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大明春色 > 全文阅读
大明春色txt下载

    “叮叮哐哐……”金属的敲击声响了整整一上午。

    朱高煦走进一间倒罩房,便见一个袖子挽起、骨骼粗壮的大汉正在挥锤锻打着东西,旁边的炭火烧得通红。屋子里还站着陈大锤和两个杂役汉子,他们先看见朱高煦,便急忙弯腰行礼。

    “哐!”又是一锤击打到砧板上。

    陈大锤转头道:“张军匠,王爷来了。”

    那张军匠这才转头看了一眼,放下铁锤,抱拳行礼,却没吭声。

    “快修好了么?”朱高煦指着挂在木架子上的重扎甲。

    张军匠道:“回王爷话,您这甲乃青塘铁冷锻而成。小的一时没找到好料子,只得反复锻打料子来修补,工夫费得多,最少还要五天。”

    陈大锤道:“王爷,张军匠是俺小时候就认识的人,您可放心,他是北平最好的军匠,一定能把王爷的甲胄补得像新的一般。”

    “叫甚名字?”朱高煦随口问道。

    张军匠抱拳道:“小的就叫张军匠。家父是军匠,小的也是军匠。”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大明太祖把天下人分得貌似井井有条,匠籍的就一直是匠籍。子承父业,保证人力来源,光是轮流为朝廷服役的匠籍人员就有三十多万人,另外还有几倍人数的杂役。

    他转头对王贵道:“吩咐厨房的人,给他们的伙食加个荤菜,干力气活就得吃好。”

    张军匠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小的谢王爷恩。”

    就在这时,曹福走了进来,弯着腰来到朱高煦旁边,又在旁边小声说道:“禀王爷,三王子来了。”

    朱高煦听罢,便对军匠等说道:“我便不耽搁你们干活,加紧干,这盔甲我很快要穿。”

    “是,王爷。”

    走出房门,朱高煦径直说道:“人迎进来了么?”刚说完,他抬头一看,便见穿着蓝色袍服的朱高燧、还有宦官黄俨,俩人已经走过照壁来了。

    朱高煦便走上前迎接,见高燧在行礼,便笑道:“三弟稀客呀!”

    “二哥是大忙人。”高燧也道。

    朱高煦看向旁边的宦官黄俨,轻轻向他点头示意。黄俨的神情有点惊讶,他赶紧抱拳弯腰执礼,“拜见高阳王。”

    这个宦官黄俨以前是燕王身边的人,朱高煦见过,但来往不多……直到上次郑和提到什么“黄俨在背后使坏”,朱高煦才重视起来。不管谁对谁错,现在郑和是燕王身边的红人,还能和郑和作对的宦官,绝非等闲。

    郑和长得壮实,这黄俨却瘦削,身材比高燧还要单薄,主仆二人在一块儿倒也搭调。

    “里边说话。”朱高煦抬起手臂做了个动作。

    几个人一起走过穿堂,在外厅的一间客厅入座。曹福很快招呼丫鬟端茶上来了。

    朱高煦打量了一番高燧,弟弟长得和自己完全不一样,个子不矮、瘦高瘦高的身材,脸上的皮肤白,却是苍白。

    这时高燧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王贵。朱高煦微笑着转头,王贵微微一鞠躬便走出去了,顺手掩上了房门。

    高燧马上沉声道:“朝廷派了锦衣卫,悄悄往世子府送了密信!”

    “哦?”朱高煦诧异之余,精神立刻紧张了几分。

    朱高煦沉默片刻,问道:“既然是悄悄送,三弟如何知道?”

    高燧转头看了一眼站着的黄俨,黄俨说道,“奴婢先得到密告。况且世子的行状本就奇怪,奴婢在世子府安排有人……”

    “二哥。”高燧一本正经道,“咱们是亲兄弟,有些话我不得不说,父王一直不太待见大哥,您是知道的。二哥这两年又为父王立下汗马功劳,明眼人都看好二哥。”

    如果是“真兄弟”,朱高煦应该就信了。然而,此时朱高煦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高燧和黄俨在世子背后说这些话,究竟能得到什么?

    黄俨啥意思,朱高煦一时间不清楚内情;但三兄弟之间的关系,他还是清楚的……世子以前一直对两个弟弟都还可以,包括对高燧。

    朱高煦好一会儿没吭声,高燧的声音又道:“咱们去禀报父王!”

    朱高煦还是没回答,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很多片段碎片。以前因为关注别的事了,没太在意,过了一段时间反倒清晰起来!

    ……去年在涿州客栈,小小年纪、又没什么武艺的高燧,躲在后面,却一刀捅死了一个已经爬不起来的士卒。

    ……路上朱高煦和世子相互让马时,高燧一直坐在他的马上,完全没有下马的意思,而且一开始没吭声。

    ……去年底北平被围攻,燕王带走了主力人马,高燧也在其中,并未留在被重兵攻打的北平城。

    这个弟弟,真的是一心只想帮二哥?

    “三弟,不对劲哩。”朱高煦开口道,“这是个离间计!”

    “二哥!”高燧皱眉道,“与朝廷密使勾结的人,又不是咱们。”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看了弟弟和黄俨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三弟与我更亲近,但是咱们的最大敌人是朝廷奸臣,千万别中了他们的奸计。”

    高燧露出一丝难看的笑,“二哥啥时候变得如此识大体了?”

    黄俨也跟着劝道:“其实世子对燕王府没啥用处的。”

    “唉……”朱高煦叹了一声,“我现在真的啥心思都没了,只要父王能胜,咱们兄弟不还是好好的王爷当着?大哥做世子没什么不好,便是大哥让贤了,二哥也想推荐三弟来当。”

    “哈!”高燧吃惊地笑了,“怎么轮得上我?二哥的玩笑开得太离谱。”

    朱高煦也跟着露出笑容,心道:燕王“靖难”鬼才信,他一胜利就是皇帝,高燧也是燕王的嫡子,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过?其实高燧也不是完全没希望的,有一种情况就能轮得上他,便是世子和高阳王都玩完了!

    但现在世子正在那位置上,所以高燧与朱高煦就更亲近。

    ……朱高煦当然更希望、自己心里的邪恶想象是错的。

    朱高煦仰头,拿侧脸对着高燧,故作深沉地叹息道,“我不是开玩笑,三弟若是见识过我看到的战场惨状,也会心生倦意。其实没啥意思,看父王多艰难辛苦!再说我只喜欢骑马纵横,做世子可就不能轻易出去了。”

    高燧一脸不悦,摇头道:“罢了,但这事儿一定要禀报父王!”

    朱高煦点头道:“那倒也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王贵的声音,“王爷,王爷……”

    “进来说话。”朱高煦道。

    黄俨小声道:“高阳王府上的奴婢都这样么?”

    王贵推开门,在门口道:“郑和来了,说有要紧事要见王爷!”

    黄俨立刻站了起来。朱高煦见他的慌张的样子,心知肚明,忙道,“稍安勿躁,郑和定是来传父王的话,他不会进来。三弟,你们安心坐着喝茶,我去去就来。”

    朱高煦走出客厅,来到照壁那边的外院,马上就看见五官有点凸出、拿着拂尘的宦官郑和了。

    郑和上前见礼,径直说道,“高阳王,三王子在您府上?燕王召二位即刻去前殿见面。”

    “郑公公,借一步说话。”朱高煦道。

    二人遂走进一间倒罩房。朱高煦也开门见山道:“父王召见咱们,是为世子密信之事?”

    郑和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黄俨密告了。”

    朱高煦顿时眉头一皱:三弟等今天过来,不是来商量的?只是来拉自己入伙。

    他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开口道,“高燧和黄俨似乎对世子很不满意。”

    郑和道:“黄俨与世子有旧怨。三王子,奴婢倒不清楚。”

    考虑到郑和是燕王心腹,朱高煦便点头道:“我也正纳闷。他们俩今天上门,一个劲说世子不好,还劝我趁机把世子掀下去!”

    “啊!”郑和张开嘴,愣愣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小声道:“郑公公诚心对我,我有啥事,岂能瞒着你?”

    郑和沉默了好一会儿,不动声色道:“奴婢是服侍燕王的人,心里只有燕王。”

    “好!”朱高煦伸手拍了一下郑和的肩膀,“忠心的人很难得,这也是我欣赏郑公公为人的原因之一。”

    郑和听罢仿佛松了一口长气,“多谢高阳王。”

    朱高煦道:“那郑公公便先回去复命,我与高燧马上准备去见父王。”

    “告辞。”郑和抱拳一拜。

    朱高煦目送郑和出门,自己也返身走回外厅,到里面见高燧和黄俨。朱高煦故作惊讶意外的样子,“父王可能已经知道那事儿了,不然急着召咱们去为甚?”

    高燧和黄俨相互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高燧道:“那我先告辞了,一会儿到父王跟前说话。”

    朱高煦点头道:“郑和传话,见父王的地方在前殿。”

    送高燧出门后,朱高煦先回房换了团龙服,准备了一番。

    他头戴乌纱、穿着红色的袍服,却在屋檐下踱了好一阵子……其实心里也很动荡,有时候会幻想,如果掀翻了世子,自己的一切问题岂不是都解决了?

    朱高煦又犹自用力地摇摇头。

    其实,燕王府内部很多急着选边站|队的人、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以为权位可以争取来。但在燕王这种强主之下,争抢是没有用的。谁上位,只取决于燕王的意志。

    在绝对权威和实力之下,大家争取来的那点权位,被强主收回去不是很简单?正所谓能给你,也能夺你!

