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姚姬跟着皇帝和官员们,去拜谒了皇陵。来回的路程和典礼用了几个时辰,返回中都皇城时,已是中午了。
午膳罢,姚姬换下了身上青色打底的宽大礼袍、以及有点重的凤冠,这才叫人找了个住在次地的老宦官带路,前往郭夫人的住处见面。随从们抬着一只箱子,正是为了看望郭嫣准备的礼物。里面有绸缎、新铜钱,以及一些胭脂水粉,各种各样的用品。
众人走进一座庭院,姚姬见到出来迎接的郭嫣时,立刻感到有点意外。
几年不见,郭嫣的变化很大。她仿佛衰老了一大截,苍白的皮肤无甚光泽,脸上除了细纹,鼻翼旁的肌肤下垂也很明显。素净的衣裳打扮也不太用心,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妇人。
见礼罢,郭嫣引姚姬入内。姚姬见这间房里的一张桌案上,摆着铜镜、梳子、小匣子等物。之前郭嫣似乎打扮了一下,但是通报之后,时间不长,所以那些东西还没收拾。
“贤妃竟没甚么改变,还是那么漂亮。”郭嫣瞧着姚姬说了一句,她的眼神有点复杂,并下意识伸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哪里。”姚姬微笑了一下,转头道:“东西放着,退下罢。”
随从们陆续道:“是。”
姚姬看了一眼箱子,“这是皇后的心意。”
郭嫣道:“贤妃回京后,替我谢她。这边请坐。”
俩人在里面的椅子上入座,郭嫣离那桌案不远,仍时不时往铜镜里瞧了一眼。姚姬的容貌似乎有点刺激她了,毕竟姚姬比她小不了两岁。
中都皇城里几乎没有男子,留守司的官吏将士不会进来;但郭嫣对自己的色衰、仍当场表现出了沮丧的情绪。
姚姬忽然可得,郭夫人已经没有任何翻身的办法了。美色着实是女子的一大优势,可惜有时间限制,且极容易被无益挥霍。
“不管到了甚么时候,皇后一直挂念着郭夫人。”姚姬开口道,“她常提起你们儿时的事。”
郭嫣有气无力地说道:“应该有点愧疚罢。”
姚姬听到这里,用似笑非笑的目光看着她,轻声道:“但如今,恐怕只有皇后才会如此挂念你了。”
郭嫣微微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姚姬刚才的话,无疑是事实。
姚姬接着坦诚地说道:“圣上出京、想带着谁,皇后本来是不愿意多干涉的。我为了陪伴圣上,提出自愿前来看望郭夫人,皇后才从中想了法子。皇后心里从未忽视郭夫人呢。”
郭嫣没有回应。
姚姬又道:“废太子一党倾覆之时,郭夫人能留在皇宫,也是皇后在想办法。”
郭嫣抬起头说道:“后来凤阳发生了大火,大家不都认为我的是个麻烦吗?因此才把我送到这里了。”
“人很难为了别人,不顾一切。”姚姬道,“我觉得、郭夫人心里是明白皇后心意的,所以才会有此苛求。否则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你会苛责那人到一丝一毫的地步吗?”
郭嫣顿时转头看着姚姬,她的神情细微快速地变化着,沉默不语。
“事到如今,我不需要怜悯。”郭嫣道,“我在这里守陵很好,还能陪着瞻垲。”
姚姬平静地说道:“那场大火与圣上皇后无关。今天早晨,圣上很早就起床了。我出门后才发现,圣上正在失火的废墟边踱步。圣上没有愧疚,只有感概。”
郭嫣的上身一阵起伏,脸上露出了愤恨与痛楚,她似乎呼吸都有点急促了,咬牙道:“纵|火的老太监吴忠,是不是马恩慧的心腹?”
姚姬瞧着郭嫣的眼神,心头不禁一阵紧张。姚姬忽然明白了,郭嫣为甚么老得这么快,她心里那些大起大悲、恐怕寻常人承受不住。
原先姚姬曾经想过,利用郭嫣的仇恨、对付马恩慧,但最终没有付诸实际,只是想想罢了。如今看来,姚姬庆幸自己没有胡作非为,否则事情可能控制不了。
人也是在改变的。以前姚姬非常愤恨马恩慧、恨不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最近两年她反而有点看开了。或许还是日子越来越顺心的缘故,她渐渐豁达了。
“如果真是马恩慧指使,恐怕圣上也会做些甚么。”姚姬不动声色道,“郭夫人别忘了,瞻垲不仅是你的儿子,也是圣上的侄子。皇室的血脉,是能让外人想害就害的吗?”
郭嫣冷冷道:“马恩慧会承认?”
姚姬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圣上的心,恐怕比人们想的还要明白。”
郭嫣皱眉注视着姚姬,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她只是说道:“我确实看错了圣上,那时真的太傻了。”
姚姬隐约猜到了郭嫣的后悔。姚姬也有所耳闻,据说当初许给朱高煦做汉王妃的人、有可能是郭嫣。
“命运无常。不管是恩还是怨,而今怕是都没用了,没办法,能放下就放下罢。郭夫人若有甚么需要,托人告诉皇后,只要办得到、皇后还是会帮你。皇后心里,你一辈子都是大姐。”姚姬说罢,站了起来,“告辞了,后会有期。”
郭嫣送了一程,她对很多人有怨恨,但与姚姬没甚么恩怨。
走出庭院,明媚的阳光下微风习习,姚姬忽然感觉、好像有一股闷气舒展出来了,人也好受了不少。即便是在郭嫣的屋子里呆一小会儿,姚姬也感觉十分不适,连空气中似乎也有一股让人压抑的气息。姚姬不禁有些许感概。
宫女们忙拿了一把遮阳的伞过来,姚姬随后上了轿子,回到大伙儿下榻的宫殿。
明早要启程离开中都,今天下午没甚么正事了。姚姬便下令随行的人,去皇贵妃沐蓁住的地方。
此时沐家的家势如日中天,今上起兵夺得天下、黔国公沐晟居功至伟,极得皇帝倚重;而且沐府的人,至今仍旧镇守云南,乃大明朝权势最大的异姓勋贵。圣上为了拉拢沐家,不惜改变礼制,专门给沐蓁添了一个“皇贵妃”的名号,可谓恩宠无以复加。
连皇后也是非常忌惮沐蓁的,时常还有点担忧。姚姬虽与皇后交好,但她也没必要为了皇后、与沐蓁过不去;何况皇后与沐蓁、平日也是相互谦让,不敢轻易结怨的。
沐蓁非常热情。她本来好像在午睡,这会儿出来见面鬓发还有一缕没理好,她却毫不在意,马上就亲热地拉着姚姬的手,说起了昨夜的琵琶声。好像俩人的关系非常亲密似的。
且沐蓁长了一张俊俏精致的桃心脸,笑起来眼睛十分明亮干净,总是让人十分舒服、如沐春风,也从不端架子炫耀家势。起初姚姬以为她是擅长处世、都是技巧,但日子稍长,姚姬便有点相信了,沐蓁似乎真是个好相与的人儿。
于是姚姬并不讨厌她,反而还有点喜欢。
皇后有太子、沐蓁也生了皇子,姚姬根本就没把她们当对手,她都懒得在权势方面争甚么、本就不是同等的实力。姚姬只想争宠。
“好像叫陈仙真。”姚姬见沐蓁有兴趣,便很配合地悄悄说道。
沐蓁将身子歪过来,也轻声道:“都被发配到凤阳来了,圣上还亲自去见她,怎么有点藕断丝连的样子?陈仙真与圣上有甚么过往么?”
姚姬轻笑道:“我听说圣上在云南时,陈仙真就来过,为安南国的人做说客的。后来估摸着曾亲近过圣上。”
“亲近?”沐蓁随口重复了一下。
姚姬在轻声道:“呐个。”
俩人对视了一眼,沐蓁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看她的目光下意识回避,姚姬就猜到她听懂了。
姚姬又道:“圣上是个念旧情的人,不止对一个人如此。那陈仙真主动出来露面,圣上或许不会做得太绝情。”
就在这时,姚姬隐约看到、曹福的身影从门外路过,她便转头道:“去把曹福叫进来。”
侍立在门口的宫女屈膝道:“是。”
姚姬对沐蓁说道:“问曹福就知道,这太监整天在圣上身边。”
果然曹福很快就进来了,他见到两个皇妃坐在上面,急忙跪伏磕头。沐蓁道:“曹公公快起来罢。”
曹福白胖的脸十分和善,带着笑容道:“奴婢谢皇贵妃娘娘、谢贤妃娘娘,两位娘娘贵体安康。”
接着沐蓁轻轻挥了一下手绢,侍立在客厅里的几个宫女便屈膝行礼,纷纷离开了。曹福转头看了一眼,回过头时立刻又露出讨好的笑脸。
姚姬道:“我问你,圣上要怎么对待陈仙真?”
曹福为难道:“奴婢不太清楚呀,只知道,明天她会与咱们一道离开中都。”
姚姬道:“皇贵妃也在这里,你有甚么不能说的?”
曹福沉吟片刻,说道:“奴婢真不知道皇爷要怎么办,不过刚才陈仙真还在皇爷身边哩。皇爷叫人召她去的。”
姚姬与沐蓁不约而同地转头,对视了一眼。俩人很默契地没有多问,只等曹福继续说。
姚姬神情平静地看着太监曹福。曹福垂目想了想,开口道:“皇爷召见陈仙真之后,差不多等了近两刻光景。”
沐蓁的声音道:“她在做甚么呢,梳妆打扮么?”
曹福摇了摇头,弯腰道:“搜身。皇贵妃宫里的德嫔娘娘,亲自搜的。花了那么长时间,怕是甚么角落都摸过了,德嫔办此事也好。”
姚姬听到这里心头隐约有点高兴,她明白那个陈仙真不管如何得宠,永远也无法得到高煦的真正信任,而仅有新鲜又能维持多久呢?高煦的胆子本来很大,可现在毕竟是皇帝了。
想到这里,姚姬微微侧目,果然见沐蓁脸上似乎也有些许微笑。皇贵妃为人挺大气,但姚姬觉得在她干净而美好的笑容之下、她心里并不糊涂。
曹福的声音道:“皇爷见了陈仙真,也没做甚么事,奴婢等好几个人都站在屋里。皇爷只叫陈仙真泡茶。”他稍作停顿,自己加了一句,“平常都是宫女在端茶送水。”
姚姬与沐蓁都没有说话。
曹福便继续叙述:“陈仙真可不是个顺服的主,当场瞧皇爷的眼神儿就不太好,有点委屈。不过她还是照办了。几案上只有盖杯,陈仙真准备了一番,泡的是福建布政使司进宫的乌龙茶、炒过的。”
他说得十分细致,“皇爷又提醒陈仙真,说乌龙茶与别的茶不太一样,泡了后要让茶叶与茶水分开,不然会泡苦。陈仙真好似不懂功夫茶,在皇爷的指点下,总算是勉强侍候好了。接着皇爷一边饮茶,一边与陈仙真说话,谈的都是国家和百姓之类的话题。奴婢有别的事离开了,不过看那光景,那之后也不会有甚么稀奇事。”
沐蓁听罢说道:“光顾着说话了,也该叫人给贤妃泡盏茶。”
曹福忙道:“奴婢服侍两位娘娘。”他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急忙就去拿东西,哪里有半点不情愿?
