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天空一阵闪亮,仿佛又回到了白昼。“咯嘣”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便是炸豆一般清脆的雨声,急促的雨点纷纷洒在了宫殿上的琉璃瓦上。
“这场雨,总算是盼来了。”朱高煦道。
今天正该妙锦侍寝,他早已到了贵妃宫中,靴子也没有沾到一滴雨。这场雨来得有点迟,却十分恰当若是白天便下雨,恐怕会影响城中热闹的节日气氛。
朱高煦从观景窗旁边的小门,走出了寝宫。檐台上还有一处木地板的观台,他便走过去观雨。地上的木头料子用火烤过,并不怕雨水腐蚀。雨越下越大,在瓦上汇聚流淌下来,让这座宫殿变得像水帘洞似的。潮湿的风中带来了舒适的凉意。
“这般雨夜,有你陪着真好。”妙锦的声音,在喧嚣的雨声中隐约可闻。
朱高煦转头一看,但见古色古香的宫殿门口,摇曳的灯光之中,妙锦的衣裙在风中贴着身子飘着,身姿曼妙、相貌美好。他便随口道:“我也这么觉得。”
妙锦察觉他的目光,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她的表情便微微有点不自然。朱高煦以为她要故作娇嗔责怪两句,不料她走上来却温柔地说道:“那今日好生陪着高煦一晚。”
朱高煦道:“我怎么听着有点奇怪?”
妙锦道:“你不是要北巡,在此之前我们相处不了几天啦。此番圣上离京,我就不去了。”
“怎么?”朱高煦看着她。
妙锦杏眼里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撇了一下嘴儿,“每次你出门,如果我都陪着你,必招人嫉羡,明摆着的事。这回高煦别让我同行,我也落个清净。”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有点道理。道家无为,便如此一样不争?”
妙锦轻轻摇头道:“与道家无干,我不过经了些事。年少时不知事,有些姿色被人看中、便任人摆布,浑噩挥霍光阴待年纪愈大,有几年被关在宫中道观,又曾心慌烦乱,只觉虚度年华。不过后来心中倦怠,便看开了。”
朱高煦听她提起旧事,顿时有些感念,便忍不住握住了她的纤手:“当年难为了你。”
妙锦浅叹了一声,道:“以前却是看不开的。我从小守着规矩,习习识字、女红、礼数,总是觉得每天都在追逐着甚么。想来世人大多也是如此,争权夺利,生怕慢了别人一步,将来懊悔。”
朱高煦听到这里,想起了一句话,便顺口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寻思了片刻,又道,“这样也没甚么不对,野兽每天还要狩猎觅食哩。”
俩人在喧哗的雨声中闲聊着,站在檐台上乘了一阵凉,便一起走回寝宫。
朱高煦想起刚才妙锦说的事,又开口道:“难怪别人说你清高。不过我也依你的心意,这回贵妃就留在宫里罢。”
妙锦轻声道:“遵旨。”
又过了几天,朱高煦下值后去坤宁宫,见到皇后郭薇。郭薇提起,请朱高煦允许贤妃姚姬随行北巡,理由是想让贤妃替她、顺道去凤阳看望郭夫人。
皇后开口的事,只要不是太要紧,朱高煦一般都会听她的。这件事,朱高煦也马上答应了。
没一会儿朱高煦才回过神来,忽然想到那天妙锦主动推拒的情形。他不得不猜测,恐怕让妙锦觉得有压力的人、正是贤妃姚姬。
朱高煦也不多说,只在郭薇跟前用随意的口气道:“贤妃从小得到的照顾少,她想要的东西,习惯自己去争取啊。”
那天端午,何魁四参加了宫中赐宴。他回家便听说,从宁夏府回来的奴仆、将要动身返回宁夏府他们等到现在,便是为了在京师过节。
何魁四的官职就叫驸马都尉,级别挺高、地位超过伯爵。起初这个官还会掌点实事,但到了现在,驸马都尉几乎不管任何军政事务。何魁四每天基本没有正事。
于是他想去送送家中奴仆,送别时顺便给父兄带几句问候,并告诉父亲自己要随驾出巡。
不料几个奴仆早上起来,一直无法动身因母亲徐氏还在收拾东西,给何福带了不少京师的用度,又叮嘱诸事,不知要拖延到甚么时辰。
何魁四便叫了两个跟班,先出门闲逛。他只要叫人在国子监附近的鼓楼等着,便必定能等到那几个出远门的奴仆,到时候再送他们出城好了。
主仆三人步行出去,一路游逛京师街面,到了进香河畔。
这时,河边有个英俊的锦衣公子、朝着何魁四打躬作揖。何魁四站定,回礼再说。不过他观望了一番,竟不认识那公子哥。
彼此走得近了,何魁四打量那人,确认自己没见过,便开口问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那人拿出了一张名帖,抱拳道:“不才耿浩,拜见驸马都尉。”
何魁四听罢恍然,接了名帖一看,说道:“令尊长兴侯闻名天下,久仰久仰。”
“不提也罢。”耿浩的眼里闪过一丝悲意。
何魁四会意,长兴侯家势早已灰飞烟灭,他便改口道:“耿公子岳父江阴侯,亦是威名远扬。太宗皇帝与今上,都曾盛赞江阴侯用兵谨慎,几无破绽,乃大明良将。”
耿浩的神情有些不悦了,但看得出来他隐忍得不错,他仍旧客气地说道:“在下还是想,自己能有几分建树。”
何魁四赞道:“耿公子好志气。”
耿浩道:“不过这几年无事可做,整日有些烦闷。”
“难得清闲。”何魁四随口附和着。
耿浩又作揖道:“在下闻驸马精通音律,今日在下做东,一道去旧院听听曲何如?”
何魁四转头望了一眼,说道:“富乐院在秦淮河那边,离此地有点远哩。今日家中有几个人出门,我还要等着送人。要不”
就在这时,附近传来了几声二胡试音的声响。何魁四喜道:“前方正好有个茶摊子,也有曲子听,我来做东请茶,耿公子可赏脸?”
耿浩愕然,怔了一会儿才握拳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一路走过去,便在茶摊旁边的板凳上坐下,叫了两碗茶水。耿浩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绢,仔细擦拭了两人的粗茶碗,然后才准摊主提壶倒茶。何魁四只是笑吟吟地瞧着,也没阻拦。
“听说端午宫中赐宴,圣上钦点何都尉,于北巡途中随行护卫,恭喜驸马要高升了。”耿浩道。
何魁四笑道:“高升甚么哩?我就像是个弄臣,跟在圣上身边解闷的。那天,新城侯还当众叫我吹奏了一曲。”
耿浩顿时观察着他,但他丝毫没有气愤的表现,就像是张口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或并非不光彩的事情。耿浩马上拉下来,沉声说道:“新城侯可不是个善人,长于利用和欺诈他人,驸马爷定要留个心。”
“你认识新城侯?”何魁四问道。
耿浩的神情有些苦楚:“说来话长,今日便不多言了。”
说话间,二胡的声音已经拉响了,旁边一个穿碎花布衣的小娘们清清嗓子,也唱起南方小曲。喝茶的贩夫走卒们听得乐呵呵的,时不时有人往碗里放个铜钱。
“失陪稍许。”何魁四作揖道,然后起身上去,与那拉二胡的男子说了两句话。接着他便拿了二胡,自己坐在那里拉起小曲。
半曲之后,便有坐车的行人停下,在旁倾听。卖唱者面前的碗里,甚至有了一枚价值六十文新钱的银钱。能顺手给银钱的人,必非小户人家但这等人,只会被名士手法的表演者吸引,给银钱便表示他自己也是有身份、并识货的人。
而坐在茶摊旁的耿公子,看得是犹自在那里叹气。不过等何魁四返回时,耿浩仍赞他好雅兴。
不一会儿,那拉二胡的男子过来了,要把收的钱给何魁四。何魁四便叫他请茶钱。男子神情复杂,似乎一边感激,一边又有点不高兴因那唱曲儿的小娘们、一直在瞧这公子哥。
正说着话,到鼓楼等候的跟班过来报信了。何魁四便起身向耿浩告歉,只说下回再一起游玩。拜别耿浩,何魁四带着随从往金川门而去。
跟班得知刚才那公子是耿浩,便在何魁四身边笑道:“耿公子或许以为,驸马爷与他是同类人哩。”
“道不同不相为谋。”何魁四随口道。
他们寻见了去宁夏府的人马,便一路送家奴出外金川门。何魁四多给了一些盘缠,一面吩咐家奴问父亲安好,一面叫他们带口信:“你告诉我爹,圣上对何家照顾有加,此番北巡,叫我随从护卫。”
众人到了大江边上,江面上许多渡船来来往往、甚是方便。很快家奴们便把马匹、行李都搬上了渡船。
何魁四站在江畔送别,但见大江两岸葱葱郁郁、草木繁茂,大小房屋庄园随处可见,一片富庶宁静的景象。他寻思着西北边地、父兄所在的地方,必应是另一种风光。
鞑靼人赠予何福家的珠宝礼物、早被送到了大明京师。而送礼的鞑靼人,也与哈密国人马一道,返回了数千里之外的哈密国王城(明朝称之哈密卫)。
哈密国的统治者、王城的居民,大多都是蒙古人。但短短数十年间,这些蒙古人的生活、已与北方草原的蒙古部落差别很大。
连阿莎丽这个、只有一半蒙古人血统的人,也觉得哈密人不太像蒙古人了。
阿莎丽是“蒙古国枢密院”的知院阿鲁台的妹妹,属于阿苏特部族。而阿苏特人原来是波斯人,首领与蒙古科尔沁部落联姻,所以阿莎丽和其兄阿鲁台、大概有一半科尔沁蒙古人的血统。
然而这些哈密人,除了长了一张蒙古人的脸,大多已放弃了游牧的习俗。他们在固定的地方畜牧,还会在河流边和绿洲上种植麦子,变得就像农夫一样。每日进献给阿莎丽的膳食,主食就是麦面烤的饼。
阿莎丽等人住的地方、也不是帐篷,而是一座土木建造的圆顶房子。此时她就正吃着烤饼、奶茶、烤肉,还有好几盘子味道非常甜的瓜果。
这时,“蒙古国丞相”脱火赤走进来了。阿莎丽立刻从毡毛地毯上站起来,邀请脱火赤来吃东西。
脱火赤也不客气,盘腿在桌案前坐下来,伸手就去抓烤羊肉。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在袖子上来回擦了一下,便去戳面前的羊肉,并开口用蒙古话道:“去宁夏的使者回来了。”
阿莎丽问道:“汉人怎么说?”
脱火赤哼了一声:“财货收了,事情不办。”
阿莎丽冷冷道:“那些满口谎言的汉人,一向都很狡猾。”
脱火赤不置可否,犹自说道:“朱棣的次子当明国皇帝之前,把他们都打怕了,那些明国大将像狗一样听话。”
他顿了顿,又道,“何福称,要听明国朝廷的意思。只要朱二皇帝允许他帮助我们,何福就派河西走廊的卫所兵来迎接,否则爱莫能助。其实此人权力挺大的,除了是宁夏府总兵官,还能节制西北各卫的军事。”
阿莎丽轻轻摇了摇头,问道:“朱二会同意帮助我们吗,明国人不是一直恨我们?”
