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军的工匠、与广东布政使司调集的匠人们,日夜赶工修缮的战船。停泊在珠江的船只,损坏不大,多是桅杆、甲板与船楼等处破坏;而那些船体与骨架受损的船,已不能继续出征。
船只大致修缮之后,海军各队陆续离开珠江口,在海面上重新编队出发。
原先海军的部署,是离开大明国境之后,于安南国松台卫、岘港停留修整补给。而今他们在广州府耽搁许久,中军便决定只在岘港作短暂停留、补充淡水等物资,然后立刻直趋真腊西贡港。
仿若遮蔽海面的庞大舰队,沿着离陆地不远的海路航行;直到安南国境,幸运地再也没有遇到大风浪。只不过,在这个季节里南方的雨水仍频,暴雨经常出现,小风浪亦是几无一日消停。寻常的风暴,倒并不能阻挡海军的海船。
舰队终于航行到了安南国南边的岘港,一路还算顺利。
这时刘鸣与唐敬,接到了军令。中军下令:为节省时间,各船上的将士不得上岸,战船只在海港中作短暂停留;各船将领带随从上岸,采运所需之物。不过中军为了安抚将士,又下令,诸将派人从港口搬运酒水上船,允许将士们饮酒。
刘鸣乘坐小舟上了码头,他发现港口那座城寨的土墙十分低矮;里面那些破旧的街巷之间,也没看到多少大明官军的踪影。刘鸣顿时有些困惑,因为在中|央朝廷的卷宗里,岘港已经设置了大明朝的“使城”。
刘鸣暂且与指挥使唐敬分别,前去拜见王景弘与陈瑄。很快迎接海军官员的当地文武,从另一处码头过来了。
大伙儿一番简单的礼仪之后,由驻守当地的文武官员叙述、方才解开了刘鸣心中的困惑。
原来“使城”不在码头上,而在港口码头与会安城之间,官军重新修筑了一座多边形的棱堡。刘鸣因为不在兵部,事先没有仔细了解岘港的情况。
当地来的一行人里,有个文官说道:“会安城离港口尚有一段路程;因朝廷最看重的是岘港港口,官军便未进驻会安城。而在码头上、已经有许多当地人的房屋了,官军若在此地修建堡垒、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动乱;于是咱们的堡垒,就建造在码头南边;一会儿诸位登上土墙,便能立刻看到。”
刘鸣回应道:“本官明白了。”
那文官循声转头,看向刘鸣,便又拱手道:“大明在安南国驻扎了近两万官军,并与安南国陈氏交好。占城国与安南国的情状却全然不同,官军在此地的兵力又很少、不足以控制大城,于是使城更不能设在会安。”
这时,位于中间的大将陈瑄开口道:“附近瀚江江面上,停靠着一只大船,挂的是软帆。咱们已派人去盘查,眼下还未回禀消息。你们知道那是甚么人?”
刚才说话的文官立刻答道:“回陈将军话,下官等已问过了,那是印度来的船,做生意的人。”
正说到这里,便
有人转头向东边观望。刘鸣也循着方向望去,只见一队官军将士、带着几个外藩人,从远处向这边过来了。
太监王景弘的声音道:“马通事何在?”
随军的马欢在人群后面道:“下官在。”
王景弘笑道:“马通事懂波斯语等诸国语言,咱们可以与外藩人谈谈。”
那当地文官却道:“下官不知、这些人会不会说波斯话或阿拉伯话。”
王景弘诧异地问道:“印度汗国的君臣,不是从波斯那边来的人吗?”
文官道:“下官等数日前便询问过,他们并非来自印度北部的汗国,而属于南方一个大商人建立的领主势力。”
他想了想,又解释道:“印度汗国的势力一直在北方,主要控制‘德里’附近的地区;南方是信奉印度教的领主和总督,以前很多年,南方各大领主和总督、只是定期向汗国交税和粮食。
直到前些年,帖木儿率军,进犯了印度汗国;造成他们分崩离析,现在情况更乱了。下官一时也没弄清楚,如今印度究竟怎么回事,但听说印度南方领主、已经不再向汗国交税了。所以现在这帮南方人,便已不再属于印度汗国统|治。”
等了一阵,那些外藩人渐渐走近前来。
王景弘忽然露出惊讶的神情,挥手招呼道:“施宣慰使,你为何与外藩人在一起?”
那些外藩人的面相奇异,多是黑色和深棕色卷发、面部轮廓分明的色目人,皮肤有点黑;而其中挥手的那个“施宣慰使”则明显是个汉人。除此之外,那一行人中,还有一个皮肤更黑的、有点像占城人的随从。
刘鸣寻思了一阵,猛然醒悟,“施宣慰使”应该就是旧港的汉人首领施进卿。
当年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曾与大海盗陈祖义的船队遭遇,在马六甲周围的海域、发生了大规模的水战。当地的汉人施进卿获知陈祖义的动静,密告郑和,提醒官军注意陈祖义偷袭。战役结果是官军大获全胜,活捉陈祖义等一众贼人。
施进卿因此立了大功,受大明朝廷册封为旧港宣慰使。(原先在旧港的“三佛齐王”梁道明,也因此接受了朝廷册封的官职;对周围的国家,梁道明继续自称国王,只有对朝廷称臣。)
彼时王景弘是郑和的副使,所以认识施进卿。但那时候刘鸣还没考中进士,并未入仕为官,因此没见过施进卿、只听过他的名字。
施进卿先行上前拜见,大伙儿相互抱拳作揖见礼,寒暄了一阵。施进卿便道:“终于见到诸位同僚了。不过此番经历说来话长,稍后下官再禀报王公公、将军们此行内情。”
色目人里一个中年人上前,黑皮肤随从则紧跟其后。色目人以手按胸,鞠躬行礼,然后直起腰“叽里咕噜”地说了起来。
不等那黑皮肤的随从翻译,马欢便道:“我叫……阔耳。”他在说出
对方名字时,停顿了一会儿,可能是需要音译,并临时生造一个容易记住、又发音相近的名字。
马欢接着说道:“我是鸡儿大耳领主的忠实仆人,阁下的威武舰队,一定是威震四海的太阳与月亮的光明帝国……那个大明帝国的军队。”
王景弘听罢,说道:“咱家乃大明海军正使、王景弘,这位是海军主帅陈瑄将军;与你们说话的通事官,乃朝廷官员马欢。岘港现今已归属安南国,并由大明朝在此地的‘使城’管辖;乃因安南国朝贡大明,两国属于臣与君、子与父的关系。咱家瞧你们面善、说话也讲究,那便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大明官府当尽地主之谊。”
马欢一番叽里咕噜,将王景弘的话翻译出来。那个黑皮肤随从一直没吭声,刘鸣有点怀疑色目人的翻译、是不是能听懂官话;毕竟同样是汉语,官话与广东福建地区的口音却差距很大。
过了一阵,由马欢翻译的色目人称谢。
王景弘又道:“咱们也别在这里站着谈话了,先去码头的官铺安顿。”
于是两边的人,在官军卫队前呼后拥之下、沿着破旧的街巷步行。那色目人一边走,一边又说起话来。
马欢翻译道:“鸡儿大耳领主的商船,原先一直与爪哇国人做买卖。后来他们听说,爪哇国人手里的丝绸和瓷器,也是从别处买来的。所以这次领主就派了一艘船、带上一些勇敢不怕死的勇士,到占城和安南去买货物,希望能赚到更多的钱。”
王景弘听罢,立刻转头对那色目人阔耳道:“既然是瓷器和丝绸,占城人、安南人手里的货物,多半也是从大明买来的哩。安南国虽也能制作丝绸和瓷器,但论精美,那是完全无法与大明出产的东西相媲美。你们应该找大明朝人做生意。”
这番话要传达到阔耳那里,当然要先经过翻译。
过了一会儿,阔耳通过翻译说道:“大明国太远了。”
王景弘马上指着施进卿道:“这位是旧港宣慰使,属于大明朝册封的官员,旧港就在马六甲海峡。以后你们大可以找他谈买卖,比到爪哇国、占城国、安南国还要近。”
等到阔耳明白了王景弘的意思,他的情绪似乎十分激动,还拥抱了一下施进卿。阔耳高兴地比手画脚,与施进卿各说各的,俩人在那里嚷嚷了一阵;不过彼此间的态度和情绪,还是表现到位了。
使城堡垒中的大明官府,在岘港码头城寨里有个官铺。大伙儿到了官铺所在的院子里,走进大堂,终于可以歇脚喝两口茶了。
王景弘又吩咐官铺里的官吏,简单准备几桌酒席,以备中午款待远方来的色目商人。
大明人与印度南方领主的“忠实仆人”,在礼节、习俗等各方面都很迥异;但大明朝的海军大员,亲自设宴款待客人,恐怕在任何地方、都算是一种善意热情的礼数。
待客的午宴罢,海军一众上层文武宦官,到了东边的一间厢房。这时,太监王景弘才腾出空来,召旧港宣慰使施进卿说话。
施进卿出现在色目人的船上、并来到了岘港,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惊奇的事。
在“三佛齐国”(位于马六甲海峡西岸地区)、或称旧港宣慰司的地方,施进卿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号称三佛齐王的梁道明,在大明朝廷这边的地位,甚至还不如施进卿。施进卿这样一方首领般的人物,为何会在岘港?
厢房里有太监、武将、文官,坐了不少人。而施进卿,显然成了大伙儿最关注的人。
他是广东汉人,长的模样,一看就是两广地区出身的人。他的皮肤因风吹日晒而黝黑,五官轮廓也比京师那边的汉人更突出,额头平、眉骨高,脸型相对没那么平面。
彼此间寒暄了一阵,施进卿便主动说起了他的经历:“下官离开旧港时,坐的是自家的船。但是在龙牙门(新加坡吉宝港)附近的海面上被袭击了,船也被盗贼凿沉。下官顺着浪子飘到了龙牙门河口,才侥幸得脱。”
随军的工部主事问道:“谁干的?”
“无法确定。”施进卿答道。
他没有说出猜忌的对象、甚至似乎有意回避谈论这个问题,接着便叙述道:“后来印度领主鸡儿大耳的部下率领商船,在龙牙门停泊。我上前求助,拿出身上值钱的饰物想买食物,结交到了印度人阔耳。”
施进卿抿了一口茶、润了嗓子又道:“当时我若说明身份,许诺报酬,让印度人送我回旧港,也是可能办到的事;龙牙门离旧港还不太远。不过等我回到了旧港,还得再次北上;既然已遭受一次袭击,说不定还会有第二次。
权衡之下,我不如留在印度人的船上,到了安南国便能找到大明官员了。而盗贼应该不知道我在印度船上,他们也没有理由攻打印度船只(证明不是劫财的海盗)。如此决定后,今天下官才能在此地见到王公公、侯公公等同僚。”
王景弘问道:“究竟所为何事,施使君非要亲自北上?”
