漏相比,也无一相同。
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神情。此情此景,已无须再询问日影观测的结果;观测的时辰,既无法同步,结果也就毫无意义了。
高贤宁主持的试验,在京师士林曾引为逸闻,如今怕只剩下笑谈。
这种事,似乎也进入了锦衣卫的刺探范围。因为第二天、高贤宁去东暖阁面圣时,皇帝朱高煦还主动安慰了他几句。
朱高煦头也不抬地说道:“很多事情无关方法,纯粹是技术的问题,眼下实在难以找到精准的计时技术。高寺卿不必太过执着,留着当成一家之言便可。下次船队下西洋,朕叫出使的太监、在阿拉伯地区找找传言中的‘欧氏几何原本’;再配合钦天监的天文观测,看能不能用别的法子验证。”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仍然在“噼里啪啦”地打着手下的算盘,然后在纸上写写画画。
场面有点滑稽。本来是带兵打仗的魁梧皇帝,这时候在那里一本正经地捣鼓算盘,仿若变成了一个掌柜似的。
高贤宁一本正经地作揖道:“圣上言之有理。”
过了一会儿,夏元吉、齐泰、茹瑺、蹇义、宋礼等一干文臣也陆续到来了,大伙儿一起向御案后面的皇帝行大礼。
“平身。”朱高煦放下了算盘和毛笔,抬手说道。
他接着便在面前的纸张上瞧了一番,径直道,“外城南边的铸币厂,在铜料、炼炭(焦煤)等原料充足,诸项事宜准备充分之下,日夜开工,年产钱币约一亿枚。另外秦淮河上有两处、太平府(马鞍山)另有两处铸币厂在建。将来每年铸币可达五亿枚。
第一铸币厂开工以来,十个月铸造的一文、五文、十文三种铜钱,价值只有八万贯;依照新钱倍于旧钱的定价,也只价值十六万贯。这点货币,对于我大明的总体财富来看,不过是杯水车薪。铸造银钱势在必行。”
夏元吉抱拳道:“臣请奏,宝钞库(央行仓库)既已有八万贯新铜钱,不如尽快交给户部行用库。”
朱高煦道:“夏部堂的奏章,朕已经收到了,未作批复,正是今日要商议的事宜。朕当初设立央行这个衙门时,便已明确,央行是管货币的、不是管铸币的。夏部堂与宋提举,也没有任何上下直属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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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元吉道:“一字之差,确有不同。然军费由户部调拨,今年国库非常拮据;八万新钱,可抵十六万贯旧钱用,亦能稍减户部燃眉之急。”
朱高煦看了夏元吉一眼,又埋头看纸上的东西,“银钱一枚,价值目前约为新铜钱一文的六十倍。将来五大铸币厂同时开工,每年可以铸币千万贯计,完全能满足货币发行的需要。
但是这些钱,如果一直这样、无限度地交付户部使用,市面流通的货币太多,结果便是钱币恶性贬值。这不是朕设立央行的目的。
货币的贬值速度、也便是通货膨胀,应该与全国市面上的货物财富总量相关,保持一定的关系。既不能让货币流通不够,也不能通胀得太快。”
朱高煦沉吟片刻,又道:“一般情况下,央行与户部是相互独立的衙门。户部的收入,主要应该来源于税赋,而不是直接从铸币厂索要。夏部堂若实在缺钱,可以向朝廷提交报告,然后从央行借款。
近几年借款用蓝字,不用归还,乃因新钱刚流通到市面,需要一定数量满足市场所需。但往后户部借钱,必须用赤字记录在案,并用赋税收入归还。
朝廷直接用政令补贴户部的情况,应该在特殊时候。比如某个地方发生了天灾,朝廷应该用增币通胀的方式、对其进行补贴。并非简单的赈济,而是用国库的钱雇佣当地灾民,修建水利、道路设施。
为了统一税赋的权力,朕将下诏,户部有权统摄全国各地的所有税收;市舶提举司,也将划归户部直属。你们得自己想办法,从海贸关税、各地赋税开销中开源节流。”
夏元吉听罢,只得说道:“圣上既已定下规矩,臣回衙后便上奏章请旨,蓝字签押,借用宝钞库(央行仓库)钱币。”
朱高煦一拍额头,从人群里寻到翰林院学士胡广,说道:“一会儿胡学士便写一份圣旨,让市舶提举司划归户部直属。从即日起,户部之权,掌管全国各地、各明目税赋。”
胡广拜道:“臣领旨。”
朱高煦对夏元吉道:“朕希望户部,承担起中央财政的统管之权。夏部堂勉之。”
夏元吉神情严肃地拱手作拜,应了一声。
朱高煦又道:“近一年来,朕下旨停发大明宝钞,并铸造钱币。这项国策,并非简单地用银钱铜钱、取代宝钞。朕的愿望是,能通过货币财政方略,解决朝廷多年的一些积弊。
其一,通货紧缩,即市面上长期缺钱,货币不足。随着国家太平,粮食等各种货物的实际价格,不断下跌,一些官员反而庆贺,以为是物质丰富的表现。
这种说法并没有错,但朕不认为是好事。因货币跟不上经济水平,货物价格逐年下降,产出的东西难以售卖;便会抑制粮食、货物的继续增产,对财富增长极其不利。
有钱的富户,必定将钱币金银窖藏,而不是用于经营。原因很简单,一贯钱今年能买两石米、明年却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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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三石,钱币最好就是储存起来,而不是花出去。大量金银钱币在地窖停滞,又会引起更严重的通货紧缩。
所以央行要严禁私人收藏金银、限定私藏金银首饰重量,并保持一定的货币缓慢贬值速度,生产才能发展。”
他稍作停顿又道:“其二,土地兼并,耕地逐年向少数富户集中。赤贫者越来越多,影响大明皇朝长治久安,以及农税的征收,造成朝廷财政困难。
朕派人多方暗访,土地兼并的原因非常复杂。但有一大项、可以通过货币政策缓解,那便是遏制高|利贷。
地方有钱的富户,除了将钱币窖藏,另一种营生便是放高|利贷。一般苦主用土地典押,利滚利无法偿还,便很容易丧失土地。所以央行需要支持国营钱庄、大商帮钱庄在合理利息下放贷,给缺钱的人提供资金来源。总之能用资|本手段调节国策的事,尽量不用粗暴的政令,以挽回朝廷的信用声誉。”
朱高煦接着说道:“其三,各地军、政衙门的分散供应体系问题。分散的供应制度下,一个县有时要供给十几个地方的物资。既无法做到充足、也不能保证质量;且造成地方百姓负担极大,常须举债度日。
朝廷需要充足的财政收入、货币流通,集中统筹生产、订单、运输事项。减轻百姓负担,提高军|政效率,同时还能提振工商业。”
众人听罢,议论了一阵。
这时吏部尚书蹇义拜道:“圣上励精图治,意在大刀阔斧变法。然诸事皆有违祖制成宪,上下若不能一体遵从,则礼法动摇。律法仍照旧例,一时难以权变,钱币在诸衙反复经手,或有奸|人钻营谋利,至贪墨成风,则吏治崩坏,不可不察。”
诸臣竟没有人马上反驳蹇义的说辞。不过齐泰倒是站出来了,不偏不倚地说道:“圣上有意革除弊政,国家幸甚。蹇部堂所言之事,亦不无道理。圣人宜慎之。”
朱高煦没有径直争论,反而对高贤宁笑道:“朕先前说得没错罢?很多时候,困难只在技术问题。”
高贤宁弯腰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没有呵斥蹇义,乃因蹇义没说错,譬如其中“祖制成宪”确实涉及非常复杂。朱高煦提到的一些问题,真的是他的皇祖爷爷设计的制度,满朝文武士人、已经遵照执政了几十年,忽然改变、确实可能造成政见混乱。
“今日散了,诸位忠心朝廷,朕心甚慰。大事理应谨慎持重,以长远计。”朱高煦道。
众臣听罢,纷纷叩拜谢恩。
但是朱高煦的决心,并未因大臣的一两句劝诫、而有丝毫动摇。他始终坚信,以今时今日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千年来不变其宗的统治制|度,实际上已经不适应生产力的发展了;以大明的幅员广大,国家动员能力之低下,完全与国力不相称。
改革势在必行。而前期准备,就缺盛庸送来大银矿的捷报了。
(本章完)
七月下旬,盛庸的奏章终于进京了。然而没有“发现大银矿”之类的惊喜消息,惊诧倒是有。室町殿将军足利义持居然被刺|杀身亡,大明朝廷极可能还得重新册封、一个叫足利义嗣的人为日本国王,并有附加条件。
随后进京的、除了一行日本人,还有大明官员刘鸣,以及官军的护卫队。
他们是在博多湾坐船,从海路前来京师,所以从外金川门进城,朝东南方向的皇城而来。
国子监南边的几道桥梁上,下午时分正是热闹的时候,桥上行人熙熙攘攘。人们都被那队人马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在道旁围观。
人群里便有锦衣卫北镇抚使杜二郎,他也正要去皇城、给他姐姐送一条旧凳子。
那队伍里有两个日本人、抬着一只小小的木房子,非常奇怪;前面拿着使杖骑马的日本人,衣着也与大明士庶穿着不同。难怪人们都在看稀奇。
杜二郎虽是勋贵,却没读多少书,戏里也没有过这等场面的表演,连他也觉得十分稀奇。此时杜二郎没有穿官服,身上穿着一身布长袍,手里提着一条旧矮凳,仿佛一介庶民。他便问旁边的汉子:“那些人抬的啥?”