脱火赤道:“明国朝政比哈密国复杂多了,汉人更不像我们一样直率,只要有好处、有面子,他们不会管仇恨或恩情。阿鲁台知院会想办法,与明国周旋,全力营救我们。”
阿莎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甚么地方有点不对,便脱口问道:“长兄怎能知道,我有了大汗(本雅里失汗)的儿子?”
脱火赤愣了一下,随后便用刀子挑起肉,默默地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自大汗陷于瓦刺人之手,汗妃与大汗相处日久,阿鲁台应能猜到。”
阿莎丽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丞相:“大汗与我尚无成婚大礼,说起来我还不算是汗妃。阿苏特人的习俗,大多与蒙古诸部无异,但男女之妨,仍很不相同。而且长兄了解我的性子,我本不是轻浮之人。”
她停顿了一下,一边低头寻思,一边喃喃道,“我们对哈密国的人,也保密没有告知。光凭猜测,长兄怎能确定此事?”
脱火赤道:“阿鲁台有办法知道,事关机密,汗妃不必多问。”
阿莎丽有些不高兴道:“有甚么事我不能知道的?”
脱火赤不答,阿莎丽只好作罢。她毕竟是个女人,脱火赤实际是这里的鞑靼残部首领。她改变了态度,好言问道:“丞相吃饱了?”
“晚上吃好的。”脱火赤收起刀子,笑道,“肃王脱脱(大明朝封忠顺王)今晚赐宴,一定比这些肉烤得好,哈!肃王在这里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但他们都越来越软弱了。”
脱火赤说罢起身告辞。
阿莎丽送他出门,院子里有个卷发女奴,正在看着两个孩儿玩耍。大的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小的男孩才三四岁。阿莎丽的目光一直关注着那男孩儿,眼神愈发复杂。她渐渐有些走神,曾经无数次回响起的往事、再次涌入了她的心头。
“屋里还有些食物,你带着你的孩子们,进来吃罢。”阿莎丽回过神来,向院子里的女奴招呼道。
女奴高兴地向这边快步走来,弯腰道:“感谢主人赏赐。”
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肃王孛儿只斤·脱脱果然派官属前来,接阿萨里去王宫参加生辰晚宴。阿萨里也备了一些礼物,便上了车出门。
瓦刺人撤军之后,哈密城里的人们都变得更加热情了。王宫大厅内外一片热闹,入夜后气温迅速下凉,但无数的火把、篝火,让人感觉空气依旧火热。到处都响着节奏欢快的鼓声,男女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阿莎丽见到了丞相脱火赤,二人便一起进大厅,拜见肃王与王妃,然后在侧边的宾客席上入座。
肃王的部下和臣僚们都很高兴,喧闹中随时都能听到粗鲁的“哈哈”笑声。
大厅里来了一群西域色目女子,敲着鼓、摇着铃挑起了热|辣的舞蹈,她们以纱巾蒙面,可腰上的皮肤却都暴露在外,眼睛朝男宾客们抛着媚眼。一个舞姬从阿萨里旁边游转而过,脱火赤竟伸手在那舞姬的臀上“啪”地拍了一巴掌,引得周围的蒙古人大笑。
西域舞姬跳完了两场舞,客人们差不多都已到场。歌舞稍歇,大伙儿便站起来,以手按胸,面向上首拿着权杖的肃王鞠躬,高声祝贺。
肃王用蒙古话简短地说了几句场面话,端起酒碗,与大伙儿一起喝了一碗酒。肃王刚坐下,鼓声音乐马上又响了起来,另一队蒙古舞姬鱼贯而入。
大厅里迅速恢复了喧嚣杂乱,除了音乐声,还有无数“嗡嗡”的交谈声,蒙古贵人们拿着刀子一边割肉,一边大声说话。
阿莎丽一出生,阿苏特部就已在蒙古草原,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等她不经意间看上面的椅子时,却发现肃王不知何时、已经离席。
没一会儿,一个蒙古人从后面走了过来,俯首在脱火赤耳边说了句甚么话。那人接着又走向这边,弯腰道:“王爷有请汗妃入内相见。”
阿莎丽起身道:“带路吧。”
在蒙古侍卫的带引下,脱火赤与阿莎丽便一起走到了内宅,到了一间挂着珠子垂帘的房门口,等侍卫进去禀报。
他们被允许进去时,阿莎丽马上发现这个房间很小,就像一间起居室似的;而且立刻有一股子烟熏的异香扑面而来。屋里点的是油灯,借着灯火的亮光,她看到了坐在里面的肃王。
阿莎丽等人在哈密城住了很长时间,但这么近地看清肃王,今天还是第一次。
只见肃王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的头发、服饰仍是蒙古样式,可穿得很干净,必定是经常沐浴才是那个样子;恐怕他已经改变了蒙古人的习俗。肃王的手指也很干净,最先让阿莎丽看到的,便是他那手指上的黄金绿宝石扳指,那只手正扶在一根手杖上。
“拜见肃王。”脱火赤与阿莎丽一起行礼。明国人册封了脱脱为忠顺王,脱脱还在哈密国自称国王;但彼此都是蒙古人,脱火赤等仍以元朝朝廷给肃王一家的名号称呼。
肃王点了点头,说道:“贵客请坐罢。”
脱火赤道谢。
肃王再次开口时,便不再是客气话,而犹自诉说了起来:“本王父母亡故得早,从小由叔父与叔母抚养长大。骑马射箭,待人处事,都是叔父教导的。叔母对我慈爱有加,比对待亲儿子还好,我比堂兄弟姐妹们得到了更多宠爱。”
阿莎丽与脱火赤默默地听着。
肃王道:“叔母的笑容让人安心,我一看到她的目光,就不会害怕任何东西。她的怀抱很温暖,我曾尝试过许多妇人的怀抱,但没有一个妇人,能让我感受到儿时的那种温暖。”
一番话下来,气氛却渐渐变得紧张了。
因为肃王的叔母、前任肃王安可帖木儿的妻子,现在仍在鞑靼部落中;如今几年过去了,生死都不太确定。
当初扣押了安可帖木儿一家的人、是瓦刺人马哈木,正如马哈木扣押并残害了本雅里失汗。但那一次,马哈木没有杀安可帖木儿,只是把他一家送给了当时的全蒙古大汗鬼力赤。
毒杀安可帖木儿、当今肃王叔父的人,正是鬼力赤;霸占了安可帖木儿王妃的人,起初也是鬼力赤。而鬼力赤曾是鞑靼人的首领。
虽然阿莎丽的哥哥阿鲁台,刺杀了大汗鬼力赤,但鬼力赤仍是鞑靼人。
丞相脱火赤面露担忧之色,好言道:“知院阿鲁台已杀鬼力赤,为肃王报了仇。”
而此时阿莎丽却有一种感觉,肃王的情绪很脆弱。她还想起了白天丞相说过的一句话:他们都越来越软弱了。
丞相脱火赤说的没错。阿莎丽忽然觉得,肃王此时的神情、看起来十分软弱。
肃王孛儿只斤·脱脱埋着头,戴着黄绿扳指的右手按在胸口,就像有甚么病痛发作了似的,他一副很苦楚的样子。
但阿莎丽知道他没有病,因肃王忽然抬起头时、那痛苦的神情就立刻消失了;如果是病,不可能好得那么快。肃王变得面无表情,隐约又好像隐忍着甚么。他刚才只是情绪有点失控,且在客人面前表露了出来。
“本王会庇护你们,并让你们借道大明、返回鞑靼部落。”肃王再次开口道,“作为回报,本王只要你们做一件事。回到鞑靼部落后,确保阿鲁台将我叔母送回。”
肃王说罢,目光从“蒙古国丞相”脱火赤脸上扫过,看着阿莎丽。他可能认为,阿鲁台是阿莎丽的亲大哥,阿莎丽能起到更大的作用。
脱火赤的声音道:“就这么简单?”
这个问题,阿莎丽也很想问的。
有关肃王的叔父叔母的悲惨遭遇,瓦刺人、鞑靼人都有份。其中干这件恶事的前任鞑靼首领(鬼力赤),已被阿鲁台杀|死;所以肃王有可能、不再怪罪鞑靼人,特别对阿鲁台,却也不该有甚么好感。
然而肃王收留了鞑靼残部,并不惜忍受瓦刺的袭扰和攻打,终未交出阿莎丽一众人。为何?她本以为肃王有更大的理由,目前看来却好像猜错了。
肃王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能做到吗?”
阿莎丽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可以,叫长兄归还一个妇人,这不是很难抉择的事。”
肃王道:“你们可愿起誓?”
脱火赤与阿莎丽十分痛快,先后跪地,呼唤回回教门的真神,起誓只要能顺利回到鞑靼部落,一定全力让肃王的叔母回到哈密。
肃王见证之后,便点头道:“这样就可以了,对你们来说很划算的交换,没有必要反悔。我叔母在你们那边,哪里比得上本雅里失汗的儿子重要?”
阿莎丽顿时心头一惊。丞相与阿莎丽早就商量好了,不向任何人泄露她儿子的身份,肃王怎么知道的?
“二位贵客,请到大厅继续宴会罢。”肃王轻轻挥了一下手。
脱火赤仍有些疑虑,便站了一会儿。肃王看了他一眼道:“你们或许不懂我的感受,没关系。”
于是阿莎丽与脱火赤一起鞠躬告退。
他们刚出门,又听到肃王的声音:“热闹的晚宴,叔母若在,必定会喜悦。”
听到这句话,阿莎丽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亮着灯光的房间。女人有直觉,哪怕只是时间很短的一面之间,她也感觉到了:肃王的叔母,对他来说比亲娘还要有亲,即便是寻常母|子间、大多也不会如此牵挂。
只见脱火赤用很小的幅度、轻轻摇了一下头。阿莎丽看他时,俩人对视了一眼,但未说话,因为前边还有一个带路的侍卫。接着脱火赤就埋头看路,一副沉思的模样。
脱火赤可能还有疑虑,不太明白肃王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但阿莎丽忽然想起了她的情郎、本雅里失汗,她再次念及分别时的情形,忽然有点明白肃王的感受了。
“肃王所言,应该是真的。”阿莎丽道。
脱火赤看了一眼前面带路的侍卫,小声问道:“为啥?”