“昨天陈仙真在附近转悠,被锦衣卫给拦住了。”曹福一面忙活一面说,“奴婢劝她好生呆着,可陈仙真不听奴婢的劝说,到夜深人静时,便在屋里弹琵琶,皇爷在两三百步外都听见啦。娘娘们瞧这人,说她不甘愿罢,却又想方设法招惹咱们皇爷。”
曹福说罢摇头叹了一口气。
姚姬明白,曹福不想得罪皇妃们。但至少姚姬并不怪他,毕竟宠信甚么样的宦官、不是也看高煦自己的意思么?
……次日一早,大队人马按期出行,出凤阳城之后,很快就到了淮河边。前锋军队已在河面上搭建了数座舟桥,人们渡过淮河之后,便沿着河岸向西走。当天大军就到了两条河的交汇处,然后在那里安营扎寨。
陈仙真下了马车,跟着人们住进一座村庄后,她才知道,从北边流进淮河的那条河流,名叫涡河。
随行的军队很多,起初陈仙真不知道大明皇帝的人马去干嘛的,只见附近的军营搭建了很多帐篷,场面像是行军扎营,她以为“北巡”是去打仗。但又过了几天,她才知道,这股大军仅在大明土地上走走。
接下来好些天,军队都没有离开这条涡河,一直沿着河流的东岸行进,速度不快,走走停停。
然后陈仙真才注意到,这条涡河上时不时有船队北上,而且是官船。因为那些船上插着蓝黄色的团龙日月旗,并且有披坚执锐的军士守护。那些船都装满了东西,船体看起来有点重,有时候船队路过岸边的大路时,水轮卷动水面的声音“哗啦”直响,响动非常大。
一天傍晚,大军在河岸扎营后,又有一队船路过。陈仙真忍不住好奇,叫住了不远处的一个宦官,问他这些船是运甚么东西的。
宦官颇有些炫耀的模样,“此乃兵部的船队,船上多是粮草,也有火器、弹药、甲胄等军用。这条路最后要到三四千里外的宁夏府(银川),有些会抵达河套地区的卫所堡垒。以保咱们大明将士衣食无忧,兵器充足。”
陈仙真道:“涡河有三四千里长?”
宦官摇头道:“到黄河大概就要换船了,咱家也不太清楚。曹公公要懂得更多,你问曹公公罢。”
陈仙真看着宦官那不加掩饰的得意,心中有点烦乱。
朱高煦告诉她,黎利等人都是骗她的,安南豪强们是为了自己的好处、与其他人关系不大。然而眼前这些汉人,明明对大明朝的强盛十分得意,连个阉人说起来、声音也挺大的。
她回头又想起了朱高煦的另一番话,安南国若与西边那些部落相比,确实又要好很多。以前的陈朝,甚至黎利叛军,在接待那些“蛮夷”时,也多少有点鄙视别人。
陈仙真回到了给她安排的一处瓦房门口,只见太监曹福正在门口徘徊。曹福转头看见陈仙真,马上就说道:“咱家听说陈娘子去河边了,正想去寻你哩。”
“曹公公里面请。”陈仙真道。
曹福抱着一只木盒子,跟着陈仙真走进堂屋,不待客气,曹福就径直坐到了条凳上,把手里的盒子小心放在方桌上面。
陈仙真瞧了一眼那盒子,问道:“曹公公亲自前来,有甚么事罢?”
曹福马上打开木盒,说道:“这是皇爷亲自赏赐你的礼物,恭喜陈娘子。”
陈仙真忍不住伸手去拿。
曹福却道:“哎,还不快谢恩?”
朱高煦并不在这里。陈仙真听罢不想与曹福争执,只好屈膝执礼道:“妾身谢陛下恩赏。”
她这才从里面拿出一只用绸缎包好的包袱、以及一顶帽子,拉开红绳后,她从里面拿出了一套衣裳。
曹福在旁边说道:“皇爷亲自画的图、御笔描写,着中都的织造院制作衣裙,专门给陈娘子做的。皇爷还取了一个名字,叫‘奥黛’,便是‘袄’的意思。皇爷说,陈娘子喜欢的话就收下,不喜欢也没关系。”
陈仙真听到这里,惊讶地看着曹福,脱口道:“真的?”
曹福瞪眼道:“借咱家一百个胆子,咱家也不敢矫诏呀!”
陈仙真心头顿时五味杂陈,手臂上的力气好像也不太使得上来了。她以前以为、朱高煦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有时又猜测朱高煦会恼羞成怒,因为她老是不顺着朱高煦的意思……忽然朱高煦竟大费精神,专门为她做了一身衣裳,这让陈仙真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了。她心中动容,又无法立刻放下长时间的怨气,所以感觉很不利索,就像鼻子不适、却半天没法打出喷嚏一般。
稍稍沉住气之后,陈仙真又觉得有种被宠溺纵容的感受。毕竟他是天下无数邦国中、最强盛辽阔的大明朝皇帝,并没有因她的不敬言行、甚至意图不轨的往事而报|复降罪,反而投以好意。陈仙真顿时觉得脸颊有点发热。
总之此事让她很是意外。
她的指尖轻轻摸着手里的衣裳,料子又软又细腻,抚摸着非常舒服,素白的颜色,衣边上有浅黄色的刺绣。针脚又细又整齐,做得非常精致。帽子在安南国民间也有差不多的样式,尖顶大檐,便于遮阳,不过眼前这帽子是用纱丝做的。
陈仙真道:“陛下对漂亮女人都这样?”
曹福摇头道:“瞧你说的,皇爷哪忙得过来?京师多少女子,哭着喊着想得到皇爷的青睐,光是皇宫里就有几千人,这还是皇爷裁撤一半之后的人数。”
他说罢,有点着急地站了起来:“陈娘子自个试试,咱家还有事儿,皇爷快用晚膳了。”
陈仙真送曹福到门口,这才返身回来,继续欣赏那别致的衣裳。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仙真便收拾好了,径直去附近的中军院子。锦衣卫询问之后,进去通报,然后才放她入内。
陈仙真到了里面的屋子里,便见朱高煦与四个女人坐在一起,正在吃饭。那四个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有两个穿着男人的袍服。
朱高煦拿着筷子,抬头看着陈仙真、愣了一下,马上问道:“陈娘子吃饭了吗?”
“回陛下,妾身吃过早饭了。”陈仙真上前屈膝行礼,“陛下赏赐,妾身前来谢恩。”
朱高煦打量着陈仙真,说道:“这种样式,果然适合你的身段。”
陈仙真也这么认为,她昨晚就试过。比起朱高煦身边的美人们,陈仙真的个子矮了不少,这身衣和裳一体的长裙,让她的身姿看起来更修长婀娜、玲珑有致。穿这样的服饰、比起寻常汉服打扮要诱人,不过裙子里面还有长裤,细看之下一点也不露,又带着襦裙一样的矜持纯洁。反正陈仙真觉得,比起真腊占城那些将肌肤暴|露很多的衣裳、要好看不少。
不过朱高煦身边的美人们,似乎眼神都不太友善。她们的表情温和平静,但陈仙真感觉得出来,她们不太喜欢自己。
朱高煦也没有多言,故作平淡地说道:“大队要出发了,陈娘子回去准备一下,有甚么事叫曹福替你安排。”
陈仙真作了个万福,依言谢恩告退。
大股人马一路北上,走到一处河流交汇处,便离开了涡河沿岸、循着一条运河行军。运河最近刚疏通过,岸边堆放着一些新土和淤泥,岸边的树苗也是新种的。
朱高煦骑马离开了大队,姚姬沐蓁等皇妃、也换上了束身衣裙,与他一道跑马游逛。周围没有城池,马队路过几座村庄,沿着土路重新向河岸方向而去。
此地已属于河南布政使司的地盘,地形十分平坦。不过周围的植被很丰富,小树林、庄稼地以及田垄阻挡,人们的视线并不开阔。土地上有收割完的麦桩,还有一片片泛黄的稻田。
正是秋高气爽,凉风习习。
人们到了运河岸边的大路上,便见几艘官船过来了。运河并不宽,很快船上的将士看清了朱高煦的袍服,许多人都站到船舷边,向岸边呼喊,“万岁”之声此起彼伏。没一会儿船上还奏起了军乐,官兵排列在船上执军礼。
朱高煦也勒住了坐骑,面对着官船抱拳。将士们便举起火铳和樱枪,在水面上欢呼起来,运河上一片喧嚣。
待官船渐行渐远,喊声仍未停息。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姚姬,见她一脸惬意,心情很好的模样。姚姬收回眺望的目光,说道:“圣上深得军心民心。”
朱高煦道:“朕不过是尽力做了一些该做的事。”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骑马继续沿着河边慢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腾起一片黄尘。
没一会儿,那骑马的人追上了马队,后面的骑兵似乎没有阻拦他。朱高煦回头观望,看清了来人的面孔,原来是左守御使侯海。
“吁!”朱高煦吆喝着坐下的棕马,抬起手让马队渐渐停了下来。
侯海上前,翻身下马,拿出一份拆了的信封,作揖道:“臣拜见圣上。守御司北署的官员在北平得到了一些消息,这回臣得尽快禀奏圣上了。”
他的话中提到“这回”,大概是暗指上次疏忽、耽误了事的意思。
朱高煦坐在马背上,俯身接过东西。
里面有一份公文,出自驻北平的官员郭昂之手,还有一份宦官黄俨的书信。这黄俨是个罪人,牵连到代王谋逆案、可谓是大罪,逃到鞑靼人那边几年了。有点奇怪的是,黄俨究竟甚么罪至今没有人定案;朱高煦猜测可能事情牵涉到赵王,有司衙门不好办,罪犯没抓到、也没人催促,事情就拖延下来了。
黄俨洋洋洒洒写了几张纸,大部分内容是自辩和喊冤,言辞几近哀求,朱高煦没多少兴趣。翻了两遍,朱高煦总算在里面找到了有用的段落。
据黄俨称,他得到了可靠消息,来源于科尔沁部的权贵。鞑靼的知院阿鲁台,正有意联络蒙古国的大臣们,想扶持科尔沁部首领为全蒙古大汗,这个首领的名字叫孛儿只斤·阿岱。
朱高煦一看姓氏,就知道科尔沁部首领是成吉思汗的后人。
“朕知道
了。”朱高煦大致看完,回应道。他把郭昂给北署的公文、还给了侯海,却将黄俨的信揣进了自己的袖袋。
侯海作揖鞠躬,当然没敢要回那封信。
朱高煦等一行人骑马,继续在河边游逛,尽兴后才调头回去,找护卫军大队。
一路上,他心头已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按照大伙儿之前的猜测,阿鲁台之所以主动称臣受封,还托人接应哈密卫的鞑靼残部,乃因鞑靼残部中有重要的人物、极可能是本雅里失汗的儿子。现在阿鲁台却想扶|植科尔沁人,那么他极力营救那股残部、岂不是白费了?
又或者,此前朱高煦与一帮大明朝的人精的推论、完全错了?
太阳西垂之时,大军各营扎营。中军行辕依旧是征用的一个村庄,但护卫军超过一万人,村子是容纳不了的,大多军队便在附近选营地搭帐篷。
朱高煦叫人去请随行的重要文武,到他住的院子里来一起吃晚饭。其中有侯海、高贤宁,以及勋贵邱福、韦达、王斌等人。吩咐好之后,朱高煦又特意叫曹福,把驸马何魁四也一并请到。
大伙儿得到消息陆续就来了。这民宅院子里,自然没有像宝座一样的地方,于是文武官员行完大礼,朱高煦便叫他们在一张方桌周围入座。侍卫们拿了一些点心干果,摆了几壶酒水。
朱高煦伸手进袖袋里,将黄俨的信掏出来,先递给旁边的邱福,然后叫大伙儿传阅。邱福看完一声不吭,径直递给王斌,便伸手去拿酒壶倒酒。
武将们不太清楚这件事的内情,但高贤宁和侯海都知道,连驸马都尉何魁四也曾与朱高煦谈论。
果然何魁四最先开口:“敢情咱们猜错了,本雅里失汗家的人,不在哈密卫?”
