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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陌诧异道:“把汉那吉这么……得宠?”

    “其实这小子一般被称作大成台吉,这是他在蒙古的封号,咱们在这里要注意一些。”曹淦随口“纠正”了一下,才继续道:“怎么说呢……这家伙爹娘死得早,爷爷奶奶疼得狠些,也是人之常情。再者,辛爱黄台吉虽然是俺答长子,但此人顶多也就是带兵打仗还算勉勉强强,其他的方面嘛……都不咋地,所以他的地位也不是很稳。相对于深受一克哈屯宠爱的大成台吉来说,他说话的分量确实不重,不过高团座、高团副,你们二位也莫要因此小看了辛爱,此人毕竟是俺答长子,在整个土默特部范围来讲,其实还是有些威望的。”

    高陌想了想,还没说话,高珗第一次开口了:“他可掌兵?”

    曹淦点头道:“掌兵,不过他的本部人马不算很多,俺答这个人,对兵权抓得很紧,平时是不大会把兵权太过于分散的。虽然碍于蒙古惯例,辛爱也有自己的本部人马,不过其实力与俺答相比,那是远远不及的。今年他奉命出偏师攻锦州,也被很快击退,据说锦州方面用了戚总戎教他们的办法,集中了大量的霹雳手炮——就是大少爷称之为手雷的那个东西,给于攻城的辛爱所部不小的打击。”

    高珗是在戚继光麾下受过训,并且得到过戚继光亲自指点的,而高务实交给戚继光的那些兵器图册,他也看过,当然知道经过高务实改进之后的手雷的威力,不过他还是有些皱眉,问道:“你不是说辛爱打仗还是有一套的么?他的‘有一套’,就是带着骑兵去围打锦州城?”

    嗯,骑兵围城而攻,那可真是太有一套了,大抵在高珗看来,这位俺答的大王子算是取死有道的典范。

    不过曹淦给辛爱洗刷了罪名,曹淦道:“不是拿骑兵去围攻锦州……他们知道拿不下,因为辛爱出兵前,除了本部兵马之外,俺答也就给了他不到一万人,他是在锦州附近找地方掳掠,似乎是在一处屯堡吃的败仗,被手雷炸死了近百号人,退得有些匆忙,连尸首都被边军留下了八十多具,戚总戎还因此被兵部赏银三十两。”

    说到兵部这个赏银,连高珗都有些撇嘴——他现在在高务实麾下,每个月例银六十两,本次出塞更是直接拿了两百两银子的“差旅费”,而戚继光作为堂堂一镇总兵,取得击退土默特部大王子的功勋,也就值个三十两……幸好我高珗跟对了人。

    这时曹淦见高珗再不多言,又把目光转向真正主事的高陌,问道:“高团座,你还没说大少爷的具体指示呢?”

    高陌皱着眉头道:“你告诉我的消息,和大少爷说的似乎有些出入……不过没关系,咱们慢慢看吧。”他顿了一顿,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道:“其实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大少爷这一次与往常不同,给的指令很模糊……他让我们密切关注把汉那吉——就是你说的大成台吉最近的动向,并且最好跟他交上朋友,另外如果有可能,一定要让他觉得咱们是非常可以信赖的人,万一有所变故,他能放心的跟咱们走。”

    曹淦张大了嘴,半晌才合上,用力吞咽了一口吐沫,一脸难以置信地反问:“出变故?而且出了变故之后还要让大成台吉放心跟咱们走?”

    他伸手摩挲着自己的大光头:“这小子可是俺答的孙辈里头最受宠的一个啊,他能出什么变故?难道他还会去造自己爷爷的反?这不可能啊,他受宠归受宠,可俺答的位置,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这小子来坐,他怎么可能这么干?失心疯了吗?”

    高陌却与高珗对视了一眼,才问道:“曹掌柜,你对这位大成台吉的了解到底有多少,可有听说他近期有要娶妻或者纳妾之类的事情?”

    “近期?”曹淦皱起眉头,思索着道:“据我所知,大成台吉这小子成亲很早,十二岁那年便娶了妻,本名叫什么,我这外人无从得知,普通蒙古人也不敢乱叫,只知道大家都叫她大成比吉——比吉不是名字,而是称呼,大致相当于咱们大明的‘夫人’。”

    十二岁娶妻在后世当然是天荒夜谈,甚至在大明都不多见了,但在蒙古,尤其是蒙古贵族当中还是挺常见的,所以高陌、高珗二人对此均无表态。反倒是听说大成台吉十二岁就娶了正妻之后,两人皱眉对视了一眼,最后由高陌发问:“他十二岁就娶妻……现在多大了?”

    “大概十七八岁吧。”曹淦显然没有明确打探过这个消息,但他见过此人,目测一下也无妨,也自信这里头的误差不会太大。

    高陌又问:“那么,之前我问曹掌柜的那位三娘子,曹掌柜又知道多少关于她的事情?”

    曹淦笑了起来,道:“你说的这位,咱们大明的商人才叫她三娘子,蒙古人这边,都是叫她钟金哈屯。”

    高珗这时少见的插了一嘴,问道:“哈屯我倒是知道,放在咱们大明,大致相当于王妃之类,不过这个‘钟金’是什么意思?是她的本名么?”

    “不是不是。”曹淦连连摇头:“哪有把本名亮出来的摆在称号前头的?就算蒙古人不懂礼法,也不至于这般粗鄙。这‘钟金’的意思,嗯……我想想应该怎么说……”

    高陌奇道:“就这么两个字,难道很复杂吗?”

    “这个怎么说呢……”曹淦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简单解释道:“在蒙古话里面,这个钟金,是非常非常尊贵的意思,而且也不是随便一个什么蒙古人的大贵族就能用‘钟金’来表示自己的尊贵。”

    高陌有些糊涂了,问:“那她为什么可以用?因为嫁给了俺答?”

    “那当然不是,要不然一克哈屯为何不叫钟金哈屯?”曹淦说到这里,似乎自己恍然大悟了,忽然一拍大腿:“哦!我想起来了,得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才能冠以‘钟金’二字!不过……我忘了这个词是不是只能女人用了。”

    高陌吃了一惊:“她不是俺答的外孙女吗?怎么母系是黄金家族的出身,都能直接算作黄金家族的后裔了?”

    想不到曹淦比他还吃惊,瞪大眼睛道:“谁说她是俺答的外孙女的?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荒谬流言?这钟金哈屯乃是沃儿都司部歹慎台吉之女啊!”他呆了一呆,又想起一事,忽然哈哈一笑,道:“你们是不是听说那歹慎台吉是俺答的女婿,所以钟金哈屯便是俺答的外孙女了?不是,不是,那歹慎台吉娶俺答女儿的时候,钟金哈屯早出生了——她是歹慎台吉第一位比吉的女儿,她娘亲早就死了。”

    “看来大少爷手头的情报有问题,至少是有误会。”高陌与高珗对视一眼,苦笑道:“这下子咱们可就有些难办了。”

    高珗也是满脸苦笑,不过却苦中作乐道:“这还是大少爷的情报第一次出错吧?看来咱们仨也算是开了回荤。”

    曹淦急忙道:“大少爷到底怎么说的,你们倒是告诉我啊!”

    高陌道:“大少爷说他得到的消息是,那三娘子本是俺答的外孙女,从小聪慧不说,还天生丽质,把汉那……大成台吉闻之,便派人求亲,对方家族也同意了。可是当三娘子来到丰州之后,俺答见此女貌若天仙,竟然自己动了心,于是打算将其收入自己帐中……”

    高陌也不管此时曹淦早已听得一脸呆滞,继续道:“所以大少爷判断,那大成台吉年少受宠久矣,心志必然纨绔浮躁,得知这般消息,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可俺答的权势又岂是他能撼动?如此,这家伙就很有可能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但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只有来我大明,还显得有些价值。”

    “我的个亲娘耶……”曹淦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揉了揉脸,宛如蛋疼得厉害一样苦着脸道:“传这消息给大少爷的人当斩……呃,就应该关他一个月的禁闭,外加罚俸千两!不对,罚俸万两!”

