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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泰办好了今天的事,下午很早就回了家。

    他在自家书房里的藤椅上,喝着茶坐了很久。旁边有个国子监监生为他念书,读的是通鉴,版本是南宋景本。这本书他早就读过,但有时还想复习,又不愿意费目力;他便会找个人读,只消坐着听就行了。

    齐府常有士人、官吏前来走动,那些还没甚么地位的读书人,若能在齐泰跟前侍候读书,简直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差事。齐泰挑的这个监生,嗓音很好,读书字正腔圆,听起来很舒服。

    有时候,齐泰也会听一些通俗的书,像近代文人施耐庵写造|反起义的书宋江,齐泰便觉得很有意思。内容有夸张之处,但书中之人为甚么会造|反、倒也写得有情有理。

    监生读完了一卷,稍稍停歇。齐泰便道:“今天便读到这里罢。”

    那监生立刻恭敬地一拜,将书册合拢放回了架子上,然后抱拳作揖告辞,提起长袍下摆,迈出门槛而去。

    齐泰继续呆在书房里,他把椅子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墙壁,便盯着那副雪溪晚渡的赝品画,一边看一边沉思。

    就在这时,他那年轻貌美、年纪和女儿一般的夫人杨芸娘走进了书房,她上来端走了冷掉的茶水,开口道:“夫君今日回来得早啊。”

    齐泰转头道:“事情办完了,早些回来。”

    夫妇俩平素没有太多话说,一般还是会说一些诸如此类的、衣食住行的话,说不了两句便各做各的事了。

    不过今天杨氏忽然说了一句比较深的话:“夫君为何总是不高兴?”

    齐泰有些惊讶道:“有么?”

    杨氏指着自己的脸道:“每天都好似很愁,可世上的人都艳羡着夫君哩。”

    齐泰看了她一眼,说道:“君恩难报呐。”

    话音刚落,一个梳着发髻的布衣奴仆走到了书房门口,弯腰道:“禀老爷,高大人来访。”

    杨氏立刻说道:“是贤宁。”

    齐泰道:“叫他进来罢。”

    “是。”奴仆应了一声,便退走了。

    杨氏比较欢迎齐泰的学生、高贤宁来访,因为高贤宁来了之后要有趣一些,他说话常常轻松有笑,还会说一些逸闻趣事,人没那么严肃。

    没一会儿高贤宁就到了,径直走进书房,上来见礼。接着高贤宁又向杨氏作揖:“师娘安好。”齐泰随意地说道:“坐罢。”

    杨氏道:“你们师生说话,我去沏壶茶来,再叫人准备一桌酒菜。贤宁今天就在家里吃晚饭罢。”

    高贤宁笑道:“那怎好意思?学生时不时来蹭吃蹭喝,是不是该给师娘交一些伙食之资?”

    杨氏道:“那你不能光说不动啊。”

    高贤宁笑着道:“您先忙。”他说罢看了一眼齐泰的椅子方向,便转头望着墙上的赝品画。

    齐泰见状,也跟着高贤宁一起瞧,俩人看了一会儿,气氛有点怪异。高贤宁便上前几步,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今天守御司的钱使君找过我,咱们谈了好一阵。”齐泰开口道。他接着便把钱巽亏空的事、来龙去脉都与高贤宁重新叙述了一遍。

    高贤宁听罢,说道:“学生倒觉得,此事是个契机。”

    “怎么说?”齐泰立刻饶有兴致地问道。

    高贤宁想了想,说道:“京师内城墙上的墙砖,上面有铭文,制砖人以上五六级官吏的名字都在上面。此乃太祖修建京师城墙之时、为了砖石可靠而为之。”

    齐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高贤宁便道:“简单一块转头,尚且要用如此办法;只因那些转头来自无数个府县,来源不一、各地分散供应之故。朝廷建造城墙房屋、制作军械,一向如此分派下去。

    而今圣上又要求甲胄火器精良,如果再用太祖的法子,那便不成了。一套甲胄,从供料到锻造甲片,拼装成套,如何让每一片甲都刻上名字?用料已经经过了火锻,又怎么查铁料来源?

    所以要造出一套精良可靠的甲胄,或是制作一枝尺寸精准、结实的火铳,便要动很多规矩了。”

    齐泰道:“钱巽的官场经验不足,又十分忠心圣上,于是闷头亲力亲为。他倒把事情大致办好了,只是留下了烂摊子、现在才来求我帮忙。”

    高贤宁道:“恩师明鉴,只有一个钱巽。此事换了人,便很难办不成,即便是钱巽再办第二遍、也不一定能办好。”

    齐泰点头称是。

    高贤宁道:“如果圣上每次要求、诸如此类的事情办好,那便要变更规矩了。下次让夏部堂、或者茹部堂去办,看他怎么办。这便是契机?”

    齐泰听到这里,半眯着的眼睛顿时睁开了,用异样的眼神瞧着高贤宁。

    高贤宁便拱手一拜,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齐泰沉吟道:“圣上说过一些话,有些话很新奇、难解,有关工商业的,有关货币的。初时我常听得一头雾水,后来多想几遍,便觉得挺有道理、很有深意。渐渐地,似乎能明白圣上意欲何为了。”

    他顿了顿又道,“起初我不明白,是因为没想到:圣上常在军中,竟会对朝廷内外的具体事务、想得那么深。”

    俩人沉默下来,犹自坐在那里,似乎在寻思、又好像在回忆。

    这时杨芸娘亲自端着茶壶和杯子,走了进来。她见师生二人默默地对坐着、一声不吭,她顿时诧异道:“夫君与贤宁争吵了?”

    高贤宁回过神来,露出笑容,拱手道:“没有没有。有劳师娘亲自上茶,学生失礼啦。”

    杨芸娘摇了摇头,走到几案旁边,亲手倒了两杯茶。盖上杯盖之后,她便离开书房,没再打搅二人谈话。

    齐泰道:“可以从小及大,先从南署铁厂开始变法。钱巽的做法是对的,也符合圣上的意思。用货币与利润,作为各个环节之间的连接,分工协作。

    花钱向商帮私矿或者官办矿场,购买铁料炼炭,对方为了做成买卖,会自己想办法提供好料;而不是出于被迫应付。而用货币雇佣工匠的法子,也能筛选匠人,获得能工巧匠。

    而原先通过政令、规定各县分散供应用度的法子;朝廷倒是不用出钱,把成本都转嫁到地方上了,但成果明显很差。而且缺乏余地,各地延误、短缺供应,上面便无以为继;一环出错,拖累全局。”

    高贤宁皱眉道:“钱巽之法,学生以为有三处艰难。其一,如果铁厂制作军器增多、或者这种法子扩大到各衙门,那么朝廷无疑需要大量钱币维持。

    原先朝廷从地方上获利的法子,一是让地方向各处军屯、衙门定期供应实物,二是徭役,免费征用人力。

    朝廷一旦改用货币维持局面,税赋徭役都要改。前几年能通过央行铸币厂维持,今后朝廷担心货币发的太多、铸币无利可图,便只能设法增收现钱了。

    其二,得改变律法,允许商帮和私矿主等民间商贾,合法地雇佣人力;如此一来,朝廷才能采购到大量的用度和料子。

    此项提议,恐怕阻力很大。这样允许私人聚集大量的丁口,朝廷便不得不提防他们造|反;或是防备他们以生计裹挟大量百姓,向官府索权。

    历朝历代,朝廷都致力于维护分散的自耕农户数、削弱豪族势力,以为长治久安之计。今反其道而行之,难免有非议。

    其三,学生以为蹇部堂提到的问题,亦非信口雌黄。大量钱币在各个环节流动,维持局面;那便难免有贪官污吏,在其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为了好处放宽采购。要是结果仍然是以次充好,反而增加了很多问题,那便得不偿失了。”

    齐泰点头道:“贤宁说得很有道理,考虑甚是周全;因此我才没有太反对夏元吉一党。万一变法没变好,最后那些实利,恐怕要落入所谓新党之手,对朝廷却有害无益。”

    齐泰想了想,看着高贤宁道:“你认为,限制各衙门权力的办法是甚么?”

    高贤宁立刻微笑道:“恩师曾经教过学生,平衡之道?”

    齐泰抚掌道:“你记得很好。将来布局之时,定要考虑多方制衡,否则不能变法。”

    俩人暂且停止了激烈的议论,齐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成堆的书籍中踱了一会儿。

    高贤宁神色凝重地说道:“这等布局与思虑,实乃前所未有。牵扯之广,后果之重,未可预知矣。究竟是好是坏?”

    齐泰沉声道:“圣上欲展宏图,欲成之事、就是这个了。我一直在委婉劝说圣上慎重,可圣上既然决意不悔,我便正好以身报恩了。”

    高贤宁听罢,起身拱手向齐泰恭敬地拜了一礼:“学生愿助恩师一臂之力。”

    齐泰走到了门口,望着外面的光景,背着手,书房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高贤宁端起了师娘放在几案上的茶,放在嘴边饮了一口。

    (天津)



    有好一阵没去看望恩慧了。朱高煦一早便叫太监曹福安排诸事,去下令锦衣卫指挥使张盛部署护卫、前往告知恩慧。

    今天朱高煦感觉的心情有了变化,仿佛此时的春风、吹拂到了水面上,有了一些涟漪水纹。他喜欢有目的地、有目标的出行,大致知道自己要做甚么。或许这也是一种浮躁。

    上午朱高煦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事,只是暗自地对下午的出行、有些期待。他离开奉天门之后,便去乾清宫东暖阁了;乃因他每次私自出宫,都是走北边的玄武门。南边多是官府衙署,文武官员进宫也常走西华门和东华门,北门进出的朝廷大臣很少。

    临近中午时,曹福到了东暖阁,他在隔扇旁边躬身向北面作拜,见朱高煦点头、便走了进来。

    曹福弯着腰上前,侍立在御案旁边。朱高煦见他没怎么说话,便侧目道:“你们都下去罢。”

    屋子里的宫女们应声离开了,纷纷向隔扇前面走去。这时曹福才上前,轻声禀报道:“皇爷,奴婢将事儿都办好了。对了,奴婢见着‘王夫人’的时候,她问了奴婢一个问题。”

    “甚么?”朱高煦问道。

    曹福道:“她问起贤妃,问贤妃如何认识皇爷、如何得宠了。”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你怎么回答?”