高贤宁不动声色道:“阿鲁台主动称臣受封,又为了甚么?”
何魁四一脸苦思的模样,答不上来。这时王斌的声音道:“早先就不该放走那个甚么鞑靼宰相,找个由头,将他抓起来一顿好打,不就甚么都知道啦?”
“扑!”邱福刚喝的一口酒呛了出来,忙道:“圣上恕罪,老臣失仪,不是故意的。”
朱高煦道:“朕宫里还有些贡酒,淇国公要是爱喝,回去叫人送一些到府上。”
邱福抱拳道:“臣谢圣上恩赏。”
王斌一本正经地看着邱福道:“俺说错甚么了吗?”
邱福笑道:“咱们听着就行了,这事儿不归武将管。”他说罢看了一眼何福的儿子,驸马都尉也属于武将。
何魁四的声音又道:“世上许多事没甚么道理,不过阿鲁台办的事,倒应该有其理由。这阿鲁台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掌握了蒙古大权多年,扶持过几任大汗,至今仍是鞑靼诸部的头等人物。”
朱高煦赞同道:“你说得对,这种人多半都有长远打算。元朝覆灭之后,鞑靼人在洪武年间、武德年间,先后遭遇大明官军的重挫。但许多
鞑靼人仍未转变心态,残存着当年大元武功的幻觉。因此阿鲁台若非有所图,便没必要主动称臣,其他鞑靼人、也会劝阻他。”
过了一会儿,何魁四抱拳道:“臣有一些猜测,不过似乎不着边际,不知当讲不当讲。”
“驸马若是觉得不当讲,你就不会问这句话了。”朱高煦随口道。
丘福等几个武将不禁莞尔。
何魁四便道:“臣以为,此时阿鲁台首先想对付的、是瓦刺人,所以他才愿意暂时向大明朝廷屈服低头。武德初圣上北伐,让鞑靼精锐损失不少,阿鲁台已经无法与瓦刺人正面抗衡。因此阿鲁台最好的谋略,是借助大明的力量。”
朱高煦道:“说下去。”
何魁四点头道:“阿鲁台称臣,仍不能真正与大明联盟。朝廷一直对鞑靼人有戒备心,阿鲁台也应该明白。此时最实际的法子,只有挑起大明与瓦刺诸部的大战。等到瓦刺人被削弱之时,阿鲁台趁机落井下石,这才是击败甚至铲除瓦刺的最好法子。”
朱高煦听得越来越有兴趣,说道:“朕认为驸马的言论,很着边际。”
何魁四的神情有点尴尬,“臣后面的推论,才有点像臆测。臣大胆猜测,阿鲁台最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挑|拨大明与瓦刺。
哈密卫的鞑靼残部中,可能并没有本雅里失汗的后人。阿鲁台故意放出消息,让瓦刺人误以为、本雅里失汗的儿子逃到了哈密卫;所以前阵子瓦刺军袭扰攻击哈密卫之事,才会发生。
阿鲁台又故意派人到北平、彰德等地,找汉人接应西边的残部。接着遣使称臣,提出唯一的要求,便是借道。这一切都在暗示人们,鞑靼有非常重要的人在哈密卫。这个人,咱们与瓦刺人都容易猜到,只有本雅里失汗的儿子才有足够分量。”
何魁四换了口气,继续说道:“瓦刺的首领马哈木,已经扶持了一个叫‘答巴里’的人为全蒙古大汗,并称是本雅里失汗的弟弟。但答巴里自上位之后被很多人质疑,鞑靼诸部更是不承认答巴里的身份。
这时候瓦刺人若得知、本雅里失汗有儿子在哈密卫,便极可能派兵阻击袭杀。
而阿鲁台通过称臣受封,已得到大明朝廷保护鞑靼残部的许诺。等那一股鞑靼残部借道时,包括大明护卫军在内、或将遭受瓦刺人的袭杀。加上瓦刺诸部不断坐大、马哈木野心膨|胀,朝廷愈发忌惮,大明与瓦刺的大战,可能将因此爆发。”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大伙儿听罢、似乎都在寻思何魁四的说法。
高贤宁打破了沉默:“道理上说得通,不过其中一些具体的事,阿鲁台不好办到。”
“至少很有想象力。”朱高煦道,“何驸马是挺有灵性的一个人。”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朱高煦便叫太监曹福去安排,准备上菜。有关鞑靼人的事,也没有再继续议论了。
人们沿着运河走,渐渐到了开封城的西边。大河(黄河)就在前方了,中军骑兵护着朱高煦等一众君臣,大伙儿骑马率先赶到了大河南岸。
河堤修得很高且厚,并且有数道平行的防护堤。朱高煦弃马步行,沿着堤坝上的台阶土路爬了上去,众文武也只得跟着他爬坡,没一会儿一些体力不佳的官员就气喘吁吁了。
良久之后,大伙儿才走上了一道河堤。朱高煦长呼一口气,四下眺望。过了一会儿,他便低头观摩脚下的泥土,发现泥土里有很多树枝和麻袋。
这时高贤宁的声音道:“圣上,那是柳辊留下的材料。这地方必定发生过河水决堤,大水泛滥,于是治水官员用了柳辊抢修,方见此枝。”
朱高煦诧异道:“高寺卿竟懂治水?”
高贤宁拱手道:“回圣上,臣只是听人谈论,略知毛皮。不过武德初以来,朝廷改变治河方略,起初倒是臣提的建议。”
朱高煦觉得有点奇怪了,高贤宁既然说“略知毛皮”,还能建议治河的大政方略?
高贤宁遥指东边道:“圣上请看,远处就有一条大河(黄河)支流被堵塞了,数年以来,大河沿岸堵住了不下百条支流。这便是朝廷新政‘建堤束水、以水攻沙’施行的结果。”
他接着说道:“当时山西有个生员,送了一封信到臣府上,提出了这个方略的详细论述。臣便交给了齐部堂。齐部堂联络工部尚书茹瑺等大臣商议,最终决定采用山西生员的办法,奏章乃圣上御笔批复。”
朱高煦没吭声,因为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完全忘了,或许批奏章的时候就没有太仔细看。他也记不得是甚么情况,有可能正值北伐、战事分心,而且齐泰等所有人都同意的奏章,朱高煦一般不会驳斥。
高贤宁道:“以前的治水方略是以疏为主,避免大水决堤。这些年诸公才改变了想法,堵塞支流、在大河里聚水冲沙,以降低河床为要。效果立竿见影。”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心道:难怪自己登基以来,最多的是地震,并没有人上奏黄河泛滥的消息。
他马上问道:“这个山西生员是谁,人在何处?”
高贤宁道:“信上没有名字,只有‘山西生员’四字落款,臣派人寻访,没找到人。此人应该是个隐士,不愿意入仕为官。”
“还有这种人?”朱高煦脱口道。但他马上想起,高贤宁也是这种人,高贤宁一开始做官是被逼的。朱高煦便换了一个问,“那他为啥要科举?”
高贤宁道:“士绅有不少方便,譬如能携带兵器游历四方。”
朱高煦无言以对,因为高贤宁说得很有道理。他便顺口说道:“派两个去山西寻访,把他找出来,为国效力。”
高贤宁作揖道:“臣领旨。”
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陪侍在身边的何魁四,何魁四把腰一弯,神情有点尴尬。
面前的河水湍急,噪音非常大。朱高煦刚才为了让别人听清楚、说话很大声,这时便歇着不吭声了,久久地凝视大河水面。
此时的黄河水、似乎没有几百年后那么黄,难怪人们仍然称作大河。
看了很久,朱高煦顿时有些感概,便转头大声说道:“大明朝以日月为国号,乃火相。”
几个文武纷纷附和。
朱高煦道:“但不可抗拒的是,咱们接下来许多年,必须亲水。这个时代的运输器具,车、马、舟等,只有水运最省力最可持久。国外用海运,国内用河运,这是唯一能维持新政的法子。”
他说罢,忍不住又道:“朕这番话,要传给子孙后人。”
这时,只见侯海已不知从哪里拿到了纸笔,当场就记录起来。侯海不愿回营再记录、难道是因为几个时辰之后他就会忘了?周围的几个人都默默地看着他。
大伙儿沿着河堤往东走了一阵,朱高煦见到南边有挖出来的台阶,他便带着人下去,离开了这里。
回营后,朱高煦决定在此地驻扎两日。因为附近一座仓库,用于囤积从南方运来的军用物资,他想亲自去巡视一番。
当然即便这条运输线路有甚么问题,朱高煦也是看不到的;官吏们肯定会拾掇掩盖、好让皇帝看起来一切都很好,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不过朱高煦也不是来挑刺的,他懒得过问太具体的事务,只想了解一下大致的运作流程而已。
大明十几个省、一千多个县,各项事务多不胜数,朱高煦过问一两件事起不到任何作用。到目前为止,大明君臣最有效的统|治办法,一是整顿吏治、选择有才有德的有志青年掌实权,二是制定符合实际的方略、法令,别的事作用都不大。
不料,此时另一件事又有了进展。
离京之前,朱高煦下了一道圣旨,着西北的何福派人去哈密卫,将忠顺王(蒙古肃王)知道的情况、有关鞑靼残部的事,陈述于书面递送朝廷。
何福的信使这会儿就到了,径直送到了皇帝行营中。来回数千里的路程,事情却办得如此之快,可能还是因为、皇帝亲自过问的事,没有人愿意怠慢。
忠顺王知道大明皇帝亲自垂问,把很多事都径直抖露出来了。
鞑靼残部中有几个重要人物,一个是蒙古国丞相之一脱火赤,一个是本雅里失汗的未婚汗妃阿莎丽。另外还有个孩儿,乃阿莎丽与本雅里失汗生的蒙古王子。
阿莎丽刚到哈密卫时,谎称染上了天花,隔绝在屋子里数月之久。瓦刺军袭击哈密卫、撤军之后,脱火赤才主动告诉了忠顺王,阿莎丽并未染病、而是秘密生孩。鞑靼人之所以隐瞒,是为了孩子安危。
忠顺王的叔父、被之前的蒙古大汗鬼力赤杀|害了,叔母先被鬼力赤霸占,目前又被阿鲁台霸占。脱火赤等人许诺忠顺王,只要能回到鞑靼部落,便释放归还忠顺王的叔母。而今大明朝廷已同意鞑靼残部借道,忠顺王自当交出鞑靼人、并由大明官军护送东行。
朱高煦看完了信件,愈发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太对劲。他立刻召见中军文武,前来议事。
文武六人陆续到来,并传阅何福用快马送来的奏章。
朱高煦
开门见山地说道:“本雅里失汗果然有亲生儿子,就在哈密卫;咱们以前推测,阿鲁台称臣受封、是为了营救蒙古王子,大概没有猜错。如此一来,阿鲁台想扶|植科尔沁人为大汗的消息,便十分蹊跷了。”
高贤宁拱手道:“何都尉此前的推论,可能是对的。”
朱高煦轻轻点头,看了一眼何魁四。
高贤宁的声音又道:“但臣有疑惑。照忠顺王的消息,阿莎丽到了哈密卫才生下孩子;这个消息,如此传达到了好几千里外的鞑靼部落中?
