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的水浪拍过,又卷起一片腥红退去。尘土稍散,便见铁骑横冲直撞。燕王的耳边“嗡嗡嗡……”直响,他的脸色铁青,带着一股骑兵,正提剑往南冲。
“杀燕王!”忽然一声怒吼从后侧传来,马蹄声也骤然加急。
燕王大怒,调转方向,提剑向前一挥,“跟俺杀!”
身边的骑兵立刻拍马率先冲出去,不多时便传来了叮叮哐哐的拼杀和惨呼。只见烟尘中那“瞿”字旗帜前面,一个精壮的汉子在中间猛不可挡!那人应该就是官军的一员大将瞿能。
瞿能用枪非常娴熟灵活,燕兵无人能敌,沿途纷纷被刺落下马。
须臾之间,瞿能已提枪直趋燕王面前,燕王举剑迎敌。
“啊!”瞿能大吼一声,奋不顾身地抬起长枪冲近,枪头破空刺来,突然燕王面前横冲出来一骑,一声惨叫后,那骑兵侧胸被刺穿落马。“唰”地一声,瞿能马上拔出了卷龙剑。
“铛!”燕王用圆头明剑一挡。但瞿能那卷龙剑更长更重,直震得燕王虎口生疼。“兹……”地一声金属拉磨之声,瞿能的卷龙剑从明剑剑锋上划过。“嚓!”燕王身边一个骑兵双手捂住脖子,鲜血飞溅到了空中。
忽然有人喊道:“王爷快走!”便有更多的骑士冲上来,以人马身躯挡住、全不顾死。
燕王忙踢马调头,回头看时,只见瞿能手中的卷龙剑时而如枪法抖刺,时而如刀法斜劈竖砍,招数简直炉火纯青!大多骑士挡不住一招!
这边的官军骑兵从后面冲来,连破数营,陈亨、张玉等多个大将率精骑迎击、侧攻,竟不能挡?刚才还不到半柱香工夫,瞿能便击穿骑兵阵,冲到燕王跟前来了!
燕王不敢轻敌,拍马便走。然而西边是白沟河,其它三面都有厮杀声,燕王一时竟不知往何处奔走,身边的骑兵几经阻击抵抗,已所剩无几。
难道今日竟要被李景隆所败?
就在这时,东边马蹄声大作!又有新的人马朝这边来了。燕王极目眺望,见人马涌动尘土飞扬。弥漫的灰尘之中,一大片红色小旗若隐若现。
高煦来了?!
燕王瞪圆双目,心中一喜,又有点不敢相信,高煦远在固安,怎能如此快速进入战场?
“砰砰砰……”弦声骤响,燕王抬头看时,无数的箭矢向瞿能军阵那边倾泻而下。
一片红旗两侧,着装怪异的藩骑飞快地掠过,骑射的箭矢在空中如同蝗虫。正面则是铁甲如流,红旗、红色盔樱在风中飘荡,好像一股鲜血横流,众骑端着长枪,以有去无回的气势直扑敌阵!
官军阵中,简直如同忽遭冰雹打击的麦田,惨叫响彻河岸。许多身上像刺猬一样的官军士卒纷纷摔落下马,很快中间又被拿着长枪的铁甲骑冲击,弹指之间,官军便死伤惨重。
瞿能部本来就是强弩之末,强行突破燕王卫队过来,此时又忽然被生力强军侧击,已然溃不成军。
……朱高煦骑马冲锋之后,樱枪毫不例外地丢了,手里握住了双手长柄马|刀,冲入敌阵便奋战劈砍。
多次亲历骑战之后,朱高煦完全找到了这副身体的强大潜力,紧张之余,竟感受到了些许杀戮的快|感!
他瞪着虎目全神贯注,一边巧妙地保持着颠簸的平衡,一边凭借超越常人的力量和反应速度,冲杀无所不破!
迎面一骑官军先提刀砍来,然而加速度不足;朱高煦后发马|刀,“哐当”一声,反手一刀,却先劈到了那人的右肩甲上。火花一闪,震耳欲聋的猛力撞击下,那敌骑的刀立刻飞了,连座下的马也是“嘶”地一声鸣叫,骑士仰面摔了下去。
前面另一骑冲来,还没等朱高煦迎战,忽然侧面就飞来一枝箭矢,射穿来那骑兵的锁项,直透脖子。那人惨叫一声,樱枪飞了,人也歪倒下马。
朱高煦率着一股插红色三角旗的精骑,左冲右突,周围的骑射藩骑、近战护卫看旗帜远近配合,官军大多都在乱跑,战场上异常惨烈。
就在这时,朱高煦看见前边一小股官军人马正在左冲右突,重围之下,竟还杀得藩骑到处乱跑!当前一骑身上全是箭矢,不知中了多少箭,犹自在冲杀。
朱高煦抬头一看,一面被箭矢射得全是洞|眼的旗帜、仍然在迎风飘荡,上面写着一个“瞿”字。
瞿能?!
朱高煦见过此人,在北平以一千余人、强破彰义门,当真了得!眼下“奉天靖难”的大旗就在不远,这厮又直冲燕王……好像每一战他都能击中关键要害!
朱高煦心道:此人的才能绝对不可小窥,至少能吊打自己麾下所有武将!
就在这时,瞿能那一股马兵向朱高煦这边冲来了。朱高煦总算看清楚了他的脸,虽然一脸血污,但隐约就是在北平城下对望的人。
“弟兄们,马革裹尸乃吾等归宿,今日如愿了!”瞿能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喊。
这时一群燕军骑兵从前侧扑了上去,顷刻之后,刀兵急促的撞击声传来,陆续有骑兵落马。朱高煦勒住战马,伸手在眼睛上擦了一把血水,瞪眼看时,见瞿能怒目摄人,正奋力一剑劈杀一骑,他背上的红色斗篷跟着身体一挥,被风吹得在半空展开。
一只刺绣的一品狮子、仿佛随着斗篷腾空而起!威怒的双目直视朱高煦!
“吼……”朱高煦似乎出现了幻听,竟然在耳边听到了一声狮子的怒吼。
怒火冲破恐惧,力量让一切敌人战栗!朱高煦顿时动容,内心深处一个声音道:我需要的,就是这种猛狮!
“别杀他!”朱高煦一声暴吼。
他拍马冲了上去,身边传来亲兵们紧张的声音:“王爷当心!”
瞿能此时已是身披多处箭伤,几近力竭。朱高煦仍不敢轻视,他集中精神小心迎战,不过手里的马刀是反拿的,刀背对着前面、就像一柄钩。
“铛……兹……”朱高煦接了一招,一招中间又暗藏劈、扫、刺三招,这瞿能的基本功非常扎实,招数用出来也灵活多变。
朱高煦迂回小圈,马上又与瞿能接战。
“啊!”忽然侧面一个汉子提剑猛冲上来,朱高煦微微侧目,原来是瞿能的儿子瞿良材,在涿州见过的。
瞿良材一副送死的架势,显然早就放弃了。但朱高煦不想杀他,瞅得来势,先拿刀挡了一下,差点没把那厮的剑打飞。朱高煦顺势拿刀身在瞿良材脸上一拍,“啪”地一声,那厮双手捂住鼻子摔落下马。
此时朱高煦已冲近瞿能,又与瞿能接了一招,刀背砍中了瞿能的肩甲。掠马而过,朱高煦回头用刀指着地上的瞿良材,大喊道:“谁杀他,我和谁急!逮住!”
瞿能听罢,瞪眼看了朱高煦一眼。等朱高煦再度冲近时,瞿能竟丢了剑,挺胸迎着朱高煦的刀尖。
“操!作甚?”朱高煦急忙往旁边一挥,刀尖从瞿能的腋下刺过。
等朱高煦回头时,瞿能道:“士可杀不可辱,本将沦落至斯,竟让高阳王用刀背!?”
这时周围的亲兵一拥而上,将瞿能扑下马去,四五个人一起按住。
朱高煦回头道:“陈大锤,你负责看好瞿能父子!”
他说罢拍马向东北边冲杀,那边喊声震天响,还有大股官军骑兵正在来回冲杀。
前面一股北军铁骑迂回奔来,满脸胡须的张玉看到了朱高煦的旗,向这边一望,喊道,“平安在北边!高阳王从此处冲杀,俺迂回到前面去。”
“好!”朱高煦大喊回应。
他慢跑了一阵,等左右两翼的藩骑陆续跟上来,然后回头道:“传令鸡儿将军,照先前的部署,看红旗分左右掠射掩护!”
“得令!”
“斥!”朱高煦一踢马腹,稍稍加快了速度。往北冲了一阵,果见官军马队、燕军骑兵正在相互冲杀,战场上马群奔跑的轰鸣声大如洪流,交错的马队在旋转奔腾,又像洪流卷起的漩涡。尘土弥漫中,箭矢的黑影横飞,官军的明甲在阳光下时不时闪得人眼睛发花。
朱高煦看了一眼手里的马刀,刀刃已经卷了,便径直扔掉,转头道:“枪!”
他接过樱枪,高高举起大喊道:“兄弟们,杀!”
“杀!杀……”众军一齐大喊,跟着朱高煦拍马向战场中猛冲过去。大地上又有好几列尘土一齐腾空,仿佛就像一群钻地蛇,齐头再向前飞奔。
朱高煦部突然杀入战场,正遇到向北横走的一股官军骑兵,此时根本来不及调整方向了。很快,厮杀、惨叫骤然激烈。不多时官军一大股马队被拦腰斩为三截,顿时战场上更加混乱,一队队铁骑从各方向冲杀运动,仿佛无数条巨蛇乱缠成了一团。
“铖”地一声,朱高煦的樱枪对准一个骑兵的脖子斜刺,铁枪头凭借速度击破了那头盔下面的锁项,耳边传来一声怪异的惨叫,那人双手挥舞,人已从马背上歪倒。
亲兵们在朱高煦左右和身后,见他勇猛无敌,众人皆齐心抱团,铁骑势不可挡。
朱高煦带着几股铁骑横扫战场,这时便见前方刀枪林立,中间一个粗壮异常的汉子,不是平安是谁?