阿莎丽径直说道:“直觉。”
脱火赤的嘴微微一张,露出了黄牙,甚么也没说。
他们重新回到了嘈杂的大厅上,鼓声、胡琴声,以及人声充斥着大厅内外,连歌姬们唱歌的声音都不太听得清了。俩人坐的位置相邻,但周围常有人走动,也有别的宾客。阿莎丽想问脱火赤一些话,却没有机会,只好作罢了。
从来没有人试图打探、或询问过那孩儿,肃王究竟是怎么确定孩儿身份的?阿莎丽猜不出来,渐渐地她总觉得,这个地方好像隐藏着甚么阴谋,散发在混杂着油脂燃烧、以及草木灰气味的空气中;可是她又完全想不出,究竟具体是甚么样的阴谋。
晚宴到深夜才结束。阿莎丽以为脱火赤会寻个舞姬过夜,因为脱火赤总是色|眯眯打量着、那些衣着暴|露的舞姬,还拍了一个胡姬的臀;然而脱火赤并没有那样做,他和阿莎丽一道回去了,回到那座戒备森严的住所宅邸。
次日一早,阿莎丽起床不久,就听到了院子里孩子们的嬉闹。她走出房间,又看到那两个孩儿在院子里。
之前阿莎丽不敢过于亲近男孩儿,因怕暴露孩儿的身份。但即便她小心翼翼,哈密国还是有人知道了。眼下她更没必要再过分隐瞒。
阿莎丽唤着男孩儿,让他过来。
男孩儿睁着明亮的眼睛,瞧着阿莎丽在他面前蹲下。阿莎丽就近仔细打量着他的脸,隐约看出、孩儿确实有点神似本雅里失汗的相貌,她不禁伸出手,温柔地放在了孩儿的脸颊上。
阿莎丽的鼻子一酸,眼睛很涩,她感觉到眼睛快要流出来了,便下意识地忍住了情绪、把那股流泪的冲动憋了回去。蒙古人、阿苏特人都是有血性的部族,男女都不应该软弱!从小人们就这么告诉她。
她告诫自己不能哭,一定要坚韧地保护孩子活着、让这张神似本雅里失汗的脸活着,这样本雅里失汗也好像永远不会离开她。
阿莎丽抬起头时,看到她的女奴正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自己。阿莎丽便站了起来,转身避开了女奴。
她心里也是明白的,目前光靠她的坚韧无用;最关键的还是长兄,是否能真正知道这一切,是否会设法与汉人交涉。
而那些汉人,会放过她们吗?会允许她们借道回鞑靼?
……阿莎丽盼望的事情,正在进行之中。阿鲁台的使节重臣,这个时候刚刚到达了大明京师。
蒙古人统治整个汉人故地、十几个省的广袤土地,才过去了几十年,这些鞑靼使者算得上是故地重游。
他们却对京师十分惊叹好奇,因为这些人、没有一个人曾来过京师,他们太年轻了;而早在元朝还没灭亡的时候,直隶所在的南京地区、已被汉人起义军占据并相互争夺。
自从蒙古部落从当时称作“大都”的北平退走后,几乎没有再回来过。大明派遣到蒙古诸部的使臣、经常被扣押甚至杀|害,蒙古人则很久没有遣使过来了。双方在几年前再次爆发大规模的战争,各种方式的角逐更是从未间断。
此番鞑靼人遣使来朝,着实是件稀罕事。
使节一行人的正式书信、已先期送入京师,表面上写的是蒙古国枢密院知院阿鲁台患疾,并详细描述了一番病情,须得几味难寻的药材,故遣使进京求药。
大明朝廷对于这种和善的理由、丝毫没有为难,并发政令到北平都司,下令当地官员派遣卫队、护送鞑靼使节进京朝见。
一众鞑靼人好生生地到了京师城门,才有一人忽然问道:“明国人不会捕杀我们罢?”
大伙儿这才回过神来,他们一路竟然丝毫没有顾虑,若非有人提起,众人连想都没想到安危问题。刚才说话那人牵着马,又道:“汉人使节来过草原,我们扣留杀死了他们,就没让他们好过。集庆路这边的汉人,会不会以牙还牙?”
正使马儿哈子想了想说道:“应该不会,别担心。”
旁边有个人用蒙古话道:“别看汉人现在挺凶,几年前急恼了过来攻打我们,但他们并不想与我们打。一向都是草原人攻过来,像来收牧草一样。现在我们主动来使,汉人高兴还来不及,不得像爷爷一样供着?”
大伙儿“哈哈”大笑,只有马儿哈子没有笑,也没有制止大伙儿。
果不出其然,明国官员待他们极好,给他们安排了宽敞舒服的大房子住,好酒好肉送到门口。前来说话的官员还会说蒙古话,和善客气,还问他们的知院阿鲁台好、言称希望阿鲁台的病早日痊愈。
明国太医院的官吏也来了,专程细问阿鲁台的症状,并不惜珍稀药材、细心为他配制药房。
本来还有点紧张的一众蒙古人,没几天就放轻松了。
接着又是宴席,明国礼部官员主持,诸多官吏陪侍。汉人娘们穿着蒙古服饰、在中间歌舞助兴,大伙儿高兴得哈哈大笑,一边看美人儿,一边手抓羊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马儿哈子的一个部下,用蒙古话大声嚷嚷着:“凭啥平日喝的酒,没有今天的好?”
汉人官员立刻用蒙古话好言道:“宴席后,本官派人挑几坛好酒,送到会同馆。”
有个蒙古勇士喝得有点醉了,便摇摇晃晃地跑到了厅堂中间,要与一个跳舞的小娘喝酒,还伸手去摸那小娘。小娘惊慌地躲开了,结果踩到自己的裙子摔了一跤,歌舞顿时开始混乱。
这时马儿哈子骂了一声,叫部下上去把那汉子拽回来,这才稍稍消停。
宴席上蒙古人只顾观赏美人喝酒吃肉,而那些汉人说的都是废话。他们吃饱喝足之后,便被送回会同馆睡觉,这日子倒也过得像神仙一般。
阿鲁台有疾求药,当然只是个由头。即便蒙古缺少一些药材,通过兀良哈人高价购买、甚么药买不到?鞑靼正使马儿哈子进京,还有别的事。
“下马宴”之后,明国礼部官员又来了会同馆,将双方的意愿谈得更深入一些。正使马儿哈子已经表明,阿鲁台愿意接受大明册封的意思。
明国对此事果然十分重视,他们大概记下了马儿哈子的意思,便准备让级别更高的官僚、随后再来谈。
等待的日子里,马儿哈子便与随从同行,一道在明国都城里闲逛观摩。连马儿哈子也是第一次来明国都城,他只对这里有所耳闻,知道以前是大元的集庆路。
这是完全与草原上的城池迥异的地方。除了看得人眼花撩乱的城楼房屋、亭台楼阁,马儿哈子感受最大的、便是人多而密。大街上熙熙攘攘,车马如龙;码头上的船只遮蔽水面,干活的人也非常多。马儿哈子一时间也是弄不明白,城里密密麻麻的人、既不种地也不畜牧,是怎么养活的。
然而都城的大多汉人,看起来并不缺衣食。成车的货物运进城里,市面上的商货非常丰富,各种铺子里琳琅满目。空气中弥漫着丰富的气息、从食铺和酒楼里飘出来的食物香味。
若非马儿哈子眼尖,看出了街巷中仍有不少穷困匮乏之人;他们乍看这光鲜繁华的场面,很容易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里是快活天国一般。
那些花枝招展的妇人们,也引得马儿哈子等一行人张望。即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年轻妇人,因气候温暖、少有风吹日晒,不少也是长得细皮嫩肉,很是好看。
马儿哈子忍不住产生一种想法,若是能在这里肆意快活,该是多让人高兴的事啊。
据说成吉思汗有一句话,世上最快活的事,就是每到一个地方,便杀光敌人的男人、再霸占玩|弄他们的女人。
不过很多地方都是满目荒凉,物品匮乏民夫贫穷。这里不一样,大伙儿眼睛看到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待宰羔羊般的男人、瞧起来既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以及一副似乎可以任人蹂|躏的娇弱妇人。
可惜如今的鞑靼不够强盛,没法重新打回集庆路,马儿哈子心中隐隐有些失落。
马儿哈子转头看了一眼,忽然问道:“哈图跟我们出来了吗?”
随从答道:“刚刚还看到他了。”
马儿哈子张望了一阵,街面上全是人,也就作罢了。只等哈图自己寻路,回到会同馆。
……哈图是科尔沁部落有名的勇士,善于摔跤、骑马、射箭。大伙儿的想法都差不多,不过马儿哈子是蒙古国宰相之一、要镇定得多;而哈图却不一样,他除了想,还打算干。
凭自己的勇猛和力量,对敌人“部落”中的人干点出格的事,并不算甚么。何况,正如哈图进京那天、自己说过的“明国人高兴还来不及,不得把我们当爷爷一样供着”;今早上丞相已表明态度,阿鲁台愿意称臣接受册封,明国人能那么小气?
哈图离开了大街,在到处走了一阵,周围的人都用稀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却似乎没人怕他。好像是一群没有见过虎狼的绵羊。
他见到一条人少的小巷子,便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只见一道门里走出来个年轻妇人、提着个竹编篮子。哈图只瞧那妇人的脸脖肌肤白净,便动了心,可惜妇人穿得太严实、看不见身段。哈图打算先试试,不行再换一个更好的,反正遍地都是猎物。
妇人站在门边,也是好奇地瞧着哈图,似乎要让他先过去。
但哈图走近了,便笑了一声,猛地径直扑上去。他的手掌立刻捏住她的嘴,然后一手将她轻巧地提了起来。他一脚踢开那道门,便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妇人伸手乱抓,哈图忽然放开她,一巴掌“啪”扇了过去,骂了一声。那妇人尖叫起来。
“闭嘴。”哈图生气地骂道,然后转身把门关上了。那妇人应该听不懂,犹自哭喊着甚么话,双手捂着脸颊,坐在那里叫唤。
哈图上去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便抓住了她的胸襟布料。那妇人立刻伸出双手、用力拽住哈图的手腕。
就在这时,哈图听到了一个男子的愤怒喊声。他抬起头时,便见到一个头发束在头顶、在他看来很瘦弱的汉人。那汉人手里拿着把菜刀,瞪圆了双目冲了过来。
哈图放开妇人,身体前倾盯着拿刀的汉人。汉人冲过来就砍,哈图轻松地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用肩膀一顶,便将汉人扛起来,往前一扔。
“扑通”地一声,汉人狠狠地摔在地上,刀也掉了,痛得在地上大叫。汉人挣扎了一下,想爬起来去捡菜刀。哈图见状唾了一口,正想冲过去,旁边的妇人去伸手拽住了他的脚,趴在地上摇头讨饶。
“这般弱的人,怎能占有漂亮的女人?”哈图嘲笑道,但他马上明白妇人听不懂,便一脚把她踢开。
前面那汉人连滚带爬地按住了那把菜刀。哈图已跳将上去,恼怒地伸手捏住了汉人的脖子,然后猛地往前一掷,汉人根本没反应过来、便如贴地飞了出去,脑子“咚”地一声撞在石阶上。
这时,木门被撞开了,门口传来了呵斥声。哈图回头一看,两个穿着布衣、好几个穿着花里胡哨锦缎的汉子冲了起来。那些人是官差,腰间还带着刀。
“唰唰”两声,官差抽出了腰刀。一个穿着蟒袍锦缎的人伸手、按住了一个握刀的官差,说了一句汉话。蟒袍人把自己的刀解开了,两个握刀的官差见状把刀扔了,三人很快展开,缓缓向哈图围了过来。
哈图盯着他们冷笑了一下,情知这些官差不敢用兵器、怕伤了他的性命,没法向上边交代。而那妇人已爬到了石阶边,在那里哭喊聒噪,让人十分烦躁。
“啊!”一个官差大吼一声,向哈图扑了过来。哈图的上身忽然一矮,张开双臂抱住来人的腰,然后身体往上一撑,将那人掀翻过去;让那汉人摔个狗啃泥,倒着着地。另一个官差已从侧面冲过来,抱住了哈图的腰。哈图反抱一扭转,那人下盘站不住,人便被甩起了半圈。
这时蟒袍人从后面一脚踢到哈图的膝弯,痛得哈图大叫,抱住的人也落地了。接着蟒袍人挑了起来,用手肘猛击哈图的肩胛。哈图“哇哇”大叫,想转身对付蟒袍人,但怀里这汉子抱着他的腰不放,让他的行动十分笨重;而蟒袍人一直在绕背,哈图没法捉住那人。
哈图心头一急,便怒不可遏,拿手肘和拳头招呼抱着他腰的汉子,打得那汉子在他怀里大声痛叫。其中一记肘击力量很大,打得那汉子的肋骨几乎都断了,可汉子居然仍未放手,像粘住了一样。
一开始就被掀翻的汉子又过来了,猛|撞哈图的身体、想把哈图扑倒。哈图的膝弯发痛,但仍然稳住了两个人的拖拽,跨腿站住了。
“啊!”蟒袍人从后面用膝盖、猛|撞到了哈图的膝弯,哈图痛得整条腿像断了一样,一时没使上劲,单膝跪了下去。三人顿时趁机把他按翻在地
后面那些带刀官差把麻绳拿了上来,一群人才制住哈图,将其捆绑结实。
有个官差走到了哭泣的妇人跟前,蹲下去察验地上的汉人男子,官差转过头来,摇头说了一句甚么话。蟒袍人听罢对着哈图吐了口口水,掀了他一把,眼睛里仿佛要冒出火一样。
哈图挣扎了一下,转怒而笑,用自己的话说道:“三个人一起对付我,仍有两个被打得半死。那边死个汉奴草民,过一阵子,你们还不是要把我放了,还得给我赔礼道歉。”
再看那妇人,虽脸上肿了没法看,可跪伏在那里撅着臀,衣衫撕烂凌乱的可怜劲,依旧十分诱人。哈图不舍地又瞧了两眼,只觉得这才是今天最大的遗憾。
不料有个官差武夫会说蒙古话,“你犯法了,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容易,京师与草原上不一样。”
哈图听其发音地道,循声看去,仔细瞧了一番:“你是蒙古人?”