    高务实此前定下的制度,最狠的基本也只有关禁闭和罚款,所以曹淦临时改了口。

    曹淦一脸生无可恋,有气无力地道:“那钟金哈屯嫁给俺答都已经三年过去了,且不说前面那什么大成台吉要娶她过门的事情根本不存在,就算真有其事,这他娘的三年都过去了,黄花菜都早就凉透啦!大成台吉的脑子就算反应再慢,也不至于现在才想起来吃醋啊!”(吃醋这个词起源于房玄龄的夫人,明时已经颇为流行)。

    高陌看了看曹淦,又看了看高珗,苦笑道:“看来这次的差事算是提前办砸了。”

    高珗也是同样一副表情,摇头叹道:“大少爷要是知道这边的实情,不知道会不会发火?该不会觉得是咱们办不成事,故意骗他吧?”

    “那倒不会。”高陌摇头道:“大少爷做事虽然很喜欢定计划,但其实你们可能不清楚,他也喜欢随时修正一些计划,尤其是计划进行的过程中出现了意外或者偏差的时候,他一贯都是立刻修正计划的,并不会因为出了意外就生气,除非那意外是人为造成的。”

    言下之意把汉那吉这档子事从根子上就弄错了,所以就算差事完不成,高陌也料定高务实不会计较,而是会调整计划。

    高陌见高珗和曹淦都有些意兴阑珊,强打精神道:“不过咱们也不是就没事可做了,前头就是大板升城,再往东不远便是丰州旧地,也就是俺答汗庭。咱们大少爷对这个大板升城很有兴趣,我们不妨也好好看一下……高珗,尤其是你,你在戚总戎那里学过兵法,这大板升城的城池修得怎么样,将来万一要在这里开战的话,怎么打比较好,你可以详细了解和思考一下。”

    在高陌看来,高珗在戚继光那里所学的东西,统统可以归类为“兵法”,但高珗知道其实不能这么算,他在戚继光那里学得最多的不是怎么用兵,而是怎么练兵……不过这也没什么必要解释,因为他总感觉戚继光虽然不说,但平时给他的感觉就是用兵本身没有外人想象中神奇,只要兵练好了,脑子不抽风的情况下基本怎么用怎么赢。

    显然他在戚继光那里学得有点偏……因为戚继光用兵虽然的确不以“出奇兵”为制胜法宝,但也并不是胡打一气。

    要是高务实在此,倒是能粗陋的总结一下,戚继光用兵实际上已经接近于近代化军队的用兵思路了:练精兵,布坚阵,一力降十会。

    因为戚家军在这个时代,至少在东亚,正面作战等同于无敌——那他当然没有必要出什么奇兵。

    说起来这倒有些像刘綎上次和百里峡打的那场遭遇战:任你玩出花儿来,反正没人挡得住我一刀——那不就完事了。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无济于事。”

    不过想归想,高珗心里可不会觉得眼下的明军边军在面对俺答的时候有什么绝对的实力,所以大板升城还是要仔细看一看的。

    不过这时候曹淦却插了句嘴,道:“你们想知道俺答的兵力部署?这个事情都不用怎么查探,我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高陌高珗二人大吃一惊,一齐问道:“你知道?”

    曹淦一副理所当然地样子,大大咧咧道:“那有什么稀奇?咱们以往送货给他们,不都要跑去他们的驻地?”

    “他们?”高珗敏感地问道:“俺答的兵力没有集中在一块儿?”

    “那要看你说的‘一块儿’是多大一片地方。”曹淦见她们二人兴趣都很浓,干脆直截了当地道:“俺答手下有十八名得力属下……”

    他接着就把俺答的兵力部署说了出来。

    原来俺答虽然强横一时,但实际上“常备军”也并不算多——当然蒙古人可以全民皆兵,真要打大仗,召集一下就是了。

    俺答的“常备军”其实也就两万左右,其中有一万三千五百人,由打儿汉倘不浪、恰台吉、出浪那吉等十八位首领率领。除打儿汉倘不浪,火屯倘不浪率四千,驻地在“去老营边可六百里”之外;脱脱儿墨率五百,在“去偏头边可二百余里”,其余皆由恰台吉等率领,驻平虏、右卫边外,即凉城地区附近。而俺答自带七千,驻地距老营堡、平虏、威远、右卫三百余里,也就是眼前的大板升城以东百里左右。

    听完曹淦这番话,高陌还没有什么感想,高珗却是瞪大眼睛,看着曹淦问道:“曹掌柜,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眼前这座由白莲教徒和北逃汉人所建的大板升城……没有蒙古人的兵马护卫?”

    曹淦笑道:“高团副对蒙古地形看来不是太熟……其实按照俺答的这个布置,丰州附近是他老巢,其余兵力分布东、南、西、北四面,其中北面人数最少,只有五百人,而东南西三面均有数千之众。如果从距离上看,原本大板升城距离丰州就很近了,俺答如果愿意,其本部人马几乎一日可至。即便俺答不来,西、南两面的蒙古大军要回大板升城也就两天可达……他也不必担心大板升城与我们大明有什么勾结,因为一方面我大明对这些白莲教的匪类奸党一贯痛恨,此中仇怨,誓不可泯;另一方面,在大板升城以南驻扎的恰台吉,统带着九千大军,大板升城如果有变,恰台吉转身就能平定。”

    高珗恍然大悟,对曹淦的态度从原先略微有些瞧不上眼纠正了不少,拱手道:“多谢曹掌柜指点。”

    曹淦知道他是大公子亲信,也不敢拿捏什么架势,连说“客气,客气。”

    高珗却又有些疑问,道:“这个恰台吉又是什么人,为何他带领的部众甚至比俺答自己还多?”

    “此人乃是俺答之义子,自来以两件事著称于蒙古。”曹淦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道:“其一,他忠信过人,曾数次冒死保护义父俺答;其二,他武艺高强,号称蒙古第一勇士已有十年以上,期间遭到过无数次挑战,至今未尝一败。”

    高陌与高珗都有些诧异,对视一眼之后,高珗点了点头,赞道:“听来倒是个鞑子里的好汉。”

    高陌则思索着问道:“曹掌柜,你说他是蒙古第一勇士……这是传闻,还是你曾亲眼所见?”

    曹淦认真地道:“他被挑战无数次,这个我只是听很多人说起,未曾亲见他出手。不过,这个人我是见过的,他当时在打猎,据我观察,如果他对我出手,我……最多扛不过十合——这还是按照我拼着两败俱伤的心态来算的,因为反正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甚至……我自问马术还算精湛,却怎么也不可能和他相提并论。”

    高陌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问道:“那他与刘綎少将军相比,谁强谁弱?”

    看来在高陌眼里,刘綎大概就是他见过的大明最强悍将了。

    这一问倒似乎把曹淦给问住了,他深深皱起眉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迟疑着道:“按理说他们二人都是当世顶尖的豪雄悍将,我的本事差着他们着实有点远,要判断这个……挺难的。不过高团座如果非要问我怎么看,我只能说:论步战,刘綎少将军定然占优;论马战,则恐怕还是恰台吉更为了得。”

    高陌倒抽一口冷气:“俺答麾下有如此忠臣勇将,难怪能横行漠南数十载,可惜天不收他。”

    高珗却道:“大少爷曾说,武艺当然重要,但今后的火器只会越来越强,任你千般能耐,我自一枪撂倒……所以团座也不必太过忧心。况且,他俺答有恰台吉,我大明难道就没有戚南塘、马兰溪?”

    “倒也是这个道理。”高陌笑了起来,他也不打算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当下话题一转:“咱们言归正传,按照曹掌柜的意思,这个大板升城因为处于蒙古大军四面包围之境,反正也翻不了天,所以并没有什么护卫兵马?”