汉子摇头,比划了一下:“箱子没有这样的,棺材又该更长,我也不知。”
另一个嘴上留着山羊胡、摇着一把纸扇的人主动说道:“他们是日本人。骑马拿杖那个,穿的是唐朝服饰、带的是倭刀,如今的朝鲜国、安南国都学大明衣冠,唯有日本人才这样穿。中间抬着的,是轿子、不是棺材,里面装的是活人。”
杜二郎立刻笑道:“先生好见识。”
“山羊胡”甚是得意,淡定地摇了一下扇子。
旁边的汉子道:“竟是轿子,乘轿的人得多憋屈!”
“山羊胡”道:“有身份的日本人才能坐哩。前边拿杖的人可能是使节,乘轿的多半便是个妇人。”
一行人走过之后,大家稀奇也看清楚了,便各自散去。杜二郎也随后跟了上去,因为他也去皇城。
到了洪武门外,只见门口站着一个文官、一个武将、一个宦官迎接。杜二郎也不急,便先在后面等着。
队伍里的日本使节已经下马了,站在那里向迎接的官员鞠躬。那官员也作揖回礼,自报乃礼部官员。相互简单地用汉语对答了几句,大致是问遣使的大内盛见是否身体健康云云。
然后礼部官员请使节一行到皇城会同馆下榻,休息好、三日之后,鸿胪寺设下马宴款待使节。武将要求使节解剑,由洪武门守军保管,离京时归还。
文官刘鸣忽然问前来的宦官:“秋月氏如何安顿?”
宦官道:“宫中没有安排,先在会同馆下榻暂住罢。”
那些人陆续进了洪武门,杜二郎也没打搅他们的礼数,随后才提着凳子到了洪武门。他没有出示印信,守门的武将认出了他,还上来寒暄了两句,放杜二郎进去了。
杜二郎沿着千步廊北行,过外五龙桥,进承天门、端门,到了午门。午门是锦衣卫负责警戒的地盘,当值的锦衣卫将士都来见礼,问杜二郎拿着一条凳子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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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二郎没有回答。这时午门当值的宦官过来问道:“侯爷要进宫哩?”
“我这身打扮像是要进宫的吗?”杜二郎道,“今日办点私事,这条板凳,一会淑妃宫的人来取。劳烦公公保管。”
宦官好奇地打量着板凳道:“此物有何讲究?”
杜二郎道:“公公不必理会,你倒可以查查、有没有藏违禁之物,照规矩办就是了。”
宦官作揖道:“您放心,丢不了。”
杜二郎便抱拳告辞,转身离开了午门。他走了一段路,又回头看了一眼宫廷的方向,暗忖道:大姐又要多个伴了,还是个日本女人。
……柔仪殿内,朱高煦已经知道,京师来了个日本国的女子,他不禁沉吟了一声:“秋月香织,这名字真像艺名。”
旁边的妙锦立刻停下笔,抬起头来,说道:“朝鲜国送了美人,现在日本国也兴这样了?”
朱高煦道:“既为宗主国的皇帝,难免诸如此类的事情。有时候烦躁得很。”
“斥!”妙锦从舌尖发出一个声音,带着些许嘲弄与质疑。宫中总有几个女子,常常不太恭顺,妙锦便是其中之一。不过朱高煦倒不在意,依旧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朱高煦正色道:“这次是真的有点为难,不骗你。”
他寻思了一下,大明朝廷与日本国打交道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真没听说过“忍者”这种职业;或许忍者还没出现。但是朱高煦仍然有点莫名的防备心。
妙锦将信将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朱高煦的表情,然后又轻轻摇头。
朱高煦便道:“据说太祖时期,日本国使团中就有刺|客,参与了胡惟庸谋反案,让太祖震怒。此事过去了太久,不能确定真伪,但如今的幕府将军被|刺,却是事实。日本国幕府将军是那边权力最大的人,说杀就杀了,日本人用刺客似乎是传统?”
妙锦笑道:“那圣上可得当心点。”
“不知怎地,近年来我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朱高煦道,“但不管有多少女人,她们都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妙锦的杏眼一挑,随后目光却稍稍回避了,轻声道:“该管这事的是皇后,你为何在我跟前、费那么多力气解释?”
“还不是因为心里有你。”朱高煦一本正经地说道。
妙锦白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来人!”朱高煦向外面喊了一声。
太监曹福小跑着进了门,笑脸躬身道:“皇爷有何吩咐?”
朱高煦拿起手里的奏章,“奏章先送去内阁。”
他心头倒已经有了打算:足利义持死都死了,先不管日本国谁做幕府将军,由得那些大名折腾;目前只要不影响明军占领大银矿,别的事都可以搁置一边。
曹福上前双手接过,说道:“奴婢遵旨……皇爷,那日本女子秋月氏,如何安排。”
朱高煦道:“让日本国来的人,都先住在会同馆罢。”
“是,奴婢即刻去办。”曹福后退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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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然后转身离开了。
时辰已不早,朱高煦丢下桌案上有点狼藉的卷宗、奏章,走到了西北角的书架旁边。这间正殿空间很大,朱高煦最近又叫人新增了一些家具,摆了几把椅子、一张红木茶几。
他从炭炉子旁边提起一只水壶,试出里面还有水,便放在了炉子上。人也坐在凳子上休息。
妙锦转头道:“要不要我来沏茶?”
朱高煦摇头道:“不必。朕每日不是各种礼仪过场,便是看奏章看书,偶尔做点别的事,也是挺好。”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幸好有妙锦常在此间陪伴,日子多了些乐趣。”
妙锦走了过来,说道:“圣上常在柔仪殿燕居,要不也叫别的妃嫔轮流前来服侍罢?”
朱高煦听罢没有回答。
那水壶里的水、起初应该就是热水,很快就开了。他提起水壶,往紫砂壶里倒水。几案上放着各种茶具和大小杯子,正是功夫茶的器皿。
妙锦轻叹了一声,说道:“我生性淡泊,最不愿争宠。”
朱高煦听罢,很快便明白了个大概,遂点头道:“妙锦若有此意,我便依你。”
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随意地捣鼓了一阵,便端着一盏倒满茶水的白瓷小杯子、递了过去,说道:“小心烫。”
妙锦笑了一下,手指轻轻拈住,说道:“我常觉得,高煦不像是皇帝。”
朱高煦道:“只有亲近的人,才会这么觉得。”
妙锦轻轻抿了一口,“潮州茶。”
朱高煦笑道:“不愧为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妙锦随口道:“高煦不是爱喝云南茶吗?”