在场的刘鸣听到这里,顿时竖起了耳朵。他不能免俗,对于自己无法想通的事,也是十分好奇。刘鸣回顾周围的同僚时,果然见大伙儿与他差不多,有人几乎屏住了呼吸。
厢房里顿时安静极了,要是此时掉根针,恐怕也能叫人听见。
施进卿终于开口说了话:“这阵子旧港的情形不太好,下官一路北上,确实费了不少周折。”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了。即未闭口不答而失礼,又没说出甚么重点。刘鸣听得是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通事马欢忽然起身道:“王公公、侯公公与施使君乃旧交,久别重逢正好叙旧。下官先行告退了。”
刘鸣等这才恍然醒悟,陆续起身作揖告退。
王景弘道:“陈大帅何不留步?”
陈瑄点头道:“也好。”
于是厢房里除了施进卿,便只剩下王景弘侯显、以及主帅陈瑄三人了。
刘鸣跨出门槛,往另一间厢房走去,准备午睡一会儿。他虽然很想让心中的疑惑释然,但也明白,施进卿可能有甚么机密的事,须要先与海军最上层的人商量。
来到了一间放着草席的房间里,刘鸣侧靠在上面,心中仍然在想施进卿的蹊跷。
除了猜测施进卿有甚么密事,至少还有一点、让刘鸣十分困惑:为何施进卿如此卖命,非要亲自前来?
刘鸣翻了几次身,精神仍然很好,毫无困意。这时一个宦官走到了门口,小声唤道:“刘使君,刘使君?您睡了吗?”
“何事?”刘鸣翻身坐了起来。
宦官道:“王公公说,下午不见印度人了,吩咐小的前来、告知刘使君,请刘使君接手此事。您管邦交,那些印度领主的人、也应劳烦您出面接待。”
刘鸣立刻起身拱手道:“下官遵从王公公的意思。”
不是甚么难事,无非费些时辰罢了。
一来,印度离大明染指的地区尚远,即便是有关印度领主的事,也不那么重要;二来阔耳等人不过是领主的部下,为了赚钱来的。所以接待这样的人,不会出现严重后果,刘鸣大可以随意一些。
没多久,通事马欢也来了,他将作为刘鸣的副手、主要负责翻译。
马欢道:“那印度人虽然帮助过大明朝的旧港宣慰使,不过也就是做买卖的。刘使君安排点甚么,带着他们到处转转,把下午的时辰打发过去便是了。”
刘鸣想了想道:“圣上的新政,要开拓远方贸易。咱们还是谈买卖罢。”
马欢抱拳道:“下官遵刘使君之意。”
于是刘鸣派人去,把随军的几个商人叫来,准备了一番。然后与马欢一道,前去会见印度人。
一众人相见,各自照自家规矩见礼。马欢上前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他一边说、一边先后指着旁边的大明人,刘鸣便猜到马欢在引荐到场的人。
除了刘鸣和马欢,还有沈徐商帮派来的徐贵,景德镇民窑张家的张世华;以及四川成都府做蜀锦生意的卢家的人,京畿地区做云锦生意的杨家商帮的人。
大明朝销往海外最有名的货物,便是丝绸与瓷器。所以刘鸣便叫来了相关的商人。
通过翻译进行交谈,有点不太顺畅。因为刘鸣的语气、神态和情绪表达的时候,对方听不懂内容;等对方听懂内容时,却只能感受到马欢的语气。所以刘鸣的感受,有点怪怪的。
这时张世华把一只青花盘子拿了过来。刘鸣见状,立刻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白手绢,放在桌子上,并小心翼翼地将盘子搁在上面。
张世华愣了一下。因为这只盘子确实不是太贵重的东西,毕竟真正上等的贡品、都是出自官窑;这民窑为了海外生意,做的盘子有点不伦不类,在国内显然不太能让人接受。
然而印度人阔耳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把眼睛凑近了细瞧。他伸手抚摸盘子时,那么小心翼翼,就像在触碰甚么古董似的。其实这盘子不是很值钱。
刘鸣微笑道:“一件东西的好坏,也要看怎么对待它。这句话可不必翻译。”
马欢道:“那是当然。”
刘鸣又随口开始侃侃而谈:“好的瓷器,不仅要挑水土,还要精湛传承的技艺。这只出产自景德镇湖田窑的青白瓷,采掘的陶土、指定在当地很小一块地方,才能有如此颜色。而景德镇的陶瓷技艺世代相传,自宋代以来,历经数百年之久沉淀;父子相传,并不断栽培弟子学徒。方有此物面世。
来自万里之遥一个小地方,独特瓷器、精妙餐盘,若是摆上贵族的餐桌,那主人必定极有颜面。阔耳先生成批购买的话,价格会更低。”
过了一会儿,阔耳便通过翻译说道:“我们有很多领主,各个领主的庄园无法制作所有的东西,最有身份的人、便会使用各地最好的物品。”
接着刘鸣又介绍京畿地区的云锦。他也不是很懂织造,但大致了解一些,随口胡诌吹嘘了事。
刘鸣道:“丝绸本身没有花纹,若大片刺绣出花纹,会让丝料不平整;所以有了锦缎。阔耳先生请看,锦缎的花纹并非刺绣,而是在纺织的时候,便用了不同颜色、不同丝绵的线。织成之后,其花纹工整精细,浑然天成。安南国、日本国或亦能制作丝绸,但绝不能织出如此精妙的锦缎。
鸡儿大耳领主要是愿意大批购买,甚至可以要求大明商人,定做专门的图案。”
阔耳听罢瞧了一番,通过翻译说道:“这一匹看起来不太光滑,另外一匹却好像很容易损坏?”
刘鸣笑道:“只因后者用的丝绸更多,丝绸都很小气、须得小心保护。但真正的贵妇,要的是最光彩的片刻,并不需要一件耐用的粗衣。”
阔耳听明白后,忽然拍着巴掌称赞、说着听不懂的话,看他的神情似乎很认同刘鸣。
刘鸣又大概说了蜀锦与云锦的风格不同。接着引荐徐贵拿来的珠宝,“金镶玉一向是大明珠宝常见的制作,但沈徐商帮的珠宝首饰便更妙了。
自从大明皇朝的精锐王师远征之后,占领了翡翠产地,又修缮道路与缅甸贸易往来;深山里的绿色硬玉、红宝石得以运到大明内地。黄金镶边,四周配以小巧红宝石,中间如潭水般的碧玉,颜色鲜艳、五光十色,耀眼至极。”
阔耳一边说着甚么“他们不太喜欢玉”,一边却爱不释手地把玩。显然他对大明出产的各种货物,相当有兴趣。
谈了一会儿,刘鸣径直提议道:“咱们这次携带的货物不多。你们要是想大批购买,此时就可以交一些定钱,我来为商帮的契约作保。下回鸡儿大耳领主派人到马六甲海峡,便能就近取到货物。”
阔耳便开始讨价还价。刘鸣让马欢与商人们留下,自己趁机脱身了。他只是个官员,并不具体负责生意的事。
海军船队在岘港只逗留了几天,便要再次启航。
印度鸡儿大耳领主的“忠实奴仆”阔耳,自称惊叹仰慕大明的宏伟舰队,请求上官军的船同行;经过几个人的商议,中军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阔耳把船长的位置交给了副手,独自上了王景弘的旗舰。
太监王景弘也邀请刘鸣,到中军旗舰上同行。刘鸣婉拒了好意,依旧乘坐小舟回到唐指挥的宝船上。
这个时节在大明朝是秋季,但在安南占城等地,人们是感觉不到季节冷热变化的。天气很热,雨水极多。倒是只有今日天气甚好,没有下雨,比往常更炎热。
刘鸣走上甲板时,忽然感觉脑子里一阵阵发痛,耳边再次响起蝉鸣般的声音。他知道此时自己的脸色一定很苍白,感觉到额头上的冷汗都憋了出来。
船上的医官开的药很管用,刘鸣调养一段时间后、最近已很少头痛。可能是昨天王景弘招他去中军,谈了不少事,让刘鸣想得太多,让头部的伤情有点反复。他忍耐了一会儿,等这阵子头昏目眩渐渐过去。
没一会儿,症状有所缓解。甲板前方那门闪闪发光的汉王炮、最先让刘鸣重新看清,他恢复了清楚的视觉。刘鸣走了过去,伸手一摸,一不留神被烫了一下。那光滑铜炮的触觉,完全不像其反射的冷光。
刚刚启航的战船非常忙碌,直到旁晚时分,将士与水手才陆续空闲下来。
宝船从港口上得到了补给,晚膳时分发的酒水分量更多,让旁晚的船上比平素更加喧嚣热闹,还夹杂着粗矿的笑声。
刘鸣用过晚膳之后,从官厅里的窗户看出去,看到四面船上的灯光已经点亮,星星点点一片不见边际。只看周围的船只,人们并不能感受到战船在航行,于是海面的景象就像一座漂浮的城池。
他背着手站在窗边,观望良久。“刘使君好兴致!”这时身后传来了唐敬的声音。刘鸣才转过身来,与唐指挥相互见礼。
“那施进卿也是奇怪,他干甚么来的?”唐敬开门见山,干脆地直接问了一句。
刘鸣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一下太阳穴,指着并排放在旁边的椅子道,“唐将军请坐。”
唐敬看了他一眼,笑道:“若是不能说,刘使君不说便是了。”
刘鸣沉声道:“我至少明白,施进卿为何会亲自北上。”
“为何?”唐敬立刻转过头来。
刘鸣先说了要紧的话:“他想做三佛齐王。”
他随后便道:“永乐年间,朝廷册封施进卿为‘旧港宣慰使’,大明朝廷实际指定了施进卿、为旧港地区的首领。但是旧港宣慰司在当地,并不称宣慰司、而是‘三佛齐王国’;况且,三佛齐王另有其人,便是梁道明。梁道明早就是旧港那边的王了,对施进卿还有知遇之恩。
这便造成了施进卿的处境尴尬。施进卿在大明朝廷这便是旧港首领,但在当地又不是。所以施进卿想要再度立功,以便让大明朝廷支持他,帮他坐上三佛齐王国的王位。”
唐敬的脸上露出了带着戏谑的冷笑:“他想怎么办?叫官军除掉梁道明吗?有些人为了权位,确是甚么都干得出来。”
刘鸣摇头道:“梁道明是汉人,早就向朝廷称臣纳贡了,遣使进京,亦是据礼甚恭。他在旧港地区是地头蛇。官军若要除掉梁道明,便要攻打旧港,这是完全没必要做的事。只为了施进卿的个人好处,朝廷也绝不会同意。”
他又道:“不过还有一个办法,便是召梁道明进京,给他封官。”
唐敬愣了一下,笑道:“这个法子好。一山不容二虎,调虎离山。”
刘鸣点头道:“正是如此。梁道明也不会太不情愿,他去京师做官,实权比不上旧港了;然而京师的日子和安稳,必定比在那荒蛮的弹丸之地、要强得多。”
唐敬点头附和了一句。
沉默了一会儿,刘鸣又主动开口道:“此前大明使团遇袭之事,施进卿好像打听到了罪魁祸首。”
“哦?”唐敬侧目。
刘鸣的情绪有点纷乱,他接着说道,“真腊国王奔哈·亚的王后、伊苏娃,据说十分艳丽,便因此恃宠而骄。王后的弟弟安恩胆大妄为,做下了此事。但又还有另一种说法,反叛真腊王室的傣族和寮族部落,袭击了使团;欲以此嫁祸给真腊王室,借大明官军报复王室。”
他顿了顿,立刻说道:“不过我更相信前者。因为我问过好些人,大明使团走的路线、并不在那两个部落活动的地方。”
唐敬看了他一眼,镇定地说道:“不管是谁,此事一旦真相大白,罪人必得受到大明朝廷的严惩。刘使君勿虑,官军会为你表弟讨回公道。”
刘鸣直视唐敬道:“还有朝廷威严、天地善恶的公道。”
有关施进卿的事,唐敬没有继续问,刘鸣也便不多说了。
他们各自想了一会儿事。唐敬的声音忽然说道:“刘使君弹奏那一曲《夕阳箫鼓》,我也会。不过此曲本来应该是琵琶曲。”
刘鸣听罢,藏在心底的悲愤情绪、忽然就被转移了,他惊讶道:“唐指挥竟会音律?”
