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大明春色 > 全文阅读
大明春色txt下载

    河岸有宽近两百步的沙子淤泥滩地,安恩亲自在滩地上走了一圈,有时候小腿能陷进去大半,他得使劲才能把腿脚从河沙和淤泥里抽出来。如果人们在这滩地上行走跋涉,显然会十分艰难而缓慢。

    这里必将是明军的葬身之地。

    安恩已经把大量弓弩兵、布置到了最前方,抵近河滩地。一旦明军人群坐船登岸、陷在这滩地上安恩率领的弓箭手便会持续不断地放箭,对那些行动缓慢如待宰羊羔的敌军、进行无情的射杀。

    太阳升起之后,雾气消散得更快,视线也愈发清晰了。安恩清楚地看到,对岸许多明军士兵,正在往平底船上聚集。他有点激动,非常期待起来。

    至于北方的另一股明军船队,安恩暂时不想多管,他此时满脑子都是眼前的胜利,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时,停泊在河心无法靠岸的大海船上、传来了动静,一阵阵号角声响彻在清晨的大地。安恩定睛观察,发现一艘大船上在换旗帜。明军海船早已下了风帆、桅杆光秃秃的,因此他们在改变旗帜时十分明显。

    安恩不明白那号角声、与旗语的意思,也没有真腊人能懂。每一支军队的旗鼓信号,都是他们自己定的,各不相同。

    过了一会儿,在河中间列成一排的好几艘大船上,陆续响起了密集的鼓声。听起来是一些小鼓,声音不大,人离得稍远、便只能隐约可闻。不过节奏很快,快速的敲击,让人怀疑、擂鼓的人只是在拼命地乱捶。

    紧接着那船舷下方,忽然开了一整排的木孔,许多黄灿灿的东西从木孔里探出了头。安恩顿时觉得有点不妙,人总是在畏惧不太了解的东西。不过他也很快猜测到、那是火器,西边回回教门有些地方、也在使用火器。

    “轰、轰!”两声迅雷般的巨响传来。少顷,那些大船的侧舷上,一排排的火光闪耀,密集的炮声开始轰鸣了。

    在安恩听到声音、回头观望军阵时,炮弹已经打进了真腊军的弓箭手大阵中。他不知道发生了甚么,只见人群里到处都在骚乱,就好像千军万马忽然遭受了巫术的诅咒,人们惊慌失措到处逃奔。

    震耳欲聋的炮声很快停止。空中依然喧嚣不已,随之而来的是河岸上的真腊军大阵、无法消停的惨叫与喊声。大阵里嘈杂混乱,不可开交。

    安恩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一时半会还没从极大的内心反差中回过味来。他的脚下,忍不住后退了几步,震惊地观望着白烟弥漫的大船轮廓。

    他呆呆地盯了好一阵,这才转身急急忙忙地离开河滩。身边的随从,立刻紧张地前后护着他。

    真腊军弓箭手都在往西退走,人们忽然朝一个方向无序地涌去,一下子人群变得很拥挤了。大阵上人声喧哗,吵闹声“嗡嗡”一片。弓箭手阵型的后面,那些战象也被雷鸣般的炮响吓到了,调头想走,驯象人正在制止大象。

    安恩走回军阵,终于回过神来了,他大喊道:“下令各部不要惊慌,先稳住阵脚,排队后撤!”

    然而情况似乎比较糟糕,侍卫去向各地贵族头人传达军令之后,混乱的形势仍然没能好转。一时半会儿安恩也没有好办法。

    就在这时,安恩突然看见,摆开很宽阔的人群里、一下子出现了长串的泥土与血雾。有甚么东西以看不清的速度、迅速在地面上弹跳穿梭而过。

    刹那之后,身后的河面方向,才传来轰鸣的炮响。军阵上被击穿了一条条长串血路,一些人倒地了,周围的人惊恐地大声叫喊,到处乱窜。恐慌与溃乱的气氛,被那些胆小的人、如瘟疫一样在军队里传播开去。

    本来有些比较勇敢的真腊勇士没被吓住,仍然稳在原地但那些奴隶、一些无能头领的懦弱士兵,乱跑拥挤,把真腊军的所有军阵都挤得七零八落。

    又是一阵炮击来了,敌军的火炮能调整远近。这次的炮击轰向了真腊军的纵深。一枚铁弹擦着象兵的侧面,撞碎了一个士卒的头颅,血溅空中。那象兵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忽然发起狂来,开始撒腿往西猛冲。

    附近都是混乱的人群,那象兵很快就撞倒了人,沉重偌大的大象脚掌踏向地上的士兵,那边顿时传来了一声嘶声裂肺的悲惨大叫。

    安恩憋了一肚子气,他连敌军士兵的面也没见到,麾下的大军就成了眼下这乱糟糟的模样。这仗打得,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然而事情已经变成了这样,安恩也无能为力。安恩便赶到自己的军队中、那都是他从自己的领地召集的人手,他便带着人往大营方向撤退。只等到了大营,远离了明军的舰炮,他才好派人通知各个贵族、头领,约束军队重新整顿。

    战役好像还没有真正开打,但真腊军已经损失惨重。

    安恩带着自己的军队,一路向西撤退时,在地上到处都能看见尸体、以及惨叫呼救的受伤的人。不仅有遭受舰炮炮击而伤亡的损失,还有许多被大象和自己人踏死踩伤者。

    刚一早上的工夫,真腊军的损失必定还远不止于此。因为大军溃乱了,会有很多人逃跑。特别是那些奴隶兵,逃走之后短时间抓不回来。

    大多乱兵,或许最终也能重新聚拢,但需要时间。近期真腊军的军力,必会受到极大的削弱。

    安恩回到大营,立刻派遣出大量的侍卫和亲兵,去寻找各部将领,叫他们聚集整顿军队。

    然而事情再次未能如愿。

    据报北面的同奈河支流上,明军已从船上登陆,正在向南进发!一些贵族听到消息,根本不在大营里停留,丢下了帐篷粮食等各种辎重,径直往西跑了。

    安恩焦急地在大营寨门口观望时,看见国王赐予的军旗、竟然脏兮兮地在地上,旗帜上面全是脚印。安恩怒急攻心,站在地上破口大骂,直骂那些贵族和部落头领,胆小如鼠懦弱无能。

    他在大营里整顿人马,好不容易才召集到了几个贵族、愿意听候他的号令。大伙儿聚兵一处,决定先向西撤退、脱离战场。

    事到如今,安恩即便不想逃跑,暂且也只能如此。

    众军丢弃了大部分辎重,帐篷也来不及收拾,众将便带着剩下的步兵与象兵,往西北方向转进。他们需要向真腊国的第二大城金边转移,在那附近渡过湄公河然后才能往洞里萨湖地区撤退,并得到真腊国吴哥城核心地区的人马接应。

    但是还不到中午,安恩的军队就遇到了明军。估摸着那些敌军陆兵,便是从北面同奈河支流登岸的、终于截击到了真腊军一部。

    明国人没有骑兵,好像赶着来追击,也没有那骇人的火炮。

    安恩麾下的贵族建议,大家就此分散,各自逃跑、到了金边城附近才再次会合。如此一来,敌军步兵拿大部分真腊军将士、也没啥办法。

    不过这办法当然不是最好的,如果军队在战败后各自跑路,那些奴隶士兵会趁机逃亡。到时候真腊军主力回到王城时,恐怕连一半人都不到了。

    安恩亲自上前观摩敌军的阵容。但见稻田和灌木林之间,那些敌军成一股股长龙般的纵队。全是步兵,没有辎重,人数也不算多。

    身为真腊国有名的勇士,安恩从来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他果断地决定:“我们应聚集军队,将这股追兵击退。然后传令各部,召集人马,制止溃逃。这样我们至少会极大地降低损失。”

    还在追随他的几个贵族,早已被闻所未闻的阵仗吓破了胆。他们认为真腊军不是明军的对手,一路跑到这里,士气也很低落,不应该马上再进行战斗。

    但安恩觉得自己以数倍兵力,击退敌军追击希望很大。他果决地下达了军令。

    于是没一会儿,有个贵族趁安恩不注意,偷偷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

    安恩十分生气,但并未因此改变自己的决心。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两只眼睛看起来都红了、非常可怕。他的情绪激动,没能控制好嗓音,声音也因此有点嘶哑地叫嚷道:“俘虏到敌人,全部活活鞭打到死,一定要让明国人付出代价!”

    他亲自到各队中鼓舞士气,并下令人们聚集成军阵。一番整顿之后,安恩总算得到了数千人的阵型。他们选择了一片缓坡,后面山上是树林。真腊军便在这里列阵,准备反击从东北方向陆续过来的敌军纵队。

    弓箭手在最前面,接着便是仅剩的十来头战象,步兵则部署在战象后面。安恩采用了真腊军熟悉的进攻方式,先用弓弩射杀,然后以象兵冲阵,掩护步军前去厮杀。

    安恩麾下本是真腊国的陆军主力,原先庞大的军队、却只剩下眼前的数千人可用。他决心在此地,挽回自己的尊严。

    (天津)



    此地地势一片平坦,偶有山坡也很平缓。然而水网极多,附近还有大量水稻田和灌木林,对于军队来说、地形并不利于大规模行军。

    明军多路纵队,陆续从一片稻田之间的小路过来,距离敌阵不到两百步的地方、方才停止了前进。将领下令各队以横队组织方阵。将士们不断排队,逐渐组成了扁平的方阵,只有横面够宽、才不会被敌军步兵包抄。

    旗帜在各队中间飘荡,大多是写番号汉字的旌旗。不一会儿,一面蓝底黄|图的日月团龙旗移动了过来。

    接着一个面目严肃、身材精瘦的中年将帅,手按刀柄走到军阵前方。队列中的将领们都抱拳称:“林指挥。”此人便是海军指挥使之一的林子宣。大概是海上的伙食不太好,常吃冷食,海军武将们很少有胖人。

    林子宣不断点头,回应将领们的招呼,他在前方观望了一阵。空气中隐约还有未散的潮湿薄雾,但两军之间的地势已是一目了然。

    双方中间的地势不太好走,有乱石荒草的荒地、有旱田,最重要的是两块水田分割了开阔地。林子宣召集各个百户,安排了一阵,便下令即刻前进。

    没一会儿,军阵中就吹起了横笛。在轻快的军乐之中,到处都传来将领们的吆喝声:“齐步走!”