    原本朱高煦想骑马去燕王府,却突然下起雨来,他遂改乘毡车。

    “哗哗哗……”的雨越下越大,他挑开草帘子看时,一阵雨水被风吹过来,扑了他一脸。

    时间已临近黄昏,却还没到酉时,天地间却乌云密布、一片黯淡。刚刚还好像在白天,时辰尚早,但突然之间,叫人毫无防备、夜色就要降临了似的。

    雨在风中飘洒,远远看去就像一股股白烟一样飘荡,视线变得模糊,连燕王府门楼也朦朦胧胧看不太清楚了。

    护卫朱高煦的一小队马兵,都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一行人在雨中赶路,顿生神秘。

    马车进了门楼,宦官上前察看行礼,放朱高煦的马夫径直赶车去前殿,只是随行的骑兵留下来了,在门楼里躲雨等候。

    过得一会儿,马车缩着脖子下车跑过来,“砰”地一声撑开了伞。朱高煦弯着腰从门里走出来,伸手接过伞,说道:“你把车赶到边上,上车躲雨。”

    “是,王爷。”

    朱高煦一步步走上雨水横流的石阶,饶是心中已经有了思路,仍然隐隐有点担心。关键是掌握的线索不全,比如世子那边什么路数、燕王什么想法。甚至那封密信究竟写的什么,有什么目的?

    世间事,往往并不会按照某一个凡人的思路来进行。

    收了雨伞,朱高煦放到门口搁兵器的架子上,便提起打湿的红袍下摆,跨进了前殿的门槛。

    高燧已经先到了,正站在空荡荡的宽敞大殿中。燕王坐在上面的公座,只能朦朦胧胧看到一个人影。大殿上已经点了灯……但有个很奇怪的自然现象,白天点了灯,感觉上比晚上点灯更暗。

    “儿臣拜见父王!”朱高煦抱拳鞠躬道。

    “高煦,你可知道世子收到锦衣卫密信之事?”燕王的声音道。

    朱高煦道:“回父王,儿臣已经知道了。大哥在北平当世子好好的,父王又在战场上接连获胜,大哥是您的亲儿子,怎会去投靠什么建文朝廷?朝里出谋划策的人也知道,拉拢世子毫无作用,他们怎会做出不合情理的事哩?”

    “确实有点不合情理。”燕王道。

    朱高煦便又道:“只有傻子才会做不合情理之事,但朝廷诸公不是傻子,所以他们会做合情理的事。”

    燕王问:“做什么合情理的事?”

    朱高煦答道:“离间咱们父子。”

    燕王愣了愣,忽然“哈”地笑了一声:“挺复杂的事儿,你这么一说,好像简单了。”

    朱高煦抬起头看了一眼,抱拳又是一拜。

    燕王转头道,“高燧,你觉得哩?”

    高燧道:“父王,儿臣以为二哥说得有道理,朝里的奸臣实在太坏,诡计多端!”

    燕王只是微微点头,无甚感觉的样子。但是朱高煦却有点意外:不久之前,高燧在郡王府上说得那么激动,视作一个难得的机会;然而现在朱高煦不说世子坏话了,高燧竟然忍得住?

    至少,高燧不是死脑筋,转变挺快的嘛。

    “天儿竟然忽然下雨了。”燕王叹道。

    就在这时,郑和从门口走了进来,外面雨声太大,连脚步声都没听到。郑和上前轻声道:“王爷,世子来了,欲见王爷,在门楼躲雨哩。”

    燕王听罢,看向朱高煦等人,“你们从西门楼出去。郑和,你等半柱香工夫,带世子进来。”

    朱高煦和高燧上前拜道:“儿臣告退。”郑和也领命走了。

    ……不久,世子便走进前殿来了,他身体胖、腿脚也不好,此时走得急,姿势十分难看。

    “父王!父王!”世子刚进来就唤道,“外边那人是京师来的锦衣卫,给儿臣送信来的。”

    “哦?”燕王故作诧异的样子。

    世子遂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呈上来,“儿臣没拆信,把人和信都带来了!”

    燕王接过书信,见漆封还在,仔细看了一下确实没有拆过的痕迹。他暂且没回应世子,等世子弯着腰紧张兮兮地站在下面。世子还是做得很好的,不仅主动来禀报,连书信的内容也没看,表现出了完全对朝廷不感兴趣的态度。

    燕王遂亲手拆开了信封,拿在手里看。

    他刚刚听了世子的禀报、露出的微微诧异,此时神情刚收,看了信之后、燕王脸上顿时又出现了惊讶。接着他的脸也黑了,在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更黑,随着烛火的晃动,脸上的颜色更是阴晴不定。

    燕王忽然将信纸揉成一团,手掌几乎要把信就这样捏碎!连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人在座位前急步踱着,眼睛发红,十分可怖。

    世子的腰弯得更低,脸对着地砖,连大气都不敢出。后面的郑和也把脖子缩了起来。

    但燕王走着走着,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只是依旧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放松了手掌,将捏成一团的纸又重新展开,踱到一盏蜡烛前面,将信纸放在火焰上,很快燃了起来,燕王一放手,整张纸都燃烧着往地上飘去,最后都化作了一团黑灰。

    燕王指着外面的人,喊道,“郑和!”

    “奴婢在。”郑和道。

    燕王吁出一口气,口气冰冷道:“把外边那锦衣卫关起来。俺们府上不是养了几条猎犬,饿三五天,然后把那厮脱光了绑在柱子上,让猎犬只吃下半身,撒上盐,叫他活活痛死。”

    郑和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抱拳道:“奴婢明白了。”

    世子白胖的脸,现在变得更加苍白了。

    燕王看了他一眼,“还站在这作甚,回去罢!”

    世子忙道:“儿臣告退,告……退。”

    燕王转头看一眼座位,一屁|股坐了上去,在那里良久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在空旷冷静的大殿上来回慢慢走着。

    殿外风雨交加,树上延口残喘的树叶,被纷纷吹落,夹杂在湿风中到处乱飞。这座可容纳至少百人的殿宇,此时只有燕王一个人,空荡荡的,显得额外凄清、冰冷。

    住在京师的人眺望钟山,望云雾之中、山峦耸立如同仙山,便神往之、每每想亲自登山。

    徐辉祖和方孝孺也不例外,他们约好之后,在十旬沐假之际,便登上了钟山。

    “呼哧、呼哧……”方孝孺弯着腰爬上来时,呼吸简直如拉风箱一般,双手按在地上,如同是爬上来的,好不容易才直起腰。

    徐辉祖只喘了一阵粗气,便神情淡然了,微笑着看方孝孺:“方博士体力欠佳呀!”

    方孝孺摆摆手,几乎要一屁|股坐下去。他看了一眼徐辉祖,见徐辉祖若无其事、高大的身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禁竖起了大拇指。

    方孝孺歇了一阵之后,便站在高处眺望京师全城,脸上也渐渐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徐辉祖看在眼里,笑道,“登山的趣处就在这里,要自己爬,才能体味到此时的心境。”

    方孝孺还在喘气,话也不想多说,只是点头赞同。

    山腰上各处都站着身穿青袍的汉子,他们并不上来,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景况。不过今日登山的人并不多,何况此处并非通向某一处寺庙的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更是人迹罕至。

    俩人站在山巅,兴致勃勃地俯视着天地间的美景。

    就在这时,徐辉祖头也不转地说道:“俺前阵子听说了一件乡里的逸闻……”

    方孝孺道:“徐公何不说来听听?”

    徐辉祖便道:“说的是乡里有个老财主,积攒了一辈子家业,家境殷实、有儿有女,羡煞旁人。可有一次长子想纳妾,问财主要钱,财主却怎么也不给他。长子便恼了,对他爹说:您迟早也要入土,等那时便由不得您了!他爹更恼怒,骂道:不肖子是不是想老子早点死,你就好快快拿到家产……”

    不料方孝孺也恼怒了,骂道:“大逆不道!简直人心不古,这等不孝子,便应捉到官府问罪!”

    “方博士,方公息怒。”徐辉祖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事讲给方孝孺这等人,似乎有点过分,方孝孺还是有点迂腐的,容忍不下这种不道德之事。

    徐辉祖忙劝道:“不过是一个道听途说的事儿,真假还不知道哩,方公何必上头?便是真拿了儿子去治罪,那老财主舍得?清官难断家务事哩!”

    “唉……”方孝孺叹了一口气。

    徐辉祖又不动声色道:“老财主那点家业,有甚么好担心的?不过……若他有富甲天下的财富、尊荣的高位、掌控四方的权柄,并且儿子可以继承,又会如何作想?”

    方孝孺愣了愣,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徐辉祖叹了一气,缓缓道:“有些人,争权夺利绝不会只为别人。便是儿子,也不能太急着就去想,要等做爹的实在带不走了,那时候才行。”

    ……

    北平的雨已经停了,地上却没干透。天上依旧灰蒙蒙的,云层遮挡了太阳,完全不见阳光。

    高阳郡王府里的屋檐,仍然零星有水珠往下滴。朱高煦在檐台上踱着步子,隐约还能听到倒罩房院子里“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盔甲还没修好,却不知能不能赶在出征之前修好了。

    朱高煦又想到前几天晚上的事,高燧原本想拿“世子密信”之事大做文章;结果到了燕王府,高燧却不愿自己说,临时改口了……他还是那样,总想让二哥打前锋,好躲在后面哩!

    然而这次高燧没躲好。那天郑和来传话时,朱高煦已经说了“三弟想掀翻世子”;郑和是燕王心腹,这种重要的事焉能不告诉燕王?这事儿高燧也别想有挡箭牌,他也要扛起一部分后果!

    彼时朱高煦还暗示过拉拢郑和,但郑和以只忠于燕王的话婉拒了……此人已经看明白了燕王诸子间的争斗,而且不愿意过早掺和进来。

    相比之下,黄俨一有点机会,就怂|恿着怒怼世子,屁|股早早便摆好。从这一点看,朱高煦觉得黄俨的远见和城府,比郑和还是要差一点。

    就在这时,王贵从门楼进来,看到朱高煦站在檐台上,他便加快了脚步。

    “王爷……”王贵低声道,“奴婢每天去燕王府北门盯着,这么多天了什么都没发现。要不,再找几个人?”