    “蒙古兵马的确不曾正式驻扎,不过……”曹淦耸了耸肩,道:“自从四年前此城建成以来,如今已经几乎聚集了近十万人,乃是漠南甚至整个蒙古的第一大城,城中颇有些咱们大明一般的繁华景象。因此,也有不少蒙古贵人喜欢跑来大板升城小住,这些人一般都是带着少量兵马来的,加在一块儿的话……我估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另外,大板升城内,那些白莲匪类从城中北逃汉人中挑选了一百名左右的青壮,用以维持城中秩序,其身份大抵相当于咱们大明各府、县的衙役。”

    高珗叹了口气,不知真假的说了一句:“那真是可惜了,本来我还琢磨,要是这大板升城没有什么兵马守卫的话,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给他烧了!想来以蒙古人的财力,要想再建一座大板升城,只怕不那么容易。”

    曹淦大吃一惊,正要说话,高陌已经瞪了高珗一眼,道:“不要胡说八道,大少爷的主张你又不是没听他说起过,他恨不得蒙古人全都聚集起来修城而居,这样咱们大明跟他们打的时候,才不至于大军一到,连根马尾巴毛都找不着。”

    高珗哈哈一笑,摆手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

    俗话说得好,“望山跑死马”,这三人说话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前方的丰州前哨——大板升城,才终于已经近在眼前。

    不过,当这座大板升城真正出现在三人眼前的时候,高陌倒是望着那不逊于大明下府、上县的城池发出了一声感慨:“这些白莲匪徒虽然无耻,但也不是没有能人呐。”

    而高珗却是在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颇为不屑地撇撇嘴道:“团座,这座城池虽然不小,可是若论防御,却是一团糟,若与我三千戚家军至此,一日之内,我必取之!”

    高陌与高珗是早就认识的,而且深知他的才干和为人,知道他不是个随便夸口之辈,闻言不禁有些惊讶,问道:“何以这般肯定?”

    高珗指着前方的大板升城道:“团座你看,这城池虽然不小,可是城外连护城河也没有一条,只是单纯挨着这条大黑河毗邻而建。从建制上来说,这只是为了城中水源考虑,而并未虑及城防之用。”

    他略微一顿,又道:“更别说这城池的城墙原本就不高大,甚至连厚度也很一般,远不能与我大明边关各地城池相提并论。我敢断定,这群人修建这座大板升城的时候,恐怕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城防问题!”

    高陌闻言,才有些恍然,而一边的曹淦干脆抚掌赞道:“高团副果然不愧是在戚总戎麾下潜修过的大才,你刚才这些话,可真是说到点子上了——眼前这座大板升城其实本就是重建的,最早的大板升城建立在嘉靖三十六年,但在嘉靖三十九年时,曾经被时任大同总兵刘汉焚毁。后来,大概是嘉靖四十四年时,白莲余孽赵全、李自馨等人才在俺答的命令下主持重建,此年乃成此新大板升城。”

    他微微笑道:“而这新的大板升城,仍然没有太多城防……因为俺答麾下有人不答应。”

    曹淦这句话一说,高陌高珗二人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别看俺答纵横漠南数十年,入侵大明无数回,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能够真正攻下大明的任何重镇,对于一些无力抵抗的府县,也只是掳掠一通,很快便会退走。

    若论其原因,其实很简单:俺答麾下尽是骑兵,攻城本不擅长,守城也难以称职,唯有野战驰骋,才是他们精之熟之的战法。

    因此,即便俺答以其卓越的政治眼光接受了白莲余孽的投诚,并在他们的劝说下同意收容北逃汉儿,甚至允许其建立城池、开辟耕地等,但是他的下属们却决不允许这些汉儿将大板升城修建得犹如南边大明朝的城池一般坚固,要不然这些人一旦反水成为明朝内应,据大板升城死守,俺答麾下的骑兵可未见得能立刻拿下,那样一来,明朝在漠南岂不是立刻拥有了一个战略支撑点?

    俺答再如何雄才大略,也不敢保证这种情况一定不会出现,因此他只得同意了这个观点,于是大板升城便成了一只没牙的老虎——或者更准切的说,是没刺的刺猬。

    说话间,大板升城那并不甚高的城楼上,做着城门守卫兼职的“衙役”们已经注意到高陌这支商队的到来,也许是远远望去看不清旗帜,所以大板升城方面立刻响起了呜咽的号角声和一阵急促的鼓声,城门也很快关闭。

    直到血狼啸月旗清晰的映入他们眼帘,城楼上兼职城守任务的衙役们才大松了一口气,一个个呼喊着“打开城门!”、“是商队,大明的商队!”、“那是血狼啸月旗,不必紧张!”……

    连铜钉都舍不得铆上几颗的木质城门咯吱咯吱的再次打开,城门口则飞奔出一队骑士,约莫七八十号人,全部身着蒙古服饰。这群骑士并没有立刻冲至商队跟前,而是在城门口不远处摆出了反月牙形散队阵势。

    他们人数虽然较商队少了很多,但气势倒一点不输,这是一个看起来有“半包抄”意味的阵势。

    不过,这毕竟只是做个样子,很快便从阵中跃马跑出一骑,马上骑士约莫四十来岁,身着蒙古服饰,开口却是一句正经山西口音的汉语:“你们可是百里峡商队,我乃大板升城副城主把汉笔写契!你们这次带队的是哪位掌柜?请出来答话!”

    副城主?把汉笔写契?

    高陌与高珗对视一眼,高珗皱眉道:“这人长得可不像蒙古人那种大圆盘子脸。”

    一边的高陌则没说话,只是朝曹淦望去,却见曹淦脸上露出笑容,嘴里却小声道:“这人就是白莲教二号人物、山西堂堂主李自馨,把汉笔写契是他的蒙古名字,我去与他答话。”

    他说罢,已经一夹马腹出了商队,远远地在马上一抱拳,扬声道:“李堂主别来无恙,在下百里峡曹淦,久仰李堂主大名了!”

    那李自馨一听来人自称曹淦,不禁下意识眯起了眼睛,从眼睛缝里仔细打量了一下,才抱拳回了一礼,道:“原来是曹天王,久仰久仰,在下也久闻你的大名了,今日方才得见,倒是迟了些……不过,看曹天王这架势,知道的晓得您是来做买卖,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您要来攻打咱们大板升城来了!”

    这番话软中带硬,曹淦当然知道其中包含的威胁和有恃无恐,但他毕竟也是老江湖,哪有怯场的道理,当下仰天打了个哈哈,大声道:“李堂主说笑了,在下亲自来跑这一趟,自然是货物比平时多了些,不自己看着,实在有些放心不下。至于大板升城,起码也有几万人口,我这区区几百人,哪敢打什么主意?”

    李自馨也笑了一笑,不冷不热地道:“大板升城只是些无家可归的苦哈哈们在这草原上的落脚地,若是曹天王真要有别的心思,咱们可拦不住你这数百精骑。”但他微微一顿,又接着道:“只不过,睿智的草原之王俺答汗在这大板升城东南西北四面皆布有大军,若真是有人在大板升城闹事,铁骑顷刻便至,这才是咱们的倚仗,想必以曹天王你与大汗的关系,定然是知晓的吧?”

    曹淦哈哈笑道:“李堂主,你我明明是初次见面,我怎么总觉得你对我有些误会?我百里峡可从来不会无故跟人动手。要论纪律,我百里峡可比大明边军好得多了,搂草打兔子的事,你什么时候听到有我百里峡干过的?”