这唐敬在茶楼里听个俗曲、也说甚么风雅之事,刘鸣以为他是大老粗,一时间确实很意外。唐敬也是个妙人,时不时总能给人惊奇。
唐敬道:“我只会横吹,跟军乐手学的,不过在人前一般不吹奏。哈!今夜风平浪静,无甚正事,你我合奏一曲如何?”
刘鸣忙道:“音律上,我其实很荒疏,科举文章并不考这个。只怕是……”
唐敬微笑道:“我听刘使君弹筝,走了好几个音。”
刘鸣的脸有点热,拱手道:“让唐指挥等见笑了。”
唐敬却道:“正因如此,我才想与刘使君合奏。你要是精于音律,不能容忍稍许不善,我还敢提这事儿吗?”
刘鸣听罢,顿时与唐敬相视而笑。
于是刘鸣叫随从回房,取来古筝。唐敬也派人到指挥楼,拿来了军乐器短横笛。
唐敬垂眼瞧着横笛的孔,试了试音,然后便把眼皮一抬、看向刘鸣。刘鸣十分默契地轻轻点头,先起手拨弦开头。唐敬等了一小段,便注意刘鸣的眼神,接手下一段。
俩人从未一起练习商量过,但是合奏得十分融洽。音乐声渐渐吸引了官厅各处的武将们,没一会儿大伙儿陆续聚集过来,前来欣赏他们演奏。
一曲罢,众人都叫起“好”来。虽不如唱戏那么有乐子,但在百无聊赖的船上,也是不错的消遣。
刘鸣还有点兴致未尽,再看唐敬时、感觉唐敬也没玩痛快。俩人拱手一拜,唐敬果然沉不住气开口道:“刘使君,你我再来一曲何如?”
都不是很精通音律的人,很多曲子可能他们不会。除了刚才那首、恰好二人都熟悉的《夕阳箫鼓》,还得选一曲大家都会的。
于是俩人不约而同地异口同声道:“《万里金陵》!”
说罢他们便不禁一起笑了起来,正是有一种心有灵犀般的意趣。
这首礼乐,改编自兵部左侍郎裴友贞曲目,本来就是横吹为主、以敲击铜镲为辅。现在便由唐敬主吹,刘鸣配合他用短促的拨筝声、代替铜镲……
汉人的礼乐,大多缺两个音,只有“宫商角徵羽”五音;俗曲才会更丰富。所以这首礼乐合奏起来,极具中原皇朝的独特气质,与大多外藩的音乐极为不同。
《万里金陵》同是军乐和礼乐,在军中也经常演奏。于是甲板上那些目不识丁的水手、大老粗军士们,都能听懂了,他们纷纷回头,仰望着二楼官厅的灯火,倾听着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官厅所在的船楼,顶部用木板、仿造的是大明的房屋悬山顶;中式建造的东西,从来都不止注重实用性,多少会关注雅致的美。檐牙在夜空中缓缓上翘,以优雅古典的姿态、浮在如水的空中。
宫灯让船上一片绚丽辉煌。周围无数亮着灯的战舰,灯火如萤、与晴朗夜空中清晰的星光相映成辉,直叫人分不清天上和人间。
加上中原礼乐的烘托,今夜的景色真是美妙至极。若无甲板上的火炮,宝船便必定不像是战舰了,而是充满了典雅优美气息的华丽画舫。
原本苍劲的曲子、经教坊司改造节奏之后,现在带着某种雍容大气的感觉。巨舰在海上缓缓航行,伴随着这样的音乐,简直是恰到好处。
充斥着大明元素的海洋,人们一时间甚至产生了错觉,分不清这里是金陵、还是遥远的远洋。或许,只要大明势力到达的地方,并不必分得那么清楚。
日月龙旗扬万里,天涯何处非金陵?
铿锵的短促古筝声,典雅雍容的横笛;携带着隐隐泛光的火炮、富有诗意的战舰,正穿过如水般清凉的夜空,从容渐进,一刻也不停歇。
大明国的舰队来了。消息不胫而走,已经传到了真腊的都城吴哥(音)城。
这座都城在人们的心里,早已摇摇欲坠。
除了眼前大明国的威胁,暹罗国势力多年的东进、也在严重地威胁吴哥城的安全。暹罗国大城府与吴哥城之间,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土地肥沃,给养充足。暹罗军已不止一次兵临城下,险些攻破都城。
好在最近暹罗国没有再起兵戈,大明军队也还在远处。于是这座都城的景象在表面上,看起来依旧很宁静。
吴哥城一天没有下雨,天气便十分炎热。娇艳当空,人们大多都没在外面,繁茂的草木之间唯有鸟雀虫子的聒噪。王宫外的草地上,象兵悠闲地游走着,大象偶尔发出“呜……”地一声鸣叫。
砖石建造的王宫,静静地矗立在大地上。王宫里最高的几座建筑,中间有圆弧度、顶部是尖的,用灰色的石头修砌而成,远观散发着古朴的气息,又有着一种不同于别处的风光。
而宫门上那些金黄色的旗帜,为古朴的房屋点缀上了灿烂的颜色。如同太阳一般的色泽,让这里多了几分热情的气氛。
此时的宫门上面,站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她正是真腊国王后伊苏娃。她正专注地观察着外面的那条大路,似乎在等候着甚么。
伊苏娃的头发和头巾上金光闪闪,戴满了五颜六色的珠宝,就连她的鼻翼也刺|穿了、戴上一颗小小的饰物,黄金与宝石在鼻翼上皑皑生辉。
她的皮肤不像大多真腊人一样黝黑,而是浅浅的棕色。眼窝深,还用了褐色的粉末、深浅有层次地装扮眼线,显得她的眼神更加深幽。那长长的睫毛下,那对圆圆的眼睛,显得深幽而有媚气。她就像一个神秘的美人,神秘中让人忍不住会期待她的风情。
伊苏娃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她的姿态没有丝毫松懈。在华贵的装束之下,她的神情有一种高傲的冷静,似乎又隐隐带着些许忧虑。
路上终于出现了一队人。前面那头战象的背腹披着五彩的毯子,坐在战象上的青壮汉子,正是伊苏娃的兄弟安恩。
人群逐渐近前来。安恩大模大样地坐在象背上,他已经看到了他的姐姐。毕竟伊苏娃一身五光十色、十分耀眼,很容易被人注意到。
安恩抬起头望着这边,距离还有点远,他没有说话。不过他的脸上,带着些许玩世不恭般的微笑。这让心有忧虑的伊苏娃,顿时在心中十分不满。
伊苏娃冷冷地注视着他,面无表情,唯有她那双深深的眼睛,流露出了十分丰富的情绪。她等了一会儿,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宫门,身边的随从们也跟着下去了。
等到安恩进了宫门之时,伊苏娃已经上了一顶颜色鲜艳的轿子,并在前呼后拥之下。除了膀子黝黑的强壮奴隶,还有妙龄乖巧的侍女。
安恩还骑着他的大象,不过他身边的侍卫们已经被截留到了宫外,进宫就只剩一个
人。
相比大多真腊人,安恩的身材挺拔、面容英俊,长着和姐姐一样的棕色皮肤。所以他是很受贵妇们喜爱的男子,神态举止也便有一种风流不羁的样子。
他坐在象背上,双手合十向伊苏娃弯腰行礼,接着便笑道:“许久不见,姐姐越发光彩照人了。”
伊苏娃有些无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走罢,王上已经在大殿等你多时。”
安恩道:“小心,皱眉会长纹,姐姐勿须发愁。王上身边尽是胆小的鼠辈,每天只会危言耸听,你不用管他们说的话。”
伊苏娃一时吭声。
他们一行人在一座城堡前停下,步行走了进去。在国王大殿、与一处大臣们等候召见的圆厅之间,有一道长长的走廊;所有随从到这里,都止步了。姐弟二人并排着,朝着里面走去。
阳光照不到这里,伊苏娃顿时感到凉爽了很多。不过这略显阴冷的触觉、以及稍稍黯淡的光线,让她内心里有些不快,好像嗅到了阴|谋的气味。
走廊两边只有砖石堆砌的墙壁与柱子,隔一段路会有一个侍卫。但只要留意说话的节奏,并没有人能听明白谈话的内容。
伊苏娃就在这里开口,说道:“我并不担心远处的敌人,他们能不能穿过雨林、翻过石头城墙进来,只是遥远的未知。大将军也谈论过,大明国军队远道而来、人数有限,他们也不适应真腊国的气候与地形。但是我们眼前的这次危机,你为何一点也不警醒?”
安恩小声问道:“姐姐意思是说,今日召见,国王或大臣会谋算我?”
伊苏娃没有正面回答。等他们走过了一个像雕像一样侍立的卫士,她才沉声责怪道:“即使你和大将军有争执,也应该试图在王宫里、用更多的理由说服王上,而不是胡作非为,擅自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你实在太胆大了!”
安恩冷笑道:“姐姐有误解,你是说、我会和那些鼠辈争执?”
伊苏娃一边慢慢向前走,一边转过头,久久地盯着安恩。
“为甚么这样看我?”安恩耸了一下上身。
伊苏娃问道:“你知道后果吗?”
安恩道:“那又怎么样?王上召见,我当然要来,不可能就这样被吓住。”
伊苏娃道:“你当然要来,否则你连最后对王上的忠诚、也将被人怀疑。事到如今,是福是祸,都是你自作自受!”