    曹福道:“奴婢说,不太清楚。不过奴婢告诉她,贤妃娘娘生了皇爷的大公主。”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曹福便后退了两步,侍立到了旁边。

    这个曹福老早就跟着朱高煦了,何况他干爹还是王贵,他当然知道姚姬是怎么回事。不过他没告诉恩慧而已。

    朱高煦也不再说话,犹自做着手里的事。不过他一时间已有点走神,忍不住多想了一会儿、有关恩慧与姚姬之间的事。

    后宫女子之间,有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矛盾。大明一个皇帝多个妃嫔的礼法制度,便决定了她们之间、大多友情都是纸糊的,只看怎么维持罢了。

    朱高煦也不觉得,自己能够从根本上解决这样的问题;就像他不能真正解决大多数问题一样,往往能做的只是裱糊修补。

    但是这事有点奇怪。恩慧此时已经搬出了皇宫,她现在结怨最深的人、应该是郭嫣,而不是姚姬。因为姚姬与恩慧只发生过一些相互折磨的事,而郭嫣可能误以为、恩慧有杀子之仇。

    为甚么恩慧此时最关心的,却是姚姬的事呢?朱高煦寻思了一阵,猜测恩慧或许想要搬回皇宫居住。只有这样推论,姚姬对恩慧的威胁、才大于郭嫣,毕竟郭嫣已经去凤阳了。

    朱高煦轻轻摇了一下头,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一下,开始在纸上书写。他不再去想,准备下午见了面再说。

    他中午在东暖阁吃了午饭,又在斜廊旁边的小院里转悠了一阵,便带着曹福离开乾清宫。等上了一辆安排好的普通马车,他才马车上换下身上的团龙袍服,穿上一身深色直筒袍,帽子也不戴了。

    一队人马出皇城,往太平门外的燕雀湖畔而去。朱高煦在马车上观望着京师城中的景象,觉得没甚么变化,但若回忆永乐年间的场面,京师又好像有些不同了。就像人们看不出月圆月缺,只有把时间拉长对比,才能感受到它的变化。

    车马到了燕雀湖邸的门口,大门便打开了,马车也径直赶进了府邸。

    二人见面的地方,依旧在那栋竹林后的阁楼。这座宅邸里有很多房屋,但此处阁楼是风景最好的地方,能够看到燕雀湖。

    恩慧的打扮很淡雅,不过看得出来花了不少时间、精心打扮过,她的脸上有脂粉淡妆。一身袄裙也是丝绸料子,柔软细腻的浅紫色上衫,衬得她的身体轮廓更加清晰美好。端庄的姿态、讲究的礼节动作,此时,她倒真有点像是一个书香门第知书达礼的夫人。

    不过她的眼睛里、总像有一些不晴朗的意味。想到她的经历的事、以及纠缠的内心,朱高煦倒也可以理解。

    “恭喜圣上,得了皇子、公主。”恩慧迎他进屋,轻声说道。

    朱高煦道:“三皇子叫瞻坦,大公主叫寿嫃。”

    恩慧轻轻点了头,没再多说。她不会在朱高煦面前、提及她的伤心往事,平素很有分寸。这时她走到了一张木桌旁,开始提起水壶泡茶。

    朱高煦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便看着恩慧在那里做着琐事,欣赏着她的背影。偶然间她走动了一下,侧对着朱高煦时、似乎发现了他的目光,便转头来看着他笑了一下。朱高煦顿时有点出神。

    过了一会儿,恩慧便把一盏茶捧过来,轻声道:“有甚么好看的?”

    朱高煦立刻说道:“从不同角度看,都很美。”

    恩慧道:“你就会哄人,我已经老了。”

    朱高煦瞧了一会儿,摇头道:“何必那么说?”

    恩慧轻叹了一声,在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看了朱高煦一眼道:“真的,暂且可能还不明显,可经不起细看。你瞧。”她说罢伸手拽着裙子往上拉,柔软的丝绸料子、不断折叠在她的手心里,白色裙袂下先露出了一只针脚精细的绣花鞋,脚踝也渐渐露了出来。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按了一下膝盖上方的肌肤,有点委屈地说道:“看罢,我身上的皮肤已经有点松了,用甚么养人的东西都不管用,岁月真是可怕。”

    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靠近了看:“我怎么瞧不出来?”

    恩慧道:“要细瞧,与你那些年轻的妃嫔必定不一样,且是一年不如一年。”

    朱高煦想了想,径直说道:“姚姬也比你小不了几岁。”

    恩慧的神情微微有点变化,说道:“妇人有几年好的?”

    朱高煦道:“在我眼里,你一直都会很漂亮,别想那么多。”

    “真的?”恩慧的微笑带着点戏谑,好像在说我又不是小姑娘、没那么容易相信甜言蜜语。

    朱高煦却毫无笑意,认真地说道:“真的。美人每个年龄、都有不同的气质,美的角度不一样。何况人是一种气息,不是只看皮囊啊。”

    恩慧微笑道:“那高煦闻闻,是甚么气味?”

    “气息。”朱高煦纠正道。

    恩慧沉默未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她已收住了笑容,又轻叹了一声:“有时候我就想青灯古佛,就这样了。可是你总是让我心神不宁,我那么大年龄的人了,还是忍不了高煦这样的对待。我觉得你真是挺稀奇。”

    “哪里稀奇?”朱高煦随口问道。

    恩慧道:“说不上来。我夜里细想……或许是舍不得、你眼里的我自己,又或许是舍不得冷清之余、那些温暖。”

    朱高煦一时没出声,细想着她刚才的话。他与恩慧,确实有感情,所以他觉得有点难办、却从来没有放弃她的想法。那种温暖,或许便是人们相互间的一种慰藉罢,而异性的关怀、总是更加美妙。

    恩慧站了起来,向后门口走去,长裙丝绸也垂下去、把脚也遮住了。她的忽然走远了一些,倒像若即若离似的。

    这个地方很宁静,能听到湖面传来的隐约风声和水浪声。

    朱高煦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随后走到了门口,与恩慧一起观赏外面的风景。站在门口,他便似乎能听到燕雀湖周围的些许人声嘈杂了。他问道:“你在这里,过得怎样?如果缺什么,只管告诉我便是。”

    恩慧摇了摇头,转头忽然低声说道:“缺你。”

    朱高煦无言以对。恩慧又道:“再好的风景,没有期许之人,久了也就那么回事。不过高煦不用担心,我觉得日子还好,饮食起居都很舒适,没甚么难受的地方,总比当年在凤阳好多了。”

    “我能明白。”朱高煦点头道,他偶尔也有过这样的感悟。他接着又道,“我想想办法,让你更满意。”

    “算了罢。”恩慧转头道,“高煦的心意领了,但不必为难。你可得明白,妇人想要的东西无止境,不然宫中怎会总让大家伙儿修女德?这点道理,我哪能不懂?”

    朱高煦听罢,寻思了稍许,便对恩慧的这番话有另一种解读:她想要的东西、朱高煦明白,但是她不会强求,免得招人厌烦,只看你的心意和表现。

    他站了一会儿,便忍不住上前一步,从她身后轻轻拥抱。她没有挣脱,反而主动靠近朱高煦,长呼出一口气来。这样的亲近,朱高煦忽然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某些隐晦的恐惧感,顿时得到了抚慰。

    院墙旁边那些柳树已经发了新叶,一如从前。

    恩慧好似触景生情,小声吟唱了一首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春天的气息真的很明显了,轻风之中能感受到些许的暖意,风景也与去年冬全然不同。朱高煦恍然之间,觉得去年冬的雪、仿佛昨天才消逝,光阴确实是不知不觉变化的事物。



    酉时之前,朱高煦便回到了皇宫。他先到了乾清宫,侧头在自己的肩膀“呼呼”深吸了几口气,没闻到甚么香味。

    但据说妇人对气味很敏锐,今晚朱高煦要去坤宁宫,怕郭薇闻出来了、平白给她添堵。再说弄脏的内衬必定是要换的,于是朱高煦便叫当值的宫女,准备热水先沐浴更衣。

    旁晚时,他便若无其事地去了坤宁宫,好似今天完全没找过别人一般。

    郭薇似乎没察觉出来,犹自与朱高煦说着琐事,大致是说她怎么照顾姚姬与杜千蕊的事。乃因两个妃子刚生产过,正在坐月子。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只等着吃晚饭,少不得时不时夸郭薇两句,说些她识大体、把后宫管理得很好之类的话。

    去年朱高煦将瞻壑正式册立为皇太子之后,瞻壑便住到春和宫那边去了,白天就在文华殿读书。瞻壑由武德年间的状元萧时中等人辅佐,经常被告状。实际年龄八岁半的瞻壑,仍是个孩儿,也是经常到郭薇这里来,不过今晚不在。

    郭薇窈窕的身影,在朱高煦面前晃来晃去。她生瞻壑比较早,身材恢复得很好。朱高煦后来才明白,原来女子十几岁就生孩儿更好、似乎是因为骨骼软。

    不过郭薇的身材苗条单薄,完全不像是猛将郭英的孙女。而瞻壑应该有点像他的外曾祖父、也像朱高煦,小时候有点捣蛋、长得也很壮。

    就在这时,郭薇说道:“圣上的小姑姑宝庆公主,看上了何魁四。去年过年的宴席上,我叫她瞧过何魁四与何魁六,最近总算问明白了她的意思。”

    朱高煦听罢,点头道:“挺好,这下都满意了。她自己看上的、正好是咱们希望联姻的人,简直完美。”

    郭薇却有些惊讶,看着朱高煦轻声道:“我听说何魁四名声不太好,不务正业。”

    “有甚么关系?他只消人品不差、不爱欺男霸女便算好了。何家已是侯爵,衣食无忧;等何魁四做了驸马,皇室还会给他赏赐。”朱高煦道。

    郭薇想了想,竟是无言以对。她沉默了一会儿,只道:“宝庆公主长得很好看,当年父皇母后都很宠她,且是身份尊崇,却便宜了何魁四那等人。”

    朱高煦笑道:“我早就说过了,青菜萝卜各有所爱。美女不一定爱英雄哩,有的喜好简单好控制的汉子,有的喜好谦逊儒雅的文人,谁说得清楚?咱们真想待她好,便多听她自己的主意。再说那何魁四有没有本事,并不重要,我要用的人是他爹。”

    郭薇听罢看着朱高煦释然一笑,点了点头。

    朱高煦又道:“薇儿先作主,给宝庆公主挑嫁妆,问问王贵和黄狗,宫里有一些甚么珍贵的物件。宝庆公主的嫁妆,比照我的两个妹妹办,不能少了、但也不要多。否则皇妹们要说咱们偏心。”

    郭薇道:“圣上放心罢,此事便让我办。”

    就在这时,有女官前来说话,晚膳已准备好了。郭薇走到朱高煦

    跟前来,与他同去饭厅。

    郭薇忽然问道:“圣上刚沐浴过了?”

