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应繁琐的礼仪走完,饶是高务实早有准备,大清早在来皇宫的路上就在马车里吃了几个焦圈,也感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站在朱翊钧的身边,眼睛里都快要冒绿光了。
他悄悄打量了一下不远处的沙漏,发现已经到了巳时三刻,心知今天饿肚子只怕没跑——这个点不肯定补餐,只能强熬到午饭了。
想着想着,肚子里就“咕咕”一叫。
此时皇帝因为“程序”走完早就走了,其他人因为“君臣分际”之故,离得比较远,也没人听见,只有朱翊钧一下子就听见了。
高务实有些尴尬,却见朱翊钧略微偏了偏身子,头部端正不动,声音却传了过来,居然有些幸灾乐祸:“哈,早上没吃饱吧?幸好我有大伴提醒,来之前先吃了一笼蒸饺,还喝了一碗小米粥。”
高务实瞥了一眼杵在不远处的冯保,暗道:这还没开始上课呢,咱们就算是提前较量上了?
不过嘴上却小声道:“殿下好福气。”也是头部保持不动,甚至连嘴皮子都尽量开合得极小,以免被人发现。
好在别人也不大敢有事无事直视太子,因此一切如常。
朱翊钧又道:“你也别担心,再忍一忍,今天只讲一点《三字经》,我早就会背了,到时候早点背完就能给先生们赐食,你也有一份。”
“哦。”
高务实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叫“你也有一份”?我来给你做伴读,难道到饭点了连吃的都没有不成?
谁知朱翊钧又说道:“你‘哦’什么‘哦’,要不是父皇昨日特意问起,你今个中午可就得饿肚子了——宫里可没有这条规矩的!”
高务实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大明朝宫里规矩的厉害,自己这个太子伴读是特旨新设的,对应的一切制度等于都没有自己的份,连带着这一顿午饭都没了着落,要不是隆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问了一句,这一顿饿可就挨得狠了。
当下连忙道:“请太子殿下转告陛下,陛下如此关爱,微臣不胜惶恐,下次若有机会面圣,微臣一定亲自谢过。”
朱翊钧这才满意,说道:“好说,好说。”
高务实见朱翊钧果然还是正常的孩童心性,故意问道:“不过殿下,明日微臣是不是就得回家吃午饭了?”
“不用,父皇已经交待了,你高侍读今后都是和先生们一同赐食——就撤了酒而已,其他都一样。”
“臣谢过陛下,谢过殿下。”高务实心道:一同赐食好啊,一同赐食我就跟这几位先生有了私下交流的机会呀。
果然今日上午的课程比较简单,背了几页三字经就算完事,而三字经其实朱翊钧早就背过了,因此没花多久便已搞定。今日的授课先生陈经邦很是称赞了几句太子殿下聪慧机敏之类的话,然后便放了课。
不过高务实与陈经邦并没有进行什么私下交流——今日是太子首次上课,各种仪式摆得太全,两个人吃饭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宦官足足有十几人,那还交流个甚?师生二人只能上演了一出君子戏:“食不语”。
吃完午饭,下午是朱翊钧的特殊课程,在冯保和高务实的陪同下,看一篇朝廷疏文,以及内阁的票拟。
这个课程是高拱在高务实的建议下设立的,从前未曾有过。高务实给出的理由是让太子殿下提早知晓一些政务上的事宜,因为仅限一篇,也不影响课业,而久而久之下来,太子殿下可以将“所学验证所见”,大有裨益。
高拱觉得不错,便采纳了他的这条建议。
但实际上,高务实说的这个理由明显只是明面上的官话,他真正想要的,是通过这个手段,使朱翊钧有参与了解一部分政务的机会——朱翊钧虽然理论上只能“学习”,并不能参与其中,但太子终归是太子,朱翊钧在看的同时,高务实因为也要陪在身边,就有机会与他“讨论”。
可想而知,这种讨论,高务实可以用以对朱翊钧施加影响,一来时悄然灌输一些不甚明显的改革思维,二来在关键时刻可以引得太子对某些事务发表看法——这个看法在高务实的引导下,很可能出现明显偏向高务实所希望的方向。
未成年太子的个人意见,理论上当然毫无意义,但实际上嘛……就不好说了,没准有时候就有了奇效呢?
而今日太子要读的疏文,乃是一道弹劾与内阁的票拟批复。
这道弹劾乃是南京吏科给事中王祯所上,弹劾的对象是魏国公徐鹏举、诚意伯刘世延、南京国子监祭酒姜宝和南京刑部尚书孙植四人。
奏章中说,徐鹏举以其妾郑氏请封夫人,弃长立幼,并送入南京国子监。刘世延意图幼子之富,期结姻亲,密请监中驳查,并以金银珠宝行贿姜宝,行文驳查,挑起二子之争,酿成家祸。而孙植受徐鹏举重贿,为郑氏请封夫人。
这位南京吏科给事中王祯请求将四人罢斥。
吏部的答复是:郑氏诰命已奉钦命追夺。孙植、姜宝受贿难以遥度,令回籍听勘,移咨南京都察院查勘具奏,另行议处。
吏部的答复本身就是高拱的意思,所以内阁这边就只是走了个顺水流程,表示同意吏部的处置。司礼监代皇帝做出的批红就更简单了,只有区区三个字:“准阁议”。也就是批准内阁的票拟。
朱翊钧看罢,皱着眉头道:“此事归根结底是由这个徐鹏举引起的,刘世延更是受贿乱政,怎么最后只罚了姜宝和孙植?”
冯保在一边小声道:“小爷,徐鹏举与刘世延,均是开国功臣之后,世袭爵位,留守南京,乃是与国同休之家,为此责罚过度,多少有失朝廷颜面。”
高务实则没说话。
朱翊钧却很不忿,道:“我知道他们是功臣之后,可是功臣之后更应该坚守法度,怎能如此肆意妄为?难道不惩罚他们,就不失朝廷颜面了吗?”他转过头,望向高务实,问道:“高侍读,你来说说,这两个人该不该罚?”
冯保在旁边一听朱翊钧这话,心里差点没乐开花。
他是很早以前就在裕王府侍候的,对于上位者的心态极其了解,尤其是对于朱翊钧这位小爷的脾性,更是自认远比高务实了解得多。
朱翊钧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可再聪明也是个孩子,孩子所惯有的脾气他都一样不缺的有,而除了脾气,他还有无比尊贵的身份。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作为他身边的人来说,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话、做事,要违逆他倒也不是绝对不行,但那就需要有比他更“大”的人做后盾——譬如皇帝,譬如贵妃,否则如何压得住?
冯保当然已经知道高务实是个聪明人,要不然的话,即便他是高拱的侄儿,也不会有今日的局面。然而他更知道,高务实眼下如果顺着太子的话锋说徐鹏举和刘世延该罚,那么他就要面临麻烦了。
倒不是说徐鹏举和刘世延两人能够有能力万里迢迢影响到京师这边,来把高务实这个高阁老的侄儿、太子伴读如何如何,他俩地位虽然显赫,但还真没那能耐。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份奏疏,不管它到底写了什么,它现在都已经有了吏部的正式批复、内阁的票拟同意,而司礼监也已经代表皇帝做出了批准!
此时高务实如果跳出来说:“这个处理不对,徐鹏举和刘世延该罚!”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在反对吏部、在反对内阁,甚至在质疑皇帝!
你区区一个无品无级的太子伴读,狗胆包天到了这般地步吗!
哦,你说民间士子也能议政?呵呵,人家是民间士子,那是国家的储备之才,可你呢?
首先,你还不算正经士子;其次就算你是,可你现在的身份已经是“官”,而且是学官而并非言官,你这么做的性质,叫做“质疑上官”,甚至“质疑君父”!