那官差点了点头。
哈图“呸”地唾了一口,嘀咕一声“狼变了狗”,又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赔她家一只羊嘛。”
蒙古人官差没有回嘴,默默地押着哈图出去了。
官差们把哈图押进了皇城正门,接着被送进了位于地下的阴暗监牢。那些人给他上了脚镣手镣,然后才解开了他的绳子,很是小心。哈图赤手空拳,力战明国精兵三武夫,这帮汉人都不敢大意。
哈图在牢里先是嚷嚷着要喝酒,过了一会儿又大喊要见马儿哈子。但狱卒们估计听不懂蒙古话,没人理他,当然也没人敢动他。他也只好无趣地坐在地上,等着马儿哈子把他要出去。
哈图被关进锦衣卫诏狱,指挥使张盛很快得到了消息。他也是马上明白,这事儿自己做不了主。
锦衣卫在洪武时期、有独立的刑讯缉拿之权,建文年间被削权,永乐初再次恢复各项司法权力、主要对象是达官显贵。但今日逮住的鞑靼人,是使团中的成员,锦衣卫哪能自己审问?
张盛想了想,便决定直接奏禀圣上。
锦衣卫负责守备皇宫午门,指挥使等人允许直接到奉天门,并负责这道御门的岗哨。但朱高煦平素基本不在奉天门办公,所以锦衣卫武将又得到了特权,可以进入西侧的柔仪殿。
张盛来到柔仪殿门口时,发现起码有十来个大臣在门口等着了,大概是要在此殿议事。
他向诸公抱拳见礼罢,太监曹福便走了过来、开始询问张盛来由。于是张盛便把鞑靼人哈图干的事、先对太监说了一遍。大臣们都在旁边,自然也听到了。
礼部尚书胡濙听罢,一脸烦恼,埋怨道:“那鞑靼丞相已经说了,阿鲁台愿意称臣受封。在这节骨眼上,怎又节外生枝?鞑靼人一向暴|戾,你们怎么不派人看紧?”
张盛道:“鞑靼使节住进了会同馆,并不是囚犯,咱们没道理不让他们出去。末将也叫北镇抚司专门派人跟着,可那个叫哈图的鞑靼人、私自离开了队伍,咱们分出人手跟过去时,他已经干了歹事。谁也不愿发生这样的事。”
张盛嘴上不承认,但心里也有些懊恼。他对此事还是麻痹大意了,提早就该更重视,多派些人手,说不定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诸公也是议论纷纷。
话说是人命关天,可大明幅员广阔、发生死个把人的案件并不稀罕,放眼整个朝廷不算大事。然而这次的案件又牵涉到边关防务大略,众人都觉得有点棘手。
要是按律治哈图死罪,会不会影响阿鲁台臣服的大事?
人们说话之间,皇帝朱高煦步行进庭院来了,他的步子很大,身体看起来仍旧强壮有力。众人纷纷跪伏到砖地上,高呼“万岁”。皇帝朱高煦转头,做着手势道:“免礼了,都进来说话。”他说话时,看了一眼张盛,但未多言、先走进大殿去了。
朱高煦在他的大桌案后面入座。大伙儿还没说政务,胡濙就请旨,让张盛先说蒙古人的事。
张盛便将先前的话,再次叙述了一遍。胡濙等人随后便开始论述利弊,各有道理。
没一会儿,朱高煦便开口说话了,众人立刻面向上位听着。朱高煦的声音冷冷道:“不管是杨士奇的儿子,还是甚么蒙古丞相的勇士,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张盛顿时留意到,西边那个叫连氏的宫人,把茶水洒到了几案上,正在转头看皇帝。她的目光充满了膜拜。就连张盛也呼出了一口恶气,心道:还是圣上决断痛快。
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安静异常。
朱高煦的目光在薛岩脸上稍作停留,接着看到高贤宁,说道:“稍后高寺卿负责处置此事。着张盛去审明案情之后,尔等便依大明律,严惩此贼。”
高贤宁站出来,与张盛一起拜道:“臣等领旨。”
又有大臣的声音道:“鞑靼正使马儿哈子,必定将以阿鲁台臣服受封为条件,为罪人求情。”
朱高煦道:“阿鲁台不愿受封就算了。短时间内,鞑靼人根本不可能诚心顺服,朕瞧他们只是权宜之计,咱们别报太大的希望。再说了,诸公相信仅靠宽容开恩、能争取来太平吗?反正朕是完全不信的。否则我大明二百万控弦之士,干脆卸甲回家种地罢。”
众人听罢,一起拜道:“圣上英明神武。”
朱高煦道:“礼部派人去慰问苦主,把丧葬费和抚恤钱给了,好生说些好话。甚么鞑靼人、瓦刺人的臣服根本靠不住,诸公还是先顾着自家子民罢。”
胡濙道:“臣遵圣旨。”
张盛看殿中站的多是九卿大臣,猜到大伙儿要议军政大事,他便抱拳道:“臣即刻去办圣上吩咐的差事,请告退。”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
张盛跪拜叩首谢恩,退出了柔仪殿。
他到了午门,吩咐手下去苦主家,拿口供证词。接着便径直去了洪武门那边,找到一个蒙古校尉,一起进了诏狱里的一间署房;随后下令把哈图带出来问话。
因前朝是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大明开国方数十年,对蒙古人还算比较熟悉,甚至军中都有归顺多年的蒙古兵、边军里最多。张盛此番问话,连翻译的通事官也是不用请的。
没一会儿那哈图就被押解上来了。通过蒙古军士的翻译,哈图问了一句话,是不是要放他走了?
张盛没有理会,径直问道:“你今日是不是闯进民宅,杀了人?”
哈图痛快地承认了,就好像承认他许久没洗澡一样轻松。张盛做了手势,一个校尉便拿着已经用两种语言写好的供词,走到哈图跟前。校尉抓起哈图的手,在小匣子里一按、又在纸上按了一下。
张盛见状说道:“审完了,带下去罢。”
哈图通过蒙古军士问道:“为甚么不放我走?我要见马儿哈子丞相。”
张盛皱眉看着他,说道:“见不到啦,你最多活不过三天。你杀了人,很快就要被处死。”
哈图大急,将铁链挣扎得“哗啦”直响,“阿鲁台要与明国和好,你们不想阿鲁台接受册封吗?你们不怕边境不宁吗?”
张盛心有火气,口气冷冷地说道:“几年前,你们阿鲁台才被打得遍地跑,而可汗如丧家之犬、也被瓦刺杀了,你忘得挺快哩。想打咱们奉陪。”
周围的校尉军士们都哄笑了起来。
哈图又道:“你们这些人大胆!我要见马儿哈子丞相,要见胡濙。”
张盛抱拳向北面道:“圣上金口玉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带走。”
哈图被拖到了署房门口,他真急了,嚷嚷道:“我赔偿十只羊!”
张盛听完了翻译,一脸凶相地盯着哈图道:“一万只羊也没用,你去|死。”
等了许久,去案发地的校尉回来了,拿到了苦主妻子的口供。张盛又拿了一份证词,叫今日逮人的锦衣卫将士们签押。三张纸一收,张盛起身离开,准备亲自送去大理寺,事情就算办完了。
……下午,会同馆发生了小小的骚乱。一众鞑靼人,被阻拦在了大门内。他们听说哈图被逮捕了,起初说要见礼部官员,守卫声称替他们去请;后来礼部官员久久没来,鞑靼人又要自己去礼部衙门找人。明军守卫怕他们闹事,便挡住了大门,不准他们外出。
长安右门外的会同馆内,还住了多国使节,有满刺加人、爪哇人、真腊人、暹罗人、日本国人等等。大伙儿听到吵闹,都在各自住的院子门口瞧热闹。
这时礼部尚书胡濙,终于亲自来了。随行的通事官,便用蒙古话劝说着一众鞑靼人。
过了一会儿,马儿哈子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呵斥住那些鞑靼人。接着马儿哈子上前与胡濙相互见礼。
问候罢,胡濙说道:“蒙古国使团中,有名哈图者,今日上午巳时初,于大中桥北民宅犯案。私闯民宅、奸|淫未遂,流三千里;杀人,斩;打伤官差,斩。证据确凿无疑,大理寺断案,依《大明律》,数罪并罚,车裂。首领驭下不严,本应鞭挞惩戒;因首领乃来访使节,我朝宽待来使,酌情免之,以全贵国之颜面。”
诸国来使中,不少人都听得懂汉话,大伙儿听到这里,出来观摩的人更多了。人们都似乎在观望,鞑靼人如何收场。
马儿哈子哀叹了一声,用汉话道:“哈图乃勇士,未能死在战场上,却束手就擒被分尸于他乡,实令人痛惜。劳请胡尚书上奏皇帝,法外开恩,免其死罪,令其父母妻儿相见。”
胡濙作揖道:“这就是圣上的意思。”
马儿哈子又道:“哈图初到大明,不懂规矩,杀了一个庶民,朝廷何不以大事为重、以诚待我?”
胡濙好言道:“汉人性命,不分士庶,但为皇朝社稷赤子,皆同等重要、绝不容辜杀,即便是本官杀了百姓,照样要偿命。这不是一条命,而是大明君臣对亿兆族人的许诺,攸关国家根本,无法通融。望正使明了,本官待正使以诚,此事实在爱莫能助。”
他说罢,看着马儿哈子道:“咱们还能进去谈吗?”