    朱高煦愣了一下,便道:“下午出了不少汗。”他确实没撒谎。

    幸好郭薇没有多言,她听罢不再继续追问了。她对朱高煦的私事管得很少,也不怎么理会他有很多女人,大抵因为礼法的缘故。不过妇人排斥分享伴侣,似乎是本性,郭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恐怕只是懒得去想而已。

    ……确定了宝庆公主与宁远侯家的联姻,朱高煦便将何福出任宁夏(银川)总兵官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因瓦刺部出现在河套地区,此次何福镇守西北,主要是为了整顿防务,并把西蒙古诸部驱逐到漠北。

    按照历朝历代以来的经验,只要蒙古高原的游牧民族、不能在漠南地区立足,特别是河套地区,他们便几乎不可能袭扰中原王朝。即便是行踪不定的游牧骑兵,出兵也需要后勤;漠南的牧场和农业区,才是九边防务的关键。

    东边的鞑靼诸部受削弱之后,瓦刺压力骤减,有南进的迹象。但此时朱高煦对北征蒙古,已经毫无兴趣了。

    盖因北方东西连绵万里的草原大漠,打了一处,另一个又会冒头;而北征的军费糜大,朱高煦觉得,实在亏得慌。

    大明朝的北面国防,从太祖到太宗时期,战略思想一直在变化。而今朱高煦执政后,在初期有过一次御驾亲征,有延续永乐年间的战略迹象;但现在他又逐渐形成了另一套方略。

    柔仪殿内,朱高煦对兵部尚书齐泰、说出了自己的设想:“向北进攻的性价比太低,九边应以积极防御的方略为主。构筑棱堡、卫所军镇,完整北面防线;不定期调集机动人马局部出击、不让诸部落在漠南立足;开发辽东,全面占领辽东农垦区。同时分化鞑靼、瓦刺诸部,尽力招安,对于愿意和睦相处的部落,可开互市,向诸部交易茶、盐、铁等所需。”

    这时齐泰从怀里掏出了一些东西,双手呈送到桌案上:“这是臣为圣上谋划的北面方略,请圣上过目。”

    朱高煦伸手拿了过来,翻开了瞧。第一本卷宗下面,还有一副图,他便先看地图。

    齐泰道:“圣上明鉴,北面的防御与作战,朝廷首先应考虑充足的粮秣辎重供应。臣与诸臣商议后,建言朝廷着手修缮治理几条水陆驿道。

    其一,从大江到淮河、淮河到黄河;黄河、渭河到西安的水运。这条水道,可以把京师的精甲、火器运送到关中。也能将中原、东部各府县的粮秣军需,运抵关中囤积。

    其二,继续疏通大运河(京杭),则可以将京师的军器、钱粮,水运至北平。

    其三,修缮从凤翔府(宝鸡)到宁夏中卫(中卫市)的陆路驿道。把囤积于关中的军需,最终运抵宁夏(银川)及河套地区的诸卫诸堡。

    同时治理黄河上游水道,可将西北、宁夏等地的物资,水运至河套之地。如此以来,河套诸卫所,便能得到源源不断的增援和补给

    ,可保诸卫防务无虞。

    一旦这条供应线通畅,圣上想从西部北征,也不会缺粮饷了。

    其四,以北平为中枢,供应大同、隘口关(张家口)、开平前卫(锡林郭勒)、大宁城等地的军需。同时设置从太仓到辽东锦州的海运船队。则可保东北面防线补给充足。

    朝廷安排得当,将来必能在北面形成完备的边关防线,教蒙古诸部等敌军,毫无南下之机会。

    如此以东部富庶地区的用度,供应九边,则九边兵强马壮;九边的完备,又保大明东部各省不受袭扰,繁荣昌盛。大明江山永固,国泰民安矣。”

    齐泰接着沉声道:“九边宜分散兵权,每到反击之时,再从朝廷委派亲信大将,临时率京营精锐、调集各处兵马出战。而京营有军费之足、将士精锐,可长期对四方维持绝对兵力优势。”

    “听起来不错。”朱高煦道,“朕细看之后,再与齐部堂商议。”

    “咦?”朱高煦翻开最下面那本卷宗,“这是甚么?”

    齐泰道:“南署铁厂变法方略。”

    朱高煦顿时看了齐泰一眼,默默地浏览起来。

    齐泰的声音道:“九边边军战力,除了保障粮秣充足,还要军器精良。但这些精良军器、最好从京畿地区运达各处,路线臣已谋划妥当,正如先前所言。

    若以原来的供应、制作法子,京畿地区出产的军器,便与各地没甚么不同。因此臣以为,应将南署铁厂制作军器的法子、以法令确定,避免良莠不齐。”

    朱高煦没有吭声,犹自翻看着那本卷宗。

    大殿里安静下来,齐泰也长久地侍立在旁,没有再多言。

    不知过了多久,朱高煦大概看明白了齐泰的意思,他抬起头、不禁说道:“齐部堂这个方略有点激进,恐怕一旦公布,大伙儿得吵起来。但朕是支持你的。”

    齐泰总算没有让朱高煦失望,这一套办法,针对守御司南署的供应链变革,深得朱高煦的想法。

    “圣上,何不叫工部尚书茹部堂、暂时兼领守御司南署?”齐泰沉声道,“此番宁远侯去西北整饬军务,朝廷要提供一批精甲火器,可由南署铁厂承办。这批军需的验收,则由兵部主持;若是东西残次,臣作为兵部尚书,是不会收的。”

    朱高煦立刻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齐泰,但他没把话说出来。表情好像在说:你还挺阴。

    到时候,铁厂极可能整出一大批残次品,浪费资源。但为了变法,这点损失倒是很值得。

    “朕看行,就这么干!”朱高煦立刻轻轻拍案道。

    朱高煦想了想道:“你这个南署革新的方略,能否让给钱巽?不然齐部堂去唱白脸了,谁来唱红脸?”

    齐泰与朱高煦对视了一眼,躬身拜道:“圣上圣明。”

    。着笔中文网m.



    齐泰的谋划,并未照着“预计的过程”进展。

    但结果在意料之中。钱巽的奏章几经周折,从内阁到典宝处、又到御前,最后在廷议后通过了决策。于是钱巽没有上辞呈;要茹瑺主持南署铁厂的事宜,便也未曾发生。

    情状如此,实在是朝中诸臣的立场很复杂。状况并非新旧两党的政见之争、那么简单,里面还有许多和稀泥的人。

    过了几日,恰逢旬日沐假。工部尚书茹瑺,忽然邀约齐泰到龙江寺去进香。齐泰也觉得应该和茹瑺等人谈谈了,自然没有回绝。

    龙江寺挨着大江港口,在山门前便能看到江面。原先此处是太监郑和的产业,洪熙年间收归皇室;武德初,宫中又把它还给了郑和的旧党王景弘。

    天上下着绵绵细雨,空中一片阴云。齐泰等人在寺庙外面下车后,便见江面上停泊的船只、也在雾蒙蒙中难以看清。一队人打着青伞,走进了这风格古朴的寺庙。

    这时主持亲自迎接上来,行礼称“阿弥陀佛”。见礼罢,大伙儿便径直去了大雄宝殿。佛像前虽有功德箱,不过齐泰等人供奉的香油钱稍多,便给了门口的一个和尚、还上了功德簿。

    “叮!”地一声,和尚仿佛在提醒打盹的佛主,齐泰与茹瑺都上前参拜了菩萨。

    茹瑺是个五十余岁的人,长得非常魁梧,观之不似文士。但他确实是个文官,而且有伯爵爵位。大明的爵位几乎只凭军功,文官封爵的人简直凤毛麟角,而茹瑺便是个其中之一。

    齐泰见他如此彪悍,总觉得他根本不信佛。至于茹瑺为何在这种地方邀请齐泰,那便不得而知了。

    几个人从佛像侧后的后门进去,主持道:“二位施主请到斋房歇息,待到午时,老衲叫人备几样清茶素饭。”

    茹瑺道:“有劳大师。”

    俩人进了一间简朴的斋房,随从则留在了外面的院落里,在檐台上走动巡视。斋房里有张木桌,地上有蒲团,于是齐泰与茹瑺客气了一番,对坐了下来。

    这间寺庙并不太清净,忙碌的龙江港太近了,远处的嘈杂声在空中隐隐可闻,仿佛笼罩着细微的“嗡嗡”声音。京师的寺庙,确实没几处清净的,恐怕只有鸡笼山上的尼姑庵要好一些。

    茹瑺提起茶壶,倒了两盏茶水,给齐泰递了一盏。齐泰忙欠身,双手接住。

    茹瑺开口道:“目前朝中的政见之争,以老夫愚见,只是‘道’与‘术’之别。圣上多次提起一个词‘技术’,想来是支持新党的‘术’。可是科举取士,策论多是治国之道,便无怪乎很多旧臣忧心了。”

    齐泰顿时附议道:“茹部堂一针见血,正说到要害。”

    茹瑺道:“不过,老臣们反对没有用,乃因新党有圣上支持。

    我朝自太祖、太宗以来,天子对国策有乾坤独断之权。当年太宗要征安南、下西洋,朝臣不反对吗?太宗决定迁都北平之时,又有谁愿意?大伙儿的产业都在京畿(南京附近),这边气候湿润、人口稠密富庶,大臣们最不赞成迁都。结

    果还是反对无用。”

    齐泰不动声色道:“建文时,我先是反对削藩,后是反对削藩的法子,确实无用。”

    茹瑺又道:“当然诸公也容易忘事。现在很多老臣看不起新晋大臣,大概是忘了当年永乐初、很多老臣是被清|算的下场,而姚广孝、袁珙、金忠那些人,却是一步登天。”

    齐泰道:“圣上曾多次表明,并不愿朝臣人人自危。”他轻声道,“圣上曾明言保证,大臣最严重不过罢官,富贵与名声一定会保留。圣上决不允许,同僚们把某位大臣整得身败名裂。咱们二人相识多年,我推心置腹地说一句,今上很有诚意。”

    茹瑺点头道:“虽难免有一些人是为了争权夺利,但大多人反对钱巽,仍因出于忧虑国家之心。”

    齐泰点头不语,耐心地听着。

    茹瑺看了他一眼,又道:“以‘术’治国,隐患很大。像钱巽主张改制南署铁厂之事,乍看只是改一个新设的小衙门,可其中又牵涉到各地匠户、徭役,以及地方供应等根本的成法。

    钱巽的法子看起来挺好。五军都督府向兵部呈交军器清单,兵部以此向户部提出军费数额,户部审核拨钱;兵部再拨钱到铁厂,并验收南署铁厂、各局院的成品……相当于兵部得到军费之后,为官军购置军械。

    铁厂得到订单便制作军器,则要雇佣工部和兵部管辖的匠户,并向工部兵部设立的矿山窑厂、或民营商帮采购原料。咱们为了供应好料,则要把各县分散的厂、窑整合到一起,规矩形同南署铁厂。

    增加的开销,最终是来自户部。户部的钱,先流入守御司南署;然后流入兵部和工部管辖的局院工坊厂窑、以及民营商帮,作为提供原料的开销。

    而户部得到这些钱,一是来源央行铸币,二是让管辖的市舶提举司征税。整个规矩一环扣一环,似乎非常严密。”

    齐泰应了一声。

    茹瑺道:“我甚至觉得,这一套规矩、不是钱巽的主意,怕不止一个人在背后出谋划策。”

    齐泰不置可否,假装不知道。

    茹瑺道:“但此事有一个最大的问题。”

    齐泰忍不住立刻问道:“甚么?”

    “过程太复杂了。不过倒是非常符合新党的‘以术治国’主张。”茹瑺道,“时间稍长,吏治一旦松懈,整套规矩都可能糜烂。譬如雇佣的工匠不用再服杂役,还有工钱和粮盐酬劳,这比寻常庶民的处境要好;如果工钱稍一放松,难免各种游手好闲的人,靠着人情关系、到其中充数,官营工坊势必破败。”

    齐泰立刻反问道:“数十万京营官兵,若是疏于治理,不也会败坏吗?”

    茹瑺一时间倒被问住了,不得不点头道:“按道理确实如此。”

    齐泰道:“因此要防备诸事败坏,必得设法制衡各方、并整顿诸事,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为了让官员更具备实务才能,变法还应涉及吏治,让官员在任职之前、有机会历练吏员实务,通晓详尽的政务。”

    茹瑺打量着齐

    泰问道:“齐部堂也支持新党的主张?”

