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愉的目光离开了自己的手,她也没再往上看,她不想因为抬头而感觉到世上的那个黑罩的存在。然而她又想,就算不抬头,那黑罩就不存在了吗?
她双眼平视前方,目光中闪着无限悲哀。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一只手还在拿着那木棒不停地搅拌着小盆里的东西,依然是一圈又一圈,她想:很多事就是这样啊……很多人……就这样一圈一圈地绕着,习以为常……大家都这样……一个人,又一个人,又一个人,又一个人……一群人……每个人都是这样……就在里面绕着,绕着,绕啊,绕啊,绕到筋疲力尽那天,一生就结束了。绕的过程中,血腥,残忍,令人麻木。在自己的一生结束之前,在这种“圈路”上,践踏着其他生命,自己麻木的灵魂早已萎缩。这“圈路”似乎没有开始,没有尽头,其他什么都不跟不存在似的,人只要在上面绕着就是了,将别人践踏死,把自己绕死,让别人肉身死,使自己灵魂死,若是不改变,总之是死,总之是没有活路的……
她再次带着悲哀看向了那个盆,想:难道就这样绕死?不行的!无论如何,是要跳出来的!
她拿着木棒的那只手停住,向上方提了起来,终究是从小盆中出来了。
她再次想起了铁红焰,仿佛看到了一缕光。
乐愉望着小盆,心想:这小盆依旧是小盆,周围依旧是壁,里面的东西依旧被围着,然而这木棒不还是出来了?我知道现实不会如此简单,现实与这没有盖的小盆并不一样……然而,终究是有办法的,是不是?巨大难摧的黑罩终究是可以打破的,是不是?只要人行动,其实不需要为自己的力量渺小而感到难过,那天在那黑暗的地室中,我和少族长,不是点了蜡烛吗?那不就是光吗?
乐愉的思绪迅速飞到了那日在黑暗的地室中,她静静地想着那日在黑暗的地室里,蜡烛的光芒之中,她自己曾经亲口对铁红焰说的那些话。
“我从来都不会因为一个人是蓝甲人就恨那个人,我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那些铁仓人不拿蓝甲人当人看,随随便便就要了他们的命。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世界上不再有人仅仅因为他们天生是什么人这种原因而被欺压和杀戮。我知道在现在这样的世界里,这只是我的理想,听起来幼稚,不切实际,在铁仓廷中说出这样的理想往往是没好下场的。我平时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关心这些事,那是没办法的,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要生存,要考虑我爷爷,我就算关心也不敢表现出来。我曾经练着视而不见,试着让自己不被这些事影响心情,但是我在铁仓廷里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蓝甲人仅仅因为他们是蓝甲人就被欺压甚至被夺去生命,我曾经对这个世界产生过绝望感。少族长,你知道吗,是你,让我在一片黑暗里看到了光!”
乐愉想:那个时候我已对她说了那么多那样的话,我今天怎么又感觉如此绝望?
然而,尽管她这样安慰自己,她的心依然堵得很。
她回想那日接下来的事,当时她在黑暗的地室中指着那根蜡烛对铁红焰说:“就像烛光一样,在这黑暗的地室里亮着,让我知道,这茫茫黑暗之中,还是有光亮的!然而我知道你要做的事情有多难做,但你并没因为难而选择放弃!”
然而回忆到了此处时,她立即便想到了之前铁万刀说了“看到如此可恶的蓝甲人这个死法,倒也还算解气!”这样的话,想到了自己的爷爷说了“是啊,她这就是活该啊!”“赶紧收拾了,这房间以后还是要干干净净的才行!”,想到了自己的爷爷当时那令人感觉恐怖的笑容。
她的心又沉了下来,她又觉得自己能做的实在太少了!
乐愉此刻再次想到了那日在地室中发生的事,她记得自己一边跟铁红焰说着话,一边拿出了另一根蜡烛,用石头上那根蜡烛上的火焰把新拿出来的那根蜡烛点亮了。她记得当她这样做后,漆黑的地室就立即多了些光亮。在她将新拿出来的蜡烛放在了之前那根蜡烛旁边,用双手让它在石头上站稳之后,她看到了一短一长两根蜡烛像两个人一样立在那里,合力发出光亮,照亮地室那种黑暗的空间。
此刻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乐愉想:就算光亮有限又如何?那天死气沉沉的地室里也确实被两根蜡烛的烛光照出了些生气。
“姐姐,你看我后点亮的那根蜡烛,它就这样站在先点亮的那根蜡烛旁边,陪伴着它,这样这个黑暗的地室就又多了一点光,先点亮的那根蜡烛也显得不似之前那样孤单了。”
“我希望,从今往后,只要你需要我,我就能一直站在你身边!”
