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大明春色 > 全文阅读
大明春色txt下载

    不出所料,谋臣阮荐果然推举阮景异,带一部分“货物”到岘港去找熟悉的商人。阮荐似乎对阮景异的底细、确实了解不少,认为阮景异可以胜任此事。

    阮荐便是那个妻子背叛、跟了明国人柳升的人。而柳升本来捉住了阮荐的家眷,却给放了;黎利仍然信任阮荐,确实需要胆识和自信。

    安南国姓阮的人很多,阮景异和此人虽是同姓,但没有任何亲戚关系。

    黎利先是说,阮景异是大将、有些冒险。

    但阮荐认为这件事很难,寻常人办不成,只有阮景异最合适;何况军中衣食兵甲匮乏,很需要钱。然后阮荐提议、让他的亲兄弟阮齐同行,黎利才答应了此事。

    一行四人,办这件事本身不难。从安南国南部、到岘港,西边全是山林,人烟稀少土人杂居,各国的官方势力在山区很薄弱;关键是要熟悉地形和路线。

    到了岘港那边,最重要的是找对人。平定王手里的那些黑色矿银、翡翠,谁都知道是来路不正的东西。一般人没胆子接受,而有胆子的人、更有胆子不付钱。

    恰恰这两样难处,阮景异都有办法。所以他们一路艰苦,却还算顺利。

    不到一个月,阮景异等四人已在回程的路上,到了乂安西面的山区。

    夜里,四个人只有三张绳床,因为随时都有一个人不睡觉、要轮流放哨。他们点了一堆火,然后把一些草放在火上捂出烟、可以驱蚊虫。

    此地位于山沟里。旱季中的凉季,蚊虫不多,夜间也比较宁静。上半夜是那两个随从守夜,下半夜依次是阮齐、阮景异。

    凌晨时分,阮景异便守在了那堆烟火旁边。生草下面,他能看到火堆中若有似无的火星。四面的山石、树木一团黑,细看之下可以想象成各种各样的恐怖意象,比如鬼魅般的一个人形。

    ァ新ヤ~⑧~1~中文網ωωω.χ~⒏~1zщ.còм

    但不知为何,阮景异如今已经没什么畏惧感了;只有儿时,才会特别怕黑。有人说因为男子长大了阳气重,但阮景异觉得,太长时间的阅历经验、会让人不再相信有鬼。

    小时候他的爷爷就去世了,在墓地上挖好了坑,却要等几天才安葬。于是照习俗要亲人在晚上守着那个土坑。阮景异就守过,至今他还记得夜里的那种恐惧感,吓得他想哭;而他的父亲却完全不怕,那时阮景异便觉得父亲特别强大。

    此时阮景异才发觉,原来先父在他心里、还有这么好的印象。

    当然阮景异年少、年轻的时候,并不关心他的父亲。因为父亲每次出现,总是在呵斥或教训;阮景异很怕他,巴不得他出门少回家。

    那时阮景异心里最惦记的人,却是那个白裙飘飘、浑身透着美好芬芳的美人,他几乎是朝思暮想。她仿佛是一切美妙与愉悦的化身,有一种让人无限希冀向往的魔力。她在阮景异心里的地位,当时不知道比他父亲要高多少。

    可是,多年过去之后、人到了而立之年,曾经的梦中仙女已变得肤浅而陌生;阮景异想念的人,又成了那个面目难看、严厉可恶的父亲。

    他会尽量克制不去想,免得又要琢磨:父亲被简定帝的太后杀了之后、尸体究竟在哪里?唯有在这种夜深人静时刻,阮景异才会毫无准备地再次想起。

    阮景异从往事中回过神来,便听到了树上传来的鼾声。之前的宁静似乎只是错觉,此起彼伏的“呼噜”鼾声,与依稀的虫鸣、溪水流淌的潺潺声音,夹杂在了一起;仿若一首有些诡异的曲子。

    空中的烟有点刺鼻的气味,烟雾弄到眼睛里的涩感,才让阮景异从那想象的意境之中、完全清醒过来了。

    阮景异抬头观望了一番黑漆漆的夜景,便默默地走到行李包袱旁边。他先把自己脱了个精光,然后很轻缓地将一把刀从刀鞘中抽|出。阮景异赤身露|体提着刀,轻轻走到了一张绳床旁边,然后把刀尖对准一个人的背心,一刀往上捅|去!

    “啊!”那人惨叫了一声,阮景异把刀往下一拉,抽了出来,然后快步走到另一张绳床旁。那人伸出脑袋来、睁眼观望,于是阮景异双手握住刀柄,快步奔了几步,一刀对着那人的脑袋劈了过去!

    剩下的那个阮齐,已经从绳床上跳下来了。阮齐痛叫了一声,似乎硌伤了哪里,一撅一拐地想跑。阮景异浑身血迹,提着刀追了过去。

    阮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立刻翻身过来,他一边瞪着脚,一边慌忙道:“等等!我知道你看上了我妹,今天的事我保证不说出去,否则天打雷劈……啊!”

    阮景异默默地一刀捅|进了阮齐的心口。

    “为、为甚?”阮齐瞪圆了双目,盯着阮景异。

    阮景异拔出了刀,说道:“我早就该抛弃他们了。”

    阮齐一脸茫然与惊恐,盯着刀锋向他脑袋上挥去。

    第一个被|刺的人还没死透,在绳床上发出微弱的声音。阮景异先把阮齐的脑袋砍了下来,然后才走回去、将绳床放下;然后一手按住那人的脑袋,一手提着刀往那人的脖子上劈砍,将脑袋砍下来。

    阮景异收拾了一阵。原先熏蚊虫的火堆、加了柴禾之后火光更加明亮了,柴火中已放上了三枚头颅,那皮肉正在火光中变形扭曲。接着阮景异把尸体上割下来的衣裳,也扔进了火里。

    他拿起自己的衣裳,又拿起一根柴火,循着溪水的声音方向走了下去。

    阮景异在溪水里仔细洗干净了身上的血,便穿上衣裳、提起一个包袱,找到一条山路往东边而去。从这几天行走的方位来看,乂安城应该就在东面。

    驻安南国的主帅张辅,为了阮景异这步棋、费了不少事。按照张辅的部署,明军在靠近山区的各处郡县城池的西门,都安排了守御司北署的人;在每个据点,都维持着在升龙城养大的信鸽;并且西部某城驻扎着一支精锐人马。

    如果张辅说的都是实话,阮景异一到乂安城、只要在西门说出暗语,他就能立刻联系上明军的人。

    阮景异毫不犹豫地往东走,他也在寻思着自己为甚么要这么干。

    或是实在不喜欢那树上掉吸血虫的丛林,也不想忍受经常爬山越岭的艰苦。但他此时无法欺骗自己,在提心吊胆的恐惧之余、他竟然有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快意。

    ……“咕咕!”安南都督府中,笼子里的鸽子一边吃着食,一边抬头看向笼子外面。一个布衣汉子站在木梯上,伸手进去捉住了鸽子,从它的腿上解下了一样小东西。汉子立刻快步向签押房那边去了。

    张辅看到字条,上面写得很简单:黎利叛军将袭国王卫队。

    两天后,张辅收到了从乂安城快马送来的奏报,消息更加详尽了。

    守御司北署武将禀报,阮景异送来了黎利叛军的动向。黎利从占城国密使口中,获知了安南国王陈正元南下巡视军务的详细行程,如果消息属实,黎利极可能会在沿途伏击国王。

    阮景异还告知了黎利叛军各据点的位置、人马调动聚集的情状。阮景异通过各种迹象进行了推测,认为黎利多半会在清化、演州之间设伏;因为在那片地方伏击之后,叛军可以在清化援军赶来之前、迅速逃离。

    张辅看完奏报,专门问了一句:“阮景异何在?”

    信使道:“已经回叛军那边了。”

    张辅便挥了挥手,立刻翻出地图来看,顺手将信件递给老部将黄中。

    过了一会儿,黄中便道:“大帅,是否要知会陈太后,增加国王的护卫人马?”

    张辅一脸诧异地看着黄中:“陈太后只有个宝贝独子,她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还会让陈正元亲自出行吗?”

    黄中道:“或许可以用别的人代替国王,作为诱饵。”

    张辅摇头道:“黎利非常狡猾。叛军偷袭云南船队时,提前一个月就在沿途安插了奸细耳目;此番他们若要动手,岂能不沿路观察?国王是假的,必定会露出蛛丝马迹。”

    黄中悄悄说道:“大帅所言极是。末将的意思,要是陈太后因此怀恨在心,恐怕对大帅绝非好事。”

    张辅没吭声,他心头也很清楚,作为驻安南国明军大将,他根本不怕陈太后本人;但陈太后在汉王府、京师皇宫,受圣上庇护好几年,俩人有些传闻……万一陈正元有甚么闪失,陈太后必在圣上跟前谗言张辅;到时候张辅确实有点麻烦。

    张辅稍微权衡了一会儿,便道:“要干便得干成,前瞻顾后干脆别干了!”

    黄中忙抱拳道:“大帅英明。”

    黄中寻思了一阵,又道:“如此一来,安南护卫军为诱饵,要围|歼叛军只能是官军,且不能让安南国君臣知情。咱们要怎么去演州哩?”

    张辅道:“走海路。柳升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他敢走海路,本帅为何不能?”



    安南国与占城国目前的分界线,是河静城南边的山脉。河静城往北,便是安南国的土地;往南的顺化地区,仍被占城国占据。

    两国都是沿海的地势平坦、人口稠密。安南国沿海有多座城池,从南往北,有河静、乂安(荣市)、演州(黄梅)、清化、华闾(南定)。西部丘陵和山区就难以控制了,乂安和演州的西面,只有陆年等两个县城。

    而演州、清化以西的广阔山区,山脉纵横、丛林茂密、道路难行,官方势力几乎不存在。现在黎利势力的暂时中枢,便在这片山区之中。

    充足的日照、终年温暖的气候,让山川丛林间物产丰富,分散的小块田地也是一年收成几次,让叛军的人马得以长期维持。

    十月底阮景异回到黎利的庄园,得知随行占南国使节、前往占城国的人,已经提前返回了。那些人并未去占城国都城,只到了顺化城,并在官署中见过占城国王的大臣,确认了占城使节的身份。

    阮景异等四人出发时,与占城国使节不是一路;占城国官方不敢公然接受赃物,怕明军报复,阮景异只能找岘港的商人。

    “哗啦”一声,阮景异在黎利跟前,打开了大包袱,一些金块银块便散到了地上,包袱里还有一团绳床、两件薄衣服、一把刀。

    阮景异道:“臣不辱平定王使命,将货物换作了金银,只是……”他立刻转头看谋臣阮荐,一脸愧疚道,“阮齐等与臣走脱了,恐是凶多吉少。我们在占城国顺化城西边,遇到了歹人袭击;阮齐等殿后叫臣先走,之后便未能会合。此事或因岘港的商人走漏了消息,一时无法得知。”

    阮荐眉头紧皱,但并未开口责怪阮景异。黎利也只是观察着阮景异的眼神。

    而阮景异的目光,主要是关注阮荐。因为按照说辞,阮景异已经完成了平定王的差事,无须对平定王感到抱歉;他对不起的人、只有阮荐。

    阮景异道:“臣下回再去岘港,定然查出歹人究竟是谁的人!”