今天的战场位于燕军后营,官军完全没有援兵的迹象;但此时燕军的张玉正在迂回包抄。朱高煦想到这里,心里便踏实了不少,拍马直冲平安。
不料平安竟然还笑得出来?只听得那厮在前边笑骂道:“高阳王逃命快,怕我追不上哟!”
“若你被围,有种也别跑!”朱高煦回敬道。
两军马不停蹄,马蹄轰鸣声,距离越来越近。朱高煦和平安十分有默契,都找着对方的方向冲去。
“唰!”朱高煦在疾奔的马上,左手把雁翎刀拔了出来。左手提刀,右手单手抬着长枪冲去。相距数步时,朱高煦右脚踢了马一脚。座下的战马一边向前猛贯,一边正向左转弯。
电光火石间,朱高煦瞅准了距离,右手微微扭动,一枪带着劲风对着平安刺去。“铛”地一声,长枪打在了铁盾上。平安防过一招,挥起重斧便要反击,不料朱高煦已经骑着马从左翼跑走了,那斧头根本够不着。
左翼一敌骑的长枪已刺到,朱高煦左手抬起雁翎刀击偏那长枪的方向,手腕一转,将刀锋往上,反手就是一挥,金属磨出尖锐的刺响,接着“啊”地一声惨叫,那骑兵的下巴被雁翎刀划伤了,血染黄尘。
周围马蹄凌乱,双方的骑兵交错拼杀起来。朱高煦拉动缰绳,让战马转了个小圈,调头过来。
“高阳王在调戏你哥么?”平安叫了一声。
这厮废话真多!
“叮叮当当……”平安举起圆盾,挡住了空中抛射下来的箭矢。但官军其它骑兵大多拿的长枪,中箭者无算。侧面的藩骑正在陆续冲过,骑射如雨横飞。
这时朱高煦已趁机策马冲了过去,左手将雁翎刀放到嘴边、张嘴将刀背咬住,左手也抬起来、稳住了长枪木柄,双手用力“嗖”地一下快速刺出。平安挥斧欲打,但朱高煦早已微收去势,平安的斧头“呼”地一声扫在了空气中。两骑瞬间冲近,朱高煦第二次飞速直刺面门。
“哐”平安拿盾牌又挡住了,长枪一滑,几乎贴着平安的脸刺过去。这厮的斧头很重,挥出去收得慢,但反应也快,盾用得很娴熟。
两骑又交错远离了几步。
平安回头大骂了一声,他娘|的终于笑不出来了!
朱高煦已找准了法门,论力气他虽然大,但大不过平安……就平安那粗膀子的肌肉恐怕不是白长的!但那厮用斧头,注定没有朱高煦灵活。
“呼哧!”朱高煦听到了身后平安重重的呼吸声,那厮之前便力战许久,体力肯定有点透支了。
于是朱高煦调头又冲,不料平安没调头,竟径直开跑了!
“平安小子,逃命很快,怕我追不上哟!”朱高煦在后面大喊一声。
平安回头将斧头猛地掷了过来。朱高煦“嘿”地喊了一声,马上用长枪和雁翎刀交叉一挡,然后向左边扫去,身体却向右偏。“叮哐”一声,总算躲过去了。
远处传来一声吆喝,“他娘|的,骑兵不跑还叫骑兵吗?”
再看平安时,那厮一眨眼竟跑出了十几步,比谁跑得都快。
“杀!”朱高煦大喊一声,带着骑兵掩杀过去,东边张玉部的人马也隐隐在望了。平安率骑兵往东南方向逃跑,后军被追杀击毙无算。
不过平安部居然没被合围,也是本事。官军这股骑兵鏖战多时,连破燕军后营几处,但援军一直没有,平安跑得很果断……若是朱高煦面临这样的处境,要援军没有、敌兵倒越来越多,他肯定早跑了。
就在这时,张玉的喊声传来:“高阳王勿追,俺们去护卫燕王!”
朱高煦便踢马转向,绕道向白沟河方向。侧面和后面的青旗、绿旗也在转向了,根本不需要朱高煦下令。
众人望着旗杆很高的靖难大旗,纷纷向燕王聚拢。
朱高煦拍马上前,在马上抱拳道:“儿臣昨日便听得炮响,实在忧心父王安危,便擅做主张前来增援,请父王恕罪!”
“好!好!”燕王瞪眼道,“俺儿来得及时。”
燕王看了他一眼,顾不得多言,又回顾左右道:“前军艰苦,俺们收拢骑兵,前去侧击官军大阵!”
张玉忙道:“王爷坐镇中军,末将愿往!”
燕王摇头道:“俺听前军奏报,将士被官军阵仗吓着了,俺亲自上前,激励将士!此战关系存亡,俺等必竭尽全力!”
“得令!”
朱高煦遂率军跟着大旗,一起向东南方向运动。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大风从后侧吹来,将朱高煦的斗篷吹得飘到了空中。他转头看时,眼睛都几乎睁不开,被马蹄踏起的沙尘迎面扑来,简直满脸都是飞沙走石。
远处燕王的声音道:“天公助俺,风吹敌阵,诸将士勉力!”
人马汹汹中,陆续传来一阵阵呐喊,此起彼伏,声势在大风中呼啸。
朱高煦跑了好一会儿,眯着眼睛努力眺望时,眼前尘土弥漫,砂石、杂物在空中乱飞,周围只见人马旗帜晃动,难以辨别战场上的情况。只听得“轰轰轰……”的炮声此起彼伏。
这时,白沟河那边大火冲天,烟雾夹杂着黑灰腾空乱窜,乱七八糟的碎屑向官军大营那边席卷而去。
稍远的地方,连旗帜都看不见。此时风声呼啸,朱高煦对敌兵具体在哪里也不清楚,这战场没法指挥!只能靠各将领机智应变罢?
朱高煦一边跑,一边抬头找天上的太阳。尘雾稍散,黑云中隐隐有金光,他便喊道:“传令,诸将看太阳,往东南之间走,各部自行作战!”
一众人跑了半天,总算隐约看到了战场。许多人推着板车往前冲,上面堆放着茅草、枯木、帐篷等一切可燃的东西,还有火药的白烟。
燃料还是太少,但那烧着的茅草烟灰、硝烟被大风吹到南边,若是官军面对这边,恐怕眼睛别想睁开了。
朱高煦看那些推板车的方向,又往前冲了一阵,终于看到了奔跑的官军将士。没人对着北面,他们全都背对着这边,正在溃逃,兵器、军旗、盔甲丢得到处都是。
旷野上烟雾弥漫,滚滚的尘土砂石夹杂着草木灰、硝烟、杂物,仿佛浑浊的洪水席卷而来!那成群狂奔的步兵便如河岸的堤坝,正在轰然崩塌!
战场已经失去了控制,天地之间好似山崩地裂……就在这时,“咔嚓”一声响,李景隆抬头看,高高的帅旗被风吹折了!
“为甚?为甚!”李景隆鬓发凌乱,张开双臂在狂风中嘶声裂肺地大喊。
身边的将士纷纷劝说,这次真的该跑了!
李景隆面目扭曲,脸色苍白,恼羞地大吼:“燕逆被我前后夹击,已经败了!为甚,谁刮的风?”他几乎哭出来,伸手抓住一个将领,拼命摇着那汉子:“这回不怪我,真的不怪我,燕逆本来已被击败!”
那汉子却冷冷道:“李公若早早给瞿都督增调援军,还用等着刮风?”
李景隆听罢愣了一下,定睛一看,原来面前的人是盛庸。李景隆顿时神情复杂道:“盛庸!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说,曹国公英明、曹国公用兵如神?”
盛庸道:“李公两度丧师,您以为还有第三次机会?李公,您彻底完了!末将何必再说那些违心的话?”
“你……”李景隆指着盛庸,脸色通红,“你这无耻小人!”
盛庸一脸冷意:“非也,我这是审时度势。”
“你别太小人得志,看我怎么给你算秋后账!”李景隆骂道。
他怒不可遏,这时身边的人忙拽住他,说道:“李公,前方全部崩了,赶紧走罢!”
中军诸将士很快便裹挟着李景隆,纷纷调转马头奔走。旗帜、战车、火炮……以及各种辎重全部丢弃,官军大片崩溃。
无数的人马沿着白沟河,在尘土飞扬的原野上涌动,仿佛遭受大自然灾害后成群迁徙的兽群。
平原上再度上演了恢弘壮阔、却混乱异常的场面。不知有多少人马在这片土地上奔跑,被杀。惨叫的人在风声、马蹄轰鸣声中连一朵浪花也激不起,生命顷刻消失在巨浪之中,变成一具具狼藉的尸体。
天空一片阴霾,尘雾笼罩天地,许多官军人马不辫方向,被裹挟到了白沟河的河湾,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不知多少人被挤进了河水里。
身披盔甲的官军将士在河水里扑腾,将河水也搅得浑浊不堪,一眼望去,河面就仿佛正在起网的水面、密集的鱼在奋力挣扎,河水也似乎沸腾了。
……官军大量步骑不分昼夜,乱哄哄地向南逃命,一路上死伤不计其数,到处都是尸体。李景隆先到达德州,收拢了一部分人马,但听到燕师旋即追到,马上又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往南跑。
数日之后,山东布政使司派人到大济河上接应官军,搭了浮桥,官军残部这才直接溃退到山东境内,奔入济南城。
……
“高阳王,燕王令诸部向大济河聚拢!”传达军令的将士大喊,又下马出示印信。
朱高煦回应道:“遵父王军令!”