    各队开始在横吹之中列队前进,队伍很快便不太整齐了。因为有些人要爬上旱田的田坎,走过乱石时也难以保持横平竖直的队形。但将士们大致仍以队列前进。

    人们到了两块稻田之间时,中间的几个百户队却停下了脚步,将士们站在原地。两侧的横排方阵,从两边朝中间的旱地走过去了。等两翼的方阵走过,中间的百户队才随之跟上去。

    渐渐地大明官军抵近至一百步,已经进入敌兵步弓的射程。军士们脸上的表情,渐渐紧张起来。

    稀薄的雾气在空中飘散,横吹的声音之外,远处敌军的嘈杂声已经隐约可闻。明军军士们都没吭声,保持着速度继续前进。

    大伙儿脸上大多还很疲惫。林指挥使的这股人马,并非朱真驻扎在陆上的军队,而是海军将士。他们在海上漂泊了很多日子,昨天刚在西贡湾海战,今天才从战船上下来。

    “啪啪啪……”弦声从远处传来,空中黑影点点,真腊人的箭矢飞了过来。箭矢在前排明军枪盾兵的木盾上、撞得噼啪直响,人群里还有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有些军士的头盔和盔甲上中箭了。时不时有人痛叫着倒地。

    但明军队列依旧前进着,武将们没有下令反击。

    人们穿过箭雨中的薄雾,仿佛正在走过一条充满荆棘的开拓之路。有人牺牲,有人受伤痛苦地叫喊,但是大明官军整体推进的步伐,没有丝毫停留,没有丝毫迟疑,坚定的气势势不可挡。

    第二轮敌军的弓箭密集抛|射之后,明军前部终于走过了两块稻田,他们开始向两翼分开。前排的枪盾兵,举着盾牌对着敌阵、挡在身体的侧面。

    因为明军完全没有还击;真腊军也就未曾冲杀,仍以前面的弓箭阵、对明军军阵进行单方面的射|击。不断有明军将士受伤,被留在了原地。

    此时的明军将士看起来,确实既呆板又傻气,不断承受着弓箭的射杀,却毫无反应。军阵中节奏轻快的横吹曲子,显得尤其滑稽。不过队列丝毫未乱,军纪极其严整,这场面或许有点震住敌军了。

    各百户队已按部就班地、完成队形调整,重新以扁平方阵的横队,继续向真腊人推进。距离抵近到五十步内,明军还是没停步。真腊人的弓箭手开始对准明军平|射,近距离的射|击,箭矢钉进了木盾、有时候还让枪盾重步兵也受了伤。

    真腊军弓箭手射|了个痛快,简直像是在射击活靶子一样。

    大约只有二三十步近时,明军武将喊叫起来了,横吹戛然而止。两个随身带着腰鼓的军士,挥起鼓槌,快速地“咚咚咚……”敲起来。

    随着百户们的叫喊,各队前排的枪盾兵纷纷蹲到了地上,后面拿着火铳的步兵举起了火器。人们已经可以看见、对面那些真腊人黝黑的脸,甚至连那些人脸上困惑而惊奇的神态、也看得清清楚楚。

    各队百户举起了雁翎刀,指着攻击的方向,大喊道:“放!”明艳的火光闪耀,铳口“砰砰砰砰……”密集地爆响,硝烟飞腾。

    这么近的距离、敌军又是有纵深的军阵,铅弹几乎弹无虚发。先前正射得欢的真腊兵,顿时许多人惨叫倒地,有些人连中数弹,浑身抽|搐地仰倒。真腊兵如同被收割的稻殃一般成排伤亡。

    一轮齐射,便如一击必杀技。敌军弓箭阵已经哗然动荡,许多人径直丢了弓箭就跑。对面的缓坡上人声鼎沸,简直像炸了锅一样。

    官军已经换队,第二排齐射的密集铳声很快又响起了。许多逃跑的敌兵背部中弹,扑倒在坡地上。那边各处的军阵简直是一哄而散,人群溃逃、满山坡都是人。

    明军前队的三段击招数过后,本来准备再度推进。但是让林子宣等人惊讶的事、这时发生了。

    真腊军没有全军败退。弓箭阵哄散之后,后面的象兵居然不退反进,带着大量步卒反攻上来!

    敌兵的队伍很乱,一般的军队展开大阵之后,确实难以在进攻中保持队形。不过,敌军还是每队都各自聚集在一个地方,抱团一块儿杀将上来。

    林子宣下令换队。前方的百户队后撤,后面横向展开的各百户队上去了。发射完火铳的军士们,刚一站定就忙着重新装填,他们现在正用通条清理铳管、以保证没有残留一点火星。军阵上忙碌一片,无数的手臂都在来回挥动。

    披着硬皮甲的象兵踏着沉重的步伐前进,象背上的士兵举着长长的兵器。大象的鼻子在空中来回甩着。后面大群步卒拿着各式兵器,大声叫喊,山坡上的喊声震耳欲聋,仿若响彻了大地上的山林稻田。

    就在这时,明军中一些壮汉军士从队伍间隙中、一起走到了阵前。随着武将的一声令下,大伙儿便拿起短火把、点燃了引线,然后奋力向前把右手的生铁雷抛掷了出去。

    “轰!轰轰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在地上燃爆的生铁雷闪起团团火光,硝烟弥漫、无数铁片横飞。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与夺目的火光,吓得那些大象惊慌失措、纷纷鸣叫。大象们全都扭头就跑,发狂似的反冲进了真腊军的步兵人群。

    平素还算温顺的庞大动物,此时完全不顾一切了,在人群里横冲直撞。真腊军人群的状况简直惨不忍睹,四处鸡飞狗跳,逃跑的、惨叫的一团乱。

    明军第二阵的各个百户队,依样画瓢使用春寒轻铳、以三段击保持火力,对真腊步军进行近距离的射|击。此时正是火上浇油。

    真腊军人群好似一大群随波逐流的鸭子似的,先是向前奔涌、此时又一起向山坡上溃逃。

    敌军连半个时辰都没坚持住,全军便成了乌合之众,跑得山坡上、树林里到处都是人。短暂的战斗结束,真腊人大败,剩下的不过是遭受追杀与屠|戮罢了。



    在东边追亡逐北的明军陆军,各处还有零星的战斗发生;西边的湄公河流域,却是另一番光景。

    绿意盎然的辽阔平原上刚下了一场雨,很快就停了,空气十分清新明净,风中送来阵阵惬意的凉风。湄公河两岸,田园风光一派宁静与原始。

    唯有河面上挂着巨大硬帆的大型战舰,与此地的情状格格不入,明显不属于这里的事物、而是不速之客。

    偶见带着草帽的农人,都在远处的河岸上驻足观望。一个骑在水牛背上的孩童,手里拿着根树枝,脸一直朝着河面这边,他必定十分好奇。

    许多战舰正在沿着湄公河顺流而下,看水流的方向、前方就是出海口。他们正在朝着大海的方向返航。

    一身戎甲的海军指挥使胡俊站在船楼上,红色的披风在向前飘荡着。他的目光正瞧着河面上,目视一艘小船逐渐靠近宝船的侧舷。

    没一会儿,色目人太监孟骥登上甲板,走上了船楼。胡俊立刻客气地与之见礼,接着便把手里的一张纸递了过去,上面盖着红色的印章。

    孟骥先仔细瞧了一会儿印章,然后便很随便地看了一下内容,说道:“这是陈大帅的字,必定也是大帅的意思。”

    胡俊的神情顿时更加放松了,他叹了一声气:“可惜啊,咱们驾船跑了那么远,啥也没搞到,撤得太快了。本将认为,如果再等等、待真腊人的败军过来,应该会有收获。”

    孟骥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胡俊又道:“立刻撤军便罢了,可陈大帅专门提到,让咱们往金边城放几炮就走,有啥作用?”

    色目人孟骥沉吟了好一会儿,操一口纯正的官话,说道:“咱家听说吴哥城常年受到暹罗军的威胁,真腊王室在经营金边城,作为后路。官军在河面上,对着金边城放几炮,正好警醒真腊王室;他们如若不法,便会面对更严重的后果。”

    “有道理。”胡俊恍然道,接着又不禁称赞了一声,“孟公公好见识。”

    孟骥笑笑不语。

    这个太监在永乐年间,就在太宗皇帝身边做司礼监少监了。若非前些年皇城动荡,他的地位可能不止于此。不过太宗时期的当权宦官之一、还能活到现在,没有点见识恐怕是不成的。

    俩人沉默了稍许,孟骥又道:“正因如此,撤军的军令才合情合理啊。咱家看来,陈大帅想尽早离开真腊国了。而且王公公(王景弘)对这个主意不太赞成,不过也没有反对。”

    胡俊想了想道:“所以信件不是王公公所写,而出自陈大帅之手。”

    军中有点职位的人都知道,太监王景弘的意思、才是海军此行途中的最高决策。

    孟骥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支海军的西路偏师、航行到了中午,两岸的人越来越多;真腊国第二大城金边的景象,已渐渐出现在了河流的西岸。宝船上的武将朝甲板下面大喊:“右舷装药!”

    宝船继续缓缓行驶,许久后才到了金边城外的河面上。城中一座靠近城墙的寺庙高塔、引起了明军将领的注意,那高塔似乎是一座浮屠;但其形状与大明的浮屠完全不一样,轮廓看起来很圆润、顶部比较尖。

    金边城的一面城墙离河岸很近,但至少也距离明军战船一里地外;而那浮屠还要远一点。将领下达了炮击浮屠的命令后,人们都兴致勃勃地站在船舷边,观望着远处的建筑。

    震耳欲聋的火炮声音响起了,先是响了几声,结果那浮屠好生生的。距离太远,数炮都没打中,铁球也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

    不过阵仗震惊了金边城的守军。炮声刚停,城墙上下敲锣打鼓的声音、人声嘈杂,便传到了一里地外。那城墙上人来人往,刀枪晃动。

    明军又开了好几炮,仍然没有打中。随后过来的两艘宝船,也陆续开火了,舰炮断断续续炮击,炮声持续了好一阵。

    就在这时,远处那浮屠的肩部有灰色的尘土出现,许多砖石在空中掉落。过了一会儿,顶部就开始歪斜,渐渐地往下塌了下去。

    宝船甲板上顿时一阵欢呼。进入湄公河后,一仗没打白跑一趟的将士们,此时仿若达成了某种精神上的目标,气氛也稍微高涨一点了。

    打中了浮屠之后,所有战船都不再开炮。明军的战船,大摇大摆地在守军的眼皮底下路过,继续东南航行。

    太监孟骥转头对胡俊说道:“皇爷曾说,要让南方诸国、感受到大明官军在当地的存在。这下子,真腊国的子民应该知道官军来过了。”

    ……这个时候,正使王景弘、海军主将陈瑄等人,已经离开了同奈河。他们刚到达西贡湾。

    西贡湾的出口在西南方向,除此之外数面环陆。海湾的东南面,有一座修长的半岛(头顿),将大海湾变得更加封闭。

    眼下陈瑄等一群人已经上岸,就在半岛的西北端位置。

    陈瑄四下转悠了一圈,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感概道:“此地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

    他指着海面道:“西贡湾里、又夹着小海湾,西边有一道山脉挡着,大海上的风暴很难波及到此。最难得的是,这片海域的水还很深,若是以后把码头修出去,或许大船也能径直在码头靠岸了。”

    王景弘微笑道:“陈大帅着实了得,西贡湾周围这么大的地方,愣是让您找到了这里。这边很荒凉偏僻,周围鲜见百姓。”

    陈瑄道:“有时咱们精挑细选,说不定挑不着好地方;一下子看到了才醒悟,最妙之处就在眼前。那边山脉连绵,不仅能挡风;最关键的是因此有了淡水。海边的河水因为海水倒灌,多半是咸的,有了这么大的山脉、加上此地雨水多,必定有溪水。山上的溪水流淌下来,咱们再修几个蓄水的池子,水源就不缺了。”

    陈瑄观望了一阵,遥指东面道:“东侧有大片平地,拾掇拾掇,可能种得了稻谷;回头咱们再去瞧瞧土质,有没有能种地的地方。抓到的那些奴隶兵,驱赶他们在修建堡垒时出力,然后就可以给他们自|由身成为庶民,全到东边去种地。

    他说罢又痛快地道:“大明在此地的‘使城’,屯堡就选在此地,王公公以为若何?”