    黎利点了点头,说道:“阮卿节哀。”

    阮荐很沉得住气,执礼道:“臣等为平定王谋事,已作好以身报效的准备。”

    阮荐说罢,在包袱面前蹲下,轻轻拉开阮景异的衣服看了一番,又将那把刀拔出了半截,放到鼻子前嗅了一下。

    黎利很能识人,拉拢的这个谋士确实有些见识。不过阮景异早就琢磨过了,他的衣服并未染血,杀人的刀不是他自己的刀。人血非常奇怪,东西上只要染上了便不容易洗干净,血槽、刀柄缝隙等地方总会留点痕迹。

    还有那团绳床,正好是阮齐睡的那张。当时阮齐想逃跑,从绳床上跳下去之后,才被斩杀。

    黎利看了一眼阮荐,接着对阮景异说道:“这等事本就危险,难免出现意外。阮将军路途劳顿,先去歇着罢。”

    阮景异抱拳道:“是。”

    他接着又向阮荐执礼道:“阮公……”

    阮荐道:“平定王的事要紧,你已尽力了。”

    阮景异只得告辞,将黎利与阮荐留在了客厅里。他走出门外时,难免有些紧张地微微侧目,又看了一眼门口。

    其实,就算是阮荐、最关心的也不一定是他亲弟弟的生死。这件事有一个更大的风险:如果黎利决定要袭击陈正元的卫队,那么阮景异便有走漏消息的可能。

    因为此前接见占城国使节、商议大事之时,阮景异也是在场的少数人之一。

    然而阮景异不得不冒险。如果他不杀掉阮齐等人,也没有机会单独行动、秘密向明军传达消息。

    阮景异来到他之前住的房间里,这是一间有点狭小的房屋。地方不大的庄园里,此时住了不少人马,能有一间单独卧房的、都是有点身份的人。

    不过狭小的房间,反而让阮景异有了些许的安慰。大概一目了然的小屋,直觉上便没有那么危险。

    阮景异早就认为,占城国的消息可信。在这一点上,黎利、阮荐,与阮景异的判断都是一致的。

    当初阮景异一看到占城国使节的印信,便认为作假的可能很小。且占城国王本身,不会与黎利叛军过不去;对于安南国想吞并顺化、岘港等地的企图,占城国王自是深恶痛绝。

    顺化地区有大片平坦的稻田,岘港是兴旺了很多年的有名港口。占城国一旦失去这两个地方,国力必会大大衰弱。

    阮景异家在胡氏、简定帝、重光帝等政权中,一直是大将家族,确实是安南国的本地势力,身份非常可信。黎利等应该愿意相信阮景异的。

    再说,黎利如果不相信他阮景异,为甚么刚才完全不提走漏消息的可能?黎利和阮荐都是留了情面余地的,既舍不得阮景异这个大将,也该没有太过怀疑!

    阮景异像这样、不断地前后寻思,安慰着自己。当然一切都不能消解他的恐惧,他根本睡不着,眼睛一直留意着卧室的房门。

    脑海中已经出现了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一群军士忽然撞开房门,上来按住了他!

    阮景异本就心虚,何况生死全在别人的一念之间,如何能真正安心?

    他一翻身爬了起来,打开房门到门外透气,这时走廊上的侍卫进入了他的视线。阮景异踱了两步,便径直往北面走去。

    “阮姑娘在里面?”阮景异主动问一个院子门口的侍卫。

    侍卫道:“回阮将军话,她应在房中,小的们没见她出门。”

    阮景异指了一下里面:“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阮将军请。”侍卫道。

    阮景异走到了阮兰芳住的屋子门口,见房门关着,便伸手“笃笃”敲了两声。过了一会儿,阮兰芳打开了房门,只见她的眼睛红红的、必定哭了不止一场。

    “阮姑娘,我……”阮景异的话还没说话,阮兰芳忽然将那枚镯子塞到了阮景异的手里。

    兰芳道:“你拿好,不要再来找我了。”

    阮景异手里捏着镯子,看着兰芳道:“谁也不想发生那种事,我宁肯死的是自己。”

    他这样的表演简直像真的一样,差点连自己也信了。以前他确实这么表现过,他甚至还记得那种发自肺腑的感觉。

    果然,这样的语气和言辞,似乎让兰芳心软了一点。兰芳道:“二哥的事,我不怪你了。但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不想见到你。你不要强人所难。”

    阮景异张口就说道:“我绝不会强人所难,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有任何帮得上阮姑娘的地方,我会义不容辞。”

    “你回去吧。”兰芳抬起头终于看了他一眼。

    阮景异看着眼前的美人,一时没吭声。

    他当然无意于讨好兰芳;如果想要得到她,阮景异情愿选择更容易的法子。

    兰芳的模样,倒确实是他喜欢的那种。可是如今阮景异只对美人的身体有兴致,毕竟好看的皮囊,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美人的心,多半很乏味奇怪;他没有了好奇,也无兴趣,只觉得索然无味。

    此刻充满着谎言与虚情假意的场景,连阮景异自己也感到很厌恶;他还会因此受到提醒,想起让他懊悔羞愧的往事,进而更厌恶自己。

    但是他认为:表现得心仪阮荐之妹,对于伪装似乎有好处。也可以为他的一些奇怪表现、找到合理的解释,比如现在的心神不宁。

    显然兰芳也不在乎,阮景异是否心仪她。阮景异的欺骗,也不过只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罢了。

    兰芳不再多言,随后便关上了房门。

    阮景异也转身离开了门口。他出了这个院子,在走廊时,正好碰见了回来的阮荐。

    “阮公。”阮景异客气地先招呼了一声。

    阮荐瞧了一眼他手上的镯子,走近了回礼,叹道:“我家兄妹感情很好,在下成家之后常常忙于公事,二弟与三妹的关系更亲近一些。她若迁怒于阮将军,你不必太在意。三妹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以后她会想明白的。”

    “总之是我的错,当时我便应该殿后。”阮景异道。

    阮荐看了他一眼:“我二弟甚么本事,在下心里很明白。若是让他独自办完平定王的事,不一定回得来。”

    阮景异诚恳地鞠躬道:“多谢阮公。”

    “将军去歇着罢,我们最近有大事要忙了。”阮荐点了一下头,他随后沉声道,“儿女之事,还是要父兄作主的。”

    阮景异忙道:“阮公所言极是,告辞。”

    拜别之后,阮景异一路走回住处,心头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两天仍旧是度日如年,阮景异硬|着头皮熬过去了。

    直到黎利召见他,下令他调集一些地区的分散兵力;阮景异才确信,黎利等人已经基本消除了疑虑,作出的判断是阮景异没有甚么问题。此中内情是怎么回事,阮景异不得而知。

    黎利业已下定决心,他在与重要文武的面前,如此训话:“我国现今最大的敌人,乃依附于船寇的伪国王陈正元。只有瓦解了那帮国贼的统|治,我国军民才有机会、将船寇彻底驱赶出国土。本王中兴大越那天,便是诸位封侯拜相之时。”



    十一月中旬,正是安南国气候干爽的季节。演州北数十里之外,南北两片大山丛林之间,走廊地带上有一座大村庄。

    天色刚蒙蒙亮,村庄里便来了很多人,从装扮和话音辨别,全都是安南人。那些人戴着尖顶大帽,手持各种兵器,一部分人穿了铁片、竹片做的衣甲,个个皮肤黝黑仿若山中的绿林。但他们并未劫掠村庄,只有一些人会闯进村民的家里、主要察看有没有马。

    通过村庄的人马络绎不绝,村民们大多关门闭户、在窗户里悄悄观望。“汪汪汪……”四面的狗吠嘈杂不已,雾气中笼罩着粪水和草木灰的气味。

    阮景异跟着黎利等人,也路过了这个村庄。今日阮景异率兵,将负责北面的左翼作战,这是很重要的环节。平定王还是比较信任他的,如果不信任、最好是不用。

    国王陈正元的队伍,已经在路上七八天了,走的是大路。一路上黎利的细作通过各种法子监视,有的藏在树林里观望,甚至有人混进了清化城郊的百姓人群中。奸细们报回了各种消息,基本可以确认、陈正元就在队伍中,而且他们对叛军的预|谋几乎一无所知。

    如果国王不在人马中,会出现各种迹象。譬如他们不可能让所有人、官吏军士,都能表演得像真的一样。一路上陈正元还接见了沿途的官员、接受各地的进贡等等,没有丝毫异状。

    平定王黎利很会用兵,他没有事先设伏,以免暴露踪迹。

    国王出行,护卫军队必定会事先散出一些斥候,提前巡察军情。叛军此次出动了主力、人马甚众,不易隐藏;如果太早设伏,很容易被国王军斥候发现。

    所以黎利先确定、昨夜国王护卫军安营扎寨的地点,然后在今天凌晨出动,发动突然袭击。

    安南国南部,即便是稍微平坦的地区,也有大量水田、草木树林,没有太宽的道路。行进中的军队,大多时候只能以长龙行进;黎利军如果突然从侧面攻击,对方多半来不及聚集人马形成军阵。

    四下里除了叛军人群的动静,十分宁静。忽然之间,阮景异倒有点担忧陈正元的安危了。明军究竟能不能及时增援过来?如果时间差错太大,陈正元的卫队、很可能抵挡不住黎利军。

    天色已经很明亮,各部叛军进入了一大片树林里。黎利等人骑着马率先往前走,良久之后,一行人便走到了树林的边缘,一边拿砍刀劈开灌木,一边牵着马上了一座小山丘。

    远处的道路上,浩荡壮观的场面便出现在了眼前。

    长龙一般的人马,无数的旌旗在长龙上飘荡着。国王军行军的大路西边,小路上隐隐还能看到零星的游骑在活动。大伙儿几乎屏住了呼吸,脸上的神情既有紧张、也有些兴|奋,翻山越岭前来,等的就是今天。

    黎利的声音很镇定:“阮将军去北面领军,你的人先出动,截断敌军的退路。本王亲率中路人马,攻打伪国王陈正元的护卫。”

    阮景异拜道:“末将遵令!”

    阮景异牵着马,沿原路返回,然后带着随从、在树林中往北面走,寻找大队人马。他能统领将士,当然只是因为黎利给了兵权;那些叛军不会甚么都听阮景异的。阮景异心里很清楚,只能以叛军将领的身份、干着应该干的事,别无他法。

    很快阮景异便与北边的大队会合了,将领们大多都认识阮景异、陆续朝他走了过来。阮景异简单地下令道:“传令各部继续前进,一出树林、立刻发起进攻。截断敌军的人马!”

    众人纷纷拜道:“遵令!”

    阮景异率众在树林里走了一会儿,他骑着马最先到树林边上。这时,他看见敌军的长龙已经停下来了,正在陆续向中间调动聚集。看来国王军的斥候,已经发现了树林里的异状。

    林子里传来了一阵阵喊叫声,许多叛军已经冲出了林子,一股股纵队向东奔了过去。阮景异也策马冲出树林。

    周围的喊声、鼓声大作,叛军各路人马陆续发起了进攻,大地上的人群潮水一样弥漫了过去。前边的人都是乱糟糟的,急着上去、想把敌军定在原地防守;后面跟上去的叛军人马,才看得出有队形的模样。

    不过国王军也不是甚么军纪太好的人马,只有中军护卫、因为从明军那里得到了一些盔甲,可能装备要精良一些。

    “砰砰砰……”阮景异听见了前方传来的火铳声,四面的白烟也飘到了空中,喊杀声越来越大了。

    据报,国王军目前用的并不是明军的火铳、而是神枪;因王室控制的是城镇地区,能大量制造火铳。叛军却没有这些兵器,不过神枪不一定有弓|弩好用,不过无须训练弓箭手罢了。

    阮景异带着人继续向前走,很快看到了许多溃散的叛军,正在调头往回跑。他也没有下令强|逼那些将士,只是转头喊道:“弓箭手到旗下聚集!”