    “不能!”朱高煦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此事机密,宁可无功,也不可冒进。”

    “奴婢明白了。”王贵道。

    朱高煦道:“你换个地方试试,再去池月观那边瞧瞧。此事不用急,我这几天就可能出征,你留在北平,慢慢打探。”

    王贵抱拳道:“奴婢遵命。”

    不一会儿,曹福也走进了门楼,说道:“王爷,燕王府来人了,叫王爷马上去燕王府前殿议事。”

    朱高煦马上说道:“催催张军匠,剩下的破损之处不必修得太好,先补好用一阵,以后再细补。我这回出去,也要穿那身盔甲,够坚固!”

    “是,王爷。”

    朱高煦叫来奴仆丫鬟们,换上武服,先只穿了一套锁子甲,准备好了便去议事。

    他带着随从,一路骑马去燕王府。

    快到前殿时,朱高煦遇到了郑和,寒暄了两句。这时朱高煦想到,之前那续空的家眷也被杀了,便随口问道,“送信的锦衣卫死了罢?”

    郑和沉默了片刻,不动声色道:“快死了,腿脚都被饿狗啃没了,白骨嶙嶙的,洒上盐,今早已经没嚎啦。”

    朱高煦听得,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腿上也好像十分不舒服。

    燕王的残暴,朱高煦前世就知道,什么屠杀十族、下油锅、让将士轮辱别人家眷等事,似乎还有手刃宫女数千的故事……然而一个送信的锦衣卫,究竟哪里激起了燕王的暴怒?

    “密信写了什么?”朱高煦壮起胆子,实在忍不住疑惑问道。

    郑和摇头。这时见后面又有两个武将向这边走来,朱高煦也闭了嘴。

    及至前殿,陆续来了十几个文武,大伙儿分高低秩序站好。不多时,一身戎服的燕王也进来了,在上面的公座坐下,大伙儿纷纷上前行礼。

    燕王先看向朱高煦,说道:“这回俺率军攻打盛庸,高煦便不用去了。”

    高煦顿时一愣,感到十分意外。他出门前,还催促工匠赶紧修补盔甲,从来没想过自己不用出征的问题。

    但朱高煦不打算在任何时候去挑战燕王的权威……动不动就叫恶狗啃掉别人的下半身,太他娘|的可怕了!朱高煦觉得、自己该庆幸是燕王的亲儿子。

    他根本不多想,马上就抱拳道:“儿臣遵命!”

    这时大嘴朱能嚷嚷起来:“王爷,咋不让高阳王去哩?高阳王干仗多猛!官军怕他,见了气势也要弱几分,俺们将士见到高阳王,士气也高哩。”

    朱能虽然嘴大,但也算是燕王的心腹大将,所以说几句话应该没事的。

    接着一嘴|毛的张玉也道:“王爷还是叫上高阳王罢,您看他甲胄都穿好了,估摸着在北平也没啥事干。”

    燕王语气平和地说道:“不必,让高煦在北平歇一阵,多招募训练一些兵,俺们这两年的仗打下来,兵不断伤亡,越来越少。”

    他顿了一下又道:“官军接连大败两次,每回丧师无算,精锐殆尽!俺得到消息,盛庸麾下连像样的骑兵都没有。此战不如之前艰难,相较之下,俺们补兵源更要紧,高煦多次练兵,办这事儿最好。”

    朱能和张玉也很知趣,听罢也拜道:“王爷英明!”

    燕王一向恩威并济,很让人敬畏,手下很难有那种死谏、非得要依自己主意的人。

    这时姚广孝上前两步,回顾左右道:“此战官军主帅乃盛庸,他被朝廷任命为平燕将军,陈晖、平安、马溥、徐真等将为副。铁铉已升任兵部尚书,在前方参赞军务,主要负责督运粮草。”

    大伙儿听罢纷纷点头附和,这也算是临行前的军报。

    姚广孝又道:“盛庸虽为主帅,但并没有此前李景隆的权柄大。另有都督徐凯驻沧州,大军辎重也尽在沧州,或不受盛庸节制。盛庸军在德州,与徐凯成掎角之势。”

    这时燕王开口道:“徐凯乃俺手下败将,此番俺们先攻沧州。尽快收拾了徐凯,再攻德州,盛庸便指望不上援军了!尔等可有异议?”

    众将拜道:“王爷大略,末将等遵命!”

    接着大伙儿又热烈地议论了一番,对官军此次的将领评头论足、形势等各自有说法,这些都和朱高煦无关,这回他不去了。

    捱到散场,朱高煦没说什么,便跟着众将一起出门。

    ……朱高煦回到府上,马上脱了锁甲,顿时感觉无事可做的样子。

    什么练兵都是空话,燕王府真正可以调度的地方,只有北平等几个府,现在还有啥兵源?莫非把农夫聚集起来、发点兵器,练练就能当军队用么?

    他寻思着在家好好休息几天再说,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消极对待,燕王会不会觉得他心怀不满?

    不行的!一定要把练兵当成正事来做,还得有干劲,至少每天都要去管管这事儿。有没有成效无所谓,态度定要端正。

    十月下旬,沧州城一片喧哗。

    “燕王威武!威武!”无数的将士在呐喊,震天动地的喊声此起彼伏,阵仗十分壮阔。破败的城墙内外,到处都是燕军步骑在涌动。

    燕王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呼后拥中入城,风吹得他的斗篷高高飘起。战马大摇大摆地向甬道走去,燕王昂首挺胸,抬头看时,城楼上到处都插上了燕军的旗帜。

    一众文武跪伏在两边,战战兢兢地发抖。都督徐凯被五花大绑,几个人按着他跪在地上。

    张玉脸上红扑扑的,激动地说道:“王爷,城中有大批辎重粮草,这回俺们连粮草都有了!”

    燕王十分从容地点了一下头,斜着眼睛瞟了一眼徐凯。

    徐凯怒道:“燕逆偷袭,胜之不武!”

    燕王脸上顿时露出了讥笑,“就凭你这句话,竟能做都督带兵?”

    此番燕军突然攻破沧州,确实用了诡计。燕军一开始是作势要去攻打辽东的,但骑兵突然长驱南下,打了徐凯一个措手不及……

    ……

    “捷报!捷报!燕王大破沧州,生擒都督徐凯!”“捷报……”

    三匹战马从北平南北大街上呼啸而过,马背上的骑士当场大喊。这等军情,越宣扬越好,胜利的讯息能稳定北平城之人心。

    ……到十二月初,北平城又有了新鲜事儿。

    燕军在滑口大破官军,阵斩官军大将孙霖!

    一切都顺风顺水,当朱高煦到燕王府见到徐王妃时,也感觉徐王妃不怎么担心了。毕竟燕王自起兵以来,虽在小处吃过亏,但每逢大战,还从来没输过!

    燕王用战绩、坚定了人们对燕兵战力的认可。

    官军正如燕王所料,连像样的骑兵都没有,还没开打,就已经在机动上吃了大亏,失掉了战役的主动权。

    天气越来越冷了,朱高煦也正好借口严寒,暂停那无奈的练兵任务。他招募到的都是些军馀和苦力,很多人连射箭都不会,岂是一时半会儿能练出战斗力的?此时的火器威力还不够强,决定胜负的依旧是冷|兵器,将士个人的武力和勇气便很重要了。

    几个月前,王贵便在池月观斜对面买了一处破房子。最近朱高煦还带了被子去,主要让王贵守着,他也时不时过去换班。

    这种日子过得相当之无聊,朱高煦连池月观门方上、什么位置掉了漆都记得清清楚楚,有时候还会产生幻觉,把那些斑斓的漆想象成各种图案,就像儿时的涂鸦一样。

    但这个时代的贵胄们没有的特点、朱高煦恰恰就有,比如足够的耐心、忍耐寂寞的习惯!前世有个作家说过:寂寞与贫穷总是结伴而行。这句话,非常适合他以前的处境。

    有一天早上,终于发生了点有意思的事。

    北平冬天,天亮得很晚,此时天色才刚蒙蒙亮,夜里起了雾,窗户外面的光景更加模糊。朱高煦守的是下半夜,守了大半晚上已经开始打瞌睡了……若非马车车轱辘“叽轱叽轱”地响,他可能还没发现有马车来了。

    朱高煦揉了一下眼睛,从窗户纸上的一个洞看了出去。

    毡车停在了池月观门口,一个裹着青色毛皮大衣的人从马车里走了出来,连头上也包裹着青色的缎子,此时背对着这边,看不见脸。

    但那人刚刚一走动,朱高煦顿时断定:她就是徐妙锦!就算穿着大衣,走动的动作和扭动的姿势也能猜出来……徐妙锦送朱高煦出门几次,因为扭腰的姿势太柔美,朱高煦看得很仔细。

    果然,等徐妙锦转过身对前面的马夫说话时,那蒙着丝绢的口鼻上面,一双妩媚的杏眼便出现在朱高煦的视线中。深色的大衣、头巾,让徐妙锦的上半张脸更白,她的皮肤确实白净。

    徐妙锦轻声和马夫说了一句话,便转身走向池月观门口。她在门口敲了一下门,忽然又转身四处看了一下,甚至目光向朱高煦这边也扫了一眼!

    朱高煦心里顿时一紧,但他还算淡定,外面还没完全天亮,笼罩着雾……这扇窗户又高又小,她若能从窗户上这个小洞发现自己,那当真是灵异事件!