“我也明白改变黑暗的世界不容易,但我知道多一个可靠的人,就多一份力量。”
乐愉那日在地室中对铁红焰说过的那些话如今在她耳边响着,仿佛它们于此刻出现就是为了给此时的乐愉力量一般。
她知道自己已经做过救蓝甲人事,在铁红焰的感染下,她也早已决定走这条路,这条艰难的目前还看不到头的路,她从决定了那天起就没动摇过。然而这个时候,即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让回忆给自己力量,她心中还是说不出的难受,她仍然觉得自己能做到的事太少。她已经默默地告诉自己“就算光亮有限又如何?”,但是因为当日看到了昆中珏被砍死的惨状,她想瞬间就打破那世间的黑罩,越是急于做成此事,她越是为自己力量渺小而感到难过。
她也说不清自己一次次回忆当日地室中的情景以及自己说过的话到底是不是因为要让自己不因力量渺小而感觉力不从心,这时她觉得那种感觉似乎很难立即离她而去,毕竟之前在那个房间里看到的那些情景依然总是浮现在她眼前。
这时乐愉觉得既然自己想了那么多那些事都无法立即让自己抛掉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那就不特意继续做试着抛掉的事了。她告诉自己,暂时带着这种感觉前行,又何妨呢?
只是,她心中依然堵得很。
这次的事情给她的刺激实在太大,确实令她很难用回忆,用一些话就立即说服自己。
乐愉以前一直都很清楚铁仓廷里虐杀蓝甲人的事,但连伯苑为防止她在某些场合说出不适合的话,做出不适合的事,便一直不让她去一些地方,所以尽管乐愉知道一些事,却也很少近距离地真真切切地看到铁仓人对蓝甲人多残忍。但就算是这样,她都已经感到过绝望了。这次则不同,她不仅近距离看到了一个蓝甲人被铁仓人砍死,而且这个人还是她熟悉的人,这使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
声瑞殿的人将昆中珏砍死的原因是认为她骗了他们,然而乐愉在以前跟昆中珏的交谈中得知她是个被铁仓人养大的孤儿,连自己的生辰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甚至连具体是哪年都说不清。乐愉早就知道有很多事连昆中珏自己都不知道。
在乐愉眼里,昆中珏一向是个老实人,从来没骗过谁,而且显得很乐观,常常显得与铁仓廷中阴森而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然而这也正是乐愉喜欢昆中珏的地方,她觉得跟她相处一点也不累。在连伯苑禁止乐愉出声瑞殿的日子里,乐愉没少跟昆中珏打交道,也正是昆中珏那种开朗的个性给乐愉在压抑之中带来了些轻松愉快。
乐愉对昆中珏有所了解,知道她一向很诚实,又知道她并不清楚自己被铁仓人养之前的身世,所以她觉得昆中珏根本就不知自己是蓝甲人。
乐愉知道,昆中珏这个人虽然老实,但也懂得自保,如果什么事情对自己有危险,她是会主动避开的。以前昆中珏跟乐愉交谈的过程中,两人正好提到过一句蓝甲人一到二十五岁指甲就会变成蓝色的事,乐愉觉得,如果昆中珏认为自己有可能是蓝甲人的话,尽管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到底在什么时候,她也会在觉得自己可能接近二十五岁的时候做准备离开铁仓廷避开危险,然而昆中珏一点这个意思都没有。在与昆中珏交流时,乐愉一直都感觉昆中珏就是拿自己当个铁仓人的。
想到这些,乐愉就难过得不得了,她觉得昆中珏根本就没欺骗任何人,本来就是被冤枉的。
她立刻又想:在这个环境里,大家就是这样对待蓝甲人的,铁仓廷中有那么多根本就没骗人的蓝甲人,不是一样被虐杀了吗?一个蓝甲人不管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在这样的环境里,都是有可能被虐杀的,就算没被虐杀,平时也是被欺压的。
乐愉想到这些,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感受,憋闷得不得了,感觉自己快要胀起来,然后爆炸一样。
她知道连伯苑很快就会进来,自己肯定是不能流泪的,其实这个时候,就算周围没人,她似乎也已经哭不出来了,在心承受着重压时,复杂的情绪交织着,她已不是想哭了,有一种似乎根本无法立刻用泪水冲刷的悲恸。
就在这时,连伯苑进来了,看到乐愉正在给他弄康强粒,笑着说:“哇,弄得这么快!”