    齐泰摇头道:“我并不全然主张‘以术治国’,选贤任能、士人一体一心,同样重要。但我仍觉得治理朝政,无术不成事。”

    齐泰接着说道:“唐代李冰治都江堰,并不能只靠鼓舞人心;历朝漕运之艰,亦须因地制宜、得其巧术。

    咱们经常治理黄河,能臣治黄河泛滥,绝非只靠爱民之德、赤子之心可成;善用‘术’者十分重要,常与道德无甚干系。譬如‘建堤束水、以水攻沙’之法;以及决堤之时,善用柳辊才是关键。即便是德高望重的大臣,不懂治水之术,必不能成事。

    朝廷诸公治理朝政、州县地方,轻术重道,乃因诸事尚可维持;而到了治理黄河决堤之时又重‘技术’,此乃天道所逼。

    而今圣上决意励精图治、不愿看到诸事苟且维持,或因此理。诸位忠臣,正当为君分忧,不嫌繁杂,勠力进取才是。”

    茹瑺听罢沉默了良久,作揖道:“齐部堂贤明。”

    齐泰又好言道:“圣上训话之时,有‘弹性”“余地’之说,我倒是仔细想过很久,并有一些领悟。圣上支持变法,却未动辄咎杀、罢免大臣;那些一时无法做到的人,只消不从作梗,仍无大碍。此乃避免党争、争取士庶同心同德之意。

    我倒是建议同僚,与其攻讦新党,不如尝试做得更好,在朝中的地位、自然立于不败之地。刘鸣等新晋官员,缺乏历练,办起事来,难及诸臣老道贤能。咱们的优势很明显,只需消除固执之见罢了。”

    茹瑺沉吟片刻,忽然说道:“圣上叫刘鸣到刑部去编修法令,便是为了订立变法的规矩罢?”

    齐泰道:“可能。圣上一向有远虑,做事常能准备长久。像安南国的大略,圣上的准备要追溯到永乐年间了,不然陈氏太后和陈正元从何而来?”

    茹瑺叹了一声,沉声道:“我是实在没想到,圣上三十来岁,带兵出身,竟有如此城府韬略。”

    “我也是。”齐泰不动声色道,“不过真正用兵神奇的大将,必定很有韬略智谋。茹部堂爱读兵书,何不看看贵妃所著《汉王起居记》?”

    茹瑺抱拳称是。

    俩人谈完了正事,又在蒲团上静坐了良久。

    这时齐泰说道:“离午膳还有一阵子。这里正有一副围棋,咱们来两局?”

    茹瑺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没一会儿,不知何处便来的“笃笃笃”隐约的木鱼声,唱诵经文的声音也随之而来。简朴的斋房,梵音缭绕,气氛一下子改变了,齐泰顿时感受到一种与世无争的气息。然而下棋博弈,也是一种争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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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



    沐假是朝廷上下的寻常假期,大概每十天休息一天。意思是官吏们注意形象,所以隔阵子要花一天时间沐浴更衣;然而洗澡是不需要洗一整天的,沐假只不过是说辞比较文雅而已。

    朱高煦也没上值,出宫去了秦淮河边的沈家梨园。

    这回负责戒备的人不是张盛,而是杜二郎。杜二郎是个戏迷,经常去梨园听戏,对那种地方十分熟悉。接待朱高煦的人是沈徐氏本人,据说她平时不常来这里,因为沈徐两家的生意远远不止一个梨园。

    今日的戏院酒楼十分热闹,京师有大量官吏士人,恰逢假日、正是结交游玩的时候。

    朱高煦听说李楼先今日不上台,便没去戏院,与沈徐氏一起到了临秦淮河的雅间里。

    沈徐氏穿着深青色的绸缎宽松长袍,衣裳风格,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地主贵妇。不过她生得是弱骨丰肌,肌肤白净,边幅又修饰得十分精致,如此打扮倒也别有一番风情,仿佛将她的艳美收敛了。又或许是妇人的容貌、并非穿衣所能影响。

    沈徐氏说道:“而今李楼先的名号,可不像在昆明城那般响亮了。沐假这样的好日子,梨园掌柜不会安排她上台,要留给更红的人露面。”

    朱高煦点头随口道:“京师市面更大,各行都是卧虎藏龙。”

    沈徐氏微笑道:“倒不是李楼先唱得没别家好,她年纪渐大,姿色衰弱。技艺自是重要,可姿色也不能少。圣上若是喜欢她唱曲,妾身叫她来陪侍着,专门给圣上唱。”

    朱高煦道:“罢了,不必那么麻烦。”

    沈徐氏听罢说道:“反正她今天也没事可做,妾身一会儿就叫她过来。”

    就在这时,房门响起了“笃笃笃”的声音,沈徐氏起身开门,见是杜二郎。俩人相互见礼之后,沈徐氏走出房门,吩咐了走廊上的另一个人。杜二郎进门,上前说道:“圣上,微臣瞧见了夏尚书。”

    刚刚返回雅间的沈徐氏,开口道:“我们的人竟然没认出来。”

    朱高煦道:“真是巧。不过无须理会夏部堂,他若是瞧见了你,打声招呼便行,也不用告诉他朕也在这里。”

    杜二郎抱拳道:“臣领命。”

    朱高煦转头对沈徐氏道:“沈夫人这里就像私人会|所、便是私交的地方。我与夏部堂没有到私交情谊的地步,在这等地方见面,反而彼此都尴尬,不如不见。”

    沈徐氏附和了一声。

    朱高煦又问道:“沐晟如今也住在京师,他还到这里来吗?”

    沈徐氏转头轻轻摇了一下,道:“图甚么?”

    “有道理。”朱高煦若有所思道。

    这时他伸手进怀里,掏出了几张纸来,说道:“今日来访,我倒真是有些正事。”

    沈徐氏放下手里的茶壶,接了过去,翻看着问道:“何物?”

    “标准。”朱高煦想了想,又解释道,“工坊制品,需要一套严谨统一的标准,咱们先制定出来,以后国内、外藩所有的工坊都只能用咱们的规矩。先从计量开始。”

    沈徐氏掌握的产业,一般称作沈徐商帮。看起来只是个民间商帮,实际上里面有勋贵(姚芳家)、皇室的份额;而沈家、徐家各掌柜的份额之外,沈徐氏自己掌握的大量份额,继承人是庄嫔沈宝妍,将来也会变成皇室的财产。

    所以在朱高煦眼里,沈徐商帮不是官办,却也是朝廷工商业的组成部分。朱家会慢慢吃掉沈徐氏的产业,但吃相显然比当年对付沈万三、徐富九要温和多了。

    朱高煦挪了一个位置,从对面走到了沈徐氏旁边的椅子上落座。沈徐氏侧目看了他一眼,便默许了。

    他靠近沈徐氏,指着上面的符号道:“这是印度数字(阿拉伯),用来记账目、表格,会比汉字要直观简洁一些。总计可以用汉字,以增加涂改难度。

    这里有个公式,设定水的密度为单位计量;便是‘每立方尺’体积的水,重量是一斤。每立方尺水的容积为一升。

    以前的尺寸差别很多,营造、量地、裁衣的尺寸都不一样,各地也有差别。不过守御司南署铁厂,已经在尺寸上进行了统一,以后咱们都用铁厂的尺寸,以十进制的寸、尺、丈为准。

    原先的称量便更复杂了,而且是十六进制,同样是各地都有差别。斤、两、钱、分的重量,应改为十进制,能够在工坊体系的计量内更加精准统一。”

    就在这时,李楼先敲门进来了。她上前叩拜行礼,朱高煦便做了个扶的动作,叫她免礼。只见李楼先果然比在云南时、衰老了一些,她脸上有脂粉浓妆,但脖颈上的肌肤确实失去了光泽、细纹很明显。朱高煦觉得李楼先也是个可怜人,幸好沈徐氏待她还算有人情味,并未抛弃她。

    沈徐氏收了稿纸,说道:“圣上要妾身怎么做,妾身自当遵照。”

    李楼先见二人还在说话,便知趣地坐到了旁边,动手沏茶。

    沈徐氏又道:“妾身与两家宗亲议事时,也说起了圣上、有别于以往的皇帝,大伙儿都不太相信呢,皇帝怎么会扶持商人?”

    朱高煦灵光一闪,说道:“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从前有个皇帝,如厕后用锦缎来擦……”

    沈徐氏顿时露出了尴尬的笑意。而正在动手的李楼先脸上抹了太多脂粉、看不到脸色,她却也忍不住悄悄瞧了朱高煦一眼。

    朱高煦没管她们,接着说道:“后来皇帝觉得应该简朴节约,下旨取消了此项用度。岂料,反而引起了许多人不满。织锦的女工说、她们没有了工钱,种桑养蚕的农户说、蚕茧积压了很多,一年白忙活了。”

    沈徐氏的目光流转,接着眼帘微微垂下,她想了一会儿,开口道:“恕妾身直言。如果继续做锦缎拿来……也没有人得到好处呀。织女、农户得到的钱,都是县官从别处收来的税赋,还要被截留一部分。假如百姓原先有十文可以买东西;十文钱没有了,侄女和农户却只能花销五文钱。如此一来,县里做买卖的商人,东西更不好售卖,商税也交得少了。”

    朱高煦点头道:“有道理,夫人好见识。”

    沈徐氏微笑道:“圣上也挺会讲故事,难怪还能与宁王一道,为淑妃写戏本呢。”

    “过奖过奖。”朱高煦笑道。他接着不动声色道,“那咱们改一改故事。如厕爱用锦缎的皇帝,是别国的皇帝;而那个国家,却无法自己制作锦缎,要从咱们国家购买。”

    沈徐氏道:“如此对我们便是好事了。”

    朱高煦点头道:“要是这十文钱又是咱们铸币厂铸造,那么别国为了买这匹锦缎,需要出售粮食或者别的东西、换取到十文钱。钱币出厂之后,便在各处走了一遭;结果是我朝市面上多了外藩的一批货物,同时十文钱流到农户、织女、县衙中,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

    沈徐氏轻声道:“圣上所言极是。”

    朱高煦接着说道:“如果没有贸易,织女、农户生产的锦缎无用,得不到好处,以后他们还会去干活吗?

    历朝历代的君臣,重农抑商,有另外一套想法。咱们先不管别的原因,只从治国上想,那些人是为了保护种粮的人口数量、提高粮食产量,反过去再促进人口增长;而商人贸易本身不生产粮食与用度,所以无用。但是这套想法有漏洞,上位者忽略了百姓劳作的积极性。”

    他顿了顿又道:“据说夏商周时期,大量庶民是奴隶,君臣们强制奴隶劳作,能简单地把剩余的粮食财货全部拿走。

    结果到了战国时期,有的诸侯让奴隶变成庶民,庶民收获的粮食、除了粮税之外可以保留;庶民种的越多,得到的越多。如此诸侯们发现,自家反而得到了更多的粮食财货,乃因庶民更愿意生产粮食了。”

    沈徐氏听得津津有味,她可能觉得很新鲜。

    朱高煦见状,接着说道:“而工商贸易兴盛之后,便更厉害了,不仅可以刺激国内生产,还找到了从别国获取实利的方法。否则侵|占别国几乎没有意义,永乐年间朝廷进占安南国,结果是常年亏损;也看不到获利的可能,朝野、国内外怨声载道。因为在安南国建立郡县制度、直接征收粮赋的法子,设官府驻军的成本太高,反抗太多了。

    而我国先发占据贸易上风,便能让官民付出更少的劳作时间,得到更多的财货,这才是从根本上、改变百姓艰辛困苦的法子。而甚么抄没官僚商贾富户、分给穷人的办法,都是饮鸩止渴,只会打击积极性、抑制后续生产,大伙儿一起陷入更艰难的局面。”

    沈徐氏听罢,柔声道:“不管圣上的法子是否有效,可您的想法确实与那些食肉者不一样。人们都顾着怎么捂紧自己的好处、稳住自家的地位,谁又真正关心庶民的艰难?”

    “人之常情罢了。”朱高煦道,“那你相信我的心吗?”