    王景弘道:“听起来不错,便依陈大帅之意。”

    太监王景弘沉吟了片刻,神情变得严肃了:“不过,陈大帅欲立刻从真腊国抽身,调集主力南下攻打满刺加国,是否有些冒进,有没有甚么风险?”他问罢,又回顾左右的文武,意在让大家都出主意。

    副使侯显与王景弘是一个鼻子出气的,此时当然十分配合,侯显马上说道:“而今已到十一月,至凉季结束已不足三个月时间。从西贡湾去满刺加国,尚有数千里海路;凉季结束之前,能不能到地方还两说。咱们若是急急忙忙出发,真腊国的事儿还没收水,去了满刺加国若是无法作战,岂不是白着急一阵?”

    侯显的话音还没有落地,陈瑄马上接过来说道:“即便到了热季,也能出兵,不过天气没那么舒坦罢了。”

    “怕遇到疫疾哩。”侯显不动声色地念叨了一句。

    陈瑄无话可说,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谁能完全打包票?

    两个太监对视了一眼,侯显又道:“真腊军虽大败,人马还剩不少,假以时日重新聚拢,前来攻打咱们在此地的据点,又当如何?”

    陈瑄道:“官军守军可依靠堡垒,死守待援。”

    侯显问道:“万一堡垒还没修好,他们又来了呢?咱们的主力要攻灭满刺加,还得考虑守军的粮秣,能留下的兵力不多。”

    陈瑄道:“沟墙工事,十日之内即刻修建得相当完备。”

    王景弘再次说话了:“陈大帅所言不无道理。咱家不过是慎重起见,担心大帅立功心切,急躁出现疏漏。”

    陈瑄吸了一口气,缓下语气道:“本将的主张便是如此,并无丝毫动摇。不过话又说回来,本将只能建议,还得王公公最后一口话哩。”

    王景弘听罢,也意味深长地说道:“寻常时候,咱家定会尽量听从陈大帅之意。事关作战、最应如此。”

    陈瑄不再对此多言,便说了别事:“咱们还是写好捷报,先派一艘艋冲战船回去,让圣上早日龙颜大悦才对。”他顿了顿道,“船到了安南国松台卫,便能靠岸。捷报改走陆路回京,从松台卫到大明国境,有完善的驿道和官铺。快马加急,比海路快多了。”

    王景弘立刻点头:“陈大帅所言极是。”

    陈瑄想了想捷报的写法,从十月二十七日下午开始,两天之内,接连大败联军的海军、陆军,官军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获全胜。他一想到这些,刚才稍稍淡定下去的情绪,又再次燃起,不禁兴|奋了起来。

    “其实真腊人早就被吓破了胆,他们不敢再与大明官军为敌。”陈瑄再次开口,争取最后的决议。



    南方海洋上的捷报、到达大明京师之时,已是武德五年初了。

    这已算是神速,得益于朝廷从安南国松台卫、到京师的完整驿道;沿路的驿站与官铺,为信使提供快马,消息才能如此迅速地送达京师。

    在开年之初,便收到这样的消息,朱高煦自然是喜悦非常。他立刻叫六科房将奏章誊抄、通报朝廷各衙门,又命锦衣卫到城中大张旗鼓,将捷报的誊抄内容张贴于各城门。以鼓舞人心士气。

    新政施行以来,出现了很多隐患,暂且还能维持得住。

    不过文官内部,因为各地征收商税的权力、收归了市舶提举司,对旧有的法令和“陋规”都有破坏,造成了京官和地方官的各种矛盾。而藩王因利益受损不满之时,朝廷里皇帝和文官又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这时海军在南方的胜利、打通了远洋贸易的通路,无疑给新政打了一剂鸡血。朱高煦的心情变好了很多。

    柔仪殿上,太监王贵当众宣读着捷报,“……四年十月二十七未时,官军于西贡湾遇敌,大败之,追逐数十里,击沉烧毁敌船百条,斩首俘获者无算。当夜,官军船队回师,突入前江、同奈河。二十八日,官军登岸击真腊大营,破其大阵,敌溃散,横尸遍野。”

    “时暹罗国不敢拒王师,满刺加海船北上、与贼合。臣与王公公等,意挥师南进,图灭其国。”

    大殿上议论纷纷,朱高煦坐在桌案后面,一脸惬意。

    大理寺卿高贤宁道:“当地气候不适,丛林密布,敌军甚众。陈将军却能在两日之内,迅猛破敌大军,不能不震慑四海。先是诸公以为瑄不堪战,唯圣上重之,今观之,圣上麾下无弱将。”

    海军出兵之前,很多朝中大臣反对主将人选,实在是因为陈瑄名声不佳。此时高贤宁侃侃说来,大伙儿都假装忘记了,没有人再提往事。

    朱高煦也不好评说陈瑄,因为陈瑄两次投降,一次投降朱高煦的爹、一次投降朱高煦,能说陈瑄降错了吗?

    于是众人只得陆续称颂:“圣上英明神武。”

    诸臣谈论了一阵,便离开柔仪殿回去了。这时候锦衣卫指挥使张盛,才一声不吭地独自从外面走了进来。

    张盛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信封,上前放到朱高煦的面前。

    朱高煦拿起东西问道:“这是甚么?”

    张盛遂答道:“军中有一些锦衣卫的弟兄,其身份大伙儿都不知道。这回的信使队伍里面,有一个军士便是咱们的人。他密报了一些奏章上没有写的事。”

    朱高煦拿出密信来看,但写得很简略。

    张盛便俯首小声说道:“臣亲自见过那人。武德四年十一月初,陈瑄与王景弘在西贡湾选了地方,要在那里修堡垒建使城。之后王景弘就离开西贡湾,去同奈河大营了,陈瑄却没走。

    数日之后,有满刺加使节乘船来到西贡湾,似乎想求和。但是陈瑄不问就里,连人也没见,就把满刺加使者赶走了。”

    朱高煦听罢愣了一下,很快猜了个大概。他曾常年在军中与武将们在一块儿,当然明白武将贪功。陈瑄可能在真腊国太顺,于是更加不愿意错过攻灭满刺加的大功。至于大明朝廷的利益,已经被陈瑄放到了第二位。

    沉默了好一阵,朱高煦忽然把手里的密信撕了,说道:“朕先看结果。”

    张盛躬身站在旁边,应了一声。

    朱高煦又道:“这事不要说出去,就当没发生过。”

    “臣明白了。”张盛拾起了桌案上撕碎的纸,当着朱高煦的面塞进嘴里,然后吞了下去。

    朱高煦愕然看着他,说道:“事情朕知道了,你的差事办得不错。”

    张盛跪伏叩首道:“臣谢恩告退。”

    锦衣卫指挥使刚走,司礼监少监曹福又走了进来。

    曹福手里拿着一本奏章,弯腰拜道:“皇爷,通政使司收到了宁远侯(何福)的奏章,赶紧送进宫。奴婢怕耽误了皇爷的大事,便自个拿了过来。”

    有点走神的朱高煦,听到这里立刻回过神,翻开何福的奏章来瞧。他先大致看了一遍,发现何福并没有吃败仗,这才稍稍放心。内容却也不是啥好消息。

    何福出任宁夏总兵官之后,带着一部京营骑兵,到了西北。之后他就从陕西布政使司(包括了甘肃大部)各卫调集卫所兵马,增兵至宁夏府。然后又率军北上,屯驻于黄河沿岸,并在那里修建堡垒;今请旨增设“宁夏前卫”。

    跑到河套地区放牧的瓦刺诸部,渐渐发现无机可乘,便暂且北遁了。不料瓦刺人没有闲着,没多久便游荡到了西边,对哈密国进行了大举袭扰入|寇。

    哈密国派人到了宁夏府,向何福求救。但何福一个总兵官,不可能穿过河西走廊,跑那么远去救哈密国;于是何福只好上奏章,将西北的状况奏报朝廷。

    朱高煦从一堆地图里找了一张出来,看了一眼图上哈密国与宁夏府的距离,确实很远。西北那边地广人稀,动不动就是几千里之遥。

    那哈密国中,主要是蒙古人,国王是以前元朝的肃王。后来肃王安克帖木儿向大明效忠,受封为忠顺王,实际统治哈密地区。同为蒙古人的瓦刺诸部,却一向与忠顺王有仇;同时西域回回教门地区的东察合汗国,也与哈密国为敌。

    大明朝廷在西面的直接统|治地区,实际上只到河西走廊、止于嘉峪关。而哈密国作为一向效忠大明的藩国,便是西域地区的重要楔子。所以哈密国对大明是非常重要的。

    自从东边的鞑靼人,在明军北伐之后实力削弱,瓦刺人的东部压力骤减、便一直在西边搞事。朱高煦看到何福的奏章,忍不住再次反思、自己在登基之初的北征,是不是真的有意义?

    哈密国的状况,实在是太远了。朱高煦一时也没有办法,只好暂且将奏章搁置。

    去年以来,朝廷出击的方向是南边,因为朱高煦认为南边有好处、属于主动开拓的方向。北面几乎没有好处,却也要被迫经营武备……

    因为年节还没过,有些衙门还没开印,朱高煦下午就离开朝廷,去了坤宁宫。

    今天坤宁宫里有客人,原来是宝庆公主回来探亲了。宝庆公主见到皇帝,便作势要行大礼。朱高煦赶紧做手势制止她:“小姑姑可使不得。”

    宝庆公主顿时面露尴尬。她的年龄比郭薇还小,却是太祖朱元璋的小女儿,在朱家的辈分比朱高煦还高。

    朱高煦又好言道:“常回来走走挺好。父皇母后不在了,这里还是你的娘家。”

    宝庆稍微没那么紧张,轻快地说道:“我在燕王府长大,圣上及兄弟妹妹,就像我的兄姊一样。”

    但朱高煦还是觉得,宝庆对自己有隔阂,多半是因为朱高炽的事。高炽腿脚不便,以前经常宅在燕王府,与宝庆的关系要更亲近。

    这时郭薇挥了一下手里五光十色的链子,说道:“西域的稀罕物,宝庆公主送我的。”

    宝庆转头看向郭薇,神情便放松多了,她笑嘻嘻地说道:“我那里还有很多,阿翁派人进京,送回来不少东西。我挑了一件好看的,送给皇后。”

    朱高煦听到这里,随口问道:“宁远侯在宁夏府,哪来的西域珍宝?”

    宝庆想了想道:“我听说西域那边、有使者去见阿翁。”

    朱高煦道:“哈密国使者?”

    宝庆摇头道:“不是,说是鞑靼人。”

    朱高煦皱眉道:“鞑靼人怎会在宁夏府那边?”

    郭薇观察着宝庆的表情,急忙轻轻拽了一下朱高煦的袖子,对宝庆笑道:“这是手链么?”

    宝庆兴致勃勃地说道:“戴在脚踝上的,赤脚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郭薇道:“果然是西域的稀罕物,我们哪会在脚上戴链子呀?”