    那李自馨听了这话,倒像是相信了一般,微微颔首道:“曹天王,不是在下信不过你,在下只是想提醒你一下,眼下大成台吉正在我大板升城里宴请贵客,他虽然历来对你们明人态度不错,可是你这一行全是龙精虎猛的骑士……我放眼打量了一下,能控弦挥刀的,只怕不下五六百之众。曹天王,虽然你有大汗的令谕,可以率队出入漠南各处,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既然漠南各部都收到了大汗的令谕,自然不会有谁敢打你的主意,你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下回还是少带点人马,免得误会。”

    曹淦笑道:“李堂主多虑了,我带这些人马,却不是防着蒙古朋友们的。”

    李自馨面色微微一改,有些恍然地道:“哦?原来是这样。怎么,南边又有什么动静么?可我听说你曹天王现在抱上了朝廷大员的粗腿,连宣府、大同两大总兵都对你客客气气,难道还有不长眼的无知小辈,敢打你的主意?”

    曹淦却半真半假地开始忽悠了,道:“唉,做生意嘛,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哪有什么粗腿不粗腿的,就算有,也要我曹某人真能抱得稳才好。”

    李自馨闻言微微蹙眉,这回答可滑头得很,根本听不出什么来,他还想打探打探南边的局势,正要再问,谁知曹淦却继续道:“李堂主方才说大成台吉也在城中?那敢情好,在下这一次带来的货物里头,可是有不少万里迢迢从扬州转运来的好东西,既然大成台吉也在,想必以他的身份,是一定会对这些东西有兴趣的了,李堂主可否指点一下大成台吉尊驾所在?”

    按照李自馨的要求,百里峡商队留下大半护卫骑丁在城外歇息,只带护卫百人与商队入城内交易。不过曹淦此行的主要目的地本来不是大板升城,自然也不会把整个商队都带进去,实际上也就带了三分之一货物进城。

    进城之后,李自馨却似乎对他们没有太多兴趣了,只留下二十人分散跟着,以免这些人逞凶闹事,自己则回了住处。

    曹淦则按着李自馨的指点,先派人去与在城中宴请贵宾的大成台吉——也就是把汉那吉联系,按照中原礼节先投拜帖。之所以按中原礼节,是因为把汉那吉素来亲明,喜欢中原的一些礼仪,所以曹淦这时也算投其所好。

    派人联系把汉那吉的同时,曹淦作为现在高务实麾下负责漠南贸易的大掌柜,自然还是要去牙行做买卖的,所以又一边和高陌往牙行而去——高珗留在了城外带兵。

    一边走,曹淦一边向高陌解释道:“刚才这人便是投往漠南的白莲余孽中眼下势力仅次于赵全的二号人物李自馨,此人原本在北逃白莲教众之中只能排进前五,不过他早年读过几年书,能耐比其他人强一些,这些年下来,实力增强了不少……这大板升城之中,除了赵全,就数他最强了。”

    高陌问道:“这些白莲余孽在大板升城究竟势力如何,曹掌柜可知晓?”

    曹淦答道:“据我所知,赵全有众三万,马五万,牛三万,穀二万余斛。李自馨有众六千,周元有众三千,马牛羊比而次之;其余首领各有千人上下。”

    高陌点了点头,道:“看来那白莲教主赵全果然还是实力最强,力压麾下各首领。”然后顿了顿又道:“这李自馨也不差,虽然比赵全那教主差着不少,可也比余下首领强了许多了。他刚才似乎对你有些敌意,你们之间有过节?”

    “有一点拐着弯的过节……”曹淦说道:“高团座,你知道我入主百里峡,最早其实是打进去的,原先百里峡的响马被我从霸州带的人给火并掉了大半。我跟李自馨的过节就出在这儿……”

    他叹了口气,道:“那老百里峡的大当家与李自馨乃是旧友,当时李自馨已经投了蒙古,但他在关内仍有关系网,百里峡那儿也算是其中之一。那会儿朝廷一直在防备俺答,宣府、大同乃至顺天附近大军云集,百里峡也不敢随便出去惹麻烦,所以生计有些困难,李自馨当时已经和那百里峡大当家的说好,打算约定时间接百里峡响马反出大明,也往俺答这边来投靠。谁知道却不等他们行动,我就先下手端了百里峡老巢……因此就有了这么一层过节。”

    “原来还有这样的旧怨,难怪这厮说话半冷不热,跟夹生饭似的让人不喜。”高陌说着,又皱了皱眉,问道:“他该不会打你什么主意吧?这地方毕竟是他的地盘……”

    曹淦听了这话,却冷笑一声,露出了当初百里峡大当家的威风,傲然道:“我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俺答没发话的情况下来动我一根汗毛——高团座,你将来多来几趟口外就知道,蒙古没有人敢不卖俺答的面子,如果说还有谁敢跟俺答别别苗头,那只有沃儿都司——他们名义上是俺答的下属,但实际上俺答对他们也只能以拉拢为主。”

    高陌诧异道:“沃儿都司这么强大?连俺答这等草原雄主,也只能羁縻他们?”

    “这个……怎么说呢……沃儿都司的确实力不弱,但非要说俺答的土默川部是单纯因为他们强大而只能羁縻,却也不尽然。”曹淦解释道:“高团座可知这个沃儿都司的来历和作用?”

    高陌摇了摇头:“你要问我对倭寇的事情,我还有些了解,但这口外……就很少了解了,还要请曹掌柜指点。”

    “不敢不敢。”曹淦见他似乎不是客气,便简单解释了一下,道:“沃儿都司以前叫做‘艾马克’部,原是来自大蒙古国时期的各万户、千户,也就是各万户、千户长所选派的对成吉思汗最忠诚的人员组成的沃儿都卫护部队。这支精锐的卫队,当年是为成吉思汗四大沃儿都服役,也有一部分是为成吉思汗之母斡额仑和成吉思汗几位弟弟、儿子的沃儿都服役。几百年来,这支卫队的后裔,世世代代继承了祖先的职业,一直聚集在成吉思汗奉祀之神周围,形成了守护诸多宫殿的部落,这个新形成的部落,后来自己改名叫‘沃儿都司’部,咱们大明有时候也叫他们‘斡耳朵’、‘斡里朵’、‘斡鲁朵’等等。”

    高陌恍然大悟,道:“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这就好比咱们的孝陵卫?”

    孝陵卫是一支两百年来一直驻扎在朱元璋孝陵附近为朱元璋守灵的卫所兵,高陌这个比方从性质上来说,算是很恰当了。

    曹淦笑了起来:“差不多吧,不过咱们的孝陵卫……只怕已经打不得仗了,但沃儿都司可不同,他们的实力还是比较强的,就算俺答现在要拿下他们,估计也难有这样的好牙口,就好比两虎相争,就算能够取胜,自己只怕也得拼个重伤。”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达大板升城的市场区域,曹淦指挥自己手下的人去找牙郎来谈生意,不过自己却并不过问——他这些属下早已和蒙古各部以及大板升城的牙郎们熟悉,不需要他亲自过问太多事。

    曹淦这时候已经发现高陌和高珗对蒙古的了解不太充足,正打算趁这点空隙时间给高陌补补课,谁知还没说几句话,先前派去给把汉那吉投拜帖的属下已经回来,禀告说大成台吉听说百里峡商队到来并且求见于他,十分高兴,让曹淦带着“最好的货物”立刻去见他。

    曹淦只好暂停了“土默特时局分析课”,对高陌道:“高团座,既然大少爷有令,让咱们好好和这位大成台吉拉近拉近关系,我看你也和我同去吧,待会儿我就托个大,佯称你是我的副手,你看可好?”