坐实了质疑上官,今后到哪做官都会被密切关注,时刻有一双小鞋等着你;坐实了质疑君父……哈哈,换个暴躁之君,如嘉靖那样的皇帝,那都够得上直接搬出庭杖,杖毙阶前了!
历史上,高拱以顾命首辅的身份,一句“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就导致了那样的惨败,难道还不足以让人省悟“祸从口出”的道理来么?清朝某位很会做官的老爷,不就总结出了做官的六字真言——多磕头,少说话?
其中道理,莫过于此。
然而冯保毕竟不知道高务实的“来历”,所以他看走眼了。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朱翊钧无意之间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而且是个巨坑。除了上面这些原因之外,还有一条很致命的:如果自己顺着太子的意思说话,还会得罪自己真正的“靠山”——三伯高拱。
他是吏部尚书啊!这奏疏的“部覆”,就是吏部给出来的啊!
他还是内阁真正主事的那个人啊!内阁的批准,也是他的意见啊!
可想而知高拱要是知道高务实这么做,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一定是:你小子做太子伴读的第一天,就准备打我这个三伯的脸?你是不是欠抽啊?
但高务实毕竟是久在领导身边混出来的老油条,只是假作了一番沉吟,便在冯厂督一脸的“热切期盼”之中开口了。
“殿下,其实此二人已经被罚过了。”
高务实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异常严肃,仿佛在陈述一件证据确凿的大案。
“嗯?”
“啊?”
说“嗯?”的是冯保,他的面色是呆滞。
说“啊?”的是朱翊钧,他的面色是惊讶。
冯保呆滞的原因是,他自己就是司礼监排名第一的秉笔太监,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经手了,哪有什么对徐鹏举和刘世延的处罚?从吏部到内阁,提都没人提起,皇帝那边听了汇报之后,也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知道了”——这话的意思就是按照内阁的意见照办。
所以冯保呆滞了,他知道高务实肯定不会君前诳语——储君也是君啊,你想欺君?即便他冯保再怎么恨高家伯侄二人,但也不敢小看眼前这区区“黄口小儿”,他知道高务实绝不可能蠢成这样,当着太子的面说一件根本不存在而且一查即明的事。
而朱翊钧的“啊?”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看漏了,所以忙不迭又拿起书案上的奏疏以及票拟仔细查看起来。
然而就算他再三检查,甚至都翻过来看了空白的反页,也没有看见对徐、刘二人的半字处置,遑论处罚。
朱翊钧顿时拉长了小脸:“高侍读!你是在哪里看见对他们二人的处罚了?孤怎么就没看见?”
高务实见朱翊钧开始正式称呼他为“高侍读”,自称也换成了“孤”,知道这小子心里已经来气了,不过他还是面色从容,但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太子殿下,字面上是没有惩罚的,但这……其实就是惩罚。”
到底还是小孩子,好奇心比脾气更大一点。朱翊钧听了这话之后,第一反应不是“你他妈竟敢忽悠我?”而是脱口而出一句:“呃……为何?这是什么惩罚?”
冯保那边的反应却比朱翊钧快得多,一听高务实这话就知道,这小子怕是要靠着嘴皮子功夫打发太子了,当机立断,先轻喝了一声:“高侍读!储君面前,何以故弄玄虚!若无真凭实据,可莫要……妄言妄议!”
高务实在心里鄙视了一下冯厂督:你这阉竖都打算落井下石了,我还能不赶紧从井里爬起来?鼠辈莫急,咱俩的较量可还刚刚开始呢!
他面上毫无惧色,仍然一本正经,拱手道:“太子殿下,臣有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可以说明此事。”
朱翊钧皱着眉,下意识觉得高务实要耍什么花招,但还是好奇他想说什么,便道:“准了,赦你无罪。”
高务实便微微一笑,道:“假设潞王将来长大,与殿下一道,一时失误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情本身虽然也谈不上特别严重,但毕竟还是错了……可是后来,陛下狠狠地责罚了潞王殿下,却对太子殿下未置一词,甚至就当无事发生一般。”他说到这里,非常正式地再次拱了拱手,问道:“请问太子殿下那时,心中会做何想?”
“怎会这样?若那错事是我和弟弟一同犯下的,罚他而不罚我,我岂不愧煞?”朱翊钧一摆小手,非常果断的说道。
然而他一说完,立刻怔住了,恍然道:“哦……你是说?”
高务实肃然躬身一礼,口中道:“太子英明,微臣正是此意。”
要说高务实这一手,还是早年在大学时期参加军训的时候学来的。当时他们大学的军训强度比较大,班上有同学在训练中犯错,但教官玩了一手极狠的套路:不罚犯错的那人,而罚他小队的其余全部队友——理由是你们没有带好能力最弱的战友。
接下来的一幕,高务实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犯错的那同学看着被教官整得半死不活的队友们,一个人在旁边泣不成声,几乎哭成泪人,最后“不顾军令”,自己也跑去和队友一起主动挨罚。而后来,他们小组的表现几乎包揽了全班最佳。
后来高务实自己私下分析,这位同学之所以会有那样的表现,根源就在于心中的“愧疚”。
而且,越是自尊心强的人,面对那样的场面,愧疚感也会越强。
太子殿下无疑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之一,他的自尊心毫无疑问也一定是非常强的,所以高务实用这样一个假设,利用朱翊钧的自尊心,一下子就把他的思路给带偏了。朱翊钧这个年纪,思维显然不会过于复杂,他只会觉得“如果真是这样,我的脸往哪搁?父皇要是在这种情况下不罚我,那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啊!”
于是,他推己及人,就会觉得“哦,原来明面上不罚徐鹏举和刘世延,是要让他们愧煞!这的确是非常非常严厉的惩罚了!”
冯保在一边气得肺都要炸了,心说小爷你倒是好面子,出了这样的事情肯定受不了,可人家徐鹏举和刘世延都是些什么货色?别的先不提了,那徐鹏举面对南京振武营兵变,居然能当场吓得狼狈而逃,哪有半点要脸的意思!这种人怎么可能因为没有和姜宝、孙植二人一起受罚而愧疚!他们只会觉得自己的祖宗面子就是大,自己的身份就是特殊,哪怕朝廷对此也要小心翼翼!
该死的高家小儿,你……你他娘的这跟欺君有什么区别!
但已经直起身子来的高务实却一脸淡然,好像刚才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似的,半点因为“欺君”而愧疚的意思都没有。
呃,他还真没有——在他看来,这单纯就是自救罢了。
不仅不愧疚,他甚至还有点小得意,稍稍斜睨了冯保一眼,虽然一言未发,可冯保肯定他眼神中表露出来的意思就是:冯厂督,真是对不住,让您老失望了啊。
直娘贼,老子拿你那帝师伯父没辙,难道连你这黄口小儿也没辙了,敢跟爷们这么猖狂?
“高侍读。”冯保原本平时故意压低音调的嗓子此刻已经抑制不住的尖锐起来:“你怎么知道,徐鹏举和刘世延就能像太子殿下这般,能时刻反省自身?要是他们丝毫体会不到其中含义,那这‘惩罚’还有什么意义呢?”
冯保这么一说,朱翊钧也有点转过弯来,小心思里暗暗想道:对啊,这徐鹏举和刘世延都坏到无视国法了,他们能幡然悔悟吗?高侍读家里数代忠良,自己又是学问精深的坦荡君子,他只怕不知道现在有些臣子表面上满口子仁义道德,暗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该不会是把人想得太好了吧?
这小太子虽然被冯保“点醒”了一下,可毕竟高务实已经连续几次在他面前献上了精彩表演,以至于他不仅没有觉得自己被高务实给忽悠了,反而还担心高务实太善良,被“欺之以方”了。
演技水平值得一个小金人的高侍读继续献上精彩的演出,只见他略一扬眉,正色道:“冯厂督所忧,自是有理,然则……”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朱翊钧下意识问道:“然则什么?”