    朱高煦虽觉得有点奇怪,但也不多问宝庆公主了,她毕竟是个妇人。他便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在何家过得还好吗?”

    宝庆的脸颊有点微红:“驸马对我很好,每天都带着我在府上游逛,有时候我们还悄悄出去……反正他很有趣。阿翁在家时,也对我很客气。一家人吃饭的时候,阿婆总嫌我吃得少,老是给我夹菜。”

    朱高煦欣慰地说道:“我算是做了件好事。父皇母后在世时,便额外地疼小姑姑。听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郭薇道:“有圣上给你撑腰,谁敢对你不好啊?”

    朱高煦瞧郭薇与宝庆挺谈得来,便知趣地说道:“我先去书房有点事,一会儿吃饭再叫我。”

    郭薇与宝庆送朱高煦出殿门,朱高煦又嘱咐道:“宝庆公主难得回来一趟,皇后多陪陪她。”

    “放心罢。”郭薇微笑道。

    朱高煦心里仍觉得、鞑靼人跑到西边去有点奇怪。当然也可能是宝庆公主不懂这些事,记错了;毕竟何福在奏章里,并没有提这件事。



    凌晨时朱高煦忽然醒来,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明白自己在郭薇的寝宫里,而且感觉非常闷热。

    他披衣起床,在红泥炉子上找到了半壶冷掉的开水,便拿起一只青花茶杯,连灌了两盏冷水。郭薇也醒了,她睡眼惺忪地看着朱高煦,问道:“该起床了吗?”

    朱高煦瞧了一眼窗户帷幔,便道:“天还没亮,你再睡会儿罢。”

    他说罢,犹自坐在冰冷的红泥炉子边,微微有点出神。

    过了一会儿,郭薇便捏着被子挡着身子,在大床上坐了起来。接着她找着里衬,在被褥里穿衣。寝宫里没有近侍,只有两个人,郭薇与朱高煦也相处多年、十分熟悉了;不过她一向比较矜持,几乎不会主动在朱高煦面前暴|露她的身体。

    初春的凌晨寒气逼人,郭薇穿好了衣裳,又找了一件羊毛皮大衣上来,给朱高煦盖上。

    “你可以继续睡觉的。”朱高煦随口道。

    郭薇打量着他:“高煦是不是做噩梦了?”

    朱高煦点头道:“大概梦到了以前在战阵上的场景。”

    郭薇忙轻轻抚着他的背,柔声劝道:“都过去了呢,你不用再去想。”

    朱高煦却摇头道:“梦里的事并没让我不适,醒来时心中隐约有些不安的、反而是现状。”他接着又说了一句,“我在皇宫里太久了。”

    他说罢看了郭薇一眼,见她只是一脸温和地倾听。他顿时明白,自己的话、让别人听起来必定是一头雾水。

    朱高煦稍微理了一下心思,便注重具体的事、以便把话说得清晰一些,“北方最近的景况,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安稳。另外又挂念着南海的战事。”

    郭薇道:“我昨天下午听说,陈瑄在真腊国大获全胜,捷报传来。圣上为何忧虑?”

    朱高煦稍微一想,郭薇虽然性情温和、却也是个靠得住的人。他便说道:“谈不上忧虑。满刺加国应有臣服的意愿,陈瑄却径直赶走使节、非要再战,朕对此事是不太满意的。朕估摸着,南方那些小国阵战肯定不是官军的对手;但战场上情况复杂,变幻太多,气候、疫疾等等,都要看运气。能不打便能达到目的,最好不打;毕竟打下来也无法直接统|治。”

    郭薇的头微微一偏,想了一下道:“陈瑄想贪军功?”

    朱高煦点头称是。

    郭薇又问:“我听说在海军中,司礼监少监王景弘的话最管用。或许王景弘会制止陈瑄。”

    “所以陈瑄才擅自赶走了满刺加使者(马六甲苏丹王国)。”朱高煦道。

    郭薇微微一怔。

    朱高煦便解释道:“陈瑄不能一言决策,所以才想办法做各种事,好让海军的决策、倾向于迅速南进攻灭满刺加。”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大多人在事情了结之前,一般是被动等待结果。不过我发现,陈瑄不是这样的性格……此人或许有点掌控欲。他会事先主动选择一个结果,不惜牺牲另一种可能性,以便亲手影响事情的走向。”

    郭薇听罢轻声道:“我不了解陈瑄,不过高煦看待人,想法真是挺深呢。”

    陈瑄和王景弘手里掌握着大明朝的海军主力,目前还有一百多条战舰、精兵两万,朱高煦能不尝试理解他们吗?

    当所有人都诟病一个人时,极可能那个人本来就有问题,反正不是个完美的人。只不过大臣们嫌弃陈瑄的地方是气节,而朱高煦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朱高煦回到了之前感概的内容,沉吟道:“以前那些腥风血雨,要危险得多;但我很少有啥不安,因为亲自在场。而现今在这皇城大内,甚么都靠联想、靠猜测,反而有些发闷。我可能在宫里,确实呆的时间太长了。”

    夫妇二人在静谧的凌晨谈了一阵,郭薇恍然道:“对了,我想起昨天大长公主(宝庆)提到的鞑靼人,圣上若想知道内情,还不如问驸马何魁四。过两天宫中赐宴,邀请了在京的皇亲国戚,何魁四是驸马,必定会来的。”

    据说那何魁四不务正业,整天闲逛、喜好弹唱。但毕竟是宁远侯的儿子,让他说一件事情、应该总能说清楚。

    朱高煦马上转头回应道:“薇儿所言极是。”

    说到现在,朱高煦的睡意已是全消……

    数日之后,皇室宴请在京的宗室、亲眷,驸马何魁四果然也来了。女眷们宴饮的地方在大善殿,由皇后及妃子们主持。男丁们则在兴庆宫,朱高煦到场赐宴。

    兴庆宫的正殿南面,有一条红墙夹道。夹道两边,各有一座庭院。午宴的正式礼乐之后,皇亲国戚们用膳喝酒赏舞,其间便可以离席活动了,也被允许在那两座庭院里醒酒休息。

    朱高煦便在西边的庭院里,找了一间廊屋,叫宦官把何魁四叫来。

    论亲戚,朱高煦得称何魁四姑父。不过非宗室本族的人,面对皇帝时,主要是君臣、亲戚关系是其次。何魁四进来便叩拜,行君臣大礼。

    以前朱高煦从未近距离瞧过何魁四,今日观之,果然长得白净英俊。想那何福南征北战、也是个粗汉子,生的儿子却完全成了纨绔子弟的相貌。不过也难怪宝庆公主特别喜欢何魁四,连他不务正业也不嫌弃。宝庆公主才十多岁,最喜欢英俊的男子很正常。

    朱高煦先是问了几句何魁四的家事,然后才说到正题,问起给何福送礼的鞑靼人是哪来的。

    何魁四忙道:“臣回圣上话,此事说来话长。武德初圣上亲征鞑靼(东蒙古),鞑靼军接连大败逃遁。蒙古大汗本雅里失汗向西遁去,遇到了瓦刺人(西蒙古),便向瓦刺诸部首领卓罗斯马哈木求救。

    本雅里失汗以为,马哈木会听其号令。乃因本雅里失汗是全蒙古大汗、包括瓦刺人。又因本雅里失汗能被推举为大汗,是因鞑靼的阿鲁台刺|杀了前任大汗鬼力赤;而鬼力赤一向与瓦刺人势不两立。于是本雅里失汗以为,瓦刺人对他有好感。

    不料瓦刺人先是假意恭顺,把本雅里失汗的部落带到了西边、远离鞑靼诸部后,马哈木忽然翻脸,把本雅里失汗杀死了。本雅里失汗余众,多被屠戮,只有少数人走投,逃亡到了哈密卫(哈密国)。

    哈密卫忠顺王孛儿只斤·脱脱,与本雅力士同为成吉思汗的后人。且前任忠顺王安可帖木儿,乃被瓦刺人毒杀,并被霸占了妻子。忠顺王与瓦刺人有深仇,因此收留了本雅里失汗幸存的家眷和部众。”

    朱高煦听得频频点头。那些蒙古部落早就分|裂了,其中的关系非常之复杂,就连有些大臣也说不清楚。

    可是这个白净的后生何魁四,却是侃侃而谈,连复杂的名字都能说得一清二楚。这不禁让朱高煦有点刮目相看。朱高煦再次验证,有时候传闻中的人、与亲自了解后的样子,可能会有出入。

    何魁四道:“家父并未在书信中提及此事,臣是听闻回来的奴仆所言。鞑靼人遣人结交家父,究竟所为何事,臣暂且不知。臣或可猜想,鞑靼人是想从大明国内借道,以避开瓦刺部落、返回东边么?”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朕也有个大胆的猜测。瓦刺人攻击哈密国甚急,或是就是逃脱里的鞑靼人里、有某个对瓦刺人很重要的人物。”

    何魁四附和道:“圣上所言极是。瓦刺人同时与哈密、东察合汗国结怨;而哈密卫又与东察合汗国不和。以前瓦刺人为了牵制东察合汗国,很少对哈密国大举进击,此次有些反常。”

    他琢磨了一会儿,又拱手道:“会不会本雅里失汗有儿子,落到忠顺王手里了?那瓦刺首领马哈木、杀死了本雅力士哈之后,又自己拥护了一个全蒙古大汗,叫答巴里。但是除了马哈木的亲信,几乎无人认可这个答巴里;如果本雅里失汗有后人逃脱,恐怕马哈木便不可能再掌握全蒙古大汗了。”

    朱高煦微微,不得不认为何魁四说得有点道理。他忽然觉得,何魁四似乎是个人才,不为大明皇朝效力、简直是浪费。

    “你想不想做个有点实权的官?”朱高煦问道。

    何魁四忙道:“臣资历轻浅,无甚经验,不过只会夸夸其谈。就怕坏了家父的名声,更怕耽误圣上的大事。”

    朱高煦听出来他不太情愿,便暂且没有勉强,换了一口话道:“你要好生对待大长公主,她可曾是朕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

    何魁四道:“臣不敢说让大长公主风光无限、名扬天下,但让她每天有笑容、平实简单,自问是能做到的。”

    “甚好。”朱高煦赞许道,“她的身份,本就不需要再风光无限。”

    朱高煦说完便站了起来,从何魁四身边走过,“朕会记得驸马今日的言论。”

    何魁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臣恭送圣上。”.