    “原该如此,还请曹掌柜领路。”高陌笑着答道。

    在大板升城北角,一栋完全明式的小楼里,高陌见到了大少爷命他与之“好好拉近关系”的俺答汗之孙把汉那吉。

    令高陌感到意外的第一点,就是把汉那吉的相貌。他与寻常的成年蒙古男子外貌有明显差异,不是那种圆盘子脸,而是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除了下颌多少还看得出一些蒙古味,简直与汉人男子无异。

    而他的装扮也颇有意思,虽然服饰仍是蒙古人的制式,但布料明显出自大明,而且瞧着成色颇新,恐怕还是上一次曹淦他们行商而来的苏州货。至于他腰间的镶金玉带,手指上的白玉扳指之类,其精美程度更不是蒙古人能够制造,瞧那玉带的做工,便是放在大明也称得上佳品。

    更有意思的是这栋小楼的程设,里面不仅如其他蒙古贵族一般,铺挂着一些猎物的毛、皮以及弯刀、弓箭之类,还挂着一些高陌也分辨不清是哪些名家手迹的墨宝、画作,整个小楼简直汉蒙合璧。

    难怪刚才曹淦话里话外都说把汉那吉是个“心向大明”的异类,看来传言不虚。大公子得到的蒙古内幕明明大有问题,想不到在这一点上倒是对得上号,这样的话,虽然“三娘子之争”多半是个误会,但跟把汉那吉搞好关系总还是有机会办好,唯一的问题只在于既然没有三娘子之争了,那么把汉那吉即便跟咱们关系再如何密切,也不大可能会莫名其妙的放弃在蒙古的地位和权势投降大明吧?

    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把汉那吉今年果然只有十八岁,不过已经在嘴上蓄了两撇胡子,脸颊上的胡子根颜色也很明显的发青,显然刚刚刮过。就在高陌跟随曹淦上前拜见之时,他已经笑呵呵地站了起来,异常亲热地主动走了过来:“曹天王,你的牲畜可好?本台吉正有喜事,你就到了,来得好呀!这次有什么好货带过来?本台吉正好再挑几件送去给兔扯金家。”

    这把汉那吉也不知道是真的跟曹淦关系不错还是咋的,丝毫没有架子的上去就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用力抱了抱他。

    “我的牲畜安好,也愿大成台吉的牲畜安好。”

    与汉人见面喜欢问“吃了吗”不同,蒙古人见面的第一句问候一般是问对方“牲畜是否安好”。

    曹淦这厮看来对蒙古礼仪十分熟悉,回了这句问候之后,也反手抱了抱把汉那吉,又继续道:“大成台吉是我在蒙古除了大汗之外最尊贵的朋友,来你这里当然要准备好货!湖丝苏绣那都不用提,甚至包括台吉你最喜欢的君山毛尖,我都特意托人弄了二十多斤——”他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道:“这可是大汗都没有的。”

    把汉那吉大喜过望,兴奋得用力拍了拍曹淦的肩膀,大声道:“好好好,好朋友,曹天王,你是本台吉的好朋友!”然后又大声招呼道:“你们这群奴才怎么回事?本台吉的好朋友进门这么久了,奶茶怎么还没上来?是要让客人嘲笑我大成台吉家里没有待客之道吗?一群饭桶!”

    双方分宾主就坐之后,奶茶马上就上来了,曹淦只瞥了一眼颜色就知道这是最好的奶茶,当下毫不客气地端起来,同时微微侧身,小声对身边的高陌道:“必须一饮而尽。”

    高陌微微一怔,他没喝过这东西,而且光端在面前就似乎能隐约闻到一股味儿,其实也说不上难闻,但确实不是他熟悉的味道,要不是曹淦交待这一句,他肯定是不会碰的。

    但曹淦说完之后,已经毫不犹豫地端起那一大碗奶茶一饮而尽,高陌也只好捏着鼻子一口闷了。

    谁知道奶茶过后还没完,接着又有把汉那吉的奴仆送上一盘盘的奶皮、奶酪等物,不过这一次曹淦没说话,高陌也就没动,直到最后一阵奶香和酒香夹杂在一起的浓郁香味传来之时,曹淦才再次小声知会他:“他喝多少咱们喝多少,千万别怂。”

    把汉那吉端起送到他面前的一个大杯,站起身来,朝曹淦和高陌举杯,高声道:“来自远方的客人啊,请品尝万里草原的无上佳酿!这醇香的马奶酒就如同我们之间深厚的友谊一般地久天长!”

    曹淦与高陌也同时起身,端起面前同样堪称巨大的杯子,在把汉那吉开始牛饮的同时,也毫不示弱地大口灌酒。

    把汉那吉见他们二人也如自己一般将这一大碗马奶酒一饮而尽,显得十分高兴,红光满面地大笑道:“好!好朋友,够意思!”

    他却不知道一边的高陌心底里正在暗暗嘀咕:这酒看似温和,还有股子奶香,但只怕后劲不小,这些蒙古人喝起来都是这般牛饮的么?万一待客之时把自己给灌醉了,岂不是闹笑话?

    曹淦笑着把杯子反过来示意已经喝干,然后笑着道:“刚才听大成台吉说,要挑一些礼物给兔扯金家,不知是为何事?若是不打紧的话,不妨让曹某替你参详参详,送什么合适。大成台吉你也是知道的,咱们大明的这些东西,有一部分是有着特殊寓意的,送起来也有些讲究。”

    把汉那吉豪迈的一摆手:“这有什么打紧不打紧?本台吉相中了兀慎部兔扯金家的女儿,刚才和他们把事情谈好了,正要下聘呢——曹天王,你是知道的,牛羊这些,本台吉不缺,不过本台吉在我蒙古,素来以好文而闻名,要是只送些牛羊俗物,岂能显得出本台吉的本事?所以你帮我挑一挑,看送些什么才更显得出本台吉的品味来!”

    高陌听完这话,眼睛已然睁大,下意识朝曹淦望去,之间曹淦脸色也有些变了,同样也朝他这边看来。两个人心思在这一刻格外的统一:把汉那吉真的要娶妻?可是瞧他这意思,这件事并不是早有预计,而是临时起意,要不然怎么会不提前准备礼物的?但问题就来了,大少爷难道会未卜先知不成,千里之外就能猜到把汉那吉有娶妻之意?

    大板升城作为草原上唯一一座汉式城市,商贸颇为发达,按照百里峡商队的习惯,在这里至少也要停留三天才能交易完毕,在往常,商队都是统一行动,在大板升城交易完之后才会转往丰州川的俺答汗庭。

    不过这一次却例外了,因为百里峡商队在到达大板升城的第二天,居然就兵分两路,一路继续留在大板升城继续交易,另一路主力则在曹淦、高陌和高珗的带领下提前往丰州川而去。

    不仅是他们,随行的还有把汉那吉以及其属下的两百余骑。

    在曹淦等三人的卖力交好之下,把汉那吉不仅同曹淦的交情明显又已经更上一层楼,连带着把高陌高珗二人也当做了好朋友。要说这把汉那吉,可能真是因为年纪不大又没有太多“社会经验”,面对曹淦这种老油条的糖衣炮弹,那真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不过两天时间,就只差把自己小时候尿床的事迹都要暴露出来了。

    在这个过程中,肩负特殊任务的高陌等人从旁侧击,还问明了一件他们之前一直没有注意的事情:俺答的“三娘子”钟金哈屯的确已经嫁给俺答快四年了,并且在三年前就给俺答生下一子,名叫不他失礼。

    这也就确定了大少爷之前拿到的消息里头,至少这一条肯定有误。

    根据把汉那吉酒后所言,当时钟金哈屯出嫁俺答之时,把汉那吉年仅十四岁,而且此前根本未曾与钟金哈屯见过面,两个人毫无关系。同时,钟金哈屯比把汉那吉还大了差不多五岁。曹淦、高陌与高珗三人都是老江湖了,从把汉那吉的神态中就能看出他对钟金哈屯毫无别念,反倒是对她那个叫不他失礼的儿子似乎不大满意。

    虽然把汉那吉未曾说明原因,但曹淦下意识里估计,无非是现在钟金哈屯得宠,连带着不他失礼的地位也比较高,虽然未见得就能超过把汉那吉去,但把汉那吉心里却可能已经对他产生了不满的心理,这只是他这种没有受过什么挫折的少年人常见的嫉妒心。

    一路畅快,宾主尽欢。

    第三日下午,百里峡商队和把汉那吉的随行护卫们便已经赶到了丰州川,把汉那吉手底下最受信任的仆人阿力哥带着十几骑纵马先行,准备通报大成台吉回到汗庭的消息——当然,还会顺带告诉丰州川汗庭的蒙古贵族们,赶紧清点一下自己的家当,因为买卖也上门了,有什么需要买的,麻溜的回去数一数自家的牛羊马匹够不够换。

    不料阿力哥走的时候意气风发,回来的时候却是另一副模样,居然跑得发带都散了,一头乱发随风飘飞,一边策马狂奔,一边高声大叫:“大成台吉,大成台吉!大事不好了!”

