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果然面面相窥,无不心中讶异,七八岁的小孩儿给我们戚帅写信?
戚继光却继续道:“还有一事,不知你们是否知晓:高阁老无子,他的这个侄儿是他起复时带来京师的。”
这下子众将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中一将快人快语,道:“那想必就是当儿子看了……大帅,标下以为,这高公子的信里头,只怕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高阁老的意思吧?”
众人也都一副“我也这么认为”的表情,目光齐聚戚继光脸上,等他的下文。
谁知戚继光却露出一丝苦笑:“本帅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过……恐怕不一定。”
“哦?”
“那是为何?”
“大帅何以这般肯定?”
众人纷纷提出怀疑。
戚继光伸手一摆,众将立刻收声,这时他才皱着眉头道:“因为他提出的事情不像是高阁老会关心的。”
见众将仍是一脸疑惑,戚继光解释道:“高公子在信中提出,希望本帅帮他一个忙……”
众将先是纷纷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接着却又转为疑惑,显然是想到这位高公子的年纪——这个年纪有什么事情需要戚帅帮忙?
戚继光自己也露出苦笑:“本帅也不跟你们打哑谜了,高公子信里说,他此前去京郊游玩,路上遭了响马,九死一生才得以保全……是以,他打算请本帅帮忙给他训练一批家丁,护卫他的安全。”
众人齐齐讶然,其中一将有些不满地道:“大帅何等身份,所练兵马皆国之刀盾,这位高公子莫非以为大帅练兵是小孩子过家家?”
另有一人却迟疑道:“高公子怎么想不重要,关键是这件事高阁老是否知情?如果高阁老知情,却没有拦阻,那是不是说明高阁老对此并不反对?如果大帅拒绝的话,恐怕……”
又有一人道:“拒绝又如何?高阁老固然是阁老,咱们大帅却也有张阁老关照,高阁老难道就因为这点小事为难咱们大帅?”
“怕就怕张阁老为难。”吴惟忠出来解释道:“张阁老是管着兵部不假,可兵部上上下下大小官员谁能不看高阁老眼色?他可是身兼天官的!再有就是,我听说高、张二位阁老乃是多年同僚,彼此关系十分要好,那你们怎么不反过来想想……”
“想什么?”
“在张阁老眼中,帮人家高公子训练几个家丁算是什么大事吗?如果不算,他为何要为这区区不上台面的小事去与一位他的阁臣老同僚争锋?这同僚若是素来与他不和,那也还罢了,偏偏却是与他交情非浅之人,他会作何选择,那还用问么?”
这时戚继光点头道:“惟忠所言有理,张阁老虽然重用于我,但那是出于公务,并非是我与其私交如何密切。我不过一武将罢了,在他眼里不可能比高阁老这个阁中强援重要。”
他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因为他知道高拱起复一事,张居正是费了很大劲的,目的就是把高拱拉回内阁,帮他压制赵贞吉,架空李春芳。眼下李春芳、赵贞吉均在,张居正不可能因为自己这点小事跟高拱闹矛盾。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武将,对于张居正这样地位的文臣而言,用自己可以,不用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犯不着为此得罪高拱。更何况,高拱在朝中的地位,自己手底下这些人不清楚,他戚继光能不清楚?
之前那明显有些不平之色的将领听了这话,就有些泄气:“那大帅就真的听这么个区区黄口小儿使唤?标下心里实在不服气。”
“不服气?”戚继光却呵呵一笑,道:“没什么不服气的。”
那将愣了一愣,下意识反问道:“为何?”
戚继光淡淡地道:“这位高公子眼下,就算不靠他伯父的面子,请我办这件事我也只能答应。”
这下不光那将领诧异,连吴惟忠也是一呆,问道:“大帅何出此言?若非看在高阁老的面子上,他这一个八岁孩童,有何能耐当得大帅如此?”
“当得,他自然当得。”戚继光目光变得幽深起来,扫视了诸将一眼,道:“皇上已经决定让太子殿下出阁读书,并且新设了太子伴读一职,而做这太子伴读的,正是这位高公子。眼下他是正经的翰林院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
众将闻言大吃一惊,吴惟忠张大嘴,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此子莫非比李文正公还厉害,八岁就金榜题名了不成?”然后又自己否定了:“可是不对啊,前次金榜还是隆庆二年的事,并没有听说有这样一名神童进士登榜,而下一届金榜应该在明年才对。”
戚继光摆手道:“他不是因为身登金榜入的翰林院,而是皇上特设太子伴读之后被记名在翰林院的。据说他在一众大臣子弟之中以一本《龙文鞭影》脱颖而出……这本书数日之内,在京师已经洛阳纸贵了。”
众将顿时有些傻眼,吴惟忠皱眉道:“大帅,南江怎么说?”
南江就是杨文通,南江是他的号。
戚继光道:“南江只说京师士林对他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人说他是少年奇才,也有人说他不过请人捉刀,但南江偷偷向锦衣卫中的几位朋友私下打探过几句,他们说这位高侍读当日在宫中言行举止的确卓尔不群,不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辈。”
众将这才将信将疑地不敢再出声质疑,只有一将沉吟着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帅,标下以为答应他这个请求也是好事。”
戚继光面色不变,平静的问道:“好在何处?”
那将领道:“我大明的神童,可少有易于之辈,此子既然以八岁稚龄便名动士林,又成了太子近臣,将来只要高中进士,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再加上他本就是高阁老之侄,那就更不能轻忽了……即便不说那么远的,就说他每日陪在太子身边这一条,大帅就该重视。”
这其中的道理大伙都懂,倒是不必解释。
戚继光也点了点头,略微思索一下,吩咐道:“既然如此,这件事本帅便答应了他,叶邦荣,你做些准备,过段时间高公子的人到了之后,由你负责操训。”
刚才说话的那将领就是戚继光口中的叶邦荣,他应声而起,抱拳领命:“标下领命。”
今日的京师,迎来了开春以来最暖和的一个晴天,街面上异常热闹。
从灯市口大街东面的二郎神庙广场向南折,乃是庙右胡同,向西正对的那边则是庙前胡同。这里是京师最为有名的斗蟋蟀的场所。
蟋蟀又名促织,斗蟋蟀的游戏源自唐代,到了南宋开始大盛。宋理宗时的奸相贾似道便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曾经专门写了一部《促织经》,就织类、辨色、抓捉、调养与斗技诸方面作了详尽的阐述。
宋亡元兴,促织游戏由杭州传至燕京,元亡明继,特别是永乐皇帝迁都燕京之后,这斗蟋蟀的游戏,在这勋爵贵胄、绅士戚畹乃至纨绔膏粱所充斥的京师,已是历两百年而不衰。
尤其到了宣宗一朝,此戏已是玩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宣宗当年听说苏州地面出产上等蟋蟀,乃密诏苏州知府况钟捕捉一千头贡至京师。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间,苏州蟋蟀奇货可居。苏州卫中的武弁,逮一头蟋蟀的奖赏,竟然如同斩杀一个虏首。
曾有一个善逮蟋蟀的卫中小校,因蟋蟀逮得多而获得卫所百户的世职,算是前所未有的奇事了。而宣德窑中的蟋蟀盆子,也成了瓷器中的珍品。传至现在,区区尺五之盆,竞值数百两银子。当时就出了一首歌谣单道此事,歌云: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百货皆作贱,蟋蟀盆子俏。