    沈徐氏的脸微微一红,轻轻点头不语。朱高煦摩挲着自己额头,顿时有些困惑,然后才醒悟过来。



    雅间里没有乐工,李楼先也没换戏服。不过她的姿态动作拿捏恰当,最是眼神十分神奇。她的脸上涂着浓妆,唯有眼睛能表现戏曲台词的情绪,情感却好像真的在随着曲目缠绵辗转、发自肺腑。

    “我情愿守孤贫,过青春,尽今世没个男儿,不受??,若嫁得知心眷姻,不枉了洞房中燕尔新婚……”她正在唱着台词,吐词字正腔圆,十分清晰。朱高煦与沈徐氏坐在茶几旁边,专心地欣赏着。

    戏曲的词唱得都很慢,只要耐心听、就能明白剧情内容。朱高煦觉得这出戏内容空洞,但好在李楼先的演技炉火纯青,表演得很有感染力。朱高煦在大明朝听戏多了,也懂一些唱戏的规矩,明白李楼先此时的手指、身体动作,还有腔调词儿都有章法。在诸多规矩下表演,能达到委婉动人真切,着实十分不易。

    唱完了一段,李楼先便停下来,上前屈膝道:“奴家不才。”

    朱高煦抚掌赞了一句,便伸手进怀里,掏出了一枚银镯子,说道:“李娘子唱得好,一个小礼物莫要推辞。”

    李楼先只得双手接过,说道:“奴家谢圣上恩赏。”

    “此乃日本石见银山的第一批矿银、制作的银器。”朱高煦道,说罢转头看了一眼沈徐氏。沈徐氏眼睛里的微笑,仿佛某种心照不宣的意会。

    李楼先这些年因为他先夫之事,似乎心境不佳,手上的皮肤也有点衰老了,指骨与筋十分显眼。沈徐氏所言不差,实在是姿色衰退得不少。不过朱高煦并未有半点嫌弃,乃因李楼先是云南旧识。

    “请圣上准奴家暂退,稍作歇息。”李楼先又执礼道。

    朱高煦点头应允了。

    等人出去、关上了房门,沈徐氏便有些感概地轻声道:“男子真是靠不住呢,妇人还得靠自个。”她说完,忽然回过神来,急忙转头看朱高煦一眼,又道:“妾身是说她先夫,圣上还是靠得住。”

    “嘿嘿……”朱高煦忍不住笑了几声。

    她的脸颊顿时浮上了些许红晕,在深青色老气袍服的衬托下,那略有娇羞的容颜,正让朱高煦渐渐产生了好奇心。就像是一块温润的白玉、落在尘埃之中,只露出一角,会让人不禁想要、将其全部掏出来看看。

    朱高煦的情绪有点冲|动,便盯着她的脸颊、脖颈欣赏着。沈徐氏有点不自在起来,伸手轻轻拉了一下交领。

    “宝妍在宫里还好吗?”沈徐氏忽然问道。

    朱高煦想了想道:“我安排她住在贤妃宫,贤妃是很聪慧的人。姚芳不是在沈徐商帮做二掌柜么?沈家与姚家的关系算是同盟,贤妃必定不会亏待宝妍,更不会让她气受。”

    沈徐氏喃喃道:“那我就放心了。宝妍不太爱说话,可也是个精灵的人,她好像知道一些甚么事了?”

    朱高煦道:“今天的事,她肯定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甚、甚么事?”沈徐氏抬头看着朱高煦,接着目光闪烁开始回避。

    朱高煦没有吭声,也没妄动。

    沈徐氏的神态似乎很纠缠,颇有些犹豫不决,眼神细微地变幻莫测。过了一会儿,她才有气无力地小声道:“真的是最后一回这样说话了,如何?”

    ……朱高煦下午便回了皇宫,照样先沐浴更衣,然后去了贤妃宫。今日正轮到姚姬侍寝,而她正在产后调养、身体不适,所以朱高煦才选今日,去找沈徐氏谈了“商业正事”。

    春雨仍未消停,宫阙亭台仿佛在雾沉沉之中,更是让这沐家闲日,多了几分烟雨蒙蒙的闲适。陪伴朱高煦的人不仅有贤妃姚姬,还有住这个宫里的庄嫔沈宝妍。

    朱高煦先是逗女儿寿??玩,后来姚姬娘家的亲戚秦氏也来了。秦氏炖了一过鸽子汤,拿进宫里来给姚姬补身子。时间却是巧,秦氏两次进宫见姚姬,都遇到了朱高煦在贤妃宫。

    奶娘把寿??抱走,几个人便在花厅里喝茶吃点心。

    秦氏应是为了打听姚芳的消息而来,她先是提起了朱高煦封的日本妃嫔秋月氏:“丽嫔从远方来,懂得大明礼仪么?”

    姚姬顿时转头看向朱高煦,俩人对视了一眼。

    姚姬便笑道:“大嫂是明媒正娶的姚家夫人,担心那么多作甚?”

    但朱高煦明白,秦氏不是担心自己的地位,而是见不得姚芳找别人。妇人并非都像姚姬那般看得开,有时候她们难以克制妒忌与占有,哪怕有男尊女卑的礼制也压不住本性。

    “只因相隔万里,我难免挂心。”秦氏道,“听说日本国已经太平了,他怎么还不回来,这么久在那边做甚么事呢?”

    朱高煦开口道:“上次盛庸的奏章送回京,提到了姚芳。姚芳在征日本国之役中立了功,没出甚么事,你不必忧虑,或许已快回京了。”

    秦氏上身前倾,恭敬地说道:“圣上恩典。”

    朱高煦点了点头,便站了起来,说道:“你们先聊着,我去小睡一会。”

    秦氏忙道:“臣妾也该告辞了。”

    姚姬挽留道:“好不容易来一回,何必那么着急?”

    朱高煦往花厅外面走,几个人也起身送到了门口。这样的天气,他没有打算睡觉,便到了姚姬的寝宫里,找到了一本书,坐在那里消磨时间。

    没一会儿,有人送茶进来了。朱高煦一看,原来是沈宝妍。宝妍寡言少语、十分安静,长得清丽,给人有点不接地气的感觉。

    朱高煦也不太明白她的心思,想来都是沈家与皇室安排好的事,她一个小娘毫无办法,也不会有太多感受才对。

    好在朱高煦对宫里的妃嫔并不暴|戾,无论在言语上、还是身体上都没有伤害她们,皇宫里又是锦衣玉食,按理宝妍也不会有太多不满、最多感觉无趣而已。

    “圣上不是要小睡吗?”沈宝妍的声音传来。朱高煦的脑海中,下意识地出现了一些意象,好似看到了泉水滴落进清澈深幽的山潭。

    她主动找话题,却不多见。朱高煦立刻放下了手里的书,伸手去接茶杯,温和地笑道:“朕喜欢和美女呆在一起,可好几个女人坐到一块儿,朕便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宝妍道:“我也是。”

    朱高煦问道:“怎么?”

    宝妍道:“觉得没意思。贤妃与姚夫人(秦氏)都想找我说话,没话找话,难堪得很。其实我知道她们的意思,因为我是沈家的人,沈家与姚家有些关系,她们不想冷落了我。”

    朱高煦好言道:“毕竟是好意。不过宝妍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说的话常能让人很意外。”

    宝妍毫无反应,说道:“圣上不是第一回说这句话了。”

    朱高煦伸手摸了一下额头,恍然道:“你刚进宫的时候,我好像也说过,确实是实话哩。”

    宝妍轻轻摇头:“在云南。”

    那是好多年前了,朱高煦觉得过了很久,他早已想不起来与一个小姑娘说过甚么话,便随口问道:“哪一次?”

    宝妍道:“我第二次见圣上的时候,忘了吗?”

    朱高煦一语顿塞,他不仅忘了说过甚么,连第二次见沈宝妍在甚么地方、也毫无印象。

    宝妍看了他一眼,提醒道:“汉王府。我总共只去过一回,与沈曼姝一起去的。”

    朱高煦想不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提醒道:“沈夫人是你长辈,直呼其名怕不太合礼。”

    宝妍摇头道:“她不是,我与她的关系,只关于沈家的家产。”

    朱高煦道:“名分上不止如此。”

    “是吗?”宝妍轻声道。

    朱高煦看着她明亮的目光,忽然有点恼羞成怒。但他马上觉得没必要与宝妍计较,她并不能丝毫影响他的权|威。朱高煦干脆破罐子破摔,用推心置腹般的语气道:“每个人都想修饰一下自己的道德,让它表面看起来好看一些,你老是这样不好。”

    宝妍却执拗地说道:“与道德有何干系?”

    朱高煦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又想不通哪里不对。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沉默了许久。

    宝妍又道:“圣上假装很关心我,敢情也是所言之‘修饰’?不过也没甚么,正如刚才,圣上记不得究竟在哪里见过我,圣上见过的人太多了。”

    朱高煦无奈道:“皇宫里给你的锦衣玉食,你本来就不缺,现在变成这样的处境,我知道对你不太公平。但是人都难以摆脱命运的洪流,朕也是。”

    宝妍却道:“臣妾对现在处境很满意呢。”

    朱高煦再次意外了,正如他一直以来的感受、宝妍的话往往会让人意想不到。他认真地观察着宝妍的神态、眼神,想从她的脸上找到年轻小娘赌气、说气话的痕迹。

    但朱高煦失望了,宝妍那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生气。

    朱高煦再次摩挲着平坦的额头,苦笑道:“朕与你今日的交谈十分愉快,毕竟这是咱们说话最多的一次。”...

    姚芳还在石见国。他平素居住的地方是石见卫,乃明军设立的两个卫之一;另一处是九州的博多卫。

    石见卫不在石见城,而在海边,卫附近已经修建了港口码头。原来就有的石见城、则位于东南方,修筑在一处重要山谷通道的山坡上,由日本人陶靖守卫。

    此地明军的中心在海边,是为了得到来自海洋的增援、以及运输出海口。而石见国的日本军,原来主要防备的敌人、都是来自陆地上的其它地区,所以设置的地方不一样。

    石见银矿的位置,还要深入东南山区,在深山里。从石见卫、石见城到银矿一路,明军已修缮了一条驿道,沿路有驿站官铺;同时在重要碍口,修筑了屯堡,设立守御千户所、守御百户所等若干单位。

    明军在石见国有三条驿道,除了银矿到石见卫、港口的驿道;第二条是从银矿到大森城(大田市)的驿道,作用是将大森城控制的迩摩郡粮草,运输到银矿。第三条是出云国地区、到大森城的驿道,也是为了运输出云国粮草。

    目前看来,日本国应该能保持暂时的平稳,盖因征日本国之役(日方称博多之役)让日本幕府和诸国的精兵损失惨重,一时间难以组织起新的战事;而有大明官军掺和的战争、烈度很大,一二般的军队发动战|争毫无意义。