    随后到达的叛军人马,也立刻发起了进攻。他们没有整军,几乎没有队形可言,扛着长矛刀枪,便乱糟糟地向东边的大路冲去。有些人陷进了水田里,在泥浆中胡乱扑腾。

    国王军那边的火铳手也有点混乱了。他们的长队队形没乱,但是重新装填之后的神枪“噼里啪啦”陆续开火,先后不一,自然大多都没打中。一些叛军乱兵冲到了大路上,很快短兵相接。但密集队形的国王军步军,用长枪、单刀拒敌,很快就把乱军打退。乱糟糟冲上去的人被杀死了一些,别的人自然便开始溃逃。

    阮景异收回眺望的目光,左右观察了一阵,一些叛军武将正在聚集部下列队。阮景异下令的弓箭手,也纷纷聚拢到了一起。

    “弓箭手!”阮景异向前挥了一下手。武将们便吆喝着带着人前进,距离国王军队伍的数十步时,弓箭手便陆续开始齐|射。

    大路上的国王军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同时也在陆续用神枪还击。“杀啊……”叛军步兵一阵大喊,拿着刀枪木盾再次冲了过去。

    前方尘土弥漫,人影混乱,许多人已杀作一团。国王军不断有人在向东边、北边溃逃。阮景异截断北面道路,实在没甚么困难。国王军的军阵太单薄了,很容易被从侧面击穿。

    阮景异观望南边,远处的国王军中军、似乎要难啃得多,中路不断有叛军将士溃逃,铳声也是更加密集。

    他拍马向前走了一阵,看到旗帜便喊道:“传令前军将士,向东南迂回,合围敌军中军!”

    “末将遵命!”身边的随从立刻拿着令旗回应了一声。

    阮景异不是很卖力,但看眼下这场面,他也懒得管那么多了。想想,他也不是很在乎国王陈正元的性命。

    就在这时,南面的黎利部忽然开始后退了!

    数骑举军旗奔了过来,他们循着阮景异的旗帜、策马近前,其中一人说道:“西南边突然出现了大股明军兵马,平定王下令各部立刻后撤!阮将军,请到中军商议军务,北路由副将统领。”

    阮景异道:“末将遵平定王令。”

    ァ新ヤ~⑧~1~中文網ωωω.χ~⒏~1zщ.còм

    他的心头很慌。明军忽然出现在这种不可能的地方,黎利估计已经起疑。

    阮景异一边硬|着头皮向南骑行,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大批叛军人马。他想骑马忽然逃跑,但是这么多叛军、一箭恐怕就能让他下马。

    那传令的数骑很快上来,前后“护住”了阮景异。阮景异无计可施,只好跟着向南骑行。

    不久之后,阮景异便见到了朝着西边行进的黎利等人。黎利与阮荐都用冷冷的表情,面对着阮景异。

    阮景异行礼道:“末将拜见平定王。船寇都在河东(海阳市附近),怎会出现在南方?”

    阮荐道:“坐船。当初柳升攻清化,不正是如此?问题是明军南下的时机,怎会如此恰当?”

    阮景异怔怔道:“陈正元是个诱饵!”

    “哼!”黎利发出一个声音道,“把他给本王绑了,带走。”

    阮景异惊道:“平定王,末将忠心耿耿,平定王万勿听信谗言啊!”

    “住口!”黎利骂道。

    几个人拍马上来,将阮景异绑到了马背上。

    这时阮景异挣扎着回头观望,见国王军根本没敢追击。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心问道:“平定王,明军距离多远?”

    阮荐接过话,答道:“还有二三十里,幸好我们在那边留了人。”

    阮景异忙道:“那我们还有机会,何不先除掉陈正元?”

    黎利道:“明军的骑兵很多,你不知道吗?现在不走,本王的人马便要丢光!”

    阮景异顿时觉得,自己应该要完蛋了。黎利没有立刻一刀把他砍死,说明还只是猜忌;可一旦回到山区,阮景异将面临着甚么,此时简直不敢想象。

    明军居然在二三十里外、便被黎利的人发觉了,远水救不了近火。一阵冰冷的绝望,已笼罩到阮景异的心头。



    为了尽快撤退,叛军以多路向西退走。相比来时的谨慎小心,叛军撤退时、隐藏也无必要,速度才是关键。

    大地上一条条长龙一样的人群在移动,远看就像搬家的蚁群。人声、脚步声、马嘶声一片嘈杂。

    “呜……”沙哑浑厚的号声,忽然在北边响起。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一片树林中,渐渐有骑兵出来了。少顷,地面隐隐开始震动,隆隆隆隆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林子边上的小村子上空,大片尘土弥漫开来。

    叛军将士纷纷侧目观望,人们的脸上露出了震惊、难以置信的神色。

    远处那些骑兵,似乎装备了大量铁甲,成大致队列行进、训练有素,这样马群只有明军才拥有!明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北方?一时间没人能回答这个疑问。

    黎利明明派了许多奸谍沿途打探,监视陈正元南下的人马;如果明军从陆路向南调动,那些斥候奸细怎会全无所知?

    一面在空中飘荡的大旗,更证实了人们的猜测,出现的骑兵群确实是明军人马。那是一面蓝底黄|图的团龙日月旗,还有一些军旗上有“李”字旗号。

    丰城侯李彬,原是大明太宗皇帝的前锋猛将之一,张辅麾下的副将。

    渐渐地,大部分骑兵都露出了真面目,总共约有三百余骑,但数百骑兵的阵仗同样相当大。他们全都身披铁甲,宽檐铁盔上的红缨在空中成片晃动,战马上也罩着皮甲。铁蹄掠过,整片山坡仿佛被点燃了、正腾起浓烟。

    李彬从背上抽出马|刀,指着谷地上的人群,大喊道:“大明万岁!”

    “万岁!”众军纷纷呐喊。各部立刻开始踢马加快速度,前锋如一面刀光弧形一样,径直向叛军侧翼弥漫而去……

    已站在路上的叛军人群,很多人把眼睛都瞪圆了,惊恐地看着那逐渐弥漫而来的尘雾,一些人下意识地开始后退。

    叛军人群里的将领嘶声大喊:“列阵!枪兵准备御敌!”

    黎利咬牙切齿地观望着北边的场面,他的神情十分痛苦,却很快便说道:“我们先走了。”

    阮荐劝道:“明军看来只有数百人,平定王一走,军心不利。”

    黎利看了阮荐一眼,说道:“我军已经完了。走!”

    “隆隆隆……”冲锋的马兵直扑而来,烟雾中黑影闪动,无数箭矢直飞叛军的长阵中,各处惨叫四起。没一会儿,铁骑从尘土中露出了面目,樱枪直指前方。

    刹那之间,叛军阵中便喊叫震天。明军骑兵群,便如洪水冲到了单薄的河堤上,直接击穿了叛军的军阵。一些叛军军士在奔跑时,被战马撞倒在地。被多处击穿的单薄方阵中,所有人都在调头逃跑、以躲避后续冲锋而来的铁骑的恐怖冲击力。

    场面非常疯狂,在路上排成长队的叛军步军,根本挡不住铁骑冲击。骑兵一来,简直摧枯拉朽。

    “啊!”一枝樱枪直接捅穿了一个叛军的胸膛,骑士立刻放

    弃樱枪,从背上拔出了马|刀,向左侧横端了一下。随着战马的冲击速度,刀锋从一个叛军的头上削过,几乎削掉了半个血淋|淋的脑袋。那骑兵立刻挥起刀,从后向前朝右侧一扫,随即又有人惨叫,血珠在空中飞溅。

    铁骑马群在路上迂回,向叛军阵队的纵向扫荡奔袭。叛军人群简直如同沙子堆积的长方条,瞬间土崩瓦解,人们向道路两边四散逃奔。惨叫声、喊杀声震耳欲聋,血腥味在灰尘之中弥散。

    马群向西横扫,土路上、荒草中、田地里,一路全是尸体,还有更多活着的溃不成军乱跑的人。

    双手被绑着趴在马背上的阮景异,本来有人牵马,这时牵马的人也不知道哪去了;不过他的前后左右全是骑兵,马匹都在奔跑。他早已想从马背上挣脱下去,但回头看见后面还有好几骑奔跑,只怕一掉下马、立刻会被踩死。他这才有些犹豫。

    阮景异本来以为自己死定了,忽然看见明军骑兵来袭,起初也是感到十分意外。

    但很快他想起来,张辅说过、明军在西部各郡县部署了守御司的人和信鸽,并在清化甚么地方驻扎了一支精锐;准备在获知黎利下落后,以这股精锐人马进行机动突袭。

    眼下的明军骑兵,估计便是张辅说的那股人马。因为那些人两年前就部署在清化附近了,所以他们可以按兵不动,等待国王陈正元的队伍路过之后再行动。

    而黎利的奸细,主要关注国王陈正元的队伍;等陈正元走了之后,叛军的奸细可能也跟着南下了。

    清化的精兵既然是骑兵,他们便可以延后出动;并且看来,已经成功地避过了叛军的耳目和斥候。

    就在这时,黎利的马队、开始通过一处地形狭窄的地方,右侧是一块水田。两骑并排奔走,而阮景异的马正好跑在右边,他立刻抓住机会,挣扎着从马背上扑腾摔了下去。

    “咚”地一声,阮景异顿时看见满眼金星乱飞,身体在地上向前一滚,疼得他大叫了一声,一下子便摔进了水田的淤泥里。他的眼前一黑,拼命蹬着腿转过身来,“呸呸”地吐了两口泥水,甩了几下脑袋睁开眼睛。

    前面有人喊道:“阮景异掉下去了……”

    那声音很快淹没在马蹄声中,黎利的人马继续向西跑,已顾不上再理会阮景异。

    阮景异顿时松了一口气。畏惧刚过,他心头的一股怒火便腾了起来。他立刻面对着明军的骑兵那边,用汉话大喊:“黎利、黎利跑了,快追!”

    终于有人听到了喊声,一股铁骑向这边奔了过来。

    阮景异挣扎着坐起来,用脑袋甩动,示意黎利那些人的方向,喊道:“黎利就在那边,刚走!”

    “驾!”一员明军武将踢马冲过,一队马兵也跟了过去……

    明军的战马,不太适应在山路上驼东西,但战马的速度、超过安南人养的马。一股明军马兵追了一阵,终于看到了西边逃跑的安南军马队。

    当前的明军武将立刻把手里的长|刀给扔了,取了弓箭。他又追了一阵,便张弓搭箭

    、瞄准了一个披着头蓬穿着盔甲的人。

    “砰!”箭矢应声飞出。

    远处传来一声马嘶,那穿斗篷的人从马背上滚了下去。那一群马兵都开始勒马,并用听不懂的声音叫喊起来。

    没一会儿,叛军马队调头回来了。有人去救落马的人,另有一队人拍马大喊着反冲了过来。

    “呀!”一骑挥着剑向明军武将扫来,武将的上身向后一仰,战马随即冲过。随即听到一声惨叫,那敌兵被后面的明军骑兵砍了一刀;敌兵腰部中刀落马,肠子也在沙土中拉了一路。

    明军武将俯身,很快冲过了拦截的敌骑,身后传来了刀兵撞击的声音和惨叫声。

    这时那穿披风的人重新上了一匹马,正在拼命踢马腹。明军武将再次捻弓搭箭,一箭射去,射|得那匹马长声嘶鸣,向前冲了几步便侧翻在了地上。

    “啊!”又有两个敌兵拍马上来。

    明军武将从腰间拔出了腰刀,迎面杀将而去。他单骑从敌兵中间一冲而过,“哐当”两声响起,武将将右侧一骑砍落下马,他左边的肩甲上也被砍了一刀。

    片刻之后,更多的骑兵急忙跟了上来,将剩下的那骑敌兵乱刀杀死。武将仍然冲在最前面,很快杀到了一个骑马的文人跟前,那文人惊惧交加、瞪着明军将士不知所措。

    “嘶……”明军武将用马肩撞了一下那文人的马匹,那人便挥着双手摔下马去。

    顿时一群明军马兵将俩人围住了。明军武将,用沾满血污的腰刀指着穿斗篷的汉子,问道:“黎利?”