北面有瓦刺人活动,南面是大明境内、九边卫所堡垒林立。不说他们蒙古人要走这么长的路,即便是汉人,没有官府路引、也无法及时到达东蒙古。”
朱高煦便侧目看高贤宁:“言之有理,路程太长、危险太大,东西两方的鞑靼人之间极难沟通。”
高贤宁上身前倾,躬身道:“如果蒙古王子的存在、阿鲁台事先不知道,那么他又凭借了甚么理由办事?遣使称臣受封、贿赂汉人接应等。”
何魁四开口道:“瓦刺忽然大举进攻哈密卫,事出反常。阿鲁台凭借此事,可能猜出几分。”
大伙儿议论纷纷,侯海的声音道:“诸位说得十分玄乎。这等大事只靠猜来猜去,阿鲁台就敢办事啦?”
韦达道:“当年圣上率臣等大战,许多决定都是靠猜的,也只能猜。”
朱高煦点头道:“交通不便,如果事事都要确定消息,那得猴年马月才能决策一件事?”
高贤宁道:“何都尉的推论、万一没有错,那阿鲁台与脱火赤两人就太神了。
瓦刺人知道蒙古王子的消息,也可能是脱火赤故意泄|露了出去;如同脱火赤主动告诉忠顺王。否则瓦刺人如何得知、阿莎丽生了本雅里失汗的儿子?瓦刺人起初必定不知道阿莎丽怀孕,不然会严加看管那些鞑靼人,让鞑靼人没有逃脱的机会,或是趁早杀了。
脱火赤之所以故意泄露消息,理由就是让阿鲁台配合这个谋略、挑拨大明与瓦刺的谋略。脱火赤与阿鲁台相隔数千里,竟能如此心灵相通?更奇妙的是,阿鲁台还真就懂了脱火赤的心思,所以才做了那么多配合西边残部的事。”
朱高煦听高贤宁这么一论述,也觉得此事实在有点神奇。
他宁肯相信鞑靼人脱火赤的手下,有一个长翅膀的人,穿过了瓦刺和大明活动的好几千里地盘,飞到了阿鲁台身边、告知了脱火赤的谋略。
何魁四道:“高寺卿这么一说,阿莎丽生孩子的事可能也是假的,他们只需预谋假装一下、然后传出假消息就可以了。”
高贤宁点头道:“确是如此。各方都不会怀疑、她生了蒙古王子的消息,因为这个消息乍看起来,对脱火赤阿莎丽等人十分不利。”
连提出设想的何魁四,此时也动摇了:“或许下官前几日的推测,根本就错了。世上有很多事,并无道理可言。”
朱高煦伸手在额头上摩挲起来,他思考时有些习惯,好像摸着脑袋就能增加能量一样。
(天津)
文武几人在瓦房堂屋里,仍在议论。说话最多的人是高贤宁与何魁四,他们也是目前朱高煦身边的、最有见识的智囊人物。不过朱高煦良久没有吭声了,他在桌案附近踱来踱去,一边寻思,一边听大臣们言语。
此时几个人正在讨论各种迹象的真假问题。最可信的事,当然是阿鲁台主动要称臣受封的事件,就发生在京师、眼见为实。
其次,阿鲁台意图扶植科尔沁人阿岱为大汗,哈密卫鞑靼残部中有蒙古王子,这些消息的可靠度都有限。但也不是完全不可信,至少消息有来源,并非空穴来风。
最玄乎不可靠的,当然是君臣们前后的推论,很多说法都没甚么凭据支撑。
但朱高煦只抓住一点,阿鲁台主动称臣受封,确实有点反常。而且朱高煦认可、何魁四以前说的一番话:世上很多事都没有道理,不过阿鲁台这样的厉害人物做事,总有一些甚么打算。
“朕就想看看,阿鲁台与脱火赤这两个鞑靼人,究竟有多神。”朱高煦忽然开口道。
大伙儿立刻安静下来。
朱高煦转头道:“曹福,去把朕的地图拿来,看看此地离哈密卫的路程。”
何魁四作揖道:“禀圣上,宁夏府(银川)距哈密卫近三千里。京师距宁夏府三千余里,估算一下北巡人马这段时间走的路程,此地到宁夏府大概尚有两千里左右。”
朱高煦问道:“因为令尊在宁夏府任职的缘故?”
何魁四愣了一下,忙道:“回圣上,正是。家父为朝廷效力,臣对诸事也有耳闻。”
高贤宁道:“圣上意欲调兵去救鞑靼残部?”
朱高煦道:“不仅有鞑靼人,还有咱们的护卫军。”
高贤宁道:“圣上明鉴,此事恐怕有些艰难。其一,路途遥远,时间上可能来不及了。其二,只能下令宁远侯(何福)从宁夏府调骑兵,甚至为了赶时间,只能从河西走廊诸卫调兵,这会在一段时间内影响西北防务。其三,咱们对此事所知甚少,无法确定瓦刺人袭击的兵力、时间、地点,如果援军兵力不足,反而会办成添薪救火。”
何魁四也劝道:“臣之推论,只是个猜测,没有半点把握。瓦刺人是不是会前来袭击、如何得知鞑靼残部的出行时间,至今全不能确定。极可能瓦刺人根本不会来,若是叫将士们白跑一趟,朝廷中枢官员或被边军诟病。”
朱高煦看向何魁四,心道:何福这儿子脑子很好使,但确实缺乏艰难处境下的历练,所以比较扛不住压力。
“驸马不用担心。”朱高煦道,“你们只是出谋划策,帮忙出出主意,拍板决定的人是朕。谁决策,谁负责后果。朕要是怪你们出错了主意,将来谁敢说话?”
何魁四忙道:“臣等愿尽心辅佐圣上,奏请圣上三思而后决。”
这时曹福把地图拿来了,朱高煦找出一张来看,想从上面瞧出点端倪。然而此时的地图信息太简
略粗糙,他也看不出甚么来。
不过朱高煦回头一想,洪武年间何福就在西北打仗了,何福肯定更了解情况。
朱高煦沉吟了良久。若依照何魁四的推测,阿鲁台与脱火赤的配合确实很神妙,这反而激起了朱高煦的好胜心。当然何魁四说的不一定对,朱高煦也不想自己判断错误、变得像个神经紧张的傻子一样。
“你们说得都很对,圣旨与军令不是儿戏。”朱高煦稍作权衡,说道,“朕再想一晚上,明日一早下旨。”
几个人纷纷拜道:“圣上英明。”
……八月上旬,从哈密国出发的队伍,已经踏上了前往大明朝本土的道路。
一行人有数百人,组成挺复杂。除了鞑靼残部人马,还有明军前来接应的几个百户队将士、负责交涉的汉人文官,以及哈密国派遣的一小队蒙古人。
人们大部分骑骆驼,也有少量马匹。乃因沿途有大段戈壁和沙漠地区,骆驼更适应环境,而马匹需要比人更多的粮食与水,无疑会加重携带物资的负担。
阿莎丽坐在一匹骆驼上,衣裳布料把她包得就像一个粽子。她身上穿着黑色长袍,头上脸上也覆盖着黑头巾,只露出了一对眼睛,就像以前西域出现过的黑衣大食女人似的。不过她们阿苏特部蒙古人,确实是波斯人蒙古化的部落,而且此时大部分蒙古人也信回回教门。
这边很少下雨,最近几天也不例外,白天太阳非常强烈,到了晚上却要盖毛毯被褥。
阿莎丽转头观望着周围的景象,只见黄沙满目,远处的戈壁山石起伏,四下里毫无人烟。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这队人马,除此之外别无活物。
一旁的蒙古丞相脱火赤看了她一眼,说道:“再过几天,就到瓜州地方了。那里有绿洲草场,甘甜的溪水瓜果,以及香喷喷的烤羊。”
阿莎丽轻轻点头致意。倒是周围的人们听到了,原本死气沉沉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大伙儿开始谈论瓜州的物产还有小娘。
脱火赤又用蒙古话道:“离开物产丰富的瓜州后,一直到嘉峪关,沿途的绿洲就渐渐多了。进嘉峪关是河西走廊,满眼都是庄稼与牛羊。那片地方自汉代以后,大多时候都被汉人牢牢占据着。”
阿莎丽听出了脱火赤言语中的惆怅。
脱火赤是丞相,见多识广。阿莎丽倒不是很了解,她的嘴在黑纱下面问道:“为甚么草原人不来占那片好牧场?”
“天气。”脱火赤指着上面。
阿莎丽没多想,下意识顺着他指的地方抬头看,天上甚么也没有,湛蓝的天空十分干净。
脱火赤也没有再说话,大伙儿继续赶路。
正如脱火赤所言,没过几天队伍就到达了瓜州地区。久违的大片绿色映入眼帘,当地人不仅在平坦的草场上放牧,还开垦了许多田地。通过汉人官员,人们得到了充足的补给,然后东行。
只要到达了嘉峪关,大伙儿就不再担心水源与给养。阿莎丽等人有点忧心的,只是当地的汉人。
她的心情很奇怪。以前生活在草原上,她完全不怕汉人,甚至大多时候还有点鄙视他们,因为她见到的汉人大多是很瘦弱的奴隶。但要进入汉人的土地之后,阿莎丽心头便笼罩着莫名的恐惧,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
虽然脱火赤几次宽慰她,告诉她鞑靼人已经与汉人达成了和议,同行的汉人文武才会帮助他们;但是阿莎丽还是很担心,除了对陌生的恐慌,她还担心本雅里失汗的儿子在这里、事情被汉人获知。毕竟消息似乎有泄|露,哈密国的肃王(忠顺王)能知道此事,那便可能有更多人知道了。
沿路大片的田地、草场渐渐消失,他们很快进入了全是沙漠的地方。风也很大,每天就好似没消停过。就连同行的汉人,也用布巾把头脸包起来了,不然人们会满嘴沙子。
此地的荒漠看起来平坦,实际上有起伏,阿莎丽眯着眼睛眺望前方时,视线看得并不远。最近两天他们都在往地势高的地方走。
风声很大,远处传来的呼啸声,仿佛鬼哭神嚎笼罩在周围。
就在这时,阿莎丽隐约看见,前方的沙漠上出现了一个黑影,她急忙细看,觉得那里似乎站着一个骑马的人。“丞相……”阿莎丽唤了一声。她转头寻找脱火赤时,见脱火赤也在骆驼背上眺望。
没一会儿,另外几个人影也出现了。周围立刻传来了叫喊声,随行的汉人在用汉话嚷嚷。草原上有一些汉人奴隶,阿莎丽最近也常与汉人接触,所以她听得懂一些话,有个武将正在说:“可能有敌情,令各队备战!马兵上前查看。”
前边的人影越来越多,都是些骑马的人。
队伍里许多人开始惊慌,人们让骆驼停下来,也有几个人的骆驼四面乱跑。
三骑散开向前奔出,两个拿着弓箭,一个拿着樱枪。大队人马已经停下来,阿莎丽也停留在骆驼背上,注视着风沙中的零星数骑。
许久之后,忽然隐约传来了一声弦响,一个明军骑士应声从马背上摔下去了。
这边大队里,马上有个人嘶声大喊:“列圆阵!”
明军将士们迅速从骆驼上跳下来了,组成步兵阵,将骆驼、文官与鞑靼人都围在了军阵里。
而远处剩下那两个骑兵,把中箭的人救起后,也调头向这边骑马回来了。前方远处的敌骑,随之骑马涌了过来。
骑兵回来后,用汉话道:“蒙古人,蒙古骑兵!”