这时天色渐晚,朱高煦也不赶路,便下令诸军择地扎营。吃过晚饭后,他立刻来到了看押瞿能父子的帐篷。
朱高煦亲自挑开瞿能的衣衫,观察伤口,松了一口气道:“天气渐暖,瞿将军的伤口尚未恶化,应该没什么大碍了。这种皮外伤虽不会伤筋动骨,却最怕化脓。”
“高阳王……”瞿能疑惑地看着他。
朱高煦微笑道:“我去年从京师逃跑,在涿州被令公子阻击,幸得令公子高抬贵手,才有今日。”
“哦?”瞿能转头看瞿良材。
瞿良材立刻摇头道:“彼时儿子真的尽了力!燕王世子、高阳王、三王子毕竟都是宗室,朝廷又没下杀令,儿子哪敢伤他们性命?弓箭刀枪不敢用,只消不伤性命的法子,绳网、棍棒啥都用了!奈何儿子技不如人,数十人围攻仍打不过,只好认输……”
朱高煦按住瞿良材的手腕,盯着他的脸正色道:“瞿公子确实手下留了情面,只是怕在朝廷那边不好交差,是这样么?”
瞿良材一脸茫然,又转头看瞿能。
朱高煦又道:“等到了燕王跟前,你们得这么说、说实话!”
瞿能沉吟片刻,看了一眼朱高煦,“高阳王的意思,我明白了。”
“那就好。”朱高煦点点头。姜还是老的辣啊!
瞿能道:“你我虽各为其主,但高阳王以诚待之,郡王给我脸、我不能不接着。只是……恐怕没用的!白沟河一战,诱燕王中伏,又与平安绕道夹击燕师,都是我的主意,差点还伤了燕王性命,燕王绝不会放过我。”
“与其受辱死,不如死个痛快。何况我不降燕王,家眷尚能保全。”瞿能又皱眉道,“高阳王好意,瞿某心领了。”
朱高煦听得一脸恍然大悟:“我就觉得、李景隆没那么神,原来都是瞿将军的谋划!佩服,佩服!”
他站起来,在仄逼的帐篷里弯着背来回踱步,心道:这瞿能真的是大将之才。这种人可遇不可求,不仅要天生资质、更需要在一定位置上历练,根本不是在郡王府随便挑挑拣拣就能找到的!
朱高煦眼睛透亮,低声道:“瞿将军放心,我便是豁出脑袋,也一定保你!”
“为何?”瞿能问道。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雄狮也总会死,但不应该死在这种阴沟里,我看不过眼。大明皇朝,有更大的地方需要瞿将军这样的人。”
他看瞿能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块价值连城的宝贝。
瞿能一语顿塞,无言以对。
朱高煦又小声叮嘱道:“你们别管太多,问你也不必吭声,只要千万别骂燕王,我自有计较。”
朱高煦说罢走出帐篷,看着站在外面的陈大锤,说道:“好肉好饭待他们。”
“是,王爷。”陈大锤抱拳道。
朱高煦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看着陈大锤:“咱们去年刚到永平卫时,那晚你说的话挺有道理。”
陈大锤忙道:“末将不知说了什么。”
朱高煦抬起手,欲言又止,接着又把手放下了,什么也没说。
他在帐篷旁边来回慢慢走着,抬头看时,军营里的火堆陆续点燃了,天上的星星也渐渐布满了天幕。在无数个这样的晚上,朱高煦想过很多事儿,直到最近得到了瞿能,他的思考才渐渐有了点眉目……
他的处境,绝对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更不会因一件事两件事就能起到什么作用,事情远比他曾经想象的复杂!去年他就认为,至少应该早早地积攒实力。
然而,实力是什么?
是人,朱高煦需要一批有分量的人。
燕王府内部的人,可以争取,但远远不够,那些人以后封侯拜相,就算有所倾向、更有保留;而且从燕王手里挖墙脚,还会极大地引起燕王的警觉。
但现在,朱高煦终于发现了另一种人……建文的人!
……如果将天下的荣华富贵比作一块蛋糕,那么一旦建文朝廷失败、蛋糕就会吐出来。燕王系的人吃肥了,没有太多理由玩命。只有丧失了蛋糕的人,才有充分的斗争需求,急需一个新的利|益代表!
当然,建文那边会有很多人因失败而绝望,抱住旧的破船一起玩完。但是必定也有一些人不甘心,旧船抱不住了,谁来做他们的庇护者?
朱高煦挺起了胸膛,想起孟子的话:舍我其谁!
如果大家都有共同的诉求,为什么不能抱团取暖?
朱高煦是燕王的儿子、所以是自己人,建文朝那些人就是敌人?如果局限于这种想法,那就太可笑了!
形势不同,敌我便完全不同!现在燕王府所有人都算是自己人,敌人是建文君臣……可一旦燕王这边的外部敌人不在了,自己人之间马上就是心腹大患、杀父大仇。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能没有仇?
夜里的风已经凉了,朱高煦却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
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万一被燕王发觉,自己马上就要受到“居心叵测”的猜忌。
然而他一想到:如果给瞿能这样的人几千兵马、就极有可能玩死十万大军……朱高煦心中对胜利的欲|望、便怎么也克制不住!
赌徒,前世他被安上这个帽子不是自愿的,只是迫于无奈、无法收手。但前世他赌的都是一些必输的局;这一世玩大的,他觉得并不一定输。
赌徒的另一种心理又被激发出来了:侥幸心。朱高煦不禁思考:纵是燕王聪明绝顶,他真的能理解朱高煦的奇葩思维吗?
燕王能想到么?
不管怎样,朱高煦现在只想着建文朝廷手里的报废资源,对帮燕王打江山没多少动力……打下江山,最后都是嫡长子一家子的,老子等着被“功高震主”清|算?
若非担心“蝴蝶效应”把燕王系的蛋糕玩砸了、大家都干瞪眼,朱高煦根本不想打仗。
历|史上的高阳王信了燕王的话、觉得世上有鬼,才会兴高采烈地提着脑袋帮别人作嫁衣吧?
“奉天靖难”的大旗在风中张牙舞爪地飘扬,大路上的骑兵声势浩大,缓缓通过临邑县地界,向济南府进发。
就在这时,几个汉子在路边大喊:“燕王英明神武,草民等愿效犬马之劳!”
骑在马上的燕王微微侧目,便看到四个布衣壮汉跪伏在路边磕头。这时,一个汉子忽然爬了起来,向路上奔来,诸亲军骑兵立刻挡住了他。
“王爷,王爷……”那汉子激动地大喊。
燕王挥了一下马鞭,待亲兵稍稍让开,便见那汉子跑过来,一把就抓住了马胸上的皮带,说道:“小人纪纲,原为临邑生员,弓马骑射皆熟,求王爷收留!”
竟然还有考中过秀才的人主动投靠?燕王顿时有点心动,毕竟燕师所到之处,都是被读书士人当作叛军的。燕王当即便对身边的亲兵道:“带上他们,扎营后来见本王。”
“得令!”
众军继续南进,越过临邑县,当天就到达大济河北岸了。各营纷纷修建军营,扎下人马。
……当天旁晚,朱高煦便带着一队亲军,绑着瞿能父子前往燕王大营。瞿能官至都督,朱高煦既不敢隐瞒,也不敢直接收入帐中,只有燕王才有处置之权。
朱高煦先走进大帐,抱拳道:“儿臣拜见父王!”
“高煦来了。”燕王面露微笑,显然对朱高煦在白沟河的表现十分满意。
朱高煦又转身道,“把瞿能等带进来。”
不一会儿,瞿能父子便被五花大绑送进了大帐,众将纷纷侧目。上位的燕王刚才还有笑容,立刻就收住了,脸上已暗露杀气!
朱高煦硬着头皮道:“那日在白沟河边,儿臣带兵围困了瞿能部,本想将其阵斩,却见他儿子瞿良材在侧……儿臣想起去年从京师奔回北平,在涿州被瞿良材堵截,讨了一个情面才得走脱。于是儿臣便没杀他们,先捉了回来、交由父王处置,也算还了一个情。”
燕王听到这里,果然沉住了气,转头看瞿能等人。二人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被后面的亲兵在腿上踢了两脚,他们才被迫单膝跪倒下去。
朱高煦见状说道:“父王之威,天下谁人不服?瞿能家眷都在京师,这才不敢轻易投降。”
“高煦捉的人,想如何处置?”燕王问道。
朱高煦面露犹豫之色,右手化为掌,却迟迟没有抬起来。
就在这时,旁边的宦官郑和轻声说道:“王爷,杀了他们怕其他官军武将兔死狐悲……”
燕王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仿佛在把什么东西强自压进肚子里一样,说道:“郑和,你找人押送他们回北平,以后再说!”
郑和拜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听罢,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先保住他们的命再说,毕竟再厉害的死人也没什么用。
这时燕王大帐的亲兵们便把瞿能等带了下去。
燕王很快便道:“李景隆逃到了济南城。明日一早,俺们便收拾兵马渡河,趁胜先克济南,再取整个山东!”
众将纷纷道:“王爷英明!”
等部署了各部渡河秩序和列阵方位,大伙儿便陆续散了,各自回营养精蓄锐。
朱高煦也从大帐走出来,这时遇到了宦官郑和。他打量一番郑和,却见这宦官身上还穿着山文甲,手里抱着铁盔,若非嘴上无|毛,模样就跟个武将似的。
“郑将军,哈哈!”朱高煦笑道。
郑和摆手陪笑了一声,“高阳王慢行。”
但朱高煦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用随意的口气道:“就像今日之前说的那样,我这人就是记吃不记打,哈哈!别人对我有一点好,便怎么也忘不掉。”
郑和笑道:“高阳王是在自夸么?”