安恩摇了摇头,没再说甚么。但他竟然一点畏惧之色也没有,不知是缺乏危机感,还是因为本来就是胆大无畏的性情。
俩人沉默下来,伊苏娃心里有些忧虑,但也还有不少侥幸之心。国王很宠爱她,即便算不上千依百顺,也会看在她的情面上、很多事可以宽容处置。国王如果杀了安恩,那便会失去伊苏娃的心。
她最担心的事,无非是大臣们怂恿国王、把她弟
弟抓起来送到大明军队那边媾和。她心里的这番想法,一直没有说出口。
前面的大殿已经近在眼前,二人马上就到地方了。
伊苏娃微微侧目,观察弟弟,发现他脸上已经毫无笑容。安恩嘴上没说,但他似乎已意识到了严重性。
就在这时,安恩忽然转头道:“我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一个远在天边的皇帝,说让我们割地就割地,王国如此软弱,将来还有威信吗?有些人真的太胆小怕事,太瞻前顾后了。”
伊苏娃轻轻发出一个声音,眼神里却露出了些许满意。她已经感受到弟弟的心意,其实并没有把一切当作儿戏;所以他才会在此时,再度反思他的所作所为。
安恩立刻又说道:“不过我确实没有料想到,大明国会这么快派兵前来威胁。我以为,他们最后会不了了之。”
伊苏娃的态度改变了不少,她转头说道:“这件事,你倒不用太担心,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你只需向王上认错,不该背着王上胡作非为。”
话音刚落,他们便迈步走进了大殿。
大殿上没几个人,除了国王奔哈亚,另外便是包括大将军在内的几个官员和贵族。近处也没有看到拿着兵器的人。国王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王后姐弟二人。
伊苏娃挺直身体,目不斜视地款款走上前,对旁边的大臣们正眼也没看一次。她先向国王弯腰行礼,然后就走上了王座旁边的椅子。
大将军立刻说道:“鄙人等,正要与王上商议军国大事,王后在此恐怕有些不便。”
伊苏娃已经在国王旁边坐下来了,她的微笑带着冷意,看着大将军道:“那你们为甚么还不开始?”
大将军抬头看向王座上的国王奔哈亚,而伊苏娃没有转头,但她也在余光里留意着国王的动静。
奔哈亚心事重重,毫无生趣的气色、与他三十出头的年纪不太相称,浓密的黑胡须直到脸颊、也让他的面相显得更老。
就在王后与大臣微妙地博弈时,奔哈亚十分沉默。他好像是很稳重、并自有深层的思虑,又好像只是犹豫未决。奔哈亚一手捏着另一只手上的扳指,在无意识般地捏着扳指转动。光看这样的动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奔哈亚只要沉默着,王后伊苏娃就可以继续坐在这里、不用再听大臣的抗议。当此之时,伊苏娃决不能示弱,她只要参与这次议事,便没有人能对她的弟弟不利。
国王奔哈亚终于开口道:“传满刺加(马六甲苏丹汗国)使者进来罢。”
下面的大臣鞠躬应答,转身招手让大殿墙边的侍卫过来,复述传达了国王的命令。侍卫双手合十一拜,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大殿。
而伊苏娃听到这里,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只要王室对此项大事的决定,不是要拿她弟弟去媾和求饶;那么这场危机便能化险为夷了。
国王大厅里的窗户,又高又小。外面烈日当空,把城堡砖石晒得很干;窗户里面的阳光里、尘土飞舞的景象,肉眼可见。
满刺加国的使节走进来了,他看向坐在上位的王后伊苏娃,又瞧了一眼她的弟弟、大模大样站在下首的安恩。使者脸上露出了些许恍然的神情。
“愿主庇护尊贵的国王。”使者按胸鞠躬之后,立刻又用真腊话说道:“早先贵国君臣准备的战、和二策,目前看来,议和之策好像已不太可能。”他接着故作从容地、开了个小小的玩笑,“除非陛下愿意,请求大明国惩罚,并公开把西贡以北的所有土地、割让给占城国。”
国王奔哈亚沉着地回应:“你知道不能。”
使者道:“至于战策,如今的状况也不太好。暹罗按兵不动,应该还会观望下去。”
安恩看着使者,他的双手合十,礼节周到,但脸上露出了嘲弄的表情:“我只对一件事很有兴趣,为何满刺加(马六甲苏丹王国)还会重用你,又让你出使诸国?是否只是因为,你懂得几国语言?”
使者愣了一下。
安恩接着说道:“听说你曾出使爪哇国,欲说服爪哇国抗拒大明国;结果,爪哇国王还是乖乖地交了六万两黄金。如今你出使暹罗,再次一事无成。你们满刺加国王不会责怪你吗?”
使者却毫无惭愧之色,昂首道:“我只是尽自己的职责,而结果都是主的意旨。”
真腊人几乎全都信佛,显然对回回教门的主不以为然。安恩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使者道:“何况暹罗人的做法很合理。他们或许不愿意看到、大明国前来指手画脚,但更不愿意和失败者成为同盟。陛下与诸位也应该看到我的功劳,现在暹罗人已经不进攻真腊国了,他们至少开始了观望;我们的联军,才不至于腹背受敌。”
国王奔哈亚转头,看向安恩等几个贵族,问道:“没有了暹罗的船队,我们在水面上有胜算吗?”
不等大臣贵族们回答,王后伊苏娃忽然问使者:“你们满刺加的船队,不会像暹罗人那样观望吧?”
使者道:“当然不会,船队已经在路上了。我们的国王已在主的脚下祷告过,主的仆人绝不会欺骗他,一定会践行诺言。”
他稍作停顿,便说道:“陛下似乎也没有选择了。我在听到大明国舰队的消息之时,还听到一些风声,明国舰队曾遭遇了飓风。飓风也没有阻挡他们南下,看样子下了决心;只要他们对贵国的求和条件、稍有不满,战争就会爆发。”
国王沉默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一缕阳光让他身上的服饰、显得金碧辉煌,却依旧没有冲散他脸上的阴霾。
安恩却咬牙切齿地说道:“等我亲眼看到那样的景象时,明国人的船队在燃烧,他们的尸体摆满树林与河岸;那我一定会十分兴|奋。一定比活活折磨明国使节致|死、比剥掉他们的皮放进树林喂蚊子,还要快活喜悦!无论多么残酷的果报,都是他们起的因。”
安恩身上披着红黄色的袍子,结实的胸膛裸|露。他刚刚还合十做了礼节,那是向善之礼,转眼间脸上却表露了残|忍之色、口中吐出了戾气,额外引人注意。不过真腊国这边的佛法,与汉传之法区别甚大,真腊人确实更注重果报与惩罚。
真腊国大将军这时开口道:“臣认为,直到现在,我们仍不能完全放弃议和的可能;但同时又应该准备开战,不能松懈大意。”
国王奔哈亚道:“说下去。”
大将军道:“等大明国舰队靠近,我们先派出使者去议和。如果可能谈好,那是最好的结果;就算谈不拢,也不至于激怒明国人。”
国王奔哈亚点头示意。
安恩与大将军的政见一向不同,这时却也附和起来:“大将军说得对,明国人本就轻敌,又见到我们遣使求和,必定更加麻痹大意。我们的联军,正好进行安排好的谋略。
我们会将主力布置在同奈河(西贡附近)边,大张旗鼓,引诱明军来攻。待明军大多人马上岸、船上兵力空虚,联军便以船队突袭海上,夺取、烧毁明国人的海船。
中计后恼羞成怒的明军,一定想寻联军大军大战,报复我们。那时我们再向西北方向退却,诱敌深入。炎热多雨的丛林、日夜不断的袭扰,定能让明国人生不如死!”
王后伊苏娃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自豪的微笑。
她的弟弟虽然常常做事鲁莽,但并不愚蠢。不止一个贵族称赞安恩的战策、极有智慧。
大明帝国虽然十分庞大,但他们之所以能威胁远在万里的真腊国,无非就是依靠那支舰队。只要他们的船队没有了,明国人纵有强大的国力、也完全依靠不上。所以先设法毁掉敌人的船只,便能削弱他们最大的长处。
而联军诱敌深入、依靠气候和地形,却是发挥自己的长处,利用了明军的短处。
伊苏娃与好些贵族都认为,明军很难从这样的计谋中脱身。
这时大将军的声音道:“臣还是坚持稳妥的主张。吴哥城(暹粒市附近)深在内陆,远离西贡。只要我们不理明军,明军在海边也拿我们没办法。”
伊苏娃顿时皱眉。
之前她不支持主和派,主要是为了兄弟着想;因为一旦主和,国王就可能牺牲安恩、拿他去讨好明国人。毕竟安恩不是国王的亲弟弟,更不能在国王心里、与整个王国相提并论。
但现在,伊苏娃即便不为自家人安危着想,也有点认同弟弟的说法了:国王身边,尽是胆小鼠辈!
伊苏娃忍不住亲自开口,参与了争执:“恐怕事情不会如大将军所愿。
暹罗人暂时罢兵休戈,无非是想暂且观望、等着我们与大明国的胜负。如果此时我们表现得畏惧退缩,暹罗人会不会因此重兴战事?
新起的暹罗国、占城国,在东西两面进攻吴哥城,王上已有了经营金边城、放弃吴哥城的打算。万一我们要迁都去东南面的金边城,那么西贡所在同奈河流域土地、就显得尤其重要了。如果让占城国的势力西扩,还让大明国的势力在同奈河站稳;金边城的东部就会长期面临强敌的威胁,王国如何千秋万代?
难道你们只有到火烧眉毛了,才会着急吗?”
大将军道:“王后好见识。但如果我们不幸战败,以上的危局仍要面对、而且会更严重。大明国的军队来势汹汹,不像只是来吓唬人。我们打算与大国结仇,一定要慎之又慎。”
伊苏娃不以为然道:“既然开战有胜算、胜算还不小,为甚么要选择坐以待毙?我不知道你们在害怕甚么,是怕明国的幅员广大、国力强盛吗?但那些都在万里之外,对于我们来说,明国只有那一两万人。”
王后当着贵族与外国使者的面、谈论军国大事,本是不合规矩的。然而国王奔哈亚一直没有制止她,显然国王有点动心了。
满刺加使者道:“在主的光辉下,女人不能参与兵事,或许在真腊国不同;但鄙人仍要说出崇敬之意,王后真是既有美貌、又有智慧。”
伊苏娃微笑着看向使者,轻轻点头。
大将军却道:“满刺加人不过为他们自己着想,意图让人真腊国拖住明国军队、而不去攻打他们罢了。”
使者有点生气道:“满刺加国与大明国曾经交好,本来可以议和,却仍然义不容辞,派船队支持真腊国。我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家。诸位看不到吗?明国人在吞噬所有人的好处,并想掌控一切。长远看,那样的境地就是地狱。”
伊苏娃道:“我国本与明国无冤无仇,王上还曾遣使不远万里去送礼物,他们却如此对待我们?王上岂能视若无睹?”