由于宣宗的提倡,当时京师入秋以后,家家户户皆捕养促织,斗促织场也比比皆是。曾有一位在京城做官的歙县人阂景贤,写过一首《观斗蟋蟀歌》,专道京师斗促织的盛况。
隆庆之后,京城斗促织盛况虽不及前朝,但每当气候转暖,依然是赌门大开,半城如狂。而庙前胡同则是京城斗促织最为集中之处,小小一条街上,家挨家、户挨户,皆是促织斗场。因此,久而久之,人们倒忘了庙前胡同的本名,而直呼日促织胡同。
这天晚上酉戌之交,促织胡同里华灯璀璨,人潮如涌。街上三十多家斗促织场,每一家都满囤囤的尽是人,其中最大的一家斗促织场,叫“飞腾楼”。
入门即是照壁,绕过照壁再入一道门,便是一间五楹大厅,乃是促织主斗场。正中摆一矮脚红木条桌,三把椅子,主斗双方主人打对面而坐,正中坐着的是店中牙郎,担当仲裁的角色。四周摆了许多长条凳儿,由里及外一层高过一层,这都是为观众预备的。
两庑靠里,以及楼上还有许多分隔的雅间,这是为那有身份的人备下的。他们既可以在此饮酒作乐,也可以互斗促织,如果主厅里的促织大战开始,他们更会参加下注。
须知所有进促织场的人,都是携带了银钱前来赶场的赌客。如果说促织街其余各家的赌客多半都是市井小民,那么这飞腾楼则是一掷千金的豪赌之所。曾有不少人在这里一夜暴富,但更多的人在这里得到的却只是倾家荡产的悲惨下场。
今晚在飞腾楼里摆擂台的,是一个名叫王登榜的人,从名字来看,他父亲想必很希望他能认真读书,将来名登金榜,然而此刻他的绰号却叫“促织王”,看来登榜是什么希望了。但是单听这绰号,就知道他在促织一道中的名气。
王登榜世代居住京师,从小顽皮泼野,读了三年私塾,连个《百家姓》都背不全,可是若论掏鸟窝、抓蜻蜓、训狗儿、逮耗子之类,他倒样样都是能手。打从九岁时玩起了促织,就一发而不可收,干脆逃了学堂一心鼓捣这虫子,父母奈何不得,只能由他去了。
王登榜十五岁时,就提了秸笼竹筒、蟋蟀盆子来这促织街上搦战,虽是小打小闹,却也赢多输少。此后又经过十几年历练,他终于混出个“促织王”的头衔,偌大京师,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过他。就凭着这宗本领,他居然也积攒起万贯家财,成了促织胡同里人人敬畏的王大爷。
酉时已尽,飞腾楼中灯火亮堂、人头攒动。只是大厅里红木桌旁的三把椅子却还空着。不为别事,只因王登榜在这里摆擂,已是一连赢了十二场。京师内外许多不信邪的高手都无一幸免地败下阵来,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都流进了王登榜的口袋,如今已无人敢来应战了。
店里的牙郎恐冷了场,站在红木桌前上齄着鼻子大声喊道:“席前各位老爷,王大爷说了,凡今个夜里应战之人,一律皆有让头。你道是如何一个让法?哈,只要你这位爷驯出的虫王能咬伤他的‘金翅雕’,哪怕只是掉了腿儿、折了翅儿、损了牙口,这其中任何一样出现,即便阁下的宝虫战死殉了身子,也算他王大爷输了,你就能拿到王大爷的一百两彩银。大家伙儿说说,这让头大不大?”
“大!”
“王大爷气量大不大?”
“大!”
众赌客一齐吼起,声如轰雷。
牙郎又撺掇着高喊:“好!那么,哪位爷出来应战?”
大厅里却又鸦雀无声了。
凳儿上坐着的人都知道王登榜的盖世绝技,谁肯上这个当。
牙郎见无人吱声,跑进厅右第一间雅室,“促织王”王登榜就闲闲地坐在里面。
不多时,牙郎又出来了,再次高喊:“小的请示了王大爷,把彩头加大,一百二十两,哪位爷应战?”
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但仍没有人应声。
牙郎一急,鼻子更齄了,只听他加码喊道:“一百五十两。”
仍无人搭理。
“一百八十两。”
“一百九十两!”
“二——百——两!”
牙郎不断抬高赌码,人群中开始骚动。这些赌客本都是为钱而来,耳听这大一笔财喜,能有谁不动心?一时间,只见眼冒绿光者有之,面颊泛红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摩拳擦掌者亦有之。但激动归激动,终究是没有人有勇气站出来。
偏是这牙郎伶牙俐齿,撩拨得人心中痒痒:“各位爷们,王大爷的那几头战虫,你们早都见识过了,难道就真的是天下无敌?你们都将自己的竹筒儿秸笼子绣花提篓仔细瞧瞧,说不定里面就有一位孙大圣能赢得这二百两银子。白花花的二百两现银哪,我的爷们!”
牙郎喊得口干舌燥,不觉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仍是无人敢于应战。牙郎正自泄气站在一边揉他的鼻子,忽然从人堆里挤出个人来,看上去约莫只有十岁,白白净净,清清瘦瘦,穿着一件细葛布的元青圆领直裰,头上因为是小孩子,所以光溜溜的,便带了个瓜皮帽,整个穿戴气质,颇有些小孩子强装大人的模样。
只见他手上提着一只二寸来高的楠竹筒,筒口上塞着些蒲草,不慌不忙踱到红木桌前,问牙郎:“你说是两百两?”
“对,两百两!”牙郎口上虽答得坚决,一双绿豆眼却在这孩子身上睃来睃去。须知敢来这里叫阵的,都是京城里的富家子弟。可眼前这个小孩,不说一副穷酸相,也实在看不出家中门第有多高,他免不了狐疑问道,“这位小哥儿,你是来挑战咱王大爷?”
“是。”那孩子鼻孔朝天,提起竹筒晃了晃,又说,“你去跟王大爷讲,两百两太少。”
此语一出,全场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眼光都射向这位口气极大的小童,众人无不纳闷: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小屁孩子,敢跑到这里来打诳,北镇抚司里头可有不少人与这飞腾楼有交情呢。
牙郎也是站在原地不挪步,盯着那小童说道:“这位小少爷,小的提醒你,赌场无戏言,赌资对等,王大爷出多少,你可就得出多少。”
“少哕嗦,去跟王大爷讲。”应战者口气也很硬。
牙郎“嗯”了一声,刚刚转身却见东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只见他高高瘦瘦,在这刚转暖的天里,手上却摇着一柄玉骨折扇,一摇一晃走过来。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促织王”王登榜,他是听到了牙郎与来客的对话才走出门的。
王登榜一出门,立刻引来大厅里一阵喧哗,众赌客都鼓掌向他致意,他踌躇满志地朝赌客们挥挥手算是还礼,然后“啪”地一声,单手收了折扇,朝来客一拱手,貌似谦恭内实倨傲地问:“在下姓王,王登榜,请问小公子贵姓?”
“免贵姓李,木子李。”那孩童拱手还了一礼。
“如何称呼?”
“你便叫我李公子好了。”
王登榜点点头,又“刷”地一下打开折扇,问道:“阁下嫌彩头小了?”
“没错。”
“你想加到多少?”
“加一百两。”
“三百两?”王登榜眼光一闪,一股难以掩饰的兴奋挑上眉尖,他“啪”地一声又收了折扇,喊道,“拿银票上来。”
“好咧。”
只听得他手下一个小厮答应,旋即把一张三百两的银票交到牙郎手中。那李公子哪肯示弱,也从袖里摸出一张银票给了牙郎。
牙郎把王登榜的银票收拾好,却把李公子的银票打开,正面反面倒过来翻过去看了半天,李公子斜睨着他,不满地问:“怎么,假的?”
牙郎赔笑说:“没有没有,初次打交道总得小心……不过,您这是扬州票,咱们京师通行的,大多是长芦票,这个……”
这里要插一句嘴:银票发源于宋,行之于元,但到明朝时却被大明宝钞取代,然而由于朱元璋不懂经济规律,大明宝钞肆意滥发,不过数十年便已经很难流通,到正德朝时已经停止发行。眼下这“扬州票”、“长芦票”其实算起来都只是盐商的私票,流通范围其实非常有限,实际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像货币凭证,倒更像盐商巨富们相互之间的信用凭证。
扬州盐商与长芦盐商各有各的利益联盟,通常以商会相称,其商会所发行的这种内部信用凭证,在外头就被称为银票,或者盐票,与后来清朝中后期的票号银票有区别。
“长芦票与扬州票本就可以互兑,也都是见票即兑,你这里是不收还是咋的?”李公子年纪虽小,穿着也谈不上阔气,但言谈举止之间气势倒是很足,他接着掉头问王登榜,“请教王大爷,你这儿是怎样一个玩法?”