他好像心情不错,仿佛声瑞殿里刚才并没有砍死一个人。
乐愉再次看到连伯苑的笑容时,仍觉得恐怖,尽管连伯苑此刻看着乐愉时的笑容显得并不虚假。
“爷爷……”乐愉道。
再次叫出这两个字时,乐愉觉得自己称呼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可怕的陌生人。
这时连伯苑对乐愉说道:“我还以为你气得都要砸东西了,哈哈,还好,你不仅没砸东西,还这么快就给我把康强粒弄成这样了。我刚才看说明上的图,好像弄成这样后,等上一会儿就能直接用了。”
乐愉听了心中更难过,道:“是的,一会儿就能用了。”
“可是……你没发泄出来,我倒是怕你心里会堵……”连伯苑道。
乐愉想:我心里的确堵,但不是因为被人骗了,而是因为觉得自己想迅速改变这样的环境却能力有限。
连伯苑继续说道:“我知道,一个铁仓人被蓝甲人骗了是挺大的耻辱,但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被那个蓝甲骗子骗了啊,连我都被骗了,声瑞殿的其他人也被骗了。当然,我们可能没你跟那个骗子的交情深,但是不管交情深浅,大家都一样被骗了,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乐愉听着这样的话,心中更堵了,感到自己真的快要胀起来了。
她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不适合表现出其实也没什么的样子,毕竟之前在铁万刀面前,她已经假装表现出了被欺骗后的愤怒,要是这个时候气突然就消了,倒是会令她爷爷觉得可疑。
乐愉看着康强粒,表情没变,只是“嗯”了一声。
乐愉心中有些忐忑,她担心自己的表现不合适,担心自己被爷爷看出什么来,这时她又想到了铁红焰,默默激励自己:我一定不会被看出来的,一定不会!少族长那么多年来暗中为蓝甲人做了那么多事,环境那么危险,她都做到了没让人看出来!我知道少族长不是一般人,那我也可以让自己变得厉害,朝少族长靠拢啊,我一定也能做到不引人怀疑的!不管爷爷说什么,我都要控制好自己的表现!我能做到!
连伯苑道:“看你这样子,你还在生气啊!你想想那个蓝甲骗子都被我们的人砍成什么样了,解气不解气?”
乐愉听到这话,眼前立即浮现出昆中珏那死不瞑目的样子,仿佛看到当时从昆中珏身上流出的血会一直流,流到这个房间里一样,乐愉感到内心深处一阵说不出的痛苦。那一刻,她看到小盆中那已经成糊了的红色东西,便更不舒服。
连伯苑继续说:“她两只手都被剁下来了啊!乐愉,你是不是以为他们是在把她杀死以后才剁了她的手的啊?他们跟我说了,不是!他们是先剁的,在她活着的时候,把她的双手按在一起,大刀一上,‘歘!’一刀!就那一刀啊!干脆利落,只用了一刀就把她的两只手全都砍下来了!然后那骗子就没反应了,他们就你一刀我一剑的,快速往她身上砍,砍得乱七八糟的!怎么样,我告诉你当时的情况,你解气不解气了?他们都觉得解气了,我都觉得解气了啊!”
乐愉听着连伯苑说的,觉得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他希望连伯苑不要再说了,但觉得自己如果真这么说出来,就容易引起连伯苑怀疑,于是只是说道:“行,爷爷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又听连伯苑接着说:“我知道了,你之所以不够痛快,是因为你没想想接下来的情况,我告诉你吧,族长说了,让他们到河边,扔尸体之前再分尸。我们肯定是看不见分尸的样子了,但是想想也解气啊,他们肯定是要把那骗子分尸,把尸体扔河里的!这足够解气了吧!”