国王奔哈亚叹了一口气:“真腊人杀了大明国整个使团的人。”
伊苏娃道:“使团只是来欺压我们。他们自己甚么也不想付出,只想割真腊国的土地,去拉拢讨好占城国。明国人不过是自作孽,自作自受,因果报应。”
奔哈亚转头道:“明国人不会这么认为。”
伊苏娃沉吟了片刻,又道:“王上是英明的君主,您若战胜了强大的明国军队,必定能让真腊人世代传诵一万年,周围的诸国也会无比地尊崇、敬畏王上。您将成为史上最伟大的国王。”
满刺加使者趁机鞠躬道:“英明的君王啊!”在场的所有人只好一起称赞。
奔哈亚嘴上虽然一直在诟病王后的意见,但他其实早已动心了,否则不会不断地斟酌那些细节。奔哈亚一时还没有吭声、他的神情很严肃,但他的目光忽然一凛,眼神里已经露出了决然的光彩。而那些许的光彩,在他心事重重的脸上、尤其引人注目。
真腊人使用的历法,与大明用的阳历比较接近。进入十一月后(阴历十月间),气候便到了凉季;这是旱季中细分出来的、气温最低的季节。
即便是习惯了炎热多雨气候的真腊人,也很喜欢凉季。
在这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里,气温温和宜人、不冷不热,雨水也相比最少。此时虽然也常常下雨,但寻常的一场雨时间都很短,地面潮|湿后、很快就会蒸干,道路也不会泥泞。
但是大明国的军队,并未在凉季刚开始就到来。明军靠近西贡地区的时候,已经到十一月(阴历十月)下旬了,白白浪费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好日子。真腊人与满刺加人都猜测,可能是因为风暴、迟滞了明军前进的时机。
所以在真腊战船上的满刺加使者,对此十分满意。
真腊大将军、此时能揣测到使者的心情:凉季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即便真腊人在战场上没能获胜,也会在整个凉季、把明军拖在真腊国。明军至少在今年无法继续南下,或许几年之内、都根本不会再继续南侵;因为战争消耗之后,明军极可能会返航。
而这还是最坏的结果。
大将军一直站在甲板上,观望着前方的景象。他的脸黑亮黑亮的,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早晨的柔和阳光曝晒,没有让他感到过分不适。海上的气温不高,海风凉爽。稳定的气温无法在海上形成飓风,风力很平稳,让风帆鼓起十分饱|满、看起来相当漂亮。
稍微有点不尽人意的地方,便是他们从西贡港的西南方突袭过去,航行的方向是逆风。
本来,此地海洋的季风,每年要到阳历十二月、才会盛行东北风;可是今年的东北季风,似乎来得早一些。眼下才十一月下旬,海洋上就吹起了东北风。
然而在这一场战役中,顺风或逆风这样的事,反而是最不重要的条件。
因为联军舰队是去突袭、而不是摆开对战,只要风力能把他们的船队吹到西贡,那便够了。假使两军都有所准备、摆开决战,不管是逆风还是顺风,联军都不是明国人的对手。所以即便是顺风,对联军也毫无作用。
今日的海面上,不见一条敌船。大将军自己在看,又下令了其它船观察。直到现在,联军还没看见敌船;明国人应该也未发现联军船队的动静。
一切都很完美。
大将军神态镇定地盯着海面,迎着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出海时,他能闻到海风中淡淡的腥味,但现在已经完全闻不到了。
整个海面布满了船只,大多都是些舢板船,个头不大,但很多;只有满刺加人的船队里,时不时有一艘挂软帆的大船。满刺加人是回回教门的信徒,他们与北印度苏丹王国、波斯等地的国家又来往。
远处的船影很小,许多小船之间,时不时有一艘大船。大将军远远观望过去,感觉景象就像是一大片蚂蚁、工蚁中时不时有一只较大的兵蚁。
就在这时,从船队的西边、靠近陆地的方向,有一只小船渐渐穿梭过来。
小船慢慢靠近了大将军的旗舰,用抓钩抛上来定住了位置。然后大船的船舷上,丢下去了一道绳梯。没一会儿,下面就有一个军汉爬上了甲板。
那军汉的小臂、脑袋、肩膀上都有黄灿灿的铜甲,袍子披在身上,膀子和胸|肌裸|露在阳光下,黝黑强健。此人一看就是有点身份的人。
军汉走了过来,面对大将军与满刺加使者,双手合十拜见。
“有密报。”军汉拿出了一只竹筒。
大将军挥手叫身边的人们都退下了,却没有让满刺加使者离开。如今真腊人与满刺加人组成了联军,真腊人没有必要在军情方面、瞒着使者。
“很好。”大将军看完密报,简短地说了一句话。他的神情仍然很镇定平静。
随后,满刺加使者获准观阅信件。而他就没有忍住情绪,很快脸上便露出了笑容,接着他兴奋地仰头大笑了起来。大将军看着他,也露出了微笑。
密报来自真腊贵族安恩,便是王后的亲弟弟。这场战争的整体部署和谋略,安恩出了很多主意、而且是最支持这个谋略的人。因此陆地上统兵的大将是安恩。
安恩送来了最新的消息。
明国军队主力已经上岸,大营在同奈河与前江的交汇处附近(胡|志明市南)。明军在同奈河的东岸,真腊陆军在河的西岸,两军隔河对峙,相距不到二十里。
大河东岸,明国的军营多达数十座。那些军营沿着稻田边、树林中,一字摆开修建,连绵长达数里。明军在军营周围修建了沟墙工事,军队则屯驻在军营里、等待着决战的战机。其间旌旗如云、刀枪无数。
安恩不顾性命之险,勇敢地亲自摸近了观望过。他估计明军军营中兵力极多,没有两万、也有一万多人!即便在凉季,明军也相当不适应当地的情状,为了驱蚊在军营里点了很多草药烟。那草烟的难闻气味,在两里地外都能闻到。
“绝大多数明国人,都在前江、同奈河交汇的地方了。”满刺加使者喘着气儿道,他刚才笑得脸都烂了,呼吸也受到了影响。好不容易,他才从极度的兴|奋中安静下来。
大将军却面无表情,不过仍然附和着这个事实:“是的,很顺利。”
他收起了密报,继续冷静地观望着前方的海面。过了一会儿,大将军又开口道:“一切都很顺利。”
“实在是、太顺利了。”大将军念叨完这句,连他自己也意识到有点啰嗦。他换了一种说法,说道:“大明国的军队初来乍到,尚不清楚我们海上的船队、究竟在何处。可是他们连一条船也没派?这两天,我们完全没有看到、有敌船出来搜寻。”
使者看了他一眼,说道:“大将军太谨慎了。”
大将军读懂了使者的眼神,明白自己确实是个非常谨慎小心的人。
当时在国王大厅议事时,坚持消极避战、躲在吴哥城周围不出战的人,正是大将军。如今战幕拉开,他奉命率船队出击,也不是他自己的主张;无非是因为、最后国王采用了安恩的意见而已。
满刺加使者的声音道:“海面如此辽阔!明国人既然不能派出整支舰队,摆开宽广的队形大片搜寻;他们便极可能曾经派出过零星的哨船,却错过了我们。”
大将军转头看着他,轻轻点头,觉得有道理。
使者又道:“在启航之前,我们在湄公河上掩藏了很久。湄公河两岸,都是水草和丛林,敌军若不靠近、根本发现不了战船。联军出海才两天时间,有可能明国人派出哨船时、正巧也不在这两天,时间上错过了。”
大将军点头称是。
船队继续迂回前进,到了下午,他们终于赶到了西贡港(头顿附近)。明国的船只,渐渐地从比较平静的弧形海平面上、露出了影子。
虽然离得还很远,但过了一会儿,大将军便看清了、那无数的战船都没有升帆。敌舰全都静止着,漂浮在海湾里。看起来,明国人对于联军船队的到来,事先似乎毫无所知!
这时真腊满刺加联军的大片战船,仍在鼓帆持续前进。
满刺加使者遥指远处,笑道:“敌船如今还全部停泊着,他们的处境三面环陆,西南面是我们的战船船队;跑不掉了!敌军临时才发现我们,远在前江那边岸上的兵力,也是远水不救近火。”
大将军的眼睛都不眨一下、瞪得很圆,黑脸上的大眼目光如炬,冷冷地注视着远处的成群“猎物”。表面上他仍然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他用十分温和的、小心翼翼的口吻犹自问道:“我们可以出击了?”
他也许并不是在问话,而是在紧张的千钧一发时刻,再次小心地审视一遍战场。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那谨慎的性情,很难改变。
使者道:“当然,还等甚么?”
这个满刺加使者、一向自以为很有趣,经常喜欢开一些不那么好笑的玩笑,这时他便又玩笑道:“肥肉已到嘴边,大将军想放弃,可是你舍得吗?”
大将军轻轻点头,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前方。这时他收回了眺望的目光,回顾四下瞧了一会儿,方才不慌不忙地说道:“时候到了。”
满刺加使者情绪激动万分,迎风大声喊道:“事到如今,伊卜利斯降临人间,也救不了明国人!”
使者说得不错。大将军抬头看偏西的太阳,估摸着离天黑已不到小半天;远在陆上的明军大部兵力、不可能来得及拯救船队,而明国船队还全部都堵在海湾里,连逃跑也不能。
他们死定了。真腊大将军完全想象不到,明国人还能有甚么活路。
大将军的动作忽然变得有力而迅速,他猛然回头道:“下令,全军出击。夺取他们的战船,烧毁他们的一切!”
海湾中的大明船队,依旧毫无动静。光秃秃的桅杆上没有风帆,一片死气沉沉。无数的巨舰,排列着比较整齐的矩阵,都在水波中轻轻地摇曳着。此情此景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宏伟的水上遗迹被遗弃到了这里。
真腊人觉得很蹊跷。最前面的战船、已经逐渐靠拢明军了,人们连明军船头的那门甲板铜炮,亦已尽收眼底。
忽然之间,迎面吹来的东北风中,竟然飘来了“叮咚”一声古筝弦声。事情更加怪异。此刻,明军难道不该惊慌失措吗?
不止一个真腊将领,已经直觉到事情不太对劲。
但是明军巨舰已经近在眼前,于是真腊人一时间没甚么实际的行动。即便他们马上想调头,风帆海船也不是立刻能够办到的。无数的船只,仍然随着惯性向前飘去。
风中的隐约古筝声音,随后变成了一首古朴的曲子。
那旋律似有些伤春悲秋的伤感,节奏却从容不迫。真腊贵族们,甚至从这舒缓而典雅的韵律中、感受到了几分傲慢;因为大概只有地位足够的人,才有资格故作高雅罢?
没一会儿,一艘巨大的宝船上、极具东方古典色彩的雕花窗户里面,传来了一阵字正腔圆的唱音:“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歌声隐约带着大明国那边的戏腔,一咏三叹。他好似在感概、又宛若在怜悯,怜悯着没能被佛主普度的众生。
远处一艘巨舰的甲板上,桅杆之间一列蓝黄色的旌旗缓缓升起了。
刹那之间,横摆在水上的战舰甲板下面、侧舷陆续打开了一排方孔。黑洞洞的炮口、黄灿灿的铜炮伸出了船孔。
几乎在片刻之后,两排交差的红色三角旗也升起,随之传来的是一阵阵呜咽的号角声。
“轰轰轰”远迈雷鸣的炮声、在各处骤然响起。因为距离非常近,炮声与火光几乎同时让真腊人感受到了。海面上的火光闪耀、亮得夺目,白烟在各处腾空而起。烟雾腾腾之中,炮口喷|射的火焰,就像云层里的闪电。
明军的大炮陆续轰鸣了许久,稍微消停之时、海天之间的震响仍未停歇;隆隆的战鼓在四面敲击着,宛如炮声的回响和余音缭绕。
战鼓声之中,只见明军大阵的后方、一些战船已经升帆了。人们用滑绳把硬帆拉上去,几乎只在须臾之间。大船顺风鼓帆,开始缓缓向前加速。
真腊大将军站在船头,双拳紧紧握着,注视着前方。远处的战鼓声,掩盖不住联军船队中的嘈杂与喧嚣。惊恐的叫喊与惨叫声响成一片,在风中“嗡嗡嗡”直响。
而身边那个满刺加使者,早已震惊得目瞪口呆,整个人呆若木鸡、好像被大炮震傻了似的。
过了许久,满刺加使者才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道:“为甚么?怎么可能?”