    穿斗篷的汉子仰头长叹了一声,没有回答。忽然在他的身后,一个明军军士从马背上跳将下去,将其扑翻在地,大伙儿纷纷下马,将那人活捉了。

    一群明军将士找来绳索,将两个俘虏绑住,然后押解着原路返回。

    走了许久,明军马队遇到了阮景异。先前坐在水田里大喊的阮景异、已被拽上了路面,他正站在路边观望,双手仍被绑着。

    明军武将问阮景异:“此人是黎利?”

    阮景异看了一眼,用汉话道:“正是,旁边穿长袍的是黎利的心腹谋臣,阮荐。我名叫阮景异,认识新城侯张大帅,劳烦将军务必通报一声。”

    明军武将打量了浑身泥污的阮景异,点了一下头。

    黎利扭过头,用安南话道:“阮景异,本王待你不薄,没想到你是卑鄙小人!”

    阮景异没有吭声,只是冷冷地瞧着黎利。

    黎利又道:“你知道自己是大越罪人吗?千古罪人!你助纣为虐,让船寇奴役大越,我国从此长夜无尽。”

    一旁的阮荐用痛心而愤怒的目光,盯着阮景异。

    阮景异忽然开口道:“与我有何干系?反正我是要飞黄腾达了。”

    黎利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升龙城的天气晴朗,无风。绚烂的彩云浮在空中,仿若锦缎,一动不动地又好似一幅彩画。

    陈太后站在宫城的城楼上,观望着开阔的升龙城。护城河外一片平坦,除了宫城,城内大多是比较低矮而密集的房屋,远观之下、仿佛布满了整片大地。

    明军的人马正在入城,大街上移动的长龙与旌旗隐隐可见。陈太后这里,并不能看到张辅的车驾,也看不清楚那边的人。

    但她仍在这里观望,神情反复细微地变化着。

    “太后,是否召见新城侯?”一旁的升龙知府阮智躬身道。

    陈太后转头道:“说甚么?质问他为何用国王做诱饵吗?”

    阮智一语顿塞,想了想道:“太后英明。”

    陈太后看了阮智一眼,说道:“细查当天的忠勇之士,那些在国王身边死战不退的人,报上名册,皆重赏提拔。”

    阮智弯腰道:“臣领旨。”

    他想了想,又谨慎地说道:“据报,南边的明军仍在清剿残贼,说是要追回被劫的财物。况而今黎利等已被逮,地面清靖,王上或可继续南巡。”

    陈太后道:“先让他回来罢。”

    阮智应了一声,便不再多劝。

    大臣说得很有道理,此时再让陈正元回升龙,已无必要;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陈太后感到后怕而已。所以人们都能猜到,国王南巡遇到大规模叛军袭击的事、陈太后事先根本不知情。

    陈太后没有召见张辅,不料张辅主动来了王宫求见,并将黎利押解来了。她回到了宫中,下旨接见张辅等人,想了想、又叫在场的文武大臣都退下了,只留下宫中的近侍。

    那黎利自诩安南国的救世主,见了陈太后指不定说甚么难听的话,陈太后不想让大臣们听到。

    “哗哗哗……”铁链在地上拖拽的声音先传到了宫殿,那声音越来越近。过了一会儿,张辅和几个明军军士,以及戴着镣铐的黎利才出现在门口。

    黎利披头散发,模样十分狼狈。陈太后看向门口,不细看、几乎认不出来了,但她知道此人便是黎利。

    张辅身上还穿着甲胄,他率先上前,作揖道:“下官终于捉住了太后的敌人,从此,太后国王可高枕无忧矣。不过事先唯恐走漏消息,下官等未能告知太后详情,实在有愧。”

    陈太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幸得国王有惊无险,事情过去就算了。结果总之很好。”

    张辅道:“太后宅心仁厚,下官敬佩。下官今日觐见,也是来告辞的。只待东关的事交接好,下官便要押送贼首回京献俘;走的时候,便不再前来道别了。安南国驻军,今后暂由丰城侯李彬统管。”

    陈太后道:“张将军近年费心安南国事,本宫心存感激,希望后会有期。”

    张辅抱拳作拜,应了一声。

    陈太后的目光从张辅身上移开,看向后面的黎利,缓缓地走了过去。

    黎利的双手铐着,他抬起头来,只能左右甩动蓬乱的头发,才能让脸露出来。他静静地观望着陈太后。

    “升龙城郊外,庄园一别,便是多年。没想到还能见面。”黎利主动开口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居

    然十分镇定。他的脸上还带着戏谑般的冷冷微笑。

    他说的是安南话,一旁的张辅应该完全听不懂,只能默默地观察着俩人的神态。

    黎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陈太后,眼神有些肆无忌惮,让她感觉十分不舒服,好像他现在还敢垂涎她的姿色似的。

    陈太后拿着柔软的丝绢,轻轻按在鼻子前。走得近了,她闻到了一股难受的气味。

    当年在庄园的墙上,黎利按剑走近,那场面、陈太后至今记得,当时她畏惧地后退了半步。而今她主动走向黎利,恍惚之中好像一个轮回。

    “哼!”陈太后走到他面前,冷笑了一声,心中隐隐感受到一些报复般的快意和得意。

    黎利微笑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把船寇皇帝侍候高兴了?可惜,如今我无法享用那样的待遇。”

    陈太后听罢心头羞怒交加,脸上露出了一丝隐忍的怒气。但她很快忍住了,依旧冷冷地看着黎利。

    黎利又道:“你选择了船寇,终究不过是走狗;没有船寇做靠山,便甚么都不是。千百年之后,你也只是个让唾弃的罪人而已。”

    陈太后终于开口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投靠你?让你借用我的王后名分自肥,眼睁睁看着你害死我儿子,然后沦为你的囚奴贱婢,这样我才算是高尚的人?”

    陈太后没有回骂他,但一席话说得、顿时让黎利哑口无言,他好一会儿无法回答。

    黎利脸上的笑意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沉默之后,摇头道:“妇人掌权,心中全无大义,对国家真是个悲剧。”

    陈太后冷冷问道:“你所言的大义是何物?”

    黎利道:“摆脱船寇奴役,中兴大越。”

    陈太后笑了笑,说道:“你想听我的大义吗?”

    黎利好奇地点了点头。

    陈太后道:“和平,善待。”

    黎利摇头道:“妇人之见。大越近期要攻打占城国,到时候你最好问问,大越军从顺化到毗阇耶(归仁)一路上,究竟发生过甚么。”

    陈太后皱眉看着黎利。她的情绪稍稍有些失控,声音异样地说道:“当年国君被谋|杀,国家大乱。胡氏到处搜捕我们母子,各方野心勃勃的豪族也在四面寻找,不过是想利用我之后再除掉。我们朝不保夕、每日胆战心惊,谁管过我们母子的处境?你口中的船寇,庇护我们母子多年,又一手将王权交给我们;他很善待我们,从来都是以礼相待,还让陈正元与皇子一起读书受教。”

    她顿了顿,冷冷道:“‘寇’尚能如此,你们为何对我如此残忍?谁是敌,谁是友?”

    陈太后说完这通话,也不想再听黎利多言了,她转头面对张辅,用汉语道:“新城侯一举铲除叛贼,此乃大明与安南两国之幸。”

    张辅拜道:“愿太后安康,安南国国泰民安。下官告辞。”

    ……阮景异过了几天才回到升龙的安南都督府,他已经得到了张辅的许诺。不久之后,阮景异会做安南都督府同知,这是大明朝的官;同时出任安南国的兵部右尚书、兼领清化知府。

    这些许诺,须得大明朝廷批准之后、才能落实。因为张辅没有封官的权力,他只能表功、提出建议。

    不

    过阮景异觉得一切回报都是确定的,迟早而已。

    之后的几天里,都督府陆续有些消息传开。明军通过阮景异的指点、以及叛军俘虏的带引,荡平了多个叛军据点村寨,并在黎利的庄园里,逮捕了一些人,追回了部分赃|物。

    今日,忽然有个明军武将前来,问阮景异:“阮将军,你认识叛贼阮荐的妹妹、阮兰芳?”

    阮景异点头道:“认识。”

    武将道:“她说想见你一面,如何回应?”

    阮景异想了想,道:“劳烦将军引见。”

    在明军将领的带引下,阮景异走到都督府里的一个院子里,走到一道上锁的门前。守门的军士打开了铁锁,掀开房门。

    明军将领道:“阮将军说完话,叫守卫关好门便是,告辞。”

    阮景异道谢一声,走进了房间。

    只见兰芳正慌乱地整理着头发,她看了阮景异一眼,便上来恭敬地行礼。

    阮景异见房里有床和凳子,便找了一条凳子自己坐下,说道:“阮姑娘坐下说话罢。”

    兰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之前我对阮将军不好,你没有生气吧?”

    阮景异摇了摇头。

    兰芳又轻声道:“我后来回想,阮将军对我挺好的……是我不对,不该那样对你。阮将军,你能不能为我长兄等人求求情?”

    阮景异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兰芳,没有吭声。

    兰芳有点畏惧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地靠近过来:“你若能救我们家,我定会感激阮将军,并且、且……你不是想要我吗?”

    阮景异道:“我求情,不一定管用。”

    兰芳道:“听说你在新城侯跟前说得上话,试试可以吗?”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虽然很勉强,但笑得很好看。

    阮景异再次打量着兰芳姣好白净的容颜,心头按捺不住地、产生了一种快意。

    他犹豫了片刻,忽然叹道:“我是背叛者,说实话也不太在意别人的死活。可我家总算是将门贵族,我敢做敢认,不能太卑鄙。”

    “甚么意思?”兰芳困惑道。

    阮景异道:“你二哥阮齐是我亲手杀死的,我还怎么与你好?”

    “甚么?!”兰芳后退了两步,震惊地盯着阮景异摇了摇头。

    阮景异道:“你要是不死,迟早会知道内情。我不杀阮齐,怎么向新城侯密报消息?”

    “你……阮景异,你……”兰芳使劲摇着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和痛骂此人,眼泪立刻从她的眼睛里冒了出来。

    阮景异却冷静地说道:“当时阮齐从树上跳下去,跑了一段路。我追上之后,先捅了他一刀,没捅|死,便又上去按住他的脑袋砍下来,当时他叫得非常惨,像杀猪一样。我把他的头颅烧了,无头尸身估摸已经被山里的野狗啃掉了。”

    “你为甚么要说这些?”兰芳哭道,“阮齐哪里得罪你了,我哪里对不起你?”