阿莎丽身边的鞑靼人听罢,有人用蒙古话说道:“鞑靼部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肃王的人马也不是我们的敌人。那些敌人是瓦刺人。”
又有个声音道:“瓦刺人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他们离得那么远,怎么到了这里?”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四面一片嘈杂。
明军将士在外围列两排步兵阵,枪盾与长|枪严阵以待。鞑靼人、哈密蒙古人、文官,以及骆驼都挤在中间,人们惊恐地观望着风沙中的敌军。
阵中的弓箭手已准备好了,站在后面等待着。人数不多的哈密蒙古人,也带着有兵器,他们取下了弓箭准备御敌。
步兵后面还有一些火铳手,正在忙着装|填,并有人传递火种、将火绳陆续点燃。大伙儿一路过来完全没有敌情,平素火铳里是空的,大概是因为引火药容易被风吹掉。军士们的动作很快,但情急之下,有的人手指在明显发抖。
一片瓦刺骑兵涌了过来,明军武将已叫嚷着、命令大伙儿稳住阵线不退。
然而瓦刺人冲到了一百余步的时候,便陆续消停下来。许多马兵向两翼运动,但并不靠近。
明军阵中有人见状问道:“瓦刺人想干甚么?此时不攻,不是怠误战机吗?”
鞑靼人脱火赤一脸恍然,用汉话道:“此地没水,守不住。”
人们起初面临瓦刺骑兵的威|胁,个个都很紧张,只顾眼前的危险。此时经人一提醒,许多人才意识到了问题。周围满眼黄沙,哪里有水?最要命的是,大伙儿走上坡路走了两天,这片沙漠地势较高,更不容易找到水。
果不出其然,瓦刺兵根本没有打算进攻,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
阵中的汉人和蒙古人一起掘地找水,人们不断将沙坑刨深。希望渺茫,但众人依旧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双方僵持到了当天傍晚,明军仍未挖出一滴水来。
食物与水还有存储,但恐慌的情绪、当天就开始弥漫在人群中。
阿莎丽转头看着一个不认识的汉人,努力想听懂他的言语。那汉人道:“这片沙地咱们走了两天,都是上坡路,不管往前还是往后,路都很远。如果咱们慢慢将军阵挪出沙漠,可能早就渴死累死了。而若变阵调动,必被骑兵冲散。”
只见说话的汉人身上穿着甲胄,护心镜明晃晃的,戴着青色的肩巾,看起来应该是个武将头目。
另一个声音道:“瓦刺人就等我们又渴又疲惫时,再发动致命一击。”
“青肩巾”道:“此地北面,除了弱水河沿岸的小块绿洲,全是沙漠与荒石,瓦刺人活动的地方离了八丈远,至少在一千里外。瓦刺人不可能为了咱们几个明军百户队,劳师远征,他们冲着鞑靼人来的。”
阿莎丽越听越不对劲,她隐约感觉,这些汉人军士会抛弃鞑靼人,想办法突围逃跑。瓦刺人应该真是冲着鞑靼残部来的,他们只要抓获了鞑靼人,多半不会追击汉人不放。
她转头看了一眼脱火赤,但看不出来脱火赤的态度。
周围的议论声消停下来,太阳下山后,光线也渐渐黯淡。
这时有个穿着斗篷的将军过来了,他的声音道:“俺们接的军令,得护送鞑靼人直到北平。临阵脱逃,俺不斩尔等,军法也容不得。”
“青
肩巾”道:“弟兄们不想为鞑靼人丢命死掉。”
将军道:“军士就是为了别人而死。俺们不为鞑靼人,乃为圣上为朝廷效命。”
阿莎丽理解不了这个将军的话。
随军的文官忽然说道:“据本官所知,此事是圣上的旨意。调动诸位的名册,必在各卫所之中。逃跑就是罪犯,战死却不白死。想想家眷后人罢。”
附近所有的汉人都不吭声了,争执就此结束。
一夜无事,瓦刺军并未趁夜来袭,明军也保持着军阵,轮流当值。次日天明之后,阿莎丽发现汉人将士没有逃跑的迹象。
将军下达了军令,要求所有人把水袋交出来,每天分发。然后他命令将士们保持圆阵,全军缓慢向西挪动。人们走一段路就停止,继续挖坑找水。
位于东北边的瓦刺人大队,以及周围活动的游骑,就像看戏一样跟着,仍然没有要进攻的意思。
这样的景况持续了四五天,大伙儿携带的水已经消耗殆尽,没有在地下找到一点水,人们准备杀骆驼了。而且汉人武夫们一个个疲惫不堪,干渴与劳累让他们看起来有气无力。
阿莎丽感觉到黑纱里面的嘴唇也起皮了,绝望笼罩在心头。最让她感到遗憾的,还是无法保全孩子,她每天都在观望女奴照顾的儿子,却不能亲自照顾。
她找到脱火赤,小声用蒙古话问他:“究竟为甚么,瓦刺人会知道那么多消息?”
脱火赤困惑地看着阿莎丽:“我如何知晓?”
阿莎丽沉默片刻,又道:“看样子大家都要|死了,丞相何不让我死个明白?”
脱火赤反问道:“你怀疑我?我是蒙古国丞相,有理由勾结瓦刺人吗?”
阿莎丽无言以对,她没法强迫脱火赤。
就在这时,阿莎丽听到了喧嚣声,她抬起头一看,便见一些瓦刺骑兵忽然冲杀过来了。她怔在原地,感到十分意外,原以为瓦刺人会再等三两天、让人们渴得毫无抵抗之时再动手。毕竟此时,明军暂时还未完全丧失战力。
周围也是一片嘈杂,中间的人群动荡,愈发拥挤了,阿莎丽也不知被推攘了一下。反倒是那些疲惫干渴的汉人将士,依旧保持着队形。
前边拿着枪和盾的步兵蹲下去了,火铳兵纷纷举起了长铳。一个明军武将“唰”地抽出腰刀,大喊道:“准备!”
很快“砰砰砰砰……”的火铳声响成一片,轮流发射一共两次,刺鼻呛人的硝烟弥漫在人群里。接着那些火铳兵又开始忙碌起来,阿莎丽看到他们拿着长条在捅火铳,看起来非常麻烦。她也不知道为甚么汉人不干脆用弓箭,队列中有弓箭手在射|箭。
惨叫声不断传来,时不时有人中箭倒地,还有聚集在中间手无寸铁的鞑靼人死伤。
就在这时,一些汉人跑过来、开始驱赶骆驼,他们拿鞭子粗|暴地打着骆驼,然后在前面的队形里让开一条道,一群骆驼便纷纷惊慌地冲了出
去。
果然蒙古人再次冲杀来时,迎上了乱跑的骆驼,瓦刺骑兵只好分散并放慢了速度。明军弓箭手开始瞄准射|杀骑兵,对面骑射的箭矢、也“嗖嗖”从头顶呼啸而过。
阿莎丽心里一团乱,她找到了一个发号施令的武将,用汉话喊道:“给我箭,弓箭。”
武将转头看了她一眼,竟然取下弓和一只箭壶递给她。
阿莎丽立刻张弓搭箭,看准一个瓦刺骑兵,弦声之后,那敌兵便应声落马。
没一会儿,北边一阵喊叫,瓦刺人冲到阵前来了。不过地上的沙子似乎影响了骑兵的冲锋,瓦刺人的速度并不快,好几个骑兵被从马背上拉扯了下来,被樱枪刺得一阵惨叫。
然而瓦刺骑兵前赴后继,并且用骑兵不断靠近驰射,明军中箭受伤的人持续增加,步阵出现了散乱的迹象。这时圈子中被箭矢射伤的骆驼乱跑起来了,人群更乱。阿莎丽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简直听不清任何声音了。
数骑瓦刺兵冲进了圆阵,手无寸铁的鞑靼人以及一些奴隶恐慌乱窜,周围像炸了锅一样。一骑俯身将一个拿着火铳的汉人砍翻,策马冲过。阿莎丽盯住他的动向,拉弓抬手,一箭正中目标。只听得那瓦刺人一声惨叫落马,接着便在人群里继续嘶声叫喊起来。
瓦刺军不断突入军阵,许多鞑靼人哈密人已经跑出去了,但逃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他们不断中箭扑倒,沙漠上的尸体横七竖八。
火铳声在乱军中零星作响,弦声更是络绎不绝。
阿莎丽双臂已经没甚么力气,这几天饮水不足她有点虚脱,拉弓也非常费力。她放一箭便弯着腰歇着,观察四周的乱兵,并时刻留意着不远处抱着孩子的女奴。
她听得动静,忽然转头时,便见一骑已近至眼前,那骑兵的刀已经挥到了空中。阿莎丽心头顿时一冷。
“嘶!”战马忽然鸣叫了一声,只见一个汉人军士斜扑了上去,但汉人估计不足、跳得不高,一扑腾撞到了马背上。军士的盔甲,碰得瓦刺人的刀“哐当”一声响。战马的后蹄躲避不及,踩到了那汉人的身上,一声惨叫响起。
阿莎丽回过神来时,敌骑已从旁边奔了过去。她急忙跑到那汉人军士旁边,跪坐在沙地上,只见地上的人一脸血污,嘴里不断在吐血。
她伸手放到汉人的盔甲上,却不知道他最重的伤在何处。她用汉话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军士茫然地看着阿莎丽,不知道他是不明白、还是听不见。他不断吐着血,然后眼睛盯着天空,甚么也没说。
身后传来了妇人的尖叫声,阿莎丽急忙抓住弓与箭壶站起来,目光四处寻找抱孩子的女奴。直到她在人群里看见了孩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回头又看躺在不远处的军士,见他血流满面一动不动、大概已经死了。阿莎丽张开干涸的嘴唇大口吸气,头一阵眩晕,四面的惨叫与喊声中,混乱让她觉得大地正在倾覆一样。
远处出现了更多的瓦刺骑兵。呼啸的风沙之中、无数马蹄踏在沙子上的闷响,轰鸣声震耳发聩。已被突破了阵线的明军将士、拼命抵抗,阵中还有许多人奋力挣扎;人们发现此时的光景,无不绝望。
冲过来的瓦刺马队、比正在进攻的敌兵更多,无论如何,明军护卫也挡不住优势兵力的敌军了。然而明军没有逃跑溃散,或许他们明白此时无处可逃。人群里发出了两声悲愤的呐喊。
武将高声道:“弟兄们,为圣上尽忠的时刻到了。”
阿莎丽也顾不得隐藏心迹,她跌跌撞撞地靠近那个孩子,将他从女奴手里夺过来,抱在了自己怀里。
恐怖的马群冲来之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东北边新来的大群瓦刺骑兵,从混战的战场旁边,直接冲了过去,根本没有理会双方厮杀,敌兵连稍作停留的意思也没有。
接着混战中的瓦刺骑兵也陆续冲出了军阵,乱糟糟地离开战场,三五成群地跟在马队后面向西跑。
不远处一队敌骑勒马,然后纷纷调头向军阵外面跑,其中一骑在速度减缓之时,遭受了几个汉人的围攻,很快被人拽下了马背。空马迅速跟着马队跑掉了,剩下的瓦刺人在地上乱挥着刀大喊救命,但不远处的瓦刺兵全都往外跑,并未调头反击。
景况骤变,已准备好赴死的汉人与鞑靼人,一时间很是困惑。人们追不上溃退的瓦刺兵、也早是精疲力竭,许多人都只能站着观望。落马没跑到的瓦刺人,则被人们捕获或乱刀砍|死。
“呜、呜……”东边隐约传来了几声号角声。接着“隆隆隆”的马蹄声再次传来了。
沙子中无数的人马影子,渐渐出现在视线中。
“俺们的人,官军!”有人大叫了一声。
另一个声音道:“做梦,官军大股马队,怎会跑到西边来?”