“大将军,我们该怎么办?”身后另一个声音传来。
真腊大将军没有马上回答。
刚才的一通震天动地的炮击,阵仗非常骇人,杀伤力却不是太大。虽然双方已经比较近了,但明国人的炮弹、仍有很多没打中目标,即便打中了,一两枚实心弹也无法马上击沉船只;多半是造成船体破裂、或者人员伤亡。而且联军受损的战船,只有前面那一排,还不足以影响全军的兵力。
此时最危险的地方,在于明军出动反击的那些战船。它们会随后靠近到眼前,对联军进行毁灭性的攻击。
真腊部将又道:“明国人有备而来,请大将军下令后撤罢!”
大将军依旧沉默着,他心道:已经来不及了。
该|死的东北风!
此役原本最不重要的细节、便是风向,这时却成了联军最致命的地方。东北风,对于正在反击的明军是顺风,可以让他们非常迅速地、抵近联军海军大阵。
面对已经以纵队开始航行的敌舰,真腊人、满刺加人临时才让战船调头,哪里还有时间?
还有一个要命的地方。联军的船只非常多,如果旗舰只通过金鼓传达讯息,大量的战船就可能立刻各自溃逃;因为只通过简单的声音,人们分不清后撤与逃命的区别。
而大将军想传达更准确详细的军令,却是不现实的事。在这危急关头,怎能还有机会派船出去、口头传达军令?
不过无须大将军下令后撤,只见前方的许多船只、已经擅自开始调头想跑了。
大将军观望着海面上的各种状况,心道:无数的战船都还在,可是形势已经无法收拾。目前恐怕已不是抉择的问题,而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局面了。就好像飓风已经来临的时候,人们只能忍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情势一步步发展,而不能逃脱。
“下令退兵罢。”大将军简单地说了一句。他没有满刺加使者的震惊与恐慌,有的只是无力与无奈。
……水上的鼓声络绎不绝,大明海军的各式战舰,正在从前方的编队间隙之间、向西南穿梭出去。它们甚至一边航行,一边慢慢地重新编队,渐渐形成了两船并行的、双纵攻击编队。
巨大的嘈杂声笼罩着宝船内外,除了四面传来的鼓声,甲板上下的喊声、吆喝叫骂声也不绝于耳。在这之前,船上是一片紧张忙碌的气氛。
先前弹筝的人,自然是大明使节刘鸣。当此之时,只有文官才没有正事干。
打仗的时候、他帮不上忙,但是他的情绪很激动,便想弹筝唱歌。在开战前后,他就没慌过。
实在没有甚么好慌的。
当初旧港宣慰使施进卿到岘港之后,带来了一些消息;施进卿先是告诉了太监王景弘、大将陈瑄,后来军中重要的文武和太监都知情了。
刘鸣心里也早就知道,其中的大概内容。施进卿是想通过告密立功,好做旧港的实际掌舵人。
消息便是,施进卿的人、通过贿|赂收买了一个吴哥城的权贵,打听到真腊军的一些战前谋划的秘密。而施进卿认为,真腊人照谋划实施作战、是确实有可能发生的事;他这才不惜以身犯险前来,一门心思想抓住立大功的机会。
既然真腊人的计谋,明军中军早就知道了,而且大明海军本就实力强大,完全不虚真腊军;那么,刘鸣便想不出有甚么好担心的地方。
此战让刘鸣觉得,还不如上次在福建广东遇到的飓风危险。
甲板下面的一排舷炮齐|射之后,刘鸣便没有弹筝了。雷鸣般的炮声,早已让音乐不可听闻。
刚才船体也震|动摇晃得非常厉害,炮声消停了好一会儿,刘鸣的双手仍然按着桌子上的古筝、茶杯,以免他们倾覆到地板上摔坏。
战船上平素不准生火,刘鸣手里的这盏茶、是他用冷水泡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得到的。现在他还没有尝到一口,如果摔了就太可惜了。
他确认炮声暂且不会再响,这才放开了古筝,把左手的茶杯端了起来,闭上眼睛抿了一口,嘴里吐出了舒|服的一声叹气。
喝完了茶水,刘鸣走出官厅,来到了木栏杆后观望战况。
空中依稀的白烟未散,风中仍带着硝味儿。他所在的宝船甲板上空,桅杆上仍然空荡荡的。但其它许多战船已经满帆,前锋已经越过编队大阵了,正在缓缓地不断向敌军靠近。
远处的海面上,眼睛能看到的敌军船队、已有些凌乱,不再能让人看得出队列。刘鸣留意观察,发现很多船都在调头。
战役仍在继续,还得好长一段时间。刘鸣甚至琢磨着,等待自己再用冷水浸泡一盏茶,或许仍不能看到战役的结果。
下面甲板上,许多武将都在船舷边观望。军士们虽然各在其位,严阵以待,但已不再能看出繁忙的景象。大家似乎只是在等待着。
一个武将走到了官厅外面的栏杆边上,见到刘鸣便抱拳执礼。刘鸣也回礼寒暄了两句。
武将转头看了一眼前方,说道:“还得等上一阵,等前锋都杀将过去了,咱们才排开横排、从后面横扫清理战场。”
刘鸣道:“原来如此。”
武将又道:“咱们今日比较轻巧,打完这边的仗,就可以在西贡湾游逛、捞水里的人了。前边那些弟兄,事情还没完哩。”
刘鸣问道:“唐指挥在何处?”
武将抬头指了一下:“指挥楼上,估摸着也和咱们一样,正站着观望。”
刘鸣听罢,便与武将告辞,提步朝木楼梯那边走。若是大战激烈之时,刘鸣并不愿意去干涉唐敬,但眼下倒是能谈论几句。
他在木梯上再次转头,朝宝船的前方看了一眼。快速一瞥之间、时间太短,会让人产生错觉,好似远处的无数敌船并没有动,只是浮在那里而已。
海天之间的场面,十分宏大震撼,此刻却很平缓。
刘鸣忽然临时停下了脚步,他觉得此刻的场面、可以作一幅画下来。
海风之间,节奏缓慢的大鼓敲击声,一直没停。那鼓声如同身体里的心坎跳动,人们在任何地方都能感受到,仿若无处不在。那是明军多艘战舰一齐擂鼓,方才形成的效果。
真腊大将军已经发现了明军的狂妄。明军以首尾相连的两列纵队,分别突入了联军的大阵之中;这样细长的纵队,极易遭受联军数面战船的登船围攻。但是明军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远处的炮声此起彼伏,与海浪声夹杂到一起,形成了连绵不绝的偌大噪音。
大将军的座舰已经向西南方向转向,他站在甲板上,冷冷地注视着形势的渐进变化。他此时没有太多的办法,海战的节奏比较缓慢,但是在战术上安排准备更慢,事到如今他能做的事、实在不多了。
明军的两列纵队都在转向。他们先是依靠顺风,迎面向西南方向而来;进入联军的军阵之后,明军这时候转向,正在向南斜着航行。
“右舷敌舰靠近!”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大将军早就已经看出、敌军的长纵队方向了,这样的禀报毫不突然。他快步走到船舷旁边,立刻就看到一艘巨大的战船、正在缓缓向这边驶来。
如此巨大的战舰,当然是明国人的战船。大将军目光上移,又看了一眼明国人的灰白色庞然硬帆,他的目光在一面蓝底黄图的旗帜上停留了很久。
他观望了一会儿,才转头说道:“下令,右舷准备作战!”
身边的武将立刻高声呼喊,反复叫喊着大将军的军令。
人们在甲板上又观望了许久,明军那艘打头的巨舰愈来愈近了。双方都没有发动攻击,明军的火炮似乎想更靠近了发|射,而真腊军远程主要靠弓|弩,现在敌船还在射程之外。
敌舰从真腊人的右舷靠近,航向正南。大将军抬头看了一眼风标,此时的风、仍然是东北风。
明军的战船,大致位于上风位置。
那边传来了一声短促的号角声。又过了一会儿,双方距离只有一百多步远了。大将军听到了对面用小鼓急促地敲击起来,“咚咚咚”的声音不大,节奏却非常细密。
真腊人的船上,也是一片喧闹,皮鼓奏响了慷慨而轻快的韵律。有人在大喊“弓箭手点燃油布”,有人在叫嚷着鼓舞士气。
大将军的座舰是一艘软帆大船,将士也是国王最精锐的队伍,士气保持得很好、尚无退缩的迹象。
“轰轰轰……”巨大的密集炮声终于响起了,明军的侧舷下面一排火光闪烁。大将军感觉到了甲板的震|动,听到了铁球击穿木板的破裂声。
紧接着便是一阵哭|爹喊|娘的惨叫,甲板上的损伤并不大,反而是下面的船舱里传来一片鬼哭狼嚎。
今日的海风轻拂,水浪很小。敌军沉重的巨舰在这样的气候,颠簸不大;仗着真腊军没有火炮、敌军开炮的距离非常近,所以大部分炮弹都击中了目标。风平浪静的战场,对明国人的好处极大。
过了一会儿,便有武将禀报:“铁球击穿了右舷,在船舱里来回乱崩,我军死伤惨重!”
大将军脸色铁青地应了一声,说道:“抢修破损,防止海水倒灌。”他说罢依旧瞧着右舷的方向。
明军多门火炮齐|射之后,轰鸣声倒是消停了,但是浓|密的白烟、从上风位置弥漫了过来,一时间大将军甚么也看不到了。
真腊人从甲板上开始还击,用点燃了油布的箭矢、向浓烟深处抛|射。甲板上弦声“霹雳啪啪”直响。
就在这时,烟雾之中又多又小的火光、如同萤火虫一样密集地大片闪耀,空气中传来了令人牙酸的尖啸声。无数的火箭、喷|射着火药燃烧的火焰,像蝗虫一般乱七八糟地飞过来了。
密集的火箭之间,还有一些像乌鸦一样的木鸟,也是在火药燃烧的烟雾中、从空中乱飞。海面上一片绚烂的光芒,就像放了许多烟花似的。
那些木乌鸦,数枚在空中燃|爆绽放,有的落到甲板上烧了起来。还有两枚正好飞到了帆布上爆|裂,船帆燃起了熊熊大火。甲板上一片叫喊,人们叫嚷着要爬上去救火。
有个武将上前小声道:“船帆破坏,我们一时无法走脱了,大将军快先走罢。”
大将军没有吭声,但他认可了武将的说法,座舰暂时已经变成了难以动弹控制的活靶子。
硝烟在风中很快开始飘散,刚才那艘敌船从右前侧离开了,但后面一长串纵队的多艘巨舰,正在沿着那条航线陆续向这边驶来。
在危急的时间里、一向都还算镇定的大将军,此时终于喃喃说道:“真是耻辱,我宁肯不打这一仗。”
因为船帆烧坏了一片,真腊船慢了下来。第二艘敌船,轻易地靠近了右舷。
敌军故技重施,在百余步的时候才开始用重炮齐|射。但这一轮与刚才又有不同,明军发|射过来的铁球是烧红了的!