俩人又“嘿嘿”相视而笑。朱高煦笑着说道:“我就是图个心里踏实坦荡,现在情面也还了,以后就没我啥事了,多谢郑公公成全……”
他说罢又叹了一口气,“情面这东西,还了一个、又欠一个。”
“哪里哪里,高阳王千万别这么说,不过举手之劳。”郑和渐渐收住笑容,一本正经道,“再说奴婢服侍燕王,心里自然替王爷着想,奴婢多嘴一句,也是心中无愧。先不杀瞿能本就是明智之法,不然叫官军那些武将怎么想?反正投降也要被杀,咱们打起来更艰难。”
朱高煦点头称是。
就在这时,郑和不动声色道:“上回王贵问奴婢章炎的事……”
“燕王府典簿?”朱高煦道。
郑和点头道:“正是。后来奴婢听说了一些事,那章炎本是奸谍,洪武时就安插进来了,所以一直没被怀疑。”
“竟藏得如此之深!”朱高煦叹道。
“可不是?”郑和道,“要不是那章炎自己送死,实在难以被发觉。”
朱高煦好奇地问道:“他是怎么送死的?”
郑和想了想,说道,“道衍大师等追查奸谍,从叛徒葛诚嘴里得到一些蛛丝马迹,便抓了慧聚寺的和尚续空。续空打死不认,袁长史(袁珙)派人查其籍,发现那和尚出家前、居然已娶妻生子!
袁长史便差人把续空的妻小悄悄弄到北平来了……后来正想用续空的妻小、逼其就范,让他供认是不是奸谍、知道些什么事儿。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典簿章炎便干出了歹事!”
郑和顿了顿继续道,“那章炎找了个郎中,假意进牢房给续空和尚看伤,趁机藏匕在怀。章炎进去后先锁了牢房,接着连捅续空和尚十几刀!当场将续空毙命!章炎又在牢房中自饮毒酒,一命呜呼了。”
朱高煦听罢,不断点头:“原来如此。”
郑和又道:“偏偏叫人给续空和尚看伤的,又是道衍大师。这可真是防不胜防,谁也没料到章炎竟是奸谍!这下事儿更麻烦,那郎中也被抓了……”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杀人灭口?奸谍章炎不是为了自保,不然他最好的法子,是自己逃跑、而不是杀人灭口。”
郑和竖起大拇指道:“高阳王是明白人,想事儿真快!”
朱高煦忙笑道:“我随便说说罢了,这些事并不该我管。咦,天色不早了!告辞,郑公公留步。”
郑和抱拳道:“恭送高阳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燕王军渡过大济河,再度将李景隆的残兵击败,已兵临济南城下。这时姚广孝来到了军中,见到燕王先说一番话。
旁边没几个人,都是燕王心腹,朱高煦也在其中。
数骑在济南城下,离几百步外观望,不敢靠近。城头上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外边,济南是山东布政司地面上最大的城,什么重武器都有。巍峨的城楼,高大的城墙,叫人感觉十分压抑。
姚广孝的声音又道:“孙子兵法所言,是周天子时的诸侯争战。不过其兵家见识,沿用至今。王爷要攻济南,实是下下之策。”
“若有上策,俺何必用下策?”燕王眉间紧锁。
几个人顿时沉默下来,毫无办法的样子。朱高煦照样一声不吭,他更没办法,无论守城还是攻城,他都不太擅长;这回只好跟着燕王,从旁观摩学习。
此时朱高煦也很好奇:济南这种大城,城墙厚得、上面都能开车了,现代榴弹炮不一定炸得翻,燕王究竟要怎么攻下来?
燕王转头道:“官军残部全在里面,若能攻下济南,就能彻底灭掉官军!道衍,你来说说,古往今来强攻破城,都用了些什么好法子?”
姚广孝道:“最好的法子是围住,等城里的人饿死。”
燕王愕然,却见姚广孝一本正经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开玩笑。
过了片刻,姚广孝的声音又道:“与其攻城,不如想法子劝降李景隆。”
“李景隆会投降?”燕王疑惑道。
姚广孝道:“城里掌权者,除了李景隆,一个是盛庸,一个是铁铉,后二者都没有理由投降。
盛庸之前便有望借‘靖难’平步青云,出任官军主帅,无奈资历不够,被李景隆夺了机会;现在李景隆成了落水犬,他正好表现一番,力求上位。眼下恐怕憋足了劲,正想靠济南城立功、表忠,不可能投降。
铁铉是山东布政使,之前负责督运官军粮草,也是个能干之人,若没有他、李景隆有兵也聚集不起来。铁铉背靠朝中帝师黄子澄,现在齐泰与黄子澄生芥蒂,李景隆又表现不佳,黄子澄有意提拔铁铉为左右臂膀。铁铉高升在望,就差一件事儿鼓吹,他也巴不得燕王攻城。”
朱高煦听罢姚广孝对朝廷内外的文武、以及之间的恩怨关系如数家珍,心里也是佩服。无奈此人是燕王死忠,更是老早便在世子府教导世子,而且年龄也大了。
姚广孝的声音继续道:“因此老衲才说,最下策是攻城,正中了盛、铁二人下怀。只有李景隆现在处境不善,或多或少有机会投降。可惜……”
燕王忙问:“可惜甚?”
姚广孝道:“时机不对,现在李景隆处境还没到那一步,他肯定心存侥幸。故此,老衲今日赶来,是想劝王爷退兵,不用攻济南了。
若叫盛庸和铁铉二人上位,对王爷极为不利。此二人一文一武绝非李景隆、黄子澄之辈可比!”
燕王不置可否,座下的战马在用马蹄刨着土,他多次抬头看济南,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人最难克制的就是欲|望!
拿下济南、将官军主力屠戮干净;接着攻占整个山东,燕军兵锋便可南指徐州、淮河,南北二分天下的形势就渐渐有雏形了!
如此大的野望,实在难以收手。
果然燕王最终下达了围城攻打的军令。用金忠计,燕王叫人用箭将劝降书射入城中,以图瓦解官军战心。燕王号称自己为了清除奸臣,会对官军将士仁善云云。
不料城中射出一篇“周公辅成王论”,把燕王说成是周公,反让他下不了台。写文章的人是生员高贤宁,倒也巧了,居然是纪纲的同窗。
道理讲不通,只好直接动武了。
燕军在城外修建工事,把白沟河收缴的大量火炮调来,又赶制云梯、冲车等器械,两军的火炮相互发射,大战再度打响。
济南城四面烟雾弥漫,炮声日夜不停……
……
济南城内,炮声轰鸣之中,杀猪的惨叫夹杂其间。刚杀的猪、牛、羊等牲口摆在城门内的空地上,前面烧香点烛,身材魁梧的盛庸和色目人后裔铁铉都拿着小刀割破手指,将血滴到一碗牲口的血中。
盛庸、铁铉端起血碗道:“天地可鉴,今日盛庸与铁铉歃血为盟,同心共德,死守济南城,人在城在!如有违誓,人神共诛!”
二人当众发誓,便仰头把血“咕噜咕噜”喝进了肚子。
“哐当!”盛庸把碗一摔,走上前伸手抓住铁铉:“铁公!”铁铉也看着他,“盛兄!”
盛庸两眼放光,看着铁铉的眼神,仿佛在看一颗大树的粗枝!
二人携手一起走上城墙,抬头挺胸直面燕军的猛烈炮火,皆露出无惧的表情。周围的将士见罢,顿时士气大振。
盛庸道:“我早就对铁公敬仰得五体投地!曹国公前后数十万大军,督粮乃重中之重,铁公居功至伟!只可惜曹国公辜负了铁公之呕心沥血,唉……”
“哪里哪里!”铁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脸已经快笑烂了。他顿时发自肺腑地感叹道,“总算有明白人。咱们都是为朝廷尽忠,也想有人看得见咱们在尽力啊。我若是俞伯牙,盛兄便是钟子期!”
盛庸忙抱拳道:“今日能在济南与铁公共同御敌,真乃三生有幸。”
铁铉点头道:“彼此彼此。”他收住笑容,道,“若是咱们早日相识,平燕之战何至于此?”
盛庸没吭声,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铁铉沉思许久,叹了一声又摇头起来。
过了一会儿铁铉沉声道:“盛兄初时与魏国公(徐辉祖)交好,让魏国公举荐你,岂能有用?”
盛庸忙小声道:“魏国公确有见识,地位高、又忠心。我与他交好时,还没削藩哩,只不过以前就相互看得顺眼,这才有了交情。我没求魏国公举荐,知道他举荐我后,已是晚矣!”
“原来如此。”铁铉点点头,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铁铉又道:“不过无论如何,一开始也是轮不到盛兄挂帅的,总得有个大浪淘沙的过程。”
“好一个大浪淘沙!”盛庸赞道。
铁铉微笑道:“盛兄有将才,此番你定要尽力,只要你守住济南城,我入朝必为盛兄谋!”
说了那么多好话,这句才是最重要的!
“一言为定!”盛庸暗喜。二人遂击掌为约。
盛庸顿时放心下来……铁铉与帝师黄子澄的关系,盛庸早有所闻,这次他与铁铉一起提着脑袋并肩作战,一根粗树枝抱住了,大树还抱不住么?
盛庸在沙场、庙堂经历了许多风浪,一路下来,早就看明白了:若是只知兵法,到头来就会像他这样,只能一次次跟着李景隆那样的人,除了在战场上狂奔逃命,还能干嘛?
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若是继续跟着徐辉祖,盛庸感觉自己永无出头之日。他内心里还是很敬重徐辉祖的,然而意气用事没用,谁叫燕逆是徐辉祖的姐夫?
这时盛庸抱拳道:“铁公且坐镇布政司中,尽管放心。济南城有高墙、有那么多兵马,我若守不住,必提头相见。”
铁铉喜道:“好,我早知盛兄能战!”