冯保也轻轻冷笑一声,微微昂起下巴:“是呀高侍读,然则什么呢?有什么话,是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不好说的吗?”
朱翊钧略微皱眉,扫了一眼——但目光却不是朝高务实而来,反而朝冯保去了,因为他心里觉得冯保这话好像要指责高务实对自己有所隐瞒。
是不是有所隐瞒,朱翊钧现在不想计较,因为他下意识里已经认定高务实是“好人”,是跟他站在一边的。而高务实送他的香皂泡泡很好玩,这个情,他是记得的。
小孩子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你对他好,他可能平时并不会用言语表达出来,但不代表他心里不记得。
高务实此前的工作,至此算是有了一点回报。
朱翊钧的这一眼,做过数年秘书的高务实敏锐的捕捉到了,按理说侍候人多年的冯保也完全应该注意到,可惜冯保此刻一门心思要压服高务实,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看高务实的反应上面去了,因此反而漏看了朱翊钧隐含愠怒的这一眼扫视。
这下子,高务实心里就更有底了。
只见他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面上一副“微臣实在不愿明言”的模样,说道:“冯厂督,这份奏疏呈上来之后,吏部也好,内阁也罢,乃至于陛下的批红,都是同意不对徐、刘二人进行公开惩罚的,你身为司礼监第一秉笔太监,应该能够理解阁、部的用意,更应该理解陛下的一番良苦用心,何以现在有此一说呢?”
陡然之间,冯保面色大变,张口正欲辩解,高务实却偏偏不给他此时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退一万步讲,即便你认为吏部和内阁的处置意见不对,但你是司礼监第一秉笔,你完全有机会、也有责任在陛下面前当面提出,恭请圣断才是,请问你提出过吗?”
“我……咱家……”冯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直冲脑门,额头上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心中只是一个劲的盘旋这一句话:终日打鸟,今朝被雀儿啄瞎了眼!
朱翊钧皱着眉头,很是不满地看了冯保一眼,不悦道:“大伴,怎么不说话啊?你对吏部和内阁的意见有没有不满意,又有没有跟父皇说起过?”
冯保心里大骂:好你个高家小儿,好一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爷们今个认栽,终究是小看了你,待来日爷们一定好好“重视”你这小儿,终有一日要抓到你的痛脚!
“扑通!”一声,冯保毫不犹豫的跪下,一头用力磕在地上,口中叫饶道:“小爷,小爷明鉴,奴婢只是个秉笔,当时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可孟掌印没说话,奴婢也不敢妄言啊!”
他这一手,只引得高务实心中冷笑:小样,我这一手比起你之前想干的如何?你想看我把皇帝、内阁、吏部通通得罪,可我却全跳了出来。然而我这一手,你跳得出最关键的皇帝这一关,跳得出内阁和吏部这一关么?
没错,冯保这一手断尾求生,只能保证他在皇帝这边不会被“扣分”太狠,毕竟事实的确如他所言,孟冲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没有开口,他这个秉笔太监虽然也不是说就不能说话,但通常而言,秉笔在这种情况下跳过掌印来质疑,确实有些“破坏司礼监内部团结”的意味,以隆庆帝的为人,多半可以理解。
如此,就算高务实刚才给冯保强压了一顶不能对皇帝秉公直言的大帽子,也不至于能一招制他于死地了。而对于宦官而言,外廷如果有强力的支持,那当然是锦上添花,可是唯有皇帝的信任才是第一位的,因为宦官的一切权势,归根结底都来源于皇帝。
所以冯保的选择,高务实一开始就料到了,但他同时也料到,冯保这个选择,就算是把内阁和吏部全都得罪了。
高拱对冯保早有提防之心,得罪了就得罪了吧,了不起就是面子上更不好看了一些。高务实真正的狠手在于,这一下子下来,冯保顺势也得罪了张居正。
因为徐鹏举这个案子,本身是由刘显那件事而起的,而张居正当时无论公、私,都支持为刘显平反,打击徐鹏举——刘显好歹是个能打仗的,他徐鹏举对国家有个屁用?
高务实虽然一门心思要搞倒张居正,可他并不怀疑张居正有改革理想,是个讲究经世致用的实干派,至少比那些庸碌官僚好一百倍。所以,高拱和张居正虽然已经开始有了貌合神离的迹象,但在打击徐鹏举而为刘显翻案一事上,是确确实实的盟友。
如此一来,冯保因为要断尾求生,虽然多少保住了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可却直接站到了高拱和张居正的对立面。
不要问为什么高拱和张居正既然要打击徐鹏举,却又不肯惩罚他——把徐鹏举的案子一办,刘显那边复官的原因是无需特别说明的,徐鹏举也绝对不敢跳出来说三道四——这种云山雾罩、拐弯抹角的处理方式在官场上再常见不过,如果连这都看不明白,那也不必在官场上混了。
海瑞那样的人为什么混不开?他不清廉?他不忠诚?他水平太差?自然不是,无非是因为他在太多的时候,无视了官场自有的一套规矩,得罪了太多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徐阶向高拱致函求和之后,高拱愿意放他一马的原因。同样,坚持不肯放他一马的海瑞,就被高拱卸任了应天巡抚,单单总督粮储去了。无非是大明官场,至少在现在,还不流行把一个已经“躺平任嘲”的下野官员往死里整罢了。即便高拱这样大权在握,也要考虑影响——你改革不改革,那是你的执政思路问题,可你对一个已经鞠躬下台的老相爷穷追猛打,那可是你的人品问题了!
在大明朝来说,一个文官的执政能力可以不咋地,你看人家李春芳,能力有限,水平也一般,可首辅照做。然而一个文官,如果人品都被公认不咋地,那就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甚至死后都要被骂。
就和冯保一门心思要报复高拱对他的压制一样,高务实一门心思拆散冯保和张居正的利益联盟。
虽然现在冯、张之间似乎还没有正式联盟,可高务实不敢大意,只要有机会让他们之间发生矛盾,他就一定不肯放过。
刚才这件事就是如此,原本是一件“随机”事件,朱翊钧无意之间给高务实挖了个大坑,但高务实在看见冯保的表现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祸水东引,反倒让冯保吃了个大亏。
好在冯保对自己的处境明悟得不慢,直接施展出了宦官求生秘笈第一式·摇尾乞怜,才算是勉强让朱翊钧压制住了怒火。只见小太子冷哼了一声,道:“这话你自己去和陛下解释。”
高务实在一边暗暗摇头,心道:算你阉竖逃过一劫。
他知道,冯保在去和隆庆帝解释之前,一定会先去求自己的真正靠山李贵妃,而李贵妃不大可能因为这点事把冯保给处理了,因为她仍然需要冯保替自己“看孩子”……
且慢!等等,等等……
高务实心里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历史上隆庆帝在位时,冯保一直被压在第一秉笔的位置上不能动弹,而李贵妃作为冯保的靠山,似乎也从来没有在这方面发力,这里头的原因是什么?
李贵妃畏惧高拱?恐怕不见得——她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内宦,她是贵妃,只要没有失德之举,高拱搜肠刮肚也不可能找出对她不利的理由来。
那么回过头来,历史上隆庆刚刚驾崩,冯保居然就敢矫诏任命自己为司礼监掌印,这里面难道没有问题?
不可能!
若没有李贵妃首肯——她那时已经是皇帝生母的身份——冯保怎么敢矫诏?
也就是说:第一,朱翊钧做太子的时候,李贵妃认为冯保做第一秉笔是合理的;第二,朱翊钧登基为帝之后,李贵妃认为冯保做司礼监掌印是合理的。
为什么李贵妃会持这样的态度?她认为合理的原因是什么?