烧红的铁球没能击穿真腊人的船体(为了避免高温铁球误点火药,里面垫了一层泥土,且因为同样的原因、铁球比炮管稍小,气密性更差),但是铁球打到甲板上时,滚|热暗红的铁很快把木板点燃了。
甲板上浓烟滚滚,火势渐大。人们惊慌失措,提着木桶到处扑火,呛人的烟灰与蒸汽一起在甲板上弥漫,船上混乱异常。
这时那个满刺加使节,已经叫上随从、把一条小船从左舷放进了海里。使者正在往下爬,准备要逃跑了。
附近的几只真腊军小战船,终于完成了转向,朝这边增援过来,从数面向一艘明军巨舰包围。
一艘小船行驶到了敌船的前方,两船眼看要撞到一起了。许多真腊人都扶在栏杆上,盯着右舷那边的窒息场面。果然没一会儿,风中便响起了巨大的撞击声、以及木头的“咔嚓”断裂声。
真腊军的小船被撞偏了方向,而且船体好像开始漏水。敌船却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连航向也没有改变。
敌船的右舷响起了巨大的炮声轰鸣,以及炸豆一般密集的铳声络绎不绝,正在攻击那边的真腊小战船。烟雾弥漫,真腊大将军看不太清楚远处的船甚么遭遇,但听阵仗已猜到凶多吉少。
好几只真腊军的小船围攻敌舰,就像耗子爬到了大象身上,没有抵挡住敌舰前进。真腊人想从敌军的侧舷、登船厮杀,也没能办到,它们刚刚靠近就被火铳火炮打得半沉。
这时候如果继续组织围攻跳船,便有可能成功了,因为明军的火炮装填很慢。但大将军早已对舰队失去了控制,无法及时组织具体的战术……因为事先他们就没准备这个。本来冲着去突击奇袭的,哪会商议好这样的战术?
“轰轰轰……”庞大的敌舰靠近了大将军这边的右舷,立刻用重炮齐|射。真腊船的甲板上,再次被上风来的硝烟笼罩。
更惨的是甲板下的船舱里面。部分实心铁球的冲击角度恰当,便径直击破了已经破裂的船体硬木。那些炮弹的力道消了大半,却并未停止,飞进狭仄的船舱里、在四面的木板上来回撞击弹跳。一个士卒倒在地上,头骨都被撞碎了,红的白的在木板上流了一地。
人群就像见到了鬼一样,大伙儿哭得一个撕心裂肺。
真腊将士们到处乱跑,似乎本能地想逃避那反复弹飞的铁球;有人在奔跑中踩着满地的潮|湿血污,滑倒摔得扑通直响,都在血泊中挣扎叫喊。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腥|味、恶臭味,一片混乱狼藉,简直形同地狱。
“修好破……”忽然上面一个人伸出脑袋大喊了一声,但他的神情马上变了,一句话没喊完就怔在了那里。
右侧船体多处破损,不过大多地方问题不大,只有在船体左右颠簸时、才会有海水灌进破洞。但有一个洞似乎很靠近吃水线,海水正在不断向船舱里灌进来。
上面那人终于发现了那个洞,再次指着那边喊叫道:“拿木板堵住!”
然而没有人听他的,木匠和将士都往甲板上逃。喊话的人只好冲进了船舱,他到处搜寻、终于找到了一块木板,然后双手按在那破洞上。可是没有锤子和铁钉,他便继续叫喊起来。
这时有个浑身血污的黝黑汉子爬了过来,说道:“将军,赶快下令把压舱底的东西扔出去!水越多船越重,漏水就更挡不住了。”
“你来按着!”那武将道。然后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里。
然而一切都无法拯救真腊军主帅的旗舰。因为船帆被烧毁后、没能及时止住火势,桅杆也被火乌鸦烧焦了一根,庞大的船体早已缓慢下来,反复遭受着明军纵队的一次次重炮齐|射。旗舰已经开始侧倾了,下面的船舱里海水越来越多。
真腊将士陆续从船舱里往上爬,整条战船完全失去了控制。
又有人劝说大将军离船逃走。他长叹了一声,说道:“下令全军弃船。”
海湾里的水域十分宽广。联军大阵的纵深与后方的战船,都已转向西南,向西贡湾的出口方向撤退。
明军的宝船、艋冲战舰成两列纵队,穿梭在敌军大阵之中;两军保持着同样的航向,速度差距不大。两条长龙般的白烟,将明军的舰队清楚地区别开来。
水面上的炮声几乎没停过,远近的战船陆续在放炮。晴朗的海天之间,仿佛笼罩在雷声之中。风中夹杂着鼓号声、人声鼎沸的嘈杂。
联军的大多战船,都在逃避明军的攻击;因此发生炮击的地方,多半是明军主动靠拢。于是明军战舰,多半选择在左舷开炮,这个方向大致处于敌船的上风位置,滚滚硝烟会吹响敌船、影响对方的视线。
主帅陈瑄的座舰下面,船舱里的人声喧闹骤然降低了。军士们检查着手里的火种,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一员武将用手在船壁上扶住,弯腰将脸凑在木孔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缓缓出现的敌船。他头也不回地抬起手臂道:“稳住……准备,点!”
船舱里的硝烟味骤然刺|鼻,引药线发出“吱吱吱”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震耳欲聋的炮响轰鸣开来。船体摇晃着,蹲在地上捂着耳朵的将士们震得东倒西歪。重达三四千斤的“天”字号汉王炮,巨大的后坐力拉扯得铁链“哗啦”巨响,厚重的木地板几欲撕裂。硝烟笼罩在左舷,白茫茫一片。
上面的方木孔里传来了一声大喊:“立刻装|药!”
“清扫火星,立刻装药。”船舱里的武将重复了一遍。他既在回应上面的军令,也在下令周围的将士。
多门重炮的齐|射有反冲力,甚至在刹那间稍微改变了宝船的航向,但宝船侧对着那艘敌船,仍在以斜线不断靠近。
甲板上的武将举起了雁翎刀,指着左舷方向,大喊道:“放!”
一排架在船舷射|孔上的春寒重铳“噼里啪啦”地炸响开来,一片白烟冲出船舷。其间还夹杂着几声炮响,那是甲板上的盏口铳跟着放炮。
身穿青色海军军服、头戴宽檐铁帽的明军军士们,迅速扛起火铳离开了船舷。第二排衣甲整齐的士卒,齐步走到了射孔后面,一起把重型春寒铳放平、架到射孔上。
铅弹几轮疯狂横飞之后,巨舰渐渐地驶离了附近这条敌船。白色硝烟逐渐消散,人们便能看到、那舢板敌船上一片狼藉,其帆布上全是小孔,船体也隐约有些倾斜了。
而在那艘敌船的东边,另一艘船正燃烧着熊熊大火、浓烟滚滚,飘在水面上慢慢下沉。
海面上星星点点有很多脑袋,都是跳进水里的满刺加人和真腊人,空气里一片叫嚷呼救。敌军小卒大多没有盔甲,反倒活命了,而那些有身份的披甲将领,恐怕已经如石头落水沉进了海里。
甲板上边的二楼官厅里,有个文官正在奋笔疾书,现场描述海战的情形。他的文章最前面有两行字:武德四年十月二十七未时,西贡湾,东北晓风,浪低、天晴。
文官埋头写了一会儿,忽然地板再度剧烈震动起来、船体明显在摇晃,轰鸣的炮声让人头昏目眩。周围“稀里哗啦”一阵响动,木屋里细碎的杂物在到处乱撞。桌案上的砚台跳动了几下,然后便向边缘滑出去。文官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按住砚台,又拿起抹布赶紧清理木案上的墨汁。
船楼最上层是指挥楼,栏杆后面站着的红袍大员,正是海军主帅陈瑄。
陈瑄可不像手下的卫指挥使唐敬那般、能身先士卒与将士们一起奋战;陈瑄其实连舵也不会掌。他没穿武服和盔甲,仍然穿着官服,看起来四平八稳官相十足。
年已四十好几岁的陈瑄,保养得相当好,皮肤养得很平整。他的一张大脸十分方正,身材是高大魁梧身宽体胖,加上腰间的宽带,让他的肚子好像已有点挺着了。太祖皇帝在的时候,他还是挺勇猛卖命的,而且也挺有才能,累功升上了高官;太祖驾崩之后,他就开始放松自己,准备享福了,不料以前积攒的声名、很快就堕落到谷底。
陈瑄这次打算好好出力,但多年身在高位,锦衣玉食的生活习惯、一时半会改不回去。他的做派还是原来的样子。火炮的硝烟腾到指挥楼时,陈瑄掏出了手帕轻轻掩住了口鼻。
养尊处优喜欢享受的大员,身边必定需要几个拍须溜马的下属,这样才能在精神上随时保持愉悦。陈瑄同样还没改掉这个毛病。
部将们观望了一阵海上的景观,便有人开始说叨起来:“大帅料事如神,真乃孔明在世。此役之威,大帅名望必响彻四海。”
陈瑄故作谦逊道:“如若光是等候在这里,贼军可能不会上当。左副将军朱真,在同奈河那边办得不错,几千人愣是搞出了两万人的阵仗。贼军以为咱们的人马都上岸了哩,否则哪有胆子上来送死?”