    不出所料,徐妙锦看了几眼,等门一开,她便进去了。

    朱高煦伸手捂住睡在旁边的王贵的口鼻,王贵很快就醒来了,“呜”地出了一声,瞪眼看着朱高煦,目光渐渐又缓和下来。

    “有状况。”朱高煦沉声道。

    王贵急忙爬了起来,他没脱衣服的,动作显得很笨拙,马上就瞅过来往另一个小洞上瞧。

    这时,外面那辆马车犹自走了。

    “去院子里,赶快准备好马车。”朱高煦下令道。

    王贵抱拳了一下,没吭声,马上跳下床穿靴子,小跑着出了房门。

    朱高煦心道:刚才那辆马车从燕王府来,徐妙锦肯定叫他先回去,约定什么时候来接……接下来徐妙锦有可能会换乘出门。

    他没猜错,等了好一阵子,便见道观的门又开了,一辆马车径直从院子里赶出来。

    朱高煦沉住气,先等马车出门,看清楚是往左面走,他立刻动作迅速地跳下床,也穿好靴子。然后从墙上取下宽檐大帽戴上,快步走到院子里。

    他看了一眼马车前边的马匹和坐到前面的王贵,便没多话,径直掀开油布帘子走了上去。

    “从正门出。”朱高煦道,“出门后右转。”

    这座破院子的正门,却不对着池月观,在另一条街上。

    大门已经开着了,王贵轻轻甩了一鞭,马车便开始动弹。轮子压过门槛,“哐哐”一声,朱高煦在车里也弹了一下。

    这辆马车是相当陈旧破烂,王贵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不过正好有用。车厢里有股子很奇怪的味道,酸臭酸臭的,像旁边坐了一个半年没洗澡的人。

    外面又响了一鞭,马车开始朝右磕磕碰碰地转向。

    朱高煦挑开油晃晃的脏布帘,往前面看了一眼。他心里也很好奇:徐妙锦这是要去哪?

    不管怎样,他心里隐隐有点激动和期待,毕竟王贵和他陆陆续续在破房子里呆了都他娘|的两个月了!

    若非朱高煦反复思量以前的事,实在很想弄明白除夕那晚发生的事、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估计也受不了,已经放弃了。但是,人的好奇心和追求真|理的欲望确实很强大。.

    白茫茫的雾,在万物之间纠缠不清。今早能见度不高,朱高煦等又不敢跟近了,幸好马车的目标大,不然他们肯定要跟丢。

    从池月观出来的车,是往西边去的。

    朱高煦从七月间就开始安排王贵捕捉徐妙锦的行踪,到现在腊月初,前后已经接近五个月之久!后面朱高煦抽身出来,甚至亲自在池月观守了好些天。

    这么一件事,若是没有执念,绝对无法坚持下来的。

    是什么样的情绪萦绕在心中?朱高煦竟然连自己都不甚清楚,但他可以断定,那种情绪虽然不是哭天抢地一样的激烈,但埋得很深,就像多日连绵的细雨,完完全全浸透了泥土。

    池月观出来的马车已经从彰义门出城了,朱高煦叫王贵远远地跟在后面,出城后视线更加开阔,距离远一点更安全。

    熟悉的城楼,熟悉的地方,去年瞿能带兵从这里进来,又从这里退走……但现在他本人已经被关在北平城里。

    池月观的马车径直往西山。西山山脚下有个寺庙叫龙泉寺,朱高煦去过的。还没到西山,他挑开车帘看了一眼,便隐隐看到了寺庙中的几颗大树,据说有那银杏树和古柏已经有几百年树龄!

    “咱们走另一条路。”朱高煦下令道。

    他只掀开布帘子一角,仔细观察时,见那辆停靠在了山门下面。不一会儿,身穿青色毛皮斗篷的徐妙锦就从马车前面走出来了……难道是她亲自赶车?她手里拧着一个布包,出来时抬头看了一眼天,伸手拢了一下盖在头上的青绸。

    王贵一边赶车往另一个方向走,一边嘀咕道:“稀奇了,道观的道士不拜玉皇大帝,来拜佛主?”

    朱高煦和王贵一样感到稀奇。

    他们的马车赶到另一个路口,朱高煦叫王贵停下来,自己也下了车:“在这等着。”

    他说罢把大帽往下面一压,遮住了大半张脸,人也快步从小路往山坡上爬。

    朱高煦很快就进了另一道小门。幸好这灵泉寺他来办过事,以前就叫王贵打探清楚了,各处都比较熟悉。

    这灵泉寺坐西朝东,北边下面那几座房子是用斋饭的地方。朱高煦寻思:徐妙锦一个道士,跑到寺庙来肯定有什么事,没心思去吃斋饭的。他遂往西面的山上爬,左右回望,没见着什么人。

    大冬天的,北方的人们不太喜欢出门,现在又很早,寺庙里只有零星几个人走动,大多是和尚。朱高煦不动声色地走进观世音菩萨殿,见有和尚在旁边,他便上前拜了几拜,从怀里摸出一张大明宝钞投进功德箱。

    朱高煦又绕过菩萨塑身,从后门出去,左右张望一番,抬头看时,见上面一道门口,有穿青色毛皮衣裳的身影一晃进去。他顿时心里有底了。

    他便绕过下面的两座神殿,径直从石阶爬上去,走到刚才看到人影的地方。他抬头看了一眼,院门口写着两个有点褪色的红字:僧寮。

    这地方应该不是香客来的,却是和尚的住宅区。朱高煦琢磨着,进去会不会被和尚叫住,节外生枝暴露行踪?

    不过暂时还没事,这边一个人都没有,墙上、地面十分干燥,水都结成冰了,完全不见有人在外面活动。朱高煦遂离开院门,往旁边的山坡上摸过去,四下里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枯死的荒草。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中了一处挺好的地方:围墙里面有一栋砖木房子,却并没有贴着围墙修,估摸着中间有一道空隙。朱高煦穿着灰色的袍服,站着不动便很不显眼,他观察了片刻,果断将双手伸到围墙上,顿时觉得砖头冰冷,然后人便矫健地爬了上去。他翻过围墙,先将脚放下去,手依然抓住墙头,慢慢下去没弄出声音。

    他侧着身体走到墙角,探出脑袋往院子里看了一眼,马上又缩了回来。一瞬间有个大致的画面闪过朱高煦的眼帘,院子里没有徐妙锦,但是有个提着包裹的小孩。

    那个布包,好像就是徐妙锦下马车时拧着的!

    朱高煦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果断快步走了出去。

    此时那小孩儿已经推开一道破旧的木门,朱高煦大步冲了过去,唤道:“小兄弟留步!”

    那小男孩的脑袋剃光了,估摸着只有六七岁大,被人一叫,真的就站在门口,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朱高煦。

    “小兄弟,你这布包是谁给你的,里面装了什么好东西?”朱高煦笑眯眯地问。

    孩儿双手抱住布包,说道:“你是谁?”

    朱高煦保持着友善的笑脸:“我是你爹爹章炎的好友,来接你的。”

    “你骗人!”孩儿马上就仰头道,“大姐姐说了,接我的是剃了头的和尚!”

    小孩子就是容易被诈,两句话就抖出了真相!朱高煦道:“那你爹是章炎啰?”

    孩儿愣了愣,有点迷糊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道:“不是,我姓马!”

    “看来我接错孩儿了。”朱高煦皱眉道。

    孩儿忙道:“你是谁?真是我爹的好友吗?”

    就在这时,身后隐隐有脚步声。朱高煦猛地回头一看,见徐妙锦正站在院子里!

    她脸色苍白,眼睛里藏着恐惧,连那毛皮斗篷也在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害怕?

    “他还是个孩儿,你放过他罢。”徐妙锦的声音道。前面的孩儿道:“大姐姐,他说是我爹的好友。”徐妙锦冷冷地回应道:“你先进去!”

    朱高煦的心情也分外复杂,他总算沉住了气,问道:“章炎的儿子既然救出来了,现在还没送走?”

    徐妙锦颤声道:“当初章炎接到急令,很仓促,他自己没安排好,也没人顾得上他的家眷……但无论如何,他是为我而死,我不能坐视不管!

    据说此前几个月,各个路口都有燕王府的细作,正在搜捕这个孩儿。就算是朝廷的人,也极少有人知道我是谁,我一时间便没找到合适的人。”

    她没有狡辩,到了现在这一步,很坦诚。朱高煦顿时竟无言以对。

    徐妙锦沉默一会儿,又道:“我本来早就该走黄泉路了,高阳王救我一次。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让我安安静静离开人世罢……”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看见空中零星有几片白色的雪花飘下来。没一会儿,雪便越下越大,整个天地都无声地被笼罩其中。

    “下雪了。”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轻柔的声音:这段路走得慢,却过得快。

    而今说话的人就在面前,却感觉十分遥远。

    朱高煦道:“能陪我走走么?咱们先离开这僧寮院。”

    徐妙锦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她缓缓转身,感觉有点步履不稳。

    朱高煦稍微加快了几步,第一次与她并行而走。俩人默默地走出院门,往石阶下面步行。雪越下越大,很快头顶上、肩膀上都飘满了雪花。

    朱高煦吁出一口气,顿时白汽腾腾的。

    徐妙锦的声音道:“王妃待我很好,我真的不愿意做这种出卖别人的事……”她的神色幽冷而凄清。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叹了一口气道,“那晚你问我被什么人利用最苦,说是父母。你是被你爹逼的吧?”

    “是……”徐妙锦的声音变了。朱高煦转头看时,见她已无声地泪流满面。他往袖袋里一摸,摸出一张手帕来,递到她的面前。

    徐妙锦声音哽咽,渐渐抽泣起来,“儿时,我不知道甚么是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模样也招人喜爱,得到了千般宠爱,什么事都不用担心,爹像一座山一样高,什么事都有他……可是……”

    朱高煦没吭声,表面上平静异常,心里却一团乱麻,他最见不得女人哭,特别是漂亮的女人,一方面心里像被拧了一把似的;一方面又反省,难怪自己老被女人骗!