    上元节刚过,因为一场春雨,又让气温有点返寒。

    不过世人的活动、仍旧像日月旋转一样准确,年节一过人们马上就开始了一年的忙碌。在朝廷里,所有官府已开印办公,官吏门都回到了衙署。

    朱高煦冒雨参加了早朝,他是无所谓的,反正有伞盖。倒是那些大臣,大多人的长袍下摆与靴子都打湿了。

    离开奉天门,朱高煦便去了离这边较近的柔仪殿。他立刻召见齐泰、茹瑺、侯海,只说要商议军务……其实他是想今年安排一次带兵出巡,离开已经呆了几年的京师、出去走走。这种大事当然要先与朝臣商议。

    虽然召了几个人,但朱高煦最想见的人是齐泰。此人在老臣们面前说话管用,又比较愿意听从于朱高煦,正是最好的斡旋人选。

    估摸着等人们过来,还得一阵子。朱高煦在桌案后面看了一会儿奏章,便站了起来,在正殿门口走了一圈。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得不大,但在琉璃瓦上聚集之后、也形成了积水,正沿着檐瓦流淌成一排。

    就在这时,庭院院门外走进来了两个打伞的人。朱高煦没看到脸,但很快就认出其中一个是宦官曹福。朱高煦几乎每天都在皇宫里,对这些亲近的太监太熟悉了,看走路的姿势就能辨认出来。

    等他们走过来了,拿开了伞,便见前面的宦官果然是曹福。曹福立刻上前躬身行礼。

    朱高煦看了一眼后面那个妇人,他不认识,不过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初瞧之下,他就立刻产生了某种隐隐的欲|念,再看时,又竟然发现她算不上漂亮。五官很普通,浅黄色的皮肤、与姚姬她们那种白皙细腻如玉般的样子完全没得比。宫妇的年纪看起来也不太小了,不过她有一种特别的气质,朱高煦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

    只见她头发乌黑插着木簪,没有任何首饰,身上一身胡麻浅灰衣裙风格古朴、也是朴素到了极点。或许正因这种朴素,才让她风韵犹存的姿色反衬得很明显。

    朱高煦瞧了她两次,又不禁抬头看着屋檐下流淌的清澈积水,忽然觉得此妇与此景十分相配。

    “她叫小荷,奴婢在九五飞龙殿找到她的。”曹福道。当然小荷的年龄一点也不小,可能只是进宫取名的时候年纪小罢。

    “奴婢叩见圣上。”宫妇小荷即刻要下跪。

    朱高煦不慌不忙地伸手,准确地稳稳托住了她的手,他扬了一下下颔,看着地上道:“飘了雨过来,地上潮,免了。”

    小荷怔了一下,又急忙将头微微一侧,垂首看着朱高煦胸膛上的团龙图案,屈膝道:“奴婢谢圣上恩。”

    一旁的曹福见状,脸上露出了十分高兴的模样。

    曹福的话也稍微多了起来,“小荷洪武年间就进宫了,后来被打发到了九五飞龙殿,在那边打扫宫室。奴婢昨日在柔仪殿看到、尚膳监送了一些广东布政使司的潮州贡茶进来,便想找个潮州籍贯的宫女过来,也好应景儿。问了一番没找到,下午才听说九五飞龙殿有个潮州来的人,便是小荷。”

    “嗯……”朱高煦随口发出一个习惯性的、毫无意义的声音。虽然曹福挖空心思在让朱高煦过得舒坦,但朱高煦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确实不怎么挑剔,也便兴致寥寥。

    然而这个小荷必定是相当高兴的。九五飞龙殿那边,很早以前太祖爱住,近些年已没了人气,太祖和太宗的灵柩都曾停在那里。

    朱高煦看了一眼院门那边还没动静,便转身走进正殿,转头对小荷道:“那你去泡茶罢。”

    在正殿的西北角书架旁边,有一张茶几和几把椅子,还有只红泥烧的炉子。朱高煦也坐了过去,等着喝了一盏茶提神,一会儿好见大臣。

    朱高煦正寻思着别的事,不经意间又注意到了小荷。只见她取茶时姿势温柔而流畅,动作十分娴熟,甚是好看。

    小荷把茶叶放进盖碗,缓缓地摇了稍许,然后拿起杯盖轻轻闻了一下。

    她也留意到了朱高煦注视的目光,抬眼瞧了他一眼,立刻垂目回避了。她脸上微妙讨好的微笑一闪而过,很快恢复了恬静。

    朱高煦问道:“甚么茶,闻出来了吗?”

    小荷柔声道:“回圣上话,潮州单丛大乌叶,用炭烤过,去了些凉性,温顺了不少。”

    朱高煦笑了一声道:“不错,你好像是个行家。”

    小荷又道:“潮州百姓都爱饮茶。”

    朱高煦的笑容也转瞬而逝,接着便随口叹了一声:“困在这广厦之间,只看你捣鼓这几只杯盘罢了。”

    小荷估计没听懂这句话,便望着朱高煦笑了一下,以示回应失礼。这宫女在皇宫里多年,好像已经锻炼出来一些本事。

    这时殿外传来了大臣们拜见的声音,曹福看了一眼朱高煦得到示意,便传话让人们进来。

    大臣们没看见朱高煦在桌案旁边,很快转头向西北角这边瞧来,然而往这里走。

    朱高煦道:“免跪,过来坐罢。”

    几个人拱手道:“臣谢圣上赐坐。”

    朱高煦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了一遍,发现除了自己召见的三个人,还有一个青袍文官。朱高煦认出他来,乃武德年间才点的己丑科进士,名叫张顺。

    己丑科点了好几十个进士,好些人朱高煦也不熟,但记得这个张顺、是广东布政使司来的进士;因为朱高煦曾派张顺去过安南国、经历过安南与占城之间的战争。

    齐泰道:“司礼监的孟公公,刑部刘提举等人,都去南方了,朝中只剩张知事亲自去过占城国。臣便自作主张,叫上了张知事,一起来面圣。”

    兵部尚书齐泰误以为,今天朱高煦是想谈南边的战事。

    朱高煦暂且也不明说,顺着齐泰的话题,用玩笑的口气说道:“正好,今日咱们喝得是广东茶。张知事可以评一下,地方官员进的是不是好茶。”

    张顺忙躬身道:“臣为天子门生之前,出身贫寒,从未喝过好茶,不敢妄议。但只要能入圣人之口,必是当地善品。”

    朱高煦指着齐泰笑道:“当年咱们吃马肉喝马血的时候,那些马必定也是善品之马。”

    大伙儿立刻陪笑了一阵。

    “坐罢。”朱高煦指着椅子道。

    宫妇小荷把茶已经巡好了,便双手端起小杯,先从朱高煦开始分茶。齐泰和茹瑺都很随意,最后到张顺时,张顺还客气地对宫女道了一声谢,让小荷急忙鞠躬回敬。

    朱高煦不禁瞧了张顺一眼。在谈公事时,这个进士很固执迂腐,但平素倒看起来没有那种倔强劲,似乎很温和好说话的人。此人确实有点奇怪。

    朱高煦拿起了一卷地图,展开了瞧了一会儿,便开始为自己的打算找理由,“最近两年,瓦刺人活动频繁,咱们绝不能忽视北方防务。兵部部署的四条专供九边的水陆交通,运作究竟怎么样了,朕也只能看纸面上别人写的。”

    他稍作停顿,便痛快地说道:“今年朕欲北上巡狩,看看诸地实情,并震慑蒙古各部、提醒他们不能轻举妄动。也好让京营一些将士出去走一圈,省得老呆在京师变得不堪战了。”

    话音刚落,茹部堂果然马上劝说道:“圣上九五之尊,定要慎重出行。如今国家稍定,圣上坐镇中枢,方能稳定大局,使大明长治久安。”

    齐泰也附和道:“九边有忠臣大将为圣上分劳,各地巡视也可派钦差御史。何况圣上大举出巡,必要耗费钱粮,夏部堂要是听说了,必定也有话说的。”

    不过齐泰的口气缓和了不少。正因为他能为旧臣们的主张着想,所以他才能在各处、都说得上话。

    朱高煦听到这里,立刻换了一个角度,说道:“皇弟高燧搬到彰德府之后,娶妻成婚,朕也没有去参加。今年若能北上,也好去彰德府看看高燧。”

    听起来君臣之间都是和颜悦色地讲道理,但朱高煦这句话有另一层意思。提到高燧,必定就是指藩王的事。

    而在防范和安排藩王的问题上,皇帝和京官们的立场是一致的。大臣们对各藩王分走一部分利益很不满意,更别说万一又发生甚么不好的大事、谁想看到京师官场重新血洗一遍?

    求同存异的道理,朱高煦是懂的。果然几个官员的态度松了不少,只是没有马上赞成。朱高煦也不着急,今日便暂且搁下了此事。

    于是君臣数人又谈起了南边的战事。

    朱高煦忽然说道:“南方的凉季是不是快结束了,天气要炎热起来?”

    张顺官小言微,但谈到这个话题,他开口是很恰当的,“圣上所言极是,正月之后,南海诸国便会进入热季。大明官军将士可能不太适应,凉季会好得多。”

    朱高煦不禁转头看大殿外面的檐水,只觉京师的天气仍旧寒意阵阵。但官军所在的南边前线,竟然很快就会变得炎热了。

    朝廷此时对南方前线的决策,已是鞭长莫及,在座的几个人也没再多谈。三巡茶之后,议事也随之结束。

    在大明京师料峭春寒的时节,真腊这边仍如夏季。

    只不过凉季尚未结束,除非日头当空的时辰在外面曝晒,大多时候气候也算不上酷热难耐。此时真腊吴哥王城的状、况十分混乱,城内人心惶惶,王宫中阴霾重重。

    大将军已从海上逃回了王城,他在国王奔哈亚面前谈及现状,忽然气愤地说出了一句重话:“王后家族的愚蠢,导致了真腊王国万劫不复。”

    而此时,王后伊苏娃就在国王旁边。大厅里的气氛立刻尴尬非常,大将军说完也似乎意识到了、这句话是脱口失言,便打住了话头不再继续吭声。

    伊苏娃马上冷冷地回敬道:“你在西贡海湾的遭遇,恐怕不比安恩好。这样的话,怎能由你来说?”

    如此重话,只有国王奔哈亚有资格说。但国王愁眉苦脸,沉默不语。

    真腊国面临的景况,远不止海陆两军大败、丧师辱国那么简单。明军战胜之后已经撤军了,至少暂时、真腊国不会再面临明军的乘胜猛攻;然而暹罗国的落井下石,又成了致命的最后一击。

    西贡湾大战的结果,让暹罗国大城王朝结束了观望。其王室清晰地选择了胜利的一方,不仅为了自保,也想从中获利,趁机扩张土地、提高大城朝的地位。

    真腊军主力大败的消息刚传开,暹罗国就立刻宣称“奉大明皇朝为宗主国”。他们接着便响应此前明国的诏令、出兵攻打真腊。

    暹罗国还从海路派使者南下,意图联系大明国的人。但他们的船只,被真腊军仅剩的战船截获了。

    目前暹罗军从陆地上长驱直入,正向吴哥城进发。而真腊王室一时间无能为力,临时已无法聚集能够与之抗衡的大军。

    这座古老的坚固王城,即将面临暹罗大军的围攻;而此次危急是吴哥城最虚弱的时候。

    情况如此严峻,伊苏娃也知趣地克制住了心中的羞愤,没有继续对大将军恶言相向。她只是冷冷地看了一会儿大将军,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怒。

    就在这时,国王终于开口了:“安恩为何还不奉命回来?”