    把汉那吉正和曹淦三人对饮,闻言立刻站了起来,下意识就先把旁边的弯刀操在手上,大声问道:“阿力哥,出了什么事了?汗庭出事了吗?是不是有人偷袭汗庭?是图们来了,还是他的走狗董狐狸来了?”

    图们是指“大元皇帝”、蒙古左翼大汗,全称是扎萨克图图们汗,而董狐狸是朵颜三卫的首领,此事前文有提到,不再赘述。

    蒙古左翼取得“大元皇帝”尊位已有数代,但近几十年来势力却一直被俺答所压,不过其在南迁之后收服了朵颜三卫,力量有所增强,俺答方面一直认为他们必不甘心眼下局面,迟早会与右翼土默川部一战,所以阿力哥这种表现之下,把汉那吉第一反应就是图们汗来偷袭丰州川汗庭来了。

    他并没有怀疑是不是明军来了,一来他对大明素有好感,二来这些年一直是俺答压着大明在打,甚至逼近过北京城下,大明的表现实在不怎么样,固守已经颇为艰难,要说还能出击丰州川汗庭,把汉那吉自然不信。

    谁知阿力哥的回答却是完全出乎把汉那吉的意料之外:“不是战事!”

    此人马速极快,而且不等战马站稳就已经翻身下马,顺势一下子跑上前来,跪下道:“大成台吉,兔扯金家的女儿,被大汗做主许给阿尔秃斯去了!”

    把汉那吉先是一呆,继而大怒:“为什么?我连聘礼都下了,大汗凭什么把我看中的女人许给阿尔秃斯?”

    这少年一改在曹淦等人面前的豪爽友好,满面怒容地吼道:“阿尔秃斯是不是吃了豹子胆,敢抢我的女人?他沃儿都司部还真是翅膀硬了,连我土默川部都不放在眼里了?嗯?”

    阿力哥面色抽搐了一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曹淦见盛怒中的把汉那吉双目血红,根本没瞧见阿力哥的尴尬之色,插嘴问道:“阿力哥兄弟,是不是还有其他缘由,你不妨都说与大成台吉知晓,也好让大成台吉做出正确决断。”

    把汉那吉本来正狂躁的来回踱步,闻言猛地站住,转头朝阿力哥望去,怒气丝毫未曾掩盖地大声道:“阿力哥,你是我最亲信的仆人,难道还有事情不能和我明说的吗?”

    原来这阿力哥乃是把汉那吉乳母的丈夫,从小照顾把汉那吉长大,与把汉那吉的关系大致可以类比高拱之于隆庆——当然,只是大致类比。

    阿力哥倒不是存心要瞒着把汉那吉,只是觉得这事有点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说,但眼下把汉那吉已经盛怒,再支支吾吾的话恐怕要坏事,只好老老实实交待道:“这个……之前大汗不是一直想要出兵青海么?这样的话就要经过沃儿都司的地盘,为了稳住沃儿都司部,大汗便从族中贵女之中遴选了最漂亮的一个,许给了沃儿都司部的首领阿尔秃斯,阿尔秃斯也很高兴,把聘礼提前送了过来。可是后来……后来……”

    “后来什么,说!不要吞吞吐吐的!”把汉那吉一脸不耐烦地催道。

    阿力哥无奈,只好继续道:“后来大汗见了这位贵女,果然漂亮得很,就……收到自己账下了。”

    “啊?”把汉那吉呆了一呆:“那阿尔秃斯那边怎么办,他岂能善罢甘休?”

    阿力哥苦笑道:“阿尔秃斯乃是一部之主,自然不能忍下这等奇耻大辱,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发出令箭,准备点兵来攻。要说打仗,大汗本不惧他,只是这事咱们不占理,大汗也觉得不好办,就有些犹豫。恰巧兔扯金带着一众儿子、女儿来到汗庭——就是大成台吉您见到她的那时候,第二天您不是就去大板升城准备聘礼去了吗?也是巧了,大汗也见到了她,结果……唉,大汗觉得她够漂亮的,就把她许给了阿尔秃斯,并且派人带信给阿尔秃斯说,是因为兔扯金家的女儿更漂亮,所以才换给他,并不是有意怠慢他。”

    把汉那吉呆了一会儿,忽然大叫一声:“欺人太甚!”说罢仰天就倒,砰的一声倒在了草地上。

    大明,紫禁城,钟粹宫。

    李贵妃今日是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太子在下课之后的活动,才从承乾宫驾临儿子所居。

    原本,因为太子出阁读书后一切表现都好,平日里她已经很少主动前来,而是只在每日一早太子前去承乾宫请安之时考校一下他的学业,但今日凌晨时,魏英妃为皇帝生下一女,李贵妃得知消息后心里颇为高兴,今日一时兴起,便想着来长子这边看看。

    不过当她进了钟粹宫,却见一群宦官围在殿前,跪下了一大片。而一身大红常服的太子与一身青色曳撒的太子伴读高务实似乎在争论什么。李贵妃隔得远,只听见太子在说什么“不是不放,待会儿再放”,又听见高务实说“此鸟尚幼,不堪把玩”,似乎还有什么“其父母何急也”之类。

    李贵妃朝身边的冯保示意一下,冯保立刻上前几步,超过前头开路的宫女们,扯着嗓子喊道:“贵妃驾到——”

    那边朱翊钧和高务实都有些吃惊,放下争执朝这边迎了过来。

    李贵妃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受了他二人一礼,见太子手上小心翼翼地抓着一只小麻雀,不由蹙眉道:“太子手中乃是何物?”

    朱翊钧显然有些紧张,解释道:“回禀母亲,这是只小麻雀。”然后连忙补充道:“听母亲以前提过,这鸟长大后喜欢偷吃庄家,所以儿子才让高侍读想主意抓麻雀……”

    李贵妃心里好笑,你爱玩就爱玩,还要找这种理由?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想点穿儿子的那点小心思,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手中既然已有麻雀,想必是高侍读想到了抓鸟的办法?”

    说到这个,朱翊钧显然有些兴奋,甚至忘了刚才的争执,笑着道:“没错,高侍读说先找一个草筛子之类大而轻的‘罩子’。再用一个丫字形状的小木棍,虚顶着上面倒置的草筛子,里边放一把小米,棍子上栓一绳子,长度自己估摸。这绳子的用途就是让人隐蔽起来,但又能拉到机关。然后呢,等麻雀飞到里面吃米的时候,最好是有好几只飞进去的时候,咱们一拉绳子……麻雀就这样为了一口吃的,被机关给捉住了。”

    他说着,瞥了高务实一眼,又补充道:“高侍读还说,所谓‘鸟为食亡’就是这样的表现。”

    李贵妃本来听他一脸兴奋的说这等玩闹事,还有些不高兴,但听了最后一句,却是由怒转喜,赞赏地看了高务实一眼,暗道:这孩子倒是不错,记得他头次与我说起太子的教育,便说首先要引起太子读书学习的兴趣,说是什么寓教于乐,现在看来,倒还真有几分道理。

    于是她收起不悦,微笑着问:“那你和高侍读刚才又在争论什么呢?”