    “洪武时,有一次我爹擅自修改别人的奏章,被下了诏狱。太祖对官员很严格,剥皮填草这些事、做官的个个闻风丧胆,我爹也被吓住了。”徐妙锦轻声低诉着,“那时今上已是太子,太子把我爹救出了诏狱。我爹从那天起就发誓要以死报恩!”

    她顿了顿接着倾诉道:“在我爹心里,忠君是最大的,女儿无法相提并论。他要报恩,是得了太子的恩惠;我也得了父母多年的恩惠,也该报恩了……”

    难怪她说过,人生下来就欠了债。这句话好像并没有说错,至少欠了父母的债。多少人动情地说:父母的恩,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万一。

    徐妙锦哭道:“我知道自己不孝,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不该怨恨父母……我这样的人,死了也一定要下地狱,魂魄遭受油锅煎熬之苦,以赎清身上大逆不道的罪孽……”

    朱高煦又叹了一声。雪下得更大,整个天下仿佛都被白雪皑皑掩盖,连路边被香客丢弃的污|物也仿佛干净了。

    张三丰应该已一百五十多岁,很多人都说见过他,但没有一次张三丰的现世经得起考验。

    徐妙锦也不例外,她其实没见过张三丰,经历和故事都是她爹编的。建文帝还没登基时,她的经历就已经开始被人装饰了;那时建文和身边的人已经很忌惮燕王的实力,早早就布下了许多高明的和不高明的削藩准备。

    徐妙锦作为他们的一颗棋子,高明不高明且未知,但确实埋得很深、布局时间非常早。加上她爹暗中配合,假意在洪武时就交好燕王,她的身份确实很难被人查出线索。

    直到去年底,徐妙锦得知续空的家眷被逮,感觉自己终于要被挖出来了。因为续空负责传递北平的消息,是极少数知道她身份的人之一。

    她很绝望,更加害怕!

    大多数时候人都是怕死的,但那时她真的感受到了比死更怕的东西,燕王绝对不会原谅骗过他的人!被查出来的朝廷奸谍,无一不是生不如死!

    徐妙锦是朝廷中枢最重视的奸谍,但她根本吃不了那些酷刑的苦头,更不愿意身心都受到非人的凌|辱和虐|待。与其生不如死,还不如抓紧最后的机会自行了断。

    除夕那晚,她看到姚广孝突然走上王府门楼,知道姚广孝一直在负责燕王府细作之事,她真的被吓住了!本来心里就非常害怕,当时简直是被一根稻草压垮了心,徐妙锦只想用死来逃避。

    ……那绚烂的烟花、热闹的佳节,人间的欢乐依然叫人如此留恋。

    可是热烈气氛的背后,是严寒的深冬!外面的水已经完全结冰了,那幽深水井里的水,该冷得多么刺骨?

    她凝视着漆黑而狭窄的井口,非常坚定地相信:地狱的入口一定是一口井!

    阴冷、深不可测、死寂、屈辱、遗忘……她甚至期待真的有地狱,真的有鬼魂,就算可怕,至少不那么寂静永恒。未知的永恒,叫人无法承受。

    但谁能相信,如此恐怖的前景,竟然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从地狱中拖了出来。原来是燕王的儿子朱高煦。

    彼时她在极度恐惧之中,情绪早已崩溃,虽然她说出了一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但总算还是维持住了。

    ……在最冰冷的时候,朱高煦说的那几句安慰的话,感觉是如此的暖。徐妙锦表面上没敢接受,但心里正是因为那些暖暖的话,才暂且苟活下来。

    初时她虽然感受稍微好一点了,但印象还不深。

    直到突然发生了章炎刺杀续空的事,她才忽然有一种重生的感觉。她也不想将自己的生存,建立在牺牲别人之上,但是她忍不住要庆幸,带着罪恶感的庆幸!

    朱高煦说得对:人迟早都要死,小姨娘又何必那么着急?

    他那些声音低沉的话,不是一下子打动她的;而是在每一个深夜,在感受冰冷和恐惧中,渐渐浸润了她的心。那暖意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晰,她默默地咀嚼过每一个字千百遍。

    你都这样了,我绝不会放手……

    小姨娘一定不要心急,再等等,多看看,你会发现世界很大、也很美,有很多东西值得留恋。相信我一次……

    徐妙锦忽然觉得,这辈子听过最鼓舞人心、最暖人心的话,在一晚上都听完了。

    ……孤寂的寺庙,天空飘荡着雪花,徐妙锦故作不经意地,悄悄瞟了一眼旁边的朱高煦。

    他长得很高,徐妙锦只有抬起头才看见他的侧脸。他被太阳晒黑的脸,让他看起来不像是锦衣玉食的贵胄,却好像经历过很多很多,能了解人心中的苦楚。

    他就像山一样,让徐妙锦想起了曾经的父亲。

    徐妙锦不敢直视他,只能偶然之间做一些琐碎的动作,拉一下头上的青绸,趁机飞快地看朱高煦一眼。他那双手,有点粗糙,但很有力量,徐妙锦甚至观察到那手背上的筋很明显……不然那晚他怎么能一手就能拉住自己哩?

    俩人说了一阵话,就沉默下来。徐妙锦今天被他察觉了身份,竟然渐渐地感觉不到害怕了?与万一被燕王的人察觉的恐惧,完全不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朱高煦眼睛里露出来的心痛和犹豫彷徨,让她细细地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

    朝廷现在威胁整个燕王府的生存,朱高煦是燕王嫡子,燕王府若败了,他也一定会万劫不复!这种时候还能犹豫彷徨?

    徐妙锦甚至替他感觉难受。

    她心道:其实没什么好犹豫徘徊的,我一死,一切便好了。

    这时徐妙锦主动开口道:“你不必多虑,我会了断的。现在……我感觉不太害怕死了,真的。”

    朱高煦顿时转头,俯视着她的脸。徐妙锦眼帘低垂,但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炙热的目光,似乎充满了惆怅、心痛。

    真是傻!

    我的身份全是假的,更不是你小姨娘,既无血缘,又无关系,真正的身份一暴露,徐王妃会认我做妹妹么?你不必太顾及亲戚名分了。

    我就是一个出身官宦的年轻女子,这种人天下不知有多少,你高阳郡王身为太祖孙子,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在我这种人身上费心?

    徐妙锦叹了一口气,反正自己是罪孽深重的人,她便红着脸轻声道,“我听说人死的时候很冷,高阳王等会儿抱一下我的尸体罢……”

    她心里没有什么歪念的。已经到生死关头,想得也很简单:既然高阳王说话也那么温暖,那么死在他怀里一定也没那么可怕了。

    朱高煦这时忽然开口道:“此事我做得保密,除了我没人知道你的身份。咱们不必掀桌子,完全可以坐下来谈谈。”

    徐妙锦只觉得好笑,“现在还能谈什么?”

    朱高煦眉头紧皱,煞有其事地说道:“做个交易。我帮你保密身份,你帮我查世子收到的那封密信、究竟写了什么。”

    “甚么?”徐妙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帮我保密身份?”

    她此时真的震惊了,高阳王的脑子是不是傻的?

    但好像不是,他要是傻的,不可能从非常隐晦的蛛丝马迹中,追查到章炎的儿子。

    徐妙锦顿时站在了原地,不可思议地望着朱高煦:“高阳王,你想清楚了么?我真的值得你那么做?”

    这人居然还笑了,他笨拙地装作十分洒脱的样子,笑道:“当然值得。与江山比起来,小姨娘贵重多了。”

    徐妙锦摇头苦笑,心道:说得好像江山是你的一样?

    俩人从山上的石阶走下来,到一座重檐神殿下面躲雪。徐妙锦伸手拍打着身上的落雪,又把玉手伸到朱唇前面,呼出一口白汽,轻轻搓了一下手,叹道:“这世上真冷……”

    不仅冷,而且这个地方很孤寂,雪落几乎无声,周围不见人影。笼罩在大雪纷飞之中,他们仿佛已被世人遗忘。

    朱高煦听得徐妙锦的轻叹,侧目看到她的侧脸。白净的脸看起来很清纯,眼睛却生得妩媚,眼神里带着幽深的苦楚,这一切矛盾的东西都在那张秀美的脸上融为一体。

    ……不止是她这么感觉,朱高煦也感同身受,偶尔能得到几分好意的慰藉,也往往转瞬即逝。

    但朱高煦觉得自己的内心要比徐妙锦强大……他才不信什么道德礼教,经过了后世崩坏而多样的价值洗礼,他完全不受一般道德所制约,除非违反规则时、会受到实际的严惩。

    他终于忍不住说道:“小姨娘可知,咱们遵从的这些礼法,只适用于庶民?”

    “甚么?”徐妙锦困惑不解地转过头来。

    朱高煦想了想,便道:“小姨娘先前说死后要下地狱,真的多虑了,完全不该成为你的心结。”

    徐妙锦默默地听着。

    朱高煦想了想又道:“你注意过燕子窝么?燕子孵育小燕,并非为了反哺,却是天性。小燕长大之后,母燕会把它卖了?”

    “鹁鸽呼雏,乌鸦反哺,仁也。”徐妙锦轻轻念道,“乌鸦就会反哺。”

    朱高煦竟然被噎住了。

    徐妙锦看了他一眼,无奈道:“我不是想故意反驳你。便是用禽类比拟,可人非禽兽,岂能相比?”

    朱高煦道:“人比禽兽狠多了。猛虎虽猛,不会奴役牛马、甚至别的老虎罢?”

    徐妙锦抬起头打量着朱高煦,“你很不一样……我总觉得高阳王身上有种别样的东西。”

    朱高煦便不吭声了。

    ……沉默稍许,徐妙锦忍不住又问:“去年除夕,我记得好像没说漏什么要紧的话,高阳王是如何察觉的?”