高务实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摸清李贵妃心思的关键门槛边缘,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搞清楚李贵妃心中所想。
如果能搞清楚李贵妃心中的想法,那么接下来跟冯保的交锋,高务实可就有的放矢、半点不慌了——不怕人家有所需求,就怕自己搞不清人家到底要什么!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只要能知道李贵妃需要冯保在隆庆驾崩前后分别呆在秉笔和掌印位置上的原因,就一定能找到相应的办法来破解!
无论是想办法让冯保失去“非我不可”的特殊性,还是另外找出一个更合适的人来取代,反正一定有法子可以想。
奏疏也看过了,太子殿下也点评完了,按照流程,接下去就是考察时间:太子与伴读再次回到文华殿,对今日所学之中某些尚不十分明白之处询问讲官。
但三字经实在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并不涉及复杂的道理,且太子又早已读过,是以太子无甚可问,讲官也无甚可讲,最后只是太子又在陈经邦面前背诵了一遍今日所习就算完事,陈经邦随即宣布放课。
此时,一名身着少监服饰的宦官上前,将手中薄册递给陈经邦。
这名宦官不是别人,正是前些天刚刚调任到太子身边的陈矩。他现在的执掌是“随侍太子,并记载太子观政言行”——太子每日阅读一篇奏疏,这件事被皇帝定义为“观政”,而刚才陈矩递给陈经邦的薄册,就是方才太子观政后与高务实、冯保的对话录。
陈矩早年曾在司礼监读书习字,表现不错,所以才得了这个差事[注:司礼监太监读书的起因和发展,读者诸君有兴趣可自查,我写进来可能又要挨批……],而他不仅要记录一次,还要誊抄两遍,最后一式三份:一份在司礼监留档,一份交给皇帝,一份由当日讲官转交内阁。
刚才这一份,毫无疑问就是转交内阁的。
冯保此时也站在朱翊钧身边,一脸阴沉地看着那份薄册被陈经邦接过去,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虽然理论上来讲冯保的“官场地位”高了高务实十万八千里,但架不住在皇帝眼里太监只是家奴,而高务实再小也是个“学士”——假侍读学士嘛,所以冯保在太子读书之时只能站在一边,高务实反倒有个比后世学生们课桌宽大两倍的黄梨木书桌和一把直背木椅,此刻正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无比认真的看着书桌上摊开的三字经。
连朱翊钧看了都觉得高务实读书真是认真:以高侍读的学问,这三字经到底还有什么好看的?孤都倒背如流了。
然而高务实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他只是施展了他在后世某些会议上惯用的特殊技巧:聚精会神、神游天外……
是的,趁刚才的那点灵感还在,高务实正在苦苦思索李贵妃在隆庆驾崩前后对冯保的使用为何分际明显的原因,他直觉认为这可能就是搞掉冯保的关键。
冯保能被李贵妃信任重用,首先肯定是因为他早早调到当时的裕王府,追随久了,当然也就容易获得信任。但这个理由肯定不能说足够,因为大明的宦官本来就多,裕王府分配到的宦官也并不少,为何别人就没有如冯保一般受重用呢?总不可能是冯保韦爵爷的先驱,或者嫪毐二世吧?
高务实下意识瞥了冯保一眼。
可是没错啊,白面无须,胡子根都没了,再回想一下,他身上的熏香味很重,的的确确就是正常宦官的表现——再说明朝的后宫制度极其严谨,真正在妃嫔身边伺候的太监是极少数,并且有太监在的时候,也一定会有宫女在旁,后宫嫔妃根本不可能单独与太监独处,哪怕李贵妃和自己净身入宫的亲弟弟李文进谈话,门口也是站着宫女的。
漫说妃嫔,连太皇太后都得受管制——当年英宗登基,年幼不能理政,太皇太后执掌大权,也因为不便接见重臣,结果创造出了票拟制度呢。所以冯保肯定不会是因为什么“男根未净”之类的龌蹉缘由而得宠,野史中说什么张居正跟李太后有不正当关系也纯属无稽之谈——你非要说李太后觉得张居正长得帅而要用他,那我无话可说。再说了,李太后可是悄悄把《霍光传》拿给朱翊钧看过的,说她倾慕张居正?这都暗示皇帝迟早要杀他了……
再想一想,朱翊钧后来清算张居正,顺便把冯保发配南京孝陵种菜,李太后做了什么?嗯……只有四个字“太后问故”[无风注:“保之发南京也,太后问故。”]。
看起来,李太后那时候还是记得冯保,但问题在于皇帝解释了一番之后,尤其是皇帝说当初潞王大婚时,由于民间珠宝都被“无耻臣僚”争先献给了张居正和冯保二人,导致宫外居然采买不到足够合适的珠宝之后,太后却直接表示:把他俩抄家就行了……
可见,李贵妃或者说李太后对张居正和冯保,并无什么私人感情——即便有,也远远不及她对两个儿子的关心,她用张居正,是因为张居正有能力;她用冯保……应该是冯保此前伺候得不错,再加上能和张居正好好配合。
因为只有这样,国家才不会出乱子,自己儿子的大位才坐得稳当。
由此可见,李贵妃的目的,归根结底是让儿子坐稳皇帝宝座,不会出现“主少国疑”的糟糕局面。
这又反过来解释了隆庆刚驾崩之时,高拱一句无心的“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居然会导致他堂堂顾命首辅,被两宫太后以皇帝的名义,直接一道中旨一撸到底,连分辨的机会都不给,就要求立刻去职回乡了。
要知道,那道中旨说得可也够吓人的: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专。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张居正授意而冯保诬告的罪名就不提了,高务实此刻把思路集中在“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上。
惊惧!这才是关键!
大行皇帝遗诏已经颁布,皇帝大位已正,君臣分际已定,为何因为高拱一句无心之言,就导致太后皇帝母子“惊惧不宁”?
原因无非两点:其一,高拱在隆庆朝便是重臣中的重臣,先帝对其事事依靠,所以高拱的威望在此时简直如日中天。而前代三杨主政时期,在武宗早崩之后,竟然能越过皇室宗亲,定下以朱厚熜为天子这等大事。后来嘉靖继位,由于政见相左,杨廷和竟然多次直接封还皇帝手诏,拒不发布和执行,虽然经过一番艰难的拉锯战之后,最终是嘉靖赢得了胜利,却也可以从中看出,在天子年少的情况下,内阁首辅的权力是有多大!那么李太后生恐高拱真有“废君另立”的心思,也就不能说是无法理解了。
其二,冯保能在隆庆驾崩之后立刻成为司礼监掌印,明显是有李太后在后面推动,而高拱因为冯保相对来说在宦官中属于比较“有水平”的那一类,与刘瑾当年极其相似,因此一直打压冯保。这个举动在高拱看来理所当然,他要防止太监乱政嘛!可是在李太后看来就不一定了——你这是在挑战哀家!
因为在她眼里,冯保是她的人,让他做司礼监掌印,才能保证大权在皇帝手里捏着,而不是在孟冲那个“高拱私人”手里!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一晃已是半年过去。
自从前次在太子面前与高务实交锋失利,被皇帝“罚降两级,暂署原官戴罪立功”之后,冯保就表现得格外老实。
现在的他,不仅受贿等方面收敛了许多,在面对高务实的时候,这位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堂堂内廷二号人物每次都是陪着笑脸,就仿佛一条原本打算咬人的狗,被人一脚踹中面门之后的呜呜惨相。
不惟如此,在多次公开场合下,冯保面对高务实之时,其表现已经不能用谦逊、客气、尊重这一类的词汇来形容,而完全应该用俯首帖耳、摧眉折腰、奴颜婢膝等词汇来形容。
由于这个情况实在过于反常,以至于外廷忠臣纷纷打探,希望知晓其中缘故。也不知道是哪位神通广大、手眼通天的遮奢人物,最先搞到了“高侍读妙语力挫冯督公”的段子,外廷才在惊叹中恍然大悟,纷纷称赞这位高家公子的确是太子伴读的最佳人选,更有好事者戏称高侍读为当今“小阁老”,众人大笑不语,却也默认。
高务实由于在宫中时要时刻陪伴太子身边,回到府中既有自己的课业,又要兼顾多个方向汇总来的事业进度,以至于一直不清楚外头对他的看法。直到这一日高拱门下弟子再次聚首,他们见了高务实之后,竟不约而同的以“小阁老”相称,高务实才大惊失色,知道外头对他有了这样一个绰号。
惊讶过后,则是背脊发寒。
他不仅丝毫没有为自己的所谓“威势”感到沾沾自喜,反而一眼看出其中的危险。
小阁老?好一个“小阁老”!