朱高煦道:“我不讲究,以前是因为在云南就藩,入乡随俗罢了。”
妙锦放下了杯子,说道:“高煦本是驰骋沙场之人,如今却困于宫闱之中。我方才察觉,你似乎感到日子沉闷?”
朱高煦摇头道:“如今我在京师,比较符合身份。盛庸的奏章里,有一句‘提擎纲要’,很有意思。大明朝廷有一千四百多个县,我要是常在外面晃悠,作用也是杯水车薪;天下有无数的不公、无数的苦难,皇帝如果对具体的事件亲力亲为,必定南辕北辙。唯有从制度的高层设计上作手,皇帝才能最大地尽到本分职责。”
他接着笑道:“再说宫中锦衣玉食、美人如云,好像也没甚么不好。”
妙锦的神情渐渐恢复了几分敬重,她轻声道:“圣上的大舅曾说你行事乖张,我倒觉得挺沉稳。”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若非父皇驾崩;母后一薨,大舅就该入土了。他能好吃好喝活到现在,朕没觉得对不起他。”
这时外面传来了鼓声,酉时已到了。朱高煦双手一拍大腿,人便站了起来。
妙锦屈膝道:“圣上先回乾清宫,臣妾随后便走。”
朱高煦觉得此刻的气氛、微微有点尴尬,他便说道:“今后轮到你侍寝的日子,便来柔仪殿或东暖阁。”
(本章完)
天边凝固着几缕晚霞,与地上静谧的黄瓦红墙、恰似融为了一体。
西六宫的淑妃宫中,砖石地面上没有灰尘,必定每天都有人打扫;地上却仍然落了许多枯叶。朱高煦踩在枯叶上,能清晰地听到“咔支”的声音。
前面的路上,杜千蕊带着一队随从,终于来迎接了。她伸手拂了一下鬓发,稍稍整理妆容,便上前屈膝执礼道:“臣妾迎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免了。”朱高煦随和地说道,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杜千蕊站直身体,说道:“方才臣妾还在厨房里呢。时辰没掌握好,以至此刻匆忙。”
朱高煦道:“你还亲自下厨?”
“圣上不是夸臣妾手艺好,说得是实话罢?”杜千蕊微笑道。
朱高煦忙道:“当然是实话,淑妃受苦了。”他一边说,一边握起她的手来看。他又道,“今年别再顾着下厨,养好身子。”
杜千蕊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略带娇羞的喜色,纤手从他手里拿开后,便轻轻捧在了腹前。她的身孕已有几个月,但至今竟然也不是很明显。
“佳肴已经做好了吗?”朱高煦问道。
杜千蕊道:“回圣上话,还有个炖菜,我叫宫女瞧着火候,还得稍等一阵。圣上先到里边歇着,一两盏茶的工夫,便可以用膳了。”
朱高煦与她一起,走进了一间宫室。他正想走向一把椅子,却忽然发现几案旁放着一条旧凳,便觉得有点稀奇。
这屋子他多次来过,记得此间原本没有这条凳子;何况它与别的家具格格不入,显得很陈旧。那是一条木料骨架的方凳,中间用竹篾编织的椅面,这会儿上面还铺着一副精细丝织的蒲团,便反衬得凳子本身更加粗糙陈旧。
“咦。”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走到那凳子旁边,在上面坐了下去。四平八稳感觉挺扎实。
杜千蕊掩嘴笑了一下。
朱高煦不解道:“怎么了?”
杜千蕊道:“臣妾忽然想起,瞻壑很像圣上。但凡看到没见过的东西,不管那东西是否有趣,他立刻就会有兴致。不留神便觉得有趣。”
朱高煦笑了一声,问道:“可千蕊不觉得,这条凳子在这里、有点格格不入吗?”
杜千蕊随口道:“卖相是不太好,不过它是柏木做好、铆接而成,非常结实。已经近二十年了,只换过凳面上的竹篾。这种木料就算用一辈子也不会坏。”
朱高煦换了个放松的姿势,一副耐心的模样:“看来它真是有点来历。”
杜千蕊似乎想起了甚么,神情微妙地变化着,眼睛也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雾气。她应该有点犹豫,但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好就此打住。
过了一会儿,她才喃喃道:“这条凳子是我大概九岁的时候,姆妈……母亲找来木匠做的。我第一次离家,说的是要卖给南昌府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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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大户人家做妾。虽说不是明媒正娶,母亲也觉得我算出嫁,想方设法才准备了一点嫁妆。
那时有三样东西,一只木箱子、一条柏木凳,还有一床棉被。另外两样早已丢失了,只剩这条凳子。它很好携带,即便是坐船坐车,也能用得上。几经辗转跟着我到了京师,在教坊司、富乐院放过。后来我又托弟郎从富乐院的熟人那里取走,放在了弟郎的住所……”
朱高煦的情绪、也随之变得有些沉重,并且五味杂陈。想想当年父皇为郭薇置办的嫁妆之丰厚,对比杜千蕊所谓的嫁妆,简直差别太大了。
“我不该说这些的。”杜千蕊小心道,“圣上出身尊贵,听这些鸡零杂碎的事,不高兴了罢?”
朱高煦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捧住了杜千蕊的小手。他想了想道:“下个月就是中秋节,宫中会有家宴、赏月等节目,朕派人把你的母亲接进宫来,一起吃顿团圆饭。”
杜千蕊轻声道:“圣上待臣妾真好。不过您可定要记得,也须请皇后家、皇贵妃家,还有贵妃家的老夫人进宫。别的妃子,或是母亲不在了,或是离得太远,没有请到倒也情有可原。”
朱高煦点头应允。
在杜千蕊这里的所谓鸡零杂碎事情,反而常能让朱高煦感觉到家庭的气息。或许他本来也有过底层平民的经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共情能力罢?
杜千蕊摸着手腕上的和田绿玉镯子,柔声道,“圣上送我的聘礼,便很贵重。我差点辜负了圣上的心。”
“那不是聘礼。”朱高煦道,“我好像没给你们家聘礼。当时封你为汉王府夫人时,人在云南,大战在即,这事儿便省掉了。”
杜千蕊忙道:“臣妾如今贵为皇妃,还要甚么礼?臣妾每次遇到甚么不顺心的事,便会提醒自己,遇到圣上赐予荣华富贵,又用心待我十年如一日,应该非常庆幸才对。然后甚么都能忍耐了。”
朱高煦好言道:“我会一直如此待你到老。”
杜千蕊的上身轻轻倚靠了过来。
朱高煦沉默了一阵,神情复杂地说道:“大明朝的富庶繁华,所谓太平盛世,只限于财赋集中的大城。广阔的村庄,真的是太穷了。朕估计,许多家中,全家便找不出一样像样的东西,唯一值钱的估计就是一点口粮。”
杜千蕊附和道:“可不是?以前我们那个村子里,有一户家里,连一只完好的碗也找不到,据说亲朋都不好在他家吃饭。”
朱高煦沉吟道:“但均富的做法,至少朕是看不到可行性,汉代的王莽已经试过,完全失败;这就是人的自利本性罢。王莽只是造成了秩序崩坏、各方冲突加剧,然后产生一些新的高门大户。务实的目标,或许只有成倍数地提高财富总量,才能让所有人多多少少过得更好一点。”
杜千蕊道:“圣上常体恤下民,乃庶民之福。”
朱高煦没有吭声,他想到那些复杂的问题,一时不禁有点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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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从根本上提高生产,依靠农耕方式不可能有本质改变。只能选择所谓的“新政”,向工业、甚至对外贸易掠|夺靠近;而以后的神州大地,便充当的是被掠|夺的角色。哪怕新政成功,也会影响朱家子孙的皇权。孰轻孰重,他从来没有仔细精确地权衡过利弊,但下意识里、应该已经选择过了。
然而新政真的能成功吗?时不时地、朱高煦的信心也会有所动摇,就像在险恶的战场上,他也经常对自己的决策产生质疑。
偶尔会发生沮丧的情绪占据上风,他便有点消极地说道:“不让庶民见识到、大城池里的地主大户们究竟过着甚么日子,或许是没有办法的一种法子。大明朝官府限制百姓离开本乡,想来也不无道理。”
“圣上言之有理,那年我再回家乡时,便已无法忍受。可是,我从小就在那里长大的。”杜千蕊轻叹了一声。
她怔了一下,又柔声安慰:“圣上勤政爱民,已经尽力,不必太为难自己了。”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走到了门口。杜千蕊下意识地放开了朱高煦,坐正了身子。宫女道:“恭请圣上、淑妃到饭厅用膳。”
饭厅里的圆桌上摆上了四菜一汤,这是太祖定下的皇帝日常饮食规格;这顿饭最有规格的地方,是皇妃亲自下厨烹饪。桌子上有朱高煦爱吃的海鱼,炖肉、炒肉,还有一大碗青菜豆腐汤配蘸水,另有一壶酒。从隔间里试吃的人、到周围服侍的宫女,至少有二三十人。
朱高煦真是有点饿了,享用到美味的食物,总是能让人身心愉悦。很快他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俩人用膳之后,天色还没完全黑。朱高煦便陪着杜千蕊,在淑妃宫内、四处走动闲聊。
杜千蕊悄悄说道:“臣妾身体不便,今夜无法服侍圣上。臣妾平日留意了一下,淑妃宫有个女官长得不错,要不今夜让她过来?”