    朱高煦便坦然道:“那晚小姨娘要自尽,在我看来非常之蹊跷。你的处境应该有很多路走,不至于到那一步;而且小姨娘聪慧,并不是那种见识狭隘、一点事想不通就要寻死觅活的人……那么,你肯定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

    但是没几天,我再见到你,你又变了个人似的,全然不像走入绝境的样子。后来也没听说你出了什么事。此时我又接连得知了续空被逮、章炎刺杀续空之事。于是我先假定你是和他们一伙,这一切蹊跷,不是都说得通了?

    先是续空及其家眷被查出来,极可能供出你,所以你很担心恐惧,才会想一死了之;后来续空被杀,燕王府追查的线索一断,你就不必再担心了。”

    朱高煦顿了顿,又道,“但假定不能说明什么,必须要验证。所以我先后在燕王府北门、池月观设点,暗中亲自察探。

    直到今天,发现你在帮助章炎的儿子,于是便得到了验证……章炎杀续空灭口,就是要保护你或别的奸谍;你从中受了益,所以才会帮助章炎的后人,以为报答其恩。是这样?”

    徐妙锦听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整个燕王府的人都没想到,高阳王心思却如此缜密,我无话可说,只能服气。”

    朱高煦强笑道:“那是因为燕王府其他人,没能撞见小姨娘跳井。”

    徐妙锦轻声道:“高阳王也不是撞见,你是跟来的。若非一直在意我,又怎能发现我那天有异?”

    朱高煦点头赞同,他忽然想起去年除夕晚上她说过一句话:没人在意她。

    这时他发现,落在自己肩上的雪花,感受到体温的暖意,已经融化了,肩膀上的布料变得湿漉漉的。

    徐妙锦仰头观赏着空中的飘雪,问道:“你既然只是猜测,为何能追查我几个月?若只是担心我危及燕王府,又为何不索性告诉别人?”

    朱高煦心里感觉似乎能回答,却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解释。

    于是他便反问:“还有一处我不明白,既然续空家眷被逮,你留下来已十分危险,为何不干脆逃走?”

    徐妙锦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张原本应该纯真的年轻的脸上,却露出了心酸无奈:“有些内情,你不明白。”

    “什么内情?”朱高煦脱口问道。

    徐妙锦只是摇头,又苦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

    朱高煦见她原本朱红的嘴唇都乌了,情知外面严寒,人站定下来更冷。他便道:“走罢,咱们回去了,在外面呆得太久怕染上风寒。”

    徐妙锦点头,“咱们还是分开走,你先走。”

    朱高煦伸手做了个动作,“我怎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徐妙锦便道“告辞”,先往屋檐的一边走去。刚走了一段路,她忽然又回过头来,“高阳王,你真的要为我保密?”

    朱高煦点了点头。

    望着徐妙锦的背影消失在墙角处,他也缓缓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心道:我为燕王府做得贡献不少了,利益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为啥要为整个燕王府的利益,牺牲小姨娘?

    朱高煦从寺庙偏门走下山,在路口找到了王贵。

    他挑开布帘,见王贵缩成一团在车厢里簌簌发抖。王贵见着朱高煦,便抬起头来:“王爷总算回来了,若再不来,王爷就只能瞧见奴婢冻僵的尸|身啦!”

    “去前面赶车。”朱高煦爬了上去。

    王贵缩着脖子先下车,再到前面拿起鞭子,“啪”地甩了一鞭,回头道,“王爷见着那穿青色斗篷的人了么?”

    “见着了。”朱高煦道,“此前那件事已弄清楚,你不必再查。”

    “是,王爷。”王贵应答一声,便闭了嘴。

    朱高煦渐渐发现,虽然王贵以前十分普通,但这个宦官有不少优点。比如嘴巴算严实,而且主人不说的事儿,他不会问,便省去了解释的麻烦。

    马车“叽里咕噜”在路上行驶,刚下的雪还未堆积,便被碾进了泥土,让道路变得有些泥泞。

    王贵的声音又随口道:“那事儿王爷办了几个月哩。”

    连朱高煦自己也说不清楚为啥那么执着。

    记得前世有一次被人坑了,输了很多钱,他一肚子愤恨,便想报|复。他先在暗地里跟踪观察那人,以寻找机会。但只坚持了三天,就气馁放弃了。

    愤恨的情绪虽然一时很强烈,却往往难以持久,毕竟得不到任何好处,缺乏动力。

    王贵赶着马车返回北平城,然后径直回郡王府。早上出城时很早,现在还不到中午。

    外面的天气很冷,雪一直在下,完全没有消停的迹象。朱高煦遂躲进了自己的房中,叫奴婢烧了木炭取暖。

    红红的炭火,温暖的房间。但此时前线的将士,恐怕就没那么好受了。

    东昌城下,盛庸以步兵背城结阵。燕军主动进攻,战事已变得十分惨烈。

    白茫茫的雪地上,横七竖八全是黑漆漆的尸体。空中飘荡的小雪,凄凉得仿佛是漫天的纸钱,呜咽的号角如同悲壮的丧乐!

    马蹄踏在雪地上,雪沫飞溅。战场上马声嘶鸣,人声鼎沸。

    在如林的铁甲兵器中,枪炮齐鸣,硝烟弥漫。燕王的靖难大旗沉重地飘扬,上面挂着不少箭矢还未掉落。

    “一定要救出王爷,不然俺们全完了!”朱能的声音喊道。

    官军广阔的步阵当中,只见燕王的大旗不断变幻着方向,人马在里面到处冲突,却怎么也无法突破!

    燕王亲率铁骑,先是攻盛庸右翼,未能破阵;后冲中央,突然就突破了。然而纵深处的官军步兵巍然不动,燕王无法继续突进!后面的缺口竟然迅速被堵住了。

    于是造成了现在的危境,燕王在步兵大阵中,陷入重重围困!

    天上虽然下着小雪影响了视线,但空中没有尘雾,朱能等还在大阵外面的大将、才能看清楚局势,很明显,燕王处境十分危险。

    “啪啪啪……”一股轻骑从官军中央迂回掠过,箭矢如雨点飞去。

    官军前方的方木大盾上插|满了箭羽,偶尔传来一声惨叫,有人倒下,后面的士卒便不慌不忙地上来、顶住了位置。官军重步兵在风雪之中,仿佛一尊尊石头,整齐不动。

    燕军轻骑刚刚掠过,忽然前面两排官军士卒全数蹲下,“砰砰砰……”一排火铳片刻后便火光闪动,硝烟弥漫,其中夹杂着弓弩发射。

    “啊!啊……”顿时不少燕军轻骑惨叫着落马。中弹的战马歪在雪地里,嘶叫着痛苦挣扎。

    “杀!”朱能张开大嘴,大吼了一声,手里的樱枪向前一挥。

    “杀杀杀……”众军大声呐喊,从正面策马直冲,几乎是贴着迂回的轻骑冲过去。

    战马逐渐加快了速度,越来越快,前锋铁骑像离弦的箭一样直扑官军阵前。朱能在后面喊道:“击破敌阵!拼死救出王爷!”

    刹那之间,战阵上轰然喧嚣,战马和将士一齐惨叫,飞奔的马匹止不住马蹄,直接冲到了盾牌之间的无数长枪上,顿时白雪之中,到处都是鲜血飞溅。

    一匹血马轰然倒在木盾上,将官军士卒压在下面,那士卒先嘶声裂肺地大叫了一声,马上从嘴里喷出一口热血,眼睛几乎要鼓出来。

    前方人和马的尸体已经垒了起来!到处都在叫喊。

    朱能见状,心里在滴血!养一名精锐骑兵人马的耗费,何止顶十几二十个步兵?这样死拼,他真的感觉血本都亏出来了。

    但是,如果燕王不幸阵亡,什么都没用了。现在不是计较亏不亏的时候!

    朱能拍马上去,带着亲兵浴血奋战,付出极大的伤亡,撕开了一个血口。虽然官军方阵中间被杀开,但左右的阵列竟然依旧矗立。

    这时,燕王终于借着朱能的冲杀,两面夹击,打通了一条狭窄的缺口。燕王等人率先向外面冲出,后面跟着的燕军骑兵纷纷涌来。

    “垮擦垮擦……”齐步的声音藏在杀声之中,官军步兵居然列队跑步欺上来,两面的火器纷纷响起。阵中的燕军骑兵,中弹无数,不断损减。

    大量死伤之后,被围的骑兵总算冲出来了!

    燕军大片马队很快就向北面遁走。朱能在乱军之中回望时,官军的步营正在向前推进,那错落的宏大脚步声中,一声声呐喊简直气吞山河。

    “父亲……”忽然一个年轻将领跪在了雪地里,泪流满面地仰起头又大叫了一声,“父亲!”

    众骑纷纷向两边让开,无数人神色沉重地望着中间。一匹战马缓缓向前走来,上面坐着一个铁甲大汉,全身插满了箭羽,浑身的血都在淌,破碎的铁甲上到处是弹丸打破的窟窿。他瞪着眼睛一动不动,身体随着战马在微微地晃动着。

    他是张玉!燕王麾下最忠心最勇猛的大将。

    朱能见状,眼睛也酸涩了。

    一阵“哗啦”的沉重响动,许多将士都跪在了马旁,气氛悲壮而沉重。

    朱能强自忍住难过,抱拳道:“王爷,您受伤了?”

    燕王胸口上插着三枝箭羽,他说道:“幸有重甲护卫,幸有张玉将军拼死奋战!”

    朱能便下马,扶起跪在雪地里的张玉儿子张辅,说道:“先把你爹带走,俺们要赶紧离开战场。”

    张辅含住眼泪,点了点头。

    燕王在马上转头看了他一眼,“张辅,你爹忠勇、为俺战死,你接替他!”张辅哽咽地抱拳道:“末将替我爹谢王爷厚恩!”