“按规矩,三局定胜负。”
“是三头虫还是一头虫?”
“三头亦可,一头也可,这由咱俩商定。”
“那就请王大爷定下。”
“哪有这道理,阁下你来打擂,理当由你来定。如若不然,这些观战的爷们,不得笑话在下欺负外地客人?”这时候王登榜已经从此人的标准凤阳口音和手里的扬州票断定了他不是京师本地人。
王登榜志在必得,所以显得宽宏大量。李公子倒也不介意,笑了一笑,望了望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堂,说道:“王大爷既然如此雅量,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局定输赢如何?”
王登榜正中下怀,因为他的那只金翅雕所向无敌,自前几日天气转暖以来,已连赢过六场,为他赚了上千两银子回来。如今已歇了两天,正适合痛快淋漓地搏杀一场。于是道了一声“好”,让人给他提上那只精致的秸笼。两人就在红木桌两头落坐了。
正如同赌场有荷官一样,促织则由牙郎主持,王登榜与李公子二人则在牙郎的帮助下交换竹筒秸笼,互相观察对方的战将。
促织乃是虫戏,既然称得上戏,这里头当然也有许多学问。单说促织种类,从颜色来分,就有红紫头、黄麻头、青黄头、白麻头、淡黄麻头、红麻头、青金麻头、紫麻头、栗麻头、柏叶麻头、黑麻头、半红麻头、乌麻头等数十种之多。一般而言,青为上,黄次之,赤又次之,黑再次之,白为下。
李公子接过牙郎递上的王登榜的秸笼,透过草隙朝里一看,筒底细沙上蹲着一头战虫,身子如蟹壳青,头圆牙大,腿长项宽,红钳赤爪,金翅燥毛。只见它困在里头焦躁不安,辗转腾挪,恨不能一头撞破笼壁。不由得心里头啧啧称叹:“果真是一副王者相,喊它金翅雕不是没有道理的,这看起来可不就让人联想起那金翅大鹏雕来了么!”
再说王登榜接过李公子的竹筒儿一看,里面的一只促织身黑如墨,屈腿卧着,埋首如老狐,惟一谈得上品相的,也就属它那如同淋过油一般的大方头了。
王登榜心下忖道:“这虫儿只是个中品,且还懒洋洋不在状态,若上起阵来,不消三两下,就会被金翅雕撕个稀烂。”心中有了底,他就放心下来,甚至决定卖个人情,把眼前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小家伙戏弄一番。
他退还竹筒时,一双眼睛泛着嘲讽之色,问道:“你这虫儿叫啥?”
那位李公子眨了眨眼,道:“玄衣佛母。”
王登榜心里头犯嘀咕:哪有给促织战将取这种名儿的,大而不当,佛母能是好杀之辈么?这小家伙简直是邪性。
虽然这小家伙看来有些邪性,但王登榜此刻也难得纠缠这种小事,只是说道:“李公子,你这只虫儿在筒里闷养得久了,似乎沾了太多的潮气。”
李公子看出王登榜的轻蔑,倒也不生气,反倒笑道:“是啊是啊,我这是只雌虫,但个头倒是不小,活像是怀了幼虫一般,所以才叫佛母。”
“李公子倒是很会说笑……”王登榜顿了一顿,盯着李公子的眼睛,问道:“我这金翅雕你已看过,不知作何评价?”
李公子答道:“的确一头好虫,若拿那曹操形容典韦的话来讲,这虫算是‘古之恶来’了。”
“既是如此,你用这毫无战意的玄衣佛母来战,岂不是白白送银子么?”
李公子瞥了王登榜一眼,若无其事地道:“赌场无戏言,我这银票既已交出,就决无反悔之理。”
王登榜顿觉这位小屁孩子虽然傻头傻脑,但也还有几分豪气,于是也不肯示弱,笑道:“好!李公子是痛快人,我王某也不能以大欺小,这样吧,我就索性把彩头加到一千两,怎么样?”
“一千两?”李公子一愣,面皮有些发红,支吾着道:“这个……不瞒你说,在下今日只带了三百两来。”
王登榜笑着摆了摆手,豪气干云地道:“李公子看来误会了鄙人的意思:你的三百两不变,我这里,彩头加到一千两。我若是赢了,就拿你的三百两,你若赢了,就拿走一千两。”
李公子呆了呆,迟疑道:“这样你也太吃亏了,不好吧?”
“哈哈哈哈!”王登榜豪迈一笑:“就冲你李公子这等勇气,我王某人愿意。”
见他这般坚持,李公子眉宇间溢出惊喜,抱拳一揖说:“恭敬不如从命,李某这厢记住你王先生的名号了。”
两人刚把条件谈妥,那牙郎立马站起身来,扯着嗓子大喊:“各位爷们,赶快下注呀,李公子挑战促织王,一场大戏,马上揭幕!”
大厅里顿时又乱成了一锅粥,各位赌客纷纷解囊掏出银钱。只见飞腾楼几个同一色号衣的小厮拿了竹篚挨个收钱并发放等值的小铜牌。这小铜牌乃飞腾楼特制的筹码,以作结帐时兑付的凭证。
人群中十之八九都把赌注押在王登榜这边,偶尔有那么几个押给了李公子,便落得旁边人的讥笑:“你看那小家伙,从上看到下没一点气势,你押上他,岂不是拿了银钱打水漂?”那人也不服气,摇着手中的铜牌,反唇相讥道:“他既然敢揽下这瓷器活,焉知就没有个金刚钻?再说,你们这么多人都押了王登榜,我就算押对,又有几个彩头?不如押个冷门,押错了也不过几个小钱,可若是押对了……嘿嘿,等着瞧吧。”
一阵嘈杂后,大厅复归沉寂,数百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红木桌。只见牙郎将一只口阔一尺的青花蟋蟀浅底盆摆上了桌面,盆子上架了半圆的铜丝罩,罩子左右各开了一个小门。王登榜先将靠自己这边的小门打开,拿起竹筒抽开浮草,那只金翅雕一跃而出,落入盆中,顿时上蹿下跳活跃非常。光冲这股子剽悍之气,就赢得堂上一片喝彩。
坐在另一头的李公子看着金翅雕在盆子里活蹦乱跳,似乎也显得没有把握了,犹豫再三,才慢吞吞地打开小门,把自己的那只“玄衣佛母”放入盆中。
正在自个儿闹腾的金翅雕,突然发现盆子中又呆了一位同类,立刻兴奋异常。只见它把四只螳螂腿往后一返,踞在盆边儿上,两只红钳叉开挠动,呲着一口小黄牙,对着玄衣佛母虎视眈眈,大有一跃上前将对方撕成粉碎之势。
而相比之下,玄衣佛母却瑟瑟缩缩,一副怯懦畏战之相:它低着头,微眯着眼睛,翅膀贴身敛得紧紧的。
双方如此对视了一会儿,那金翅雕逐渐按捺不住,只见它纵身一跃,像一道闪电朝玄衣佛母奔来。旁观之人没看清过程,只听得轻轻一声脆响,却并非分出了胜负,而是金翅雕四腿落地的声音。它本以为如此一扑,一定会压断对手的颈项,却不想扑了个空,急忙回头一看,玄衣佛母却不知何时已闪躲到它的后面。
两只虫子只见的这第一个回合,一个进攻一个闪躲,均未受伤,算是个平手。
金翅雕本来就是个暴戾的主儿,加之养精蓄锐了几日,攒足一身的劲,没想到第一扑居然落了空,顿时怒火中烧。只见它蹲在那里,坐着两条后腿,两条前腿不停地挠动,宽大的身段绷得紧紧的,明显是在伺机发动比第一扑更为猛烈的进攻。
玄衣佛母则倦怠如前,眼睛半眯地看着三寸之遥的金翅雕,一副极不情愿过招的模样。
等候间,人们发现金翅雕两条前腿挠动的速度慢了下来,正引人迟疑间。突然,就在它两条前腿点地的那一霎,这促织英雄如同饿虎扑食一般凌空一跃!