乐愉实在听不下去了,接着之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道:“爷爷都说解气了,那我当然也要说解气了。”
连伯苑笑眯眯地走到乐愉身边,对她说:“这可是你说的啊,都解气了,你就不再生气了啊!”
乐愉依然不知道自己该表现成什么样子合适,只是又“嗯”了一声。
“这就对了,你可是铁仓人,岂能被一个蓝甲骗子影响心情?!”连伯苑道。
“爷爷说的对!”乐愉强忍着心中的不适说道。
“爷爷说的当然对了!”连伯苑道,“我把庆方士找来啊。”
“还要给爷爷作法吗?”乐愉问。
“当然不是给我作法了!”连伯苑笑道,“今天都给我作法完毕了啊,你这孩子可别被气糊涂了呀!被一个蓝甲人气糊涂可丢人啊!”
乐愉说:“没糊涂,我就是问问。”
连伯苑问道:“你说你没糊涂,那你说说,我为什么要让庆方士来吧。”
乐愉实在没心思猜,看着那红色的糊状的药,随口说道:“跟用康强粒有关吧?”
“哈哈,果然没糊涂!”连伯苑道,“这康强粒是……”
连伯苑说到这里突然想:还是别告诉乐愉了,这孩子虽然后来变得比以前强多了,也没以前那么爱乱说话了,但这件事牵扯到族长了啊。她一般是不会乱说,但是万一哪天她老毛病又犯了,把我告诉她的话说出来了,那我脑袋岂不是要挪地方了?不行!还是不告诉她了!
于是连伯苑没接着自己之前的话说,而是立即对乐愉说道:“哎呀,这东西没多久就能用了,我不跟你多说了,我得赶紧去找一趟庆方士,等我把他找来以后,你就回自己的房间吧。”
说着,连伯苑便立即出了那个房间,去找庆仰仑了。
其实连伯苑之前想跟乐愉说的是:“这康强粒是族长送给我的,你看族长今天那样子,好像是来探什么的一样,谁知道族长安的什么心啊!他送给我的东西,我不找庆方士再好好看一看测一测,我敢直接用吗?我刚才在族长面前当然要表现出一副放心的样子了,族长这人这么爱面子,他要是看出我对他起疑心,还是当着初次见到他的庆方士的面,他一定觉得我不给他面子,那他可要生气了啊!他一为面子生气,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呢!”
在连伯苑并没接着自己之前的话说,而是改说别的时,乐愉的心依然沉浸在之前昆中珏的事中,连伯苑话没说完就转话题她也没什么感觉,丝毫都没觉得连伯苑有什么异常之处,只是又“嗯”了一声。
连伯苑离开那个房间后,乐愉闭上了双眼,昆中珏死不瞑目的样子和连伯苑笑的样子轮番在她脑海中浮现,她感到自己就算闭上眼睛也依然能看到那些情景。
她很快便睁开了双眼,呆呆地看着前方,想,昆中珏并不是新到声瑞殿来的,爷爷与昆中珏也不算陌生,二人平时关系也还可以,这样一个与他相处了很久的人被声瑞殿的人砍死了,他竟觉得如此解气,说起来时还是笑嘻嘻的,这到底有多可怕!
乐愉这时意识到连伯苑很快就要回来了,就算自己要多想也不适合就在这个房间里想,自己不能表现得很奇怪。
她不再呆呆地看着前方,而是再次拿起了康强粒的说明看了起来。
之前她以前把康强粒的说明从头到尾全都看完了,此刻看说明只是为了防止连伯苑和庆仰仑进来时候看到她那样子觉得她怪而已。
这时她虽然控制得了自己的样子,但似乎很难控制自己的思绪,她依然在想那些事,想着她爷爷的笑容。尽管目光落在那说明上,但她就像一个字都不认识一样,脑海里完全不会出现跟说明上的内容有关的东西。
很快,连伯苑与庆仰仑就进来了。
连伯苑见乐愉正在看说明,问道:“又在看说明啊,你不是都弄完了吗?你给我弄康强粒之前看说明一定已经看得很仔细了吧?”