敢问上一个号称小阁老的是谁?下场若何!
那是严世藩,最后是被开刀问斩了的严嵩之子!
高务实当时心里冒出的第一句话,便是那句著名的“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
这句“小阁老”一叫出来,相当于就是把自己比做了严世藩,这厮最后被开刀问斩,根本没人为他平反,可想而知是个什么角色,放在戏曲里面铁定是唱白脸的大奸臣。
更深一点的话,我高务实是小阁老,那老阁老是谁?暗指我三伯高拱是第二个严嵩?
用心何其歹毒!
他高务实两世为人,可从没想过要做一个比干之流的愚忠之臣。他虽然有自己的理想和志向,却坚持认为“长于谋国,拙于谋身”是毫无意义的——你连自身都谋不了,哪有机会去谋国啊?就算给你点时间去谋国了,当你身败名裂之后,你的谋国成果能留下来几分?你的宗亲家人能剩下几人?
除了后人读史之时的一句感慨之外,什么都留不下。
呵,那我是来“为爱发电”来了?哦,不光是为爱发电,而且发的电还被雷电法王杨医师拿来给自己做电疗?
怕不是疯了!
所以高务实做官的第一要务,乃是保护好自己,在此之后才是诸如施展才华、大展宏图之类的玩意。他对此也不觉得有什么羞愧,他觉得这就好比反围剿失败之后的我军,留在原地为了理想战死固然伟大,可留下革命火种,将来再将这火种洒遍神州难道就不是伟大了?
伟大固然好,可智慧更重要。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
所以像他这样一个人,当然不忌讳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对手,比如这一声“小阁老”,就让他下意识里怀疑是冯保搞的鬼。
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冯保在半年前吃过一次亏之后忽然态度大变,本身就引起了高务实的警惕,他根本不觉得冯保是放弃了斗争——到他那个位置,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吗?
进一步,是青云之巅;退一步,那可就是万丈深渊了呀!
换了谁,能真的退这一步?
玄武门事变前的李世民难道有退路?靖难之役发动前的朱棣难道有退路?
冯保没有退路,因为高拱也退不了——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让他无法容忍将来可能出现第二个刘瑾,所以他也一样退无可退。
虽然历史上张居正最后选择了与冯保同盟,但如果现在就把高拱和张居正对调一番,张居正也不会接受冯保——我有孟冲这个水平虽差但足够听话的司礼监掌印配合,那还要你冯保干什么?
你能听话得跟孟冲一样?不可能!
换头猪在台面上,它除了吃得多点,倒也没有多大麻烦,反正有我在背后拿主意;可要是台面上摆的是只狐狸,你以为它会和猪一样乖乖听话?
不会,它反而会自作主张,甚至狐假虎威!
这个矛盾根本不可调和,而以冯保的智慧,他足以看出这一点,所以他的一切示好、示弱,无论做到怎样的程度,哪怕就像勾践当年一样,去尝吴王的便便,其根本目的也无非是麻痹对手,等待机会给于致命一击罢了。
只是冯保毕竟不是庸碌之辈,哪像某些电视剧里演反派那样,什么蠢事都要争着干,不飞扬跋扈张牙舞爪似乎都不配当奸臣。冯保的表现恰好相反,他不仅在高拱面前唯唯诺诺,一如新进宫的小宦官见了大阁老一般唯恐怠慢分毫,甚至在高务实面前也表现得恭恭敬敬。
这就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觉,即现在司礼监从掌印到第一秉笔,全都成了高阁老门下走狗,天下大势已尽在高阁老掌握之中。
而因为冯保的异常“认怂”,内阁之中的李春芳和赵贞吉压力顿时变大,哪怕李春芳依旧还是首辅,赵贞吉依旧执掌都察院,可随着“内廷”整体“投靠”高拱,李春芳与赵贞吉的票拟,三不五时就被打回要求再拟,高拱的票拟却总是一字不易的直接批复“照准”,两人只觉得有一座大山从头顶压下,让人喘不过气来。
其实这一手对李春芳和赵贞吉的实际打击很小,因为皇帝并非就不肯听李春芳和赵贞吉说话了,只是司礼监总能找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要求李春芳和赵贞吉重新拟定一遍——实际内容也许根本没有变化——久而久之,二人的阁老权威自然会受到严重影响。
在这种情况之下,李春芳与赵贞吉无法可想,只好找陈以勤帮忙。
找陈以勤帮忙这个点子,是李春芳出的,他这个人才能一般,原本政治野心倒也不大,但首辅毕竟是百官之长,坐过这个位置之后,没有人会想要主动让位。
李春芳当然也是如此,何况他自我感觉,首辅这个位置,最好不要是由高拱这种性格的人来做——锐意进取不是说不好,但过于锐意进取却未必是好事,毕竟朝廷大政明确之下,百官和和睦睦才是道理。
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其实李春芳对于赵贞吉和张居正也不甚满意,只是相对之下,赵贞吉好歹还记得大家都是徐阁老门下之人,对自己还算尊重,而张居正却竟然背弃师恩,跑去跟高拱搅和在了一起,这就让李春芳不喜了。
而且相对来说,李春芳对高拱不喜,还只是觉得他的性格不适合做首辅,张居正那边,李春芳不喜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觉得张居正心思阴沉狠毒,这种人做首辅会是灾难。
想当初徐阶致仕,李春芳以次辅升任首辅。而徐阶致仕时,“以家国之事”托付给得意门生张居正。张居正便虎视眈眈,觊觎相位,并及时呈上施政纲领《陈六事疏》,以便争得首揆席位。因此位居末辅的张居正从来不把首辅李春芳放在眼里,“视春芳蔑如也”。
“始阶以人言罢去,春芳叹曰:‘徐公尚尔,我安能久,容计旦夕起身耳!’居正遽曰:‘如此,庶保令名!’春芳愕然。”不久,李春芳便以亲老二疏乞休,帝皆不允。如此,张居正等待首辅之位的想望落空,然而等来的却是另一位资深气盛的赵贞吉入阁。
赵贞吉“自负长辈而材,间呼居正‘张子’,有所语朝事,则曰‘唉,非尔少年辈所解’。江陵内恨,不复答。”张居正在阁深感孤立,视李春芳、赵贞吉为其仕途干进的最大障碍。于是张居正又走内线,“与中贵人李芳辈谋,召用高拱,俾领吏部,计以扼贞吉,而夺李春芳政。”此时正值隆庆觉得没有高拱在朝,自己很多事情都不如意,于是召高拱还阁为次辅,兼掌吏部事,于是高拱起复。
起复之后的高拱其实与李春芳并无直接冲突,若非要说有什么,那就是高拱在一些大事上的态度比较强硬,特别是在吏治问题上,一直十分严格。然而在李春芳看来,他既然身兼天官,在吏治上严格一点总算情有可原,只是在内阁议事之时说话不甚宛转,毕竟算不得大过。
而张居正则不同,李春芳虽然没什么脾气,但不代表没有眼力,张居正私底下的那些举动,他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对于张居正的这些举动,李春芳其实颇为惋惜,觉得张居正在徐阶门下,只学到了“阴重不泄”,却未得其精髓,结果走上了邪路。
他当然更不会认为张居正跟高拱走得近是因为志趣相投,只会认为他们臭味相投。李春芳素来信心学,务虚已经成了习惯,当然看不惯高、张二人动辄变易祖制的做法,在他看来,只要天下官员人人坚持修养,不说举国君子,满朝君子之下,国家哪有不好的,根本不必费尽心力搞那些名堂。
赵贞吉听了李春芳的点子,也觉得刻不容缓,是得去联络一下陈以勤。
眼下局面越来越严重了,虽说高拱还朝之后已经两次主动上疏,说自己事权过甚,请求辞去吏部尚书,可连续两次,隆庆帝都是毫不犹豫的“不准”,这就很麻烦了。
赵贞吉也是心学门人,与李春芳一样,他也觉得朝廷内部团结大于一切,只要人人皆修君子之道,何必那么严苛?说句不客气的话,早年太祖时,吏治严苛到什么程度?那时候难道就天下清平喜乐了?