朱高煦摆手笑道:“不必了,朕就想你陪着,能相拥入眠也挺好。”
按照朱高煦登基以来、约定俗成的后宫规矩,妃嫔侍寝有一定的秩序。但真正让他吃不消的,倒是按照“周礼”、时不时让一群有封号的女官侍寝的安排,他感觉把自己坑了。或许,人总是在高估自己。
杜千蕊便道:“天黑了,时辰还早。一会儿臣妾换身衣裳,为圣上唱几段小曲。”
朱高煦道:“这节目不错,雅致。”
杜千蕊明亮的眼睛转了一下,“圣上要听雅曲?”
朱高煦笑道:“还是俗的好,照样能陶怡情操。我觉得你唱的戏,真的很专业。”
杜千蕊柔声道:“好罢,臣妾便挑一段戏曲,叫圣上能高兴一些。可宫中一时没有准备乐工,只能清唱了。”
路上时不时会遇到成队的宫女,她们正在沿着纵横的道路、陆续将路边灯台中的灯芯点燃。灯笼也挂上了各处固定的位置,在京师城内、皇宫之中,即便是夜晚也照样不会太黑黯。
(本章完)
武英殿内,正殿是最宏伟的建筑。
蓝天白云下,单歇山顶上的琉璃瓦、泛着绚丽的黄|色流光,檐木金龙彩画尽显尊崇,颜色鲜艳的天地恍若仙宫。上翘的斗拱,展示着某种雍容优雅的气质。
原本武英殿与文华殿、是对称的两座建筑群,功能也有类似之处。但万事总是在演变,而今的武英殿,已成为皇权之下、朝臣决策政事的中枢之地;而文华殿却是读书藏书的地方。便如同曾经的中书省,而今也荡然无存了。
在这里当值的内阁大臣,大多是各衙门的长官,有时是侍郎、少卿等次级长官轮值。大臣们不共决奏章时,并不会在正殿里聚集,而是各自呆在后面的廊房里,拥有独立的办公书房。
齐泰的书房便是一处套房,里面可以读书办公、待客,甚至有专供休息的卧房。就算他要在这里吃饭睡觉、甚至沐浴,都是可以的。武英殿有专门的用度供应,也有照顾他们的书吏、宦官,当然一切东西都相当舒适华丽,而且是公家开销。
书中自有黄金屋,所指便是位列九卿的情形罢。
这时有个低级文官走到了门前,作揖道:“恭请齐部堂移步正殿。”
齐泰手里拿着毛笔,抬头道:“‘贴黄’奏章送过来一趟就是了。”
青袍文官却道:“您最好亲自前去,诸大臣都快到了。”
齐泰听到这里,预感到有甚么特别的事。他不再多说,放下毛笔,站了起来。
正殿中,果然夏元吉、茹瑺等人都在了。齐泰上前作揖见礼,便从茹瑺手里接过了一份奏章。写奏本的人、是刚进京不久的行人刘鸣。
一个芝麻小官,考中进士没两年,似乎有幸在圣上跟前露过脸。
齐泰拉开来看,他先大致瞧了一下、估摸着刘鸣说的是变法,然后才从头细看。
毕竟是进士出身,这刘鸣写文章有些讲究。他先是引经据典,在史书上找到了很多变法、取得成功的例子,商鞅变法等等,接着化用圣人的片言只语,论述与时俱进的观点。再开始说本朝的事,夸赞大明太祖的成宪,使得数十年来、国家休养生息增加人口。然而时至今日,户籍、耕地、诸项现状都有变化,已到了变法的时候。
本朝要施行新政的风声,早已不是甚么稀奇事。但在奏章上明确地提倡“变法”、“与时俱进”,倒是头一份。不管刘鸣的长篇大论找了多少道理,也无论其文章如何流畅,也改变不了这份奏本激|进的主张。
“齐部堂以为,该如何批复?”夏元吉的声音道。
齐泰递还奏章,看了夏元吉一眼。瞧着元夏季意味深长的眼神,齐泰寻思:敢情有人觉得,刘鸣写这文章是我指使的?
不过也怪不得夏元吉,齐泰等几个汉王府故吏,早已被插上了“新党”的标。齐泰、高贤宁、侯海等,确实比较支持圣上施行新政,大家同朝为官,政见是藏不住的。
“内阁不是一个人说了算,还不得大伙儿商议?”齐泰道。
他转头问高贤宁:“这奏章,圣上看了吗?”
高贤宁道:“圣上今年未曾离京,常亲自批阅奏章。刘鸣这份既非寻常的题本(各机构职权范围中、日常政务类报告),多半是先直达御前,然后才送来内阁。”
齐泰道:“既然如此,咱们照规矩办就是了。先内阁九人议决,再送典宝处;同时誊录副本,送六科房传抄,通晓诸寮。夏部堂以为如何?”
夏元吉想了想,无奈道:“到了内阁,要不以紧急奏章的样式办,要不只能如此。”
等九个中|央衙门的官员到齐了,众人便各自提出处理方案的主张,然后选出支持人数最多的主张,再呈递后殿的典宝处复审。
有人主张,刘鸣一个行人越权妄议朝政、理应严惩;有人主张批复“知道了”,表明朝廷不同意请奏的内容,但懒得动他、让他好自为之;还有守御司的钱巽,提议“准奏”。
守御司赞成新政,与其整个衙门的处境和经费有关。如果否定新政,守御司北署、南署的存在意义就没有了,南署耗费不小的财|政输入,也必定大打折扣。
让人们意外的是,守御司的主张无人支持,只有一个钱巽。
而齐泰、高贤宁两个所谓的新党,还有疑似新党的“二胡”,礼部尚书胡濙、翰林院学士胡广;他们居然一起支持“知道了”。于是内阁九人在极短时间内,便达成了决策。
事情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刘鸣的奏章、并非齐泰指使,这样的“真相”可能性极大;当然也不排除齐泰故意以退为进的可能,安排打头阵的人只是“投石问路”策略。
齐泰回到了书房,很快高贤宁便来了。
“你我身在内阁,贤宁平日要注意避嫌。”齐泰说道。
高贤宁用轻松的口气道:“满朝同僚,谁不知道咱们的师生之谊,怎么避也无用。”
齐泰看了他一眼:“有的是机会见面,在武英殿得注意言行。”
高贤宁也不再顶嘴,作揖道:“谨遵齐部堂教诲。”
他看了一眼书房里面的屋子:“下官瞧着里面有茶,齐部堂不请我喝一盏?”