玄衣佛母也刷地挺起身来张开翅膀,金翅雕似乎明白对手又会玩第一招时的把戏,在它落地前跳走。于是,它这一跃在空中就改变了线路,只见它翅膀一折,划了个优美的弧线,又凶猛地回扑下来。
依然是微微的轻脆的一声,金翅雕落在了原地。而玄衣佛母又敛了翅子,依旧趴在原处一动不动,只不过受了这两扑,它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懒洋洋的,这会儿已经将一直收起的两只毛茸茸的钳子舞动起来。
经此两招,金翅雕却已是彻底被激怒。它第二扑四腿刚一落地,就又腾地射将出去,这次它不再跃起,而是瞄准玄衣佛母直直地撞过去。
须知这一身蟹青色的金翅雕,乃是蟋蟀中的极品,俗有铜头铁臂之称。所谓铁臂,就是它的两只红钳,若这么平撞过去,玄衣佛母躲避不及,一俟接近它的身子,金翅雕就会把张开的双钳迅速合拢,一夹一撕,玄衣佛母非死即伤。
飞腾楼三楼雅阁里这时也传出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但立刻被下面更多的吸气声给淹没。
这一回金翅雕算是使出了“杀手锏”,玄衣佛母安敢怠慢?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金翅雕舍命撞来,玄衣佛母振翅一跃,就在它整个身子刚刚离地之时,金翅雕已是挟雷带电冲到它的腹下,它还来不及飞得更高,金翅雕的红毛铁钳已是扫到了它的后腿。玄衣佛母缩收不及,早见右后腿已被夹断半截。
“呀,玄衣佛母的腿断了!”一直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的牙郎,这时突然举着双手,对着大厅黑压压的人群兴奋地喊叫起来。立刻,整个大厅里爆发出欢呼,王大爷的拥趸们一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
然而,本来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王登榜,看到一对促织连过两招后,心里反而犯起了嘀咕。
单从颜色形状两样辨识,这玄衣佛母虽不是俗流,却也说不上是极品,若是摆出来卖,也不过值三五贯大钱。王登榜相信自己辨虫的本事,绝不会看走眼。
可是从它连躲金翅雕的两扑来看,居然露出了那种以静制动的上乘功夫。王登榜心中一格登,心想完了,老子射了一辈子的雁,今儿个晚上莫非要让雁啄瞎眼睛?
他正晦气得心神不宁,忽然看见玄衣佛母踉踉跄跄掉了半截后胯儿,他顿时又心花怒放起来。恰在这时,牙郎也来了那么一呼,惹起大厅里一片聒噪。王登榜悄悄斜睨了李公子一眼,只见他正襟危坐,盯着蟋蟀盆子两眼发直。也不知牵动了哪根歪筋,王登榜竟然莫名动了恻隐之心,朝着牙郎吼了一句:“你瞎嚷嚷个什么!”
牙郎挨这一吼,满脸尴尬地干咳一声,又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盆子里,两只促织各踞一方,盆中间,是玄衣佛母那一条断腿。
楼上雅阁之中,一对同样不过八九岁的小公子正在小声说话。略大一点的小公子穿着红色常服,此时正说道:“李家小子这虫儿,只怕要输了,他输了没事,但他这钱却不能落在咱们这儿,得给侯爷送回去。”
另一个略小一点的小公子穿着黑底金丝绣边曳撒,摸了摸手指上的玉扳指道:“应桢兄,结果还没出来呢,我瞧着李家小子那玄衣佛母有点门道,只怕不会这么轻易输掉。”
“哦,是吗?”那应桢兄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你精于此道,可是……这虫都掉了一只腿了,还能赢?”
黑衣小公子沉吟了一下,仍坚持道:“且看下去,我虽然不喜欢他们家,但说到这虫……还是觉得他这虫儿没那么简单。”
红衣小公子笑了笑,没再说话。
“李公子!”楼下的王登榜轻轻喊了一句,语气里头似乎隐约露出那种胜利者给予失败者的同情。
“王先生别着急,往下看吧。”
李公子这时也没了之前那一瞬间的呆滞,反倒异常冷静,他朝蟋蟀盆子努了努嘴,王登榜与牙郎的眼光才又落到那两只战虫上。
由于方才钳断了玄衣佛母一条腿,金翅雕似乎也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有些得意洋洋,飞跃腾挪得倍加振奋。而玄衣佛母虽然断了一肢,却也相当镇定,蹲在那里,如同一个捏紧回收的拳头,蓄势待发。
金翅雕本想把玄衣佛母撩拨出来作战,但见玄衣佛母即便受伤也依旧纹丝不动,它自己反倒按捺不住了,又一次纳头冲了过来。
这次玄衣佛母却再不闪躲,而是挺身站起,虽然只有三条腿,却铜浇铁铸一般屹立。当金翅雕的一对大红钳像两支长矛刺来之时,玄衣佛母迅若矫龙地伸出双钳相接。顿时,四只钳子紧紧咬合在一起。金翅雕左扳右扳,竟然摆脱不了箝制。
按行家说法,这叫攒夹。两虫相斗,按品类分文口武口,两者区别,如拳脚之法里的软硬功。牙甫相交,敌虫即走竟至绝地者,这是文口。猛不可当,合钳即头开项裂者,乃是武口的表现。
今日场上的两只战虫,很明显,玄衣佛母是文口,而金翅雕则是百战百胜的武口。按理来说,举钳相迎,应非文口的强项,如此硬碰硬,文口显然吃亏。但此时的玄衣佛母,却大有“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英雄气概,居然敢同金翅雕进行肉搏。而且双钳宛若神助,死死箍住金翅雕,让其挣脱不开,讨不到半点便宜。
双方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众观战者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此时,玄衣佛母的大方头突然向左一偏,同时也松了金翅雕的左钳——这也是斗技之一种,称为敲钳。金翅雕毕竟身经百战,玄衣佛母变出此招在它意料之中。当玄衣佛母的钳子一松,它反过来又把它抓住。玄衣佛母发现此招不奏效,立即又调整姿式,再次将头侧转,作犀牛望月之势,以自己的牙外盘,频频敲击金翅雕的牙根。
金翅雕对这一招似乎没有料到,因此来不及防范。连敲几下,金翅雕牙口松动疼痛难忍。本来强有力的一对钳子忽地就软了。但它终究是个好斗的主,此时也鼓足力气将头撞向玄衣佛母的颈子——这算是围魏救赵一般的自救之法:只要玄衣佛母保护颈项,两只钳子必然就会分开。
这一招果然有效,玄衣佛母立马收了双钳护住颈项。金翅雕趁势一跳离开玄衣佛母的攻击范围。
但是,已经愈战愈勇的玄衣佛母哪肯放过,趁跳到盆子另一侧的金翅雕喘息未定,它已是饿虎扑羊一般扑将过来。金翅雕牙口负痛无心恋战,只得跳起来躲避。慌乱中,它矫健的金翅被玄衣佛母的大黑钳刺破一只,实在是是破屋偏逢连夜雨。
斗到此时,金翅雕竟然已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双方又纠缠了一会儿,金翅雕已被玄衣佛母逼到盆边无路可逃。
这小小虫儿,尽管已是遍体鳞伤,但毕竟是宁死不屈的虫中硬汉。它受不了这等羞辱,于是拼尽全力朝玄衣佛母撞来。此时的它,大概是拼着一死,也要与玄衣佛母来个玉石俱焚了。
然而玄衣佛母又岂肯上这个恶当?只见它身子一侧,躲过这致命的一击。金翅雕由于用力过猛,收身慢了些,方是立足未稳,那边打横蹲踞的玄衣佛母看准金翅雕的腰部,挺起大方头狠命一撞!就这一击,金翅雕已是歪了脖子、翻了肚儿,被生生撞成两截。
“呀!”牙郎又是情不自禁地一声尖叫。
扭头一看,王登榜的一张冷脸早已拉得老长,牙郎吓得赶紧捂住嘴巴。
通过牙郎的表情,大厅里的诸位赌客大约猜得出发生了什么,纷纷拥上前来观看,当他们看到金翅雕已经身首异处而玄衣佛母仍在蹦哒时,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一时间,大厅里除了把赌注压在玄衣佛母身上的少数几个赌客外,大都怅然若失,如同失了魂一般。王登榜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痴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站起来,朝李公子道了一声:“后会有期”,反剪起双手,一声不吭走出了飞腾楼。
楼上,黑衣小公子却笑了起来,对红衣小公子道:“应桢兄,你看如何?”