盛庸要去别处巡视城防,便先与铁铉道别了。
下得城来,盛庸骑马刚走了一会儿,便看见李景隆也骑马迎面而来。李景隆十分不悦地盯着盛庸,大摇大摆地走在正中间。
盛庸笑了笑,让到一边。
“盛庸,你给我等着!”李景隆从旁边走过时,咬牙小声说了一句。
盛庸冷笑不已,一点都不害怕。
他心道:姓李的,你把咱们害惨了,老子实在看不过、就骂了你一句而已。你他娘|的反倒觉得老子对不起你?!
不过盛庸懒得和李景隆讲理。
以前李景隆被黄子澄看重,绝不止因为李景隆有心靠拢;黄子澄乃帝师,圣上最信任的人,想巴结他的人多了……但以国公身份巴结黄子澄的人却不多。而李景隆是国公,地位高、又好像能号令大军,黄子澄觉得有用罢了。
现在李景隆却连败两次大战,丧师数十万之众。名声扫地,罪孽深重!黄子澄还会保他?哈哈哈,除非他是黄子澄的亲爹,或者黄子澄本身愚不可及!
黄子澄很愚蠢么?盛庸不觉得,此人不知兵罢了,但在庙堂上很有手段。
盛庸对黄子澄毫无好感,但一想到去年李景隆大败、被黄子澄保下那事儿,朝中风云变幻,最终还是黄子澄胜出。盛庸觉得:李景隆完了,但黄子澄还不会完!
此一时彼一时,盛庸冷笑看着李景隆,就想瞧瞧:你他娘|的能把我怎样?
……盛庸骑马走进都指挥使司衙门,立刻下令召集麾下心腹部将,当即下达命令:“今夜出城反击燕逆!”
有部将劝道:“燕逆暴戾,恐激怒了他。”
盛庸道:“那个高贤宁啥都不懂,写的甚么玩意!本将就怕燕逆不怒,万一跑了怎办?”
先是盛庸率军夜袭城外大营,后有铁铉诈降,燕王也反复派人劝降……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隔着一道厚实高大的城墙,彼此在济南城硬拼。
为防官军出城反击,济南城外修筑了一道工事,有藩篱壕沟,修筑在炮弹射程之外。朱高煦便骑着马在藩篱后面巡视战场,坚决不过壕沟。
“杀!杀……”城墙下大火冲天,许多士卒拿着盾、推着云梯,正呐喊着向城墙涌去。空中浓烟弥漫,有白色的硝烟,还有猛火油燃烧的黑烟。
火箭在烟雾中星星点点,仿佛暮色中的萤火虫,比除夕之夜的烟花还要绚烂。更有回回炮投掷的陶瓷大藜蒺,里面塞了大爆竹,到处都在爆炸,瓷片碎片四面飞溅。
“轰轰轰……”城墙上下火炮轰鸣,火铳密集地闪烁。
朱高煦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嗡”地响。天地间枪炮齐鸣,他有种身临抗战电视剧里的错觉,好像早已进入热|兵器时代。
围攻济南城已经两个多月了,除了制造无数尸体,基本看不到什么成效。尽管燕王善战,也无法脱离时代的局限。
朱高煦想到了影视里常见的炸药包炸碉堡,现在有火|药,埋到地下密封还是有威力的……然而,需要的火|药量会很多很多;济南城墙可是比碉堡坚固多了,虽然没有水泥,但十几米厚的夯土不是一二般炸弹能炸开的。
燕王到现在真正控制的只有北平周围几个府,也没听说哪里有大量硝石矿,要弄到那么多火药恐怕不容易。
就在这时,藩篱外的浓烟深处,许多士卒乱糟糟地调头回来了,显然又是攻击无果。
人们推着独轮车、抬着担架,把伤兵往回带。溃退之中,四处传来伤兵的嚎叫、呻|吟。许多人涌进了寨门,乱糟糟地坐到藩篱后面,有人在哀叹,有人在喊叫:“去叫人,把伤了的都弄进营里去。”
“啊……”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只见两个士卒正在给一个伤兵脱盔甲衣衫,那伤兵的左臂、左腿上黑糊糊一片,一股烧焦的肉味夹杂着沥青的臭味扑面而来。
一个士卒道:“兄弟,你这烫伤太多了,好不了,要不来个痛快?”
那伤兵只顾嚎叫。
士卒又劝道:“俺上个月就见过这种伤,那兄弟身上烂得长蛆哩!死又死不了,最后连饭都吃不下,活活饿死的。一天天等着等死,太惨!”
伤兵一边摇头一边哭道:“俺不想死,救救俺……”
朱高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骑马赶紧离开此地。确实太惨了,他又无能为力。
不一会儿,朱高煦忽然看见藩篱后一个面熟的人,回想了一会儿。那坐着的士卒抬起头来,先喊道:“高阳王……”
“石头……什么石头?”朱高煦指着他。
年轻士卒挣扎着站了起来:“小的叫靳石头。”
“对,靳石头。”朱高煦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还没死!”
靳石头扬起黑乎乎全是污垢的脸,“王爷,俺们要打到啥时候?”
朱高煦沉吟片刻,心里琢磨、燕王还没决定继续攻不攻,现在又在战场上,他不能当着士兵们的面,张口乱说话。于是他便说道:“应该快打下济南城了,有新的方略,但暂时还不能说。”
朱高煦绕城转了一圈、到处都是差不多的景象,便在原地停留一会儿,随口又问靳石头,“升官了么?”
靳石头不断摇头,哭丧着脸,“升官不升官,也没啥要紧,俺认识的好多兄弟都死了残了,俺只想活着回去。”
“活着最重要。”朱高煦十分认同地说道,说罢轻抖马缰离开此地,丢下一句话,“活着立功,还能升官。”
靳石头睁大眼,看着寸草不生、烟雾蒙蒙的战场。
没一会儿,朱高煦又听到背后靳石头的声音,便在缓慢走动的马背上转头看了一眼,听见那靳石头在喃喃地对旁边的同伴念叨,“俺家有几亩地,麦子刚收不久,这会儿有新面做的馍,烤得金黄,又香又脆。母羊下了几只羊羔毛可滑,还有羊奶。早晨起来,俺那小媳妇就把羊奶热好,端过来甜丝丝地望着俺笑,好东西都想着给俺吃……”
军中似乎渐渐缺粮了!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不经意间又想起了燕王刚起兵那会儿,这士卒兴高采烈要建功立业,不料一年之后,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听着远近的炮声,忽然有些许暗自的感叹:人就是这样,平淡的日子过久了,就想干点什么大事;不过总有一天会明白,原来那安稳的日子,一点一滴虽然淡、却很美好。
朱高煦吸了一口气,便踢马加快速度,带着亲兵数骑,直奔中军大营。
但燕王并不在中军,朱高煦问中军一个武将,“我父王何在?”
武将道:“回高阳王的话,燕王去大济河边了。”
朱高煦听这人口齿清楚,礼节有板有眼,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武将也很机灵,马上说道:“末将初入燕王麾下,便听得兄弟们传说高阳王之英伟战绩,直教人心生崇敬!”
“呵!”朱高煦笑了一声。
武将又道:“末将叫纪纲,高阳王若有差遣,言语吩咐一声便是了。”
“哦……”朱高煦忽然觉得有点耳熟,想起了前世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是个反面角色?但无论如何,能在前世也留下名的,肯定不是等闲之辈!
朱高煦便笑道:“我瞅你不一般,将来定有作为,好好干。”
武将大喜道:“多谢高阳王抬举!”
朱高煦遂策马赶到不远的大济河边,见得旌旗兵马位置,拍马赶了上去。果然见燕王与一群文官在河边上,用手指指点点。
及至燕王跟前,朱高煦先上前拜见。燕王点头,让朱高煦跟着。
一个文官正在说:“以大济河水面高度,淹不了济南城,只能泡到墙角,水攻旬日不能凑效。”
燕王的脸上十分凝重,又带着些许疲惫。朱高煦观察了一会燕王,又想起靳石头一直在说吃的,感觉军粮无法久持,燕王恐怕已萌生了退兵的想法。
朱高煦也转头看大济河,水面上的浪头在风中向河边冲了过来,但很快就打在了河堤上,只溅起一阵阵白色的浪花。
有厚实的堤坝挡着,河水无论如何涌动,也无法冲破阻隔。。
燕王终于退兵了。
围城的人马刚撤走,李景隆马上就接到了京师来的圣旨,被召即刻回京!
……一队骑兵护卫着李景隆的马车,一路南下,驿道两旁渐渐出现了水田。田里的稻子刚刚收割,浑浊的水中露出光秃秃的稻桩,简直死气沉沉。
或是连日舟马劳顿,马车里的李景隆显得很憔悴,早已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
他的鬓发凌乱,几个月之间仿佛就生出了许多白发,看起来灰蒙蒙的。袍服里的内衬领子,精致的刺绣依旧,但皱在脖子上,仿佛一块用过的手帕。
挑开蔺草编织的帘子,李景隆看到凄清的秋田上,一只孤零零的白鸟掠过,顿时更感到天地寂寥。窗外,往日如洪流的喧嚣人马已然不再,多化作怨鬼,一小队骑兵显得如此落魄。
及至旁晚,李景隆等人路过一座驿栈,便就地进去交接公文,在驿栈中休息。
方下榻不久,便有人敲开了李景隆的房门。来的是个穿着布衣的青壮汉子,先呈上印信、书信,然后才说道:“末将乃京营千户赵辉麾下、百户李达。”
“哦……”李景隆恍然应了一声,赵辉早就在他府上走动了,去年到河南去捉拿周王,就是赵辉打前锋的。
李景隆叹道:“时至今日,还有人愿意找我,也是难得。”
百户李达上前两步,低声说道:“赵千户有话带来。”
“甚么话?”李景隆问道。
李达声音更小:“朝中许多人弹劾曹国公,黄寺卿最愤慨,第一个跳出来,接连几次在朝堂上请旨,要杀您以谢天下!”