    所以过一阵子,大将平安等一些文武,以及水师主力便要回国了。姚芳也准备趁此机会回大明。

    但盛庸中军文武判断,中长期日本国还会发生战乱,各方的矛盾已经激化了……

    这天姚芳接到了石见卫的知会:大内家臣毛利贞长要来石见国巡视,日方“国衙”目代大内胜、请明军派姚芳前去,一同接待大内家的人。

    姚芳立刻接受了邀约,他觉得大内胜或许又得到了甚么消息。

    带着几个侍卫随从,姚芳沿着驿道骑马南行,去石见城的路程并不远。当周围的平地渐渐狭窄,两侧的山林越来越近时,石见城就在山谷碍口的东边山上。

    山脚下有一道鸟居,他们进入“神域”之后,路过石见八幡宫神社,再往山上走便是石见城。神社后山有一片樱树林,正当盛开绚烂之时,十分美妙。可惜姚芳有事,没能逗留赏花。

    大内胜已经在城外等候了,两人见面,便用汉话相互说了简单的“幸会”,大内胜垂手鞠躬,姚芳抱拳执军礼。

    大内胜身边的翻译官说道:“毛利君明日才到,请姚将军到大内君家下榻,明日一道迎接毛利君。”

    姚芳其实没有军职,但他也没纠正日本人的称呼,只道:“叨扰了。”

    翻译说罢,与大内胜一起再次向姚芳鞠躬,姚芳只好又还礼。一行人进了城。

    现在的大内胜,比以前的处境好过多了,他做的那个官“国衙目代”比较有权力,俸禄也更高。

    名义上石见国属于大内氏,本国最高长官是守护代陶靖;守护代

    的意思,便是代理守护大名,权力相当于石见国的守护大名。

    而“国衙”是负责本国诸多事务的衙门,管理吏务(事务官);以前叫“国司”,厉害得很,直属京都,权力极大。后来各国守护大名开始封建化、军|阀化,逐渐将国司变成了下属衙门,成为国衙。而今国衙虽完全受守护代统领,但因其吏务的职能,依旧有很大的影响力。

    石见国的明军主要关注银矿、与运输线驿道,对于石见国的管理权力没怎么过问。因此现在的陶靖、大内胜,实际上都比原来的地位高多了。

    大内胜的新家不大,主体是一个院子,但很精致。

    院子里有小型的园林,里面有假山奇石、花草树木,还有石雕的亭子,十分风雅。大明朝的园林,人们一般都能在里面活动;而这种园林只能在周围观赏,有所区别,仿佛介于园林、盆景之间的稀奇事物。

    大内胜引姚芳入厅堂,而随从们都在院子外面止步。

    二人再次开始熟练地摆好纸墨,这时大内胜的老奴拿着茶具进来了。

    大内胜写了一些文言文,大意是:本来应该叫妻子涩川氏来敬茶,但妻子有事外出未归,失礼。

    日本国官员的妻子与大明贵妇是一样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妇人根本就不可能做官,那涩川氏出去作甚?姚芳觉得很好奇,但他没有继续打探,毕竟是别人家的私事。

    姚芳想了想,侧目看了一眼专心致志摆弄茶具的老头,便写道:我过段时间可能要回国了,原先许诺的铜钱一千万文,事情已移交给了守御司北署日本指挥使靳石头。大内将军在恰当的时候,可以联络靳指挥;他将用分期拨钱的方式,将这笔钱陆续交给将军。

    以前姚芳就解释过,守御司北署,相当于负责国外事务的锦衣卫。大内胜是知道的。

    大内胜看了一眼,点头应允。

    姚芳从腰袋里摸出了两枚铜币,放在了桌案上,然后又写:按照大明中央银行的规矩,新钱一枚抵成色良好的旧钱两文。咱们之间的交易一千万文、默认为成色好的旧钱,如果送来的是新钱,数额便要折半,将军可有异议?

    大内胜拿起两枚铜钱观摩了一阵,看了姚芳一眼,再次点头。

    姚芳见状,从怀里拿出了一小叠纸来,纸上有文字、盖有守御司北署印章,但每张纸都只有一半。姚芳写道:这是守御司北署开具的欠条,每张抵新钱五十万文,守御司给一次钱,你便给他们一张;守御司要拿回去交差报账,现在朝廷的吏治管得严,要防止官员贪污。

    大内胜的神态好像放松了下来,如此正式的公文、似乎能让他安心,看起来大明官府是诚意在做这件事。

    他想了想,提起笔在纸上写道:我有一条重要的消息,这消息不用给钱。足利义圆(义教)逃到了周防,得到了家督大内盛见的秘密庇护。

    姚芳看罢直觉这消息果然很重要,但他一时没有想清楚是怎么

    回事,毕竟日本国内的关系、实在太复杂了。姚芳想了好一会儿,便抱拳拜道:“多谢。”

    大内胜听得懂简单的话,他跪坐在对面也欠身鞠躬。

    他看了姚芳一眼,便又在纸上奋笔疾书。大意是:足利义圆、是前任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的同母兄弟,前将军应该有意让义圆作为继承人;但当今征夷大将军足利义嗣,乃义满的嫡子,去年得到了关东公方及好几个有力守护的拥护,忽然做了征夷大将军。

    姚芳看完,写道:大内家督想支持义圆?

    大内胜摇头,书写道:义嗣有东国等诸多有力守护拥护。而大内家自顾不暇,因有投靠大明背叛幕府的嫌疑,目前无法召集西国诸家形成同盟,完全无法与幕府抗衡。

    家督在战前曾上洛,拜见过前将军足利义持。有些迹象表明,家督与“前将军”(义持)已经完全和解,认为“前将军”是日本国的希望。

    “前将军”被刺之后,被迫承担《山城和约》的责任,以至身败名裂,此事让家督(大内盛见)十分不满。因此我认为家督庇护义圆,是出于对“前将军”(义持)的忠诚。

    姚芳看罢,觉得挺有道理,便抱拳道:“佩服佩服。”

    这个武士越来越让姚芳认可,他很有谋略、而且很隐忍。姚芳对大内胜产生了兴趣,无奈交流困难,只能书写沟通一些重要的事务,无从深入理解大内胜。

    姚芳琢磨了良久,忍不住写道:大内家会不会被群起而围攻?

    大内胜:不好说,但目前应该危险不大。原先九州等西国守护,拥护的是南天皇;室町殿收服诸国之后,又削去了九州探题、太宰府的权力。

    西国地方虽归顺室町殿,但仍有防备之心。如果西国诸大名与东国各方联手攻打大内家,诸大名落井下石、不一定有好处。而大内家如果情势危急,可能会向明军求救。基于此种需要,明军应该更信任大内家,大内家至少比别家可靠。

    姚芳终于忍不住好奇,写道:陶靖的事(陶靖与涩川氏的私情),将军可要需求明军帮助?

    大内胜静坐了一会儿,终于写道:关东上杉家的奸细,收买了石见城的一个武士头目,我知道了此事之后,没说出去。

    姚芳顿时有点惊讶。

    大内胜又写了一段:望姚先生也不要泄露风声。

    姚芳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他对于日本人之间的矛盾、不是很愿意干涉。

    这时旁边的老奴终于把茶捣鼓好了,捧着一只黑茶碗递过来,姚芳接过向他道谢。姚芳想了想,便捏着茶馆转了半,圈欣赏这好不容易泡好的茶水。

    大内胜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面露欣慰与好感。他似乎觉得,姚芳对日本文化有了某种认可。

    然而姚芳一点都不喜欢茶道,觉得太麻烦了。他还是对茶水的味道本身,更在意。



    天黑后,涩川氏才回到家中。她埋着头,快速地迈着小步往卧房里走。大内胜听到木屐的声音,立刻走了过来,冷冷道:“站住!”

    涩川氏神情极不自然地鞠躬,说道:“陶夫人与我,赶着要绣完一幅屏风,我回来晚了,抱歉。”

    大内胜冷着脸走了过去。涩川氏被他的表情吓得、急忙躲进屋子里,她想木门拉拢,但大内胜一掌便握住了门缘,反手推开走了进去。

    “你要做甚么?住手!不要……”涩川氏惊慌道。

    大内胜不听,强行上去掀她的裙角,要检查她的衣物。涩川氏奋力反抗,不断呵斥大内胜,俩人很快便扭打在了一起。妇人的力气终究不如大内胜,她片刻后落了下风,但她羞愤交加,伸手便去抓大内胜的头。但大内胜是个光头、没有头发作为着力点,结果忽然感觉脸上火辣辣一片。

    过了一会儿,大内胜终于如愿以偿,撕扯下了他不该看到的丝织物。他顿时气急攻心,一掌扇了过去,骂道:“混蛋!”

    涩川氏捂着脸摔倒在地,她哭了一小会儿,忽然就镇定了下来。她缓缓从地板上爬起来,露出了凄惨的笑容:“你真的在意这种事?”

    大内胜一时间没能回答,他正在顺着涩川氏的话想。他立刻暗自承认、确实是在乎的,心头大概有两种难受:一是因为毕竟有夫妇名分,他总觉得涩川氏是属于自己的事物,私物被别人染指便感到很愤怒,二是涩川氏确实颇有姿色。

    “如果在意,你早作甚么去了?”涩川氏咄咄逼人地问道。

    大内胜的愤怒爆|发完毕之后,居然很快便在气势上落了下风,被问得不能答复。

    涩川氏终于从受害者般的处境,变成了责问者,她甚至勇敢地欺近了两步。

    她讥讽道:“乃因大内家的宗族人数太多了,你要是没有与涩川家联姻,连个庄头也做不上!只能做个低级武士。乃因你必须忠于陶将军,受他的恩惠,才只能忍耐、对于侮辱只能假装看不见。要不是我的关系,现今你何德何能当上‘国衙目代’?”

    大内胜不断摇头,心道:不管是陶靖、还是自己这个目代,都是明国人安排的。

    涩川氏又问:“利弊你早已清楚,今日发甚么疯?醒醒吧,只有恭顺于陶将军,你才能保住一切。”

    “愚蠢的妇人!”大内胜忍不住骂了一声。

    他一甩袖子,正想拂袖而去,忽然想起了甚么,便又指着涩川氏问道:“为甚么会弄脏衣物?”

    涩川氏冷笑着回敬他的辱骂,答道:“陶将军有一辆华丽的马车,是石见城仅有的马车。”

    日本国山多地窄,贵人出行顶多是乘轿和骑马,确实很少见到有马车。

    大内胜停下来之后,不禁又多说了句话:“你可不要说,做下丢脸的事、都是为了我的前程。”

    涩川氏道:“你若没有辱骂我、对我动手,我还会说得好听一点。但现在我想说实话,陶将军是陶氏一家之主,天生高贵;他不嫌弃我,这便是恩义,我从义理上应该报答他。除非他主动不理我了,否则我是不会离开他的,权当是报恩。”

    大内胜又骂了一声,转身便走。

    ……次日一早,按照既定安排,大内胜与姚芳一道下山,迎接大内家来的毛利贞长。姚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大内胜,因为他的脑袋和脸上有抓痕,而且精神很萎靡、好像昨夜没睡好一样。

    大内胜察觉了姚芳的目光,与旁边的随从说了几句话。随从便用汉话道:“大内君昨日旁晚一面闲走、一面冥思,没留意到路边的树枝,不慎被划伤了。”

    姚芳严肃地点头称是。不过那伤痕、为何那么像抓的,便不得而知了。

    昨夜姚芳隐约听到有争吵声,却完全听不懂,加上昨天一直没见到大内胜的夫人,于是姚芳已经猜到了几分。他只是不想道破,让人尴尬罢了。

    一行人在鸟居外面接到了毛利的人马。姚芳认识毛利,他第一次跟着钱习礼来日本国、首先见到的武士便是毛利。毛利是个身材矮小精悍的汉子,眼睛很精明、神情很严肃,胡须修剪得十分整齐。

    相比同为日本人的大内胜,毛利对姚芳显然更感兴趣。毛利还会慢慢地说明白汉话,他在不经意间说了一句:“有时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大概是指,毛利欺骗钱习礼姚芳等人之事。