所以赵贞吉总觉得高拱对吏治的一些改革,都是闲得没事做,张扬自己的声威罢了,除了闹得百官胆战心惊,什么效果都不会有。
至于为什么李春芳只是出主意,而要赵贞吉去联络陈以勤,其实原因很简单:赵贞吉和陈以勤属于“乡党”,也就是二人都是四川人。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情况并非后世独有,历代为官者,都很容易因为同乡而形成乡党。
李春芳对赵贞吉道:“高、张有今日之势,无非昔年裕邸之旧情,圣上念旧而已。而松谷公(陈以勤号松谷)昔年亦裕邸旧臣,观我等今日之弱,所缺便在旧情二字。是以,若能说动松谷公与我等保持一致,内阁便能再获平衡。”
赵贞吉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陈以勤也曾经长期担任裕王讲官。而且他还知道陈以勤当年有为了保护裕王,曾经智斗严嵩、严世蕃父子的一大功绩。
世宗当时仅余二子在世,因此建有两个王邸,却不肯立太子,故对东宫太子位的争夺激烈。严嵩父子那时也有更换裕王“实际储君”之位的阴谋。有一天,严嵩派其子严世蕃问陈以勤:听说殿下近来有些迷惑,不知对他的老子说了些什么?
陈以勤以十分严肃的态度答道:“国本早就默定了。裕王生下来就取名载垕,垕者从后从土,首出九域,此君意也。”
因垕字是土字上有一后,后在远古是国君的称谓(无风注:夏朝的国君称“后”,故又称夏后氏。),后在土上是表示君有大地。中国这块大地又被古人理想为九州、九域。故陈以勤将垕字作了上面的解释。
当时陈以勤接着又说:“其他王子殿下的讲官都是检讨担任,独裕王的讲官兼用了编修,这就是相辅的意思。裕王殿下还常说今首辅(即严嵩)是治国的能臣。你从哪里接收到这些流言蜚语。”陈以勤一席话说得严世蕃无言以对,只好不声不响地走了。
在李春芳与赵贞吉看来,高拱固然是隆庆最为认可的老师,但陈以勤也为王师九年,对裕王竭进了保护之力,以隆庆帝的为人,也一定会照顾他的面子,如果他肯站在自己这一边,内阁必然重新形成均势。
不过意外的是,赵贞吉在拜访陈以勤之后,陈以勤一听他说明来意,面色就十分难看,收敛了笑容,半晌无语。
赵贞吉心中急切,追问之下,陈以勤忽然愁容尽去,哂然一笑,道:“大洲公,你我是乡党,高张与我乃是旧僚,如今事已至此,以勤左右无从,惟求一去也。”
群山如屏,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千姿百态。
此山松柏常青,沟中杨柳叠翠,溪水潺潺,山下绿树成林,碧波倒影。临而观之,不类莽荒,而似中原。
“晴空高显寺中塔,晓日平明城上楼。车马喧阗尘不到,吟鞭斜袅过丰州。”
蒙古右翼土默特部的统治中心,便在这大青山的另一边。
在后世,这里名为呼和浩特,是内蒙古的省会。所谓“呼和浩特”,在蒙语中是“青色的城”的意思,它来源于万历九年俺答汗与三娘子在此以青色大方砖所围筑的新城。
而如今,青色的城既然尚未建立,“呼和浩特”自然也就无从谈起。此时此处,还沿用着金、元时期的旧称:丰州。
自从土默特部之主俺答汗进入河套并很快统一漠南,此地便是其驻牧之所,如今早已成为事实上的土默特部汗庭。
此刻,大青山山下,一支颇具规模的商队正在逶迤而行。
时已深秋,中原米粟成熟,草原牛肥马壮,若在往年,正是山西商队采集货物踏入草原之时。
然而,今年四月,俺答挥军而攻宣府、大同、山西,边关告警。八月,俺答又与其子辛爱分攻大同、锦州。
虽因大同总兵马芳、蓟州总兵戚继光等将官守备得宜,两处要地均保无恙,且在九月顺利击退来敌。然则,如今距俺答收兵毕竟刚过一月,哪家商队还敢盲目进入草原?漫说汉家商队直入丰州,便是前往张家口采购货物的蒙古人也已是凤毛麟角——毕竟刚打了一仗不是?
可这支商队却是不同,不仅敢于深入草原,甚至到了大青山还依旧大摇大摆,仿佛前面不远处的丰州城根本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反倒犹如闲逛自家后花园一般。
这支商队前后拉开了两三里,论人数足有六七百骑,着实堪称漠南罕有。不过他们大概赶了太远的路,此时驮马已经颇为疲惫,一匹一匹都耷拉着脑袋,身上的货物压得它们无暇轻松片刻,全副武装的商队骑士们仍在竭力挥舞着鞭子大声吆喝,恐吓那些看来已经要被压趴下的马匹。
这支商队不仅规模大,拉货的马匹也多,随意打量一眼,骑士加驮马,估计得有一千三四百以上,即便放在蒙古,也是一笔不小的产业了。
这样规模的商队,必然会有武装护卫,因此商队的前后各有两百来名矫健骑士,他们胯下的马和驮马明显不同,高大雄骏,只怕比大明边军的正规骑兵也不差分毫。马上骑士腰跨刀、背插箭,一个个虎背熊腰,看上去气势十足,显然便是这支商队的武装护卫,只是……这护卫的规模也委实太大了一些。
在商队的前、中、后部,均迎风打着同样的旗帜,用以表明身份:那是一匹于月下长嚎的巨狼,狼身被绣以鲜血之色。
血狼啸月旗。
鲜血朱红,此乃大明国色;天狼啸月,正是草原雄姿!
据说,这面旗帜从出现至今,不过半年时间,然而就在这区区半年时间里,倒在这面旗帜之下的蒙古悍匪,已经不下千余之数。尤其是今年五月份的时候,一支刚因小事被俺答汗处罚的千人小部落,因为眼馋这支商队携带的大量货物,倾族出动,意欲来一手黑吃黑,结果却被这支打着血狼啸月旗的商队护卫打得大败亏输,整个部落被杀得只剩两百余人,直接土崩瓦解。
草原之地,历来敬慕英雄,钦佩实力,这支敢于在茫茫草原悍然反击并彻底扫平一部之众的汉人商队,不仅没有受到俺答汗的大军围剿,反而在事后得到俺答汗的认可。右翼蒙古之主俺答汗亲自公开宣布这支商队已经“配享本汗之友谊”,严令各部在其前来行商之时“保持友好,不得妄自心生歹念”,违令者视为“蔑视本汗令谕,必诛之”。
当然,以上都是经过板升汉人“翻译”之后的话,实际上俺答汗的原话是:“他们是来和本汗做生意的,是本汗的朋友,你们谁敢对本汗的朋友动武,本汗就要杀掉你们全族的男人,把你们的女子和牛羊抢来,一部分赏给有功的将士,一部分用来给朋友赔礼。”
很粗暴,很直接,但很有效。
毕竟,连“大元皇帝”、万里草原的名义之主、蒙古左翼扎萨克图图们汗都对俺答提心吊胆,生怕其恃强逞凶窥视“大宝”,这漠南之地又有谁敢无视俺答汗的严令?