这些口气、聋子也听得出来俩人关系很是亲密,或许真没法避嫌。齐泰起身道:“进来罢。”
书房的门开着,外面阳光明媚。只要有人进门,就能从光线明暗变化察觉;但里屋厅堂离门窗有段距离,只要留意谈话的声音大小,便有一定的私|密性。
高贤宁自己动手倒茶,径直说道:“这刘鸣与咱们不是一路人;与侯海、裴友贞、钱巽也不是一路人,但有结盟的迹象。”
齐泰不置可否,但心里很佩服高贤宁的头脑清晰,言简意赅便说到了点子上。
齐泰点了头,说道:“你我已位列九卿,还能做多大的官?刘鸣那等人不同,如今已无从龙之功的机会,熬资历想做九卿大臣,熬到老也不一定。”
高贤宁冷冷道:“圣上欲行新政,还真的是个大好机会。刘鸣在安南国、日本国与侯海等人打交道,怕是结交甚欢。侯海等自诩汉王府故吏、皇帝心腹、伐罪功臣,苦于在朝中势单力薄,这可正好与刘鸣一拍即合。将来刘鸣若争到变法帅旗,不难拉拢到一干同窗同乡、或是意气相投的士人聚于麾下。”
他沉默片刻,又无不纠结地说道:“读书出仕,究竟是为了赈济苍生、还是升官发财,抑或都有一些?”
齐泰不动声色道:“并非所有士人,都像贤宁一样家境殷实富裕。京师大多官员仍是无权无势,领着微薄的俸禄,连吃饭穿衣都紧巴巴的。读书人不都是苦行僧,难免心存升官发财的念头,尝若士人全照圣贤书教诲,官道绝非如今之局面。”
高贤宁沉吟道:“但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刘鸣的胆量。我看他在安南国、日本国提着脑袋办事,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怕是看开了,很能豁得出去。”
齐泰忧心道:“主持新政的人,要是起初就抱着升官发财、党|同伐异的动机,对朝廷、新政必定不是好事。你我皆能看透一二,圣上岂能不察?”
高贤宁没吭声,似乎有点出神。过了好一会儿,高贤宁沉声道:“圣上是知道的。”
他的口气十分肯定,毫无猜测的意思,仿佛已然断定一样。
高贤宁道:“但这种人难得出现,须得胆大如斗、看淡生死,而有所私心欲|求,或可以容忍。下官预料,圣上真的敢用这个人。”
齐泰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略有失意地说道:“我是老了,已不能再为圣上前驱,报知遇之恩。”
高贤宁微笑道:“下官自觉年轻,但依然支持齐部堂的主张。朝廷从一潭死水,再到乱流纵横,皆非风水之道。终究得如齐部堂这般持重大臣,方为国士。”
齐泰猛然转过身来,说道:“我还是要进言圣上,提醒一二,以尽人臣之责。”
高贤宁想了稍许,点头道:“如此也好,让圣上清楚地知晓、齐部堂的心迹与主张,省得揣度之间有所出入。智者千虑、尚有一失,万一圣上也有疏忽哩,臣子便该查漏补缺。”
他的声音稍小:“下官以为,最厌恶刘鸣的,怕不是咱们。高处都坐着人,刘鸣想带着一群人挤上来,哪些人最可能被迫让出位置?”
齐泰在椅子旁边,来回地缓缓走动着。
这时高贤宁的声音道:“学生该告辞了。”
齐泰便送高贤宁到门外,高贤宁再次作揖,然后转身离开。齐泰一边回礼,一边看到走廊上走动的官吏,他们似乎有意无意地看着师生二人的动静。齐泰大方地向一个吏员点头致意,那吏员忙躬身遥拜。
房檐下的日影,与他刚回书房时相比已有不同。刚才师生俩待在一屋里的时间不短,不知不觉间就过了。
齐泰要觐见很容易。每日早朝、御门听政之后,皇帝不是在柔仪殿,便是在东暖阁;大臣们只要让宦官通报一声,一般都能见着。皇帝保持与朝臣的亲近度,有利于政通人和、不至于闭塞视听。
回想当今皇帝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在铲除敌首、宽容大多的分寸上,头脑清晰,层次分明。齐泰常常觉得,如果皇帝仅想做个明君、维持朝政,实在并非难事;今上甚至能逐渐拉拢大多文官,将自己描述为勤政爱民的尧舜之君,又如同唐太宗一般贤明。
除了皇帝本身的作为,最重要的是、大伙儿所处的世道很好。名正言顺的大明王朝开国方数十年,战乱逐渐平息,外无强寇,国内大体上风调雨顺,耕地充足;这是每个朝代最好的时期,太平盛世莫过于此时。
但今上显然不满于此。齐泰也情知,自己要回报今上的知遇之恩,光做一个忠臣不够。
齐泰在柔仪殿外的砖地上,恭敬地站了一会儿。司礼监太监王贵便回来了,请齐泰入内觐见。齐泰走过正大门,来到柔仪殿正殿的六扇门外,先在殿外叩首,然后再入内叩拜如仪;一切都是太祖定下的礼制。
穿着常服的朱高煦坐在一张大案后面,叫齐泰平身后,目光便在齐泰脸上停留了一会儿。齐泰说完礼仪套话,便没再吭声。
朱高煦立刻放下了手里的书籍,人也站了起来,侧目看了王贵一眼。王贵立刻鞠躬一拜,招手让周围的几个宫女宦官一起退走了。
“好久没有与齐部堂这样说话了,相比台面上意思太含蓄的交谈形式,朕还是觉得推心置腹的交流更有用。”朱高煦道。
“圣上圣明。”齐泰躬身道。
“过来坐。”朱高煦道。他先走到了西北角落那边。
明净宽敞的正殿,前后有宽大的门、窗棂,通风采光都不错。而西北角那边没有窗户,靠着厚墙摆放着书架。那里新放了一张茶几、泥炉、椅子等物。
朱高煦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又向齐泰招手,然后便将一只水壶放到了炉子上。茶几上放的茶具,齐泰一眼就辨别出、是功夫茶的物什。
他依言在对面坐下,说道:“臣来沏茶。”
朱高煦笑了一下:“你来。”
这地方倒也巧妙,无须说甚么“但说无妨,恕你无罪”之类的话,光是这种和气的气氛,便冲淡了拘谨的等级礼制。
“臣刚考中进士那几年,家中便放过贷,获取过典押的土地。”齐泰一边说话,一边摆弄着茶具。
朱高煦点了点头:“估计朝中的官员、大多都干过这种事,没甚么稀奇。”
齐泰道:“士绅放贷,着实更加容易。
照太祖成宪,县官不准下乡扰民;洪武末,朝廷也不太管这种事了,然而官员并不愿意轻易出城,规矩依旧。县官要见乡民,便发朱砂牌票,命令胥役下乡传召。于是乡民几乎不与官府直接打交道,除非发生命案等严重【】**。乡间主要靠耆老治理,土地归属往往也通过耆老作证,借贷典押、甚至连字据也不用立。耆老本身就是乡绅、大族长辈,注重人脉名望,多与当地有功名的士绅关系良好。如此保证借贷、典押履行;只有士绅才敢大量放贷,而不担心欠债的人抵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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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有功名的人,名下土地只需纳粮,不用徭役,常能庇护佃农逃避徭役。这也让农户更愿意将土地、向士绅典押。我朝开国数十年以来,户数必有增长,然承担徭役的农户却未增加,便是大量土地逐渐兼并的结果。”
齐泰稍作停顿,继续道:“若是朝廷钱庄、大商帮钱庄,忽然放出低息借贷。臣的估计是,土地兼并的情况不仅不会得到改善,还会更加剧烈。
本来士绅受限于资金不足,只能缓慢积累本金;而有了钱庄的低息借贷,资金流入士绅手中,他们便会用那些钱去继续放高|利贷。因为百姓目不识丁,仍旧只能从耆老、士绅手里借钱。”
水壶里的水已经沸了,齐泰暂且没有再吭声,他提起水壶,沿着紫砂壶的壶壁冲了下去。他的手法挺娴熟,一气呵成,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过了一会儿,齐泰开始用第一冲茶、洗茶杯。他再次开口道:“不知圣上有无了解、宫中各项开销的小节。圣上日常一餐四菜一汤,若精算其成本,比其京师的高档酒楼价格、贵十倍不止。内库支付的各项用度,也同理于此。
尝若京营、各地屯军的各项用度、诸衙门所需,用钱统一采购分配;恐怕上下其手,其价格之高、难以估量。户部每年拨付现钱之数目巨额,必令人震惊。
变法过于激进,可能演变为党争。新旧两党为了抵制对手攻讦,定结党自固。到后来没有人能顾及、诸政是否符合实际,而只顾党同伐异。各自争利,一般乌黑。国家之害,难以收拾。”
齐泰呼出一口气,这才端起小杯,双手递了过来。
俩人暂且停止了说话,朱高煦也捏着茶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齐泰自己也端起了一盏,放在鼻子前闻了一下,瞧了瞧茶水的颜色|情状,然后分三口陆续喝光。
“讲究。”朱高煦看了他一眼。
齐泰道:“臣是班门弄斧。”
朱高煦放下茶杯,说道:“那天蹇义说‘钱币在诸衙反复经手,或有奸|人钻营谋利,至贪墨成风’,正与齐部堂之言吻合。”
齐泰道:“蹇义历经五朝洪武、建文、永乐、洪熙、武德,对大明官场了如指掌,乃稳重之臣,可惜这等人可能有顽固守旧的问题。”
朱高煦忽然道:“齐部堂是支持变法的。”
齐泰愣了一下,抱拳道:“圣上乃明主,既有励精图治赈济苍生之宏图远略,臣怎能不尽辅佐之责?”