但没过一会儿,连阿莎丽这个鞑靼人也发现,那边奔跑的大片马群,确实是明军!明军戴的铁盔与蒙古人不一样,闪闪发光的铠甲也是汉人常穿的衣甲。
接着一面蓝黄色的团龙旗,渐渐出现在了人们的目光下。死里逃生的汉人将士们,已经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援军!援军来了!”几乎所有人都在呼喊。
洪流般的马群越过乱糟糟的人群,直追敌军而去。披坚执锐的精骑,生龙活虎的骑兵,战马的毛皮在阳光下油光水滑,明军骑兵群为这绝望的战场、彷如注入了春天般的生机。
人们都在挥舞着手臂,或是举着刀枪火铳呐喊助威。
阿莎丽怔怔地站在原地,瞬息万变的意外、让她一时几乎回不过神来。她急忙放开了怀里的孩子,交给身边的女奴,叮嘱了一句,她便埋着头往欢呼的人群里走去。
她这时才明白过来,瓦刺军忽然发动进攻,或许正因他们的游骑、提前发现了明军的大股援兵。
瓦刺人把鞑靼人以及汉人护卫军、困在这片干旱的沙漠里,已经有四五天了;在汉人将士即将因为干渴疲惫、完全丧失战力之前,瓦刺人却忽然发动强攻,着实很不合常理。而若瓦刺人不顾惜损失,他们没必要在这里耗四五天,一开始就该突袭。
现在明军援兵突然出现,阿莎丽才恍然大悟,渐渐猜到了其中缘由。
前边的明国骑兵群往西追杀去了,后面又有明军马队过来。他们来到军阵中,首先把许多水袋往四处抛掷。人们抱着水袋大口享用,又拿去喂伤兵喝水。大伙儿似乎转眼就忘记了不久前的艰难与恐怖,几乎算是捡回性命、许多人“哈哈”大笑。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红色披风的圆脸大将骑马过来了,他身边的骑兵扛着旗杆,一面旗帜上写着个“何”字。护卫军中的将领走上前去,弯腰抱拳道:“末将拜见何将军。”
圆脸大将道:“本将何魁一,你是这里的头儿?”
将领急忙报上姓名,自称姓王,是个千总、护卫军中职位最高的武将。
何魁一道:“前边带兵的大将也姓王,不过他是个侯爷,。”
王千总抱拳道:“若非何将军等同僚带兵来援,末将等皆死于非命。请受末将一拜。”他说罢单膝跪地。
何魁一伸手往上挥:“起,别拜了。咱们不过是奉旨行事。”
这句话顿时吸引了周围许多人,连阿莎丽与脱火赤等、少数听得懂汉话的蒙古人,也先后侧目。
王千总怔道:“圣上来西北了?”
何魁一道:“没哩,这会儿圣上多半还在河南布政使司。不过出兵救援、乃圣上旨意,还派了个侯爵调兵。不然我爹在宁夏府当官,哪能轻易从河西走廊调集大股马队?”
王千总似乎有点欲言又止,终于问道:“河南在数千里之外,圣上如何能事先得知此地境况?”
何魁一道:“我不太清楚。据说大概圣上是得到了一些消息,又有一番推论,猜到瓦刺人会来截杀尔等。再说圣上的心意,岂是臣等能揣度的?”
王千总回头大声道:“弟兄们,圣上心里记着俺们哩,专程派侯爷调大军来救。”
人群里闹哄哄一片,有人似乎在嚷嚷“俺们没有白卖命”。
阿莎丽也觉得有点奇怪,大明国皇帝怎么可能猜到这样一件事?但她估摸朱二皇帝总有一些理由。
然而周围那些汉人武夫,便似乎不那么认为了。他们很多人应该都不识字,见识到这样无法以常情度之的事情,只会议论皇帝料事如神、有神仙相助之类的。一些人甚至直接说皇帝是天上甚么星宿,在沙地里叩拜起来。
何魁一坐在马背上等了一会儿,便喊道:“收拾战场,救治伤兵。等王将军的兵马回来,咱们便要走了。”
周围的将领们回应道:“得令!”
这时阿莎丽才注意到,丞相脱火赤似乎心事重重,并没有多少死里逃生的惊喜。对于朱二皇帝未卜先知的原因,脱火赤应该也很疑惑;但阿莎丽还是感觉、脱火赤的神情有些奇怪。
脱火赤、瓦刺人、明国皇帝,各方都好像隐藏了一些东西,在阿莎丽心头形成了一个谜团。她一时难以明白其中内情。
阿莎丽将诸多蹊跷抛到脑后,急忙回头去寻找、想找到那个救了她一命的汉人的尸体。
周围的尸首大多是鞑靼人、瓦刺人。那些明军步兵虽然大败,但大多身披铁甲,受伤的人非常多,径直被杀|死的人却比较少。饶是如此,阿莎丽在军士的尸体上一个个看,仍然许久没能辨认出来。
对于阿苏特人来说,汉人的相貌不好分辨,她眼里的很多汉人、好像长得都差不多,除非相貌有甚么特点。加上先前厮杀激烈,阿莎丽精神紧张,接着情绪起伏很大,她这时再回忆时,竟然记不住那个汉人的脸了。
她越找,心头越乱。那汉人扑击瓦刺骑兵,或许只想与敌兵拼命,并非为了救阿莎丽,毕竟彼此素不相识;但那汉子死在了阿莎丽面前,让她活命了,她自然无法轻易释怀。
阿莎丽在辨认尸首时,不远处一个汉人正在指着她、并与旁边的何魁一说话。
没一会儿,何魁一就走了过来,他的声音道:“汗妃在找谁?你听得懂汉话吗?”
阿莎丽站起来说道:“救我的人,我在找。”
她看了这个汉人将军一眼,又艰难地大概说了一番事情原委、并比划动作,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
何魁一问道:“找到了之后哩,你打算做甚?”
阿莎丽道:“给他家人钱,牛羊。”
何魁一说道:“那不用找了,你和脱火赤跟我走。”
阿莎丽问道:“为甚么?”
何魁一顿了顿,只好解释道:“这些去哈密卫的军户,全都有名册,阵亡者也会登名造册,上报五军都督府。他们都会得到大明朝廷的抚恤,救你的人是军士、便肯定不会漏了,你放心罢。除了房屋与钱财,朝廷会让他们的家眷在官办工坊里做事,并将其子女养活到十六岁,男孩女娃都可以进学堂,学识字和武艺,不要钱。若非得拿命换,多少军户盼着这样的好事,比牛羊有用多了。”
阿莎丽听罢,稍微好受了一点,说道:“难怪他们不愿意逃跑。”
周围的人们慢慢地活动着,有的人坐在地上吃东西喝水,有的人开始抬尸首,有的人捡东西。不到半个时辰,原本狼藉的战场、渐渐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又过了一阵,除了那些叫唤的伤兵、以及摆在沙地上的尸首,这里已几乎看不出来厮杀的痕迹。
追击的大股明军骑兵当天就回来了,前方也发生了战斗,因为马队里又多了一些受伤的人,还押着一众俘虏。
人们用马匹与骆驼驮着受伤的人,继续向东进发。此时同行的人马更多,沙漠上排成了一条前后不见首尾的长龙。.
幸存的鞑靼人、跟着明军通过了嘉峪关之后,没几天,人们就到达了大明朝直接统治的肃州卫。
这是个好地方,有清澈的溪水、水草丰腴的开阔草场、连绵的庄稼地,还有雄壮的城楼与原野上的牛羊。秋高气爽,景色宜人。
丞相脱火赤随众进了卫城,在城中吃到了羊肉挂面。
当年元朝鼎盛时期,蒙古人便很喜欢这种食物。但他们退到草原之后,面食便成为贵族才能享用的稀罕物,普通蒙古人根本得不到面粉,他们的饮食就改变了。反而是河西走廊这边的汉人,依旧爱吃挂面。
大家在饭厅里都很高兴,屋子里的人并不是太多,却是一片热烈的气氛。人们一边兴致勃勃地交谈着,一边擦着脑袋上的汗。满屋子吵闹,这时候如果谁说话声音太小、坐在对面的人根本听不到。
“嗡嗡嗡”的嘈杂声中,还夹杂着“呼呼呼”吸面条的声音,动静非常大。不远处好几个鞑靼人砸吧着嘴,已经表达了挂面的美味。
大多鞑靼人都信了回回教门,不吃猪肉猪油,这羊肉汤挂面正合大家的口味。
唯有脱火赤的心情沉重,他闷头将一大筷子面条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有些出神。
整个事件,大半由脱火赤谋划,至少他是发起阴|谋的人。
几年前,脱火赤就和枢密院知院阿鲁台商议过,如何利用大明、消灭瓦剌人;也就是“借刀杀人”。鞑靼人有这样的谋略很简单,他们尝试过多次、发现无法依靠自身力量打败瓦剌人;于是想到借大明国的军力,也是情理之中。
当时脱火赤与阿鲁台谈得很顺利,几乎达成了共识。阿鲁台很支持脱火赤的谋略,消灭瓦剌势力、能让“蒙古国”再次一统草原,剪除威|胁者,并维持枢密院和中书省等蒙古国官|僚体系、让大伙儿有途径从诸部落中得到好处。还可以打通西面的贸易路线。
除此之外,阿鲁台还有信|仰上的执念。他非常虔诚,担心如果让西蒙古持续强大,瓦剌人可能会抛弃回回教门,变成异教徒。
但那段时间、因为大明国爆|发了内|战,许多鞑靼人看到了机会。人们便抛弃了这个谋略,先后加入了袭扰大明边境劫掠财货的人马之中。借刀杀人的方略被放弃,直到明军北伐、鞑靼人遭受重创。
后来本雅里失汗的本部人马大败、落入瓦剌人之后,脱火赤率残部历经周折逃到哈密国,一直疲于奔命。等到阿莎丽生下本雅里失汗的子嗣之后,脱火赤才幡然醒悟;他意识到了机会,便开始谋划这次“借刀杀人”的阴谋。
脱火赤先让随行的一个鞑靼小头目,“无意间”得知了蒙古小王子的存在;然后脱火赤借故殴打那小头目,并扬言迟早要杀之泄|愤。不出所料,小头目逃走了,能投奔的地方只有瓦剌部落。
结果此事便引来了瓦剌人的威|逼以及攻打。
瓦剌人中计之后,整件事要成功仍然很难,充斥着各种不确定的事。其中最难的就是阿鲁台的配合,毕竟相隔太远无法联络。
阿鲁台在瓦剌人部落中有奸细眼线,但不一定能得到有用的消息;当然阿鲁台要从瓦剌人反常攻打哈密国的大事中、猜到脱火赤的用意,也并不容易。
只不过脱火赤仍心存希望,毕竟他与脱火赤共事多年,彼此也商议过“借刀杀人”的国策。以阿鲁台的见识,有可能想到脱火赤的方略。
之后事情果然出乎意料地顺利,阿鲁台的反应,说明他已主动与脱火赤合|谋。俩人简直是心意相通。
就在脱火赤感到侥幸的时候,最大的意外发生了!明军忽然调动大股马兵来救,并找到了瓦剌人阻击的地方。这是脱火赤完全没有想到的。
形势骤变,变得非常糟糕。
如果没有明军来救,瓦剌人屠戮了几百明军护卫、抓到了脱火赤与阿莎丽等人,事情仍然还有很大的回旋余地。虽然瓦剌人与鞑靼人之间,相互仇恨;但是,瓦剌人除掉本雅里失汗的儿子之后,拿脱火赤来交换大批牛羊、才是正常的做法,瓦剌人鞑靼人都很了解对方。
相比挑起了大明朝廷的愤怒,脱火赤觉得、损失点牛羊十分划算。
然而,现在事情并没有像预料中一样发生,脱火赤感到处境非常麻烦。最危险的地方在于,汉人怎么会想到调兵来救?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脱火赤的阴|谋?