因此,哪怕是明蒙战火方熄,这支规模庞大的商队,在血狼啸月旗的注视下,仍然敢大摇大摆地来到俺答汗的汗庭丰州。
血狼啸月旗,如此中二的形象和名称,当然只有电脑游戏玩多了的高侍读才会弄出来并洋洋自得。而打着这面旗帜的护卫骑丁,正是以昔日百里峡响马为基干力量,历经半年时间扩充并交由大同总兵马芳私下整训三月有余,最终才精心打造而成!
与大多数“扩建私军”的穿越前辈不同,高务实除了制定一些规章制度之外,很少亲自干预他那打着武装家丁名义的“私军”,只是着重引入了当年袁世凯的“先进经验”,他的护卫家丁,无论步骑,在每日三餐以及每月发饷时,都要大声喊一句口号:“吃大公子的饭,听大公子的令!”
如果是额外发赏,则还要再加上一句:“谢大公子打赏,为大公子卖命!”
虽然这做法几乎比俺答汗还要简单粗暴,但经过这半年观察下来,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尤其是根据高务实拟定的办法,“带兵”的主官不得亲自发饷,而必须由高务实指定的人选,在各级带兵主官的监督之下,当着每一位护卫家丁的面,“代大公子发饷到个人”制度实行之后,高务实纵然不直接干涉护卫家丁的运作,却在护卫家丁中享有极高的声望。
难怪后世人曾经总结“谁掏钱养你,谁就是你爹”,真是至理名言。高务实这条办法,说到底无非就是不断提醒他的护卫家丁们,谁才是“掏钱养你”的那个人。
而眼下,这支由高侍读掏钱养着的队伍,已经到了俺答汗的汗庭之外。
这支队伍的最前方,有三名骑士一字排开,正在谈话。
这三名骑士,正中间的是光着一颗大脑袋的曹淦,左边是平时与高务实形影不离的高陌,右边是在戚继光麾下呆了半年,刚刚被临时派来的高珗。
从三人并行的位置来看,毫无疑问,此行以曹淦为主,其次是高陌,再次是高珗。
“高团座,有一件事,在下憋在心里好几天了,一直想要问你。”眼看着就要到达目的地,心里不太能藏住话的曹淦实在忍不住发问了。
他口中的“团座”是指高陌,因为香皂产业的快速扩张和产品的大卖,高务实提前将家丁护卫队的规格连升两级,以前的“队”其实对应的连级,现在越过营级,直接到了团级建制,而高陌正是首任家丁护卫团团长。
曹淦实际上已经被高务实剥夺了“军权”,改任为“口外贸易总裁”,对外号称“京华商会掌柜”。总裁这个称呼在大明是个常见词,譬如“某某任正史总裁”,一般就是编撰某史书的主管,意义与后世基本雷同,这里总裁的裁字,是“裁定”的意思。
其实,当时高务实决定步骑合编,统一整编为家丁护卫团的时候,连已经知道自己被内定出任团长的高陌都十分担心,深恐闹出事端来不可收拾。
因为当时虽然家丁护卫队的步兵编制已经扩编到了六百来人,且其中充作骨干的小队长们全部经过戚继光的亲自调教,整个队伍也兼容并蓄了高务实所订立的军规和戚家军的训练法则整训了两个多月,属于可以依靠的力量。
但是问题在于,以百里峡响马为主要力量的骑兵部队那会儿也扩编了不少,足有千余规模,除了未曾配备火器和盔甲,在冷兵器上完全可以称得上装备精良,更别说由于财力相较此前更急充裕,骑兵部队的马匹数量充足,平均两名骑兵可以拥有大概三匹战马。
这已经是一支让马芳都私底下眼红不已的强大骑兵了,毕竟大明眼下的骑兵家底……实在有些不够瞧。
武装骑丁这一块,一直是曹淦负责,队伍里头带兵的,都是他用老了的人,甚至不少是他妻家的亲族,那会儿高务实忽然要“收军权”,高陌十分担心曹淦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反水,那麻烦可就大了……这可是装备精良的千余精骑啊,放在大明正规军里头都是家丁级的核心战力,要是真个反水,就算拿不下宣府、大同这种重镇,攻破些个县城,甚至兵力有限的府城都不在话下!
要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别说高务实自己脱不了干系,只怕连高拱都要受牵连——这可是你家的家丁,你家家丁都造反了,你敢说你没罪?
但高务实为此准备了足够多的后手,他有胆量这么做,而且他知道,必须趁武装骑丁人数还在可控数目之下赶紧做,要不然将来再收权,麻烦更大。
高务实做出的后手,最重要的是如下几条:
首先把步骑护卫全部派往大同,打着请马芳调教的名义集中起来,再传令由步兵守卫营盘,骑丁的马场也由步兵守卫。
接下来,以“沟通赵岢”的名义调曹淦去宣府公干,同时调高珗去大同负责管理步骑两大护卫队,又派高陌去宣府向曹淦宣布改任命令并负责说服或者安抚曹淦。
再然后,请马芳以四月时曾遭遇俺答进攻为由,用巡视和加固防务为名,调集精锐兵力暗中监控家丁护卫队营盘,一旦发现异动,即刻出手控制局面。
最后,由高珗带着高务实的职务调整命令,以及“家丁护卫队半年奖”——足足八万两现银——向留守大同营盘的骑丁护卫主官下达曹淦的调整命令。
这里头还有一个重要的时间差:高陌向曹淦宣布调整在前,并且他需要说服曹淦下令传讯给大同方面,说自己已经“欣然领命”——怎么说服高务实不管,但尽量保证来文的,不来武的。
这是整个的行动计划,而在计划之前,高务实那套“吃大公子的饭,听大公子的令”早已执行了几个月,而所谓“半年奖”也不是临时提出,而是早就先告知全体武装家丁了。
这样一来,软硬兼施之下,底层骑丁基本上很难出于对“旧主”的所谓“忠义”之心反对调整——因为“旧主”根本不在,且传来了主动接受调整的消息。
中上层的小头目虽然可能心存疑虑,但他们首先可以拿到足够的赏银;其次,宣布调整的地点是在由步兵家丁守卫的主营,他们与自己的属下被完全隔离,只有同意调整任命之后,才会被安排分批调离大同——这是不允许他们形成合力。当每一股力量只剩一百来号人,且后勤补给完全仰仗高务实的安排时,他们怎敢造反?