朱高煦点了点头,“夏元吉认为你属于汉王府故吏,常常仍旧愿意找齐部堂商议事宜,正因夏元吉认为你有持重、认清现实的一面,可以沟通。朕也需要齐部堂从中调和,不至于让好事变成祸害国家的党争。”
齐泰转忧为喜,抱拳拜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问道:“朕也是个可以沟通的人,是吗?”
齐泰道:“圣上当政,庶民之福。”
朱高煦沉声道:“朕非侠客,并不会劫富济贫,最终目的也不是剜肉补疮;那样做于事无补,只是在做梦,有悖常理。齐部堂应让朝中诸公,相信这一点。”
齐泰一边点头,一边思索着朱高煦的一席话。
“事情确实有点难办,但不能就此停滞不前、畏手畏脚。大势难得,莫负机遇。”朱高煦的声音又道。
齐泰起身,向朱高煦作揖深鞠:“臣愿竭尽所能,为圣上谋。今日叨扰圣驾许久,臣请告辞。”
朱高煦忽然道:“中秋节快到了,齐部堂佳节快乐。”
齐泰愣了一下,忙作揖道:“臣谢圣上恩典,愿与圣上同乐。”
……没过几天,中秋节如期而来。住在会同馆的日本使节毛利贞长等人,也感受到了节日的气氛。他们参加了下马宴之后,每日便几乎无事可作,清晨一大早便出来游览了。
大明国对待外国使节,显然与日本国不同,有司官府除了供给日常用度、安排典礼,便不怎么管他们。毛利贞长等可以在京师随便走动,这也让他们安心了不少;但他也觉得好像被遗忘了似的,有一种被冷落的感受。
皇城附近的街边,许多贩夫走卒很早就开始占地盘,摆放的货物以宫灯为噱头,又有各种丰富的手工制品、五花八门看得人目不暇接。
天还没太亮,街巷中已经人来人往、极尽繁荣,笼罩着薄雾的空气中飘着各种各样的面点香味。每条街都有官铺,今日还多了一些五城兵马司的人巡查。宏伟的宫阙、远处的亭台楼阁,与市面的热闹相互呼应,弥散着一种安稳富足的气息。
毛利贞长到了洪武门,便在门楼外久久地驻足,观望着门楼上的换防仪式。那整齐有序的场面、重步兵的精良衣甲,给毛利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接着门楼上响起横吹乐曲,两队“童子军”护送着一面旗帜来了。正想要走毛利贞长,又驻足停了下来。
灰色、青色两种服饰的队伍,都拿着程亮的火铳,两队人的步伐整齐划一,非常吸引人们的目光。一座城门的日常仪式,竟然堪比京都“洛阳”的大礼场面,毛利贞长感觉十分新奇。
只见那些男孩儿穿得非常整洁,手上竟然戴着白色的手套,年龄不大却是训练有素。在礼乐之中,两队孩儿走上了洪武门城楼,用滑绳将一面日月团龙旗升上了正中的旗杆。
前面的一个ChéngRén武将拔出了佩刀,对着半空举了起来。众孩齐声道:“尽忠皇帝,武备不懈。帝国利益,高于一切。”
毛利贞长一脸震慑,继而神情纠结,忍不住转头用日本话感概道:“大明国皇军有此番气象,我国诸君却忙于内|斗,焉有不败之理?习习大明国治国之道,方是当务之急。”
不到中午,朱高煦已乘车从外城、进入了太平门。
他上午去了一趟马恩慧的燕雀湖邸。马恩慧住在那边,在佳节之际可能会感觉冷清;朱高煦今天亲自去看望她,她果然很惊喜欣慰。
中秋节的晚上、才是最有气氛的时候,不过朱高煦晚上有宴席,只能白天出宫。
进香河上的太平桥两头,阁楼上已经挂好了蜡烛灯笼,只等晚上才点燃,称作‘树中秋’。没有灯火的助兴,此时的热闹街头,仍旧仿佛少了甚么。
就在这时,在马车侧面骑马慢行的锦衣卫指挥使张盛、离开了队伍,在路边俯身弯下腰,与一个布衣汉子交谈了几句。朱高煦正在看风景,便没理会他们。
过了一会儿,张盛返回马车旁边,沉声道:“禀圣上,三个日本人在附近闲逛,其中便有秋月氏。”
朱高煦顿时想起了那个日本女子。之前觉得有点难办,便没理会,结果差点给忘了。
今天他的心情很闲适,偶尔出宫走走也能高兴一下。经张盛一提醒,朱高煦临时来了兴致,说道:“过桥后停车。”
张盛领命。
一行布衣护着马车在桥头的一道墙边停靠,朱高煦走了下来,指着张盛和他旁边的一个锦衣卫武将道:“你们俩跟我,别的人先回去。”
太监王贵上前一步,正想说话。朱高煦径直道:“你若跟着去,再蠢的人、也猜得到我是甚么来头了。”
“是。”王贵忙道。
三人步行从一条横街离开,张盛带路寻了过去。
今日街面上人很多,不过日本人的打扮不一样,只要见着了、必定能辨认出来。他们逛了一阵,张盛忽然沉声道:“就是他们。”
朱高煦左右观望了一眼,果然发现了那几个日本人。他们便在街对面,正向着朱高煦这个方向走来。不少路人都在侧目观望那三个衣装有点稀奇的外国人。
朱高煦的神情稍有异样,一时目光也被吸引了。没想到大内氏进献的女子长得如此漂亮,必定不是随便找的人。
那女子的个子娇小,但有其美丽的一面。挽起的头发下,圆润的脸庞白皙水灵,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朱高煦难以用甚么脸型、甚么眼睛,怎样的形状颜色去欣赏这个小娘,因她的相貌自有一番特别的感觉。
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的窄袖袍服,后腰并未背那种枕头一样的东西,看来和服也是在变化中的。身上的饰物很少,一眼看去只有一枚发簪,袍服上有一种仿佛家徽一样的符号花纹:五瓣花。手里还提着一只布袋子。
那几个人从斜对面走过了,朱高煦并未回头,继续在街对面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身调头,继续沿着街道游逛。
张盛等二人跟着,并未多嘴。
朱高煦也没轻举妄动,毕竟突兀地搭讪比较尴尬。他不紧不慢地,离着一段距离跟了几条街,渐渐地觉得有点无趣,便准备回去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汉子向一个日本男子撞了过去。那日本人反应非常敏捷,竟然躲开了,他转头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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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声。转瞬之间,路边蹲着的半大小子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秋月氏手中的布袋。
小子抓住布袋一拽,竟没夺走,秋月氏痛呼了一声,手腕好像被布袋带子缠住了,人也被向后拽着转过身来。她的脸色苍白,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并未有任何反应。
那小子立刻再次用力一夺,秋月氏“呀”地惊呼了一声,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眼睁睁地看着、小子朝街中间人群里奔去。她附近的两个日本人稍微有点距离,见势冲过去时、却没有逮住那小子;其中一个追了出去,另一个将秋月氏护在了身后。
张盛转头看向了朱高煦。但朱高煦没有任何示意,张盛便继续站着没动。
秋月氏呆呆地站在那里,惊惧的脸上、俄而露出了可惜心痛的神色,她咬着嘴唇、露出了有点明显的洁白虎牙,愣是没有哭出来。
朱高煦观察着她,顿时感觉这个秋月氏根本不可能是刺客。毕竟人在突发情况下、很容易暴露出本来的面目;除非那两个盗贼是事先安排好的,只要抓住就知道了。
朱高煦这时才向他们走了过去,便听得一男一女俩日本人正在说着听不懂的话。那矮小的中年男子应该是个武夫,转头看向了走到跟前的朱高煦等人。
“秋月姑娘,你没受伤罢?”朱高煦指着她的手腕道。
俩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秋月氏会慢慢地说汉语,她向朱高煦鞠躬道:“没有大碍,只是东西被抢走。请问阁下是谁?”