    阮景异认真地说道:“确实没必要。可我忍不住想说,说了觉得非常舒畅。”

    (本章完)

    阮兰芳在斗室中呆坐。之前她还能前思后想、考虑很多事,现在心头却如有乱麻,无法再理清思路。

    “叮!”房门又传来了开锁的声音,她回过神来,望着那道门。过了一会儿,门便被打开了,一群人站在了门口。有个没胡子的安南人太监,以及一些穿着盔甲的军士、其中还有安南将士。

    两个明军将士拿着镣铐走了进来。那个太监摇着头,用很生涩的汉话说道:“不必。”于是拿着镣铐的人站在了旁边,没有再上前。

    太监转身,看向阮兰芳,换作安南话道:“阮姑娘,跟我走。”

    一众人带着她,走出了都督府大门,让她上了一辆马车。他们竟然一路去了王宫,阮兰芳感到十分困惑。

    良久之后,她果然在王宫里下了马车,接着被带到了一间宫室内。这时她便见一个头戴凤冠、身披礼袍的美妇坐在里面,她的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姿态雍容高贵。阮兰芳见她的装扮和模样,很快猜出此人应该是陈太后。

    穿着盔甲的侍卫离开了,太监对阮兰芳道:“快去向太后见礼。”

    阮兰芳走上前,屈膝行礼,径直问道:“太后召我到王宫,所为何事?”

    陈太后打量着她,温和地说道:“救你。我已经给新城侯张辅言语过了,才能接你进宫。”

    阮兰芳面露惊讶,立刻跪伏在地,哀求道:“求太后、救救我大哥,我定当牛做马报答太后。”

    陈太后站了起来,缓缓地走上前,亲手将阮兰芳扶起,好言道:“黎利和你兄长做的是甚么事,你知道的罢?”

    阮兰芳愣在原地。

    “无人能救他们。即便是阮姑娘一人,敢救你的,整个安南国、也只有本宫了,只因你是个女子。”陈太后道。

    阮兰芳问道:“太后为何要救我?”

    陈太后道:“同情。你是无辜的,毕竟那些事你做不了,只是被牵连罢了。”

    阮兰芳的眼泪、忽然又流淌在脸上,“我二哥又做了甚么坏事?他甚么也不懂,最爱做的事,便是写诗。他从来没杀过人,待人那般友善……”

    陈太后好言道:“可是,本宫也救不了死人。”

    阮兰芳的情绪忽然失控了,哭诉道:“阮景异为甚么要那样对他,为甚么要那样对我?世上竟有如此可怕之人,他在黎利跟前要了一枚镯子、想讨好我,又百般诉说衷肠,竟然都是假的,竟然在背地里那般狠毒!我恨他,我恨所有人!”

    陈太后的声音却很冷静:“他如果继续欺骗你,玷污你之后、再告诉你真相呢?”

    “甚么?”阮兰芳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陈太后。

    兰芳忽然想起了阮景异说的话:我是背叛者,说实话也不太在意别人的死活。可我家总算是将门贵族,我敢做敢认,不能太卑鄙。

    此时此刻,兰芳才忽然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阮景异的意思是,他还不是太卑鄙?

    阮兰芳的身子忽然颤栗了一下,浑身打了个寒颤。

    陈太后看着她说道:“你以前受的庇护太多了。相比我见过的坏人,黎利、胡氏父子等,阮景异本身倒还没那么坏……你今后愿意受我的庇护,侍奉我、忠于我吗?”

    阮兰芳有些茫然地看着陈太后,过了会儿,她终于点了一下头。

    陈太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道:“既然有机会活下去,日子总得继续,你先不要想得太多了。”

    ……张辅已经离开了升龙城,去了东北边的松台卫海防市。

    他站在松台卫的卫城墙上,极目眺望,已能看见入海口上的无数船帆。明军运送盔甲、火铳的船队已经到了。

    大明船队最终要把东西送到东关城升龙、河内,却没有走大江红河的入海口;而是走松台卫这边。因为北面的内河水道,相比之下更加安稳。

    在松台卫所在的白藤江入海口,同时有三条江、以及一两条支流河水,从这附近入海。这些江河能通东江、然后从东江通红河。在这个方向有松台卫、河东卫海阳、志灵卫、北江卫、谅山卫五个明军卫城,还有许多屯堡、官铺,航线上有重兵,非常安全。

    这批精良的军械用于装备安南国的军队,主要是为了在南攻占城的战场上、确保安南军的优势。当然军械不是白给的,需要安南国用稻米、蚕茧支付此项军需费用。

    安南国君臣对此没有异议,因为军械的价格很低;明军之所以支持他们,不过是因为盟友关系。如果大明放开售卖,很多国家、都会争着用这样的低价购进。毕竟除了大明铁厂,所有地区的人即便有制作盔甲的技艺,成本也相当高,诸国军队的铁甲装备很少。何况安南都督府的明军武将,还会帮助安南军训练军队。

    而此次安南、占城之间的战争,明军不会直接参与。到时候明军只会派出一些文武和小队人马,到战场上进行观察。

    张辅眺望着大明的一片片船帆,沉思了许久,大概能理解到圣上的远略。

    他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城头,回到了卫城中的衙署内。这时李彬、黄中两员大将已经到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生的武将。

    李彬引见道:“大帅,此乃活捉黎利的骑兵百户马敢。末将率精骑驻清化时,马敢便效力于军中。”

    张辅点头道:“马百户有大功,本帅进京之后,定在圣上跟前为你请功。你在都督府等着消息罢。”

    马敢抱拳执军礼,喜道:“末将多谢大帅栽培!”

    张辅看向李彬道:“此番丰城侯突袭黎利,隐蔽人马、时机捕捉都很恰当,用兵娴熟,居功甚大,本帅也定为你请功。”

    李彬道:“末将皆是听从大帅军令而已。”

    张辅回顾左右,接着说道:“本帅押解贼首进京献俘,此后以丰城侯李彬暂代安南都督府左副都督都督是安南国王陈正元兼领,挂个名头,黄中为右副都督。一切军务皆由丰城侯决断。尔等定要遵照朝廷政令训言,不可有丝毫松懈。”

    几个人一起拜道:“末将等得令!”

    黄中的脸上露出一些失落的神情,倒也没甚么不满。毕竟李彬是靖难武将,地位高得多,以李彬为帅、让人心服口服。

    张辅猜测,黄中的失落、估计是觉得进京献俘可以把李彬一起带走,如此一来安南都督府武将的地位,便是黄中最高了。

    不过张辅心中有数。这个黄中是张辅的旧部,虽然很听张辅的话,可是能耐确实有限;而且黄中比较容易冲动,几次被袭扰之后,便想大肆屠戮安南人以泄愤,不符合如今朝廷的方略。所以张辅不会让他在安南国掌权,省得增添烦恼。

    黄中在安南国很久了,确实没多少建树。起初太宗皇帝把他从广西调来、护送陈天平,事情就办砸了,黄中遭受伏击差点全军覆没。要不是张辅为他求情、从诏狱里捞出来将功补过,黄中早就被斩了。张辅也没看错,黄中为了活命,在后来攻打重兵防守的多邦城时、非常卖命;那次也几乎是黄中唯一拿得出手的军功了。

    张辅沉默了一阵,便叮嘱李彬道:“除了官军五卫控制的地区,将士们不要擅自去安南国别处,也不要过于干涉安南王室、地方官员的事务。有关安南国的军政诸事,都听陈太后的意思,若有不满之处,则上书朝廷言明情状,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与安南人冲突。”

    李彬道:“末将谨遵大帅训话。”

    黄中问道:“大帅走谅山卫、广西布政使司回国么?”

    张辅点了点头:“走陆路。”

    不久之前,他带兵坐了一趟海船去演州,亲自感受到海上的情状,确实不太安稳。当时遇到了一场不大的暴风雨,那船简直像被抛起来了似的、随时都会散架。海路的安危,往往很靠运气,除非是乘坐大宝船。张辅还是觉得,能走陆路最好不坐船。

    黄中问道:“大帅何时启程?”

    张辅道:“五日之内。”

    黄中道:“末将等设宴,为大帅饯行。”

    张辅却摆手道:“算了。”

    黄中十分不舍地说道:“大帅还会回安南吗?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张辅顿时感觉到了一些伤怀,离别似乎总是这样。他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本帅要听从朝廷安排。不过你们若能好生驻守安南,过些时候,本帅可以请奏圣上,把你们调回国内。”

    他说罢,便走出了衙署,抬头观望着自己数次征伐的土地,回头道:“临行之时,宴席不用了,找来乐工奏一曲裴侍郎的万里金陵吧。”

    李彬等人的目光里顿时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大家都郑重地默默点头。

    一阵海风吹进了卫城,让人感受一阵凉意。刹那之间,张辅想起了汉朝的一首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到了腊月,大明京师的气温很低了,与安南那边的气候截然不同。

    第一场雪忽然降临,不过下得很小。点点白色的雪花在小风中飘荡,雪花落到砖地上,很快化了。宫中的地面上很潮|湿,仿佛下过一场小雨似的。

    曾经朱高煦在北平待过很长时间,相比北平的冬天,京师的湿冷还是要温和一些。这个季节要是在北平,稍微穿薄了、人在外面根本熬不住。而在京师,屋子里外似乎也差不多,如果不烧炭取暖的话。

    宦官宫女掀开柔仪殿的门,待朱高煦走进去,她们便随即关上了门。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奴家这就去升火。”

    朱高煦闻声看去,便看到了连氏,她的眼神里露出了些许惊喜,动作也很轻快。朱高煦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好一阵子没到柔仪殿这边来了,因为东暖阁的空间稍小,更容易取暖。

    她刚说完,似乎意识到了太监王贵等人的诧异,她的脸色顿时有点难堪。确实生火取暖这些小事,根本不用对皇帝说的。

    朱高煦见状,向她投去了善意的微笑,若无其事地点头道:“把炭火烧起来,最近两日的天气真的挺冷。”

    连氏的脸颊有点红,看了他一眼,便埋头去忙活。

    朱高煦的团龙服外面、披着一件羊羔毛皮大衣,他也不脱下来,径直到那张大桌案后面坐下。

    王贵上前躬身道:“禀皇爷,宁远侯(何福)有三个成年儿子,何魁一、何魁四、何魁六。何魁一已经娶妻成家,娶的是徐章的次女……”

    朱高煦听到这里,顿时觉得、何福是一个愿赌服输的人。

    徐章是靖难武将,当初何福娶了徐章的寡居姐姐,很多人都觉得何福这个建文朝旧将,不过是想通过联姻自保;朱高煦也是这么认为,否则以何福的地位、根本不必要明媒正娶一个寡妇。

    然而徐章时运不济,他的长女做了赵王妃之后、却被休了,这件事是经过父皇母后同意了的。至此徐章就被冷落了。估摸着当时朱棣也心里有数、此事有点对不起徐章,猜测徐章有怨气,却反而疏远了徐章。

    徐章家已经日渐落魄,何福仍继续与徐家联姻。看来何福也不是个太势利的人,据说他和续弦夫人的感情很好。

    王贵接着说道:“次子何魁四、好似并非正经之人,奴婢打听到了他的一些事。说何魁四常在京师街巷游逛作乐,喜爱弹唱。有一次何魁四带着个奴婢,竟乔装成落魄小子、在酒肆内卖唱,得了许多赏钱。宁远侯知道之后,责怪他丢人现眼,便是一顿好打。”

    朱高煦听罢也笑了,随口道:“幸好不是在洪武年间。”

    王贵道:“可不是哩?”