那应桢兄倒也面无不悦之色,微笑着道:“有些意思……李宗城这虫儿,是打南方带来的吧?”
“那跑不了。”黑衣小公子道:“南方气候温暖,连蟑螂都比北方的威猛,他这虫儿是只雌的还这般了得,定是南方品种无疑了……而且你想,这虫儿之前那般萎靡,可不就是不习惯北方这天气么?”
那应桢兄看了看他,笑着问道:“元功贤弟,这地方是你家的产业,王登榜在此摆擂输了钱,你可也跟着输,怎么一点不恼?”
被称为元功的小公子摆摆手:“被高家那小子摆那么大一道,我也忍得下来,这一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倒是你,应桢兄,我倒想问问,高家小子请咱们这群人出去春游踏青,我瞧着怕是没安什么好心,你是咱们中的这个……”他说着比划出一个大拇指,继续道:“你打算去还是不去?”
那应桢兄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道:“去是肯定要去的,我爷爷他老人家你是知道的,从来不会去得罪文官,何况这高……嗯,这位高公子,那可是高阁老亲自带在身边的侄儿,我要是敢扫他的颜面,回去一准被打发到祠堂罚跪去!”说完又以探询的目光看着对方。
名叫元功的小公子也苦笑起来:“你别看我了,咱们是同病相怜,令祖都不愿意得罪的人物,我爹自然也不肯得罪。”
这时,雅阁的门被轻轻敲了敲,同时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公爷,李家小侯爷来了。”
雅阁中,名叫元功的小公子淡淡地回了一句:“请他进来吧。”
外头应了一声,很快门便打开了,刚才在楼下赢了王登榜一千两银子的那位李公子面带笑容地走了进来,一看到面前两位,立刻拱手道:“临淮侯嫡长孙、小弟李宗城,见过应桢世兄、元功世兄。”
原来这穿着平凡无奇的李公子,竟然是临淮侯家的嫡长孙。那么能被他称之为世兄的“应桢”、“元功”两位小公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一个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嫡长孙朱应桢,一个是英国公张溶的嫡长子张元功。
不过,朱应桢与张元功对李宗城的态度就谈不上多么亲热了。
李宗城见过他们二人,也算礼数周全,但朱应桢只是略微露出一点笑容,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就算还礼;张元功身为主人,也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道:“贤弟远来是客,坐下说话吧。”
李宗城被这般怠慢,不仅不怒,反而赔笑道:“小弟听闻二位世兄雅好促织,特意在南京寻了些良品带来京师,今日本只是打算展露一下,不想却折了飞腾楼近来的牌面战将之一,甚是过意不去,这一千两银子,小弟实不敢拿,如数奉还,还请元功世兄莫要见责。”说罢,便把王登榜输给他的长芦盐场银票双手递给张元功。
张元功略微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马上摆了摆手,道:“王登榜常年在我这里折腾这点营生,今日折了战将一只,的确多少算个损失,但他输的钱跟我却并无太多关系,这钱既然是你赢来的,就拿着吧。”
李宗城却不肯,坚持道:“小弟岂敢?不止这银子小弟不敢收,小弟还有些见面礼要赠与二位世兄。”
“哦?”朱应桢与张元功同时发声,对望了一眼,还是由主人张元功发话,问道:“你临淮侯府乃是开国一系,历来是在南京为官,与我们靖难一系……说实话,并无太多交情,你这般客气,我与应桢兄却有些不解了:请问缘由何在?”
到底还是小孩子,虽然气度不同寻常人家子弟,但城府终归有限,心里藏不住话,这种话就这么直挺挺地问了出来。
好在李宗城年纪也就跟他俩相差仿佛,倒也不觉得突兀,笑道:“其实无甚大事,只是听说高大学士家的高侍读请了京中几位勋臣子弟出城踏青,小弟惭愧,未曾获邀……”
朱应桢与张元功两人再次对视一眼,这次却是朱应桢开了口,问道:“那又如何?你想去?”
李宗城忙道:“二位世兄可能有所不知,家父素来好文,日前得知高侍读以《龙文鞭影》震动士林,极其欣赏,多次在小弟面前盛赞……”
“哦,我知道了。”朱应桢一脸明悟,打断道:“漫说是你父亲,便是我祖父、叔祖,在家中也常拿高侍读来……嗯,来鞭策我等晚辈,你的处境我能理解。”
张元功也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我家也是一样……不过宗城贤弟,我还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否为我解惑?”可能是因为同病相怜,都在家里被长辈拿高务实来跟他们作对比而深受打击之故,这次张元功态度好了不少,至少肯叫人一声贤弟了。
李宗城仍是那副赔笑的态度,连连点头:“哪里敢言解惑,元功世兄有何疑问,但说无妨,小弟一定知无不言。”
张元功也不客气,直接问道:“令尊在南京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来京师了?”
李宗城面上露出一丝诧异,答道:“家父素爱习文,尤其善诗,南直隶附近名胜古迹早已游览遍了,此番北行也是带着小弟一路游历……后来大概是觉得论名胜古迹,还是京师最多,所以便来了。”
张元功笑道:“一路游览?”
李宗城心里咯噔一下,果然立刻便听见朱应桢淡淡地道:“宗城贤弟,北镇抚司可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我家,这一点你应该清楚的。”
那当然,你叔祖就是锦衣卫都督嘛。
李宗城的脸色,自进门以来第一次显得有些尴尬了。
张元功见了,便逼问道:“前不久,赵阁老提议京营改制,私底下有人传言,说我靖难一系——尤其是成国公与英国公两家——久掌京营大权,恐有尾大不掉之势。然后呢,成国公他老人家和家父为了避嫌,便再三上疏请辞……不过却仍有人偷偷摸摸地建议说,不妨从南京的勋臣里头找一找,挑个新的戎政总理或者协理出来。”
他见李宗城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冷不丁就接上一句:“令尊连临淮侯爵位都还没有承袭,难道就开始打这总理京营戎政的主意了?我看这事儿……不太合适吧?”
朱应桢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目光炯炯,也盯着李宗城看。
李宗城背上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连忙解释道:“误会了,误会了,二位世兄,这是哪里来的传言啊?家父,家父他对兵事一向不感兴趣……这且不说,家祖眼下无病无疾,家父甚至还放得下心出来游览山川河岳,正如元功世兄所言:爵位都没承袭呢!怎么可能想那种毫无可能的事情?靖难一系镇守京师,而开国一系镇守南京,这是我大明百余年的祖制了,谁敢违背?”
这话还是符合情理的,所以朱应桢与张元功对视一眼之后,大体算是信了,但朱应桢却仍然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为何你父亲原本在洛阳一带游玩,按照计划下一步本该去关中,但却在月前突然转道,直接来了京师?宗城贤弟,你可否给愚兄一个解释?”