过了一会儿,别的鞑靼人也大概明白,大明官员拒绝了求情,会同馆大门口再次吵闹起来。一些鞑靼人愤怒异常,挥着拳头喊叫着甚么。
通事官翻译了一些话,俯首在胡濙耳边告知,胡濙才知道内容。那些鞑靼人要求立刻回草原,不再与大明和谈了,以免再次遭人屠|戮。
胡濙无话可说,但他没有离开,因为马儿哈子还站在对面。胡濙便沉住气,等待着马儿哈子的回应。
(天津)
马儿哈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正把甚么无形之物、硬生生吞进了肚子一般。他抬起手,制止了吵闹的鞑靼人,又用汉话对胡濙道:“胡尚书里面请。”
胡濙顿时回应道:“请。”
一行人便进了鞑靼人住的院落里,锦衣卫校尉在大门口、客厅门外都安排了人。胡濙则单独与马儿哈子走进客厅。
做了那么多年官,对北方的事情、胡濙心头非常清楚。
从洪武到武德年间,明军与北方的蒙古诸部,发生过的大小战役无算,官军多次深入草原、奔袭蒙古诸部。但大明历任皇帝执政期间,都不只是动粗,同时也在试图与蒙古人打交道;连太祖皇帝也多次遣使北上。
朝廷没有办法,明军不可能占领草原,也没有办法把他们一网打尽,因此惯用手段是剿抚并用。战略更是几经改变,甚么法子都用了。因此这次阿鲁台遣使来朝,胡濙是很想有点作用的。
圣上所言颇有道理,鞑靼人并不会那么听话,也可以预见到、鞑靼诸部还会反叛。但阿鲁台是鞑靼诸部的一个核心人物,他若愿意受封,至少在名分上、鞑靼人开始向大明建立的礼制靠拢,局面就有了进展。
入座之后,胡濙便说道:“阿鲁台是部落首领、蒙古国枢密院知院,并非蒙古国大汗,接受大明朝廷册封,并无甚不妥之处。朝廷封其为王,虽是大明的王爷,但也能为阿鲁台的身份名望增色不少。”
马儿哈子的汉话口音很特别,不过竟然挺容易让人听懂,“阿鲁台知院正有此意,愿与大明缓解关系。可没想到大明严厉对待我等,敌意毫无减少。”
胡濙回应道:“本官看来,无论在任何地方,杀人、奸|淫、对抗官府,恐怕都是重罪。大理寺处置哈图,不过是华夷同等对待,故使者不必有太多顾虑。”
他停顿了一下,又不动声色道:“我朝使节曾在草原上被扣押、杀害,但今番你们来使,朝廷并未泄愤报|复,仍以外国使节礼仪招待。使者为何还有敌意之说?”
马儿哈子无话可说,他沉吟了一会儿,道:“阿鲁台愿意接受大明册封,并与大明和睦相处。不过,还请大明准许哈密国的鞑靼人、借道返回部落,并确保其安危。”
“甚好。”胡濙点了点头,“三日之后,本官定给予答复。阿鲁台既愿接受朝廷册封,则为大明之臣,他的部属便不再是大明的敌人,此事多半没有甚么问题。”
马儿哈子起身作礼道:“那我静候胡尚书回信。”
胡濙见状,只好跟着站了起来回礼,然后告辞。他有点意外,回过神来一想,马儿哈子似乎只关心哈密国那些鞑靼人,说完就不愿意再谈别的了……
鞑靼人哈图的罪很重,案情却极其简单,几乎不可能有甚么错漏。又因是御批的案件,官府办事挺快,隔了一天,哈图就被拉出了诏狱。
在锦衣卫将士和大理寺的差役押解下,哈图被装在囚车里,沿着大街往正阳门而去。大理寺判的是车裂,便是活生生分|尸,需要比较宽敞的地方,因此行刑在正阳门外的大校场。
围观的百姓非常多,许多人一路从内城跟到大校场。官吏差役们摆开了排场,陆续又把行刑的马车也赶来了,不过时辰未到,大伙儿便在大校场上等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闻讯前来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此地就好像正在举行甚么大典一样。又过了一阵子,苦主家眷也来了,官吏还让一个妇人上前确认哈图的相貌、再次验明正身。
接着哈图从囚车里被拉了出来,锁在了五驾马车之间,他在地上奋力挣扎,将厚重的铁链挣得“哗啦”直响,仍在大声叫喊。但人们都听不懂他的话。
人群里一片嘈杂,有些人听说了内情,有些人不知道、就在那里听好事者解说。
有个穿着长袍、戴着方巾的人垫着脚观望了一阵,对周围的人说道:“那鞑靼汉子孔武有力,要是在前朝,如此凶悍的鞑靼人杀了个把人,根本不算事。”
不远处另一个人附和道:“顶多赔只羊了事。”
戴方巾的摇头道:“此人瞧起来,大小是个头目,能赔你个鸟。他会说,是你先砍他的,没杀你|家就算好人了。”
刚才搭腔的人道:“不是说,那厮想淫|辱民妇?”
戴方巾的人冷冷道:“这种事儿更不算事,那会儿定说是汉人的荣幸。”
众人纷纷骂了起来。
戴方巾的又道:“不比不知道,还是大明好,宝座上坐着自家人,道理是要讲的。”
人们嘈杂着附和,有人问刚才侃侃而谈的“方巾”是不是姓朱。这时一个声音道:“据说鞑靼人的酋长阿鲁台,这回想臣服今上,今上却也没惯着,径直叫官府判了个五马分|尸,正是大快人心。”
戴方巾的人说道:“今上马上得天下,你不想想如今的年号,一个‘武’字,在太祖之后,轻易敢用?这年头胡人与大明过不去,官军不打得那些宵小之辈叫爹。”
过了一会儿,先前搭腔的声音又道:“说来也是怪哩。京城里隔三差五就嚷嚷捷报,官军海师在南边都打到一万里外了,圣上是东征日本,北伐鞑靼。好几年下来,咱们也没觉得赋税重了、日子也没变得更难过。”
方巾道:“何止?咱们在京师平日瞧习惯了,可你们回头想想武德初、市井是啥光景,时间稍长就不一样了。如今京师城外大江两岸的码头,那些船密的,以前有这么多吗?现在谁还用大明宝钞,武德新钱怕是拿着更稳当罢?我还听说,各地官仓都在扩建,将来要填满了粮仓,那些地方的人就算七八年颗粒无收、也不愁吃喝的。”
人们好奇地问道:“朝廷哪来的那么多粮食?”
方巾被一大群人的目光关注着,一时间甚是兴|奋,仿佛自己变得受人敬仰了一般。他便吹嘘道:“我在茶馆里听说的,官军在日本挖银山,在西洋挖金子,又把火器丝绸瓷器卖给很多番邦,然后买他们的粮食、蚕茧、皮子、矿砂,用宝船运回来。”
百姓们听罢,虽然东西不是他们的,而且不知道传言真假,但大伙儿听着也是高兴。有人一时兴起,便嚷嚷道:“今上万岁,太平日子长久得好。”
不知谁问了一句,今上是怎么做到的。然而如此复杂的问题,围观看热闹的人群里、便无人能够解答出来了。
就在这时,校场北边的大理寺卿高贤宁亲自监刑,宣布时辰已到,就将一枚木令牌往下一扔。差役拿了令牌,到大校场中间传令。那鞑靼罪犯再次拼命挣扎,面部扭曲,喊得简直是嘶声裂肺。
接着一场残|暴而不堪直视的血|腥场面,便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围观的百姓人群中,到处都传来了妇人的尖叫。人们便在恐怖又刺|激的场面中,混杂着各种被鼓|动的情绪,大声叫起“好”来。
人声鼎沸,高贤宁坐在上位、脸色有点苍白,但仍旧忍耐着看完了程。他见到罪犯变成了血肉,这才起身离席,乘坐马车回皇城复命。
他坐车径直到西安门,然后才下车步行,与一个宦官同路,走西华门进皇宫。及至柔仪殿,殿外叩首,高贤宁走进去,立刻看到圣上、齐泰、胡濙三人,正坐在一块儿,在那里吃饭。
朱高煦拿着筷子招呼道:“别拜了,过来一起用膳。”
高贤宁忙作揖道:“臣谢圣上赏赐。”
他走到大案旁边,一旁的太监拿了凳子过来。高贤宁却见四菜一汤中,有一盘切分的羊肉。他忽然想起了校场上的血肉,马上有些反胃,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干呕失态。
朱高煦夹起一块羊肉,问道:“分了?”
高贤宁点头道:“回圣上,罪人哈图已正法。”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朕记得,‘靖难之役’攻打济南城时,你在城里的,还写了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天下闻名。攻济南城之役,伤亡极大,你应该见惯那些东西了罢?”
高贤宁道:“圣上莫笑,臣那时几乎每天吐好几回。”
“先吃饭。”朱高煦道,可是过了没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感叹道,“济南城下,比城内还惨。朕当时巡视伤兵营,见好多弟兄被火油烧得,肉都熟了。”
“呕!”高贤宁看到熟肉,顿时发出了声音。他的老师齐泰、礼部胡濙侧目看着,他急忙道:“臣御前失仪,请圣上降罪。”
朱高煦道:“朕不说这个了。”
高贤宁拿起了筷子。此情此景让他忽然想到,圣上出征在外时、便常与将领谋士们坐在一块儿用膳。而今在朝中,皇帝与文官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高贤宁便隐约觉得场景似曾相识。
君臣几个人午膳罢,朱高煦便邀大臣们、到西北角的几案周围入座,又叫宫女小荷沏茶。事情还没说完。
果然,礼部尚书胡濙很快提起了鞑靼人,“大理寺将‘哈图’处以死罪,鞑靼使者仍愿称臣受封,臣拜会使者马儿哈子时观之,察觉他们好像只关心西北鞑靼残部借道的事。”
胡濙沉吟片刻,便径直说道:“若是真没有猜错,本雅里失汗的儿子在哈密卫,咱们还要答应鞑靼人借道吗?”
齐泰与高贤宁都未吭声,他们似乎在思索着甚么。“嗯……”朱高煦也只是发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声音。
如果大明朝廷不想归还蒙古大汗之子,那便无须同意、让鞑靼残部借道之事。而只需派人去哈密卫,把鞑靼人都押回来就行了。时至今日,哈密卫忠顺王仍然愿意听从大明的政令。
齐泰开口道:“臣以为,忽必烈的后人延续蒙古国汗位,对大明或许是好事。”
朱高煦转头道:“继续说下去。”
齐泰道:“北方草原上出现最不利大明的局面,便是一个善战的首领吞并诸部;那时他们便会聚拢实力,全力南侵袭扰。若非阿鲁台一心扶持元朝宗室为可汗,诸部便会在乱局中相互兼并,直到出现一个成吉思汗般的人物。而仅靠元朝宗室,很难出现枭雄一统草原。”
朱高煦很快回应道:“有些道理,至少是一家之言。”
就像那个鞑靼人哈图,刚到京师、便想为所欲为干歹事;草原部落只要有机会,大多人恐怕想南侵,几乎是必然的选择。北方物资相对匮乏、人们生计艰难,而旁边就是一片庞大富庶的农业土地,各部落如何能断了劫|掠的念头?