朱高煦作揖道:“我是礼部郎中王善。这位是日本国使节毛利将军?”
中年男子也懂汉话,鞠躬道:“正是。”
“人多的地方,难免鱼龙混杂,二位受惊了。”朱高煦道,“丢失的东西,可有贵重之物?”
秋月道:“除了一点金银铜钱,还有一条亲手刺绣的腰带,本是准备送给大明皇帝的礼物,可惜了。刚刚完工,忘记拿出来,若是一早放在会同馆房间里便好了。”
朱高煦道:“我认识应天府的同僚,立刻托人去追查,应该还能找回来。你们知道的,大家都在官场上,熟人不少。”
秋月鞠躬道:“有劳王大人。”
“分内之事,本来礼部官员就该负责照顾诸位,不过今日大伙儿都放假了。”朱高煦道,他说罢转头看了一眼张盛。
张盛立刻抱拳一拜,默默地离开了。
朱高煦指着旁边的茶楼道:“我请客,咱们到上面找张桌子,喝一盏茶用些点心,或许就能等到搜查的结果。”
秋月氏忙道:“应该我们酬谢王大人。”
朱高煦笑道:“总有主客之分。”
这时毛利开口道:“大明国的文武是分开的吧?”
“上楼细说。”朱高煦先迈开了步子。
此地是人来人往的闹市,酒楼也是公众场合,朱高煦无须解释。果然毛利和秋月氏随后跟了过来。
三人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朱高煦身边的锦衣卫武将,则在另一张桌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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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道:“我得找礼部上官报销,这算是款待外邦使节。”
秋月氏露出了笑容,毛利贞长的神情也没那么严肃了。
朱高煦接着说:“家父生了两个儿子,同父异母。我从小身体强壮,长兄则要瘦弱一些。家父安排长兄习文科举,叫我习武武举。不料我自幼爱读书,长兄却爱舞刀弄枪,后来我俩都没有完成家父的心愿。一个人是怎样的,得看有一颗甚么样的心呐。”
毛利将信将疑。秋月氏却觉得很有趣,从她的眼神就看出来了。
话音停了之后,秋月氏回过神来,急忙露出了礼貌的微笑,轻轻低下头。这时小二把茶水和两碟点心干果端上来了。
朱高煦沉默了一会儿,等小二说完话离开,他便开口问道:“既然是送给圣上的礼物,为何不放在贡物里?”
秋月氏道:“那便成了一条普通丝缎。我刺绣费了好长时间呢。”
“有道理。”朱高煦点头道。
秋月氏问道:“王大人见过大明皇帝吗?”
朱高煦道:“常能见着,早朝的时候。”
秋月氏小心翼翼地看了毛利一眼,便轻声道:“皇帝长什么样?”
朱高煦忽然想起了与郭薇新婚时候、谈过的一些话。他便一脸为难道:“这个……臣子不好妄议圣上的相貌。圣上非常威武,满面美须、让人望而生畏,又敬又怕。臣这种官,话都不敢说。”
他的用词很含蓄,但是满脸胡子、看着就害怕的意思,秋月应该明白。果然她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有点出神。
等她回过神来,再次露出了礼仪性的微笑,不过有点像苦笑。
朱高煦看在眼里,又低声道:“圣上十岁就能扛鼎,北边的蒙古、南边的安南,圣上都曾亲征,所向披靡,异于常人。”
秋月氏喃喃道:“不管怎样都没关系,我应该要回日本国了。我们来大明国京师许久,皇帝应该对我没有兴趣。”
朱高煦道:“圣上要是哪天想起了哩?”
秋月氏苦笑道:“那也是我的职责。我的责任是服侍大明国皇帝,努力得到宠爱;以便哪天秋月氏、大内氏需要帮助的时候,皇帝能看在我尽心服侍的份上、施以援手。大明皇帝需要大内氏、秋月氏为同盟,也可以通过我联络。”
“咳咳……”毛利咳了两声。秋月立刻看了毛利一眼,见毛利的脸没朝着侧边的她,便悄悄向朱高煦翻了个白眼。
朱高煦道:“秋月姑娘秀外慧中,心思很清晰,这样想没甚么不对。或许我能寻到机会,让宫中宦官向圣上举荐秋月姑娘的美貌。”
毛利似乎来了兴趣,问道:“在下失礼,礼部郎中是甚么等级的官员?”
朱高煦道:“属于不大不小的文官,但是我认识司礼监少监曹福,长得白白胖胖那个、圆脸。”
“我好像见过呢。”秋月氏惊讶道。
朱高煦笑道:“见过更好,到时候我给你们引荐。”
(本章完)
茶水已经冷了,毛利贞长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问道:“大明国京师人口众多,市面熙熙攘攘,能轻易查到两个盗贼吗?”
朱高煦露出一个淡定的笑容,“鼠有鼠道,猫有猫道,那些捕快自有门路。大多案情,并非能不能查清,只看有没有人重视,毕竟人手总是不够。
盗贼一般有固定的居所,每个街坊、何处住着无业流民,官府的耳目都有数。再说那些人抢到东西,要急着变现,典当铺也是个破案的好地方。诸如此类的法子,我不掌刑律,也不太明白;但应天府的人必定精通,而他们会给我一个面子的。咱们再换一盏茶等等。”
毛利客气道:“王大人交游甚广,失敬失敬。”
就在这时,张盛果然上楼来了,径直朝朱高煦这边走来,他手里还提着个布袋。毛利和秋月都有些惊讶。
张盛将布袋放在桌案上,抱拳道:“大人,案犯已被逮捕、投入应天府牢狱,等待审问后依大明律治罪。小的把东西领回来了,诸位察看、是否有所遗漏。”
毛利欠身鞠躬道:“佩服佩服。”
“王大人关照了。”秋月氏从布袋里倒出一些东西,看到了那条刺绣着花纹的浅黄腰带,便立刻说道,“都在了。”
朱高煦道:“很漂亮。”
秋月氏看了他一眼,他便指着那条腰带道,“秋月姑娘心灵手巧,做工不错。”
秋月氏的目光流转,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只是雕虫小技,王大人才真有本事呢。”
朱高煦不置可否,对于追回赃物、心中一点惊喜也没有。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他若连两个穷得叮当响的盗贼都对付不了,还怎么对付那些老奸巨猾、有钱有势的奸人?