    大将军又没好气地说道:“他情知有天大的罪孽,躲在领地里不奉命,是怕王上治罪吧。”

    伊苏娃那双幽深的眼睛,又看了一眼大将军,但她没有说话。她已经猜测到了国王的打算,可能会想拿安恩、去明国人那边求和。

    果不出所料,国王接着便说道:“我们或许应该尽快放弃吴哥城,向金边城迁移。”

    大将军立刻问道:“明国人会怎么样?”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明军能从湄公河直接抵达金边城。西贡湾之战后,明国船队从金边城旁边的河面通过,在船上用大炮击毁了城中佛寺的宝塔。”

    国王道:“我国不能同时在东西两面开战,该到与明国人议和的时候了。”

    大厅里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大厅前面的通道里,有个侍卫走进来了、禀报守王城西门的将领求见。奔哈亚便让将领进来说话。

    等了一阵,西门守将便带着一个随从,来到国王大厅。守将声称,真腊军的巡逻队、在西边见到了暹罗人,得到了两个木匣子。

    国王问:“匣子里是甚么?”

    守将支支吾吾没明说,只让随从把匣子拿过来,然后抱着往前走,呈送到国王面前。伊苏娃已经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猜到可能是甚么不堪直视的血|腥东西。

    国王命令守将打开匣子。

    第一个匣子里赫然是个已经有些腐烂的人头,人头的嘴里、竟然叼着一卷文书。那头颅正是真腊王城派去的使者!而文书、多半就是真腊王室写给大城王城的和谈书信。

    如此骇人的场面,在腐臭的空气之中,让人感觉到了深深的仇恨。

    暹罗国大城王朝建立不过数十年,其王室曾经统治罗斛国、长期作为真腊国的属臣。直到几十年前,罗斛国王室迁徙到大城府,建立了大城王朝,之后才渐渐脱离了真腊国的统|治。两国王室的旧怨颇多,真腊军在大会战中的失败、似乎迅速激化了曾经的旧恨。

    守将打开了第二个匣子时,伊苏娃看了一眼,整个人忽然僵住了。她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

    匣子里的头颅,竟是她仅有的一个弟弟安恩的头。

    伊苏娃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匣子旁边蹲下去。她微微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已经发臭的人头。眼泪从她幽深的燕窝里冒出来,很快把涂抹在眼眶周围的颜料弄花了。

    “我们家族的领地在洞里萨湖的南方,并不在暹罗军的进军方向。安恩怎么会落入暹罗人之手?”她摇头道。

    众人都没吭声,只有进献匣子的守将说道:“必定是暹罗人专程派了军队,前去攻打了安恩将军的庄园。”

    伊苏娃好像没听见似的,仍然沉浸在悲伤之中。

    安恩的头上全是伤,毫无生机的脸是扭|曲的,临死前应该受过很长时间的非人折磨,痛苦惨烈的模样定格在了死亡里。她简直有点认不出来安恩了,这与安恩平素那张英俊的脸、常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脸截然不同。

    接着伊苏娃才猛然回过神来,如果家族领地上的庄园被攻破了,那她的父母、两个妹妹、一个姐姐又是怎样的下场?

    伊苏娃不敢想象,但见安恩头颅的惨烈样子、也能大概猜到是甚么结果。

    她挂着泪珠的脸上、慢慢浸出了仇恨与怒火,她摇头道:“明国人被安恩杀了使者,尚且没有如此残暴。天杀的暹罗人,为甚么要这样对待安恩?”

    大将军的声音冷冷道:“因为真腊国战败而虚弱了。”

    另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暹罗人不想让我们与大明议和?”说话的人是分管宫务的大臣。

    国王见到伊苏娃家这么惨,抬手制止了大臣们,劝了伊苏娃一句:“事已至此,王后不要太悲伤了。”

    伊苏娃红着眼睛道:“我只有仇恨。”

    这时刚才那个分管宫务的大臣说道:“安恩已死,王上应将他的头颅送到明国人营地,以图和议。然后我们才能迁徙到金边城,暂且回避暹罗国势力的锋芒,得到喘息之机。

    以后我们应改变国策,将暹罗大城朝作为最大的敌人。东边与明国人修好,并缓解与大明属国占城、安南的关系;西边联络缅甸国,共同对付暹罗。缅甸与暹罗宿有仇怨,我们应争取这个盟友,以图复仇。”

    伊苏娃道:“安恩已经这么惨了,身首异处,难道还有让他的头颅受到羞辱吗?”

    大将军说道:“与真腊王国的存亡相比,孰轻孰重请王后三思。”

    奔哈亚递了个眼色,让城门守将把匣子拿走。于是议事结束,国王与大臣贵族们先后离开大厅。

    之后数日之间,伊苏娃终日沉浸在极度悲痛与仇恨之中,一直在诅咒暹罗人遭受报应。

    然而诅咒似乎不管用,暹罗大军忽然加快了进军步伐,很快要到吴哥城了。城中一团乱,许多人都设法出城,逃到了乡里。

    吴哥城地区是真腊国的中枢腹地,王室迁徙意味着整个王国的力量、向东南迁移;为了保存实力,王室迁移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此时,王室显然完全没有准备好。

    心腹大臣建议,国王王后等人可以悄悄去吴哥窟躲避,以防万一王城被敌军攻破;最好带着侍卫在凌晨出发,不要告诉臣民、以免动摇人心。

    吴哥窟是一座巨大的庙宇,位于王城的南边。它虽然只是庙宇建筑群,却有“小吴哥城”之称,有石头城墙、护城河,形若一座小城池,据有不弱的防御能力。

    因王城的真腊军目前兵力严重不足,在吴哥窟这种小城里反而更容易防守。何况暹罗人极可能无法知情、真腊国王在吴哥窟,应该不会派兵强攻。

    于是国王赞同了心腹大臣的建议,准备于次日凌晨就带着全家、卫队去庙子里暂时避祸。

    出行的大队人马离开王城时,天还没亮。人们从南门出去,沿着王城大道往南走一段路,吴哥窟就在大道的东侧。

    国王奔哈亚与伊苏娃同乘一座大轿。大轿左转去吴哥窟时,奔哈亚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王城,神情甚是落寞地长叹一声气。

    奔哈亚有足够的理由,产生这样悲凉的情绪。曾经真腊国是这片大地上的霸主,非常强大,暹罗人等很多小国都只能臣服纳贡、看真腊王室的脸色苟且求活。占城国、安南国也不是真腊人的对手,不得不长期生存在惧怕之中,奋力抵抗真腊人的扩张。

    但如今,强盛的往昔似乎已烟消云散。连暹罗人也追得真腊国王、不得不天没亮就逃窜躲避。

    历经三百年的吴哥窟,渐渐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依稀幽暗的晨光之中,那古老的石墙和宝塔十分陈旧,宁静而古朴的景象,就像是墓地一般。



    国王王后在庙宇中才呆了不到十天,吴哥城就被攻破了。

    此时,暹罗大军已经连续围攻吴哥城数日。因吴哥城兵力不足、国王又带走了大批侍卫精兵,暹罗人终于在吴哥城的城墙上、找到了一处守军稀薄的漏洞;就在昨晚深夜,暹罗人派勇士偷偷爬上了城墙,然后情势一发不可收拾了。

    待暹罗勇士趁夜突袭拿下了一道城门、大量军队涌入城中之后,王城的防御便如河坝决堤了一般,彻底崩溃。

    王后伊苏娃闻讯,急急忙忙地爬上了吴哥窟的一座藏经楼顶端、位于第一层回廊的西北角。她马上就被眼前的场面震惊了,整个人都定在了石墙上。

    北边的王城里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哪怕此地到王城尚有一段距离,但城中的尖叫声与喧闹声、也能让人听到。

    除此之外,城外也到处都是火灾,将天空映照得通明。吴哥城乃真腊国的都城,附近住了很多百姓,村庄也远比别处要密集;无数民房被点燃后,火光成片,阵仗惊人。

    伊苏娃眼前看到的是一片火海。

    无尽的火海之中,人们的喊声与尖叫十分惨烈。黑暗的夜幕下,大地仿佛变成了十八层地狱,充斥着无穷无尽的血与火。

    名扬四方的古老王城、曾经真腊王国的辉煌之地,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伊苏娃长久地盯着远处的光景,无法有片言只语。她仿佛入定了一般,但深幽的眼神又迅速而微妙地变幻着,似乎有万般情绪在眼睛里翻滚。

    那复杂莫测的多样神情变化中,时不时有一种做梦般的、不能相信现实的发呆出神。

    是的,谁能相信长久强盛的真腊王国,会在两个多月之间形势突变,又会在一夜之间飞速地堕落如斯?

    不知甚么时候,宫务大臣已经走上藏经楼顶。伊苏娃完全不知道、他甚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也不知道宫务大臣站了多久。

    “繁华盛极、常如梦。”宫务大臣感概道,“仿若这耗费数十年之久建造的吴哥窟,而今多么冷清啊。”

    伊苏娃手脚冰凉,太浩大的后果、有点超出她的接受能力了。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忽然才顿悟,想认错……但她说不出话来。何况,即便她有愧歉之意,也不该在宫务大臣面前表现。

    宫务大臣也有点发呆,过了一会儿他才一副猛然醒悟的模样,双手合十弯腰道:“王后,我们该走了。王上派臣前来,带王后离开此地。”

    伊苏娃怔怔地问道:“去哪里?”

    宫务大臣道:“金边城。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伊苏娃不假思索地随口问道:“现在还能走脱?”

    宫务大臣回答道:“丢弃大部分东西和人员,马上逃离,我们应该还来得及。暹罗军大部军队都没过来,他们好像暂时尚未发现国王王后不在王城;至少不知道国王在吴哥窟。”

    于是王室带着卫队人马,连夜逃出了吴哥窟,此行非常之仓促。真腊王室先祖、在吴哥城经营了至少数百年的一切,今夜几乎丢失殆尽。如此逃窜,势必让真腊王室的实力大伤元气……

    不过国王和大臣贵族们、总算是保住了自家性命,仓皇来到了去金边的路上。

    他们马上要面临的燃眉之急,是金边城可能也不安全。

    目前真腊国一时无法聚集足够的军队,暹罗人可能会乘胜向金边城继续进军;等明国船队回过头来,要威胁金边城也是轻而易举,他们的船队可以从湄公河长驱直入。水上没有谁、能够挡住明军海军。

    提议立刻向明国人屈服、并寻求大明的帮助,成为了国王御前臣子们的主流政|见。

    伊苏娃也不再提起,安恩的头颅问题了。但是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并不能因此就轻易了结。首先是大臣贵族们提议废后,他们把一切都怪罪到了伊苏娃头上,认为是她左右了国策、才导致真腊国的浩劫。

    这次伊苏娃没有反驳,她甚至无话可说。

    她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以前她唯一的亲弟弟胡作非为,她作为亲人为安恩辩解,本以为只是人之常情;但她觉得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贵族们不在乎他们的亲情,那点私情、当然没法和吴哥城的劫难相提并论。

    最主要的原因是,伊苏娃的家族已经彻底完了;后族实力不存,其他大臣贵族、便无须再惧怕王后。她连自保的力量也没有,毋庸想报复的事。

    伊苏娃在极度悲痛与愤恨之后,她现在已进入绝望与无奈无力的心境。她都懒得去争了,全家就剩下她一个人,还有甚么好挣扎的?