即便如此,高务实的手段仍然没完,早在他请马芳帮他整训骑丁之时,他便开始了骑丁护卫的扩编,其中一部分是与马芳家丁中那些流浪蒙古人一般来历的落魄蒙古骑士,这些人被高务实的洗脑大法一通忽悠,早就恨不得叫高务实做干爹了——好吧,其实都不用刻意忽悠,他们本来就是草原部落争斗中失意的落魄骑士,忽然抱上了高侍读这样的大明豪门粗腿,傻子才肯放手。
这群人比汉丁还要认可“吃大公子的饭,听大公子的令”这个重要指导思想,其中的佼佼者或者被任命为骑丁护卫队的小队副队长,或者被冠以骑术教头的名号,很是分割了部分军权。
而原先出身百里峡的部分少年骑手,经过调教之后被任命为“纪纲”(军法官),享受到一些独特的地位和权力,更是早已将大少爷视为自己的恩公,又分割了部分军权。
这种情况之下,这支队伍的整编工作才被高务实提上日程,进行起来。
当时唯一的问题,就是曹淦本人的态度了。
然而高务实给出了一个曹淦思来想去都觉得无法拒绝而他的夫人更是力劝其接受的条件:高务实许给他口外走私生意年利润百分之一的分红额度。
财帛动人心,虽然曹淦私底下觉得只拿到分红额度而不是“股份”,实在有些遗憾,但想想自己洗清响马身份后,也不过是高家区区一个家丁头子罢了,能拿到这么大一笔钱,儿子还能继续跟着高侍读念书,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要知道,他此前就负责走私这一块业务,今年的生意虽然因为战事受了些影响,可在大公子顺利搞到扬州送来的货物之后,贸易额仍然比往年翻了一倍不止,预计今年的纯利都得超过十万两,百分之一也超过千两白银了,这可不是小数啊!
原先自己做大当家,看似所有的收入都归他分配,可家大业大花销也大,还要承担整个百里峡的生死存亡责任,哪有如今洗白身份,安安稳稳拿这么大一笔钱轻松惬意?
说到底,曹淦早年的打拼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了,他这四十多岁的人,心思早就转到“望子成龙”之上,现在既然能放手,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本来他此前还一直担心大公子猜忌,现在既然兵权上交,想必大公子也不至于非要斩尽杀绝吧?
于是,他直接让自己的夫人走了一趟,代为传讯。
整编大事就此底定。
可没过三个月,高务实又派他出马亲自走一趟丰州,却没有说明任务。
更让人惊讶的是,新任家丁护卫团的团正、团副高陌高珗二人居然同时出动,一齐前来。
到了丰州城外,忍了一路的曹淦“曹总裁”这才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由于曹淦当初果断交权的原因,本来跟他算是略有过节的高陌现在对他的观感改善了不少,甚至还略有一点亏欠感,所以对他憋了一路才提出问题,高陌很是和气地笑了笑,问道:“曹总裁是不是想问,大少爷把咱们三个一齐派来俺答汗庭,到底是有什么大事要我等去办?”
“是啊,高团座。现在俺答这边,自从上次木图希部被高团副一锅端了之后,各方面情况都还不错,连带着咱们在整个口北的生意都格外好谈,甚至连河套的沃儿都司部,都主动派人来和我们联系,问我们能不能也跟他们做做生意……”曹淦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苦笑道:“总裁是个文官,安在我老曹头上总觉得有些别扭,高团座还是叫我曹掌柜吧。”
高陌点了点头,道:“沃儿都司部的事情,上次我听大少爷说起过。”
曹淦顿时眼前一亮,忙追问道:“大少爷怎么说?”
“大少爷说,原则上他是同意和他们做生意的,不过可能要等一等。”高陌耸了耸肩。
“等一等?”曹淦微微一怔,略显诧异地道:“货物不足吗?应该不会吧,大少爷的舅家蒲州张氏,在我大明可是一等一的巨富豪强……”
高陌叹息一声:“你可能还不知道,今年八月的时候邳州又决口了,河水泛滥,好多货物都积压在山东以南过不来,高阁老前些日子已经决定改派潘季驯任河总,采取大少爷和潘季驯都认可的那个什么‘束水冲沙法’去治河……”
“大少爷真是学究天人,连治河都懂。”曹淦不懂什么“束水冲沙”,但在他眼里,自家这位大少爷反正是个妖孽,懂治河虽然诡异,但他诡异的地方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条,反正夸就完事了。
曹淦真正想问的还是下面这句:“那等邳州河道通了,跟沃儿都司的生意是不是就可以开展了?”
“还要看俺答的态度。”高陌解释道:“大少爷说,俺答的态度才是现在最关键的事。”
“俺答的态度?”曹淦有些想不明白了,皱眉问道:“可沃儿都司也是俺答麾下的部落啊,他们跟咱们做生意,难道俺答会不同意?”
高陌笑了起来,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俺答汗庭,幽幽地道:“那可还不好说呢……沃儿都司虽然是俺答的部属,但却不是嫡系,用大少爷的话来说,他们具有一定的独立性,所以俺答未必打心眼里乐意他们借由咱们之手变得强大起来,威胁俺答自己的地位。”
“哦……”曹淦点了点头,心里开始盘算起来:这就好比我交兵权之前,也肯定不是大少爷的嫡系,所以财务上有高国彦少爷监督,兵权上也被掺了许多沙子,后来我老老实实交了权,这才又是独立主管口外的生意,又是特许分红——现在我应该也算嫡系了吧?
他们刚才所提到的“沃儿都司”部,在后世更多的是用“鄂尔多斯”这个清朝译名,其实就是同一部落,驻牧区域主要在河套。
这时候高陌主动道:“沃儿都司……其实咱们这次来俺答汗庭,跟沃儿都司部也有点关系。”
“哦?”曹淦怔了一怔,问道:“那咱们是来问明俺答对咱们打算和沃儿都司部做买卖的态度来了?”他问是这么问,但心里也觉得这应该不至于,如果只是问一下俺答汗对这件事的态度,哪有必要让家丁护卫团的团正、团副同时出马?这可是大少爷真正的嫡系,连姓氏都改了高姓的那种亲信。
“那倒不是。”高陌果然笑着摆了摆手,道:“咱们……其实是为俺答的一桩家事来的。”
曹淦完全愣住了:“俺答的一桩家事?他的家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意外的是,高陌这时也露出了一丝苦笑,道:“不瞒曹总……呃,不瞒曹掌柜,我其实也觉得意外,但大少爷说……算了,曹掌柜,你有没有听说过,在三年前,俺答娶了一位三娘子?”
“有所耳闻……可那又如何,难道大少爷……呃,认识这位三娘子?”他本来下意识打算说“难道大少爷对这位三娘子有兴趣?”转念一想,大少爷才几岁啊,怎么会对千里之外的俺答小夫人有什么兴趣,这也太无稽之谈了。
果然高陌嗤笑道:“大少爷怎么可能认识一个草原上的女人?”他摆了摆手,道:“我也不知道大少爷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这个三娘子嫁给俺答……其中有些内幕,咱们或许可以从中做点文章。”
曹淦听了这话,一时脑洞大开,眼珠子贼溜溜一转,问道:“难道这位三娘子心向我朝,大少爷想拉拢她为我们大明做点事情?”
高陌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半晌之后才干笑道:“曹掌柜,你不去说书,着实有些大材小用了……哈哈,你别瞪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
曹淦一翻白眼,但还是道:“别开玩笑了,我的高团座,还是赶紧把大少爷交待的差事说一下吧。”
高陌点了点头,看了曹淦一眼,道:“俺答这边的情形,你比咱们熟悉,你先好好想想,北边是不是有两个三娘子?”
“两个三娘子?”曹淦呆了一呆:“哪有这种事?”
高陌却仍是一本正经,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把汉那吉这个人?”
“这个当然有啊。”曹淦介绍道:“这个把汉那吉,是俺答第三子铁背台吉的独子,因为幼失父母,便一直由其祖母一克哈屯抚养长大,按理说是个倒霉孩子,不过一克哈屯是个很厉害的女人,而俺答这个人别看在外人面前十分了得,其实却十分惧内……虽然一克哈屯对俺答的其他事情不怎么爱管,可是一旦牵涉到把汉那吉这个孙儿,一克哈屯就要发威,所以把汉那吉这小崽子在漠南也算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了,连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这个亲大伯都不敢惹他,否则必然被他老娘一克哈屯直接拿鞭子抽。”【重要提示,今天的作者感言对接下来的剧情很重要,恭请阅读。】