乐愉说道:“是啊,之前就看得很仔细了。现在爷爷还没用这东西,我要再看一遍,看看我之前做的够不够严谨的,要保证没问题,这样爷爷用的时候我才放心啊。”
“好,好,你又看了一遍,没问题吧?”连伯苑问道。
“没问题。”乐愉道。
连伯苑乐呵呵地对庆仰仑说:“这孩子对我的事一直都挺上心的。”
庆仰仑道:“是啊,看得出来。”
连伯苑对乐愉说:“你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了。”
乐愉问:“是不是又要有一段时间不能打扰啊?”
连伯苑本来也没觉得这次也一定要无人打扰才行,但听乐愉问了,便说道:“一会儿庆方士要作法,自然是不打扰好。”
乐愉道:“那我回房间了。”
乐愉说着便憋着心中的郁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将门锁得紧紧的。她觉得很累,便朝自己的床走去,还没走到床边,她便看到了柜子上放着的一些用纸折成的东西,心头如遭斧砍。
那些用纸折成的东西是前一段时间乐愉跟昆中珏在一起时两人折的。
那日乐愉去了昆中珏跟其他人合住的房间,发现她的床上放着一些用废纸折的好玩的东西,跟昆中珏合住的人的床上也有一些,她们也觉得好玩。
铁仓廷气氛压抑,声瑞殿也不例外,尽管连伯苑这人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似乎很好相处,然而在声瑞殿做事的人并不敢放松。刚来的人也许以为连伯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在声瑞殿做事久了的人都知道平时必须小心谨慎,不然不知道怎么就会受到惩罚,有时候那惩罚甚至是那些人在没注意的时候就已经受了的,好像没什么,但给未来造成的后果却很严重。在那些人受惩罚时,连伯苑有可能还是一直都面带微笑的。
声瑞殿的气氛只是表面上轻松,然而有了表面上轻松的对照,实际上的阴沉便更令人感到压抑。
跟昆中珏同住的那些人在并不算多自在的日子里因为与昆中珏这样乐观又热爱生活的人同住而得到了珍贵的快乐,那房间里因为有了昆中珏,都不似原本那样无趣了。
乐愉那日去昆中珏所在的房间本来只是有正经事,办完正经事后却很想从昆中珏那里了解有几个东西是如何用纸折出来的,等到了昆中珏休息的时候,两人便找了个地方拿着纸折了起来,一边折纸还一边聊天。乐愉觉得那天跟昆中珏在一起时两人折的东西很好玩,就带回去摆在房间的柜子上了。当日刚把那些东西摆上,乐愉就感觉房间里又多了些生气。
乐愉在铁仓廷中确实见过一些如行尸走肉一般的人,她觉得昆中珏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总能感到她的温度。有时候就算没见到昆中珏这个人,仅仅是看到柜子上那天跟昆中珏一起用废纸折叠的出来的那些东西,她都能感觉到昆中珏作为一个人的温度。
此刻是乐愉在昆中珏被砍死后第一次看到二人那天在一起时用纸折叠的东西——那些平时她觉得有温度的东西。然而这个时候那些纸做成的各种东西看在她眼里,都仿佛成了祭品。
她拿起一条纸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想着这纸船如果可以变成真船,将昆中珏带到另一个地方该有多好。
乐愉仿佛看到那纸船变成的真船载着昆中珏驶向远方,将她带到没有那些残忍之处。
乐愉忽然想起了那次铁红焰在那个地室里把蓝甲人救走的时候幻况中那条洒满阳光的路以及那美好的世界,便幻想着这船可以将昆中珏带到那里去。
然而很快,她的心头涌上一股压不下去的残酷,令她快要窒息,她感觉自己看到船行之时,水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我告诉你吧,族长说了,让他们到水沟边,扔尸体之前再分尸。我们肯定是看不见分尸的样子了,但是想想也解气啊,他们肯定是要把那骗子分尸,把尸体扔水沟里的!这足够解气了吧!”