这样的状况,恐怕要到骑兵完全失去优势的时候、才能有所改变。又或是他们自己有干系生存的后顾之忧,无法聚集兵力进攻。齐泰的意思,便是后者,不让蒙古诸部拧到一起、以便其相互牵制。
朱高煦说道:“琢磨一番北边的首领,他们首先应该集中力量,扫除后顾之忧;然后还要等待时机。等大明衰落、或者太平日久武备松弛,才是最好出手的时候。”
大伙儿商议之间,宫女开始巡茶。高贤宁喝了福建进贡的乌龙茶,此前的干呕症状似已缓解。
高贤宁放下茶杯,说道:“齐部堂所言者大略,臣倒是对一些小事、感到有点纳闷。既然鞑靼残部能从瓦刺人(西蒙古诸部)手里逃脱,跑到哈密卫;看来,起初瓦刺人很可能并不知道,本雅里失汗有儿子在其中。后来瓦刺人忽然去威|逼哈密卫忠顺王,便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了。瓦刺人是怎么知道的?”
他左右看了两眼,又道:“或许瓦刺人总有办法打探到消息。但是,东边的鞑靼人相隔数千里,又如何能及时得到了消息;鞑靼首领阿鲁台从何得知,本雅里失汗有了儿子,便在哈密卫?”
齐泰与胡濙都微微点头,大概
觉得高贤宁所言之事、是有点蹊跷。
然而大伙儿坐在几千里外的京师皇宫里,不可能知道如此具体的事。朱高煦想了想,便道:“派人去宁夏府,让何福遣使问问忠顺王,把哈密卫知道的事、都详细报上来。”
兵部尚书齐泰拱手道:“臣领旨,即发兵部公文。”
朱高煦又看向胡濙:“胡部堂可以答应鞑靼使者,准许流落在哈密卫的鞑靼残部,借道回国。”
胡濙拜道:“臣遵旨。”
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朱高煦起身。几个人便跟着站起来,纷纷谢恩告退。
朱高煦北上巡狩的事、已准备了很久,如今确定行程,大队人马将于六月下旬离京。护卫军队两卫、约一万步骑,另有锦衣卫仪仗、太监、文武官员的随从等等,随行人马一共一万多人。
文官有高贤宁、侯海等,随行大将丘福、韦达、王斌,以及带兵的陈大锤和王彧。当然除了这些文武大员,还有许多书吏同行。大明朝廷已全面进入文官制度,诸事上下运行,得靠大量公文案牍,没有吏员根本无法有效办事。
随同出京的皇妃有两个,皇贵妃沐蓁和贤妃姚姬,还有她们各自宫里的嫔、段雪恨和沈宝妍。朱高煦同意妙锦的意思,这次让她留在了京师。
因太子朱瞻壑的年纪尚小,不能监国。皇帝离京其间,奏章公文改朱批为蓝批,仍以武德初设计的法子运行。
决策机构是内阁和典宝处,其衙署都在武英殿,规矩有点复杂。各种政务与奏章,主要分三种处理办法。
通政司收的大多奏章、都是正常的题本,一般情况下没有争议,便以内阁中支持人数最多的方案决定;然后送到典宝处复议,没有人反对,则奏章批复生效。
第二种情况,如果事情争议很大。内阁议事、勉强决定之后,奏章送到典宝处,典宝处六人中有一人反对;则反对之人写明缘由,便搁置处理,奏章送北方的皇帝行宫,由朱高煦亲自裁决。
另外还有一些事务,典宝处有人反对、无法立刻处理;但是事情比较紧急,不能拖延。武英殿当值的那些人、遇到这样的事,便由典宝处商议,只要有三人认定,此事确实属于紧急奏章;那么奏章的决策,便立刻以内阁的结论,马上批复。
所有的政务概要,将记录在卷宗上,并定期送到行宫让朱高煦过目。
内阁大臣扩充之后的十一人,以及典宝处六人,十七个人属于不同的衙门,甚至有勋贵武将和太监一人;并间杂有新旧两派的官员。因此凡事相互制约牵扯,决策的结果,一般不会太荒诞。
相比宰相理政,把所有大事寄托在一个人的道德、能力、而且不结党专权的自觉之上,朱高煦觉得,自己布置的这套规矩更好。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出现新的问题;不过到目前为止,内阁和典宝处的运作,尚算良好。
洪武时期曾经有过宰相李善长。太祖皇帝发现宰相有问题时,要更正权力分配,只好大规模清|剿宰相一党的党羽人员,牵涉极广死者无算,甚至从规则上取消了宰相制度。
而朱高煦推测,自己这套法子,要是其中有人出现了问题,只要把一个人从衙门堂官的位置上换下去、就可以了。稳定性比宰相制更好。
护驾的大队人马要出发前,朱高煦又叫六科房抄了一份邸报,向大江以北各地官府传达。命令各地布政使司、府县官员,不得擅自驱赶百姓出城迎接,只可上表。不得收刮百姓,运送物资犒军。大军所到之处,自行搭建帐篷,或派人征用房屋。护卫兵马所需粮秣,由行宫发公文至各处公家府库调用;其它用度,则由行宫所派官吏、现钱采办……
六月下旬,朱高煦率众,先在京师祭祀了太祖太宗皇帝的陵寝,然后带着大队人马渡江。等到过江之后,他们将先去中都凤阳、拜谒朱家更早的祖宗皇陵。
天气晴朗,朝阳刚刚升起,天气就有点闷热了。文武百官一路送至上元门的渡口,在江边送别。朱高煦先是乘坐四马銮驾出城,上船时才下车,接受案上的官员们拜别的礼节。
渡船抛锚之后,朱高煦登上了大船的尾楼。随着战船缓缓离岸,他便在江面上、观望着岸边的京师景色。
只见连绵的城墙内外,壮丽的城楼、以及无数亭台楼阁聚集京师,兼有高高的浮屠耸立其中。大江与河面上,风帆如云,画舫游弋。就连京师城外,附城而居的人口也越来越多了,还有不少看起来很漂亮的庄园别院。远望京师,着实繁华。
不过朱高煦乘坐的船渐渐远离京师时,他此时的心情却非常好,好似到了更广阔的天地一样,神清气爽。回顾以往,他从来就是个喜欢到处走走的人,而北征之后的这些年,他一直没有离京过。那么长时间是怎么忍住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没一会儿沐蓁也走过来了。朱高煦转头一看,只见她穿着袍服,梳着发髻,一副女扮男装的打扮,隐约好像在云南时、她悄悄溜出沐王府的模样。不过多年前她那清丽单薄的俊俏样子,如今变得更有女人的妩媚气质了,唯有她的一双眼睛,依旧带着美好的笑意,叫人看了如沐春风。
沐蓁抱拳拜道:“臣妾见过圣上。”
朱高煦伸手把她轻轻扶了起来,便指着南边的景色,随口说道:“这座城,外面的人一定想进去,里面的人却时不时想出来。”
“圣上所言极是。”沐蓁应了一声,便走到栏杆旁边,与朱高煦一起观赏着朝阳中的京师景色。
渡船缓缓驶向大江北岸,朱高煦今年北巡的路途,便自此开始了。
……
……
(对不住大家,最近更新不稳定。写到后期,情节不好安排,有点卡文。我会尽量好好收尾,大概下个月结束,然后准备开新书。)
()
1秒记住爱尚:
夏秋之交,南方的气候与夏天没区别,而北方草原上的秋意已很明显。捕鱼儿海附近的水草,逐渐褪去了鲜美油绿的颜色,远远看去泛着黄|色,牧草开始结籽。
几年前因明军北伐迁走的鞑靼诸部,早就返回了各自的牧场,阿鲁台所在的阿苏特部落、回到了捕鱼儿海附近这片水草丰腴的地方。宦官黄俨自然也在其中。
他正百无聊赖地逗留于捕鱼儿海岸边,时而盘腿而坐,时而在寸草不生的沙地上躺着。
鞑靼人常吃肉食与奶食,黄俨不仅没有长胖,反而更瘦弱了。他身上穿的布料已经脏得看不到本色,兽皮挂在身上就像乞丐一样,脸晒得很黑、似乎与泥土的颜色混在了一起,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黄俨坐了起来,两眼无神地望着捕鱼儿海。秋风习习之中,湖面波光粼粼,景色不错,天地间有一种宁静纯粹的美。
起初黄俨也觉得湖光、草场看起来很好;但时间一长,这些景色就没意思了,剩下的只有草丛里的蚊虫,以及任何吃喝都带着牛粪的味道。
之前他连生计也很困难,若非依靠接济、与兀良哈人做买卖的鞑靼人帮助,他估计早就饿死了。直到今年,情况才有所改观,鞑靼贵人阿鲁台,通过认识黄俨的鞑靼人、忽然找到了他。阿鲁台让黄俨写信去大明赵王府,作为回报,阿鲁台随口下令、五帐鞑靼人负责供养黄俨。
于是他才有了比较可靠的衣食来源。
不过黄俨并没有因此过上舒坦的日子,整个夏天他都没吃到羊肉,更别说米面之类的东西了。他主要吃马奶羊奶,一种短尾巴老鼠肉,以及所有能吃的东西。除此之外,他还感觉十分无聊,每天的乐趣、就是回忆前半生在大明锦衣玉食的生活。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呼唤:“黄公公,黄公公!”
黄俨转过头,便看到了兀良哈人花童、正向这边跑过来。黄俨心头一阵喜悦,花童不仅会说汉话、也是对黄俨最亲近的蒙古人;当然黄俨也清楚原因,这个兀良哈人以为他在大明的钱庄里、有取之不尽的金银。
但见花童是个壮实黝黑的大汉,胸膛特别厚,身上挂着如乞丐般的兽皮,浑身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如同尿被晒过的臭味。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取的汉名,居然叫花童,大概是音译不准。
“你咋这么快回来了?”黄俨问道。
花童用汉话道:“我骑马咧,帮阿鲁台送了信就回来领赏了。”
黄俨拍了拍身上的沙子,说道:“去我的帐篷,请你喝茶。”
花童高兴地点头。在草原上,茶可是稀罕物,鞑靼人与汉人的互市断了之后,只能通过兀良哈人等地下交易获得,价格很高。寻常牧民宁肯嚼草解腻,黄俨也嚼过那种草,苦得跟药似的。
“经过了兀良哈人的牧场,就是科尔沁人的地方。科尔沁部落有个首领叫阿岱,是阿鲁台的亲戚。我们一行人中有鞑靼人,所以没有被阻拦,走得很快。”花童侃侃而谈,他的汉话说得越来越好了。
俩人一边说,一边走到了不远处黄俨住的帐篷外。
帐篷门口坐着个鞑靼牧民,他抬头看着黄俨、却没理会,犹自在那里啃着光溜溜的骨头。几乎所有鞑靼人都会干这种事,仿佛牛的反刍;他们吃兔子、狐狸、狼等肉食之后,骨头不会扔,而是揣进兜里,得空之后再拿出来仔细地反复地啃。
黄俨在泥灶旁边看了一下,见火种还没灭,就拿了几块牛粪过来。然后他找到马奶和薄片茶,忙着煮奶茶,招待远道而来的花童。
薄片茶是黑色的压紧发酵茶,黄俨识得、这种茶产地是四川布政使司,主要通过茶马驿道供应给藏人。因为保管不善,这茶有一股霉味,反正不太好喝,但鞑靼人倒很喜爱。
黄俨闻了一下黑片,心头又想:当年在京师和北平的时候,谁喝这种茶呀?