    “这个……”朱翊钧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交代道:“咱们抓了麻雀之后,我想着母亲曾说麻雀有害庄稼,反正也不能放掉,就打算拿来玩玩。但高侍读不同意,说为君者当仁爱万物……又说麻雀虽有害,自有鹰鹫捕食,此乃天道循环,不该人为操弄。”

    “嗯……”李贵妃出身贫苦,心里其实也觉得麻雀是害鸟,抓来杀掉其实没错,但儿子毕竟是储君,高务实所说的道理又冠冕堂皇得很,不禁有些为难。

    朱翊钧又接着道:“……于是儿子就说,那咱们不杀它了,且玩一玩,待会儿再放也成,不曾想高侍读还是不同意。”

    “哦?为何呀?”李贵妃听了也有些诧异,既然已经听进去你的话了,你还纠缠个什么?这不是已经虚心纳谏了么?

    朱翊钧有些泄气地道:“他说这麻雀看来还小,都还没有长成,乃是只幼鸟。又说麻雀也有父母,若是它的父母发现它不见了,岂不是很着急、很伤心?”

    李贵妃悚然动容,朝高务实看了一眼,只见高务实面色忧郁,一言不发,心中不禁一动,说道:“钧儿,我听说三百千都已经学完,现在正在学高侍读所编的《龙文鞭影》?”

    朱翊钧不知道为何话题突然跳到这上面来了,只当母亲又要考校学业,但他对学业还算颇有信心,便点头道:“是的,母亲。”

    李贵妃看着他,问道:“卓敬冯虎,西巴释麑——这一句可曾学了?”

    朱翊钧听得一呆,忽然明白了什么,低头道:“学了。”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低头丧气。

    果然,李贵妃把脸一板,声音转冷:“很好,那你来说一说,西巴释麑的故事。”

    朱翊钧知道自己这是要挨训了,但是没柰何,仍然只能答道:“西巴释麑,说的是周时有个叫西巴的人,给孟孙当仆人。有一次,孟孙外出打猎得到一只鹿崽,便让西巴用车将这只鹿崽拉回家去。途中,山林中的母鹿发现鹿崽被人拉走,便跟在车后迟迟不肯离开。西巴见之动情,决定把这只鹿崽放掉,让他们母子团聚。于是西巴赶着空车回家,孟孙知道后大怒,将西巴辞退。但是三个月之后,孟孙又去西巴的住处找他,说要请西巴给自己的孩子做老师并照顾他的生活。西巴听后十分惊讶,问孟孙为何如此。孟孙说,你对一头小鹿都如此关爱,何况对我的孩子?我思虑再三,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贵妃这才微微笑道:“太子,你如今也有西巴,你当如何为之?”

    朱翊钧叹了口气,道:“母亲指点得是,是儿子没把道理想明白。”他看了看手里的小麻雀,对它道:“孤也放你去与你的母亲团聚吧。”

    说着,轻轻抚摸了一下小麻雀初生的翎毛,捧在手上,用力一抬。那小麻雀想不到自己还能重享自由,立刻欢叫一声,振翅飞走了。

    朱翊钧看着它消失在墙角林荫之后,转身朝高务实认认真真地拱手一礼,口中道:“高侍读,刚才是我的不对,你劝得有道理,多谢你肯做我的西巴。”

    高务实也认真还礼,答道:“殿下闻过即改,此天下之幸事,微臣何德何能,敢自认殿下之‘西巴’?不过勉力而为罢了,殿下不必如此。”

    李贵妃笑道:“瞧瞧,君臣相得,这不就好了?”

    朱翊钧与高务实也都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从殿外急匆匆地带着人一路小跑进来,见李贵妃也在,先是怔了一怔,上前匆匆见礼。

    李贵妃问:“孟掌印何故如此急迫来钟粹宫?”

    孟冲先是向李贵妃告了个罪,然后才道:“陛下召见高侍读,有急事。”

    在去见皇帝的路上,孟冲面带忧色地朝高务实问道:“高侍读,这事儿……到底怎么跟万岁爷爷解释?呃,咱家是说曹淦这个人是怎么跑到丰州川汗庭去的。”

    “曹淦原先是干啥的,现在自然还去干啥。”高务实微笑着回答。

    “啊?”孟冲大吃一惊,慌不迭道:“那可说不得啊!高侍读,曹淦这厮半年前接受‘招安’,可是以刘子和刘公拿顺天巡抚的名义招抚的,而且京师官员谁不知道这里头有一出‘高公子仗义借家丁,刘都督神威平巨寇’的戏码?这要是直接和万岁爷爷说曹淦乃是去口外操持旧业,说轻了是犯禁走私,说重了可就是里通外国啊!”

    高务实耸了耸肩,道:“要不然怎么借机打入鞑子内部,趁着俺答家事纷争,说动大成台吉主动南投我朝呢?”

    “呃……”孟冲呆了一呆,迟疑道:“高侍读,这曹淦是你特意派出去打探敌寇内情、伺机在其内部制造混乱的?”

    高务实笑道:“要不然呢?文有宣大总督、宣府巡抚、大同巡抚等公,武有宣府总兵、大同总兵、山西总兵等将,另外还有锦衣卫一直负责对鞑子的情报刺探,这衮衮诸公难道都没有一人知道曹淦出口外与俺答交易的事?他们为何都没有一点反应?总不能是全被收买了吧?”

    孟冲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毕竟只是个厨子出身,水平着实有限,连冯保那样的人都一个不小心就在高务实面前吃了瘪,何况是他孟掌印?当下就被高务实这一通反问给问住了。

    他的思路的确太容易被带偏,下意识就跟着高务实的思路去想:对啊,就算高侍读是高阁老的侄儿,可这宣大两地文臣武将,总不能全给他给收买了吧?那他娘的得花多少钱才搞得定?再说,这不是还有锦衣卫么?锦衣卫一直负责对外情报,对于曹淦的事情,他们难道就连一点疑点都没发现?要知道,他们上头可是有东厂监督着的,如果有发现,胆敢知情不报么?

    于是孟掌印终于放下心来,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高侍读,你下次说话可千万一次说完,这一截一截的说,可真是吓死咱家了。”

    高务实打了个哈哈,指了指孟冲,笑着不说话。孟冲脾气倒是也好,再说他心里把高家伯侄当成盟友,见了也只是呵呵笑着,并不生气。

    说话间,不多时到了文华殿——皇帝一般不会直接去内阁,而是临御文华殿这个离内阁比较近的殿,有事等内阁成员来主动请见,或者干脆宣他们前来。

    这地方是高务实日常“上班”的地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过由于太子出阁读书在文华殿,主殿已经让给了太子,对太子宠得厉害的皇帝也不端架子,今日便很将就的在西配殿集义殿召见高务实。

    不过等高务实一进去才发现,皇帝并不只是召见他一人,因为内阁几位大学士并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以及锦衣卫都督朱希孝全都在场——或许还要加上小心翼翼站在皇帝身边的东厂提督冯保。

    “微臣高务实,见过圣上。”高务实经过这半年的太子伴读锻炼,在皇帝面前已经能完完全全表现自如了,内阁及殿中诸位大臣也都知道这小子“少年老成”,见状都没有什么诧异。

    隆庆对此也早已习惯,见状只是摆了摆手,道:“高爱卿不必多礼,朕找你来是有事要问你。正好成国公他们住得远些,也是刚刚被朕召进宫的,还不知道此中详情……冯保,你先向诸位臣工说一下今日得到的消息。”

    “是,陛下。”冯保应了一声,上前半步道:“昨夜凌晨,东厂接锦衣卫传讯,说俺答最得宠的孙子把汉那吉率部下数十人并其妻把汉比吉在高侍读的家丁曹淦指引下,于平虏卫所辖之败胡堡扣关请降。今日一早,大同巡抚方逢时上疏奏禀此事。同时,宣府巡抚吴兑上奏,此前已经出兵往西去的俺答大军已经放弃西行而东返,预计十日内即可回到丰州川地区。”

    冯保面无表情地道:“现在有几件事需要诸位大臣参详:其一,是否接受把汉那吉的请降;其二,如果接受,如何安置把汉那吉?如果不接受,如何处置把汉那吉?其三,俺答大军东返,是否有可能因为把汉那吉之事而对我大明发动侵袭,如果可能,我边军各镇是否已经做好或者可以做好应敌准备?”