“啊?”李景隆脸上变色。
他早已猜到,这回黄子澄可能不会保他了……但没想到,黄子澄翻脸后居然那么狠,做得那么绝!
李达的声音道:“赵千户差末将来,提醒曹国公,回京时一定要多加小心!”
昔日黄子澄视作知己般推心置腹的甜蜜话语,依旧在李景隆耳边回响……于是当他听说第一个在朝中捅刀的人竟是黄子澄时,李景隆有好一会儿失神。
陈旧的木窗,在晃动的油灯下,仿佛有鬼魅出没。李景隆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李达等了好一会儿,抱拳道:“末将的差事办完了,请告退。”
“慢!”李景隆忽然跳了起来,方才沮丧消沉的目光忽然不见,眼睛变得炯炯有神,“我还不能这么认命!你等等,帮我带封信回去,送到我弟李增枝府上,叫他无论如何找机会见圣上一面。”
李达道:“末将但听差遣。”
李景隆马上飞快地找出笔墨,开始磨墨。
……
京师秋季,天高气爽。徐辉祖从马车里走出来时,顿时比身边的随从都高了整整一个脑袋。
他抬头看去,一座大门上面,挂着一个牌匾:方府。
徐辉祖没有马上叫人上去,却在门前来回走了好几步,双手握在一起揉搓,心情十分纠结的样子。
不久前,徐辉祖听说:盛庸在山东济南城,居然和布政使铁铉歃血为盟?!
那铁铉是黄子澄的人,而盛庸多次被黄子澄挤兑,于是济南这一出戏、当真叫人听了有点意外……但徐辉祖沉下心一想,觉得又在情理之中。
盛庸给徐辉祖的印象,一向是审时度势、十分沉着冷静,从不意气用事,这次主动向黄子澄一党靠拢,或许平燕大将军的期望会少很多磋磨。
……若让盛庸在前线主战,这场战事,朝廷的赢面就很大了。
徐辉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立功,自己什么都捞不着!
虽然徐家已贵为国公,但徐辉祖自觉一身本事,多少有点不得志的寂寞;在这种要紧关头被排斥在外,又有点家道下行的危感,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家若光靠父辈的光辉是无法稳住地位的。
于是他想和盛庸一样,也该审时度势了。
恬着脸去找黄子澄?徐辉祖实在拉不下脸,但他和方孝孺没什么过节,倒是可以试试。
只是一想到徐家贵为国公、先父是供在城隍庙里被天下人膜拜的神,自己居然要去讨好一个儒生,徐辉祖只觉脸上绯红,走到方府门口,依然迈不动腿。
就在这时,角门“嘎吱”一声开了,身穿布袍的方孝孺站在门口看了一眼,立刻说道:“来人,开大门!”
方孝孺随即也走出了角门,抱拳道:“魏国公既然来了,快请里边坐。”
事已至此,徐辉祖无法犹豫了,他脸上发烫,强笑道:“叨扰了,叨扰了!”
“哪里哪里。”方孝孺道,“魏国公大驾光临,实在蓬荜生辉。”
徐辉祖遂走上前去,从大门被迎进府邸。
二人一路走向厅堂,后面跟着个侏儒,徐辉祖一开始还以为是个童子,好奇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别人嘴上都长浅浅的胡须了,脑袋也比孩童大。
方孝孺见状,说道:“这是下官的养子。多年前乡里发瘟疫,他父母都去世了,下官便收留在身边,取了个名字叫方忠义,在家闲时,便教些经书让他识点大义。”
“原来如此,方博士宅心仁厚。”徐辉祖立刻恭维道。
俩人又相互推拒了一番,终于分左右入座。
待奴仆送上茶来,方孝孺便挥手屏退左右,只让那侏儒站在门口,显然是心腹,不用担心的。
“魏国公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必有要事而来?”方孝孺微笑道。
徐辉祖沉吟片刻,便欠了欠身,沉声道,“俺陆续听到一些消息,燕王诸子似乎有争斗,麾下文武也在陆续分站两边了。”
方孝孺不动声色道:“徐公是三位王子的亲舅,这样……”
徐辉祖趁机恬着脸道:“连方博士的养子也识得大义,况俺食朝廷俸禄多年?先是忠君,然后才是顾亲,这点道理俺还是明白的。”
“好!徐公说得好!”方孝孺顿时赞道。
徐辉祖道:“俺便寻思,方博士若以此做局,用个离间计,说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成效。”
方孝孺饶有兴致地看着徐辉祖。
徐辉祖沉吟片刻,便又道:“这离间计也简单,方博士说与圣上听……写一封信送给燕王世子,再将消息透露给宦官黄炎,然后便可以看好戏了。”
“黄炎?”方孝孺微微有点茫然。
徐辉祖恍然道:“因燕逆本是俺家亲戚,俺知道不少事。那黄炎很早便是燕王身边的心腹宦官,后来服侍高燧去了。黄炎与世子有过节,内情俺不甚清楚,大致是世子厌恶鄙视阉人,曾恶言辱骂过黄炎。”
方孝孺听得频频点头,若有所思。他想了想,便皱眉道:“只怕难以凑效,世子是燕王之嫡长子,没什么理由投降朝廷,燕王也不会信。”
“那就要看信中写什么内容了。”徐辉祖道。
“哦?”方孝孺顿时侧目。
徐辉祖伸了一下脖子,够过去小声道:“便说……若‘靖难’将成之时,万一燕王身遭不测,高煦在军中便可趁机收拢燕军人马,世子处境危也!劝说世子留条后路。”
“啊!”方孝孺听罢,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徐辉祖,“这招狠!”
徐辉祖淡然微笑道:“因此俺才说,要看写什么内容。若是子虚乌有之事,燕王不易听信;但若本来就有可能之事,便由不得燕王信不信了。”
方孝孺伸手摸着下巴的胡须,不断点头,“言之有理。若无高阳王,燕逆之祸或许早已平定。此计先是离间燕逆与高阳王父子,然后又离间世子与高阳王兄弟……妙!”
“方博士明鉴。”徐辉祖道,“信送到世子手里,世子若私吞不上交,便会被燕王猜忌!若上交,高煦便会被燕逆猜忌……高煦与世子已有隙,黄炎知道那封信的事,必然到高煦跟前说;高煦也必然会抓住机会,到燕王面前说世子歹话。世子知道后,会更加记恨高煦。此计一箭多雕,只消圣上听从。”
方孝孺当即道:“下官即刻觐见,便说是徐公的主意。”
“不必!”徐辉祖不动声色道,“圣上更听您的。”
方孝孺顿时叹息了一声,“只因徐公身份,圣上不敢用。岂知徐公大义灭亲,方是最忠心圣上之人!”
徐辉祖默默听着。
方孝孺面有怒色,“哪像那曹国公李景隆,看似忠心,实怀二心!”
徐辉祖实在忍不住了,马上附和道:“俺早就极力反对用李景隆,此人有无二心岂不说,哪像是能统率数十万大军的人?”
方孝孺道:“魏国公忠心可鉴,下官一有机会,定在圣上面前举荐。”
干了那么多事,等了那么久,徐辉祖要的就是这句话!当下便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拜道:“俺先谢方博士推荐!”
方孝孺微微有点尴尬,但已经受拜了,他只好也站起来回礼道,“徐公使不得,举荐人才,此乃咱们做臣子应为之事。”
徐辉祖说完,便告辞道:“俺便不多叨扰了,方博士留步。”
方孝孺仍将他送出府门。
徐辉祖走出大门,脸上被秋风一吹,这才稍稍觉得没那么烫了。燕王诸子虽是他的外甥,不过各为其主……兵者诡道也,这点小计阴了点,他却没觉得有什么错!
北平的秋天分外萧瑟,花草树木不像南方一样变化缓慢,秋风起来时、就一定会枯萎凋零。披坚执锐的人马入城时,残伤者也在其中,更让这气息充满肃杀之味。
朱高煦一回府就脱掉了沉重的盔甲,上面的箭痕和破损、便是为他挡掉许多明枪暗箭的印迹。当他卸下盔甲,一时间还有点不习惯,好像没有了保护、少了点安全感……然而,北平若有“暗箭”,盔甲也挡不住吧?
他换上了常服,叫上王贵等人,先去燕王府给母妃报平安。
燕王府的重檐门楼十分雄伟,与皇城有几分相似之处。王府本来就是在元大都皇宫的基础上改建的,虽然拆了一些建筑,但好些墙体仍然是元朝皇宫的墙。
朱高煦步行走进门楼,没一会儿便遇到了前来迎接的宦官郑和。郑和礼数周全,马上就明白朱高煦的来意,“奴婢这便带高阳王去内厅见王妃。”
“谁惹到郑公公了?”朱高煦见他神色怪异、表情十分不自然,便随口问了一句。
郑和忙道:“不碍高阳王的事儿,不过是下边的奴婢叫人生气!我只是跟着燕王出去了几个月,那些奴婢便吃里扒外……”
“哦?”朱高煦一脸困惑。
郑和低声道:“不过,背地里其实是那个黄俨使的坏,他心眼小,记恨心特别强!”
朱高煦不予置评,也不想参与宦官们的争斗。反正他也习惯了,燕王府这种人扎堆的地方,没有江湖很难。
二人沿着宽敞的大道,一路向北走。朱高煦很想问一句,瞿能父子安顿得如何……但最后还是强自忍住没问。一来显得自己过于关心他们,二来朱高煦想问别的事。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对了,上回郑公公提到和尚续空、还有典簿章炎的事儿……”
“他们都死了。”郑和随口道。
朱高煦点了点头,因郑和故意走得靠后一点,朱高煦只好转过头才能看到他,“袁长史他们不是找到了和尚续空的家眷?人呢?”