连伯苑的话在耳畔响起,绕来绕去,挥之不去。
乐愉刚一想到河时竟立刻想到了水沟:真能将她带到那美好的地方吗?河……水沟?那水沟里有多少人的血,有多少尸体……
很早以前,乐愉对河的印象很美好,她忘不了那日在一条河畔,河水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时,她曾经问铁红焰“我们可以做姐妹吗?”。现在她也很清楚,抛尸地点从来都不是那条河,然而就算想着那条水面很美的河时,此刻她也无法赶走抛尸的水沟给她带来的阴影。
她对河的感情似乎变得比以前复杂了,以前她总是听人说有人把蓝甲人的尸体抛到了水沟里,那时候想到河的时候,她根本不会联想到水沟,更不会联想到尸体。然而这次不一样了,铁万刀说把昆中珏分尸抛到水沟中,连伯苑又用那样的表情跟她说起这件事,她现在竟然能在想到河的时候就想到水沟,想到尸体,想到那些惨死的生命,想到沟里的冤魂,想到夜间大风呼啸时,会不会出现无数冤魂的哀嚎……
她自然不希望水沟影响她对河的美好感情,但这需要时间。
当日她的心似受了重击,恢复并没那么快。
乐愉依次拿起了自己跟昆中珏一起折的几只动物。看到生活在水里的动物,乐愉想到的不是灵动游弋,而是又想到了水沟。看到生活在地上的动物,乐愉想到的也不是飞速奔跑,而是后面是否有人正拿着砍刀。看到生活在天上的动物,乐愉起初倒是想到了自在飞翔的,然而下一刻,她就又仿佛看见了罩在世上的黑罩,好像亲眼见到那向高空飞着的动物撞到了黑罩上,磕得晕头转向,头破血流,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那些原本染着生气,原本会令人愉悦的用纸折成的东西,仿佛全都变成了黑暗与恐惧的承载者——包括当天折的太阳。
以前看着那纸折的太阳时,乐愉会感到温暖。尽管是用废纸折的,颜色奇奇怪怪的,但是乐愉喜欢,觉得这样显得世界丰富。然而此刻,乐愉觉得那太阳甚是诡异,有的地方像是被乌云遮了,有的地方就像被罪恶之口咬掉了一块。她怎么看都觉得难受。那用纸折出的一缕一缕的太阳光以前会令乐愉感到光明,然而此刻,她觉得它们就像是被乌云遮了被罪恶之口咬了之后的太阳心里钻出的利刃。那些利刃是从太阳的心最深处钻出来的,早就刺穿了太阳的心,太阳的心上便全是血,然而大概由于被乌云染过,被罪恶之口咬过,那血是浊水的颜色,也掺杂了暗红,那暗红与黑融在一起,仿佛要吞噬天空的生机。
乐愉撒了手,之前拿起来的纸折成的东西全都撒在了地上。
柜子上还有那日两人一起折的其他东西,乐愉拿起了一张纸桌子,此刻她觉得,它不是给人吃饭用的,也不是给人写字用的,也不是平时摆放东西用的,它是刑具,它是断头台,它上面的颜色都是血污染成的。
乐愉再次撒了手,纸桌子也落在了地上。
她拿起了两人在一起时昆中珏折的椅子,她觉得如果有人把两只手全都放在那椅子上,接下来便会有一把刀落下来。
“‘歘!’一刀!就那一刀啊!干脆利落,只用了一刀就把她的两只手全都砍下来了!”
连伯苑向她描述声瑞殿的人把昆中珏的双手一刀砍下来的话语在乐愉耳畔回荡。
她仿佛看到那纸做的椅子上有一双手,沾满鲜血的手,有着蓝色指甲的手……那双手再也摸不到天,摸不到地,摸不到人心……
随着乐愉一松手,纸椅子落了下来,落在了地上的纸桌子上。
乐愉低下头一看,感觉一些曾经有趣的带着生气的东西堆在了一起,说是祭品,却又显得太过凌乱,仿佛扫帚一上,它们就会被扫走了一样。她望着那些用纸折叠出来的东西,就像望着蓝甲人的生命,很多很多个生命。因为是蓝甲人,他们就会莫名其妙一个又一个地倒地,然后被人当成废品,当成垃圾,任人践踏之后扫走。然后,有人用火烧“垃圾”,有人把“垃圾”直接扫到沟里,仿佛他们的生命没意义,仿佛他们来时间走一遭就是为了被人扫走的。
柜子上依旧有其他纸折叠的东西,乐愉没再拿,也没有再看。
她木呆呆地走到了床上躺了下来,依然感觉心中堵,依然感觉整个人发胀,依然感觉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一样。
她想哭,想大哭一场,可她却哭不出来。
她想睡觉了,她想一觉醒来,看到的是个不一样的世界,然而她知道自己就算闭上双眼,也无法立即入眠。
她还是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好像那黑罩无边无际。
乐愉曾经说过:“人可以以不同的心境面对同样的遭遇。就算已经遇到的事很糟糕,也可以不让心情蒙灰。”
然而此时,她不光是心情蒙了灰,似乎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灰。
乐愉觉得自己应该想想那些笑容,也许想到笑脸就会感觉好一点,然而刚刚想到“笑”,连伯苑的笑容便浮现在了她脑海中。
“是啊,她这就是活该啊!”