按理说,大家同属勋贵子弟,年龄也相差仿佛,朱应桢与张元功如此逼问前来拜访的李宗城,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但实际上,这里头是有原因的。
朱应桢与张元功怀疑李宗城之父李言恭此次北上的目的还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靖难系勋贵与开国系勋贵之间一贯有点……不说矛盾很大吧,至少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双方之间很少有什么走动,了不起就是点头之交这样子。
即便同是徐达后人的徐家,南京魏国公一系与北京定国公一系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冷淡。
最后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在于朱应桢和张元功瞧不起走了狗屎运得到临淮侯爵位的李庭竹——也就是李宗城的爷爷。
这件事是这样的:李庭竹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后裔,这按理说祖上乃是国公,但到了嘉靖朝的时候,续封爵位却只封了侯。而即便这个临淮侯,原本也根本轮不到他。嘉靖十一年初封临淮侯的是他堂兄李性,不料这位侯爷贪图享受,乐极生悲,两年后就一命呜呼,连子嗣都没有留下,爵位便落在了李庭竹的父亲李沂头上。
李沂也是袭爵两年便过世,二十一岁的李庭竹便承袭了临淮侯爵位,三年之后才二十四岁,就挂平蛮将军印出镇湖广,三十四岁提督操江,率水师抗击过倭寇,在淮安当过漕运总督,后任南京中军都督府掌印。
在讲究血脉嫡亲的大明朝,李庭竹由于父亲的爵位是“捡来的”,所以他这个临淮侯在很多时候不被顶尖勋贵们待见。朱应桢和张元功虽然年纪还小,但家庭出身明显就是顶尖勋贵,再加上他们一个是成国公嫡长孙,一个是英国公嫡长子,当然也就顺带的对现在的临淮侯一系看不上眼了,更别说他们家都是国公级别,李家则只是侯爵。
也许在普通人眼里,不管国公爷还是侯爷,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但其实大人物之间也分三六九等,在成国公、英国公眼里,临淮侯还真就算不上什么遮奢人物。
说句不客气的话,应天巡按御史这种理论上的七品文官都比南京重要的勋臣临淮侯值得两家国公爷重视。
是以,此刻在朱应桢与张元功如此咄咄逼人之下,虽然年幼但很有自知之明的李宗城还是只能低声下气地解释:“二位世兄,家父来京的的确确与京师这些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其实……”
李宗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心说没办法,这事只能直说了——反正他们两家关心的只是京师的事,南京那边的事情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兴趣的。
于是接着道:“其实是因为日前看到朝廷邸报,说内阁和都察院已经准备就魏国公那件事进行详查,所以才打消了去关中的计划,北上来京。”
“嗯?”朱应桢与张元功再次对视,朱应桢问道:“魏国公?他有什么事?”
这句话就很暴露底子了,他居然连魏国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看来还真的只是把目光盯紧京师这一块,至于外头……反正也管不着,随他们去吧。
李宗城只好把魏国公徐鹏举家里的事情说了一说,然后强调道:“魏国公家里这档子事,其实南京各勋臣家里都是门清的,没有哪家不知道,只是魏国公一家一直都是南京勋臣之首,各家勋臣轻易不会多管闲事。”
这下朱应桢和张元功就明白过来了,张元功接口道:“所以你父亲此来的目的,就是观察一下朝廷的动向,看看朝廷是不是真的要拿魏国公开刀,以此来决定你们临淮侯家对这件事的态度?”
李宗城赔着笑点头。
“先等等。”朱应桢却摆了摆手,盯着李宗城道:“宗城贤弟,这件事我看没这么简单吧?朝廷要不要动魏国公,这件事与你们临淮侯府的关系,我琢磨着也不是很大吧?毕竟,我们就按最严重的算,这事儿被朝廷追究了,非要彻查到底,可那又如何呢?了不起也就是褫夺徐鹏举的爵位,但魏国公一系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就断绝掉,朝廷必然会继续在他的儿子里头找一个出来承袭爵位——那根你们临淮侯府有关系吗?难道朝廷查证的时候还要去问一问临淮侯知不知道这件事?”
李宗城有些意外地看了朱应桢一眼,心道:这家伙反应倒是不慢啊,可我要怎么解释呢?
但还没等他解释,朱应桢见他沉吟不语,就已经猜到了答案,笑了一笑,道:“我想,临淮侯或者令尊大概是这样想的:魏国公家里出了这么一桩大丑事,虽然除爵不可能,但徐鹏举本人必然遭罚,他这个南京守备勋臣身兼多职,乃是南京三大巨头之一,如果被朝廷重处,怎么说也得撸掉几个职务,这些职务本来放在魏国公家里,是没有人敢多想的,可魏国公自己玩出事了,那就不同了……在你们临淮侯府看来,这些职务可都是香馍馍呀。对不对啊,宗城贤弟?”
李宗城这下子心里也有些恼火了,心说这种话你猜出来就猜出来吧,放在心里就好了,直接说出来是非要打我的脸么?
因此他就不肯回话了。
而那边张元功却偏偏还顺着朱应桢的思路想到了另一件事,忽然开口道:“应桢兄真是见微知著,你这么一说,我也忽然回想起来,刚才宗城贤弟你说你没得到高侍读的踏青邀请函,希望我们俩能帮个忙……我看,宗城贤弟你只怕不仅仅是为了见识一下这位太子伴读的风采吧?”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李宗城道:“魏国公家里之所以出事,听说源头在于那个姓刘的前狼山总兵,而这位总兵似乎跟高侍读有过一点交情。而现在,我听说朝廷已经有意让他重新出山……这里头未必没有高家的影子,至于是哪个‘高’,那应该不用说了。那么,宗城贤弟你一到京师就急急忙忙想要认识高侍读,我和应桢兄要是还看不出来,岂不是白生在国公府了?”
隆庆年间,武将的确早已经不值钱了,但这里头也不是没有极个别的例外。譬如成国公和英国公两家,甚至包括定国公等,多少还有些虎死不倒威的气势。他们相比那些大权在握的文官们而言,虽然在朝堂争锋上不是对手,可是却有一点先天优势:他们的家族与国同休,而文官则却只能保证自己在位时的风光。
科举选官制度使得文官集团权势熏天,尤其是在一些事关整个文官集团利益的事情上,他们能自觉的团结起来,上逼天子,下迫武臣,以文官集团之利益为天下之利益;但与此同时,科举选官制度也使得文官们的权力有明显的时效性,在位之时众星捧月、一呼百应,而一旦去位,则泯然与乡民无异也,且其权力无法以单纯的血亲关系来继承。
父辈为宰辅重臣,儿辈若又考得进金榜,这种情况还比较好说,因为父辈的人脉资源有不少都能得到利用,算是为儿辈的仕途铺平了道路;父辈为宰辅重臣,儿辈却考不到进士,那这一家基本上就算是走向没落了,如果几代都没人能再度考中,没落几率基本是百分之百。这种家庭就会很担心祖辈当大官时得罪了某些记仇的勋贵,因为自家已经只是普通人家,而人家却是与国同休的勋臣贵戚,捏死自己跟玩儿一样——毕竟你已经没有功名这个附身符了。
所以文官们虽然极力压制武将乃至勋贵,但对于这几家顶级勋贵,还是多少给些面子的。高务实当然也不能免俗,他也不想因为太子伴读一事把京中的顶级勋贵们得罪个遍,更何况他将来的很多改革还有赖于勋贵集团的支持,或者说起码不至于团结起来拼命反对、各种拉后腿。
高务实和许多他在小说里的看到的穿越者不同,他不主张那种一切靠权势或者实力强压着改革的做法,虽然那看起来很爽,但他觉得那有些过于想当然。
有句话说得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很多穿越者觉得自己是站在历史的高度来进行改革的,所以你们一切听我的就行,如果不听,那就弄死好了。但高务实却觉得,改革这种事,虽然免不得有必须“用强”的时候,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要靠利益引导和政治妥协来达成。
还是那个原则,君子不是不能动手,但能动口解决的就坚决不动手,能用钱摆平的坚决不用刀摆平。这些勋贵虽然看似已经没什么用了,但实际上还是有的,且不说别的,光是他们的政治象征意义,那也是很大的作用啊。
按照***的教导:政治就是把我们的人越搞越多,把敌人的人越搞越少。所以勋贵如果能团结,那高务实一定也会去团结,只有实在团结不了的那种顽固分子,才会被他加入黑名单进行分别处理。
因此,就有了这次他邀请京中勋贵子弟春游踏青这件事。
当然,受邀者都是上次在太子伴读事件中被皇帝召进宫陪太子玩了十来天的那些人。这也是为何朱应桢与张元功收到了邀请,而李宗城没有收到邀请的原因——李宗城是陪他父亲李言恭临时决定来京的,实际抵京才几天呢。
听到门子汇报说朱应桢、张元功派人来问能不能带上李宗城一起,高务实就笑了起来。
他不是朱应桢和张元功这种只关注京师这屁股大一块地方的人,所以李宗城这么眼巴巴凑上来的原因,他几乎一下子就猜了出来。
李宗城他们家不可能对京营有什么想法——京营的军户没有一个在他家名下,他家的军户全在南方,跑来京师做戎政总理,怎么可能?别的不说,你军户都没一个,拿什么镇住场子?