花童的声音道:“科尔沁人一向与阿鲁台交好,但最近他们对阿苏特部的鞑靼人,比以前更热心。我听人悄悄告诉我,阿鲁台想扶持科尔沁人阿岱为全蒙古大汗。”
黄俨手里的动作马上停了,他脱口问道:“为甚么是科尔沁人?”
花童道:“科尔沁人的首领阿岱是阿鲁台的亲戚,又是成吉思汗的后代。”
黄俨小声道:“我有所耳闻,科尔沁那边的蒙古人,都不是忽必烈一脉的。这些年来的大汗,不都是忽必烈的后人吗?”
花童没甚么兴趣,便心不在焉地说道:“总得有个大汗。现在瓦刺人那边的答巴里大汗,自称是本雅里失汗的弟弟,但很多人都怀疑他的身份,他的血脉可能是假的。等到科尔沁的阿岱做了大汗,瓦刺人的答巴里大汗就不算数了。”
黄俨默默地听着花童在那里说话,犹自把黑薄片扔进锅里。花童的消息,让黄俨敏锐地嗅到了某种机会。黄俨一时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正在思索。
当初写给赵王府的密信,正是出于黄俨之手;那封信的内容,他当然知道。信中托赵王府的人,在鞑靼使节与大明和谈之后,设法找人接应哈密国的鞑靼残部。
如此费事,黄俨还以为哈密国的鞑靼残部里、有甚么特别重要的人哩,比如本雅里失汗的亲人。如今阿鲁台不等本雅里失汗的人回来,又要扶持科尔沁部落的首领了?
黄俨在大明的名利场呆久了,敏感地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一时又想不明白。
“你的消息可靠?”黄俨低声问道。
花童想了想,说道:“不好说。告诉我消息的人是科尔沁部落的权|贵,以前我做买卖路过,经常给他上贡。”
“想不想再做笔买卖发财?”黄俨问道。
花童立刻凑了过来:“啥买卖?”
黄俨沉吟良久,有点犹豫。
他想把消息传回赵王府,以此讨好大明朝廷。
但是王景弘侯显等郑和旧|党,对黄俨恨之入骨,应该不会放过黄俨,不管怎么讨好、大概也无用。而且他要担很大的风险,黄俨在鞑靼阿苏特部落几年了,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一旦被鞑靼人知道他吃里扒外,恐怕下场堪忧。
不过黄俨还是忍不住想试试,在这里的无数个日夜里,百无聊赖日子实在难熬,有时候他觉得还不如死在赵王府。
何况,事情隐约还有一线回旋的希望。如果大明君臣真很想让黄俨死,一份悬赏的通缉令送到草原来,黄俨早就被卖钱了。黄俨为了生计、让兀良哈人回去取钱,也不可能办到的。
花童倒是很有兴趣,催问道:“究竟是啥事?”
黄俨深吸了一口气,俯首在花童耳边悄悄说道:“你带一封密信去大明,交给认识的官员。一定要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办好这件事,你就会得到一大笔钱财。”
花童问道:“去哪个钱庄取?”
黄俨摇头道:“叫拿信的人给,比如北平的郭昂,黄金五十两。咱家写在书信里,他看到了密信就会给你黄金。”
花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瞧着黄俨:“他不给怎么办?”
黄俨道:“会给的。咱家叫你跑了几趟,哪次让你白跑了?汉人也会食言不守规矩,但信义还是值点钱的,只有五十两黄金、公家给得起。”
花童小声问道:“通敌的信?”
黄俨看了他一眼,摇头道:“谈不上通敌,不过有点危险。咱们有句话,富贵险中求。”
花童很快就点头道:“成。”
黄俨立刻去找笔墨,写好书信。花童把密信藏到破破烂烂的皮子里面后,奶茶也煮得差不多了。黄俨舀了两碗,便与花童一起喝起了奶茶。
没过多久,花童便要道别出发。他来见面之前,已经去阿鲁台的营地里领了赏,这会儿便要离开此地,返回兀良哈部落。
送走花童,黄俨站在帐篷外面,久久地看着这个兀良哈人的背影,心中莫名有点惆怅。
想想当初,让郑和旧党翻了身、依附上新帝朱高煦,黄俨就已经失败,迟早会被王景弘那帮人暗算。等到黄俨牵扯上代王谋逆案,他便彻底完了。
原本是可以死的,但事到临头黄俨还是跑了,至今苟且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偷生,寻|死还真不容易。刚逃跑的时候,他以为会被通|缉,结果几年过去了几乎没人理他,大明把他视作无关紧要的人、好像已经忘掉。有时候黄俨甚至希望自己被通缉,遭人逮回大明朝了事。
黄俨认为自己最大的失误,在于没能沉住气,在洪熙朝就开始离间郑和一党与皇室的关系。如果没有干这件事,等到武德朝再想办法,说不定还有些许机会。
如今生死两难,黄俨愈发想念大明的日子。他一个宦官没有后人,但死在草原上仍然有莫名的恐慌。黄俨心道:如果能再回到大明就好了。.
七月初,朱高煦的庞大队伍抵达了中都凤阳。大伙儿将在城中住两晚,等明天朱高煦率文武官员、去皇陵祭祀之后,后天大队便出发继续北行。
城中有一座皇城,因为凤阳是朱家的老家、祖坟所在的地方。然而平素基本没有皇帝来住,朱高煦过来祭拜祖先,当然住在自家的皇城里。
中都的皇城修得不错,木材玉石用料、规模上可能比不得京师的皇城,但宫阙建筑一应俱全,琉璃瓦重檐顶的城楼、三大殿都有。朱高煦坐车进了皇城后,只觉这里整洁华贵,建造时也应该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但是朱高煦很快发觉、此地的气氛与京师皇城完全不同。最重要的不是建筑的察觉,而是缺人气。
“万岁,万岁……”马车外面传来了人声。朱高煦挑开车帘,看着砖路旁边跪伏的人群。大半都是老人,有头发花白的宦官,也有变成了老妇的妃嫔宫女。
住在这里的人、都过来迎驾之后,前边的宫殿之间就更冷清了,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
艳阳高照,宫殿层层,朱高煦却莫名有一种奇怪的隐隐凉意,只觉此地仿佛一座典雅凄冷的鬼城。又让他想起了、以前那些空心化的小城镇。不管中都皇城修建得多好,没有人,一切都是枉然。
行程是明日祭拜皇陵、后天一早出发,如此安排正合朱高煦心意。他刚进皇城,就感觉此地沉闷得无聊,实在没甚么好逗留的。
皇帝的銮驾仪仗继续往北走,朱高煦坐了一整天马车,只等到了下榻的宫殿,好歇一会儿……
而此时,锦衣卫指挥使张盛、随行的太监曹福早已到了里面,他们带着人,既要部署警戒岗哨,也要为皇帝妃嫔们的起居饮食准备好东西。
每次朱高煦出行,身边带的近侍大太监、几乎都是曹福。皇爷可能也没多想,但曹福心头明白,皇爷必定对他办事很满意。
曹福对送进来的肉与菜蔬瓜果,先派人仔细检查。等皇爷妃嫔们用晚膳的时候,他还要安排人试吃,管事儿十分细致上心。
他亲自安排好人手之后,又带着两个小宦官在周围走动巡视。走了两圈之后,忽然听到前方有人似乎在说话。曹福循声走过去,便看见有个妇人向他招手,唤道:“曹公公。”
曹福向那妇人走近,站在那里的锦衣卫校尉抱拳道:“曹公公认识此人?”
被锦衣卫拦住的女子,穿着汉人的襦裙,但曹福很快就想起来了,这女子是安南人陈仙真。曹福便道:“认识,你们暂且不用管了,咱家与她说。”
锦衣卫校尉抱拳应了一声,便不再理会陈仙真。
曹福寒暄道:“陈仙姑住在这里呀?”
陈仙真的眉头微微一皱:“我还能去哪?”
曹福四顾周围,指着前边一间空房子道:“咱们坐着说会儿话。”这周围很多空房子,整个中都皇城的人也是不多。
俩人同行走进房门,陈仙真便开口道:“当年曹公公把我送给大明皇帝,现在就打算把我关在这牢笼里、孤独终老吗?”
曹福听到这里,脸色一变说道:“咱家好心,本想让你享受富贵。你倒好,居心叵测,险些连累了一大堆人。”
他说得是几年前的事。事情大概是,陈仙真从安南都督府、被人送到了京师;却因为投降的阮景异被陈仙真陷害、恼羞成怒,阮景异交代了陈仙真与安南叛首黎利等人的事、说他们之间曾有来往。
因此陈仙真被怀疑,接近皇帝要图谋不轨。又因事情牵连到张辅(张辅献上的陈仙真),皇帝就没有深究,连罪也没定,直接叫人把陈仙真打发来了凤阳。
陈仙真摇头道:“我要在这里被关一辈子了,如果曹公公真觉得、全是我自作自受,今日怎还愿意与我说话?”
曹福竟然被问住了,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他只好摇头道:“你这个妇人,满嘴谎言。当年你若真的居心叵测,敢情不是自作自受?”
他以为,陈仙真又要为当初的事辩解,不料陈仙真的回答很让他意外:“曹公公见过几个不说谎的妇人?”
曹福看了她一眼,说道:“皇爷是大明朝的圣君,天下亿兆人心之所系。不管有没有凭据,只要对皇爷有半点不利,便不能靠近皇爷半步。”
“是吗?”陈仙真看着曹福道,“你就没有半点私心?当初陈太后挑|拨离间,让我得罪了曹公公,曹公公没有从中说我坏话?”
曹福立刻抱拳道:“奴婢对皇爷忠心耿耿,哪有半点私心?”
俩人正说得不太愉快,陈仙真却忽然不再与曹福争执了,缓了一口气,叹气道:“我现在已不恨皇帝,黎利与阮荐等人都死了,我一个妇人还能做甚么?”
曹福没有理她示弱,依旧神情很凶地说道:“你心藏祸端,若非皇爷仁厚,这样的人早被凌迟处死、诛灭九族了!你还不知好歹,敢怨恨皇爷?”
陈仙真仍没有气恼,又叹了一口气:“这里真的就像坟墓一样,简直让人发疯,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熬过了几年光阴。”
曹福呵斥了几句,也觉得没意思,便道:“既然皇爷不杀你。你若求咱家,咱家可以帮你想想办法,让你回安南国,咱们就算两清了。”
“回安南国?”陈仙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曹福。
曹福也一脸困惑:“你不是在凤阳住不惯?”
陈仙真皱眉道:“陈太后恨死我了,她现在掌管安南国的大权。我家也被她抄了,回去怎么过活?”
曹福回忆了一会儿,说道:“你家不是陈太后抄的,是安南国当地的豪强;他们见你家大势已去,便趁火打劫发财。陈太后亲笔上书说过这件事,她还敢欺君不成?”
“唉。”陈仙真坐到一条凳子上,一脸颓丧地垂着头,好像在想着甚么。
曹福见状,说了一句好话:“中都皇城是皇室养着的,怎么着也不缺吃穿,总比那些饿肚子的人好。”
他见陈仙真依旧苦闷地坐在那里,便又道,“咱家还有别的事,告辞了。你既不想回国,就好生呆着,别再靠近此地,有锦衣卫把守。”
曹福走到门口,忽然听陈仙真的声音问道:“我得罪过曹公公,你不记恨了?”