“赶紧收拾了,这房间以后还是要干干净净的才行!”
这些话,是她爷爷带着笑容跟铁万刀说的。
曾经从爷爷的笑容里感觉到的慈祥,仿佛就在这一天不见了。她当然想找回来,但是到哪里去找呢?她觉得时间有很多作用,说不定很久以后,她还会再次从爷爷的笑容里看到慈祥,然而就算到了那个时候,她真的能忘记他那恐怖的笑容吗?如果没忘,那慈祥在她眼里会不会也成了另一种恐怖?
乐愉突然想,也许曾经的慈祥只是她的感觉而已,也许根本就没真真正正存在过。
她想睁开眼睛,尽管没能立即入睡,她却觉得眼皮很沉,很难睁开,她便没睁开眼睛,任由连伯苑的笑脸在她脑海中肆虐着,她越看越觉得陌生,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一样,但是她又很清楚,那是她爷爷,她可以为爷爷做很多事……
乐愉感到自己不仅失去了一个熟悉的昆中珏,还弄丢了自己的爷爷。
她以前对连伯苑自然是有所了解的,也知道爷爷有时候笑里藏刀,但是那时候她并没亲眼看到当日这样的情景,并没有看到过跟她熟悉的人被砍死时,她爷爷的那种笑。
她还是想赶紧睡去,可是似乎越想睡,越难睡着。
她从床上下来,拿了些纸,放在了桌子上。
她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
“从哪里折?”
“哦,原来是这样。”
“这个好玩。”
“还有更好玩的呢!”
她与昆中珏一起折纸时的对话在整个房间里萦绕着。
乐愉记得那天昆中珏说过:“其实很多事都很有趣啊!有些事,你想让它有趣,它就能变得有趣。”
乐愉想着:有趣……有趣……有趣是属于活生生的人的!人……
她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折起了纸,越折越乱,对不齐,折得什么都不像,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折什么,如果硬要说在折什么,那她大概是在折她那凌乱的心绪吧。
她望着自己手中折得什么都不像的一个看起来很扭曲的东西,突然间两手从中间一撕,便将那东西撕成了两部分。
乐愉并没就此停手,继续撕……撕……越撕越碎……
纸屑落在桌子上,她用双手将它们聚拢到了一起,然后抓了起来,往上一抛。
那些纸屑纷纷落下,有的落在了桌子上,有的落在了另一把椅子,有的落在了地上。
纸屑散落在各处,她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个生命就这样落在了不一样的地方,轻飘飘的,就是这么轻,轻得好像落到了地上都没人知道,轻得好像来一阵风就会被刮得不知所踪。
然而她觉得生命本身应该是重的。
这时乐愉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危险,如果突然有人敲门,她一开门,别人看到这样的情景,她该如何解释?她知道这个时候应该不至于再有人找她了,也知道就算有人敲门她也可以假装睡着了,但她还是觉得危险。
以前刚到铁仓廷的时候,她是没那么容易觉得铁仓廷有多危险的,后来经历了一些事,她也救过了蓝甲人,本身也做过危险的事了,她的感觉已跟以前不同了,然而即使是那个时候,她对感觉到的危险都不至于似此刻这般明显。
她觉得就算没有人进来,也必须把房间收拾好才踏实,她想:不然谁会知道发生什么?是啊,谁会知道?什么事情没有可能突然发生?谁能料到前一天我还见过面的昆中珏,活生生的昆中珏,跟我笑着打招呼的昆中珏突然间就被人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