所以他们家的根基在南方,目光也大致只能是放在南京。
南京有什么突然的变化让他们急急忙忙来京?魏国公世子案。
徐鹏举这次的事情,朝廷要是非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也没多大事,但既然内阁已经定了调,赵贞吉这个总宪又不想为这点小事影响他的大事,愿意配合高拱去查,那徐鹏举就只好倒霉,兜是兜不住的了。
现在的问题只是在于朝廷对徐鹏举的处理会达到哪个程度,这件事虽然不至于让徐家把魏国公的传承给玩丢,但徐鹏举本人肯定会被惩罚,上到褫夺爵位,下到罚奉一年,其实都有可能。
按理说内阁一般不会对国公爷这种顶级勋贵的惩处发表明确意见,通常都是让皇帝“圣心独断”,但其实皇帝仍然会私下问询内阁的意见,内阁阁老们会私底下当面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意见,只是不进行票拟而已。
所以这么一来,高拱的态度就很重要了——众所周知,绝大多数时候高拱的态度和皇帝的态度差不多就是一回事。尤其是这里面涉及的魏国公,他属于开国系的勋贵,在成祖一系的皇帝眼里,大抵也就是留下来挂名当摆设的作用,犯错的话可没有太多面子要讲。
永乐之后,靖难系勋贵的身份地位乃至实权,那可是一直力压开国系勋贵的。
李言恭此来,一定是为了这件事。而他的态度,不可能是帮徐鹏举求情,只能是死道友不死贫道,顺便看看死掉的道友会不会掉装备给他。
那么,李言恭希望徐鹏举掉什么给他——给临淮侯府呢?
南京守备勋臣。
历史上,徐鹏举就是因为这档子事,把带在魏国公一系脑袋上百余年的南京守备勋臣给玩丢了,临时在临淮侯头上带了些年。这一次,李言恭必然也是看到了这个希望,所以来京争取。
争取有很多种方式,最蠢的是去找皇帝,虽然皇帝是决定者,但直接去找他的话,吃相未免太难看了。所以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去找建议权最大的那个人。
那必然就是高拱了。
但李言恭的身份摆在那里,这时候跑来找高拱,将来如果真是临淮侯拿到了南京守备勋臣一职,就很难解释了,对临淮侯府或者高拱都不是好事。
那么,迂回一下,换成李宗城找高务实,这就不容易引人注目了,尤其是在高务实邀请了那么多勋贵子弟的情况下,李宗城这个临淮侯的长孙又算得上老几呢,谁会关注他呀!
是临淮侯还是魏国公出任南京守备勋臣这种事情,说实话高务实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南京三大巨头,真正管事的南京兵部尚书,代表皇帝监督南京众官的,是南京镇守太监,至于南京守备勋臣,其实大多数时候也就是挂名而已。毕竟南京治下的勋贵比起北京勋贵来说,只有更烂,绝无更好,这一点看看当初倭寇肆虐时南京及周边卫所兵的表现就知道,根本不用对他们的战斗力有半点指望。
南京守备勋臣当然也不是只能管理那点卫所兵,实际上还对“客军”有一定的制约能力,譬如刘显当时镇守狼山,就属于南京直接分管的四川籍客军,他需要仰仗南京方面协调调度、后勤补给等,所以南京守备勋臣在名义上也是他的上级,如果克扣他的补给,他也是很难受的。更甚一步就是像徐鹏举这样,直接向南京兵部告刁状,说他不听调遣、为非作歹等,一般而言南京兵部会给南京守备勋臣这个面子——毕竟人家是上级,也是自己的同僚不是?
但南京守备勋臣平时的“功能”也就仅止于此了,除非高务实现在突发奇想要去南方圈地,其中涉及了卫所下辖的地区,那倒是南京守备勋臣有权力协调甚至拍板的,否则他没有丝毫用得上人家的地方——既然没有利用价值,当然也就不会在意。
不过,李宗城既然代表李言恭眼巴巴的靠上来,高务实也不会故作清高的拒之门外,摆出一副我三伯做事完全是公事公办,谁做南京守备勋臣,朝廷自会从大局考虑的模样来。
不言利,只言义?那是脑子有毛病,绝非他高侍读的风范。
高侍读的风范是,没有利益,创造利益也要争取。
南京守备勋臣能创造什么利益?
嗯,短期利益好像真的很难找,倒是长远利益可以好好规划一下。就譬如说刚才提到的圈地——南京,或者放宽泛一点说东南诸省——卫所占地是很多的,其中田地当然不少,但更多的其实还是一些烂七八糟的“烂地”。那些地放在一群丘八大爷手里根本创造不出什么价值、什么效益,更别提这群丘八大爷现在兵不兵、农不农、工不工、匠不匠,简直是一群四不像。
但实际上呢?这些所谓的烂地,在高务实的眼里,有很多都是极具价值的。
举两个最简单的例子:矿山和海港。
卫所辖地有很多地方都有矿山,这些矿山有些已经或者甚至早就有了开发,而更多的则是完全没有开发。即便是其中被开发了的部分,开发程度也是极地,在高侍读眼中,那种开发水平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稀烂。
用脚指头都能知道,这群卫所大爷又不会做生意,挖矿的直接原因,在早年仅仅是为了满足卫所武备所需——譬如开铁矿冶铁制造武器盔甲这种。后来卫所越来越烂之后,武器装备也没有什么兴趣搞了,很多矿就随之废弃,个别交通条件和开采条件都比较好的矿,则被他们挖来直接卖钱,创造卫所收益了——当然究竟是给卫所集体创造收益,还是为部分卫所军官创造收益,那真是懒得多说。
这种零打零敲的低层次开采,在高务实看来,完全是暴殄天物。作为一个后世主管过一地经济的小干部,他虽然在现代社会中管理层面很低,但架不住思维超前了几百年,对于区位优势”、“核心产品”、“系统工程”、“产业链”之类的词汇总是深有体会的。
要是他有足够的权力和财富,他就可以把后世马鞍山附近搞成钢铁中心,在苏州那样的地方搞时尚高端服装和布料出口产业,在松江搞造船工业和国际贸易港等等,不一而足。
但眼下,搞这些东西都还只是奢望——好听一点叫远景规划,没有那样的条件支撑他去实际操作。
大明实行南北二京制,南京乃是留都,甚至在理论上而言,应该算是正式首都。这也是崇祯煤山上吊之后,大明很多文臣不肯死在北京,反而跑到南京殉节的原因之一。
南京留都,拥有除皇帝本人和内阁之外全套的朝廷机构,皇宫和六部、都察院等,都是一直保留并且实际启用的(当然皇宫由于没有皇帝,只是处在低层次保养维护状态)。
之所以总说南京三大巨头,是因为南京留都的特色守备制度,它实际上分为内守备和外守备以及参赞机务。
内守备,就是南京镇守太监,由中官出任,最有名的南京镇守太监是郑和。
外守备一人,协同守备一人,皆武臣。
而文臣者,必是南京兵部尚书,并加“参赞机务”。
按照这个最初设置来看,仅仅只是“参赞机务”的南京兵部尚书的地位原本最低,但是跟北京方面一样,文臣地位提升之后,参赞机务的南京兵部尚书反而成了权力最重的那个人。
外守备和协同守备按例都是勋臣担当——说到这里,就可以解释一下为何徐鹏举一出事,临淮侯长子李言恭就急急忙忙来京了。
早在嘉靖末年,徐鹏举就是南京外守备,而协同守备则正是临淮侯李庭竹。嘉靖三十九年四月,因为南京振武营兵变之事,南京三巨头(实际四人)都吃到了惩罚:外守备徐鹏举策励供职,协同守备李庭竹闲住,南京兵部尚书张鏊致仕,内守备何绶降三级征还。