郑和看了朱高煦一眼,一声不吭地用手掌往下一划,做了一个动作。
朱高煦顿时感觉身上一冷,但想想也很正常,便接着问:“袁长史的人、啥时候去抓续空家眷的?”
郑和“嘶”地吸了口气,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奴婢不甚清楚,估摸着是去年底、便是腊月间。奴婢是除夕那天知道的这事儿,据说那时候续空的家眷已经在路上了。”
“哦!”朱高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去年除夕晚上……朱高煦不得不想起那口井,以及情绪激动、差点投井自尽的徐妙锦。
他又问道:“这么说,直到去年除夕,续空和尚和章炎都还活着,他们是今年正月死的?”
“对,正月初几来着……反正就是那几天便死了。”郑和道,“那典簿章炎也是狠,借找郎中看伤之机,进了续空和尚的牢房,连捅续空十几刀!然后自己饮毒死了。这得多大的恨?”
“或许不是恨,只是确保续空已死、开不了口。”朱高煦道。
“有道理。”郑和道,“后来道衍大师也说,府上还有奸谍,那章炎杀续空,就是为了掩护那些奸谍!”
朱高煦沉吟片刻:“若是严密一点推论,道衍说的只是一种可能;还有另一种可能,章炎在保护某一件秘密之事不被人知晓。”
二人说了一阵话,便走到内厅外的门楼前了。不过郑和是宦官,毫无压力地带着朱高煦进了内府……直到王妃住的园子那道月洞门前,郑和才留步。
郑和道:“王妃娘娘的地方,奴婢不敢随便进出。一会儿见有丫鬟过,让她带高阳王进去。”
朱高煦点头道:“虽是父王和母妃的地方,毕竟我大了,一个人在父王内宅乱晃不成体统,有个府上的人跟着便好了。”
过得一会儿,果然有几个丫鬟路过。朱高煦便与郑和道别,叫一个丫鬟去通报,然后叫另一个带路。
砖石铺就的道路,两旁的草木已经枯了,树枝上的树叶七零八落,道路上铺满了落叶。
朱高煦上了走廊,沿着廊芜走进一道木料拼镶的敞门,便到徐王妃住的房屋里见面。母子二人说了一番话,多是前线打仗的事,对于高煦在白沟河援救燕王,王妃一连念叨了三次。
燕王对徐王妃是挺好的了,至少在王侯富贵之家,能像燕王那么对结发妻的人,并不见多。因此朱高煦隐隐觉得,在徐王妃心里,可能丈夫比儿子重要得多!
“今日小姨娘没在?”朱高煦随口问道。
徐王妃道:“你小姨娘刚找到一些东西,这几天在炼丹。”
朱高煦点点头,又用随意的口气道,“儿臣听说,小姨娘出身在官宦之家?”
徐王妃听罢,没说话,只是抬起手轻轻一挥,身边的几个丫鬟便屈膝行礼,陆续退出了房间。
朱高煦回头看了一眼,不一会儿便听见徐王妃轻轻说道:“她爹是景清,洪武时的进士,现在京师为官……不过,景清早已是你父王的人。”
“哦?”朱高煦若有所思。
徐王妃继续道:“景清前些年在北平做参议,你父王有心拉拢,早有交情。后来景清回京师,一直与你父王有私交的,现在暗中也有所来往……何况你小姨娘早已是出家之人。”
朱高煦强自露出笑容,道,“儿臣也隐隐知道,父王在京师有人的,不止景清一个。”
徐王妃点头称是,她又留朱高煦吃晚饭。
朱高煦忙道:“儿臣改天再来,今日着实有点累了,先回去睡一觉再说。”
“也好。”徐王妃道,“你们从山东那么远回来,多歇一阵。”
朱高煦抱拳道:“儿臣告退。”
就在这时,身后一个清柔的声音道,“还是我送高阳王出去罢。”
朱高煦转头一看,“咦?母妃不是说小姨娘在炼丹?”
徐妙锦道:“两天不见王妃,正想来看望,却见高阳王也来了。”
朱高煦笑道:“我进来前还与郑和说,不便一个人在内府中走动,那便有劳小姨娘。”
走出徐王妃住的小院子,从那道木门出来,便有一道走廊、一条树木间的石路,朱高煦走过很多次了。
甚至一想到徐妙锦,他的脑海中就总会想到这条路。他们之间的交流,大多发生在这条路上。
“前边五六步之后,有一块铺地的石头裂了,没人修缮。”朱高煦开口道,主动打破了沉默。
徐妙锦没吭声,过得一会儿,她低头一看,果然见地上一块石头上有裂纹。她顿时微微诧异,转头看了朱高阳一眼,“高阳王记性真好,敢情你在数步?”
朱高煦摇摇头,指着路边一颗只剩零星叶子的树,“那颗树就像一把弹弓叉,我第一次看到便这么想。这块裂了的石头就在旁边。”
徐妙锦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古有‘挟弹王孙’,高阳王也不能免俗。”
挟弹王孙是什么典故,朱高煦不太清楚,他便又道,“每次和小姨娘走这条路,都走得慢,才看得细。”
徐妙锦脸上顿时一红。
朱高煦却有点纳闷,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不过片刻后,他马上想到:为什么俩人要走得那么慢呢?
这小姨娘的心思当真细腻,朱高煦觉得自己也算是做事仔细的人,但她的心思更是细如发丝。
沉默片刻,徐妙锦的声音轻轻道:“走得慢,却过得很快。”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里顿时一阵动荡,骤然心跳。古人多是含蓄婉约的,特别是未出阁的女子,徐妙锦的这句话、绝非随便能说出来的,她什么意思?
他不禁抬头瞧着徐妙锦,因为她走在前侧,所以只能看见她的耳朵和一部分侧脸。她的耳朵如玉、红扑扑的,却不知是吹了风,还是因为刚才说了那句话。
朱高煦也不知如何答话,不敢太轻浮、又不忍太生硬,沉默之下竟让气氛尴尬起来。
徐妙锦似乎感觉到朱高煦在看她,脸便向左边转过去了,一直没有回头。
她要躲,朱高煦便更无压力地看她了,仅能看见侧背。
只见徐妙锦穿了一身素色袄裙。上身是琵琶收口袖、立领月蓝小袄,那立领虽保守,却更衬得她的脖子挺拔、肩背如削,显得端庄高雅;仅露的肌肤只有脖颈,因浅蓝色的衣领颜色差异,皮肤更加白净如玉。
肤白的女子,有一处很美的地方,便是后颈发际处,那青丝与玉肤反衬,让头发更清秀、让肌肤更雪白。便如洁白的宣纸上、流云般的水墨。
上袄为了保暖,不是宽松飘逸风格,而是比较贴身的。侧胸位置的布料,被撑满绷紧,形成一道道皱褶线,仿佛布料也有了经线,却叫朱高煦有种十分复杂的感觉,激发出无限的想象。
袄裙上衣较长,覆盖了裙腰,虽然不似襦裙那样提高了腰线、无法显得腿长,但衣服覆盖整个腰部,却充分展露出了纤腰的柔美线条……以及攀升的臀部轮廓。
下身月白长裙,亦是婉约,果然女子还是穿裙子好看。
朱高煦心道:徐妙锦不是在炼丹、怎地没穿道士袍服?
不过她真的不是当道士的样子,连穿衣服也不适合道袍。就是这身普普通通的衣裳,也能被她穿得非常有气质。而且她不施粉黛,天然的青发白肤,却更显清秀,仿佛山中的幽兰。
朱高煦很心动……然而心中却仍旧有一块石头,如鲠在喉。
他甚至恶意揣测:徐妙锦会不会因为什么目的才暗投芳心?比如在掩饰什么、在让他保守什么秘密?
不然的话,朱高煦回去真的好好照一下镜子,竟能让一个绝色佳人,不顾辈分和身份、如此大胆放开礼教?
徐妙锦应该不是那种人,她太清高了。
就在这时,朱高煦之前隐隐的猜忌怀疑,现在反而更加强烈!
俩人沉默良久,默默地走向了那道有雕窗的砖墙、以及中间的月洞门。
朱高煦等待徐妙锦站定转过身来,以便能看清她的表情。这时她才忽然开口道:“小姨娘,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知道燕王府上,有个孩童食君影草毒死了么?”
他一边说,一边完全不顾礼仪,十分仔细地观察着徐妙锦的脸。徐妙锦的目光有点闪烁,不敢正视朱高煦,但这个表现应该是因为刚才的尴尬。
“甚么?”徐妙锦被看得双颊绯红,有种魂不守舍的模样。
朱高煦只好重复了一遍:“小姨娘知道燕王府上有人误食君影草死了么?”
徐妙锦恍然道:“去年的事,全府内外的君影草,已经被拔除了,高阳王府上没有罢?”
“没有。”朱高煦微笑道,“谁知道君影草竟然有毒哩?”
徐妙锦似乎没什么兴趣,点头了事,她又道:“我只送你到这里。”
“告辞。”朱高煦抱拳道。
他一路走出内厅,让一个小宦官跟着,也不去见燕王、反正不久前才与燕王一道班师回来。他便走出门楼,叫上王贵等随从,骑马径直回家去了。
朱高煦来到郡王府的内厅,进了自己的卧房。屏扇后面一张红木桌子上放着一面铜镜,男子当然不需要梳妆台,但讲究一点的也要一面镜子,毕竟长头发要束好。
他对着光滑的镜子,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
但左看右看,无论今古标准、真的算不上帅气。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和燕王有点神似,五官倒也端正,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厚实,不难看,但也没多少帅气英气逼人的感觉。
而且高阳王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常在外边跑,皮肤被晒得呈了铜色。幸好吃得好、又年轻,脸皮还算平整……明朝审美与后世不太一样,但男的也以皮肤白净为美,不然那些书生秀才就不会那么受姑娘媳妇欢迎了;从外表上看,就是因为读书不需要风吹日晒,才能长得白净文雅。
就在这时,王大娘从外面端茶进来了,因为门没关的。
王大娘见朱高煦在照镜子,竟敢埋头偷笑,娘|的,人就是这样,对他们太好、胆子就会越来越大。
不过朱高煦还是生不起气来,厚着脸皮问道:“王大娘,你觉得本王长得如何?”