曹福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觉这女子也挺惨的,便道,“咱家虽是阉人,却也没妇人那般小气。何必与你一般计较?”
他说罢径直走了出去,心道:这中都皇城与冷宫没区别,人们一旦被送到这里,一辈子就耗在此地了。除了极少数在京师有大人物搭救的,比如马恩慧。因此住在这里的人,恩怨已不再重要。
再说刚才他们提到的那件事,时隔几年回头一看、不过是件小事。主要是因为陈仙真不听话,当时陈仙真与安南太后生了龌龊,曹福知道皇爷看重陈太后、就偏袒太后,遂与这个陈仙真吵过一次,闹得很僵。
于是曹福离开后,很快就把陈仙真的事给忘了。
酉时过后,皇爷与皇贵妃、贤妃等在宫殿里用晚膳,曹福便全心都在这件事上了。他也不进饭厅,只在隔间里亲自守着,看一排老宦官宫女们试吃,检查他们是不是吞下去了。等一会儿都没事,曹福就挥袖,叫宫女们把菜肴往里送。
此地条件还是比不上京师皇宫,一时间没找到会弹琴助兴的,做菜的厨子也很普通。菜肴都送完了,曹福这才离开宫殿,到旁边的廊屋里自己吃饭。
夜幕降临之后,周围的灯台陆续被点燃。不过曹福猜测,平素恐怕不会点这么多灯。他走到宫殿门口,问出来的一个宫女:“皇爷就寝了吗?”
宫女端着一个盆,仍急忙屈膝道:“曹公公,圣上还在写字。”
曹福点头道:“去罢。”
就在这时,西边不知甚么地方传来了一阵弦声。声音隔得有点远,但入夜后这里特别安静,所以弦声清晰可闻。
曹福正想找人去问,谁那么大胆,天黑了还在这里弹曲子打搅圣驾。不料皇爷走了出来,先问出了这句话,“谁在弹琵琶?”
“奴婢即刻去,将那人揪出来。”曹福弯腰道。
这时,那弹琵琶的人竟唱了起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曹福听到声音,脸色已变得相当难看。因为他听出了声音,正是陈仙真在唱。他早就该知道的,陈仙真以前就从来不听他的话,喜欢擅作主张,胆子很大。
白天曹福说“只要对皇爷有半点不利的人,便不能靠近皇爷半步”时,陈仙真问了一句是吗?当时曹福就觉得有点奇怪,但没上心。直到眼下,曹福才恍然大悟,这陈仙真早已想到了办法。
“陈仙真的声音。”太监曹福的神情带着难堪而怯意。“在酉时之前,奴婢见过她一面。”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没有说甚么,随即循着在清凉空气中颤着的琵琶声、与女子的歌声,往前走了过去。曹福立刻招呼在附近当值的几个锦衣卫校尉,跟随着朱高煦。
幽暗的悬山顶房屋之间,灯笼发出惨白的光线,越往前走就越黯淡。唯有那弹唱声,为这寂静的夜色,平添了几分生气。
这首曲子,朱高煦此前从来没听过,但歌词是《琵琶行》原文,他倒很熟悉。
几年没见过的陈仙真,朱高煦已经快把她忘了;如今一首白居易的诗唱出来,还没见面、朱高煦就立刻了懂陈仙真的心情,而且理解得很深,似乎有点神奇。
数人来到了一处廊屋外面。朱高煦见房门开着,里面亮着灯光,确认声音正是从这间屋子里传来。陈仙真弹唱的诗,是一首叙事长诗。此时的唱词都很缓慢,讲究字正腔圆,所以一曲到现在尚未唱完。
朱高煦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随从就此停步。曹福忙道:“皇爷……”朱高煦打断他的话:“没事。”
跨进门槛,朱高煦立刻看到一个女子正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把琵琶,在那里边弹边唱,女子自是陈仙真。
或是这里缺人打扫,空气中隐约有一股灰尘的气味,让人更感冷清;仿佛正与诗歌里“门前冷落鞍马稀”应景。唯有陈仙真的模样儿甚是鲜活,偶有发音不准的字,从一个安南人口中唱出来倒是别致。
陈仙真当然也看到了朱高煦,目光一直注视着他,片刻也没有离开。她的脸倚着琵琶,随着歌词里的意象、配合有细微的动作,眼神也似乎随着歌词的含义变化着。此情此景有点怪异,她看的人是朱高煦,唱的却是古人的诗,犹如正在向朱高煦倾诉着诗里的情绪。
朱高煦没有说话,因为歌还没唱完。他走近之后,找了一条凳子,坐在木桌另一边听着。
一曲罢,陈仙真抱着琵琶起身,上前作了一个万福,随即抬眼说道:“陛下总算是来了。”
“免礼,坐罢。”朱高煦答道。只见陈仙真穿着一身汉服袄裙,站起来才让朱高煦感觉到,她确实长得有点矮,腰身倒是纤细,胸脯却挺饱满。头发皮肤和汉人没甚么区别,皮肤很细腻,面相的差异或许在颧骨和眼睛。
陈仙真回到凳子旁入座。俩人隔着一盏灯,沉默了一会儿。
音律已歇,朱高煦主动打破了宁静,开口道:“白居易写这首诗的时候,刚被贬斥出京城。他是个有抱负的人,主张限制藩镇格局,这样的政见着实利于唐朝中兴,但这无疑会得罪藩镇势力在京师的代言人。”
陈仙真仍然注视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朱高煦转头道:“大唐那么多权贵文武,都不知道藩镇危害社稷国家吗?朕猜他们全都清楚,肚子里明镜似的,无非是不能放下各自的利益罢了。不管圣贤如何教诲
,也不论世人如何推崇品行高尚的人,仍不能制止人们趋利,军|阀形势已成,少数清醒者根本不能改变甚么。”
陈仙真想了想,问道:“陛下言下之意,平定王黎利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裹挟了许多安南人?”
“不然呢?”朱高煦断然反问道。
陈仙真道:“他说是为了大越子民、不被大明奴役,心意很诚挚。大明朝侵犯我国,想吞并安南。”
朱高煦道:“即便安南国被大明吞并,对安南百姓来说有甚么区别?中原王朝的势力到达安南国之前,那边根本没有文明,如同你们西边那些山区的野人。安南国是从中原文明中演变出来的,无论谁来统治,庶民的一切都不会有变化。”
陈仙真皱眉轻轻摇头。
“不然你怎会弹唱这首《琵琶行》,并且能让朕听懂、如此复杂的心境?”朱高煦又道:“现在朝廷不想吞并安南了。一则明军不太适应地形气候,常年累月的治安战成本太高,得不偿失。二则也因当地的地形气候不利,并且远离中央,造成受中|央朝廷对安南国的治理不便,经常被枭雄割据一方;当地总有豪强,依据历史的经验,认为那是实现野心的机会,只要安南国一日无国王,叛乱势必此起彼伏。
因此朕考虑到将士付出性命的意义,才不得不妥协,认可安南国宗室复国。如果你先放下与陈太后的私人恩怨,再想想陈太后当国、与黎利当国有多少不同?陈太后还是你们陈氏宗室哩。”
陈仙真沉吟道:“陈太后太软弱了。”
朱高煦道:“所以你们准备以安南国的人口国力,与大明长期敌对吗?打仗是会死人的,死很多人。”
陈仙真苦笑道:“黎利不是已经被陛下杀|死了?”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那些执念没有意义。”
过了一会儿,陈仙真开口道:“这首《琵琶行》的曲子,是阮荐谱写的。陛下记得阮荐吗?”
朱高煦点头道:“黎利最重要的谋臣。”
陈仙真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朱高煦:“阮荐精通汉人的诗词歌赋,并作了很多汉诗,他是最有才华的安南人,并且非常仰慕汉人的一切。不过,他就这样被陛下处死了。”
朱高煦面无表情地说道:“他谋反。权力争斗没有任何温情可言。”
陈仙真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像冷笑像自嘲,“陛下一向自傲,从来不把别人当一回事,对待安南人最是如此。”
朱高煦一语顿塞,无言反驳。想想阮景异为了陈仙真、连他的爹命都交代了,陈仙真当年在安南国必定有很多追逐者,如今却被朱高煦随手丢在凤阳。好像她说得也没错。
陈仙真接着犹自说道:“我最后一次进京,确实是黎利安排的。”
朱高煦吃了一惊,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他当然不可能料到,陈仙真会主动承认重罪;
时至今日她的事情缺乏推论、更没有证据,也无人再刑讯她,她只要不认,真相对所有人就一直都是个谜。
陈仙真的嘴角微微上翘,看着朱高煦的眼睛,再次露出凄冷的微笑:“我知道事关重大。承认死罪,死了就死了,反正此地也不过是一座活人的坟墓。”
她顿了顿,叙述道:“如今回头一想,我确实比不上陈太后,她是做大事的人。陈太后出身宗室贵族,十几岁就自愿嫁给安南国国王、年过半百的国王。后来陈太后一心讨好陛下,只想复国掌握大权。她心里一点纠缠也没有,对她有用的人,她能自己发自内心地仰慕,甚么国家大义早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却一直做着毫无作用的事,常常自相矛盾,全无长远打算。
黎利找到我的时候,我刚被陛下下旨、从大明京师送回国。那时我恨你入骨,你却全不知道、全不在意。你在皇宫里的柔仪殿,在那张大桌案上污我清白,连一张床也没有,然后就弃之如敝履,又让我滚回安南国。我每次想到那件事,就觉得自己连娼|妓亦不如……”
朱高煦不知道自己是甚么样的表情,只感觉脸颊有点发烫。
陈仙真道:“恰逢黎利心怀大志、意图重振大越,我又是陈朝的宗室,听了他的话,自觉可以为国家做一些事,便同意听从他的安排。”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问道:“如果朕没有察觉你的异常,你打算做甚么?”
陈仙真不假思索地苦笑道:“谁知道呢?我没想长远的事,只是挺想报复陛下,究竟要怎么报复却未想过。谋刺恐怕做不出来,我出身宗室贵族、做不了这种事。陛下或许不懂那种侮辱,如何让我生不如死。”
朱高煦又道:“你知道在大明朝,威胁皇帝是多大的罪吗?”
陈仙真看着朱高煦道:“诛九族?陈太后也是我们一个宗族的人。我家早已家破人亡,还剩一个哥哥被抄家后、是否尚在人世也不一定。陛下现在就杀了我罢。”
她说罢挺起胸膛,直视着朱高煦。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忽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说道:“刚才的谈论,不要再对别人提起,你不承认就没有罪。”
陈仙真的眼睛里,露出了诧异的复杂神态。
朱高煦思考了一小会,又道:“当时朕确实没太上心,把你送来这里,有欠妥当。此地是大明皇陵所在地,你是安南人,不适合中都。后天朕的人马就要离开中都,你准备一下,与咱们一道离开罢。”
他说罢往门口走去。
陈仙真的声音道:“陛下要送我去哪里?”
朱高煦转头道:“朕也不是随时都想长远的事,刚才只是一时兴起,还没想好。”
陈仙真听罢这口话、仿佛在学她先前的叙述,顿时笑了起来。不过她此时的笑容,已少了之前的凄清惆怅,仿佛轻了不少。
()
着笔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