    这个消息,由于方逢时与吴兑的奏报,内阁已经是知道的了,而朱希忠因为弟弟朱希孝就是锦衣卫都督,所以也已经提前得知,唯有英国公张溶因为前几日偶感风寒,一直呆在家里休息,所以刚才才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然而事实上,在场众人真正第一个得知此事的却是高务实。他是在把汉那吉还没有到达败胡堡关口之前就已经知晓并做好应对计划的唯一一人,而消息当然是由高陌和曹淦联手发出,通过早已走熟的商道,派一人三马的精骑护卫连夜送回京师的。

    然而,一时之间却没有一人抢先回话。

    居然出现了尴尬的冷场。

    隆庆微微皱眉,看了李春芳一眼。

    谁知道李春芳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正在仔细思索其中关键的模样,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隆庆的目光下意识直接朝高拱望去,谁知道赵贞吉的声音忽然响起:“陛下,老臣有一事不明。”

    隆庆道:“赵先生有话请讲。”赵贞吉虽然不是如高拱、张居正那样的帝师,但在隆庆登基后也做过一段时间的经筵日讲官,给皇帝讲析经义,再加上现在又是金榜资历最老的阁臣,所以隆庆尊称了他一声“先生”。

    赵贞吉轻咳一声,向前一步站出列来,朝站在最角落里的高务实问道:“方才冯厂督提到,那俺答的孙子把汉那吉实在高侍读的家丁指引之下到达败胡堡扣关请降的,本阁部对此有一点疑惑:高侍读的家丁不在京师、不在新郑,怎么跑到口外去了?又怎么跟把汉那吉这俺答之孙搅和在一起的?高侍读,你是不是应该给陛下和诸位大臣们一个解释?”

    赵贞吉会跳出来质问,这一点高务实早在一进集义殿的时候就猜到了,毕竟这间大殿里面的人,除了张居正和冯保之外,就数赵贞吉最不乐意看见高家伯侄继续得宠。

    然而张居正的性格不是当面发作的那一类,就算他要动手,也多半是暗地里下手,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跳出来,何况他是那种要么不动手,动手就要讲究一击致命的风格,眼下这档子事在他看来,恐怕还没到那个地步。

    毕竟再怎么说,这事是高务实办的,就算真被追究,高拱也可以推说他并不知情。以隆庆对高拱的态度来看,即便他主动请辞,最后顶多也就允许他辞去吏部尚书的兼职,阁臣的位置铁定不会动,这根本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更何况,张居正和高拱的关系虽然开始产生隔阂,但眼下随着陈以勤的致仕,内阁正好是李春芳与赵贞吉一派对他和高拱一派,二比二平局,如果他这时候真把高拱搞掉,岂不是反而将自己陷入孤立?那他当时想方设法为高拱起复创造条件岂不是吃饱了撑的?

    所以张居正不仅没有做声,甚至还微微皱眉,心底里有些担心高务实这小子做事不讲究,万一把高拱给连累了,他虽然根基仍在,但眼下在内阁的主事地位可就大受影响了。

    至于冯保,他当然是很希望高务实吃亏的。他一个内臣,看问题的态度和张居正当然不同,他不必关心内阁是不是平衡,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高拱下台走人。只要高拱一走,他相信以他的本事,把孟冲搞掉不是一件难事,到时候司礼监掌印必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但问题在于,冯保自从上次吃了高务实一次大亏之后,已经再也不敢小瞧他了,更何况现在高务实靠着特供香皂,成功的让李贵妃对他心存好感,又拿出百分之三的京师香皂利润分红暗地里给了李伟——这是当时跟勋贵们谈好剩下的——于是李贵妃就时常在她那个进宫照顾她的弟弟李文进那里听到各种关于高务实的好话,闹得现在冯保自己都有些忧心,长此以往,她心里到底更偏向高务实,还是偏向自己?

    当然,李春芳也有理由希望高务实出差错,不过他毕竟是个没脾气的泥菩萨,海瑞当初骂街一般的说满朝文武皆妇人,李春芳作为首辅不仅不敢回怼,反而苦中作乐说“那看来我应该是个老太婆了吧”,这性子弱得高务实根本没想过他会跳出来找事。事实也正如高务实所料,李春芳如老僧入定一般毫无反应。

    至于朱希忠兄弟和张溶三位……就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好闹的,还要不要一起分银子了?要知道这事情要真说破了的话,边军走私的事情还能包得住?他们二位国公爷虽然管着京营,可他们同样也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啊,虽然现在这年月都督也没什么实权,但再怎么没实权,地方卫所也总得听都督府的话,把边军这群难得还能打点仗的卫所全给得罪了的话,他们还当个什么都督?

    朱希孝那边本来就一贯与兄长保持一致意见,加上锦衣卫监督边军多年,从没有管过边军走私的事,总是有原因的,如果在他任上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当官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就好啦。

    再说了,这三位心里还有一个原因:边军又没有少他们那一份孝敬……

    这么一盘算下来,高务实当然就知道,能跳出来找他麻烦的只有赵贞吉。毕竟赵贞吉这人,你说他脾气暴躁也好,说他沽名卖直也罢,总归他也是一个有自己坚持的人,何况眼下又跟高拱势同水火,还管着都察院,他不跳出来,谁跳出来?

    可惜他的这个问题,刚才高务实和孟冲已经“演习”过了一次,现在无非把刚才的话再复述一遍。于是曹淦出现在俺答汗庭的原因,就变成了由高务实所主导、边军及锦衣卫知情并默许的一桩细作暗探事件。

    隆庆听了便笑着对赵贞吉道:“好了,这事情既然是诸位爱卿联手策划的反间计,赵先生就不必多虑了,咱们接着议事吧。”

    但赵贞吉直觉认为这里头还是有问题,仍然不肯放过,又朝朱希孝问道:“朱都督,此事你果然知情?锦衣卫对此甚至还有所配合?”

    朱希孝微微一笑,颔首道:“不错,赵阁老,此事早在……嗯,早在三个多月前,高侍读就秘密向我通报过。不仅如此,高侍读还考虑到即便我们要借此机会打入俺答内部,但也不能因此通商之故,使得俺答的力量有明显增强,是以高侍读建议,百里峡卖与俺答的物资,多以贵重的丝绸等物为主,而严禁各类铁器……”

    “有何为证?”赵贞吉面色阴沉地打断道。

    “有账本为证。”朱希孝笑容依旧,道:“高侍读将每一次百里峡出货的记录、价值、所换货物均记有账目,每出货一次就会往北镇抚司送上一份,北镇抚司也会派人在边关查证,如果赵阁老不信……只要陛下允许,下官立刻可以命人将账目送上。”

    都察院虽然牛气冲天,但锦衣卫乃是皇帝亲军,可不是被都察院监督的,因此朱希孝明确加上了一句“只要陛下允许”。

    陛下当然不会允许,但他也不会直说,只是面无表情地道:“既有账目,改天交给朕过目即是。”

    赵贞吉眉头越皱越深,心说你朱希孝怎么回事,这是铁了心上高家的船?

    朱希孝可能是见他面上尤有不甘之色,不由又露出笑容,继续道:“不惟如此,高侍读通过曹淦之手所交换来的物资,对我大明而言,还极其有利。”

    赵贞吉沉声问道:“如何有利?”

    朱希孝朝皇帝躬身一礼,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先帝时,我大明曾开恩对俺答开放马市?”这事他说是说“开恩”,但在场诸位都知道其实是被迫的,所以他只是提了一嘴,立刻继续说道:“但那时候,俺答可不肯卖好马给我们大明,每年只能买些骟马不说,数目最多也不会超过五百匹。可是,诸位知道这半年来,高侍读这位家丁,给咱们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边军从土默川弄来了多少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