    “今日虽有斩获,可惜未能获胜,下令退兵!”燕王道,他转过头,回望东昌城外的大阵,一脸杀气,小声咒骂着,“糙你娘|的盛庸!”

    大伙儿只好丢下无数兄弟的尸体,任其摆在冰天雪地中,带上伤痕累累的伤兵,黯然退走。燕王身边最精锐的铁骑,已然所剩无几。

    ……

    北平城的雪依然未停,外面一片白茫茫,燕王府内宅的房间里却红彤彤的。红红的炭火,红红的美人脸,暖意中时不时传来“咯咯”的女子笑声。

    世子用一个放松舒适的姿势,瘫在一张铺着毛皮的宽大椅子上,听着母亲妻子说着闲话,他眯着眼睛,旁边的炭火暖暖的,叫人犯困。

    “哟!姜汤热了。”世子妃张氏的单眼皮小眼睛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儿,她伸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嫩|手,拿起勺子轻轻地舀了两勺子汤,盛到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瓷碗中。然后双手捧到徐王妃面前,“母妃喝碗姜汤,驱驱寒气。”

    “好,好。”徐王妃也面带笑容接了过来,“我成天都在屋里,哪有什么寒气?倒是你们父王,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唉!”徐王妃脸上露出了些许忧郁。

    张氏忙劝道:“母妃您别担心,父王百战百胜,未有败绩,一定能大胜班师。”

    徐王妃点点头:“愿你的吉利话儿,真能管用罢。”

    “本来要带您的孙子也过来的,天儿太冷了,孩儿怕冻着。等暖和一些就过来看望您。”张氏说起话来,语速不快,声音却很悦耳,从不冷场。

    徐王妃忙点头:“别折腾,小孩儿生病了又叫人担心。”

    张氏摸出两只红绸荷包,一只送给徐王妃,居然旁边的徐妙锦也一份!张氏微笑道:“父王在打仗,世子爷每天也忧心忡忡的……”

    她说着瞄了一眼瘫在椅子上似乎要睡着了的世子,眼睛闪过一丝埋怨,又接着道,“儿媳是妇道人家,也不懂军国大事,每日服侍了世子爷,左右也没事儿,幸好那女红手艺还没落下,亲手缝制了两个小玩意,可以放些香料哩。”

    徐王妃赞许地点头道:“虽然咱们不缺吃穿,但会点针线是妇人本分,高炽的衣裳哪里坏了,至少也能马上补补。”

    “母妃训教得是,儿媳一直以您为榜。只是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母妃不仅贤惠,还识得大体,满腹诗书……”张氏一脸崇拜的表情。

    旁边的徐妙锦一直没说话,接了荷包后,也用善意的口气道,“世子妃这荷包真香。”

    “小姨娘不愧为大家闺秀出身!”张氏转头笑道,“这香料是西域来的稀奇玩意,我这里还剩了点。小姨娘若是喜欢,分一些给您罢。”

    “不用不用。”徐妙锦微微有点尴尬。

    张氏已经掏出另一只荷包来,从里面捻出几小块褐色的东西递过来。徐妙锦无奈,只好拿那只荷包接着。

    “母妃,您喜欢这个味儿么?”张氏道。

    徐王妃摇头道:“罢了。”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的声音在门外道,“王妃娘娘、娘娘……奴婢有要事禀报。”

    “进来,门虚掩着。”徐王妃道。

    张氏立刻就知趣地住了嘴,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宦官弯着腰走进来,马上转身掩上门,低着头、小步走到上位,他在徐王妃旁边俯首下去,“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然后将一封信递了过去。

    徐王妃的脸色骤变!

    她的眉头紧皱,说道:“咱们急也没办法……这样,快去叫高煦!让他准备一番,马上去接应他父王!”

    “铛!”朱高煦将一把崭新的雁翎刀往刀鞘一送,刀鞘上镶嵌着黄金,十分漂亮。他的刀常是新的,因为在战场上多半要折损。

    王贵弯着腰,用白手绢垫着一把新的长柄马|刀,双手捧到朱高煦旁边。朱高煦也接了过来,用那块洁白的手绢擦了一下刀身上的黄油,对着铜镜,缓缓放进背上的刀鞘。

    “王爷……”王贵的声音颇有些伤感,“天寒地冻的,您可要保重!”

    朱高煦随口道:“将士们也受得了,我有什么受不了?”

    虽然近两年以来,燕王不断取得巨大的胜利,但兵锋几乎没能突破河北,最多到山东;实际能稳定控制的地盘更少。此时若燕王有什么闪失,朱高煦觉得靖难之役的风险异常大!再说徐王妃都开口了,他能不去?

    朱高煦准备妥当,便走出房门,过穿堂。雪地里站着一群将士,他便看向王斌道:“聚集咱们的人马,只要骑兵。传令鸡儿将军,把藩骑都召集起来。我先去燕王府见母妃。”

    “末将遵命!”王斌拜道。

    朱高煦便把头盔戴上,翻身上马,带着陈大锤等数骑出门楼,直奔燕王府。

    来到燕王府正门楼,他没被阻拦,径直入内。进中门楼时,朱高煦也没麻烦地取腰刀,反正燕王不在府上,他带着兵器也无所谓。

    宦官带着朱高煦来到徐王妃的院子。他走到一道房门口,见门关着,里面隐隐有亮光,便在门外道:“儿臣拜见母妃。”

    徐王妃的声音道:“高煦快进来。”

    朱高煦推开房门,从外面寒冷的空气中走来,他顿时感觉一股暖气扑面,房间里很暖和。

    “哐当……”朱高煦身披重甲走进房间时,见世子、世子妃、徐妙锦都在里面。他便又招呼道,“大哥大嫂、小姨娘也在哩!”

    “二叔好生威武!”张氏道。

    世子坐着没动,也开口道:“二弟又得出征了。”

    朱高煦道:“听说父王情急,我只得赶紧出发。”

    他看向徐妙锦,见徐妙锦的目光也在自己身上,便微微向她点头,徐妙锦却顿时把脸微微别了过去,脸颊因为烤火微微有点红。

    朱高煦走上前,抱拳道:“母妃,儿臣前来道别……前方来的信,可有说父王的具体位置?”

    徐王妃把信拿了出来,放在旁边几案上,一脸愁容道,“你父王在东昌城攻打盛庸失利,张玉也阵亡了……大军只好向西,退到馆陶整顿。那时盛庸率部向西进发,你父王便准备先北归;不料平安、吴杰南北堵截。平安在威县、吴杰在深州。

    咱们的将士接连征战,在东昌好像吃了大亏,人马疲惫,我很担心。高煦去接应一下!”

    “儿臣领命。”朱高煦道,“去年底父王用离间计,使朝廷调走了辽东江阴侯吴高,辽东虽只剩大将杨文,毕竟还有不少兵。儿臣现在再带走近五千骑精兵,母妃与大哥,定要小心辽东。”

    世子开口道:“父王要紧,你放心把骑军带走便是。”

    徐王妃也点头。

    朱高煦上前拿走书信,便抱拳拜道:“我走了。”

    “高煦,你要谨慎行事,多当心。”徐王妃道。

    朱高煦回头应了一声,便走出了房门。

    ……威县、深州,在德州、真定、河间府之间,现在德州等地估计又被官军收回去了,所以平安等人才会在那个地方堵截。

    德州等地在靖难之役爆发以来,已不知反复易手了多少次,估摸着城中百姓也搞不清究竟是哪边在统|治这些地方。

    朱高煦率本部一千余骑、藩骑三千多骑,出北平后便一马平川,天寒地冻所有河流都已结冰,骑兵挺进毫无阻挡、非常迅速。

    朱高煦琢磨着:河间那边正在打仗,估计城池早已戒严防备,骑兵突袭估计没卵用。倒是靠北的吴杰可能搞不清楚北平会不会来援军,注意力都在燕王那边,可以趁其不备先干一仗!

    而且吴杰可能比平安好对付!吴杰原来是安陆侯,正因为在真定、白沟河等几次大战中表现不好,已经被贬为卫指挥使了,估摸着能耐一般。

    于是朱高煦打定主意,趁扎营休整时,找来各部将领商议。

    待人马休息好,朱高煦安排了战斗序列,决定在除夕动手,下令诸将到达战场后,就直接开打。

    ……大年三十上午,冰天雪地的旷野上,完全不见除夕的欢乐气氛。除夕没有了爆竹、红灯笼、团年饭,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天而已。

    马蹄踩在积雪上,近处的动静大;但积雪缓解了对地面的冲击,反而在远处不易听见。

    照事先安排好的,鸡儿的藩骑率先冲向敌营!朱高煦率众靠近战场时,发现官军阵营仓促混乱,竟没有斥候事先发现自己的人马!

    他便临时改了主意,大喊道:“传令,亲军、王斌千总队跟着我,直击正面!”

    “得令!”

    白雪皑皑的大地上,一片飘荡的红旗显得分外娇艳。

    藩骑以雁形阵靠近官军营前,立刻分作两股,向两翼掠射,然后向后营冲杀!朱高煦率部紧跟其后,向官军阵营正面冲去。

    距离越来越近,无数马蹄开始加速。

    “隆隆隆……”奋力奔跑的战马,声势更加壮大,巨大的声音仿佛是冬雷震震。

    朱高煦举起了樱枪,大喊道:“杀!”