    姚芳当初在性命堪危之时,对毛利十分痛恨愤怒。但十分神奇,姚芳现在已经不生气了,只是有点不喜毛利的为人,觉得他太虚伪。

    姚芳道:“朝廷自有公断,如果官府认为毛利君无罪,那毛利君必定便没有过错。”

    毛利听罢鞠躬。侧后有个随从,靠近大内胜不断小声地说着日本话,大概是在翻译。

    一行人日本人到了石见八幡宫神社,先去参拜。姚芳不懂他们的神道规矩,便未贸然近前,只在路边等候。待一行日本人返回,姚芳才陪同着一起上山。

    到了神社后山,毛利一下子被烂漫遍地的樱花吸引了,他一时兴起便提议先去赏花。大内胜立刻吩咐随从,回石见城取东西和酒水前来。

    毛利看着摄人心神的美丽景色,不仅感叹道:“比去年博多的樱,还要壮美啊。”

    此言一出,好几个日本人都面露凄然之色,弯下了腰。姚芳顿时觉得气氛有些难堪,毕竟现在彼此间的相处、还算和气,提到厮杀血|腥的往事,确实破坏和睦的气氛。

    毛利却对那场战役来了兴致,对姚芳说道:“博多之役,我国一败涂地,我等输得心服口服。大明国除了骑兵和火器之长,军令上下一体也是远胜于我军。明军是一个整体,日军却是很多家臣联合、聚集在一起的人马,战术呆板,行动迟缓。我国不仅是军队的问题,整个国家都很混乱、无法统一。”

    毛利道:“家督曾经以为,前将军有望统一群雄,可惜了……”

    姚芳含蓄地提醒道:“在下没有军职,并未带兵作战。”

    毛利看着他说道:“我听说姚将军也是武臣,因为犯了一些私人的事,被罢免了。你的身份、做的事,如果在日本国不可能被处罚。”

    姚芳道:“大明有律法,王子与庶民同罪。”

    毛利笑了笑,没反驳姚芳。

    一行人在樱树林中逛了一圈,不多时,从石见城返回的随从、便把需要的东西运来了。有丝织的围幔,还有坐垫、桌案、酒水。于是众人在野地里扎营,饮酒赏花。

    毛利去了一趟大明京师,似乎颇有感触,很快又谈起了大事:“日本国有唐风,与大明一样,上下尊卑、等级森严,推崇忠孝信义。但汉人自发的道义更加根深蒂固,更有许多读书人在维护道义,忠君、孝道深入人心。大明皇帝得以统御辽阔的疆域。

    而日本国的忠孝信义,学的是唐朝,外来的文风总是不那么融洽。很多人只有顺服,并没有发自内心的道德。忠诚往往只能以利益与规矩维持,当年那些‘御家人’效忠幕府,为幕府修缮宫殿出兵平叛;御家人反过来又要求‘恩赏’来维持这种忠诚,否则就会有不满与怨愤。从来不像大明臣民那样心甘情愿。以至于我国一统之后,要不了多久,各地大名便又纷纷自立,各自只顾自家好处、全不顾大义。”

    毛利想了想继续说道:“从底层庶民上看,日本国的局面同样混乱。庄园只能凭借武士、以武力管束庄民农户;而庶民对上方也只有怕、没有敬,甚至痛恨武士。博多之役后,有一些伤兵残卒逃到了山区村庄,大多都被日本庶民杀死了,被抢走了仅有的财物。大家相互仇恨,没有人能教化那些山区刁|民。”

    姚芳想起了朱高煦的言论,便不禁转述道:“大明那样的情状,长远看不一定是好事。”

    “哦?”毛利有些困惑地看着姚芳。

    姚芳也不太说得清楚,只好拾人牙慧般地说道:“因为有些事物根深蒂固,大明的吏治才十分艰难,而多方混乱却可能产生规则与契约。”

    但毛利认为姚芳在掩盖真理、在故弄玄虚,便犹自冥思苦想起来。

    毛利与其家督大内盛见一样,可能因为掌握着大内家的重要权|力,他们并没有放弃寻找治国良方的希望,还是不认输的人。

    反而是旁边大内胜,对这样宏大的话题一直没有表达意见,显得十分沉默。姚芳想起了大内胜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乱就乱罢,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在某种层面上,大内胜无疑是一个悲观的武士,或许与他的经历有关罢。

    相比毛利的夸夸其谈,姚芳对身边的大内胜更有兴趣。大内胜正出神地看着不远处的樱树树梢,那渐渐飘零的花瓣出现时,他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有无奈的嘲弄,也有失望的颓废。



    夜幕降临之后,大内胜和姚芳还在酒馆里,陪着毛利贞长饮酒,欣赏歌舞。乐姬拿着一把纸扇,在萧声之中翩翩起舞。大内胜与毛利都看得津津有味,唯有明国人姚芳、可能不太习惯这种简洁的歌舞,神情显得有点无趣。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掀开木门,疾步走进店铺里,来到席间鞠躬,用日本话说道:“报,陶将军在别院里,遭遇了刺客袭击!附近的武士都在增援。”

    几个人听罢,立刻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毛利用汉话道:“陶靖遇到刺客了。”

    大伙儿付了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此地,跟着报信的人、大家一同前往事发地察看。很快便听到了嘈杂声,有一队足轻和弓箭手正在前进。街上火把阵阵,黑烟飘荡。

    没一会,大内胜等人便到了陶靖别院。只见门外有一片火把,地上已经躺着几具尸体。这时有个武士拿着刀,小心翼翼地靠近门口,一脚踢开了房门,然后冲到门口。

    黯淡的光线里,传来了“铛”地一声刀兵碰撞的声音,然后一声惨叫响起,那武士很快倒地趴在门口不动了。外面剩下的几个人立刻停步,提着刀不敢继续近前,有人喊道:“快叫弓箭手过来!”

    大内胜观察了稍许,觉得场面有点奇怪。援军连别院的门也进不去,看来刺客似乎已经把别院控制了;刺客们已被石见城武士包围,却完全不提陶靖的事、更没有拿人来要挟?

    稍作逗留,大内胜便循着别院后门的方向,默默地离开了此地。明国人姚芳似乎一直留意着他,马上也跟了上来。

    俩人默默不语,在夜色中疾行。大内胜几乎不会说汉话,姚芳也不会日本话,所以难以交谈,而简单的“幸会”之类的语言此时又不适合。

    “杀人了!杀人了……”有个老妇向大内胜等人叫嚷,神情十分惊恐。

    今夜城内惊动了很多守军将士,可此时大多人都在陶靖的别院,这边有人叫嚷,一时间反而没人理会。大内胜立刻上前询问,那老妇已惊吓得说不清楚话,用手指了不远处的一座房子。

    那是一座没有围墙的房子,外面修得像一堆草屯,门是开着的。大内胜疾步走了上去,姚芳也跟了上来。

    大内胜的右手立刻放在了武士刀的刀柄上,在门口说了一声:“国衙的人。”然后一下子跳将进去。

    门内旁边有个武士双手拿着武士刀,身体前倾盯着大内胜,随时要进攻的姿势!那武士可能一下子便认出了大内胜,脸上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但刹那之间,大内胜忽然“唰”地一声挥出了武士刀,门口的武士应声惨叫,“哐当”一声刀与身体都倒向了地面。

    此情此景,顿时让随后跟来的姚芳露出一脸惊讶。但姚芳甚么也没说,可能说了也没用,反正彼此听不懂。

    “混蛋!”陶靖的声音传来。

    大内胜刚才专注的心神、这才稍稍松懈,他循声看去,地上有一串血迹,陶靖正靠坐在墙边,他好像受伤了。让大内胜顿时怒火攻心的是,涩川氏此时竟然在陶靖身边!

    涩川氏又惊又恐,盯着大内胜问道:“你做甚么?”

    大内胜一改平素恭顺的模样,抬头缓缓向前走去,他的眼睛都红了,盯着那一对男女,咬牙切齿地说道:“陶靖,你身为主公刻薄寡恩。”

    涩川氏道:“你疯了吗?”

    大内胜继续向前走,接着说道:“你无德无能。”

    陶靖看着大内胜手里滴血的武士刀,开始挣扎坐起来,他对于指责一言不发,无从辩驳。

    大内胜又道:“你拿走我的钱,却没有给予任何恩赏。”

    俩人愈来愈近了,大内胜道:“我效忠于你,你却肆无忌惮地侮辱我。你不配为主公!”

    陶靖冷笑道:“你若觉得受了侮辱,为甚么不去|死?”

    “呀……”二人忽然靠拢。刹那之间,陶靖冷不丁抓起了放在地上的刀,向前刺了出去。几乎与此同时,大内胜举着刀侧身一转,避过刺|击,刀锋瞬间落到了陶靖的脖颈上,却戛然而止!一缕鲜血,立刻从陶靖的脖颈皮肤里浸出来。

    陶靖的脸色刹时惨白,浑身一僵。

    大内胜的刀稍作停顿,忽然用|力向怀里一拉,“啊”地短促一声叫唤,鲜血便飞溅飚了出来,溅得旁边的涩川氏一头一脸都是血污。

    涩川氏像木头一样跪坐在那里,瞪圆了双目。大内胜抓起陶靖身上的衣裳,把刀擦拭了两遍,缓缓放进腰间的刀鞘中。

    这时涩川氏渐渐回过神来了,抬起头用畏惧而担心的目光,呆呆地看着大内胜。

    大内胜道:“现在跟我走。陶靖不是我杀的,你也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涩川氏忽然说道:“夫君能原谅我吗?”

    “离开此地。”大内胜重复道。他刚才的残|忍与暴|戾,也忽然消失了。

    二人前后来到门口,只见明国人姚芳正在那里围观,既没有任何干预的意思,也没有说话。

    姚芳的神情淡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他的眼睛隐约有一种饶有兴致的神色。姚芳好像对大内胜的行为十分感兴趣,观察大内胜的眼神、显得非常仔细。

    他们刚走出房子,便见到几个武士和足轻。一个武士问道:“大内君,发生了甚么事?”

    大内胜道:“守护代陶君被刺客杀死了,我来的时候刺客已经不见,正要去追查附近的刺客。”

    武士看了一眼旁边的人、一头一脸都是血的涩川氏。

    涩川氏的目光极不自然,忧惧之色溢于颜表。但好在武士没有继续多问,鞠躬之后,便快步向房子里走去。

    三人默默地往大内胜府邸的方向走,姚芳仍在随行。涩川氏小声道:“那些人发现我的疑点了,会查出夫君吧?”

    大内胜十分淡定,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姚芳,用日本话对涩川氏道:“你怎么还不懂?石见国诸事都是明国人说了算。陶靖只是条‘天生高贵’的狗、但仍然是一条狗,夹着尾巴两头受制。死了一条狗很重要吗?”

    涩川氏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

    回到了庭院中,涩川氏忙着换衣裳去了。大内胜与姚芳一起坐在厅堂上,默默相对,纸墨也摆在了木案上。但纸上洁白一片,俩人都没有写字。

    庭院里十分宁静,简直是死寂。

    大内胜终于提起笔,在纸上写出了汉字:仇怨彼此,消减以死。

    日本话的语法与汉语不一样,大内胜的文言文似乎也不是很精通,有时候写的句子不是很好懂。但姚芳与他交流了多次,应该能摸准他的习惯,明白其中的意思:人们相互都有仇恨,只有死亡能够平息矛盾。

    姚芳也接着写了一段话。大内胜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意思:不杀陶靖全家吗?