    太祖皇帝是最厌恶勋贵、武将的子弟弹唱的,认为是不务正业,一旦太祖知道,最轻得砍手指。不过太祖驾崩之后,那些严苛重典已经没人用了,朱高煦自然也不会因为这种事、严惩臣子。

    在朱高煦看来,勋贵武将家出现不务正业的子弟、实属正常,根本不可能管得住。而且每个人爱好不同,也没甚么罪,只要想办法不让这些人掌兵权就是了。

    朱高煦忽然问道:“何魁四卖唱得了钱,钱拿来干甚么了?”

    这个问题的角度有点刁钻,王贵怔了怔,忙道:“好像是给了别的卖唱乞丐。”

    朱高煦顿时笑了一下。

    王贵道:“好在何魁六,倒比较像宁远侯,勤于练武、喜爱兵书。不过何魁六上头还有个未成家的二哥,按理应该等何魁四先成亲才对。”

    朱高煦道:“不必管那么多规矩。你把这两兄弟的事,都给宝庆公主说说。回头朕寻个机会,把何福和他的儿子们领来,再让宝庆公主亲眼看看,听她的意思。如果都没看上,让她别急,朕再给她物色好的。”

    王贵拜道:“奴婢遵旨。”他接着便叩首告退了。

    这时连氏将泡好的热茶端上来,轻轻放在了桌案上,偷偷看了朱高煦几眼。

    朱高煦先前与王贵说话时,也感觉到做着琐事的连氏、时不时在瞧自己。不过这宫殿里只有他一个男子,又是最让人关注的皇帝,连氏一直留意他,似乎也是正常现象。

    朱高煦忽然也转过头看她,连氏似乎吓了一跳,急忙把目光回避了。

    “你有甚么事想对朕说?”朱高煦好言问道。

    连氏只得定住神,轻声道:“圣上对谁都那么好吗?”

    朱高煦摇头不语,心说掌权的人还能这样?不过我确实不是条疯狗。

    连氏沉默片刻,说道:“圣上对宝庆公主很好。”

    朱高煦一面翻开桌案上的奏章,一面说道:“宝庆公主是我的小姑姑,可年纪比我还小很多。她还是孩儿的时候,皇祖便驾崩了,是我父皇母后、将她亲手养大得。所以感情上、她就像我妹妹一样,如今父皇母后都不在了,我当然要为她的婚事作主,让她有个满意的归宿。”

    他接着转头看着连氏笑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谁知道宝庆公主喜欢怎样的人?”

    连氏屈膝道:“圣上所言极是……奴家来磨墨。”

    大殿里安静下来,小雪无声地在外面下着,只有从砚台里发出的“沙沙沙”细腻的声音。

    朱高煦提起笔,在墨汁朱红的那只砚台里、蘸了一下,开始在奏章上写批复文字。他从余光里瞧见,连氏磨墨的时候、眼睛是看着他的侧脸的,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过来一会儿,磨墨的声音不见了。连氏甚至轻轻靠近,朝朱高煦面前的奏章上看了一眼。

    朱高煦转过头,连氏的脸顿时一红。他不是一个喜欢让别人尴尬的人,便又看着她随和地微笑了一下,连氏怔了一下,轻声道:“圣上的字写得真好看。”

    “过奖了。”朱高煦随口道。

    殿中的炭火越来越旺,正殿的门窗也是关着的,室内的温度渐渐升高。朱高煦穿得特别厚,便头也不回地说道:“帮我把大衣脱下来。”

    “是。”正在旁边的连氏,抢先应了一声。

    她的动作十分轻柔,好像朱高煦是豆腐做的一样、生怕碰坏了,如此动作便很慢,墨迹了好一会儿。朱高煦的侧脸已感觉到了一丝暖意、那是她呼吸的触觉,明明她做这件事没用力气,呼吸却有点沉重。

    朱高煦顿时转头看她,却见她的神态依旧那么严肃,丝毫没有淫|邪表情,在一瞬间朱高煦甚至有点怀疑、刚才自己感觉错了。

    连氏的手指轻轻一颤,似乎忽然受到了微微的惊吓。她的眼神稍微一转,很快又大胆地将眼睛转过来,默默地直视着朱高煦。没经过宫廷里的教习,她确实与一般宫女不同,不太遵守礼仪。

    一时间俩人面对面地,离得非常近。朱高煦忽然觉得,连氏长得挺好看的。她不是那种、初见就让人非常惊艳的相貌,不过很耐看,略厚的朱唇、上唇微翘,匀称对称的五官,单眼皮眼睛的感觉很特别。她的皮肤白净、很柔软,但因她很年轻、皮肤下也有点脂肪,皮肤不显紧致,倒也让人见之十分温柔。

    那貌似严肃、正派的神情,也能引起人的好奇,朱高煦忍不住会猜测,她是不是任何时候都能这般认真?

    大衣终于去除了,连氏拿着东西、走向墙边的一个柜子旁,在那里叠好。

    朱高煦抬头说道:“你们都下去罢,有一个人侍候着便够了。”

    其他宫女纷纷屈膝道:“是。”

    连氏听到这里,顿时转头看了过来,她的脸颊在炭火旁边更红。

    她放好了大衣,回到朱高煦的身边,侍立在那里。大殿里只剩两个人,忽然之间却冷场了,他们俩都没吭声。连氏似乎很紧张,朱高煦倒是淡定得很。一时没话说、觉得有点唐突,他便继续若无其事地在奏章上写字。

    “圣、圣上说得对。”连氏的声音微微发颤。

    朱高煦听到这里,便停下了笔尖,转头看着她。

    连氏回避着他的目光,轻声道:“奴家从家乡进京后,好几年都是一个人住。可正是独居、倒还习惯,不像这几个月,总是能见着圣上……”

    她说话之间,好像没有换气似的,说完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仿佛窒息般地深深地呼吸着。朱高煦看见她的手指再次使劲拽住了袄裙上衣的衣角。

    “你说话小声,却站那么远作甚?”朱高煦用随和的语气道,“不要紧张,放松点,咱们又不是不认识的人,是吧?”

    连氏看了他一眼,呼出一口气,缓缓地近前来,她似乎有点发晕、脸色比较奇怪。

    朱高煦等她近前,便伸手先轻轻握住她的手,起初并未有太过分的举动。

    连氏却好像有点站不稳了,她的神情有些纠结,喃喃道:“圣上不是还有正事要做,午后、午后不是要午睡吗?”

    朱高煦道:“天那么冷,懒得起床,我不午睡。”他的手继续探上去,渐渐有点过分。

    “圣上……”连氏仿佛呓语一般地唤了一声。

    柔仪殿周围,渐渐地已不如先前那般宁静,风越来越大。那木窗和六扇门紧紧关着,正被冬风摇晃,木头发出了“嘎吱”拖拽的声音。



    武德四年(西元一四一三年)二月,朱高煦喜得一子一女。淑妃生皇子,取名瞻坦;贤妃生公主,名寿嫃。

    不久之后,张辅也押俘到京了。

    本来从南边来的人马,若走正阳门、能最快到达皇城。但朝廷给张辅安排了沿凤台门、聚宝门、洪武门大道的路线,因聚宝门那边是京师的商业区,乃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一路上正好能向庶民展现朝廷的武功。

    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各派了一名文官、一个勋贵前往迎接,并有京营派出的步骑接应,为张辅布置了盛大的排场。

    各城门专门为献俘的人马鸣鼓,“咚咚……”的大鼓擂响,声威响彻京师南城。张辅身披重甲、骑着战马一路走来,沿路的官民无论官职大小,一律避道,向他作揖行礼。沿途无数围观的百姓,都在起哄欢呼,形同过节。

    张辅的身后是一长队囚车,黎利以下的叛军头目,都在队伍里沿街示众。囚犯在长达数千里的路途上,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姿势、否则恐怕已经被折|磨而死。他们快进城时才被弄成了这样,脑袋从囚车上方的孔露出来,只能站在车里、身体动惮不得。

    两旁喧嚣的人群里,许多人对经过的囚犯破口大骂、嚷嚷着各种污言秽语,还有人扔烂菜叶、稀泥、各种发臭的鸡蛋等物。

    至于安南叛军从来没影响过京师百姓、且是素不相识的人,这些事情并不重要。毕竟装在囚车里的人,一定是坏人。而世人又总有各种各样的不满,此时光明正大地朝叛军俘虏发|泄愤慨,完全不用承担任何律法与道德的责任。

    朱高煦登基之后短短四年多,如今已是第三次举行献俘大典。典礼对于他稳固皇位、提升权威非常有用,虽然进行战争的目的并不在于此。文官们不主张穷|兵黩武,但对于献俘倒十分支持,人们总是有些矛盾的地方。

    对于黎利等一众人,朱高煦无意、用对错去定论他们,只是确定他们是敌人和对手。所以献俘之后,便将其全部斩首。

    庆功宴上,张辅等人得到了许多赏赐,有锦袍、玉带、马鞍、宝鞘,还有铸币厂新铸的银钱等物。接着皇帝又下旨,派人去安南国嘉奖丰城侯李彬,并赏赐财物;升任活捉黎利的马敢、为北江卫指挥使,赏马敢及部下新钱一百万文。

    第二天上午,御门听政之后,张辅便受到召见,到柔仪殿觐见。

    昨日的礼乐、人们嘈杂的祝贺言辞已经消停,柔仪殿内外很宁静。张辅也冷静下来了,在喧闹之余,他开始思索这件大事中的细节。

    铲除黎利,必定能得圣上欢心。然而这件事有一个不太完美的地方,便是用了安南国王陈正元为诱饵;陈正元对朝廷非常重要,张辅用他设伏,显然手段不怎么好看。

    张辅在门口叩首时,便看见兵部尚书齐泰也在里面。等张辅进殿再次叩首,齐泰急忙站了起来,避得远远的,生怕张辅连他一起跪了。

    朱高煦招手道:“免了免了,都过来坐下说话。”

    张辅道:“臣谢圣上赐坐。”

    他从地上爬起来时,见朱高煦面前的纸张有点皱,似乎是黎利等一干人等的供词。

    张辅便开口道:“圣上明鉴,那贼首黎利在安南国威望不小,且十分狡诈,臣守了两年,竟无机会。待臣得到阮景异的消息后,唯恐黎利察觉,便在出兵前一直保密、未能告知安南王室,好使安南国王如期南行。”

    朱高煦抬起头看着他,说道:“朕深知战阵之上常有风险,掌兵者当机立断,应知后果责任。既然新城侯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便一定有你的道理,也必定权衡过此中轻重。而今结果大获全胜,新城侯的决定便是明智之举。”

    张辅听罢暗自松了一口气,抱拳道:“圣上英明。”他接着恍然又道,“臣恭贺圣上,喜得三皇子、长公主。”

    朱高煦笑道:“新城侯在京师府邸多住一阵子,你也要努力了。”

    齐泰听罢,也陪笑了起来。

    朱高煦看了张辅一眼,接着说道:“新城侯有将才,继续累功,张家应得的爵位、应该没甚么问题。你不顾着家里,将来的国公爵位谁给你继承?”

    张辅忽然听到这席话,喜悦之色不禁露在了脸上,忙道:“臣愿为圣上前驱。”

    他说完才回过神来,只觉得皇帝实在很有心思,没说甚么时候封国公,只说“应该没问题”,弄了根胡萝卜吊在棍子上。没办法,谁叫张辅表现得有将才、皇帝还想用呢?