脱火赤越想越觉得担忧,心道:朱棣的二儿子怎会如此可怕?
就在这时,脱火赤才发现坐在对面的阿莎丽,她正用审视与疑虑的目光看着自己。脱火赤感觉到,阿莎丽可能已有点怀疑自己。
阿莎丽见脱火赤抬头,便道:“丞相不太高兴?”
脱火赤不愿意告诉她实情,因为拿她的儿子做诱惑、她可能会很生气,并由此作出甚么不可理喻之事。何况这个阴谋比较隐蔽,如今脱火赤并不能完全确实、事情已经暴|露;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
“半喜半忧罢。”脱火赤面无表情,不急不慢地说道。
阿莎丽道:“喜是当然,大家死里逃生,都很高兴,看看周围。忧又是为甚么?”
脱火赤不动声色道:“长远看,明国有个太厉害的皇帝、却年轻力壮,对我们绝非好事。朱二不是等闲之辈,回头想想这次援军的路程、速度,还有朱二获得消息的及时,哪一样是容易做到的?”
阿莎丽思索了片刻,轻轻点头,算是勉强认可了脱火赤的理由。他们不再说话,继续埋头吃面,然后回落脚的房屋休息。
明军与鞑靼人在肃州卫修整了一天,次日东行、进|入河西走廊腹地。一路上明军的人马逐渐减少,许多兵马都是从河西走廊调集的,此时先后回驻地去了。
负责安排此行的汉人文官,继续他之前的职
责,要求护卫带着鞑靼人去北平。护卫军里多了一股马兵,便是那个姓王的侯爵、以及他的部下。
……朱高煦派去西北的侯爵是王彧。王彧的奏报以加急快马、送到河|南行营之后,君臣数人便谈论起了他的事。
在场的文武仍是那几个位高的人。除此之外,皇贵妃沐蓁穿着一身灰色袍服,正在旁边侍候朱高煦,她也在兴致勃勃地听大伙儿说话。
高贤宁的声音道:“宁远侯熟悉地形,准确地找到了瓦剌人可能出现的地方,实乃圣上麾下之良将。若非王将军在奏报中提到弱水,臣还不知道有这么一条河流哩。”
朝廷大员当众夸何魁四的爹,何魁四谦虚也不是、受用了也不太好,他沉吟片刻,开口道:“瓦剌人要绕开哈密卫(哈密国)等关外七卫,还要有水源,确实只能大致循着弱水的流向南下,几乎没有别的选择。不过圣上知人善用,当机立断,方为制胜关键。”
朱高煦笑道:“朕至少知道,何福曾先后几次在西北带兵,起码比朕更了解当地实情,极可能也比在座诸位都了解。因此这件事的关键,还是朕用了王彧,没有用淇国公等三位大将。”
顿时王斌等人,皆面有恍然之色。
勋贵大将们在京师歇了很久,之前他们都想领这个差事,丘福、王斌、韦达曾主动请缨。但朱高煦最后选了王彧。
大明朝上下尊卑、等级森严,何福虽为西北总兵官,但他是个侯爵;如果前往宁夏府的人是国公,地位就比何福高,很多事情都能掣肘何福。王彧就不一样,他也是侯爵,但论资历威望比何福差远了。况且何福又有实权官职在身,完全可以在诸事上作主,保证何福能及时决策。
何魁四道:“此番援军的运气也是不错。王将军与家兄虽马不停蹄,仍是迟了。幸得瓦剌军不愿强攻,围困官军护卫长达四五日,方为官军增援延长了时日。”
朱高煦听罢转头道:“很多事都要靠运气,哪能次次神机妙算?无非就是事先掂量一下,万一运气不好、是否能承担。”
他赌性不改,但多年以来,总算是悟到了刚才的后半句话。
何魁四又恭维道:“若非圣上当机立断,运气也是无用。那时臣推测诸事,多出偶然、全无凭据,连臣自己也不敢尽然相信。唯有圣上有此气魄,果断裁决。”
实情已有了结果,朱高煦便轻松地说道:“有些事情是偶然,有些道理却是必然。朕权衡之后,赌一把也无妨啊。”
众人陆续拜道:“圣上英明神武。”
朱高煦看到大臣们庆幸与膜拜的样子,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沐蓁、见她满是仰慕的神情,顿时他的心情甚为愉快。不管怎样,赌赢了总是好事。
他起身道:“朕不去西北了,这回只消实地巡视一番、九边的东段情况。待大河上的舟桥架好,咱们便先去彰德府。”
护驾的人马、在大河南岸停留,到了九月间才开始渡河。
大河的汛期在夏秋之交,彼时河水十分湍急,大股人马极难顺利渡河。但入秋之后、直到次年春季,水流便会不断减少,河水最少时或不及汛期的两成。这也是中原王朝难以凭借大河、阻击北方敌人入侵的原因,相比之下大江天堑就更加稳定。
人们渡过大河之后,便循着太行山东麓,向北行进。沿途十分顺利。
八天之后,大军到达了彰德府城外。各部先后从一道石拱桥过河,朱高煦在马车里观望周围的景象,只见地势一马平川。北方的深秋,草木远不如南方丰茂,不过河岸上的垂柳、仍将四下的景色点缀上了一抹抹绿意。
没一会儿,前方隐约传来了一声声鼓响。接着朱高煦发现了大路上的人群,中间旌旗飘荡,周围还有许多百姓,气氛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因为在北巡之前,京师曾发邸报,严禁地方官驱赶百姓迎驾,朱高煦的人马也没有进路上的城池,所以他这一路上还算清静。到了彰德府,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朱高煦唯一的亲弟弟高燧在这里,哪能不大张旗鼓迎驾?
朱高煦的仪仗渐渐靠近人群。这时一个穿着红色袍服的人远远就步行过来了、正走在最前面,来人当然就是高燧。
见此状况,朱高煦也叫马车停下,从车上走了下来。
“二哥,二哥……”高燧远远就急切地呼喊起来,“圣上!”
他提着袍服,奋力跑了过来。见到朱高煦,高燧便一脸喜不胜收,立刻跪拜:“臣弟恭迎圣驾。”
朱高煦上前扶住他,说道:“三弟,终于见到你了。”
“臣弟也是日日想您啊。”高燧声情并茂道。
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站在南北的大队仪仗之间,犹自亲热地诉说思念之情。朱高煦用手掌拍着高燧的膀子:“三弟发福了哩。”
高燧笑道:“年近三十,该得长肉啦。二哥倒是没胖,好像还瘦了一些。而今天下太平,您可不用太操劳了。”
朱高煦说道:“还好,我常常在跑步锻炼。不过我说句掏心窝的话,我最羡慕的人就是三弟。当然,现在我的日子也不错。”
高燧道:“二哥就该造福万民。臣弟着实舒服,只消不给二哥添乱就行了。”
朱高煦“哈哈”大笑:“坐我的车,咱们进城。”
兄弟二人上了銮驾,在仪仗与护卫前呼后拥下,向着城门前行。车驾到了人群中间,赵王府的官吏、彰德府文武官员,以及围观的百姓们都陆续跪伏在道旁,“万岁”的呼声此起彼伏。
城上擂鼓未停,随即奏响了恢弘沉稳的钟鼓礼乐,府城顿时笼罩在雍容尊贵的气息之中。待马车驶入城中,朱高煦这才看见,路边起码上百个乐工在列队奏乐。
大队人马径直往赵王府而去。这座王府建成还没两年,不过高燧的王府、与远在云南的汉王府都没有多大的区别,亲王府礼制是一样的,有点类似小一些的皇宫。
人们自端礼门大门入内,承运殿前面的广场上便热闹起来。到处都是赵王府的官吏与宦官们忙碌的身影,正忙着接待皇帝的随从。朱高煦身边的人都是些大员,随便一个文官可能就能影响整个彰德府的政令,所以没人敢怠慢。
好在前面的三大殿两侧、也有房屋一百多间,仅赵王府内,便能够安置下许多人了。
高燧先将朱高煦等人迎入承运殿,很快就叫他的新王妃来拜见皇帝,便是卫国公韦达的次女。大家闺秀在出嫁之前,一般不与男客见面,所以韦达的二女儿,朱高煦也是头回见到。
事先朱高煦就听人说了,韦达的女儿长得“有福相”,他明白意思也就是有点胖。但朱高煦亲眼看到时,才发现根本有一点胖,是非常胖,躯干就跟一只桶似的、完全看不出线条来。她爹韦达是个精悍的汉子,显然父女俩的身材一点也不像。
韦氏的肚子很大,朱高煦有点记不清、是不是曾收到过高燧报喜的奏章。由于她太胖,所以朱高煦看到韦氏的肚子,也不敢贸然确认她是不是有喜了。
“臣妾叩见圣上。”韦氏正要下跪。
朱高煦急忙做了个扶的动作,说道:“免了,免了,自家人不必客气。”他不敢说注意身孕之类的,万一人家没有怀孕、那就太打击人了。
韦氏忙谢恩,说道:“臣妾身子不便,多谢圣上体恤。”
高燧道:“郎中说有五六个月了。”
朱高煦松了一口气,说道:“卫国公也在军中,此时应该就在外面,一会儿赵王妃去见见他,他一定很高兴。你先在椅子上坐会儿罢。”
韦氏款款道:“臣妾遵旨,谢圣上赐坐。”
朱高煦看向高燧,神情中或许已忍不住流露出了歉意。他想说:兄弟,我真不是故意想坑你。不过定下这门亲事之前、我就问过你的,你自己不抗议,也不能全怪我。
但是高燧一脸茫然,好像丝毫没有感受到朱高煦的心情。他对韦氏很满意的样子,而且还亲自小心翼翼地扶韦氏在椅子上入座,叮嘱道:“你慢点。”
朱高煦想了想,高燧估计养了很多美女和戏子,对于王妃、便只在乎她是皇帝嫡系勋贵的女儿身份。想到这里,朱高煦也释然了。
“为兄带了一亿新银钱,抬进王府来了。”朱高煦道,“三弟与弟妹成婚,我没有亲自来,这回再补一些礼。”
一亿新钱,相当于旧制铜钱二十万贯,即便对亲王来说也不少了。
高燧忙道:“二哥对我太好了,臣弟正有点缺钱花哩……以后臣弟一定省着点。”
韦氏轻轻碰了一下高燧,他便立刻说道:“臣弟谢圣上恩赏。”
朱高煦道:“这笔钱是内府里拿的,没有公文。今后赏赐亲眷和勋贵,都这样低调行事,不再下诏。否则老百姓听到了,心想皇室的赏钱、百姓一家就能花销上万年,心头能舒坦?就算寻常的官员也会不满。”
高燧点头道:“二哥言之有理,还是别平白遭人恨的好。”
就在这时,又有几个人走进大殿来了,其中有五六个女子。她们是沐蓁、姚姬、段雪恨,以及女侍们。朱高煦转头看时,认出其中一个竟是徐氏,徐章的女儿、前赵王妃。徐氏跟着段雪恨来的。
情况顿时有点尴尬,朱高煦转头看高燧,兄弟二人面面相觑。
沐蓁与姚姬上前,先向朱高煦行礼,接着便上前与赵王和赵王妃相见。韦氏不敢坐着,她想站起来,高燧忙亲自上前扶着她。
“妾身见过皇贵妃、贤妃,身子不便,怠慢了礼数,你们不要往心里去呀。”韦氏柔声道。
姚姬道:“妹妹别见外了。圣上与赵王是亲兄弟,卫国公与我们娘家人、也是同为圣上效命的兄弟呢。”
“贤妃这么一说,妾身好高兴。”韦氏亲热地说道。
不过姚姬与沐蓁的美貌似乎刺激了韦氏,特别是沐蓁的身段最苗条婀娜,韦氏便犹自说道:“妾身以前没这么胖,也挺苗条的。后来家父得圣眷,家中忽然富裕了,我没留意膳食,不料胖起来就再也瘦不了。”
沐蓁道:“王妃不用在意,只要身子安康,比甚么都强。”
高燧“嘿嘿”笑道:“这叫有福相,二哥说的。”
朱高煦无言以对。他不能辩解,否则岂不是说韦氏确实没法看?