    众军齐声附和,呐喊声震天动地:“杀……”

    这是冲锋的讯息,无数端着樱枪的铁骑,以箭矢般的速度直冲官军军营。

    “哐哐……”朱高煦率红旗亲兵率先突破了乱糟糟的一片方阵,四面惨叫此起彼伏。中间这座军营中,很多士卒还正在从帐篷里跑出来,立刻就面临骑兵居高临下的刺|杀。

    天气确实太冷了,士卒们白天也尽量呆在帐篷里,何况今天是除夕,朱高煦根本不讲道义,先干了再说……和燕王学的。燕王能选中秋,朱高煦就能选除夕。

    众骑杀进军营,很少遇到像样的抵抗,官军纷纷溃逃,被追杀死者无算。

    几座军营之间,就像冰雪忽然融化了的洪水,无数铁骑从中间奔涌,箭矢如冰雹一样飞进官军营中。藩骑提着弯刀,朱高煦的人马拿着樱枪、马|刀冲进营中,劈杀追击。

    无数官军士卒向营外溃逃,雪地上到处都是黑点点的人,就仿佛雪白的宣纸上泼洒了墨汁。

    ……

    除夕下午,燕王率大量步骑,正在和平安部署的步兵大阵大战。这时,突然有骑兵绕道向军中飞奔而来,大声喊叫:“高阳王击溃北面吴杰!高阳王大败吴杰,斩首无数,增援过来了!”

    顿时各处战场上的燕军将士士气大振,四面都在呐喊:“高阳王来了!”

    燕王听得将士们此起彼伏的喊声,听了好一阵时,转头看向邱福等人,说道:“高煦当真勇猛,我刚知道他来增援,却径直就干倒了吴杰!”

    朱能抱拳道:“王爷新得一股养精蓄锐的马队,必能战胜平安!”

    邱福也露出欣慰的表情:“每次高阳王都能及时增援王爷,论忠心勇猛,还是高阳王哩。”

    “嗯……”燕王点点头,听见远处的将士还在呐喊高阳王,又沉思着、眺望了好一会儿。

    这时燕王拍马道:“趁士气振奋,一举击破平安!”

    “得令!”众将抱拳道。

    ……朱高煦率众已趋近平安的大阵,平安后军正在调动转向。

    “没有骑兵的平安?”朱高煦看清楚了形势,回顾左右道,“据我所知,平安善用骑兵,步兵弄不出花样,咱们要一鼓作气!”

    众将听罢,纷纷附和。

    平安布的方阵确实十分沉闷,就是将方阵摆开,完全看不出有啥巧妙之处。

    朱高煦部大股马队以慢跑的速度逐渐靠近平安的后营,见西侧的一片方阵被燕军正面步兵打得阵型隐隐有动荡之势。

    “传令,全军攻右翼!下令鸡儿将军,护我左右两边!”朱高煦果断下令道。

    两年间朱高煦自己也打了不少仗,越来越有心得。以他的经验,临阵主要先看机会,瞧准战机!关键他自己凶悍,能给全军的士气增加不少。

    铁骑再度开始奔涌,骑兵的战术机动性简直碾压步兵,迅速就能从后营,直接向平安右翼迂回。

    “杀!”朱高煦一声大吼,樱枪所指,兵锋如离弦之箭,直趋而去。

    可怜的平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手里没骑兵,就算明白朱高煦的意图,也没法临时快速增援!

    本来在北面能策应平安的吴杰,现在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朱高煦想起平安那嬉笑的德行,再看现在他的军队的悲催处境,心里隐隐有了一种额外的快意。

    但很快朱高煦便发现自己啃得是硬骨头!

    众骑几度冲杀,官军方阵竟然不崩,以大盾长矛顶住了侧翼攻击。朱高煦立刻率军遁走,寻机尝试突破,厮杀持续到黄昏。

    天色渐渐黯淡,官军的步兵进攻力乏善可陈,但朱高煦配合燕王的人马,也没取得多少战果。

    夜幕逐渐降临,燕军脱离战场。燕王考虑到兵马疲惫、伤亡严重,决定不再与平安纠缠,遂连夜拔营绕行至北方。直至半夜,大军才扎下了营地,烧水煮饭休整。

    雪停了,白天的喧嚣已经消失,夜色中只剩下若有似无的伤兵呻|吟。

    朱高煦走进中军,这时才有空与燕王说话。他先行军礼,抱拳道:“父王在东昌的消息传到北平,家里所有人都很担心。母妃最是忧心忡忡,一直唉声叹气,叫儿臣带兵前来协助父王,儿臣领命后马不停蹄,总算到了。”

    燕王点点头,赞道:“高煦一战便击溃了吴杰部,为俺消除了一个大麻烦。”

    朱高煦忙道:“官军步兵精锐都在盛庸和平安手里,吴杰麾下的兵不堪战。吴杰又没能事先准备好防备北面,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简直一触即溃!儿臣不过是讨了巧。”

    燕王勉强地笑道:“兵不厌诈,吴杰自个不防备能怨谁?上回徐凯被抓了,还骂俺偷袭哩!”

    旁边的武将们听罢都笑了起来,似乎是在嘲笑徐凯。

    朱高煦道:“平安的人马便没那么好对付,儿臣先是见他右翼动荡,以为可以侧击打溃,不料依然没能助父王攻破大阵,生生让平安维持到了天黑。”

    燕王道:“你说得对!官军先是尽丧精锐骑兵,现在步兵堪战者皆在二人手中;盛庸的步营更厉害,用步兵之术,也远远超过平安。但他们俩人手里的精兵不多,别的官军人马没那么勇悍善战。今后俺们只要不轻敌,依旧能够击败官军!”

    刚不久前燕军才吃了大亏,这时燕王便又让诸将渐渐地重拾信心了。有些手段,朱高煦是很佩服父王的。

    燕王回顾左右,目光炯炯,毫无沮丧丧气的表现,又鼓舞大伙儿道:“这阵子天气严寒,将士辛苦,俺们大军先回北平,待天儿稍暖,再南下击破官军!”

    “王爷英明!”众将纷纷拜道。

    说完话,各人回营稍稍歇息。只歇了三个时辰,次日天还没亮,燕军便拔营北归。

    ……正月里,元宵节还没到,过年的气息仍未远去。但张家却和别家不同,张家门上挂着白布,内外一片哀声,正在办白事。

    灵堂上道士们吹弹敲击乐器,唱着词儿超度亡灵。拿着铜锸敲击的主唱念一会儿,便一边鞠躬一边告诉家眷:“拜!”

    跪在蒲团上披麻戴孝的家眷们便跟着一起向灵位磕头。一群妇人哭得最凶,几欲昏厥。而跪在最前面的张辅却没出声,只是眼睛红红的,脸上有泪痕。

    张辅伤心之余,突然感受到了另一种东西:责任。

    父亲在时,在燕王府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无论外面还是家里的大事,都是父亲说了算,也是父亲在支撑着大梁。张辅只需要在光环庇护下,做好本分就行了。

    但是现在,先父躺进了棺材,大堂上跪满了一大家子,多是妇孺。这一大家子人指靠谁?

    张辅感到,自己站起来扛起整个家族兴亡的时候,突然就到来了!

    他有些沉重,有些战战兢兢,但他在磕头之后,便跪在灵前挺起了胸膛。一种责无旁贷的心情涌上心头。

    张辅的耳边听着道士咏唱、家眷的哭啼,一直没吭声。冗长的道场礼仪中,他想了很多……只借先父生前的功勋和积攒,偌大的家族是走不长的。他张辅必须要在先父打下的基础上,做更多的事。

    道场做了一阵,道士们暂且休息。宾客便陆续进来了,对着张玉的棺材和灵位鞠躬执礼,又与张辅说一些话,宽慰其家眷。

    朱能进来后,径直走到没盖上棺材板的棺材旁边,蹲在旁边看里面的张玉。众人纷纷侧目,见张辅没吭声,大伙儿也便没有上前干涉。张辅任凭朱能在里面嘀咕。

    今天来的宾客非常多,张辅从这个场面,感受到张家的人脉还在的,一切并没有真的轰然坍塌。

    “燕王到!”忽然有人喊道。

    张辅顾不得许多,径直从蒲团上爬起来,迎到门外,一脸悲伤去迎接燕王。只见燕王和三个儿子都来了,他们穿着素净的袍服。

    张辅哭出声来,正要跪拜。燕王一把托住,“张辅,节哀顺变。”

    “爹未成之心愿,儿子定竭力而为……”张辅伤心地哭诉着。

    “很好,有志气。”燕王点了一下头。他便走进灵堂,也径直来到棺材边上,看着里面的尸体道,“张玉啊,你走得太早了。你且放心闭眼,张家的家眷,只要有俺在,俺给你护着。”

    张辅忙道:“先父泉下有知,定谢王爷之恩!”

    燕王哀叹了几声,向棺材一拜,便转身过来,抓住张辅的手腕往外走,又回头对三个儿子道,“你们也去行礼。”

    燕王将张辅拉到外面的屋檐下,说道:“王府诸将,俺与你先父是最亲近的。”

    张辅躬身听着。

    燕王继续道:“之前俺长媳提过那事儿,想让你妹做世子次妃,可你爹又……唉!”

    “王爷说的是,末将等兄弟姊妹定要守孝的。”张辅道。

    这事儿世子妃早就提过,以前张玉便不置可否,说要问燕王,燕王也一直没提。

    其实照张辅的考虑,和父亲张玉不谋而合,内心里根本不愿意这么早和世子联姻!

    妹妹是不是做正妃,他其实认为没关系的,只是觉得太早了……现在谁不知道燕王次子高阳王的功劳?世子虽是燕王嫡长子,但长得实在太胖,太没用了!以后的事儿,一时真说不清哩。

    这时燕王又道:“俺本来就赞同了,正想找个机会和你爹说。现在只能过一阵子,你们先为张玉守孝。不过你且放心,你爹不在了,到时候俺替你们兄妹作主。”

    张辅听到这口话,情知一切已成定局,自己那点观望的小心思没用了。

    燕王都已拿定主意,他张辅还敢拒绝?燕王还在,张辅若想表现出选人的意思,那真是父亲一死、张家就要面临迟早一定玩完的局面!

    张辅马上拜道:“一切但听王爷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