    俩人面面相觑,彼此都在尝试理解着、对方内心深处的想法。

    大内胜写了一番,大意是:我没有理由和权力、去杀陶靖的家眷,如果明军想做这件事,我必定没有意见。

    姚芳摇了摇头。大内胜也清楚其中的干系,明军不会对付陶靖,反而会去查刺客的来源;因为刺客前来对付明军扶植的石见国守护代,这是在挑衅明军的威信。

    当然事情早就有眉目了,大内胜已经告诉了姚芳,关东上杉家的人在收买石见国守卫武士。

    就在这时,换好衣裳的涩川氏端着茶具出来了。姚芳转头看着她,他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但大内胜察觉那仿佛是冷笑。

    但姚芳一直没有写到涩川氏,完全没有提,大概是不太想干预大内胜的私事。

    涩川氏看向姚芳,露出礼貌而勉强的笑意,跪坐在地上鞠躬,用日本话道:“失礼了。”

    姚芳轻轻摇头,看来完全听不懂。

    涩川氏转头对大内胜道:“昨夜夫君对我动手,我一时气愤才说了气话,都不是真的,你能谅解我吗?那陶靖起初威胁我、逼|迫我,他是城主,我一介妇人实在无力违抗他的意愿,我也是受害者……”

    大内胜叹了一口气,既没有回应,也不想反驳她的谎言。

    他静坐了一会儿,才说道:“欢愉只是虚妄,陶靖看上你,只因你是我的妻子;我才是他的快活之源。人们总是在痴迷于伤害彼此,并以此为乐。”

    涩川氏道:“我悔过了,你会把我送回涩川家吗?”

    大内胜不答。

    姚芳在纸上写道:毛利巡视结束之后,我便与他一道去博多,可能在最近、便要从博多港返回京师了。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还能再会。

    大内胜看完点头,然后向姚芳鞠躬。

    姚芳又写道:大明守御司北署,非常看好大内君。

    大内胜:此土过客,终有一死。

    姚芳看着上面的字想着甚么。这时门外的庭院里起了一阵风,草木“唰唰”响动,光头大内胜一脸无神,茫然地望着黯淡之处的动静。

    激烈的情绪仿佛已经消散,唯有平淡的沉沦,宛若夜色一般、笼罩在人间。



    昨夜的石见城,下过一场雨。一大早,姚芳和大内胜、便被陶靖的家臣请去了城主宅邸。

    城主的宅邸里,铺了砖石的地方十分干净,得益于雨水的冲洗,未经打扫便一尘不染。不过姚芳的靴子上全是泥,城内的道路多是泥路,下过雨之后便充斥着泥泞。于是二人都换了木屐入内。

    姚芳干过多年奸细之事,且“识面相”有天分。昨夜只见过一面的武士,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廊道上走过的武士,便是在陶靖刚死不久、姚芳等人出门碰见的人。这个武士,当时专门留意了涩川氏头脸衣裳上的血污;他有可能已经怀疑过,陶靖的死因与大内胜有关。

    看到这个武士从厅堂出来,姚芳顿时猜测:今日的邀请,可能是为了查问、陶靖之死的内情。而姚芳和大内胜都可能是目击者。

    姚芳伸手轻轻碰了一下身边的大内胜,然后目视着对面走廊上的武士。大内胜也看到那个武士了,接着转头与姚芳面面相觑。

    大内胜似乎有话要说,但俩人无法交谈,语言不通。于是只有沉默,他们继续向前面的厅堂走去。一时间,气氛就像这阴郁而寂静的宅邸,仿若隐藏着某种煞气。

    厅堂里跪坐着好几个武士,都是陌生人,大致应该是陶靖的家臣、以及石见城的日本武官。

    众人各自以习惯的礼数,先默默地见礼。其中有个翻译客气地说道:“昨夜城中发生了不好的事,让姚先生受惊了。”

    姚芳镇定地回应道:“无妨无妨。虽说原本打算与毛利将军去银矿,但下了雨道路也不好,延误一两日并无大碍。”

    于是翻译的日本人,便开始引荐其他人。

    姚芳主动问道:“查到凶手的底细了吗?”

    对面沉声说了一阵日本话,翻译便道:“在陶将军别院里,抓到了刺客活口,身份是贱民(日本国被俘获的虾夷等战败者,或是冒犯了贵族的人,会被划为贱民,只准从事一些最低贱的生计、世代不得翻身)。”

    翻译官接着说道:“犬养贱民之人,乃关东上杉氏;据刺客招供,上杉氏许诺贱民,事成之后能得到丰厚奖赏、并脱籍贱民。此事只有贱民一面之词,尚不能完全确认,还望阁下先禀报明军都督府,暂且不必公诸于众。”

    姚芳抱拳道:“言之有理。”

    那些日本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翻译官问道:“阁下见到陶将军之时,陶将军情状如何?”

    姚芳顿时一愣,他和大内胜事先没能商量细节。稍微复杂的汉话句子,大内胜也是听不懂的,俩人此时相当于被隔开审问了。这时候姚芳要是随口乱说,有可能与大内胜的话产生矛盾。

    姚芳想了想道:“此中内情,在下想先行禀报盛大帅,望诸位准允。”

    那几个武士小声议论了一会儿,果然便不再多问姚芳。他们都向姚芳鞠躬行礼,姚芳也抱拳还礼。

    接着武官们便开始询问大内胜,气氛变得不那么和睦了,其间数次争吵、又有相互呵斥。可惜姚芳不懂日本话,未能明白他们之间的争执详情,只听明白了简单的“混蛋”等词语。

    大内胜和那几个武士都未解剑,身上带着长短倭刀,某种时刻姚芳甚至担心他们诉诸武力!

    争执的缘由,姚芳能猜到一些。大内胜至少有两处嫌疑,几乎无法解释、让人信服:其一,昨日事发之时天已黑了,为甚么涩川氏会出现在事发之地?其二,为何涩川氏身上有血污?

    然而最神奇的是,大内胜居然毫发无伤,最后被放走了。

    二人离开城主宅邸,一路回到了大内胜家。

    桌案上摆好纸墨之后,终于可以“交谈”了。姚芳提起笔停顿了一阵,他本有很多疑惑想问,却一时不知从何开始。想了一会儿,他便写了一行话,大意是:为何武官们不干脆把幕后凶手、径直确定为关东上杉氏?

    大内胜:幕后凶手若是上杉氏,由谁出面问罪呢?

    姚芳这才大致猜测,好像是这么回事……如果石见国的日本武士、去向上杉氏问罪,便是自取其辱,因为上杉氏根本不怕石见国陶家;而由大明国人出面,则坐实了陶家背叛全日本、变成大明国走狗的事实。虽然都是事实,但陶家家臣似乎十分在意那一层遮羞布。

    大内胜:他们发现我有嫌疑时,考虑过把罪责推到我身上。

    姚芳:为何又放你回来了?

    大内胜:两个缘故。陶氏要听从大内家之意,而大内家现在四面树敌,应该不愿意放弃涩川家的支持;我与涩川家有联姻。另外,陶家已察觉,我与大明国人、至少与姚先生的关系逐渐亲近,不愿意擅自得罪大明官军。后来陶家家臣便没敢贸然出手,此事石见城应该会先与明国大将商议。

    姚芳:这便是你昨夜没有一怒之下、把涩川氏一并杀掉的缘故?

    大内胜盯着姚芳,微微点了点头。

    姚芳想了片刻,便写道:大内君可将涩川氏之奸|情,告知涩川家家主,并表态既往不咎重修旧好;作为回报,涩川家家主应为你求情、向家督大内盛见要求庇护。

    大内胜看罢,点了点头,慢慢说道:“多谢。”

    姚芳:石见城城主如此危险,谁会来继任?

    大内胜:暂且不知道,但必定有人愿意。不管有多危险,却仍是养尊处优的城主,很多人争着想做,但我不会争那个位置。

    就在这时涩川氏端着木盘,走了进来。大内胜不动声色地、收起了写满字的纸张。

    涩川氏跪坐在桌案旁边,向二人鞠躬行礼。姚芳盘腿坐着的,这时也抱拳作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节。姚芳又忍不住打量着涩川氏的神态与模样,但他心中没有甚么歪念;只是因为对大内胜感兴趣,所以留意涩川氏罢了。这妇人看起来十分恭顺,让人觉得谦虚而温和,要不是姚芳亲眼所见,甚至不太相信涩川氏干过的事。

    过了一会儿,姚芳发现大内胜也在观察自己,便收回了目光,默默地对坐在木案旁。

    涩川氏离开之后,大内胜写了一段话,大概意思是:相互折磨着厮守,却是相伴最久之人。

    姚芳没有任何回应。二人的“交谈”结束了,茶也没喝,姚芳走出了房间。他从院子里的那处小庭院旁边经过,慢慢地走着。

    虽然他为大内胜出谋划策,但他自问,如果自己是当事人,有可能无法自制、如此隐忍。这趟日本国之行,大内胜似乎教会了他很多东西。

    姚芳回顾往事,想起自己曾经的肆意妄为,又对比大内胜遇到此类羞辱时的忍耐冷静;姚芳再次感受到,皇帝朱高煦给他的极度宽容与温情。那种程度的温情,似乎只有亲人才能给予。

    他忽然很想回国。不知此次在日本国的功劳,能不能重回朝廷,重回圣上的身边效力。

    ……毛利贞长要沿着银矿驿道巡视,姚芳与大内胜也照原先定下的行程,陪同走了一遍。再次返回石见城,姚芳便向大内胜辞行,并邀请大内胜在机会恰当之时、去大明国游玩。不过这番言语,也许只是客套话罢了。

    不久,一支运载矿银的货船、护卫战舰组成的船队,要从石见卫港口启航,前往京师。征夷左副将军平安、姚芳、侯海等人,决定随船回国。

    军中文武,劝说平安走朝鲜国陆路。陆路着实也比海路安全得多,但若是走朝鲜国陆路,大伙儿还得先到辽东、再到关内,从北平布政使司到京师又是一段长途跋涉。

    平安拒绝了劝诫,说了一句“生死由命”了事。

    港口中飘着一艘巨大的宝船,远观如同海面上的一座城。即便是海边修建了码头,巨舰吃水太深、仍然无法在此地靠岸。大伙儿走上码头,来到了一只小船旁边,然后转身与石见卫的文武道别。

    说了一阵话,送行的将士们抱拳执礼,陆续说道:“愿诸位一路顺风。”

    姚芳观望了一阵,并没有看到日本人大内胜。

    他想了片刻,心道:守御司北署想拉拢大内胜这个日本人,必定会提供一些庇护;所以石见城的日本人,应该不敢拿大内胜怎么样。

    一行人陆续上了小船,军士们用桨划动着向宝船驶去。

    小船上有人观望着远处的巨舰,说道:“船越大,越能抵挡风浪,坐宝船没甚么危险哩。”

    五大三粗的平安笑道:“你若怕死,现在回岸上还来得及。”

    “哈哈……”武将们哄笑了一阵。说话的人十分难堪,强行辩解道:“末将是说,咱们不会有事,哪里怕了?”

    小船尚未到达,前方的宝船上响起了“叮叮当当”铜铃声,接着宝船上的旗帜开始持续挥动。码头上、海面上的各处大小船只,风帆也在滑绳中渐渐升起了。

    归途似乎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