这一次,最倒霉的是张鏊,直接被勒令退休;其次是镇守太监何绶,连降三级不说,被召回北京宫中,丢了大权;再就是协守李庭竹,所谓“闲住”,全称叫“冠带闲住”,意思是保留官职不撤,但只能呆在家里反省,不准去管事了,放在后世大概相当于停职反省;被罚最轻的是徐鹏举,继续任职不说,还被勉励了一番。
想必那个时候,李庭竹心里对徐鹏举就很是不满了——振武营那次的事,徐鹏举的表现很糟糕,被兵变士卒讥讽为草包,最后他李庭竹的惩罚却反在徐鹏举之上。高务实琢磨着,李庭竹可能认为朝廷对南京守备勋臣一职包容度比较高,毕竟勋臣虽然已经没什么大用,但终归代表朝廷颜面,是以这次徐鹏举出事,李庭竹立刻跳了出来,毕竟在南京,离守备勋臣最近的就是他嘛。
因果关系倒是弄明白了,但怎么从这里头捞到最大的好处,高务实却一时囿于自己地位不够,始终没能理出个头绪,到最后只好先定下一个思路:先看李宗城见了自己之后打算怎么做吧。
高务实做事,一贯讲究效率,但他所谓的讲究效率,却并非常人所理解的那种“雷厉风行”。相比于那种想到一个点子就立刻动手,他更喜欢仔细规划,由点带面,力争把一件件的事情串联起来办好,或者办这件事的同时带动另一件事。
这是他的效率论,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很相信磨刀不误砍柴工这句话的。
邀请一众勋贵子弟春游踏青这件事,他也同样秉持这样的理念。
这件事的起因,要退回去几天来说:那一日他进宫向李贵妃和太子展示了香皂的妙用之后,李贵妃当天就把香皂一事和隆庆皇帝说了。皇帝也亲自试用了高务实所进献的香皂,对于此物的效果,皇帝十分满意,对于高务实给出的条件,皇帝也完全没有意见,甚至还觉得自己占了很大的便宜——他得到的价格当然是高务实说的。
隆庆并不是从小养在深宫、不知民间疾苦的二愣子皇帝,他当年可是过了不少“苦日子
”的,二两银子的价值他很清楚。
一块香皂卖二两银子当然很贵,京里很多人半个月的收入才能抵这个数。可是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香皂的功效的确十分明显,而这里头的技术含量、成本价格之类,隆庆一无所知。在他看来,能够拥有这样神妙的功能,肯定得是相当珍贵的材料才能制造得出——上好的胭脂水粉不也挺贵么?所以这么一看,二两银子还是划算的。
这种思维就和有些人生病吃药一样,本来不过一点小病,两片当归就能搞定,却总恨不得去吃人参才好。因为在很多人心目中,贵总有贵的道理,甚至因此忽视了药物是否对症——后世感冒药到处都有,很多人感冒之后随便买了就吃,根本不知道自己风寒感冒吃了风热感冒的药,又或者反过来风热感冒吃了风寒感冒的药,最后总不见效,还以为是自己买的药不够好。
高务实在这里完美的利用了隆庆、李贵妃等人对于技术的无知,卖了个合理的高价。
至于第二点,就是不管这东西卖多贵,按照高务实提出的交换条件,这银子再多也不用自己出。那就无所谓了,你就是卖一百两一块,朕也不会心疼啊!反正亏钱的是你自己。
其实这也是高务实非要免费进贡的原因:你定价再高,收皇帝的钱能收到多少?要知道皇宫的用量其实也就那么点,香皂这种东西虽然他已经决定从上往下覆盖,但终究是要大众化的,而大众化的产品只有走量才是真正的保证利润——价格贵了怎么走量?走量不行,单块利润再高也白搭。
而皇帝答应了高务实的进献和分级专卖,就相当于授予了高务实垄断香皂行业的权力。垄断的威力,就不用多说了。
不止如此,隆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占的便宜有点大,传出去对自己的圣名恐怕有所妨碍。于是隆庆就和李贵妃商议,看是不是给高务实一点什么赏赐。
李贵妃前几日被弟弟抱怨了几句自家获赐的宅子不如人,这时顺口就说了一句:“那就赐他一所宅子好了,左右高侍读在京中也没个住处。”
隆庆却有些舍不得京里的宅子,便找了个理由,说高侍读是被高先生带在身边要亲自教导的,单独给他赐一所宅子的话,他肯定就得住过去,这样岂不是显得朕故意要让他们伯侄疏远么?
但话是这么说,赐宅的确是个不错的方式,于是隆庆话锋一转,说先帝当年在京郊建了几处别院,其中在香山有一个见心斋,虽然不大,但胜在精致,不如就赐给高侍读,当做他进献香皂的恩赏好了。
李贵妃对此无可无不可,反正赏赐本就是皇帝自己提出来的,她也没去过见心斋,合适不合适都是皇帝自己的考虑,也就表示同意了。
于是,高务实就在香山又得了一所别院,便是见心斋。
当然,见心斋和三慎园完全不同,这处别院是真的不大,建筑面积只有区区六亩地左右,加上外面附属的地块,也不过十几亩地,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别院。
但高务实得到消息的时候还是挺高兴,因为这次可是“北京城里有房”了,而且还直接住进了香山公园……
于是高务实紧急派人买了十几个女佣奴仆送过去洒扫整理,并调整原本打算包酒楼宴请那批勋贵子弟的计划,改为请他们去香山春游踏青。
之所以这么调整,是因为他还另有目的:一来显示一下圣眷;二来香山在此时要出京城,在此聚会踏青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关注;三来他还要借机把香皂的事情借这些人之口传得更沸沸扬扬一些,以此在香皂“上市”之前进一步推高知名度和期望值。
为了自己的第一波“原创产品”,高务实还真是费尽心思了。
见心斋位于香山的北侧,这里地势比较空旷,东面是山,还没有建立起后世的昭庙,隔着一条山谷,即是见心斋。再往北不远则是碧云寺。
见心斋是一座环形庭院式建筑,造型别致,环境清静。院内有半圆开水池。池边建有知鱼亭,池水清澈,游鱼可数。沿水池东、南、北三面建有半圆形回廊,连接着正面三间水榭——这里就是见心斋的“本体”建筑。
见心斋占地不大,但亭、台、廊、榭布局精巧别致。院内有茶座,池中有锦鲤。
此处地势西高东低。园外的东、南、北三面都有山涧环绕,园墙随山势和山涧的走向自然蜿曲,逶迤高下。园林的总体布局顺应地形,划分为东、西两部分。东半部以水面为中心,以建筑围合的水景为主体,西半部地势较高,则以建筑结合山石的庭院山景为主体。一山一水形成对比,建筑物绝大部分坐西朝东。
东半部的水面呈椭圆形,另在西北角延伸出曲尺形的水口,宛若源头流水无尽之意。随墙游廊一圈围绕水池,粉墙漏窗,极富江南水庭的情调。
正厅见心斋坐西朝东带周围廊,其西北侧以曲尺游廊连接一幢小楼,坐北朝南,则是登临西半部山地的交通枢纽。水池的东岸建一方亭,名知鱼亭,与见心斋隔水相对应,但稍偏北,便于观赏西岸之全景。
这一日戌时刚到,见心斋外便来了不下两百号人的队伍——正是高务实和那群勋贵子弟及其随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