    不过张辅这个做过“平汉大将军”的人,能有现在的前程,他也挺满意了。一时间,他只觉得殿外的春光十分明媚,如同现今的前途。

    朱高煦的声音道:“按照阮荐等人的口供,陈正元南下的消息、却是从占城国使节口中得知?”

    张辅立刻答道:“确实如此。臣在安南都督府,见过阮景异,也确认过此事。据阮景异奏报,黎利还曾派人去过顺化,见了占城国的大臣。”

    齐泰道:“占城国与安南国宿有积怨。我朝支持安南国王室,以至占城国此中作梗,亦在情理之中。”

    朱高煦冷道:“朕早就说过了,大明征安南胡氏之时,占城出兵夹击、不过是于己有利,想趁火打劫。如今一旦影响占城国的利益,他们便不愿意让大明宗主国仲裁了,而是马上就与咱们的敌人结盟!原先的朝贡藩属关系之脆弱,不过如此。”

    齐泰附和道:“圣上所言极是,许多外藩小国朝见进贡,不外乎增添我朝威仪,那些国家与朝鲜国并不相同。圣旨在外藩通行,唯有朝鲜、安南两国而已。”

    张辅道:“臣观之,南方番邦兵将,阵战皆弱。安南军得到了我朝的军械和战术,此次攻打占城国胜算很大,必可严惩占城国背信弃义之罪,教其君臣敬畏圣上天威。”

    ……果然不出

    张辅所料,没过几天,京师便得到了安南军攻占顺化地区的消息。

    消息从海路来,一支数艘海船组成的船队、抵达了龙江港。船上有守御司北署驻安南国的文官张顺,还有占城国使节罗潘(音)。

    张顺是武德年间、己丑科三甲进士,也是个新入仕途没几年的人。武德初年,朱高煦进京后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清|算,以至于稍微有点权|力的职位空缺很少;恩科点的八十多个进士,如果不想做地方官,大多只能在一些清水衙门做小官。

    而一部分人,则被安排到了守御司等新设衙门做官,张顺便是其中之一。他们起初对新衙门的官职不甚满意,但很快刘鸣的平步青云、便鼓舞了大伙儿;新进士们干点实事,似乎比熬资历晋升要更有机会。

    占城国前来的人不是国王、而是使臣,因此皇帝便不用接见,只需礼部官员和五军都督府接待。五军都督府的权力削弱之后,勋贵们其中一项公务便是接待外藩使臣。

    于是朱高煦在柔仪殿,先召见了张顺。

    没想到张顺觐见之后,却立刻开始痛述安南军的罪状。言称安南军进入顺化地区之后,沿途烧杀劫掠无恶不作,路上的尸首多是平民百姓,几乎所有能找到的妇人都受到了将士的侮|辱。安南国王军,形同匪盗。

    张顺痛心地说道:“那个挂名了大明官职的阮景异,带兵至顺化城下,公然在军中宣扬,只要攻入城中,十日内将士可以为所欲为!或言,占城军曾在升龙等地大肆屠戮,此番安南人是以牙还牙;然则臣闻顺化城有很多百姓、并非占人,而是安南人。臣好心劝阻阮景异,他竟说安南军没有军饷,唯有如此方能激励将士……”

    朱高煦完全不觉得有甚么问题,但还是认真地听完了。他忽然问道:“你是哪个省的人?”

    张顺顿了顿,作揖道:“臣籍贯广东布政使司。”

    “难怪了。”朱高煦不动声色道。

    大明朝的两次内战,几乎都没能波及广东。而朱高煦在南方作战时,因为想方设法给将士发了军饷,并能约束将士,便未对庶民百姓干过多少坏事。所以张顺这种读书人,对战争的野蛮性、似乎缺乏见识,毕竟书上很少会描述开疆辟土的详细过程。

    这时年轻的张顺一脸困惑。

    朱高煦便道:“你见到咱们官军在安南国的军纪不错,便以为官方军队都是如此?张御史可能有些误解,大多国家的军队并非如此。我朝京营官军、此时的军纪战力和待遇,绝非别国可以比拟,因此将领才能轻易约束将士。”

    张顺作揖拜道:“臣愚钝了。”

    朱高煦好言道:“朕对战争一向比较谨慎。”

    刚才张顺说话的时候,侍立在旁边的大臣和勋贵们、果然都毫无反应。张顺转过看了一眼,悄悄叹了一口气。



    守御司官员张顺的话,没有得到皇帝大臣的认同;不过他的见闻叙述,还是起到了作用。朱高煦准备召见占城国使节罗潘,当面谈谈。

    大明朝有比较清晰的尊卑等级观念,皇帝以正式的礼仪接见外藩来使,一般是外邦的国王来访的时候。如果来的人是罗潘这种使臣,那么负责接待的人便是朝廷大臣。

    所以朱高煦选择在柔仪殿这个燕居之地,与罗潘见面。

    早上他离开了奉天门,从武楼来到柔仪殿,这时要见的人还没到。或许负责此事的官员,与罗潘在细节上有甚么争论,稍微拖延了时间。

    倒是朱高煦的日本妃嫔秋月香织先来了。

    按照朱高煦的意思,轮到侍寝的妃嫔、可以到他日常办公的地方侍候。并非天天都有妃嫔在身边,有时候轮到一般的女官、便不用来;皇后因经常要召集妃嫔管理后宫,很少到皇宫南边。还有淑妃贤妃刚生产过,需要调养,她们也不会轻易出门。

    秋月第一回到这边,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她起初有点拘谨,没一会儿朱高煦的随意,渐渐地影响了她,而暂时这里也没有外人,她便放松了一些。她在周围走动着,好奇地观看墙边的高高书架、以及大殿中的各种摆设。

    “这是大臣朝见圣上的地方吗?”秋月回头问道。

    朱高煦道:“朝堂在东边,皇宫的中轴线上。此地是皇帝燕居读书之所,就像书房。”

    秋月吃惊道:“圣上的书房真大呀。”

    朱高煦随口道:“朕有小的地方吗?”

    她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过了片刻,忽然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圆润的脸上出现了隐约的红晕,神情有点不好意思,却仍然带着些许微笑。

    秋月伸手到书架上,抚摸着上面成堆的书册,她顺着封面看去,好像在默读着上面的汉字。

    朱高煦观赏着大殿上那一抹美丽的景色,忽然醒悟,自己能在这所谓的牢笼一般的皇宫里、呆的很舒坦,主要不是因为建筑的宏伟华丽,以及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是这里有很多美人。

    当初朱高煦对妙锦说过的一句话,也是发自真心,他觉得自己登基后干得挺好。在皇帝制度下,目前的皇帝有极大的决策权,当他自认这些决策、能产生极大的积极作用时,心里便会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就在这时,殿门外有人叩首,稍许,便见兵部尚书齐泰独自进来了。朱高煦抬头看去,说道:“齐部堂免跪。”

    齐泰听罢作揖道:“臣谢圣上恩典。”

    秋月见有大臣进来,似乎感到很意外,她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齐泰。齐泰看了她一眼,作揖道:“臣见过丽嫔。”她向齐泰露出善意的微笑,轻轻鞠躬还礼。

    又等了一会儿,大殿外进来了三个人。其中有礼部尚书胡濙,以及卫国公韦达。

    虽不是正式召见,但带着使臣来的官员、依旧是一文一武的搭配。这种场合,勋贵若是柳升会更有卖相,但柳升还在日本国,相比之下韦达的身材不算高大、却也长得精壮端正。

    那使臣应该是罗潘,肤色很深、嘴唇厚,眼睛大而眼白多,卷曲的头发梳得像个圆锥一样。

    正如朱高煦所料,占城国早已不是当初秦军建立的林邑国。这个罗潘的名字是音译,不知道是谁翻译的、念起来还有点像汉名,但只是错觉。此时的大明与占城国的深层关系,比安南国还要疏远了;安南国尚且在大量使用汉字,占城国却已有了字母文字。

    三人走到大案前面,都向朱高煦叩首。胡濙与韦达一边拜一边说话,而罗潘只是默拜。

    “平身罢。”朱高煦道。

    这时秋月已躲到了西北角,在那张茶几旁边坐着,独自摆弄着上面的茶具。

    朱高煦没吭声,也没有打算轻易提及占城国勾结黎利叛军的事。

    胡濙站到了桌案旁边,对罗潘道:“使臣有何事,现在可在御前禀奏,圣上会为你圣裁。”

    罗潘便鞠躬道:“大明皇帝在上,我国与大明朝一向交好,曾多次遣使朝贡。此前安南国胡氏乱政,挑衅大明,大明发兵征讨安南,我国君即刻响应,率军北伐。两国君臣之谊,未曾不睦,而今局面如此,我国君臣十分痛心。”

    占城国派来的使臣会说汉话,虽然发音和音调不太标准,但因语速不快,倒也很好听懂。

    朱高煦道:“朕希望两国能继续交好。不过安南国与占城国常年攻伐,大明在岘港设立‘使城’,可以就近调和两国关系;而顺化等地,本是占城国赠予安南国的土地,理应清楚归属。”

    朱高煦的话说得很委婉,并无敌意。

    因这次占城国遣使来京,朱高煦便翻阅过有关的旧档、作了些功课。元朝时,蒙古人便与占城打过交道。

    元军攻克了占城国首都,得到占城人的臣服之后,便撤离了占城国;结果占城人立刻将蒙古使节杀死了,两国再次宣战。元军欲借道安南国,遭到拒绝,结果先和安南人陷入了长期战争。

    蒙古人失败的外|交经历,也让朱高煦吸取了教训。他觉得,不能让安南国和占城国结盟;同时也不能仅凭武力征|服、逼迫太甚,还是应该留有余地,免得到时候下不了台。

    罗潘道:“昔日安南国、将玄珍公主嫁给了我国王、阇耶僧伽跋摩三世,顺化等地乃聘礼。可没过多久,国王病薨;玄珍公主竟然擅自回了安南国,不为国王投火殉葬。此事如此侮|辱我国,顺化之地自当收回。”

    朱高煦皱眉道:“阇耶僧伽跋摩三世不是睡……已经娶了玄珍公主?”

    罗潘拜道:“她应该投火殉葬。”

    朱高煦道:“占城有占城的习俗,安南有安南的习俗,朕没听过,安南国王后要为国王殉葬的规矩。但聘礼与联姻,都确实发生了,朕以为占城国应遵守承诺。”

    罗潘神色不悦,但没有继续争执,他又道:“岘港一向是占城国的地方,为何要划归安南国,并由大明实际统辖?”

    朱高煦沉吟了一会儿。

    这时齐泰道:“占城国不是愿意向大明称臣吗?”