沐蓁轻轻侧过头,假装没有听到高燧的话。起初父皇母后的意思,给高燧重新找的王妃、便是沐蓁。不过这件事因为父皇驾崩、沐晟投了朱高煦,便没有成。如今沐蓁已成了朱高煦的皇妃。
场面越来越难堪了,徐氏的目光也在默默地关注着高燧、以及他的胖王妃。世事无常,本是你侬我侬的夫妇,而今高燧对徐氏却视若无睹,好像并不认识,也不知徐氏是怎样的心情。
高燧又道:“臣弟那前宫叫凤翔宫,二哥这阵子就住臣弟那里。二哥可先移驾歇会儿,待宴席备好,臣弟便来叩请。”
朱高煦道:“我若住到三弟后宫去,成何体统?就在这承运殿周围,找处小院作为行宫便可。”
高燧道:“二哥九五之尊,臣弟岂敢如此安排?”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承运殿是王府正殿,我住在这附近很恰当。不然我身边那些人、在三弟后宫来来往往,怕失了皇室颜面。”
高燧听到这里,便不再劝说了,他立刻转头喊道:“来人,叫黄太平带人立刻将西侧的房屋都收拾干净了。”
他吩咐罢,转头对朱高煦道:“臣弟身边全是些拍须溜马的蠢人,这黄太平也是蠢得到家。不过臣弟本也无甚要紧事,用蠢人办些琐事倒也好使。”
朱高煦也有点意外,三弟居然还在用黄太平。
他们继续徐着旧,不过十分默契的是,有关大哥高炽的人与事、彼此都没有提起半句。皇室情分或许也就这样,朱高煦偶尔觉得、三弟比谁都看得开。
近午时分,宴席如约在承运殿开始。朱高煦与两个皇妃,以及大臣勋贵、彰德府的官员宾客,齐聚于大殿。并有乐工歌舞助兴。
大明朝重礼,这种宴席都有规矩。规矩还非常详细,从礼乐歌舞的曲目,到人们的台词动作,全有定数。并非只有载歌载舞的人们在表演,其实大家都在演。几乎所有节目都围绕着一个主题,便是吹捧“今上”,即坐在正上方的朱高煦。
其中有一场老叟与孩童表演的戏目。老幼二人演的是乡村的百姓,但其中一部分唱词、朱高煦也没听懂。当老叟高声唱“今上敬天法祖,国泰民安”这样的词儿时,朱高煦彻底陷入了抽象思维之中。
他完全不认为戏子演的是百姓,而是代表某种象征的意义;毕竟,如果谁依靠这样的内容,去判断和认识大明庶民百姓过的日子、以及心态,那就太滑稽了。
酒过数巡之后,一群衣衫轻薄的年轻舞姬鱼贯入内,长袖齐舞,如白云飘荡。朱高煦见状,明白礼乐已经过去,便起身更衣。
顿时大伙儿都随意一些了,好几个人起身离席。此时,人们可以在大殿一侧的廊屋里暂时休息,或者去茅房,无须再一本正经地端坐在席位上。
朱高煦走出承运殿侧后方向的门,一群宫女宦官跟了上来侍候着。没一会儿,高燧也出来了。
高燧作拜,朱高煦便转身做了个手势,让随从们止步。俩人继续往前走,一起在两座大殿之间的砖地上散步。
这里的景色当然没有甚么好看的,并非赵王府修得不好,而是朱高煦太熟悉这种亲王府了。朱高煦与高燧单独在一起,本来想对三弟说几句交心的话,增进沟通。不过走了一会儿,朱高煦一直没找到恰当的气氛。
俩人是亲兄弟,朱高煦却对俩人共同成长的回忆、缺乏感受。而对于往事,高燧也不一定有多深的印象。原来的高阳郡王,从小就喜欢到处乱跑,十余岁开始跟着朱棣在北方各地奔走;而高燧常在燕王府,居于王府的时间比较多。
又加上长兄高炽一家的事,朱高煦确实无从开口。高燧有可能仍然怀疑,那件事是朱高煦所为。人们常会感性地判断一件事。譬如高燧,应该并不是对当时大理寺等官员的断案过程、有甚么质疑;他的怀疑,或许纯粹只是一种直觉。
朱高煦想起了一句话,兄弟往往不是朋友、而朋友可能如同兄弟。
俩人走了一会儿,朱高煦终于呼出一口气,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三弟这里,与当年我在云南住的王府差不多。”
高燧忙恭敬地回应道:“臣弟没去过云南,不过彰德的赵王府又大又舒坦,全凭圣上恩赏。”
朱高煦转头看了他一眼。
太宗驾崩之后,三弟便几乎没有威胁了,朱高煦不可能那么丧心病狂,对他有甚么想法。再说天下人对高炽家眷之死已有议论,如果三弟再出甚么事,朱高煦完全不要道德名声的吗?这个时代,对于亲情是非常推崇的。所以只要三弟不是特别过分,朱高煦绝不会轻易动他。
何况高炽一家被烧|死,根本不是朱高煦干的。
朱高煦又道:“咱们的小姑姑,宝庆公主上次进宫来,还记挂着三弟。宝庆公主来不了,驸马何魁四倒在此行之中。一会儿叫何魁四拜见三弟,或许他带了宝庆公主的问候。”
高燧笑道:“以前在燕王府,宝庆公主便像咱们的妹妹一样。”
朱高煦道:“本就是父皇母后养大的。”
俩人在广场上走了一圈,也只能说诸如此类的话题。回到承运殿后门时,朱高煦便提议进去继续宴席。
走到门口时,朱高煦终于忍不住说了几句话:“以后有些事,三弟可以派宦官进京,找王贵或曹福带进宫,径直说与我听。不然奏章到朝廷里走一圈,很多事就不好办了。”
高燧听罢果然面露欣慰之色,忙点头道:“哎,臣弟听圣上的。”
至于赵王府长史顾晟,因为赵王府已把鞑靼人的密信、主动送到京师,顾晟的事问题不大。所以朱高煦完全没有提到此人,也不打算换赵王府长史。
主要是高燧看起来有点紧张,不能让他觉得朝廷在全方位监视赵王府。等到高燧安心了、又放松自己太放肆的时候,再换长史不迟。
……午宴罢,皇帝与两个皇妃都到了西边的房屋里休息。段雪恨带着徐氏,与她的堂姐沐蓁在一起。没一会儿贤妃也来了,几个女子便在屋子里饮茶说话。
徐氏是自己要来的,因为她猜到皇帝北巡、应该会来赵王府。段雪恨与徐氏有旧交,便答应帮她。事情其实也简单,段雪恨先找曹福言语,曹福痛快地答应了,随行便多带了个人了事。当初如果曹福怕事,段雪恨就得告诉朱高煦。
相比段雪恨,徐氏平日里的话很多。但眼下徐氏似乎闷闷不乐的,许久都没吭声,与段雪恨一样、变成了个闷葫芦。
就在这时,人报赵王妃韦氏求见。于是沐蓁等人客气地迎出了房门,与韦氏见礼,请她进屋说话。
只见韦氏身上还穿着礼服,宴席上的衣冠没换下。而午宴已经结束了许久。
姚姬见状轻声问了一句:“王妃去见卫国公了么?”
韦氏点头道:“刚刚才与家父分别,我便径直来见二位姐姐了。”
段雪恨听罢,微微惊讶地侧目,瞅了一眼姚姬,心说贤妃果然冰雪聪明。而坐在旁边的徐氏,一直在观察赵王妃,徐氏的神情十分复杂。赵王妃却不认识徐氏,所以没有留意她。
韦氏犹自说道:“家父问我在赵王府过得何如,我不想他担心我,便挑好的说。家父因我怀上了朱家的血脉,挺高兴的。”
徐氏听到这里,立刻转头看了韦氏一眼。
沐蓁道:“我看赵王对妹妹不错呢,时时都照顾着,生怕你化了似的。”
“唉……”韦氏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她似乎有苦衷。或许韦氏认为、她们的娘家人都是战阵上同生共死的兄弟,她便表现得不太见外,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心情。
贤妃的声音道:“我听妹妹的话、挑好的说,还有不好的地方吗?”
韦氏终于委屈地说道:“他只在人前待我很好。人后倒也没说有多不好,就是不怎么过问,经常人都见不着。我有喜脉之前,他每月掐着日子回来,常常喝得醉醺醺的,把灯一吹就上来,把我疼得。然后就蒙头大睡。”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大伙儿都不知道说甚么好了。
韦氏说出口之后,情绪渐渐激动,干脆开始倾述:“我留意瞧他,他对那些戏子也比我好。王府里养了几百个唱戏的,他有事没事就赏她们。我好心劝说过他,不要浪费圣上的钱,他便说十七叔(宁王)也养了很多戏子。
可十七叔是有才华的人,酷爱读书精通音律戏曲,还自己写戏本。他倒好,我觉得他根本不懂戏曲,找的戏子就挑貌美的、风|骚的,有些戏子音都不准。他还经常在王府外面到处沾花惹草,不管那些姑娘小媳妇是谁、有没有成亲,便是拿钱引诱她们伤风败俗。他要不是怕官员们弹劾,怕他二哥得很,早就做下欺男霸女的恶事了。”
先前还劝说韦氏的沐蓁,这时说不出话来。以沐蓁的性情,她也很少说违心的话,于是沉默不语。
姚姬便劝道:“富贵男子,多是三妻四妾,何况赵王是圣上的亲弟弟。妹妹为赵王妃,平素劝劝他,实在劝不住只能忍了。”
韦氏道:“两位姐姐在圣上帮我说句话,让圣上管管王爷罢。王爷最怕圣上,知道圣上北巡,起码有一个月没出王府了,从来没如此规矩过。”
姚姬没有答应,只是转头与沐蓁对视了一眼。
连段雪恨这样的人,也明白一些事。赵王既没有积攒名望、招募贤能,也没有犯伤人性命、奸|淫掳掠等一些重罪,只是吃喝玩乐声色犬马,圣上会管他才怪。
再说韦氏的父亲虽是伐罪功臣、国公勋贵,但赵王是皇家宗室;韦氏的地位并不强势,根本管不住。谁有办法呢?
韦氏见姚姬与沐蓁没有回应,便问道:“听说圣上也很风流,他不管这种事?”
沐蓁忽然说道:“有些事乃误传。圣上贵为天子,还算克制,或因圣上胸中有大抱负。而赵王天生尊贵,身为宗室,衣食无忧,圣上若要他过苦行僧般的日子,确是有些强人所难。”
姚姬道:“妹妹再等些年,待赵王年长,或可收敛。那些戏子不过是逢场作戏,赵王府里唯有家眷才是赵王的亲人,妹妹又何必与她们计较?”
韦氏叹了一口气,情绪也渐渐冷静下来。
她不再说这个话题,便以主人的身份,问皇妃们的用度、住处是否舒适等。虽然大家并不熟悉,但短暂的相处之后,段雪恨觉得韦氏其实为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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