秋月氏一副犹豫的模样,终于试探地问道:“王大人先前说,能引荐宫廷太监,是真的吗?”
朱高煦道:“我下午就找机会与曹公公见面。今晚宫中金水河边有节目,说不定秋月姑娘赶得上进宫游玩。但毛利将军必定是进不去了,因为晚上皇宫中都是宫廷女眷。”
秋月氏道:“多谢王大人恩惠。”
朱高煦起身,向毛利和秋月抱拳道:“既已物归原主,在下告辞了。”
二人也一起鞠躬回礼。
张盛将一小叠新铜钱放到了桌子上。秋月氏的声音道:“这种钱好精美呀,我们怎没见过?”
朱高煦再次转头道:“我们还能见到的。”
秋月氏一时间对这句“双关”的话、好似没能回过神来,便默默地向朱高煦露出了善意的微笑。这个娇小美丽的异国女子,以及她对男子温顺的态度,让朱高煦觉得别有一番风情……
朱高煦回到宫中,便换下了身上的布袍,重新穿上了团龙图案的常服。下午他在乾清宫,便见到了太监曹福。
“晚膳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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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会同馆,办件事。”朱高煦招手道。
曹福立刻上前来,抱着拂尘躬身道:“皇爷吩咐。”
朱高煦道:“将大内氏送的那个日本女子,接到金水河这边游玩,然后再送回去。你在她跟前,别说是朕的意思,便称是礼部郎中王善托的情。”
曹福拜道:“奴婢遵旨。”
宫中的家宴在御花园,今日属于晚宴,请的宾客一般下午就到了。宾客们可以在御花园里游玩、相互熟络一番,然后才赴宴。
朱高煦对这种场合、倒有有经验,不过以前他是作为藩王参加的。主持宴席的人是皇后,皇帝可以去坐一会儿,吃点东西、喝几杯酒便能离场。参加宫中家宴的多是女眷,皇帝在那里呆久了也无趣。
及至旁晚时分,朱高煦才乘轿前往西北边的御花园。四处游逛的亲戚都回到了一座敞殿里,房屋外面的空地上还摆着几张几案、一些椅子,案上放着月饼、茶水、酒、瓜果等物。到处都有宫女宦官,随时伺候贵妇们。
朱高煦走进敞殿时,所有人都伏拜行礼,说了一些吉利话。
“都是一家人,免礼了。”朱高煦稍微站了片刻,一脸和气的笑容,随口说道,“诸位亲人入座,准备上菜罢。自家人不必客气,难得团圆,吃好喝好。”
朱高煦说罢,携皇后郭薇向里走,到了上座入席;别的人则分两张桌子。妃嫔们的母亲、以及她们的妃嫔女儿坐在一起,于右边一张桌子周围入席,以朱高煦的丈母娘徐氏坐在北面位置。
剩下那些人则坐在另一桌,包括两个皇子。其中皇贵妃沐蓁也在这边,她要照看只有两岁半的瞻圻。
瞻圻与他大哥比起来,好像没那么调皮,他才两岁半,竟然乖乖地坐在位置上没有乱动,也没哭闹。
右边那些皇妃们的母亲,若按照亲戚关系,勉强可算皇帝的长辈;但她们不是朱家的人,仍照君臣礼。除非朱高煦的母妃徐皇后还活着,那样的话朱高煦这个皇帝、还得给太后下跪;大明以孝治天下,道德上的母|子关系、大于君臣关系。
这些“老夫人”大多还比较年轻,最年轻的、无疑是庄嫔沈宝妍名义上的母亲,得了个诰命夫人的沈徐氏。沈徐氏本来就只有三十来岁,肌肤保养得特别好,不认识她的人、必定以为她是嫔妃之一,根本不会把她和甚么“老夫人”联系到一起。
朱高煦回顾左右,目光从沈徐氏脸上拂过时,她的目光似乎有些闪烁、略带尴尬。朱高煦的脑海里也浮现出了、不少很不严肃的白花花的画面。
于是这尊老爱幼、尊卑有序的气氛,在朱高煦的感受中,顿时笼罩上了某种荒|淫的意味。
而其中看起来最老的人,无疑是淑妃杜千蕊的母亲,但她的年龄应该不是最大。
杜夫人的头发灰白,面容枯槁皱纹很多。她外面穿着诰命夫人的绸缎礼服,但里面的交领竟然有个补丁、料子也很差。其内外服饰,就只有外面的礼袍很新,别的配饰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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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华服格格不入。
但杜夫人肯定不缺钱,她有个皇妃女儿,住着皇帝赏赐给她儿子的大房子,由朝臣闻风丧胆、掌握特|权的锦衣卫北镇抚使杜二郎养着。不过朱高煦也知道有些人,就是杜夫人那样子,改不了一辈子省吃俭用的习惯。
杜夫人还在用方言唠叨着,很激动的样子,朱高煦大致听明白了意思:没想到老了,还能过上神仙般的日子。叫你弟郎回乡时,修葺一下杜家的祖坟。
其他几个诰命夫人出身都不错,内心应该对这样一个老妇有点鄙夷,但她们都不会表现出来,脸上带着客气尊重的笑容面具。毕竟这是皇家家宴,能坐在这里的既算亲戚、也不是一般人。
礼服的样式用料、只与品级有关,都是定好的礼制。但首饰里衬细节等地方,便有玄妙,贵妇们都在默默地攀比着首饰、甚至里衬露出那一点领子的料子和刺绣;只有杜夫人不用争了。
这时那桌上传来了一声轻呼,杜夫人忽然碰翻了桌子上的酒杯,一下子把酒水、全洒到了旁边黔国公夫人陈氏的身上!
陈氏的脸色一变,但刹那之间便收住了。周围的所有人纷纷侧目。
杜夫人慌得很,一边拿袖子给陈氏擦衣裳,一边竟似乎想要下跪讨饶。杜千蕊急忙双手按住她娘,向陈氏道:“沐老夫人,实在抱歉。晚辈这几天便亲手缝制一套新礼服,给您赔礼。”
陈氏立刻露出了宽容的微笑,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一点小事哪能劳顿淑妃?杜夫人、淑妃千万不要挂在心上。”
杜千蕊报以笑容,又好言安慰她娘,“姆妈别担心,沐夫人,人很好。我叫人给姆妈换一只酒杯。”
朱高煦的丈母娘徐氏道:“沐夫人养了如此孝顺的女儿,真是福气呀。”众人纷纷附和,气氛再次恢复了和气。陈氏也默默地掏出了一张非常轻柔的绣花手绢,自己擦拭着弄脏的衣裳。
鱼贯而入的宫女,将各种山珍海味摆上了桌子。教坊司的乐工也弯着腰进来了,在角落里准备乐器,宴席似乎还有歌舞表演。
朱高煦把面前的酒杯端了起来。众人纷纷向上位观望,一些人陆续端起了酒杯。
朱高煦开口道:“皇室亲眷,齐聚一堂,朕倍感高兴,只愿家人、亲朋,乃至天下子民皆能团圆美满。朕为皇帝,自当尽力为之,祝诸位平安幸福。”
人们纷纷言称皇帝龙体安康,国家风调雨顺。
这时教坊司乐工的轻快曲子,适时地奏响了。一群打扮得就像嫦娥一般的女子、迈着小步走进了敞殿,挥舞着洁白的长袖,在殿中翩翩起舞。大伙儿一面欣赏歌舞,一面欢笑言谈,其乐融融。
今夜天气很好,殿外的夜空中,一轮圆月清晰可见。亭台上挂满了宫灯,仿佛无数明亮的星星一样,为那永恒的月亮装点。
朱高煦吃了些东西,也准备要离席了,剩下的时间由皇后主持,宾客们反而能少一些拘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