    朱高煦也开口道:“正如齐部堂所言,臣便要听从君的意愿,道理是这样的。但朕也会兼顾情、理。”

    他继续道:“君臣朝贡关系,就像爹与子,仁慈的父亲总是希望、能公平地善待所有儿子。顺化之地存在争议,岘港设立使城也让占城国不舍,朕都已知晓。不过占城国应放下这些争执,听从朝廷的安排;朕考虑情理,会补偿你们的国王,把真腊的一大片地方划给占城国。”

    朱高煦说罢,从桌案上翻出一张地图,提起朱笔,便在上面顺手画了一圈。

    地图上有原先的国境线,占城国南方的领地,大概到芽庄、金兰湾南边。朱高煦重新画了一笔,把占城国的国境延伸到胡志明、头顿地区附近。(金兰湾是一个大海湾,几百年后苏|联的航空母舰曾驻扎在此地,但此时它还没有发展起来,帆船也不需要那么大的深水湾。)

    ァ新ヤ~⑧~1~中文網ωωω.χ~⒏~1zщ.còм

    朱高煦拿起地图,向前一递。齐泰弯腰伸手接过,看了一眼,便拿给了罗潘。

    “西贡湾(头顿,因明初真腊人从那里出发、前来朝贡,明朝给取了个‘西贡’的地名,意为西来朝贡之意),名义上将属于占城国,而大明将在此地建立另一个‘使城’。”朱高煦道,“南边的地盘不小,占城国王失去顺化等地的不快、是否能抵消了?”

    罗潘看了一番,说道:“大明皇帝明鉴,顺化、岘港是我国已有的土地,而西贡以北的土地却还在真腊人手中。”

    卫国公韦达,这时终于忍不住不爽了,说道:“顺化不是已经被安南国攻陷了?你再啰嗦讨价还价,占城国都城,也将不在你们手中。”

    朱高煦伸手制止韦达,和颜悦色地说:“既然我朝要在西贡设使城,必定是要实际控制的。官军驻扎西贡,到时候占城人去接收北面的土地,还有甚么难度?不要急,目光得看长远。”

    罗潘无奈道:“臣定将大明皇帝的旨意传达国王。如果我国遵守陛下的意愿,陛下能制止安南军、向我国都城进攻吗?”

    朱高煦想了想道:“如果占城国诚心称臣,配合进入我朝的体系之内,朕当然不愿意看到占城子民遭受屠|戮,必将制止安南军继续南进。但你们作出回应,一定要快,因为南攻的军队不是大明官军。”

    罗潘只得向朱高煦鞠躬。

    这时齐泰的声音道:“圣上金口玉言,很有诚信,答应给你们的地方,必会尽力做到。尔等君臣也该庆幸,圣上是宽和仁慈之君,否则事情岂能如此了结?”

    朱高煦道:“大多事是看实力的。君主如果只有残酷、没有仁慈,便很难让国家强大。朕不是那样的人,你回去叫国王安心,并且要看清形势。”

    罗潘答应之后,拿着一张地图鞠躬告退。



    齐泰从柔仪殿出来,便与外藩使臣等作揖道别,准备去南边武英殿的内阁。

    这时他看见了同僚钱巽、正在远处观望着。钱巽好像有甚么事,但有没有径直到柔仪殿门口来,或有些犹豫。于是齐泰便犹自走了过去,见到钱巽,两人便打拱作揖。

    钱巽是个三十多岁的文官,中等身材,相貌普通、是那种很容易不被注意的人。他能做到现在的位置,完全是因为汉王府长史出身。

    寒暄了两句,愁眉苦脸的钱巽叹了一口气,宛若不那么愉快的话题开场白。钱巽倒也不啰嗦,开门见山地说道:“还是缺钱。下官想过求见圣上,但寻思着此事还有办法,一时便有些踌躇。办法便是请齐部堂出面斡旋,实在叨扰了。”

    “找夏部堂?”齐泰也很干脆,直接说到主旨。

    齐泰这个兵部尚书、兼内阁大臣,并不只管分内之事,他还要负责沟通各衙门之间的关系。

    主要是因为汉王府故吏以及那些新衙门的官员,与朝廷元老官员之间常常存在分歧。而齐泰的身份特殊,既是建文朝旧臣、又是“伐罪”功臣,在两边都说得上话,所以大伙儿往往愿意找他。

    果然钱巽点头道:“主要是户部,不过如果工部那边能帮忙、齐部堂在兵部也想想办法,事情便更好办了。”

    “我要去内阁,咱们边走边说。”齐泰道。

    钱巽道:“圣上曾下旨,由皇宫内库和户部每年拨钱、价值旧钱二十万贯;起初是足够的,南署还能拨钱奖赏官吏工匠。但从去年开始,钱就不够了,乃因铁厂奉旨、制作了一批供应安南国的火铳和甲胄。”

    齐泰有点意外:“那批东西,安南国要用蚕茧和米粮交换,换回来的货物应该由户部接收。户部没有给你们调拨钱粮?”

    钱巽转过头,瞪眼道:“没有。户部与工部、兵部的人,都认为南署铁厂不需要本钱。户部还给南署发了公文,说了一通道理,钱粮却一厘也没有。”

    他接着详细地说道:“制作火铳甲胄,关键需要铁料、炼炭(焦煤)、工匠人力。铁料、炼炭,由户部划了直隶各府县供应,由县官徭役民壮从各地官窑分批运送。

    而工匠与军匠,则分别由工部、兵部提供,两个衙门划拨了一些住坐匠、轮班匠、军匠,到南署铁厂服役。这些匠户是子承父业,不得脱籍,不要工钱,还得向工部和兵部交粮税。官府只在匠户出工的时候、供给粮食和盐;而这些粮盐,工部兵部也如数承担了。所以诸同僚认为,南署铁厂也不再需要工钱。”

    齐泰时不时点头应声,听着钱巽叙述。

    钱巽话锋一转,又道:“可是,事情绝不是纸面上那么回事!铁料、炼炭常常不能如期供应,数量也总是缺少,延误实在是寻常之事;即便原料运到了南署铁厂,东西也良莠不齐……其实是几乎都很差。守御司南署总不能重新开厂,将那些铁料、炼炭回炉罢?

    而那些调来的匠户、军匠,很多人完全不会任何手艺,有的人根本不擅长此业,仅因他们的祖父、父亲是匠户,他们就成了工匠。还有因为各种理由没来的,有的逃亡了,有的住坐匠花了银钱、交给工部兵部的分司免役;但是各县分司的人收了钱,却没有给南署雇人。”

    钱巽叹了一口气道:“圣上多次叮嘱臣,要制作又好又便宜的军械。臣深受皇恩,岂能欺上瞒下、蒙混过关?

    所以下官想了办法,把各县供应的原料、全都低价卖给了民营私矿,反正也用不上;然后出钱购买好的铁料和炼炭。再花钱雇佣商帮,运送到京师。

    而那些不中用的匠户,下官让他们出钱抵消徭役;但匠户不归守御司管,咱们治不了匠户,他们回乡之后,大多便抵赖不交钱了。除此之外,还有逃跑的、缺额的匠户,人手根本不够。下官便只能拨钱从各地雇佣工匠,并把工部兵部供应的粮盐、作为工钱的一部分。

    如此一来,户部与皇宫内库每年调拨的二十万贯旧钱,便不能维持了;去年增做大量军器,南署的钱粮不断亏空,现在还欠着私矿和工匠的款项。要是咱们拖欠不还,今后还哪里去买料子、雇人?南署权力有限,也管不了那些商帮和匠人。”

    钱巽一脸苦恼,摇头道:“原先下官只做过汉王府长史,确实没想到,朝廷里的关节如此复杂。”

    齐泰忽然附和道:“六部下面,那些用度供应链条、以及工匠军匠治理,一直就是一笔糊涂账,没人理得清。此事不怪钱使君。

    譬如直隶太平府某县、负责给钱使君供应炼炭,但这个县同时可能还要给十个地方供应各种用度;所以县官能把炼炭给你运来就不错了,还怎么要求期限和好坏?”

    钱巽听罢终于露出了些许欣慰,他急忙点头道:“齐部堂所言极是,实在太难了。且牵一发动全身,这些事与户部、兵部、工部,还有地方官都有关,真的没办法。

    下官苦思之后,觉得只有两个结果。一是让户部拨钱;二是南署铁厂无法保证军器质量、工期,甚至数量也无法如数交付。

    后者结果,有负圣上重托;因此下官思来想去,还是要户部给钱才行。而因那些工匠的问题,工部兵部也有份,也应该多少出一些钱罢?”

    齐泰摇头沉声道:“钱使君不要指靠工部和兵部;盘剥工匠那些钱、京师的中|央衙门没收到多少,地方上的分司早就用于各项开销了。咱们这些衙门,往细处琢磨,都是在勉强维持着,实在没法子了、只能设法从职权下的地方百姓身上收刮。

    眼下还是能维持的,不过臣子自己想办甚么大事,那必定不行;除非圣上出面要办,各衙才会想办法、加重苛捐杂税。

    永乐年间,太宗皇帝准备迁都北平。今上登基,却又停止此项大事,盖因担忧北平近左的山东等地百姓、可能被逼|反;‘靖难之役’时,山东等地便深受战乱之害,须得休养生息,官府不能盘剥太甚,更不能只怪贪官污吏。”(原时空山东民反、当地官军不能平,朱棣斩了都指挥使以下全省官吏,死者不计其数,朝野震慑。)

    钱巽道:“如此该怎么办?”

    齐泰沉吟良久,转头看着钱巽,说道:“此事须得先解燃眉之急,再想长远之法。而长远之法,牵扯很广;要谋划出详细的法子,然后得到圣上的支持,方能尝试。”

    钱巽立刻说道:“下官就是有燃眉之急!夏部堂愿意出这个钱吗?或者皇宫内库能出吗,圣上不是正在裁撤宫女,宫里应有余钱。”

    齐泰摇头道:“我去找夏元吉和宋礼,一起谈谈。”

    “宋提举?”钱巽重复了一声。

    齐泰道:“目前市面上的钱币不够,故央行增铸的银钱铜钱,这几年是直接用于朝廷开支的。增铸多少,是宋礼在管;而验收钱币成品的‘行用库’,则是户部在管。

    钱使君的亏空,要是让户部全部承担、夏部堂那里不好说通。所以我去与宋礼商量,将南署的一部分亏空,分摊到央行铸币上,那么夏部堂就好通融了。此法只是权宜之计,但可以暂解钱使君眼前之急。”

    钱巽听罢简直感激涕零,不断作揖鞠躬,道了好几次谢。

    齐泰急忙扶住他的胳膊,说道:“咱们都是为了国事公务,钱使君无须如此。”

    钱巽叹道:“齐部堂真乃圣上之良臣。”

    齐泰摇头道:“我所为之事,只解一事,不能解长远。至今仍愧对圣上救命再造、知遇之恩。钱使君如此错赞,岂不是成心叫我羞愧!”

    钱巽低声道:“‘那帮人’对所谓新党万般提防,却坐视弊政而不顾;若同僚都像齐部堂一般贤能,诸事怎会如此?齐部堂何愧之有?”

    齐泰转头看了一眼,沉声道:“钱使君切不可失言,情状并非如此简单;造成如今之局面,缘由非常复杂。要是诸寮真的不堪,圣上岂能重用?”

    钱巽皱眉不语。

    齐泰劝道:“恐怕老臣们也在骂你们,只是彼此看事情的方法不同罢了。若相互只有误解攻讦,朝政或每况愈下、还不如从前。”

    钱巽听罢拜道:“齐部堂宽以待人,下官拜服。”

    齐泰不动声色道:“不然钱使君怎会来找我?还是因为我在同僚们面前、能谈得拢啊。”他顿了顿,又安慰道,“钱使君不要急,你那个亏空并不大,不止有一个法子补上。”

    俩人说完了话,齐泰便与钱巽道别,继续往武英殿前殿去了。

    央行提举宋礼、户部尚书夏元吉,都是内阁大臣,其中宋礼是新进内阁的人。齐泰这时候去武英殿,说不定那两个都还在一个地方,齐泰正好不用到处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