王大娘愣了愣,道:“王爷长什么样也不要紧哩,每月俸禄拿着,奴婢们侍候着,是个小娘都想跟您!”
朱高煦一脸笑容抬起手指指着她,叹了一口气,“罢了。”
王大娘想了想道:“王爷只问相貌,那奴婢便大胆了,说实话,小娘可不一定动心,她们不懂的!但年纪稍长的最喜王爷这样,浓眉大眼、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不管干活还是欢喜,都是这个!”王大娘竖起拇指。
“欢喜啥?”朱高煦道。
王大娘踱了一下脚,指着旁边的床,“就是晚上那个,哎哟!”说罢她双手捂着脸。
“哈哈哈……”朱高煦大笑了一声,“王大娘不是过来人?还不好意思哩!正是话糙理不糙,我也听过一句话与王大娘之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爷说说,是啥话?”王大娘非常愿意和朱高煦说话。
朱高煦随口道:“年纪稍大的妇人,看男子只看两样,吊大,钱多。”
“哎呀!”王大娘一跺脚,转身便走了。
朱高煦没理她,丢下镜子,便一边踱步,一边埋头寻思起来。他有一种感觉和假设:徐妙锦是朝廷奸谍?!
基于这样的假设,那么除夕那晚她要跳井自尽,就说得通了……当时王府的人要用家眷妻小威胁续空,续空要招供的风险就很大了;所以徐妙锦很绝望,毕竟如果被查出来、肯定是生不如死。
后来她不绝望了,因为另一个奸谍章炎,把续空给捅杀了!嘴便被堵住,她的身份也重新安全了。
……景清投靠了燕王?这件事并不能作为反证徐妙锦清白的论据,根本不严密。因为景清是不是真心投靠,无法证实。
……刚才在燕王府里,朱高煦用君影草试探徐妙锦,就是怀疑:王府那小孩误食君影草的“巧合”、根本就是奸谍所为。
……徐妙锦说那句“走得慢,却过得快”暗藏暧昧,因为她心里有鬼,而且心细如发;所以她怀疑朱高煦已经猜出她的身份了,想求朱高煦保密。
这一切都是猜测,朱高煦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他很想证明,自己猜测是错的!
他对徐妙锦很有好感,真的不想让她受到伤害;然而,万一朱高煦没猜错,徐妙锦的危害就太大了……她在徐王妃身边,可能获得燕军的最高机密!
毕竟燕王如此信任徐王妃,极有可能把一些很机密的事告诉徐王妃的。
朱高煦踱步走出了卧房,站在屋檐下,仰头深吸了一口凉气。他的心情有点糟糕,尽管荣华富贵,但总感觉身边充满危险,刚有些许小小的慰藉,又发现可能是冰冷而无情的欺骗。
便好像看见那娇艳的花朵,在肆掠的秋风中被粗|暴地摧残,枯萎凋零,一切都只不过是尘土罢了。
刚回北平时,徐王妃留朱高煦吃晚饭,朱高煦婉言谢绝了,说休息几天再去……说这句话的时候,原本只是一句托辞,然而没过几天他却真的去了。
记得在南京看到的风光,是那样的山清水秀,但现在朱高煦骑马走在北平城中,却满眼是灰暗颜色。街坊也是横平竖直,十分单调。
唯有燕王府的红墙,才让北平城增添了几分艳色。
朱高煦进得燕王府,先见了徐王妃。不过徐妙锦在旁边,他便什么也没问,只说一些家常。捱到酉时,徐王妃又留朱高煦晚膳,朱高煦趁势答应了。
从来没见徐妙锦和燕王、王妃一起吃过饭,今天也不例外。
还是在那间豪华的饭厅,中间摆着圆桌,用精致的云锦铺桌,周围摆放着各种昂贵的物什。墙壁上的彩色仕女图,叫人一时间能忘记外面的百草凋零。
等摆好了碗筷,燕王才急匆匆地走进饭厅。朱高煦等人忙站起来躬身行礼。
“坐,坐下。”燕王随口道。他走到上位先入座,朱高煦等人才陆续坐下。
燕王看了一眼朱高煦,“俺听说高煦来吃饭,不然就不回来吃了,正忙哩。”
徐王妃笑吟吟地说道:“看罢,王爷心里还是很惦记着你们,只是仗一打起来,平时太忙了。”
“儿臣等体谅父王的。”朱高煦道。
不用徐王妃说,朱高煦也能感觉燕王对自己的重视,燕王作为父亲,已经很给面子了……战场上朱高煦提着脑袋为他拼命,总不是虚的。
徐王妃说话也得体,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她并没有拿别的儿女来比较,但朱高煦想象得到:别的兄弟妹妹,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
燕王又道,“盛庸出济南城,又来攻占了德州!官军攻陷收复州县多处,步步向北推进。”
“王爷,又要出征了么?”徐王妃马上问。
燕王点头道:“王妃不必担心,这回与此前不一样。之前李景隆有几十万大军,其中不乏精骑;现在盛庸手里有啥?”
燕王顿了顿,冷笑道:“盛庸手里连像样的骑兵也没有,俺看他怎么打。”
朱高煦不置可否,也无法预计……一方面,他赞同燕王说的话,这时代骑兵就是大杀器!骑兵不一定无敌,但要对付骑兵,打得的跑不过;跑得过的打不过。马队的机动和战力都不差,没有明显的弱点。
如果步兵对骑兵真的不是处于弱势,那各朝北方修那么多重镇厚墙做什么?
但另一方面,当初在真定城下干耿炳文,朱高煦差点被围死,盛庸用步兵的水准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盛庸若有精锐步兵,照样难搞。
朱高煦对战事不予置评,转头看向徐王妃,用很轻松的口气道,“听说小姨娘在炼丹,那些丹药材料是王府的人买来的么?”
徐王妃看了朱高煦一眼,眼神包含的意思不明,大致可能是觉得朱高煦很关注小姨娘……但朱高煦顾不得那么多了。
徐王妃便道:“王府上大多人都信佛,哪懂道家丹药?西城有个池月观,是改建了当年景清在北平的府邸,里面有二三十个女道士,她们会准备东西。对了,出西城外,便是全真派的白云观,那是个大道观,东西很全的。”
“明白了。”朱高煦强笑道。
徐王妃的话里,有几个他熟悉的名字。前世很多人都读过武侠书,没读的也看过电视剧……只是这里的全真派和武侠书的内容区别很大,丘处机并非什么民|族英雄,实际很得元朝朝廷重用,这种宗|教人士只想成仙,政|治倾向对他们来说是浪费修仙时间;尹志平也没那么色,却是一个很给力的全真派弟子,他的锅背得有点冤,若知后世的名声、说不定能从坟里跳出来。
等菜肴上来,朱高煦便不再提小姨娘。
吃过晚饭,他见天色不早,便急着告辞。走出燕王府时,路都快看不清楚了。北平的秋季,能感觉到白天越来越短。
刚才在饭桌上,燕王提到战事。朱高煦估摸着,在北平已待不了多久,燕王每次出征、几乎都是亲征,而朱高煦作为他手下的猛将,多半是要随行的。
朱高煦见王贵等人拿着灯笼,忽然间觉得王贵办事还是稳妥。
回到府邸,王贵跟上来说道:“王爷还记得穷汉市那家‘斌’字酒肆么?那铺子的房屋是典来的,租期又快到了,奴婢是否过去找酒肆东家续租?”
朱高煦寻思,张信知道那地方,现在张信对燕王是马首是瞻……酒肆的隐秘性已经不存在。
他便道:“不用了。你去处理了便是。”
“是。”王贵道,“那奴婢先找人接手,若找不到,就把里面的东西卖了。”
朱高煦站定,说道:“那铺子没人愿意接。你在府上找几个人去卖东西,能弄几个钱算几个。你不用去,我还有别的事儿要你办。”
王贵忙道:“请王府吩咐。”
“到里边书房去。”朱高煦不动声色道。
二人前后进了书房,关上了门。朱高煦绕过书架走到里面,在书桌旁坐下来。王贵站在旁边,躬身等着吩咐,但朱高煦久久没有吭声。
朱高煦本来想让王贵去盯池月观,但又觉得不妥……万一徐妙锦没去池月观,而是去白云观呢?
这事儿,朱高煦不想让别人知道,毕竟一切还待验证;他也不想徐妙锦突然被怀疑,落入姚广孝那帮人手里。
王贵的干儿子曹福,似乎也还能信任。但只有两个人仍然不够。
朱高煦伸手在额头上摩挲了好一阵,终于开口道:“王贵,你去燕王府北门盯着。见到我的小姨娘徐妙锦出王府,便跟着看她作甚么。她是个女道士,出门肯定戴了帷帽。不过燕王府没别的道士,你看好了……此事定要保密!”
他又描述了一番徐妙锦的身材高矮。
王贵道:“奴婢遵命。”
这事儿只能碰碰运气……燕王府有四道门楼进出,想到徐妙锦住在王府内厅,从北门出的可能比较大。人手不够,没法子的。像后世只跟踪一个人,也不是两三个细作能办好的事。
别说郡王府的人手,燕王府的人更多,但若干秘密的事、真正能让燕王信任的又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