    然而,国王顶住了贵族们的压力。他没有为伊苏娃说话,却也一直没有点头废后。

    伊苏娃在一头象背上,向国王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她感受得到,国王奔哈亚虽比较沉默,但一直都是很宠爱她。而且奔哈亚也有他自己的无奈。

    只要再熬两天,等大队人马赶到金边城、就能稍微好一点了。金边城还有真腊的部分军队,当地大多贵族与官员、也仍然效忠国王。各方势力一多,眼下这些贵族们就不能太肆意妄为。

    事情到了最后关头,却并没有这么顺利。次日,不知道哪些人从中煽|动,国王卫队居然发生了兵变。许多将士围住了国王的近卫,自己人兵戎相见,拿着兵器对峙。兵变的将士宣称,伊苏娃有罪孽,已不配担当他们的王后。

    奔哈亚为了避免自己流血混战,只能权宜行事,终于当众点头答应废后。风波才因此稍稍平息。

    不久有消息传来,殿后的卫队与暹罗追兵发生了战斗。但等暹罗人尾随而来时,国王等一大群人已到达了坚固的金边城……

    金边城受到了形势的波及,此时也是人心惶惶。大臣和将军们一边部署防务,一边急着要找办法化解危机。真腊国最紧要的事,便是要尽快结束战争,才能从一败再败的狼狈形势下、缓过一口气来稍作稳定。

    大多人劝说国王遵守许诺,应立刻废后,以便保住已经摇摇欲坠的威信。奔哈亚只好信守承诺,不久之后宣布废除王后的名位。

    真腊国是一个古老的王国,人们在内|斗中经验丰富、有章可循,从而一步步地铲除政|敌。那些早已对后族不满的人,就等着先废后、才好继续落井下石;如今伊苏娃的处境,都在向着这样的方向进行。

    果不出其然。很快就有人提议,把废为庶人的罪人伊苏娃、以及安恩的头颅,一起送到明国人的营地去,向大明请罪求和。

    而这个荒唐的提议,竟立刻得到了无数人的支持。

    国中不满后族的、只是少数人,但剩下的大多人只顾自己的好处,并不关心伊苏娃的死活。目前金边城并不安稳,真腊国谁都指靠不上;缅甸国太远了,占城国与真腊前两年的战争还在继续。只有大明国人目前才有可能干涉形势,不过首先得争取到大明的庇护。

    牺牲一个大伙儿都不关心的人,争取到更多议和的机会,有几个人不愿意?

    只有奔哈亚很不情愿。

    真腊王国先前便经营修缮过金边城,早已有了迁都的打算,因此金边城也修建了一座王宫;奔哈亚便住在这座王宫里。已经不是王后的伊苏娃,好不容易才进了王宫、再次见到奔哈亚。

    两人相顾无言。奔哈亚贪婪地打量着伊苏娃,似乎想一次就把她的一切记住。他的目光里,尽是不舍。如果他解释一切都不是他的意愿,那么也是真诚的话;然而奔哈亚甚么也没说,他是个比较沉默的人。

    伊苏娃见到他的眼神,心意更加坚决了,她说道:“请王上同意大臣们的意见,把我送去明国人那边请罪。”

    奔哈亚不断摇头。

    伊苏娃冷冷道:“而今的金边城,形势很难。如果王上丢掉了王位,我仍然会难逃这样的结果。”

    奔哈亚沉默了,他一向的话都不多。他也必定知道,伊苏娃说的都是实情。

    伊苏娃见状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身缓缓向门外走去。她感受到自己的步履有些艰难,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似的。起初的仇恨似乎已凝固在内心深处;曾被极大的恨意掩盖的无数东西、这时才渐渐浮出了心头。其中感觉最明显的,无疑是愧歉与绝望。

    就在这时,奔哈亚的声音道:“伊苏娃。”

    她站定之后,转过头看着他。

    奔哈亚道:“我以国王的名义,任命你为贵族使者之一,跟随使团前去议和。”

    伊苏娃转过身来,深幽如潭的眼睛里,涌出了眼泪。她忽然跪到地上,双手合十道:“我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

    奔哈亚看着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跪在地上的女人,曾经的冷傲与骄妄已消失不见。短短数月之间,她似乎已判若两人。



    来客是个年轻男子,戴着一顶尖帽。伊苏娃已经把他认出来,他是宫务大臣奈耶家族的人。奈耶转头看了一眼门口、把帽子取下之后,伊苏娃就更加确定了。

    奈耶曾在吴哥窟庙宇中出家。笃信佛|教的伊苏娃去上香时,便曾见过此人。她有印象,是因为当时随行的宫务大臣、专门向王后引荐过自己家族的后辈。

    真腊人大多都会出家,侍奉佛祖一段时间后才还俗。奈耶看来还俗的时间不长,头发还很浅。

    俩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了一句相似的话:“宫务大臣派你(我)来的。”

    奈耶愣了一下,便说道:“能否换个地方谈谈?”

    既然是认识的人,且又在金边城里,伊苏娃没甚么好担心的,便带着奈耶到了后面一间比较僻静的屋子。

    奈耶默默地从衣服里面撕开缝线,拿出了一小卷纸来,递给伊苏娃。

    伊苏娃的看罢脸色顿时一变。前面是宫务大臣写的一段文字,让伊苏娃听从奈耶的安排、前往金边城南方的波雷地区,会有一处国王的私人庄园让她安顿。后面还有国王奔哈亚的字迹:且听宫务大臣布置暂避,等我重拾局面。

    她又细看了一下后面的那行小字,确实是奔哈亚的笔迹。

    “为甚么?”伊苏娃不禁问了一声。

    奈耶小声道:“我们的耳目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有人要害王后!王上很担心王后出意外,才让宫务大臣安排这件事。王上还想以后把您重新接回王宫,封为王后。”

    伊苏娃脱口道:“是大将军?”

    奈耶不置可否,没有说话。

    伊苏娃道:“我想见王上一面。”

    奈耶急忙劝道:“我们家族世代侍奉王室,更是多次联姻,宫务大臣对王室忠心耿耿,王后不用担心。何况您现在不能进王宫,金边城的形势比预料中还要危急。”

    “所以我才想见王上一面。”伊苏娃道,“大将军胆敢如此,就不怕王上将来报复吗?我要提醒王上,谨防大将军谋反!”

    奈耶摇头道:“在这种事上,有许多效忠王上的人出谋划策,您帮不上忙。而且王宫此时无法再允许您进去,王上也很难私自出来见面。您只要到了波雷的庄园,不久之后、说不定便能见到王上。”

    伊苏娃焦急地走来走去。

    奈耶又道:“我亲眼看见宫务大臣写信,您再仔细看他的字迹。宫务大臣为王室办事,您只可放心。”

    伊苏娃拿着书信对着窗户,细看上面的字迹,她回忆着宫务大臣的书写习惯,确实没有问题。

    奈耶伸手道:“王后确认了密信内容,便尽快毁了,以免**臣耳目偷看到。”

    伊苏娃便将密信还给了奈耶。奈耶看了一眼,见一尊佛像前有油灯,便拿上去点了。

    奈耶道:“此事保密,除了王上与宫务大臣,便没有人知道王后去了何处。明天凌晨,宫务大臣会派几个侍卫前来,由我们护送王后南行。我们在城外安排了马匹,出城之后骑马南行,明日当天就能赶到庄园。王后有甚么话告诉王上,到了地方写信,让我带回王宫就行。”

    说完话,奈耶戴上帽子压得很低,急急忙忙就告辞离开了。

    伊苏娃心中千头万绪,她想了很多事,不断揣测着敌人的心思。渐渐地,如同吴哥城的灰烬一样、她凝固的仇恨又浮上了心头。不仅有对暹罗人的仇恨,还对心狠手辣的大将军愤恨不已。

    国王对她仍有宠爱。伊苏娃绞尽脑汁,想到了这个她唯一仅剩的机会。

    如果能重回王后的大位,她才有可能为仇恨做点甚么事。或许往后的人生,她只能为复仇而活。

    次日凌晨,奈耶不知怎么避过了奴仆与守卫,翻进了伊苏娃的宅邸。可见伊苏娃住的地方、防范很有问题,如果敌人要害她、并非多么艰难的事。

    奈耶询问伊苏娃是否要去波雷庄园,伊苏娃终于同意了,她立刻决定离开此地。

    她也几乎没带走任何东西,只是换了一身不显眼的衣裳。毕竟只有庶民,才会有收拾大包行李的习惯。

    为了保密,护送伊苏娃的侍卫只有两个人,加上宫务大臣家的奈耶、一共三人。他们悄悄离开了宅邸,然后等城门一开,便走出了金边城。

    果然如奈耶所言,他们在城外的树林里找到了四匹马,于是骑马离开。

    奈耶等人很谨慎,走一段路就会躲到树林里观察,看有没有追踪的人。而且他们常常选择一些小路,以避开行人较多的地段。

    一行人走到了黄昏时分,伊苏娃不禁问道:“离波雷庄园还有多久?”

    奈耶看了一眼快到地平线的太阳,答道:“如果走快一些,天黑之前可能就到了。”

    他说罢翻身下马,取了一只水袋喝水。

    伊苏娃皱眉道:“到了地方再休息吧。”

    奈耶点头,缓缓地把水袋放到马上。他忽然转过身来,伸手一拉,把伊苏娃从马背上拉了下来。伊苏娃惊吓之下大声问道:“你做甚么?”

    奈耶伸手按住了伊苏娃的嘴,他的眼睛里已露出了火热的淫|邪之光,甚至已经忍不住不断地吞口水了。

    伊苏娃奋力挣扎,但奈耶的力气很大,没有让她挣脱。这时奈耶回头道:“还看着做甚?快来帮忙按住,人人有份。”

    两个侍卫中那个比较年轻的人说道:“她可做过王后。”

    奈耶道:“反正都要死了,让咱们快活一下有何不可?这王后的艳名,全国都知道,要不是这样的机会,咱们能碰到她一根手指?快点!你们都来帮忙。”

    “救命……”伊苏娃终于一下子从奈耶的手里挣脱出嘴,大声喊了一声。但马上又被奈耶按住了。刚才说话的年轻侍卫也走上前,按住了伊苏娃的手臂。这下她更挣脱不了,甚至力气也越来越弱。

    伊苏娃眼泪直冒,深幽的眼睛里尽是愤恨与恐惧。

    就在这时,忽然她的手臂一松,听到了“啊”地一声惨叫。奈耶扑倒在了伊苏娃身上,瞪着一双眼睛,四肢还在动弹,伊苏娃急忙他掀开。

    旁边按着伊苏娃手的年轻侍卫,已放开了她,然后撒腿就跑。年轻侍卫跑到一匹马跟前,想去拽住马缰上马。后面另一个侍卫飞奔追了上去,一刀捅进了那人的臀|部、然后拽住其衣裳,把他拉了下来。马匹受惊,扬蹄就跑。

    伊苏娃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时间不知所措。

    俩人扭打在一起,受伤的年轻侍卫渐渐不支,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刀插|进了他的胸膛。鲜血直飚,溅得杀人的侍卫一头一脸都是血。

    这时那侍卫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喘息着走了回来,鞠躬道:“让王后受到惊吓了。”

    伊苏娃让自己镇定下来,看着眼前这个人:“你是谁?我一定会给你重酬。”

    侍卫报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声称他是大将军的人。此时伊苏娃才打量了一番这个侍卫,之前她都没怎么正眼瞧他。只见这是个其貌不扬、皮肤黑糙的汉子,可能有四五十岁了。

    伊苏娃困惑地问道:“为甚么宫务大臣的人会害我,而你是大将军的人、却要与他们内讧?”