立刻有人附和道:“听说朱将军修建了军营数十座,在营中大张旗鼓。最妙的是假借点药驱蚊,把军营周围弄得烟雾沉沉,让敌军难以探听虚实。那蚊烟是真的蚊烟,当地人一闻气味便知,遂让贼将不再生疑。”
刚才吹捧陈瑄的部将,急忙说道:“仍因大帅部署得当,有锦囊妙计。”他顿了顿又降低了声音,小声道,“末将听说朱真原先在管漕运,压根没打过像样的仗。”
另外几个人立刻知趣地附和道:“还是仰仗陈大帅运筹帷幄。”
陈瑄想了想道:“此役得逞,朱真有大功,谁也不能说不是。”
大伙儿便立刻改口,开始称赞陈大帅的道德,甚么心胸似海、不贪功云云。
陈瑄接着说道:“决策与部署,乃王公公率中军众文武议定,本帅当然不敢独贪大功。”
这让有意恭维他的人们十分难堪,但陈瑄在这个位置上、只图自己痛快,无须理会大伙儿的心意。怎么把话说得好,那便是别人的事了。
谈论之间,忽然炮声轰鸣,船楼震动。众人这才暂且住口。
待重炮齐|射之后,又是火铳噼里啪啦直响。不过以汉王大炮的装填速度,刚才那种吓人的阵仗、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出现了。
陈瑄便又露出自嘲的神态,开口道:“关键是圣上英明神武,一般人真不敢用本帅哩。”
这下大家无话可说了,总不能说皇帝的不是。不过先前吹捧最多的那个部将,又找到了话说:“陈大帅谈笑风生之间,樯橹灰飞烟灭,真乃大明名将之风。”
“哈哈!”陈瑄终于开怀爽朗地笑出了声。他翘首而立,观望着白烟滚滚、炮声隆隆的宏大战场,正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曾经多少年没能如此痛快过了。
西贡之役在海面的步骤,其实最关键的是前期、要引敌军进入伏击范围;待计谋得逞之后,战役的本身已无多大困难。
陈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转头感受着凉爽的海风,感概道:“这季风也很恰当,天助大明啊。”
众人纷纷高兴地附和感概。
海战持续的时间非常长。刚开始官军顺风突击,进展还算快的;后来等敌军剩下的船只都转向撤退了,官军追击的进展就变得越来越慢。因为彼此都是顺风,官军的宝船很重,速度不见得有啥优势。
舰队早已追逐出了西贡湾,经过了同奈河口。两军沿着海岸线的水域,大战到湄公河口,太阳已经渐渐向海平面靠近。
这时,剩下的敌军还在往南边逃跑。他们当然不管天黑,一门心思要摆脱官军舰队。
陈瑄下令全军停止追击,结束海战。中军宝船上开始鸣金,浅色的几种旗帜挂上了船楼上的绳索。附近的战舰得到了中军的讯息,也跟着发出了停兵的信号。
接着船队开始陆续调转方向,各队按照事先部署的方略,向湄公河口、前江江口改变航向。
陈瑄转头询问身边的将士随从:“是否已派船只前往两条河口待命?到时候要是没有灯火,天黑了咱们可找不到地方。”
一个部属抱拳道:“回大帅,已照军令办妥。”
先前吹捧陈瑄的武将们,却开始反对和劝阻陈瑄。说好听的话时、大伙儿反正不用承担任何后果,但真正办事了,他们也会有自己的见解。
有武将劝诫道:“咱们对湄公河、前江的水深不熟,夜里贸然前往,怕遇到水浅的地方托底、损坏船只。”
陈瑄却瞪眼道:“那又怎样?咱们不连夜赶路,敢情要等海战的消息、传到路上的贼军军营吗?打仗就有折损,这不是怠误战机的理由。”
武将道:“即便官军连夜赶路,可能也来不及了。”
陈瑄哼了一声道:“你看见贼军船上有马匹吗?他们若是情急之下找不到马匹,步行赶路去报信,怕不一定有咱们的船快。下令全军各队照先期部署,即刻出动、不得有误,违令者斩!”
众将只好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二十八日凌晨,深灰色的天空已蒙蒙发亮。前江江面上,笼罩着雾气,无风。
数只并排的小船,桅杆上点着琉璃灯笼,在迷雾之中若隐若现、闪烁着橙黄的灯光,远远看去仿若飘忽的鬼火。木浆在水中划动,发出清脆的水声。
前面这些小船是带路的,因为视线还很不清晰。
在小船的后面,半空中亮着一团光。灯光所在的位置,一个庞大的黑影,缓缓地穿过迷雾向前游动过去,如山一般的尺度叫人望之生畏,好像黑暗的怪兽,乍看给人以窒息般的压力。这便是一艘宝船的轮廓。
后方的声音也更大了,船舷两侧的长桨末端,如螺旋桨一样活动着。许多军士都在船舱里,奋力摇动船桨。
宝船还有好几艘,加上各式大小战船,正沿着宽阔的前江见面,成长龙般的队形前进。
划船的军士可以轮流休息,不过大将陈瑄几乎一整夜都没睡着。
他在宝船的栏杆旁边站着,凌晨凉爽潮湿的空气让他清醒了一些。他说了一句话:“大雾对咱们或许是好事。”便转身走进了官厅。
木案上摆放着一些地图和卷宗。其中的真腊国地图,并非官军亲自探测绘制毕竟大军刚到达真腊国不久。
大多地图来自旧港宣慰使施进卿、以及从安南国升龙城收集到的旧图,可能都不一定太准确。然而陈瑄临时也只能参照这些图纸。
真腊国沿海的河流众多。在西贡港附近,已记录在图上较大河流的出海口,从北到南是同奈河、前江、湄公河。
而同奈河与前江,在离海岸数十里的地方合二为一,官军朱真部、真腊军陆兵,就在那附近对峙。
前江是水面最宽阔、水下最深的江河,眼下的明军海军主力,就是从前江进来的。从昨天黄昏到今日凌晨,陈瑄的战船完全没有遇到搁浅的事。
在双方的陆军大营北面,同奈河有一条支流、从西北方向流淌过来支流完全能切断真腊军的北面退路。不过明军的大宝船、如果要进入这条支流,可能会碰到浅滩只能时刻保持在江心航行,或许才不会搁浅堵塞河道。
陈瑄临时决定,派沙船和艋冲战舰进入那条支流。
另外在南面入海的湄公河,从出海口到金边城,河流在地图上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半圆形状。如果明军能控扼这段河面,就能完全对真腊军主力形成包围。
不过这样的事似乎不太现实,只因河段太长了。按照施进卿提供的消息,这个半圆估摸着直径有三百多里远远超出了官军的兵力控制范围。因此陈瑄只派了一队偏师,以寻机攻击真腊军的后侧。
陈瑄反复推测,认为真腊军主力还是能逃掉。只不过突袭的战机就在眼前,他若不试试、便无法甘心。
昨天真腊满刺加联军,从海上突袭明军,自以为明军没有准备。结果陈瑄伏击反攻,打了敌军个措手不及在这双方刚刚交手之后,军情真相还笼罩在迷雾之中,有些荒诞的事情、或许便隐约有了可能。
战争的迷雾,不就正如眼前的大雾弥漫吗?
……天还没亮,真腊人的哨探、发现了前江上的大批敌船。哨探跑进了中军所在的一个村子里,声称有紧急军情要禀报主帅,得以在一个圆形的草棚房屋里见到了安恩。
两个皮肤黝黑的小娘抱着衣裳,蜷缩在毛毯上。她们对于忽然闯进来的军士很吃惊,而且当地的村民都没怎么见过世面,村姑们看起来十分害怕。
英俊的安恩光着身体坐起来,神情疲惫、睡眼惺忪地问道:“发生了甚么事?”
军士将前江上的情况说了一遍。安恩起初似乎觉得在做梦,等稍微清醒了,他便有点不信:“联军海军昨日才突袭了明国人的船队,明国战船怎会出现在前江?难道大将军他们没得手,可是明国人也不会来得那么快……”
报信的军士反复解释,还要找别的人作证,因为看见庞大战船的人、不止他一个。
这时安恩才大概相信了。
安恩意识到了事情有点严重,他急急忙忙地从毯子上爬起来,寻找他扔得满屋子都是衣物。他一边急着穿戴,一边说道:“去传令,叫将军们到大帐听命。”
两个村子里的小娘急忙问他,要到哪里去、能不能带她们走。安恩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吻了其中一个小娘的额头,告诉她在这里等着,自己办完了大事就来找她们。
真腊贵族和大将们,在中军营中吵闹一片。事情太突然了,大伙儿还没搞明白、西贡湾海面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目前人们唯一知道的情状,只是明国海船进入了前江,正在向真腊军大营附近靠近。
有个贵族几乎喊破了喉咙,大声要求安恩立刻下令,全军化整为零、立刻向西北方向跑路,先跑了再说。他简直是在胁迫安恩一般,让安恩十分不舒服。
“冷静,千夫长。刚听到明军的风声,你们就想逃跑,这怎么行?”安恩失望地看着那个贵族。
另一个人建议道:“我们应该马上派人,去打探前江支流。那条河离我们太近,万一明国人从这条河过来,我们的侧背就有危险。如果发现敌军,我们应该赶快退走。”
安恩同意了这个建议,马上就派亲卫、带人去西边探视。
还有一些贵族争执起来了,但在安恩看来、都是些无益的争吵。
其中几个人认为,明军的主要兵力、确实在同奈河对岸的几十座军营里。基于这样的猜测,他们便认定,敌军会在同奈河、前江的交汇处,利用船只渡河攻击真腊军。
而正在讥讽他们的贵族,则觉得敌军的海船动静蹊跷,开始怀疑:陆上的明军主力是个骗局!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胡须花白的老头站了出来。安恩等人看了一眼,便认出老头是国王使者、吴哥城佛经与史书的掌管官员、王室寺庙的主持。
国王使者的言论,同样让安恩既不舒服。因为国王使者的口气很大,说话又慢,叫人觉得他分不清轻重、只顾表现自己的智慧。
使者说道:“今天一个早上的光阴,非常重要,安恩将军一定要慎重。或许这将决定真腊王室的前程、乃至南海无数国家的命运。”
安恩不想得罪这样的人物,他强忍着不快,点头称是。接着安恩立刻抬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果断地说道:“马上召集军队,带上精锐象兵。我们到敌军大营对岸列阵,阻击敌军渡河,将立足未稳的敌军赶下同奈河!”
先前试图“胁迫”安恩的贵族,马上疯狂地叫嚷道:“不要忘了,我们的策略是诱敌深入、拖垮明军。你在擅自做主!”
安恩大怒,盯着那贵族道:“我是将军,就由我来作主,否则我要听你们在这里争吵一整天吗?况且现在的情状尚不清楚,我们正应当先稳住阵脚、摸清状况,而不是轻举妄动。”
那贵族还想说甚么,安恩立刻不耐烦地开口大声说话、堵住他的嘴:“你如果不服,可以带着自己的追随者离开。但是等待你的,必将是国王的严惩。”
终于没人说话了。
于是安恩下令各营聚集兵力,并亲率精兵强将东出,前去控扼同奈河岸。
一番准备和调遣之后,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了。雾气仍未散去,通红的太阳周围、笼罩着一层蒙蒙的光晕。
同奈河西岸,到处旌旗林立,刀兵明晃晃的。敦实高大的象兵,有些焦躁地踱着大脚,时不时发出号角一般的低鸣。精锐象兵皮糙肉厚的皮子外面,还披着一层硬皮甲,可谓是刀枪不入、弓弩不透,一向是冲锋陷阵的能手。
没一会儿安恩在河边上,便亲眼看见雾气蒙蒙的对岸,许多明国士兵在聚集了。他们的陆军似乎正在等待战船来接应。
安恩的心情,逐渐从清晨的慌忙震惊中、镇定了下来。
然而事情好似并不朝他的想法进行,没一会儿又有了意外军情。探子来报,北边的同奈河支流上,发现了明军的战船。
安恩觉得那边只有船,陆上没有军队。他谨慎地专门问了一句,果不出其然。
身边的贵族提醒道:“船上可能装了兵马。”
安恩立刻又很痛快而果断地下令:“命令左翼北上,增援北边河岸。叫躲在大营里的贵族们,带着自己的人去北边。”
过了没多久,只见对岸的敌军人群,陆续上了一些船体不大的平底船。看样子,他们很快就要登岸强攻西岸。
安恩大喊着叫侍卫去各营传令,让诸将整顿兵马备战。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