    老侍卫道:“很明显,大将军与宫务大臣是一伙的。”

    伊苏娃问道:“他们怎么会结盟?”

    老侍卫只是摇头,表示不知道。他说道:“死的那两个人,都是宫务大臣的人。而我来办这件事之前,并不知道要杀的是王后。出城后,我才慢慢想明白,除了宫务大臣的侄子奈耶,剩下的人恐怕都要死!赏钱是有命拿没命花,我们会被灭口。”

    伊苏娃终于微微点头,顿时对事情有了一点点眉目。

    宫务大臣与大将军勾结,想欺骗她出城、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到时候世人连她死活都不知道,说不定还有人说她怕被赐死、畏罪逃跑了。而那封信上的字迹半真半假;宫务大臣的字是真的,国王的字迹是模仿的。伊苏娃甚至猜测,如果她没上当的话,可能会被直接杀死在宅邸中。

    老侍卫道:“我与其选择为大将军干坏事、然后被灭口;不如弃暗投明,把王后营救回金边城,然后请求国王的庇护。”

    伊苏娃赞赏道:“你还会得到很丰厚的奖赏。”

    老侍卫弯腰道:“感谢王后。”

    马匹已经不知道甚么时候不见了。俩人一路准备步行,连夜返回金边城,中途时不时休息打个盹。那老侍卫打盹的时候也多半没睡着,偶尔睡着了睁开眼、会急忙寻找王后,看到她才松一口气。

    到了第二天,伊苏娃看太阳的方向,觉得行进的方向不对。她便问道:“为甚么不是向北走?”

    老侍卫道:“我们不能走大路,小路总是有些弯曲。王后不要多想,金边城的权贵们既然要你的性命,你乱跑只会送命。”

    伊苏娃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已然觉得不太对劲。

    可老侍卫对她很恭敬友善,他为甚么要骗她?伊苏娃琢磨着,可能这个人怕她拼死逃跑;而他不可能把伊苏娃扛着走远路,只能骗她自己走。

    然而她出身就是大家族的女儿,从小被人服侍着,在这荒郊野岭没有任何本事、路都不识。一时间伊苏娃也想不到好办法。



    明军营地,中军大帐得到消息、真腊国的王后竟然到这里来了。

    此事必得负责邦交的大明使节刘鸣负责。刘鸣觉得事情难以置信,而且最近他是诸事劳神;但宦官孟骥劝他,还是亲自问问。刘鸣赞成了宦官的意见,二人便从中军大帐走了出来。

    锦衣卫校尉、两个当值护卫队将士,以及一个通事官员随行,刘鸣与孟骥前往行辕外、那座接待外客的简陋棚屋。

    这处军营本是偏僻之地、位于西贡湾小半岛上的西北端,如今却大大地改变了模样。不远处的多边形石基夯土堡垒,已然初见规模;“西山”下尘土飞扬,到处都堆满了工具与材料。人也很多,许多黑乎乎的壮丁正在那边干活,都是些被俘虏的真腊奴隶、官军将士称之为昆仑奴。

    而在东面的海岸上,已有了几座简陋的码头,码头附近停泊着战船与各种大小船只。这个荒郊野地,恐怕此前从来没有如此繁荣过。

    西贡湾大营的明军官兵,实际不到一千人,守将是林子宣。刘鸣当然更愿意看到,熟人唐敬留下来;不过唐敬的性情属于海洋,他跟随大帅陈瑄继续出海、正是恰当的安排。

    这阵子大营里简直成了邦交的中枢。真腊人、暹罗人、满刺加人都派使节过来了,关系千头万绪,刘鸣等人至今都没把事情理顺。

    如果真腊王后到来的事是真的,那么事情还会更加复杂。不过刘鸣觉得多半只是几个骗|子,在京师都曾发生过伪装外藩使臣、想骗朝廷赏赐的事,西贡这种地方更不是不可能。

    堡垒般的使城还没修好,大伙儿住的地方都很简陋。刘鸣与另外两个人走进了棚屋,而锦衣卫校尉则照规矩在门外观摩“坐记”。

    两个来客已早先到了,一男一女,穿戴都很简单、还有点狼狈,更没有甚么仪仗随从。可神奇的是,刘鸣一眼看到那个女人,心里竟然马上相信了她是贵妇。

    刘鸣在当地见过了各种各样的真腊人,大多皮肤颜色较深;但眼前这个女人,皮肤是浅棕色的。这边的村妇大多眼神浑浊无神,愚昧无知;一般人根本没有此女的深邃眼神、以及流露出的丰富神色。

    女人长得与大明女子完全不同、也不像刘鸣见过的汉人美女那样白净清秀,但他不得不认为,此女长得非常漂亮,身材凹凸丰腴、就像她的面部轮流一样比较立体。她的姿态与气质,也不像是一个身份低微的人。

    三个人都在打量那妇人,妇人也在观察着他们、特别留意站在中间穿着红色官袍的刘鸣。

    “他们应该不会说汉话。”刘鸣转头对通事官员道。

    果然妇人和旁边那个黑漆漆的汉子,都没有反应。而那个妇人只是观察着刘鸣说话的神态。

    通事开始用真腊话与他们说话,很快得到了回应。妇人冷冷地说了几句甚么,接着那个黑汉“叽里咕噜”说了好些话。

    刘鸣等了一阵。通事才转头说道:“禀刘使君,大致情状是这个男子、挟持了王后前来,但没有信物

    可以证实王后的身份。”

    刘鸣皱眉道:“据真腊国使臣所言,王后已经被废了。”

    宦官孟骥立刻开口对通事道:“你试探一下他们。”

    通事道:“刘使君孟公公见谅,下官方才没有说到。男子刚才已提起,妇人是被废的王后。他说真腊人会遣使前来,可以让真腊使者证实王后的身份。”

    又过了一会儿,通事与黑汉说了好一阵话。妇人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

    通事回头说道:“妇人的左鼻上有个小孔,原来装饰了宝石。男子还说妇人的亵衣,可能是王室才能穿戴的好料子。”

    事情说得是有板有眼,刘鸣顿时感觉,如此离奇的情状、或许却是真的。

    孟骥也说道:“看来确实有可能是真的。咱们不是还俘虏了几个有地位的真腊将领,稍后可以选两个过来、正好确认她的身份。”

    刘鸣留意到,孟骥并不提议让真腊使者来认人。真腊使者就在明军大营中,眼前这个黑汉可能不知道、使者已经来了。

    接着通事又详加询问,把情况大致问了个清楚、至少是真腊黑汉的一种说法。

    据黑汉交代,因为真腊国内斗,废后才被骗至城外,本会被杀死。但黑汉认为他有性命之忧,就临时反水、杀死了另外两个人,接着挟持废后来西贡湾,想得到明国人的奖赏;他拿到了钱就逃亡外地。

    真腊黑汉认定明国人会奖赏他,因为他认为自己为明军立了大功。他听说屠戮明国使团的罪首,正是后族的人、王后的亲弟弟安恩。

    刘鸣与孟骥对视了一眼,刘鸣便转头说道:“来人,将这两个真腊人分开看押。”说罢又做了个手势,对孟骥说了一声请。

    于是三人离开了草棚。也没有像样的礼仪,毕竟还未正式确认废后的身份。

    返回中军行辕的路上,正好宦官孟骥就在身边、刘鸣便不动声色地问道:“真腊国与暹罗国的使臣说法,孟公公更支持谁?”

    孟骥一副愕然的表情,忙道:“刘使君可别问咱家。咱们几个司礼监出来的公公,只有王公公有皇爷给的权力,得了圣旨;别人可管不着事儿,无非跟着跑跑腿、做些下手的活罢了。”

    刘鸣不置可否。

    孟骥沉默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说道:“刘使君是皇爷下旨任命的邦交正使,您的意思就是皇爷的意思。这事儿真的刘使君拿主意。”

    刘鸣道:“事关重大,不得不从长计议。”

    孟骥点头道:“应该的。不过安恩那颗脑袋的真假,倒也可以让那个废后瞧一眼,她不是安恩的姐姐吗?让她瞧见安恩的脑袋,或许又能瞧出不少端倪来。”

    “有道理。”刘鸣道。

    真腊使臣刚到的时候,刘鸣就听到了、有关真腊使臣之间的话。真腊人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大明的正使刘鸣、有个亲戚就在之前的使团中,遭受了真腊人屠

    |戮。所以真腊人也很担心,刘鸣会受私仇的影响。

    而宦官孟骥、可能也知道这些事,可是刚才他甚么意见都没有。按理孟骥是圣上身边的人,即便不能决断诸事、提点建议还是可以的。

    刘鸣回到中军行辕的藩篱内,立刻就有军士前来禀报,说是真腊使节欲见刘使君。

    不过刘鸣找了个借口,推脱了此事。他回帐篷里坐了一会儿,接着又起身准备去见宦官孟骥。

    色目人孟骥脸上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急忙迎刘鸣入帐,然后问道:“刘使君登门,还有要说的事儿哩?”

    刘鸣沉吟片刻,强笑道:“我那帐中没升火,来讨口茶喝。”

    孟骥笑道:“刘使君凳子上坐着,咱家这就上茶。”他说罢把一只铁壶放到石砌的灶上,把一只军用铁盅和两个杯子摆了出来。

    刘鸣坐在木凳上,开口道:“这几天,我倒又想起了死去的表弟,陈漳。”

    孟骥手上的动作微微一蹲,转头道:“咱家略有耳闻。”

    刘鸣感概道:“陈漳的惨事,要说我有多大的感受,确实谈不上。人长到了一定年纪,对于没有切身利害的事,真是有些麻木啊。陈漳对我的日子影响很小,他是陈家的人,老小有陈家宗族照顾,不归我管。他也不是士林的人,对我的仕途毫无作用。”

    孟骥点头附和道:“是这么回事儿。不过大伙一般不说,说了叫亲朋们听见多不好哩。”

    刘鸣道:“平素有别的事忙碌,我甚至有好些日子没想起他了。只不过夜深人静之时,偶尔不再权衡利弊,不再想着眼前的实情,才会在内里有种不那么强烈的、却挥之不去的心境。”

    孟骥没吭声,默默地听着。

    刘鸣也沉默了一阵,又开口道:“儿时我欺负过陈漳,我比他年龄大两三岁。”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接着恍然回过神,摇头笑道:“不过后来就没有了,长大之后他很壮实,我一介文人想欺他也不能办到。”

    孟骥也露出了陪笑的表情,只是没有说话。

    刘鸣说到这个话题,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记得有一次,不知道为了甚么、我与陈漳发生了口角。那天家母给了我俩一个一颗煮鸡蛋,然后叫我们去私塾念书;我们出门之后,我就把他的鸡蛋抢了。后来气消了,从私塾回家,我又把蛋还给了陈漳,并没有吃掉。”

    他说到这里,忙道:“我好像不该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让孟公公见笑了。”

    “没有没有。”孟骥陪笑了一下。

    但刘鸣知道,孟骥听明白了自己的话。因为孟骥很快说了一句话:“你们的事,咱家不便多言。不过咱家以为,只是人之常情。”

    石灶上的水已经发出响声了,两人都坐在凳子上。他们似乎心里都明白,今天的谈话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